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
“清儿,别愣着了,再不快走,就赶不上今天的晚饭了。”同屋的佳颜好心地催促我。
我又要忍不住想哭了。
进宫简直是一场噩梦,而且是一场不知何时会醒的梦。首先是进宫搜身时刮走了我的反穿越法宝——小藏刀,手机在我的乞求声中倒给我留下了。好,我忍!不是说暂为保管吗,我塞了几张银票,拜托管事的大叔一定好好收放妥当;不下血本不行,我能不能回家就全靠它了。就当是这三年的保管费吧。可是,真的好贵,一百两哦,他当是瑞士银行的保险箱啊!
然后,进入选秀的正题,OK,I KNOW,人走茶凉不是稀奇事,但水家这杯茶也凉的未免太快也太彻底了一点。嫔妃之流不必说,当然没影,我对跟三千个女人抢一个老公也没兴趣,何况这个男人我完全可以叫一声大伯;女官居然也没轮到我!
书香名门的出身,头顶“中土第一才女的独女”的光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水柔清居然落选宫廷女官!
当年我可是为了避免入宫的命运,不惜抗旨出逃。我怀疑地摸摸自己的脸,莫不是这一年来,我历经风霜,已经丑了?好,当不成女官也认了。我老老实实地当宫女,干粗活,伺候人,可是宫女三十年才一放,到时候,清儿还在不在世上都难说,我还怎么赴三年之约?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留下的钱哪够支撑这么长的时间,真正不行,她也剃个葫芦脑袋吃佛家饭吧,总胜过饿死。
三十年!我想想头皮都发麻,尽管我的容颜如昔,可日复一日的冷宫生活过不了半年,我就会沧桑的象经历了几个世纪。发配到冷宫的女子大多和我一样,无权无势,还不识时务,忘了给管事的塞银子(有的是家里底子薄,塞少了)。彼时我身上虽然还有些银两,但因为过于沉浸落选宫廷女官,愤怒难平的情绪,未能及时打点好,等到我幡然醒悟,意图亡羊补牢,已是悔之晚矣。行贿也是一门学问,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就在这种情况下,我还得罪了我最不应该得罪的人,我的顶头上司,管理冷宫事务的太监,想我当年即便谈不上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也是一妖娆一时的人物,即使因为搭上了校草沦为众矢之的,也还有一大帮拥簇,怎么时光辗转了千年,竟在这小小的院落里阴沟翻船。这处的冷宫比较特别,还是个单独的院落,连我共有两个宫女照顾一个被贬黜的妃子。最让我郁闷的是,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奴才,他地位也不过稍稍高我一点,竟然死命给我小鞋穿。下等宫女的用度本来就简陋的可以,他这么两面三刀,简直要断我活路。
死太监,本来还对他没了命根子有点小同情,现在想到他要断子绝孙,我睡在梦里都能笑醒。会不会是他断了那啥,内分泌失调导致性情大变,才这么变态?完全有可能。总的来说,他也是上帝的弃儿,不过我不是圣母玛利亚,不浪费我菲薄的同情心。
我神游太空之际被佳颜拉到了膳房,排队领自己的那份饭菜。早上我睡过头,早饭直接免了,中午被不知哪冒出的老太婆支使者干了半天白工,赶到膳房时连洗锅水也没轮上。前几天,因为各种各样的乌龙事件,也是饱一餐饥一顿,现在我胃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吃饭,吃饭”。眼看排在我前面的人越来越少,今天的菜里居然还有美味的木耳炒蛋,我幸福的直哆嗦。
就在木耳向我招手之际,阴阳怪气的太监尖着嗓子叫我:“水柔清,咱家有事吩咐你。”我还在迟疑可不可以假装没听见,佳颜推了我一把,附在我耳边,低声说,“我帮你领份饭菜”。我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瞥,低垂着眼睑,把对死太监的愤怒藏好,不卑不亢地走了过去。
我的任务是把花从院子的东边搬到西边。我已经可以肯定中午那老虔婆是和他一伙的,故意整我。这些花是我利用宝贵的午饭时间从西边搬到东边的,花盆留下的痕迹还是新的!一时间,我恨不得用花盆砸死这个阴阳人,死变态,让阎罗王抓你下油锅煎。
中国古代的传说,阎罗王是很讨厌太监的,所以皇宫里设宝贝房,保管太监们净身时割下的命根子,等到死后再缝到原主的身上,以免油煎的厄运。
我死命地咬着下唇,好容易才抑下行凶的冲动,老老实实地搬起花盆,权当是餐前运动,开津益胃。太监看了半天戏,发觉再也挖掘不出更多的乐趣,便施施然地踱开了。我视而不见,继续手里的工作,宁犯君子,不犯小人,要再被抓住小辫子,吃不了兜着走的人是我。
等到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饿的两眼放光,正当我对尚有余温的饭菜垂涎三尺,细心的佳颜把食盒煨在被窝里,好让我吃上热饭热菜。她还帮我倒了一碗茶,就出去干活了。我深深地吸了口饭菜的香气,最顶级的香水也没有这种心旷神怡的味道。
就在我食指大动的时候,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突然闯了进来,恶狠狠地一步步向我逼近,惨白的脸在月光下分外触目惊心。
我吓的“啪”一声,筷子落地,身体本能的向后推去,直到背贴上墙壁才惊觉已经退无可退。
“你你——你是谁,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不能乱闯的。”我色厉内荏,很没有威信的恐吓她。
“啊!——”我的喉咙被扼住了,眼泪鼻涕齐下,脖子像要断掉了一样。
“你这个贱蹄子,又跑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说,谁让你来的,你们又有什么阴谋诡计,陷害我,冤枉我。皇上啊,你快过来看,他们冤枉我的,皇上——你要为臣妾做主啊,杀死你这个贱人!”凄厉的声音变的阴狠,手劲更加大了。
我死命地想掰开她的手,她干瘦的像细竹丝一样的手,力气却大的出奇。我急了,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烟熏火燎的难受。我狠狠用脚踢她,竟像是踢在石柱上般没激起任何反应。我一下一下死命地踢,她腿断掉总剩过我被扼死。
我想我的瞳孔已经开始扩大,她还是没有松手的意思,继续疯疯癫癫地说着呓语:“皇上啊,是不是她来了,您就不需要月儿当替代了,所以不管不顾月儿,这么久都不来看臣妾。……啊!全是你,抢我的皇上,啊,你把我的皇上还给我,还给我。……”
就在她双手松懈的那一瞬间,我狠狠地一个上踢,不知是不是踹上了胸口,反正她的身体是像齐根断掉的烂白菜一样飞了出去。我坐在墙角,咳嗽,大口大口呼吸空气,脖子上火辣辣的疼,拿起铜镜一看,赫然一道红痕。
我试着吸气呼气,确信没有伤到喉咙,这才如释重负。
祸从天上来
佳颜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怎么呢?怎么呢?娘娘,你怎么呢?”
