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王一直对朝廷之事有所研究,不知在这件事情上,王爷是何看法?”
当桓温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整个大殿中便脱了方才争执不下的景状,安静下来。
之前还在挥舞着袍袖大讲空话的朝臣们这时都禁了声息,知趣的退回了他们应在的位置,一门好奇的心思却被掉了起来,一个个屏气凝神着,知道好戏就要上演。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戏码,原本的联合者,如今翻脸就成了如此模样。听桓温口中那句“对朝廷之事有所研究”,其中带着的味道实在值得品咂品咂。
站在不远处的谢尚抬头看了桓温一眼,又与前方的王羲之对视着微微颔首,便继续半闭了眼睛彷如养神一般。
司马奕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有些慌了手脚,他也立时听出了桓温话中的味道,两条眉毛不禁竖了竖。但他很快的冷静下来,抬起右手捂了嘴,闷闷的咳了两声,复才笑着道:“本王老了,哪里像年轻时候,还有心思心忧我大晋国祚?这些日子犯了老毛病,整日头脑都是昏昏沉沉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府里的事情都操持不得,又何况是这等大事?”
百官见司马奕在朝议之上如此示弱,一时间不禁有些各付心思。司马奕心中那些盘算,与司马昭并没有什么区别,尽是路人皆知的。之前司马昱与桓温不合的消息虽然不是空|茓来风,但任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关系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而如今看来,司马奕也是个志大才疏的人物。筹谋这么多年,到头来一旦失去桓温这个助力,竟然就将一切宏图雨打风吹去了。
但百官此时也不由得有些疑惑,官场上的规矩,不论何时都不能将话挑的太明白,尤其是在这种大朝议时话里藏刀,更是接近于撕破脸面的打法。纵使桓温桓大将军历来对人不假辞色,但今日这种表现也未免有些过了。
一时人们不由得好奇,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引得桓温如此咄咄相逼。
司马奕此时虽然生了一肚子的闷气,但终究不敢与桓温针锋相对,只好对对方的言辞攻击置若罔闻,假装糊涂的应付着。
桓温见状如此也平息了几分心中的怒气,几个来回的冷嘲热讽后便也不再相逼,云淡风轻的转了商讨之人。
“逸少公历来在士族中声望最高,不知对此事是何看法?”
站在前排的王羲之此时终于睁开了闭目养神的双眼,对着桓温微笑道:“打仗这种事情,想来整个朝廷里没有任何人要比桓大将军更擅长,至于能不能打,自然是桓大将军说的算……”
“逸少公过誉。”桓温闻言朝着王羲之微微躬了躬身子,又转身对着朝臣们朗声道:“如今我大晋朝兵士三十万,又盘踞长江天险,可谓是进可攻、退可守。逸少公问本将军能不能打,本将军就在这里给大家说个准话”
桓温表情严肃的踏前一步环视朝臣,微眯的双目中带着久于阵前所积累的威压。有些没见过大场面的朝臣只因为这一眼便低下头去,不敢直视。
“当年本将军率兵三万攻打苻健,杀的敌军只剩下六千多人,也已然打到旧都城下。当时全军皆知,若是强攻三日,定能将旧都攻下。就连北地的汉人百姓就已经热泪盈眶,只等着我朝可以打退夷狄还于旧都,让他们重新生活。可谁知,我军将士在前线苦战不已,后备粮草却迟迟不至。当时有人向本将军提议就地征收,可是当地的百姓早已经食不果腹,只要是个还没有泯灭天良的人,就不可能忍心征收。所以我军最终还是退了,那一仗,我军没有输在阵前,只是输在了一些人的手上……”说到这里的时候,桓温斜目看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皇帝浑身一个激灵,差点瘫软下来。
大多数朝臣们也在这时噤若寒蝉,一些当时在幕后出了些力的人们更是有些胆战心惊。桓温虽然也是士族出身,可在他们眼中却是十足的武夫,他们不怕与人清谈辩玄,不怕与人较量书画,可是他们怕武夫一怒拿起刀剑毫不顾忌的将自己杀了,那样对他们这些矜贵的士族子弟来说,实在是得不偿失。
但桓温并没有做出那种事情,他或许是武夫,但却绝对不是莽夫。他只是用冷冽的目光,缓缓的扫视着参与了当年之事的老臣们,唇边的一丝冷笑让整个大殿都微微打着颤。
“如今站在这里,我可以明说。我桓温以前能够带领三万将士北伐不败,如今就能带着三万晋军将北方夷狄打出我中原的土地而至于诸位所担心的事情……”桓温从怀中掏出征西大将军的印信,冷笑着掷地有声的道:“只要我晋朝还于旧都之日,便是我桓温卸甲归田之时,再也不过问朝中之事”
