黄未宁没几天就把《关于伙食基本情况的调查报告》弄好了，还征集到了四、五十名教工的签名，要求和学校领导对话，改善生活条件。文穿把《调查报告》作为《领导参考》的第一期内容送刘文报审签。刘文报看着那报告犹豫了好长时间---他清楚象这样的东西弄出去是要得罪人的。第一个要得罪的就是总务处长兼伙食科长胡表。这个人他不但一点都不喜欢，而且心里还埋着许多怨恨---他感到胡表从来没把他这个办公室副主任放在眼里。在他还是一个普通教师的时候，由于住房问题和胡表发生过摩擦，许多和他同样资历的同事都住楼房了，他至今仍一直住在平房里。唐文治来校后，竭力主张干部队伍的知识化、年轻化，他也因此时来运转，作为“优秀的年轻知识分子”被提拔到了领导岗位，而且是学校的中枢机关---校长办公室的副主任。新官上任难免气盛，就叫胡表给他调房，以解憋在心中已久的恶气。没想到胡表既没有把他这个“年轻的优秀知识分子”当回事，也根本不吃他这个中枢机关的副主任那一套，房不但没给调，而且还处处和他过不去。一次，办公室需要笔墨纸砚之类的办公用具，刘文报就写了一个条子让小马去总务处领，结果小马空手而归，什么也没领到。刘文报问缘由，小马说胡处长说办公室只有秦主任批条子才有效。这件事使他在部下面前面子失尽，恨得他咬牙切齿，暗暗发誓非报此仇不可。“君子报酬，十年不晚”---没想到机会竟这么快就来了。如果仅仅得罪的是胡表，他会毫不犹豫地用“群众的声音”这把利剑来杀杀他的威风，让他从此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可是，他知道他得罪的并不仅仅是胡表，还有和胡表有关联的一切，特别是胡表背后的那棵大树。惟一能与“那棵大树”抗衡的只有唐文治，他想也许唐文治正需要这样的材料---他刚进修完政治经济学，知道从经济学原理上讲不会有完美的选择，只有权其利弊，追求效益的最大化，于是，他拿出破釜沉舟的气概，在发文签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四个字：同意印发。文穿来取走批件时，他又把文穿叫住，在文件上补签了几个字：暂仅送唐校长。文穿看着“暂送唐校长”几个字，迷惑不解。在领导身边工作的规矩之一就是“不该问的不问”。好在机关里这样的谜团太多了，也懒得去问了---这就好比是在一个干净的房间，一只苍蝇在那里嗡嗡叫，你会心烦不已，而到了厕所里成群的苍蝇叮在你的ρi股上，你反倒心安理得了。
唐文治在就职演说中把激越的改革之音吹出去以后，千头万绪，成堆的事等着他去做，正不知哪里是一个最好的开头。看了《关于伙食基本情况的调查报告》后，他心情为之一振：这不是一个极好的由头吗？当即决定就把伙食改革作为他的“小四化”的突破口。他在那份《报告》上批了三条意见：一、群众对伙食意见如此之大，深感震惊！这是官僚主义的严重表现，有关部门应该深刻反思。二、《报告》中反映的问题应该通过改革加以解决。这是来自群众的声音，应该保护和珍惜。请校办会同有关部门尽快制订改革方案。三、立即召开师生代表对话会，疏导大家情绪，确保学校稳定。唐文治批罢后，又津津有味地审阅一遍，对自己的文笔非常满意，想国家领导人批公文的水平也不过如此。只是他不是国家领导人，不能把“群众”写成“人民”、不能把“群众的声音”写成“人民的声音”。
对话会于当晚在学校的大会议室召开。能容纳五、六十人的大会议室坐的满满的，除了查中和，学校党政工团和总务处等有关部门的负责人全部到场。会议由刘文报主持。刘文报开场白道：“今天我们开的是一个对话会，所谓对话就是站在同一个平台上。这个平台就是学校的利益、全体师生员工的利益。在这个平台上没有职务高下之分，都是主人翁。希望大家抱着对学校、对全体师生员工高度负责的态度，真诚对话。今晚学校领导对大家的要求只有十二个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他讲罢用目光征询唐文治的意见，唐文治没说话，堆起满脸谦和的笑容，从容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刘文报又把头转向坐在另一边的胡表。