我目瞪口呆,这个疯女人还是娘娘,拜托,披头散发,衣服皱成一团,头发大半花白,哪来一点金枝玉叶的气质。
“清儿,还不过来帮忙,把娘娘扶到床上去休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的疯娘娘不分青红皂白就闯进来掐我,我为求自保,正当防卫把她踹晕过去了。不知道这样的解释会不会把佳颜吓晕。
“我也不知道,她就这么突然闯进来要抓我,追逐间,撞上了桌子,就倒下来了。佳颜姐姐,吓死我了。”我眼睛红红,泫然欲泣,其实是刚刚窒息憋的。
我因为顶着别人的年龄,不得不叫双十年华的佳颜姐姐。第一次开口时,我那个别扭劲啊。
“好了,没事了。你在旁边伺候着,我去拿药。”佳颜起身要走。
“姐姐,我一个人害怕。”万一你的疯娘娘再醒过来行凶,我是用花瓶敲昏她,还是直接以手刀切她的后颈。
“好吧,你跟我过来,娘娘一时半会也不会醒来。怎么回事,她都三年多的时间没犯病了。”佳颜皱眉,“我们把门锁上,这样有事也不怕。”
三年多没犯病,我来没两天就撞上,点儿不是普通的背。
被称为月妃娘娘的女人服下药丸,呼吸声趋于平稳。我俩合力将她抬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她的身体轻的像没有分量似的,我怀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抱起她。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个力大如牛的女人就是眼前这个蜷缩在床上,睡姿宛如婴儿的女子是同一个人。
佳颜一面给娘娘找干净衣服换上,刚才她扑倒在地,沾上了不少被打翻的饭菜;一面言简意赅地向我解释情况。她是个沉静的姑娘,平日不爱饶舌。我这人素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管不闻不问。这样住了一个多礼拜,我还不知道院里的主人是谁,权贵多半深居简出,隋炀帝的妃子还不认识他呢,我不晓得被废黜的娘娘的模样也不足为奇。以前,佳颜不愿意谈论娘娘的状况,一方面是恪守宫规,不议论长短,一方面是不忍心说。
月妃,当今三皇子的生母,曾经的宫中红人,深受皇帝的怜爱,集千恩万宠于一身。十七年前,身怀六甲的月妃却被以行为不端、犯上等罪名废黜。本应将其问斩,但因为身怀龙种,皇帝特赦,只是将其打入冷宫。不久以后,风华绝代的月妃因为刚刚产下的孩子被强行抱走,受不了这样巨大的刺激,精神开始恍惚,一时正常,一时癫狂。一发疯就又哭又闹,说自己冤枉,还打伤过好几个宫女太监。太医来看了也束手无策,只是开方子调理。至今,御医还定期差人送药过来。这些年,她的病情已经稳定了许多,因为御医也叮嘱过,这药不可多吃,便停了半年,不想,竟突然犯病还让我给撞上了。
“这下子磕的不轻,是撞在桌角上的吗?青了一大块。” 佳颜心疼地眉毛紧皱,“清儿,你去把那个白瓷瓶拿来。”
“好象是吧。”我讪讪,打死我也不承认是我踹的,这样子得罪皇帝的女人,天知道要受什么刑罚。
佳颜挑出指甲大的药膏,小心地抹在在月妃的胸口上。据她说,因为怕娘娘犯病伤着,太医特意配了上好的消肿化淤膏。
“只是得省着点用,我前头放出去的宫女说,以前每三个月就有太监送一瓶过来,现在呢,都三年过去了,也没见人再送来。幸好娘娘这些年大好了,不然要伤着哪里,连个给看的大夫都没有。”她塞好瓷瓶上的木塞,下意识地咬住下唇,“娘娘太可怜了。”
我默然,比起真正倒霉的,她算是幸运了。起码衣食无虞,还有两个宫女伺候她。
佳颜怕娘娘半夜醒来会找不着人,又犯糊涂,就守在床旁的塌上,吩咐我早点回房休息。我收拾妥当上床,已是月上中天。
皎洁的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在床头的梳妆柜上,白的耀眼。屋子的空气混合着饭菜的残香,我因为惊恐被强行压下的饿意随着精神的松弛,迅速在我的脑子里攻城略地,饿的感觉占据了我的全部意识。我再也躺不住,偷偷地批衣出门。
院子里,竹影班驳,月光在青石台阶上投下了明亮的清辉,美景可比拟苏轼笔下的名篇。只是,我此刻没有东坡先生的闲情逸致。
我蹑手蹑脚地推开辕门,探头探脑地观察了一下,确定夜巡的士兵已经走远。悄悄溜了出去。我的目的地是院子旁边的水池。荷尽已无擎雨盖,月光下,池水波光粼粼。饿滴神哦,他们居然在里面养了好多肥美的鱼,也许是进化中的金鱼。不怕不怕,金鱼虽然通常是用来观赏的,可孔雀肉照样味道不错。何况金鱼是鲤鱼的变种,即使口味不佳,也不至于闹出中毒事件。
缺乏生存压力的鱼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人意图用它们果腹,所以尽管缺乏诱饵,我捣鼓了半天也没挖到蚯蚓,等我觉得冷之前,三条鱼已经上钩。我迅速以手代刀,开膛破肚,点火烤鱼;天无绝人之路,我再不济也不会给饿死。
也许是火候恰到好处,也许是太饿了,我觉得鱼肉分外鲜美。
后面传来簌簌的脚步声,我连忙用石块盖上火堆,藏到池边的茅草丛中。好在此处是正处于高墙的阴影,目标应当不明显。脚步声消失了,我从茅草的缝隙里向外窥探,原来是草木皆兵了,只有一个小太监孤独的影子。他怅怅地望着高墙,月光下,年轻的面庞美丽而忧伤。
我大着胆子放心地走出来,鱼肉我可才只吃了几口。我旁若无人,重新燃起火堆,继续烤鱼吃,他看到我,有些讶然,俊秀的脸上飞过一丝惊异。
“你是哪个宫的?深更半夜的为何会在此处?”哟,小朋友好大的脾气,我先到的没盘问他,他倒反客为主了。
“哪个宫的,还轮不到你管。小朋友,懂点礼貌,对比自己年长的女性要称姐姐。”我好为人师,谆谆善诱。
“哼!”他嗤之以鼻,“小丫头片子,才多大就冒充大人。”
“我二十三了,”我椐实以告,至于信不信是他的事,“够资格承受一声‘姐姐’了吧。”
他乜了我一眼,不置可否。
“你在干什么?”
“烤鱼吃啊。”我不认为这么明显的肢体语言还不足以解释我的行为。
这孩子瘦高瘦高的,太监服穿在身上都空荡荡的,风一吹,鼓胀胀的称的他脸庞愈发的显小。乌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焦香四溢的烤鱼,沉默着不言不语。看他的年龄服饰,估计也是最底层的小太监,瘦成这样,想必也常常挨饥受冻。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巴,金字塔的最底层只有遭罪的份。都已经入深秋了,他身上罩的不过是件单衣。
我的心突然就柔软了,想起我孤独而桀骜的少年时代,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过来吧,一起吃,味道不好总剩过扛皮。”
“扛皮”?什么意思?”他疑惑地蹲下来,我大方地将烤火的好位置让给他。
“笨啊,就是挨饿的意思。一点触类旁通的精神都没有。”我把刚烤好的鱼递到他手里,触到指尖,我眉头微皱,这孩子,手冰凉冰凉的。
他不满地白了我一眼,接过鱼,老实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就着火光,我细细地打量他的面部轮廓。被丰姿神秀的前男友养刁了眼睛,能被我赞叹的美少年并不多。大多数相貌还不错的男孩子,一经过我挑剔的眼睛,便一无是处了。而旁边的这位,却甚合我的眼缘。少年的面色苍白,睫毛比一般的女孩子还长出好多,微微上卷,整齐乌亮。五官生的很俊秀,尤其是一双眼睛,就像寒星一般,又黑又亮。若不是断了根,假以时日,必定是个祸国殃民的主。
“看什么看?”他忽然粗鲁地凶我,脸上却浮起狼狈的红晕,眼睛在我毫不畏惧地对视下,目光也开始闪躲。
“好看。”我轻笑,怎么有点调戏美少年的味道,不过他是个太监,我这么做应当不算性骚扰吧。
“你这个女人!”他不置信地睁大了美丽的眼睛,“怎么这么……”
这么恬不知耻吗?这个时代是否有这个成语。
“叫姐姐。”我郑重地强调,思想教育要时时抓。
他嘟囔了一句,只是吃鱼。我也不以为意,抓紧时间在体内贮存充足的营养。我不觉得管事太监大人会良心发现,大笔一挥,放过可怜的我。
“你这人倒有意思,素不相识也请我吃鱼。”他侧头看我,唇角的微笑若有所思。
我大方地一挥手:“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这么客气。而且——”我神秘地对他眨眨眼,“这个鱼也是见者有份。喏,你瞧见这水池没有,里面鱼很多的。”
“你竟然吃御花园的鱼!”小孩子几乎要跳起来了,“这不是用来吃的。”
“喂,你小声点。”我连忙拉住他,狐疑地四下张望。确信安全后,我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噤声,“我当然知道它是用来看的,但是,冷宫这个旮那角落有谁会特意跑来欣赏鱼?与其让它们这么毫无价值的蹉跎一生,不如叫它们发挥余光余热,造福我们这种可怜人的肚皮。”
“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是饿死人恐怖,还是少几条鱼看恐怖。你以后要是再挨饿就过来抓鱼充饥吧,这里很少有人来,不怕被撞见,而且鱼都好笨,一抓一个准。”
“你干吗对我这么好?”漂亮的孩子通常疑心病很大。要命,你一太监,就是长得再倾城倾国也不济事啊,要是正常的美少年,我倒会流流哈喇子。