一言既出,大殿之上针落可闻,御座上的皇帝也不雅的大张着嘴。
这世上谁不为了自己而活,朝堂之上的算计说白了,也与市井之间为几文钱的争吵没什么两样。士族们害怕桓温北伐成功后夺取他们的利益,皇上害怕他得了军心民心后会想到取而代之,所以这些年来,他们联起手来压制着他,一提起北伐两字就上下痛批起来,却又偏偏要引经据典的举着什么民族大义。
可是如今,桓温这一番话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也撕裂了他们的遮羞布,将所有的一切赤luo祼的展现在天下面前,并且坦荡荡的置战功与无物。
面对着这份坦荡,算无遗策的士族们脸色白了白,御座上的皇帝目瞪口呆的发着怔,在四周守护的侍卫们胸中涌起了几许豪情,出身寒门的下级官吏忍不住有些热泪盈眶。
还于旧都之日,卸甲归田之时。
这是怎样的坦荡,又是怎样心怀天下的豪情,只是其中却终究带了些丝丝缕缕的无奈吧。
王羲之拊掌一赞满是激昂的赞赏,谢尚轻声一叹叹那壮志难酬。
不过还好,难酬不等于不能酬。
“这时候说的好听,谁知到时候又会如何?”就在这时,却有一声极不和谐的声音传了出来。
首先是寒门官吏与侍卫们向着那人怒目而视,而后便连他身旁站立的士族子弟都下意识的像两旁躲闪,避之不及。
“你这是在怀疑我?”桓温这时眯着双目看了过来,深紫色的眸子里带着冷冽的光。
说话之人此时已经身子发颤,却又不想丢了家族的颜面,只好继续直挺了腰身站在那里,硬逼着自己与桓温对视。
桓温见这人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又敢于与自己对视,不禁有些赞叹,反问道:“你是谁家子弟?”
那少年因为害怕而有些面色发白,但此时却挺起了胸膛,对桓温拱手施礼道:“不敢,下官彭城刘牢之。”
“哦?”桓温眉毛一挑,复又问道:“如今守备巴东郡的征虏将军刘建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那少年回答。
桓温此时却笑着点了点头,道:“虎父无犬子,你这个小家伙敢如此质问本将军,倒也不辱没你们彭城刘氏的威名。”
刘牢之被桓温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该如何答复。
桓温接着道:“小家伙,既然你信不过我桓温,何不来我帐下当一亲兵。若是以后我没有遵守诺言,你就斩我桓温于马下,如何?”
刘牢之闻言一怔,听出桓温这是有意提携自己之后不由得大喜,这全天下自认有一腔热血的男儿,有哪一个不愿在征西大将军帐下效力的?
刘牢之此时不由得激动万分,当即向着桓温行了一个军礼,朗声道:“刘牢之原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桓温走上前朗笑着笑刘牢之扶起,旁若无人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其潇洒疏狂竟让满座不敢斥责其僭越。
“如此,各位还有何事?”笑罢,桓温又环视了一番大殿,向着御座上的皇帝行礼道:“若是陛下与诸位再无异议,就请陛下就此草召,下臣也要即日准备了。”
听桓温忽然提到了自己,皇上不由得身子一僵,而后急忙东张西望的想要依靠下面的朝臣出言相救,可是朝臣们刚刚被桓温如此一闹,如今正是满面无光的时候,又有谁敢再去触碰桓温的逆鳞?一时间,别说是出言劝阻,就连皇上想要臣子们一道支持的目光都寻不到。
知道此事就此已定下,皇上有些颓然的坐在龙椅上,强忍着喉咙的紧涩之感,有气无力的吩咐道:“来人,草召。”
……
……
大朝议的这天下午,皇城外围的宣阳门、广阳门外都贴上了一道圣旨,不少百姓聚集在这里,听着宫中专门派出的人宣读:
……朕自继承大统后,无日不望北而兴叹,忧怀幽思旧都之人物风貌,时常泪落而自省,悲戚而长叹。后每尝与百官议事,群臣皆言故土无归则心惶惶然,追怀北归之意与朕无异。然则我朝自南渡以来,灾荒连年,国库不丰,武备未足,黎民艰辛苦难食不果腹,如此情形,焉能再战?故奉无为之道,使民休养生息,时至今日,成效初显矣。
而今北方夷狄正乱,各国互攻,此则出兵之良时矣。故朕命征西大将军桓为征讨大都督,率精英之士,举十万之众,渡横朔之江,战夷狄之将。只愿神明知我心而赐我天时,祖先明我志而赐我地利,百姓通我意而赐我人和,则我大晋朝之兵士无不胜矣
夷狄背信,占我故土。而今戎马,还我江山
……
在听圣旨的人群中,有一辆马车远远的停在街道上,那赶车的车夫听着圣旨的内容,不由得嘿然一笑,道:“这圣旨也不知是谁拟的,写的文绉绉酸溜溜,倒是更像赋多一些。”
车中有一听来病弱的男声答道:“宫中拟旨以酸出名的不过李膺李如道一人,还能有谁?”