胡表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没等他说“胡处长你有什么要讲的吗？”，就开口道：“刚才刘主任已经讲得很好、很明白了。我理解对话嘛---就是聊天，聊天就是唠家常，唠家常嘛---就是越随便越好。学校后勤就是为全体师生员工的生活服务的，特别是为在座的以及没来的广大的教师和同学服务的---人民的后勤人民办嘛，”—唐文治听到“人民”二字心底发出诙谐的笑---大小是个政客在身临危难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人民，人民所幸还有未被遗忘的时候---“能听听大家的意见是无比宝贵的学习机会。我不是刘主任不敢给大家提任何要求---大家是上帝，我是大家的公仆。我只能自个代表自个给自个提要求。为了表示我和刘主任的差距，我给自个提的要求比刘主任给大家提的要求必须少四个字---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八”的手形说道：八个字---有者改之，无者加勉。“人民”中发出了几声含义不明的笑。刘文报想：祸到临头了还这么猖狂，等着吧，有你小子好戏瞧的，就宣布对话正式开始。
对话进行得超乎意料的激烈。有个教师代表提：食堂卫生太差，他们经常能吃到头发、苍蝇、沙砾。另有个教师提：食堂服务目的不端正，根本不把师生的利益放在心上。炊事员上班Сhā上门在操作间啃肉吃，把啃剩下的骨头扔到大锅里给我们煮汤。有个男生代表提：炊事员品质低下、道德败坏，看到漂亮的女生故意把菜打多，还借机摸女生的手。胡表听到这些问题并不惊慌。虽然象今晚这么高规格的对话会，他是第一次参加，但他自参加工作以来一直在后勤战线上工作，各种座谈会参加的多了，所听到的问题都大同小异，自信今晚除了到会的领导职务高了一些，另外刘文报耍点鬼花招把“座谈会”改叫成“对话会”外，也特别不到哪儿去，应付下去绰绰有余。对上面提到的那些问题，他摸索出了一个缜密的套路---首先，他声明后勤管理上有完善的规章制度，如认为必要他还会把那些制度的名称一一列出，以证明自己并不是吃干饭的。其次，他会要求提问者说出问题发生的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他好下去调查，并表示一旦查明坚决按章严惩，决不姑息---以证明他的认真和“护法”的决心。提问者由于事过境迁或别的原因，多半无法把问题说得如胡表要求的那样具体，胡表也就耸耸肩，胜利地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之后，他会把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和门牌号告诉大家，希望以后发现类似问题务必及时通知他---以表示他确实是在“真诚为民”---他清楚“人民”的热情是需要“对话会”这样的形式去点燃的，少了这样的形式，即使是吃了一只苍蝇，吐出来也就罢了，犯不着满校园去找总务处长。如果有人当场能够把问题说具体，他就装出认真状把问题记在笔记本上。事后一般是不会有人追问的，不追问就自然不会有任何回音声音。如果碰到较真的，他就给他一个永远唯一的标准答案--“正在调查”，直到让追问者在“现在调查进行时”中失去耐性。遇到有兄弟院校同行来“取经”或需要炫耀自己能力的时候，他就把他这一套抬出来大吹特吹。吹得低调点时他就客气说他这一套是把万能钥匙，没有开不了的锁。吹到忘乎所以时，他就说他这一套是一台万能排击炮，无所不能、无往不胜、无坚不摧。如果有同行开玩笑恭维他，说他这一套可以到工商局申请注册“胡氏工作法”驰名商标、到专利局申请注册“胡氏工作法”甲等专利，到科技部申请注册“胡氏工作法”国家发明特等奖，他便毫不谦虚地说道：“也可，也可。”今晚他自觉有“胡氏工作法”可恃，在回答那个男生代表提的“炊事员品质低下、道德败坏”的问题时，故意玩了一把“幽默”：“要想根治类似问题，我想食堂必须尽快招一批漂亮的女服务员，这样男生就会心理平衡了。这也是下一步伙食改革需要研究的重要课题—”眼看着那个被幽默的男生眼珠就要被气迸出了—“我只是给大家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莫当真，千万莫当真。”然后“哈哈哈”无赖地笑一笑。