“同病相怜,我也是被管事的太监虐待,三天了,都没吃过一顿安稳饭!所以不忍心看你遭罪。”我拍拍手上的草木灰,转头想了一想,“其实呢,你也别太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装小样总胜过别人老给你小鞋穿吧。我也仔细想过了,回头就对我们管事的低眉顺眼些,骨气这东西,没有足够的地位,是万万要不得的。”
“难不成要我卑躬屈膝,曲意逢迎。”小孩子倒还满清高的,最要命的就是他那种孤芳自赏的心态。
“有何不可?高贵的只有我们的灵魂,只要我们心灵高贵,逢场作戏溜须拍马也未尝不可,太桀骜是要吃大亏的。……”
少年沉默不语,要一整天被灌输《道德经》的孩子骤然接受这个世界的通行法则并不光明正大也不是件容易事。我淡淡地微笑,或许我们都得碰的头破血流后,才能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三皇子,老奴可算是找着你了。整个宫里头都翻遍了,老奴不是说过了吗,您不能上这儿来……”一大堆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为首的老叟几乎是喜极而泣。
我目瞪口呆,皇子!要命,刚才只顾着给别人传授处世之道,竟然没能察觉到这么多人的到来。我畏葸地看了眼来势汹汹的众人,计划趁乱脚底抹油。
“水柔清,你怎么也在这里?!”尖利而熟悉的嗓音,娘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的顶头上司也来了。就在我大脑短路,什么借口也编不出,准备眼睛一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时候。
“她是我随手抓来说话的宫女。”皇子发话了,没人敢再多言。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对地上的火堆视而不见,对火堆旁的鱼骨头干脆直接的忽略。
“你烤的鱼很好吃。”皇子大人恶意地凑到我耳边呵气,我敢发誓,他墨玉般的眼珠里闪烁的光芒绝对来自魔鬼。
我讪讪地笑,多说多错。
水池边很快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会痛,不是做梦。手里的鱼头翻着大大的白眼珠,仿佛是在看我的笑料。
月亮不知何时躲到了云彩后面,天上的星子调皮地眨着眼睛,笑容也同他一般恶意。
我失魂落魄地凭着直觉走回了屋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越想越悲从心来。差点失声痛哭。
是祸躲不过
第二天,佳颜叫我起床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脚俱是冰凉,她尖叫,你身上怎么有血迹,怎么还有股鱼腥味。我随口编了个理由,她虽然只是将信将疑,但见我气色这么差,也没有细问下去,反倒帮我打来一盆热水擦洗。
我用皂角洗干净脸和手,又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拾掇妥当上膳房去领早饭。今天倒风平浪静,一顿饭吃的安安稳稳,只是我心里有事,简直是食不下咽。接下来几天,除了管事太监没有再来找我麻烦,生活照旧。也许管事的已经不能在我身上发掘新的乐趣,转战其他方向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日子依然单调而无聊,我依然负责处理外院的卫生。院子里植的是岁寒三友,没有太多的落叶,我用小扫帚细细的掸扫,直到青石台阶上可以直接坐人才罢。屋子是三室一厅,一进门就是外屋,通常有外人进来时,最多只能止步于此;三间房最里面的那间是娘娘的卧房,隔壁就是我们两个宫女同住的房间,方便她有事时召唤我们。与厅房相连的书房是娘娘最长呆的地方,她几乎每天都在那里静坐习字。这时候,佳颜就在一旁伺候,递个笔,磨个墨什么的。我因为刚来还不谙娘娘的生活习惯,很少在她跟前伺候。
这些天,月妃娘娘的病情也稳定下来了。甚至有一次我代临时有事走开的佳颜送莲子羹进去,她居然还点头,对我微笑,询问了诸如“多大了”,“几时进的宫”,“住的还习惯吗?”之类的问题,亲切的临邻家的长辈。最后还叹了一声气,连累了你小小年纪就在这萧索的冷宫受罪。我大着胆子应了一句,在这里不用看到尔愚我诈,心里舒坦,而且娘娘人好,这点最重要。后半句有点违心,毕竟她差点害我客死异时空。
平静状态下的她面容祥和,虽然衰老不堪,但依稀存有当年的风韵。她的服饰虽然半旧,但衣裳整洁,熨烫妥帖,自有一股气质蕴涵其中。十七年前,她该是怎样一个妙人儿,承欢君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还怀有护身符——皇子,一时间,恩泽无边,风头极劲一时。不想,也有浮云散尽,龙颜不见的一天。
此刻的她正在想什么?是缅怀过去的美好时光,还是感伤现时的茕茕孑立,抑或是什么都没想,只是静静地坐着,任凭往事如烟,在空气中萦绕,每一个呼吸都吐呐着思念的味道。我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悲哀揪着我的心,闷闷的,抽搐着,钝钝地痛。
往后的日子里,月妃与我倒没有以前生分了。她的孩子刚出生就被强行从她身边抱走,至今不曾再见一面;满腔的慈爱转移到了与她孩子年龄相仿的我们身上。我现在开始相信佳颜的评价,娘娘是个很好的人,所以才会沦落到冷宫。
听到这句话时,我骇了一跳,尽管冷宫人迹罕至,但这般直言不讳地议论宫闱实属大逆不道。有一句著名的宫怨诗就说“欲说心中事,又恐鹦鹉言”,连鹦鹉这扁毛畜生都不可言,何况是同僚。
然而仿佛她并没有在意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淡漠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手里捉的绣花针胡乱戳在鞋面上;阴沉凝滞的天空,因为冷,分外清明。
是的,太冷了。时代还没有进步到北方城市集体供暖,冷的让我的脑子也冻的木木的,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全窝在月妃房间的炭炉前,落毛凤凰不如鸡,即使是个主子,也没的椒香熏房。但总胜过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尤其是不得势主子身边的奴才),三九天,滴水成冰,连条厚实点的被子也没有。幸而月妃顺应民心,让我和佳颜把被褥抱到她床前的塌上,两个人依偎取暖加上炭炉的余温,凑合着也能勉强过。
这种天气,抓着冻成冰棍的大扫帚扫院子简直就是变相谋杀!我就是那可怜的受害者,虽然月妃好讲话,咳咳,她几乎连外间的大厅都不入,以前老爱找我茬的太监上司也因为天冷,鲜少踏进院落,真正有事就差一个小的过来;我还是没有胆量偷工减料,《金枝玉孽》看多了,宫廷是世界上最杀人不见血的地方之一。想活命,想平平安安过到放出去的那一天,切记:非礼毋视、非礼毋听、非礼毋言,把自己当成聋子瞎子哑巴。
可惜老祖宗忘了告戒我,非礼毋见。
不该见的人千万不要遇到。
研究中国的皇历实际上真的很重要。
月妃偶尔感叹起御花园的水榭旁的梅花,清幽淡雅,香气袭人,非院子里孤零零的数枝上单薄的花骨朵所能比。(汗~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书房的窗户是正对院子的,幸好这些天,我一直勤勉地打扫。)佳颜正在将月妃的一件半旧的夹袄改给我穿,我无意间抱怨天冷,听者有心的娘娘就把自己衣裳赏给了我。看着月妃自己身上也就罩着月牙蓝的旧棉衣,我心头一动,自告奋勇地出去寻几朵梅花回来。
月妃一怔,笑道,小刺猬怎么不怕冷了。我因为天性畏寒,赢得了这么个绰号,倒比小猫之类的更加契合。
我嘿嘿一笑,没接她的话茬,在屋里蹦蹦跳跳了一晌,活动出点热气了,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坦白说,御花园我不熟。按规矩,宫女除非是执行主人的命令,否则严禁私下走动。当然,那些比较有权势的例外,想偶这种冷宫里伺候的小角色只有体现法律权威性的份。我也不愿意乱走,万一再走丢了,误进什么不该去的地方,我九命猫也禁不住杀。
水榭旁的梅花我见过一次。那时被老太监整,奉某人的命令,抱着一大匹据说是贡品的棉布穿越了大半个皇宫送到库房。经过水榭时,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差点一个踉跄跌进去。又是一顿好骂,气的我简直恶从胆边生,恨不得用布匹敲死他。血光之灾降临的前一秒,他的脸迅速变为谄媚,让我惊疑契诃夫是不是也穿越到了这个时代,见识到了某公公的变脸实力,所以才写出了短篇小说精品《变色龙》。
被拍马屁的人也是个太监,年纪轻轻的,脸子生的颇好,可惜五官还没来得及长开。眼珠子大大黑黑,还汪着一泉水,皮肤粉嫩粉嫩,大冷的天也没见干伧。可惜神态却很倨傲,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嘴皮子也没撩一下,就老气横秋地走了。亏刚刚在我面前还不可一世的太监大人必恭必敬地垂手在后面站了老长的时间。
所以我怀疑眼前这个叫住我的小太监的身份,衣衫已经换上了簇新的鼠皮袄子,相貌可没发生大变,还是一张粉团的脸,脸上的神色可是大不相同。
“这位姑娘,我家王爷请移步说话。”
他居然跟我说“请”!跟可以被他不屑一顾的人骂到想行凶的、毫无地位可言的冷宫菜鸟水柔清说“请”!