那车夫笑了笑,又问道:“帮……郎君,咱们如今往何处去?”
“去义阳,”车中人说道:“听说谢家的私兵正在那边打仗,咱们去凑个热闹。”
未若柳絮因风起 第五十五章 我叫桓玄
官路虽然时常有民夫修葺,但年头久了毕竟有些不平整。再加上昨天夜里刚刚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原本的土路就成了一片泥塘,让行驶在其上的马车颠簸的异常狼狈。
此时行驶在这段官路之上的是一辆不大起眼的马车,只是看那不大精神的马匹,以及赶车车夫连天的打着哈欠,便知道这车怕是已经在路上颠簸许久了。
这马车从外表上看去,虽然与平常车辆没什么不同,可若是有人进了里头,便能瞧出些不一样来。
且不说这车里早早的燃了熏香已驱走霉味儿,乘车的主家甚至还极挑剔的在座椅上铺了绸子,更引人注目的却是如今趴在座椅上难受的哼哼哈哈的白袍少年,那皱在一起的眉眼实在是让人心动不已。
“郎君,咱们已经离开府里十三日了,这还往北走的话……”
坐在那少年对面的是一个穿了灰青色男装的下人,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将手中剥好了葡萄粒递到主家嘴边。
那白袍少年张口将葡萄吞了,又哼哼的两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后腰。那仆人会意,忙跪在地上为他按摩起来。
这几天颠簸的实在是难受,天知道这路怎么越往北越难行。夜里投宿也是个麻烦事儿,所带的盘缠虽然足够用,可问题是这乡村野店的地界里,怎么也找不到让人舒坦的客房。尤其是那榻席上都是一股子霉味儿,着实让这位娇生惯养的主儿难耐非常了。
回家的心思不是没有过,可一想起父王和母妃的那一副副嘴脸,就不由得心里发凉。那府院里就算人再多,也没有几个能够说得上知心话的人,再那么待下去,怕是还没等到人家逼婚出嫁,自己就已经被闷死了吧。
只是……夜里睡觉的榻席太硬,硌的人腰疼;路上的马车又太颠,晃的人头晕。
离家出走这种事情,从小到大不知做过多少回,这一次倒算是最难受的了。好在离开时带上了自己贴身的婢女竹绿,路上有她伺候着,多少能够舒服一些。
听竹绿起了话头,司马道福不由得撇了撇嘴,道:“往北走就是往北走,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废话我才不管出府多久了,只要一天不退婚,咱们就一天不回去”
为司马道福揉捏着腰背,竹绿空闲着的双眼就瞥了瞥车外的景致,那车帘偶尔被风吹起,外面那怪石嶙峋的山色就显露出来。这番景色对于看惯了江东柔美的竹绿来说,着实是惊心动魄了些。
“郎君……”不知是不是被这高耸的山川摄了心神,竹绿的心中那丝不安的情绪愈发凸显出来。她看着趴在那里仍旧哼哼唧唧的司马道福,轻声问道:“咱们是不是应当小心些,说是要去建邺城的,可是咱们已经接连五日没有在大城池落脚了。昨夜我去问那店家,他们全然不知到建邺应走何路……咱们一直由着那赶车的车夫走,万一……”
司马道福闻言打了个哈欠,挥着手有些含糊不清的道:“那些乡野小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很正常嘛。至于担心,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到这里,司马道福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又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佩剑,道:“你家郎君我是什么本事,你还不知道么?放心吧,万一出事了,我会保护你的”
竹绿被司马道福这一番话弄得哭笑不得,正要再劝说些什么,马车却是一阵极大的颠簸,几乎将人都要颠到车外一般。
车厢里磕磕撞撞的声音响成一片,司马道福刚想开口骂人,这车却停了下来。
“干什么,要死人啊”司马道福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火来,抬手掀起车帘就冲着前面骂道,“收了钱就好好驾车,别再找什么路不好的借口。你要是再这么赶车,别怪我到下个地方换人”