然而，胡表今天太过于自信了，或者说太低估了“人民”的激|情。接下黄未宁提的问题，给他当头棒喝。黄未宁举出市场上一斤罗卜多少钱，一斤罗卜可以炒几份菜，炒一份菜需要多少钱的油盐酱醋，然后问胡表：为什么一斤可以炒四、五份菜的罗卜，一份菜却要卖到四、五倍于一斤罗卜的价格？学校口口声声说教工食堂是零利润食堂，请问如此丰厚的利润到底到哪里去了？胡表虽然身兼总务处长和伙食科长，自诩为后勤战线上的老战士，但食堂的成本核算从未亲自搞过，也从未遇到如此尖锐有根有据的问题，只得强装镇定搪塞道：“伙食的成本核算是一个系统的、科学的工程，决不是简单的加法和减法，不象大家想象的那样简单。我们食堂专门有搞成本核算的专家，下去可以问他---一问大家就明白了。”大家立刻发出一片不满意的“嘘”声。胡表也立刻作出暴君的表情，用威严的目光去征服大家。然而，他毕竟不是威逼天下的君王，大家根本用不着去读他的眼光。一个又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不断提了出来。无论那万能的钥匙还是那万能的迫击炮都失去了效力，他变得如坐针毡，额头上渗出了一粒粒汗珠。直到有人提到了“教授灶”问题，他才缓过一口气。他想当即表态取消教授灶，看唐文治和刘文报如何收场---你唐文治别说是一个代校长，就是把你头顶上的“代”字去掉，晾你也没胆量去得罪那帮教授爷。但转念想到小不忍则乱大谋，就极力克制着内心的幸灾乐祸，装着什么也没听到。胡表是猜透了唐文治的心事，不过他事先从柳明年那里和《调查报告》上都得到了这个问题，心中早有了答案，就若无其事地说道：“请大家继续发言，这个问题我一会儿给大家回答。”
等大家把所有的问题都提完了，唐文治就做总结讲话。唐校长的讲话也自有他的套路。他首先肯定后勤战线的主流是好的，工人师傅是辛苦的，大家应该尊重他们的劳动。接下去肯定大家提的意见和建议都是好的，是为学校和全体师生员工的利益着想的---他想象批文时那样正色道：这是严重的官僚主义，群众提的意见让他深感震惊。但看看坐在一边的胡表，把这些话不情愿的吞咽下去。他的声调突然加重、声音变得严肃道：“同志们，这是群众的呼声！这是改革的呼声！我们对群众的热情应该十分地百倍地加以珍惜和保护。今天提到的所有问题，必须也只能通过改革加以解决。教授灶的问题同样如此。任何改革都是建立在和传统的和谐联系之上的，我的意见是教授灶目前必须保留---”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大家的表情---“不过，从明天起我下大餐厅和大家一起用餐，大餐厅的伙食一天搞不好、整个学校的伙食一天搞不好，我唐某就一天不离开大餐厅！”他说话时态度之认真、言辞之恳切、表情之庄严，足以让无生命动容。看到到会的大多是年轻人，他就又借机说了些赞美青年的话---青年是未来，青年是梦想，青年是希望……末了他觉得这样赞美似乎还欠少些力量，就把革命导师搬出来：“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就象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的身上！”最后他把声音提到高八度：“你们是学校发展的未来！你们是学校腾飞的梦想！你们是学校改革的希望！”大家看到校长不但礼贤下士肯放下架子到大餐厅与民同乐，而且对自己又如此看重寄予厚望，就不惜力气鼓起了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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