我瞠目结舌,傻兮兮地跟他走了。
唉,环境对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啊,当初对手握重兵的王爷的嘘寒问暖都爱搭不理,现在一个稍微貌似有点小权的人说句勉强客气的话,我就感动地晕头转向的。亦舒说的没错,女人多半这点不好,得意时就骄,谁也不放在眼里;落魄时就立刻自降身价,夹着尾巴做人。
直到看见一张戏谑的笑脸,我的思维才回归本位。
饿滴神哎,偶白敬你了,前头这位不赫然是当初被偶误当作太监的皇子同学吗?!那个晚上我饿的头昏眼花犯下的不可弥补的过错终于要遭报应了。娘的,我眼睛怎么长的,把他误认为是侍卫或者是御膳房的厨师也远胜于把他当成是太监啊。这小皇子不发飙才怪。
我寻思着要不要在脸上堆点笑容,不是说“伸手不打笑脸”吗?可一想,他是大BOSS级别的人物,我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形,绝对是为他行凶创造最好的借口。
所以,我慢条斯理地走过去,行礼,“王爷叫奴婢有何吩咐?”
“这回倒没叫错。”他笑,从站着的石头上跳了下来,旁边的小太监连忙要伸手去搀扶他,被他挥手退下。
我也讪笑。
“本王刚才还在思量要不要叫你一声姐姐呢。”说的温情脉脉,眼睛却像乌玉似的,漂亮的没有一点温度。
我的心一哆嗦,眨巴了两下眼睛,干笑道:“殿下说笑了,这岂不是折杀奴婢。”
“确实是折杀,可是若真是‘姐姐’,倒也不算是‘折杀’了。”
我听的云里雾里,这小皇子打什么主意?
“按理说,叫比自己年长的一声‘姐姐’也不为过。所以你要真是二十有三,本王不介意多出个‘姐姐’,可是按照宫里头的记录,水柔清,洛城人氏,成康五年生,应该是十六岁。你说这个水柔清是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她可是明明白白地跟我说过,她已经二十三了。”
我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滥好人,没事发什么神经学人家做好事,鱼吃不掉喂狗也剩过喂他强。
“那你是欺君喽?”
“没有!”我连忙否认,这可不是闹着完的,古代的君主变态着呢,动不动就爱完株连九族的戏码。
“那你是骗我喽?”危险逼近,他黑沉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脸。
靠!骗你又怎样,有种你咬我啊。
上述的话是腹诽,更是肺腑。
所以只能在心里嘀咕而已。
“我也没有完全骗你。”接下来,应该怎样找证据论述这个明摆着的假命题哩。
“哦,本王倒是好奇了,一个比本王小一岁的小丫头是如何成为本王的姐姐的。”
叫一声“姐姐”会死啊,小鸡肚肠的男人。
“这个,是因为……”各位走过路过的神仙救命啊,打个雷,劈晕这个找茬的小孩吧。
“因为什么?”他好笑地一挑眉,一脸恶意的笑容,吃定我不能自圆其说。
此花不与群花比
突然灵光一闪,有了。
“十五女及笄,二十男弱冠;我已行过及笄之礼,早已是大人,而殿下尚未……”
“你!——”如我所料,小皇子哑口无言,一张俊颜气的双颊生绯。
我在心底窃笑,面上却作的不卑不亢。
“好!我就说水姑娘是个聪明人,最善应变。小乙子,现在你信服了吧。说好的,这两个月的月钱都归我了。”刚刚还面罩寒霜的小皇子瞬时就眉飞色舞。
我气急,主仆两个打赌,几乎唬掉了我半条命。
我当下脸就挂不住了,转身就要走。他连忙拉住我,被我冷眼一瞅,又讪讪地送开了我的衣袖。旁边那个被称为小乙子的太监手一张,拦在后头。
“水姑娘,您别生气,殿下跟我们几个小的说起那晚上的事,我们都不相信。哪有胆子这么大的人,连御花园的鱼都敢钓着吃……”
“打住!我可没那个胆子,你有看见我吃御花园的鱼了吗?那可是给皇上皇后看的,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不起。”我煞有介事地置身事外。
“……”小乙子眨巴着眼睛瞅他主子。后者扑哧一笑,摆手,没有的事,小孩子别胡说八道。
可怜的小太监彻底迷糊了,嘟嘟囔囔的,听不清说些什么。
“大冷的天,出来干什么呢?”
我把手里的梅花摆到胸前,一努嘴,“这个,冷宫的月妃娘娘惦记着水榭的梅花,我就过来折了几枝。”
“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墨黑的眼睛静静地盯着花看了半晌,“这花可不太精神。”
“可不是,长得好的全在上头,我又够不着,只能将就着摘了点下面的。还得防着被旁人看见了,我被骂也不打紧,可要是连累了娘娘,我就罪大恶极了。”这小皇子打出世就被抱到别的嫔妃处养,宫中素来忌讳提到冷宫里头的人,也不知他的父皇是否在他跟前对其生母有所隐瞒。但不管怎样,在他面前表现出忠心为主总是没错的。
“我的身量比你高,应该能够着。”小皇子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梅花,“我去折更好的。”
“哎——”我猝不及防,辛辛苦苦摘的梅花被丢到了地上,不由生恼,“就算有更好的,也不用把它们丢掉啊。”
“一比较,你家娘娘肯定看不上这几个花骨朵的。”
“娘娘不希罕,我就不能待见它们啦?”
“噢——”被我冲,他不怒反笑,“原来你是不高兴这个,不怕,我多折几枝,保管有你更爱的。”说完就兴致冲冲地向前走,我只来得及说了声“哎”跟在后头。
个子高的优势无处不在,我跳了半天也没碰着影的花,他轻轻松松地就折断了枝条。不一会儿就好大一捧,我不停地说“够了,够了”,他却置若罔闻,只顾着继续折。小乙子还在一旁火上浇油,不时一声惊呼“这边的花好看”,被我狠狠地剜了几眼才噤声。
眼瞅着树上的花被我们糟蹋的差不多了,他才意犹未尽地住手。还喃喃“那边的花也不错。”幸亏这边离冷宫近,往来的宫人一向就少,这个天寒地冻,连太阳照在身上都是冷光的下午,与梅花同绚烂的只有我们。
以前偏爱百合之流,对梅花倒不甚在意.今儿凑近了,那朵朵芬芳,缕缕冷艳,加上沁人心脾的幽香,真叫人精神为之一振,浑然忘却俗务.我贪婪了吮吸那清甜的香气,仿佛肺腑中的空气也沾染了它的清香,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无怪乎月妃形同软禁,还念念不忘这怡神的馥郁.
“皇子殿下快看那边!”小乙子兴奋地指着东南角的方向.我循着他的手指望去,霍!好一幅奇观.一枝梅花出墙来不足为奇,奇就奇在这一枝上竟开了好几色的花:红的,粉的,黄的,白的疏影横斜,争奇斗艳的好不热闹.我目瞪口呆,基因突变的神奇居然叫我亲眼所见.
“你喜欢?”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皇子饶有趣味地开口询问.
“喜欢。”我的声音已经近似呢喃,真的是太美了,那晶莹剔透的花瓣,微微卷曲的花蕊,静静地吐纳芬芳.难怪说将女人比作花是对女人最高的赞誉.
“喜欢我就折来送你。”小皇子二话没说就快步走了过去,我一路小跑才跟上.远远的不显,走到近处才发现,这墙还是有一定的高度的.他个子虽高,可还是差了一截.附近空旷,连块踮脚的石头都找不着.我看他也束手无措,便出口道“算了”.心里头不免怅然,美景注定是我无力独享的福气.