那车夫此时却跳下了车,满是皱纹的脸上笑成了一朵掬花。他仿若没有听到司马道福的谩骂一般,只是揉了揉因为长时间赶车而发酸的手腕,笑着上前打开马车的车门,道:“两位小娘子,恕在下无礼了。这山路的确是不好走,至于换车夫的事情,嘿,恐怕两位小娘子等不到下个城池了。”
那车夫刚一开口,司马道福就知道自己和婢女的身份已经被撞破,不由得心中一凛,急忙伸手握紧了身旁的佩剑,顺势下了马车。
“你怎么看出来的?”司马道福紧抿了嘴唇,一面有些紧张的问着话,一面冷静的四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那车夫有些戏谑的笑了笑,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匕首,在自己脸颊的上拍了拍,道:“老子虽然在十几年前被人打瞎了右眼,可左边这只招子还是亮的。二位出行的打扮、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动静,从哪看不出是两个雌儿?这要是认不出来,老子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司马道福顺着那刀刃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这车夫的右眼的确不大寻常。这人为自己赶车已经七日,自己竟然一直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相貌如何,发觉粗心至此,她不由得心神一沉。
“你想要如何?”司马道福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拔出了腰间佩剑与那车夫对峙。
“如何?”车夫哈哈大笑起来,“我们这种人,遇到客商就是杀人越货,遇到普通人就是拿钱消灾,遇到你们这样的美人儿……”那车夫眯了眯双目,“自然就是劫财又劫色了。”
看这恶人笑的猖狂,司马道福心中便怒气横生起来,再听得那“劫色”二字的调侃,她更是怒不可遏,提起手中佩剑就向那车夫挥去。
而那车夫早已准备好应对如此情状,伸手向车内一抓,就将竹绿抓在了手上,挡在自己身前,并将匕首横在了她颈前。
司马道福动作猛地一滞,双眼一瞪,满脸都是因为怒气而升腾的通红,呼吸也急迫起来。
那车夫见状笑道:“看来老子今儿个运道好,随便抓来两个雌儿就有一个是尤物,如今穿着袍子都如此风情万种,这要是好好打扮打扮,这一嗔一笑的,还不把长安的爷们儿全都迷倒喽?”
司马道福又怒又急,却在这时眉毛一挑,问道:“长安?我们现在在哪?”
“过了徐州之后,咱们可就一直在往西走喽如今咱们离长安城可不远,怎么,小丫头迫不及待的想要随老子去窑子里见见世面了?”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司马道福啐了一声,又看着双目已然含泪的竹绿,沉声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就敢如此行事?”
“你是什么人与我没有太大的干系,即便你是皇帝老子的女儿,出了晋朝的疆土后也与平民百姓无异了。”
司马道福闻言心思一沉,抿了嘴道:“不管怎么样,你先放了她。”
竹绿却急忙摇起了头,心中满是后悔的对着自己从小照顾到大的司马道福道:“郡主你快走,别管奴婢了。”
自打记事开始,父王和母妃就从未抱过自己,更没有表现出多少疼爱,日常的事情全都是竹绿这个贴身丫鬟在服侍着。对司马道福来说,竹绿更像是自己的姐姐,一直都离不开的姐姐。
咬了咬牙,司马道福举起剑指着那车夫道:“你别以为我杀不了你。”
“哦?”那车夫手上用力,匕首在竹绿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痕,然后挑衅的说道:“那你就试试看。”
竹绿惊恐着紧闭了双眼,司马道福身子一颤,手中剑差点拿不稳。
而就在这看似山穷水尽之时,有道声音从旁边的山林中传出。
“兄长,欺负弱者,真的就那么有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