即使是遇到见到欣赏到心仪到,终究还是别人的风景.
“小乙子你蹲下。”绕着高墙走了两三圈,皇子殿下突然下令.
小太监蹲下,嘴里直嚷着:“殿下,你别,危险。”
“你罗嗦什么?蹲好!”转头冲我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要是还够不着,你就踩在我肩上;可惜那样就不是我亲手采来送你的了。”
“我不要。”我吓的连忙摆手,拜托,骑在他肩膀上.我就是印度教传说里的千头神也没那么多脑袋够掉.
“怕什么,有我在,不会摔着你的,好嘞,看我的,还是我自己折的比较有意义。”三皇子麻利地踏上了小乙子的肩头.我担忧地看着单薄的小太监.他主子虽然瘦,可他的身板也不结实啊.
我知道劝阻无效,只好扶着,祈祷千万别捅出大娄子.
“皇子殿下!”苍老的,威严的,含着千般恐惧万般担忧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没等我反应过来这似乎耳熟的声音到底出自何人.一个老叟就气喘吁吁地朝我们的方向跑来.
我一惊,几乎本能地落荒而逃,藏进了旁边的竹林.
“喂——”皇子殿下的尾音被老儒生给截住了.
“殿下,您快下来,这多危险。“老头儿的声音听上去都混着哭腔了.
“就下来,就下来.”三皇子轻松地跃下太监的肩头,“老师,您别担心,我这不好好的吗.”
“好好的爬什么墙!皇子殿下,不是老臣多嘴,这么危险——”
“师母不是喜欢梅花吗?我见了这的梅花开的好,就想摘点送给她。”瞧这谎撒的,面不改色.
“老臣替拙荆谢过皇子殿下——不过老夫记得她一向不爱花香,这老婆子何时改性了?”
“……”
我在竹子后面差点笑出声来,撒谎吧,这下穿帮了吧.
地位高的人就有这个好处,可以不理会自己言语上的漏洞,直接进入下一个话题.
三皇子干咳了几声,借口这里空气好,要多待一会儿,就把气还没喘过来的老先生给打发走了.
我这才慢吞吞地从藏身的竹林走出去.
“没义气!”小皇子狠狠地瞪我,“这花,给你。”
我连忙赔笑:“我这么做还不是为殿下着想,要是给刚才的那位……(糟糕,那老头叫什么我可不知道,总不能就叫他老头吧,瞅皇子殿下都对他三分敬意,我这么叫岂不是大不敬.)”
“史卿家确实还是不呀见到的好.”他摸了摸鼻子,诚恳地看着我的眼睛,“清儿,还是你想的周到。”
我干笑,无颜承受这种赞誉.
刚回院子,佳颜就急急地拉着我的手.
“怎么现在才回来,娘娘害怕你出事,三番两次地催我出去找,我不放心娘娘一个人呆在屋里,——幸好你回来了。”
“我没事的,在外头走岔了路,耽搁了一些时候。——看,漂亮吧。”我献宝的把那朵奇葩递到她眼前.
“哎呀,竟有这种奇事!看,这花可有好几色呢,说,你是不是为了逗娘娘开心,特意找颜料染的。”
“什么事,这么开心,我在里头都听见了。”月妃破天荒地走到了院子里.
“娘娘,你别出来,仔细外头冷。”我俩连忙上前搀扶她回屋.家里头可暖和多了,前两天太监送来了半袋炭,所以书房里也烧起了火炉.
我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梅花的美丽,把那株奇花拿出来时,月妃也是连连惊叹,爱不释手.虽然三皇子说花是送我的,我也很喜欢它.可是我无法抗拒她脸上那种雀跃的神情,仿佛韶华重现,眼睛都嗖的亮了起来.
我没有说三皇子的事情,因为我害怕月妃纤弱的神经禁受不住任何刺激.
也因为,直觉告诉我,在外头遭人妒胜过遭人怜,而在深宫,毫无背景的我却极有可能因为权贵偶尔的青眼而丧命.
更吹落,星如雨
已亥年的冬天,天降瑞雪,瑞雪兆丰年。久为水患虫灾所扰的圣上龙颜大悦,这一年的春节,宫中热闹非凡。到处张灯结彩,喜庆熏天,越发趁的冷宫里的女人冷冷清清的凄切;就连破天荒恩准挂上的红灯笼也在猎猎寒风里瑟缩不暖,小小的烛光不仅没能带来些许安慰,反而显得黑夜更加漫长无边。
幸而我是喜欢黑夜的,黑夜就像是母体的子宮,让我觉得舒适而安全。
在漫长的冬天的夜晚,围炉夜话也别有一番雅趣。简陋的炭火炉上煮着茶,茶叶是最劣质的叶梗叶渣,然而香气却没有因为宿主的其貌不扬而消退,萦绕鼻端,缠绵不绝。
基本上是我在说,她们在听。我擅长在不同的环境展现自己性格的不同面的特质又一次拯救了我们的孤独。
月妃照例是淡淡的微笑,佳颜也少见的不接我的话茬,只是不时往炉里加几块炭。
大年三十的晚上,好象没有月光。
越来越沉默,我渐渐也觉得口干舌燥,声音慢慢低下去就再也提不起劲继续说《红楼梦》。动和静,热闹与冷清是最容易勾起人的愁思的。我开始想家,想我的同学,想我还没来得及完成的实验,想永远寒着张千年冰山脸的导师,甚至开始怀念那总也念不完的医学辞典。
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突然暴躁起来,我闷声不吭地跳起身,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跑出门外。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也许我哪也不想去;因为我该死的顽固的理智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你想去的地方永远都去不了,你想再见的人永远都见不到。哪怕是远远的,假装是偶然的一瞥。
冲天的焰火声震住了我,我已经走了有一段距离。身上有点冷,又担心走远了找不到回去的路,索性就缩着脑袋,把手掖在袖子里,眯眼欣赏漫天的烟花。
我一直以为中国是到了唐代以后才有的烟花爆竹,可现在却怀疑可能在更早的时候,我们的先贤就已经创造出了这一奇迹。要知道按照这里的史书记载,才不过是战国以后百年光景,挪到我们的历史书里也就是三国时代,就已经有如此精致唯美的烟火,真正的火树银花。美的足以让人有想流泪的冲动。
夜空帷幕,淡淡的星光已被遮掩,喧宾夺主的焰火漫步天纬,绽放着一朵朵绚烂的烟花,比最明媚的夏花还要光彩夺目。转瞬即逝,转眼又开,美不胜收;大的小的,黄的紫的,圆形的,三角的,纷纷扬扬的坠下,好似一场星星雨。
然后天空忽而回归寂寞,比热闹之前更加寂寞,空气中还弥漫着火药的味道,而热闹已经转眼成空。
心也一下子空了下来,仿佛已经不充盈的灵魂又被狠狠地掏走了一块,更加支离破碎。
我忍受不了这种无端的折磨,逃逸般向冷宫跑去。
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让我畏葸不前。漫天的火光不是节日的焰火,而是无妄的灾难,夹杂着簌簌的“劈啪”声。我听不到周围宫女的哭喊声,也听不到太监尖利的叱骂。漫天的火光,嘈杂的人声,我的眼里耳里心里只有我要命的包裹;我的手机,我的藏服,我的旅游鞋,我与我的世界的硕果仅存的联系。
兵荒马乱的当口,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异动。大脑的思维赶不上本能的节奏,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之前,我已经冲进了火海。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安全观念根深蒂固,行为失控的时候也没忘记从赶来救火的宫女手里抢过一桶水从头浇下。跑进去被扑面的浓烟一呛,我赶紧脱下外头罩的衫子捂住口鼻,这件衣服是月妃今天早上刚赏的,虽有些褪色,却是真正的丝绵,沾水后阻固体小颗粒的效果应当不错。好在火是从书房开始烧的,我的房间里除了弥散的浓烟,火势还没来得及蔓延到这里。我在床里头一阵乱摸,终于找到了我要命的包裹,用手捏捏,一切安好,不由暗暗欣慰。我把东西往怀里头一揣,开始艰辛的突围。
前进到大厅,我被从天而降的柱子吓傻了,房梁上的原木烧断了,挟着火势,“轰”地从我眼前砸下,在地上滚了两滚,爆发出良好的燃烧性能。我苦笑,意图回房间,才发现房门上已是火光一片。退无可退的我只好跑进火势渐弱的书房,月妃房间的窗户挺大,估计可以从那里逃生。
走了没两步,我就被脚下的东西绊倒了,我顾惜此时此刻能吸进肺的空气着实宝贵,抑住了骂娘的冲动,连忙挣扎着起来,却惊讶地发现身下的地面是温软的。我大惊,借着门外的火光,仔细辨认地上人的脸,竟然是月妃娘娘!
她口眼紧闭,我这么重重地摔在她身上也没引起任何反应,可见她的昏迷程度还不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手还是紧攥着的,一小角的丝帕隐隐的露出些许端倪。我叹气,难道这个女人也是穿越过来的,手里抓的也是反穿越的必需品,所以才这么不要命?佳颜不在屋里,她绝对不会丢下月妃独自逃生,这个孤勇的娘娘此时此刻昏倒在这里,只有一个解释:要东西不要命!
我要东西也要命,就只好认命。把包裹往里头塞塞,充当毛巾的衣服扎牢在脑后,我蹲下去,把她搭到肩头,一脚揣开齐腰高的木窗,幸好木窗年久失修,腐朽的厉害,我一踹之力就门户大开。背着个人我可没能力跳窗,把她放在窗台推出去。至于她落地会不会摔成轻微脑震荡就不在我的考虑范畴之内了。我自己尚且自顾不暇,肯救她实在是出于职业道德。原谅我的凉薄,对于自己找死的人,我实在没力气同情。
我也没力气继续背着她走,扯着烟熏火燎的破锣嗓,我嘶声厉叫。
“快来人啊,娘娘昏倒了。”
然后我就变成了路人甲,看各票人马浩浩荡荡地杀到,这场除夕夜的大火惊动的层次颇高,连炙手可热的大太监总管都亲自坐镇指挥救火。如果不是清楚古人对天灾的忌讳,这么大的阵势会让我误以为当今的皇帝陛下对他的废妃余情未了。小小的院落挤满了人,我没力气跟别人抢位置,就向院子的外围退去。衣服已经被火烤了半干,里头熏的厉害,现在脸上还是烫的。我下意识的摸了摸发烧的面颊,却赫然发现手上被燎出了一块红印。来不及自怜自艾地叫疼,撕心裂肺的哭叫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是福不是祸
“让我过去,她都快死了,你还不肯叫我见上唯一一面吗?娘——”凄厉的,委屈的,肝肠寸断的哭声,连我都为之动容。
那个一脸戏谑,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此刻脸上却挂着满脸的泪痕,红黄的火光中,青白的脸悲怆而绝望。旁边那个叫什么卿家的老头正死命地拦着;倾巢出动的侍卫围成|人墙,堵在门口,铜铠铁甲彻底瓦解他想冲过去的企图。
怎么娘儿俩都是实心眼。
我叹了口气,不想趟这趟浑水都难。
“三皇子殿下,娘娘并无大虞。”我走到他跟前,“太医已经为娘娘诊治了,娘娘目前的状况也不宜见客。”然后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殿下要是不想给娘娘带来麻烦的话,就请千万不要进去。”
“真的吗?她真的没事?”仿佛是看见了溺水前的最后一块浮木,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炽热的空洞的眼睛燃烧着熊熊火光。
“我发誓。”我皱眉,苦笑,“娘娘是我救出来的,要是有任何差池,你尽管惟我是问。”
见他半心半疑,我连忙趁热打铁,半哄半劝:“好了,我的皇子殿下,我说没事就绝对没事,您看我不是好好的,娘娘的情况可是比我好多了。您还是赶紧回去吧。”再不回去,我手上的烫伤老被他这么攥着,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好了。
“你可不许骗我。”似乎被我说动了,他的态度不再那么坚决。
我简直不想了他,我看上去有那么喜欢骗人吗。本小姐骗人一向是目的明确的,骗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骗你,清儿怎么会骗你呢。真的没事……啊!”这小孩没事手动什么,粗砺的指腹划过了我手上的伤痕,疼的我忍不住呻吟出声。想不到,他这种养尊处优的王子居然会长了一手茧子。
“你的手怎么了?”他紧张地抓着我的手仔细检查,“怎么会烫出这么大一块,袖子还是湿的。”好看的眉毛纠成一团,“怎么搞成这样?”
我无奈地朝天空翻白眼,拜托!我尊贵的王子殿下,我知道我位卑人轻不足关心,可也必要忽视到这种程度吧,我都跟他说了三卡车话了,他竟然到现在才发现我才是情况糟糕的那一个。
“这个样子你会生病的。”三皇子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我身上,旁边的大儒想阻止,被他一眼瞪了回去。这小孩,还在生食君禄忠君事的替罪羊的气呢。我也没有推脱,人都在院子里头,我在这儿矫情个什么劲。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我犯的着吗?
再说他妈好歹也是我救的,借条披风御御寒也是无可厚非的。
只是我不清楚,这一御寒怎么跑到他家里取暖去了。
小乙子焦急地守在门口,“千岁爷,我的祖宗,您可总算回来了。二皇子还亲自跑来一趟,问您怎么不去守夜,我推说你多吃了几杯酒身子不适,歇下了。才打发过去,倒是万岁爷听说您不舒服,又差人送来了醒酒石和长白山的千年老参。……”
“行了,你别罗嗦,把紫烟叫来,准备热水,还有给清儿准备全身的衣服。”他不耐烦地打断了絮絮叨叨的小太监,唉,这小太监貌似寡言,怎么这么韶啊。我都快冻死了。
小乙子这才注意到他主子身边的我,娘的,我脸上有浓墨重彩的标志:请自动把我忽略为空气吗,怎么一个个都视我为无形。看什么看,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挖掉!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小太监停止了对我的瞻仰,麻利地跑腿去了。
不得不佩服小皇子心思剔透,浑身冰凉的我,确实只有立刻泡在热水里才不会冻出毛病。何况自进宫过后,因为条件简陋,我几乎从来没有洗过一个安稳澡。水面漂浮着梅花的花瓣,清香宜人。我紧张疲倦的心也慢慢安静下来。那个名为“紫烟”的宫女细心地帮我搓洗,平静的脸上不见任何波澜。本来我执意要自己洗的,但此间主人坚持说我的手受伤了,不能浸水;级别比我高出好几个档次的紫烟姑娘反而成了我的奴婢。
“真是麻烦姐姐了,您帮我洗澡,清儿真的是受宠若惊。”我谦卑地低头。
“没什么。”她脸上淡淡,手上的力道不急不缓,“咱们做奴才的还不是听主子的吩咐。”言下之意,你少自作多情,要不是千岁爷吩咐了没办法,本姑娘了都不会了你的。
切,当我不知道啊。于是我放弃了跟她套近乎的打算,搞不懂为什么反而是这种地位也就一般般的人,特别会自我感觉良好,时时刻刻都想跟自己的同类划清界线,无时无刻不再自我标榜,我跟你们是不一样的。
实际上呢,京城的花魁与窑子里的娼妓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起码在恩客眼中都是有钱就能享用的货色。
洗好澡,小皇子要帮我的伤手涂药膏,被我义正严词地拒绝了。男女有别,我可不想再落下什么话柄。小孩子精神好,非缠着我陪他说话,我没法子,只好勉力支撑着听他诉说平日读书习武中发生的趣事。这可是古代王子宮廷生活的纪实版,等我回去以后可以考虑出一本〈我与古代王子的独处一夜〉,光是名字就充满了卖点。
后来我是怎么睡着的,我已经记不得了。反正我醒过来的时候,英俊绝美的面庞近在咫尺,就在我口水吞了三吞之后,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别人的床上。眼前这个貌似温良无害的人不是三皇子这个魔王又是谁!
我连忙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还好还好,衣服正常,下身也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我不敢惊动任何人,草草收拾一下就匆匆离去。
在院子门口撞到了佳颜,从她口中得知昨晚我出去没多久,飞来的焰火落到了房顶上,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她们俩跑出来叫人救火,人刚到,娘娘不知为何又重新跑了进去。这时候火已经很大了,佳颜跪下来求他们,也没人肯进去救娘娘。
我听了她略有些抱怨的诉说,在心里淡漠地冷笑,谁不知道自己的命珍贵,谁会脑子进水去救一个实际上的犯人。佳颜你自己不也没有进去救她吗?
“幸好有你,清儿,你可是娘娘的救命恩人啊。”佳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心里一惊,这歪打正着可别生出别的事端来。
我连忙岔开话题,问她娘娘现在怎样。
佳颜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告诉我月妃娘娘已经醒了,被送到别的地方休养。总管叫我们也一同搬过去,她找不到我,只好在这里等。
我解释说自己衣服湿了,去找小梳子借了一套,然后又在她那里凑合了一夜。小梳子是洗衣服的小宫女,平日同我们交好,加上紫烟借我的这套衣服也极为普通(她大概是觉得我不配穿多好的衣服吧),佳颜对我的话不疑有他。只是对着断壁残垣感慨了一番,就带我到新处所报到。
也难怪她感慨,一点小小的火花,就把这间院落烧的片瓦不留,这么多人过来救火,依然于事无补。我以前总怀疑明永乐皇帝费心修建的紫禁城毁于天火实际上是有人蓄意而为。现在只能说,永乐大帝实在是时运不济。
祸兮,福之所伏。
以前的一个贵妃薨后留下的听风阁还空着,月妃地方烧了没处安身,圣上下旨,暂且将听风阁拨给月妃暂住,等到有合适的地方再另作打算。里头原先的宫女太监也一并归月妃调度,以便她休养。这样子,我们摇身一变就成了大宫女,手下管着四个小宫女和三个小太监,每月光月钱就有一吊,吃穿用度与以前更是没法比。我在刚搬来的头几天,睡在梦里都能笑醒,呵呵,这火烧的太是时候了。
转弯
比起我们以前住的小院子实在好过太多,环境优美,地理位置也好,坐北朝南。小院子静幽归静幽,可惜有点过,就像是林妹妹住的潇湘馆,墨绿的色调,总透着一股清冷的寒气。宜远观而不宜久居。
听风斋地方大,布置的也很优雅。因为是从火海逃生,我们身无长物,房子几个小的平日就料理的很整洁,我们搬过去后简单的收拾一下便安心的住下。皇帝大人虽说是“暂住”,但我估计,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挪窝了,除非月妃命犯火神,再遭一次火光之灾。要真那样,我肯定第一个撒脚丫子闪人!想想那天的事就后怕,难怪自此过后,佳颜看我的眼神总有些怪,真真个是不要命。罪魁祸首——那方我只识一角的小丝帕倒是再也没有现过身,也不知道我亲爱的月妃娘娘把它藏到哪去了。
自火灾过后,月妃的性情也发生了转变,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我搬进去的第一天到她床前请安,她古怪地瞅了我半晌,突然桀桀地凄厉地笑,“该来的终究会来”,铁青苍白的面容丝毫不见平日的慈祥,笑声似含着无限的悲怆和不甘。我吓得不知所措地直拿求助的眼神丢给佳颜,后者也束手无策,连忙用口型示意我去找太医,一场大火把我们平时备好的药烧了个干净。
“你们不必紧张,我没事。”月妃忽而幽幽地开口,转眼间似乎又苍老了十年,眼里那内敛的光彩也散了,颓唐而漠然。她缓缓闭上眼睛,我俩站在床前,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此时的月妃并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温柔娘娘。
“外头是赵公公吗?”月妃平静地开口,尊贵的仿佛公主。
“回娘娘的话,正是咱家,圣上差咱家来看看,娘娘住在这里可曾习惯,吃穿用度方面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外头传来的声音可不正是太监总管大人。我跟佳颜面面相觑,这惊动的高层可真够高的,平时我们主仆三缺衣少食可没见谁这么上心。
月妃倒是宠辱不惊,除了听到“圣上”,面容微耸外,一直淡然。
“有劳公公费心了,带罪之人,承蒙圣上恩典,有片瓦遮身已是感恩涕零,何曾再另有非分之想。麻烦公公替妾身谢主隆恩,臣妾深感皇恩浩荡,对过往种种悔恨不已,希望皇上能够恩准臣妾带发修行,青灯木鱼,以减轻自身的罪孽。”
我俩目瞪口呆,娘娘平日喜读佛经是一回事,做在家居士可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门外的总管大人也骇了一跳,过了好一晌才苦口婆心地劝说,“皇恩浩荡,娘娘你这又是……”
“赵公公,有劳您了。”
“好吧,娘娘你请多保重,回头老奴给皇上提提这件事。”良久,门外传来悠悠一声长叹。
月妃疲乏地阖上眼睑,佳颜替她掖好被角,守在榻上。我讪讪地自行退下。
一场大火,把我们平静的生活也烧的面目全非。
外头暖阁里,两个小丫头正在做针线活,一面飞针走线、描花绣草,一面还能丝毫不受手上活计影响的窃窃私语。
“你听说没有,咱三皇子昨儿个在大殿上受封为王了,比二皇子当年受封时可年轻了好几岁。”
“真的!那三皇子岂不是最得宠的皇子了。”面孔看起来更加稚气一点的惊讶地睁大了水汪汪的杏子眼。
“那是!谁不知道咱万岁爷最疼爱的就是三皇子,不然今儿个咱娘娘有这么受人待见吗?你是不知道,我以前往冷宫里送过一回东西,那地方叫阴的,三伏天我都忍不住想打寒战。”
我在屏风后头忍俊不禁,她当是阴曹地府吗?
两个小丫头慌成一团,较老成的那个壮着胆子叫了一句。
“谁!”
我见藏不住了,索性大大方方地现身。
“清儿姐,你吓死我们呢?”杏子眼拍了拍胸口,娇嗔地埋怨。她的同伴拉了一下她的袖子。
我假装没看见,随手给自己倒了碗茶,略一沾唇,飞了她一眼。
“还知道害怕,这种话咱姐妹私下里说说还成,要叫旁人听去了,还得了。脑袋没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们不也是两姐妹瞎聊,也没有旁人。”大一点的有些不服气。
“没旁人?”我冷笑,“这进进出出的,你知道个个都是实心好意吗?”见她们不吱声,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万一有居心叵测的人断章取义,添油加醋报上去,不仅我们吃不了兜着走,连娘娘都会被无端牵连。你们也想娘娘过几天好日子,要是咱娘娘倒下了,咱也绝对没好果子吃。”
“清儿姐,我们听教诲了。”两个丫头低下了头,巴掌大的小脸羞赧的通红。
我见树立威信的目标达到,立刻开始亲民政策。
“你们在绣什么?可真漂亮,我连针都捉不住。”我饶有兴致地看她们绣的花样,虽然是了无新意的牡丹之类,可针法可比我在所谓的绣品专卖店里看到的精致多了。
“咱娘娘偏好梅花什么的,你们绣点那样的,保管娘娘见了心里欢喜。”
小丫头高高兴兴地谢过了我的提醒,听说我喜欢百合,自告奋勇地要帮我绣一条百合的帕子。我推辞不过,也接受了她们的好意。
晚上的时候,太监总管就传来了皇上的口谕,恩准月妃在听风斋带发修行。还赏赐了《金刚经》一卷、上好的檀香木佛珠一串、木鱼一只。西边套间里的暖阁被收拾出来做佛堂,从此木鱼声声,青烟袅袅。我以为信仰宗教更加容易回归心灵的平静,加上位卑言轻,说了也没多少影响,从来没有劝说过她回心转意。倒是佳颜,煞费苦心地劝,虔诚的程度快赶上《三个火枪手》里阿拉密斯的忠仆巴赞先生了。不过人家是劝主人献身宗教,她的目的正好相反而已。
对他们而言,我们的话语是无足轻重,够不成任何实质上的影响的。我又何苦来哉,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无用功?
月妃一修行,我们的日子彻底清闲无聊起来。一个佳颜就足够伺候除了吃穿睡几乎没有任何生活上要求的月妃娘娘。不知为什么,我从火灾救出月妃后,她反倒跟我生分了,从来不召见我,每天日醒午昏也是淡淡地一点头,笑容都吝啬起来。我没有心思去研究她的心理状况,只能将其归咎为“更年期综合症”。
幸福各有各的命数,但快乐可以自己创造。
月妃的佛堂在最里面,所以我们可以肆无忌顾地在前面的空地上玩。听风斋的旁边有一大片林子,正好将其与外头隔开。不担心有外面的人打搅,我也不介意教他们一些新鲜的玩意。
比方今天,我教的是太极里的“云手”。
“全体站好,身体放轻松,不要僵直,嗳,对,太极讲究的是行云流水,以柔克刚。先从右手开始,手随身动,腰都给我动起来。仔细手里的铜板,谁掉了可就归我了。”
“云手”里头,手掌要求一直是上翻的。当年修武术时,我们常常忘记这一点;教我们的老师就出了个狠招,每人手里平放一枚一元硬币,谁要是掉下来就归他所有。我小心再小心还是损失惨重,同学也多半破财。后来课程结束,老师请我们去食堂的小炒部撮了一顿才平息了我们的心头之忿。
不过,我们的“云手”却这样练成了。
不时有铜钱落地的清脆声,金属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真是悦耳啊,我贼笑着在小柱子的哭丧脸下捡起一枚光亮的铜钱。脸一板,“继续练!”后者莫可奈何地重新掏出一枚铜钱放在手里。没多久,自然是铜钱的主人又变成了我。呵呵,这可比教他们玩扑克牌有意思多了。这一个个小孩全是七窍玲珑心,我那拙劣的算牌技术在他们面前完全派不上用场。
“哟,好热闹。”三皇子不知何时站到了旁边,笑道。话是对练的战战兢兢的宫女太监们说的,探究的眼光可是落在我身上。
我尴尬起来,自从那天早上过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四目相对,总也做不到真正的坦然,我吃不准这小皇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可别突然闯到屋里去,我担心地瞥了眼虚掩的门。
“你可真是粗心,包袱都丢在了紫烟那儿。刚好我放学回来,顺便替她跑一趟腿。”像是揣测到了我的心思,他剑眉一挑,扬了扬手里的包裹。
我大惊,这些天我都糊涂了,居然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我性命攸关的反穿越法宝不在我身边。
我连忙从他手里几乎是抢过包袱,颤颤巍巍地打开检查了一遍,确信所有的东西都在,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猛然落下,胸腔里轰轰的响声回响了好久。
“东西都在吧,你还好吗?”小皇子被我的过度反应怔住了,小心翼翼地问我。
“没事,我很好。”我低头,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思绪,对他绽放出一朵微笑。
把包袱拿进去收好,我又不放心的在上面罩上了一个大瓦罐。这样子就是再起火,一时半伙也不容易烧到。
出来一看,三皇子居然还没走。我总不好请他进屋喝杯茶,这几个人里头我又是老大,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招呼他。
见我走过去,他先开口笑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本王倒是头回看见。”
我在心里翻白眼,你当然没见过,张三丰他老人家还没生呢。
“太极,修行方法的一种。”我言简意赅地解释,具体的原理我也说不清楚。
小皇子兴致上来了,也吵着要练,我拗不过他,只好放任自流。
“殿下,要在手里放一枚铜钱的。”有嘴快的宫女Сhā嘴,我瞥了一眼,是上次被我训斥的两个宫女中的杏子眼,年纪小,人倒机灵。
“是吗?本王身上倒没带铜钱。就——”他在身上检视了一便,随手拽下掖在腰间的玉佩,“用这个吧。”
“掉下去要归清儿姐的。”许是三皇子没什么架子,另一个小宫女冬儿也Сhā了一句话。
我连忙笑道:“王爷,规矩不能坏的,奴婢还是先借你一枚铜钱吧。”
“笑话!我堂堂一介王爷还会缺一个铜板。”他笑,“就这样吧,你也未必收的住它。”
我拗不过,讲授了注意事宜,开始带他开练。不得不承认有功夫底子的人上手就是快,别扭了几下后,他就练的有模有样的。小孩子心性,冲着我得意地直眨眼。我走过去,干咳一声,压低嗓音:“严肃点,认真点。”这才知收敛。
好马也有失蹄时,何况是新手上路。
眼看着碧绿的玉佩就要重重地砸上青石板,我眼明手快接住,骇的脸煞白,好险。
“看样子这块玉很喜欢你啊。”小皇子居然拍手大笑,“你接住了就归你了。”
“王爷别折煞奴婢了。”我忙推脱,“这么贵重的玉放在奴婢手里岂不是明珠投暗。”
“你可一点也不黑,皮肤很白啊。”他故意曲解我的话,“收起来,本王送出去的东西可从没有收回的道理。”
他突然压低声音:“我娘的事情,谢谢你。”
我再推辞反倒显得矫情,眼见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停下来看着我俩。我连忙作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不着痕迹地拉远了同他的距离。
“既然三皇子大方,奴婢就不推脱了,可惜王爷只戴了一块玉佩,否则全落我手里,咱听风斋就人手一块了。”
“你倒大方,拿本王的东西做人情。”
一句话说的大伙都笑了起来。
最后我叮嘱他以后少往听风斋跑。他叹了口气,兴致索然地走了。
看着他瘦高的背影说不出的落寞,我也重重地叹息,幸福的人每每相似,不幸的人则各有各的不幸。这小皇子貌似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连自己的亲娘近在咫尺都不能亲眼见上一面。
吃晚饭的时候,佳颜问我日里是怎么回事。我省略了送衣服的这一段,只是说他拜托我悉心照料娘娘。她皱眉,“你怎么不早说,三皇子与你认识也不是今天的事吧,不然也不会找你。要是早点告诉娘娘他的事情,些许娘娘业务不会有遁入空门的念头。”
我不悦,对她咄咄逼人的语气有点不满,然而面上却不起波澜。
“三皇子知道我这个小人物也就是失火那天的事。”言下之意,你比我更加掌握先机,只是你畏惧不敢把握。时至今日,就不要再酸溜溜的说风凉话。
“而且姐姐可曾想过,娘娘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太医也叮嘱过,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万一娘娘知道三皇子的事后,情绪波动过大惹出事情来怎么办。现在我们不仅不能说三皇子的事情,就是在娘娘面前‘三皇子’这三个字提都不要提。我已经吩咐过下头对今天的事情一律不许外传,更不许再议论。”我往碗里舀了些火腿鲜笋汤,无上的美味啊,几天前还想都不敢想。
见她不言语,我放下筷子,诚恳地抓住她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姐姐,你是了解我的,我进宫短,认识的朋友到今天也只有你和小梳子,最亲的人就是你和咱们娘娘。咱们在一个榻上睡过这么长时间,我是个怎样的人,想必姐姐比我自己还清楚。我没什么大志向,只希望我们都能平平安安的。把我们分过来服侍娘娘是我的命,也是我的福气。我只想着娘娘的后半辈子别再遭什么孽了,让她安度余生。依我看,娘娘修佛是最明智不过的举动。圣上仁慈,开恩赏赐了娘娘听风斋是大义,可那些躲在暗处的小人能容得下娘娘过的舒坦吗?她们必定一门心思的想着怎么使坏,陷害咱们娘娘。到时候咱们的境遇肯定比以前还不如。可娘娘这一招以退为进,让那些等着找茬的人有心也无处下手,况且咱娘娘修不修行也差不多,你还指望皇上会特赦娘娘出冷宫?”我摇头,我是不敢指望。红颜未老尚且恩先断,何况是对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妪。
自死里逃生后,月妃的精神状况可是大不如前,那场大火一并烧去的是她残留的生气,苍老的仿佛一日三秋。
佳颜也叹了口气,“赶快吃饭吧,汤都要凉了。”
我闷头扒饭,以前佳颜是个挺淡然的人,怎么在这件事上会反应这么激烈。只是她不说,我也不好问,我以为朋友就是在需要的时候充当倾听者,在对方不想讲时保持缄默。
小巫见大巫
皇帝国号大同,治理国家方面是一把好手,没发展到“康乾盛世”是社会发展力的局限所制。孩子也生的好,三个儿子,七个公主;继承大业,以姻亲笼络人心全有人了。大皇子的母亲出生庶族,家庭背景一般,背后的支持势力也一般,但因为是皇长子,几年前还是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如果不出意外,老皇帝架崩以后会由他继承皇位。只是当今圣上似乎身体甚好,不知道可怜的太子殿下还要面临多少变故,躲过多少次谋杀,蹉跎多少年才能够一展鸿图。二皇子楚天裔的母亲身份最为尊贵,是当今的亲侄女,中土王朝的皇贵妃,可惜红颜命薄,十八年前就香消玉陨。也许是因为出于对失去母亲的孩子的格外的怜爱,太后对二皇子分外的疼惜。可奇怪的是,对于同样实际上相当于没有母亲的三皇子,老太太就似乎没那么待见了。难道月妃当年果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所以带挈着自己的骨肉也讨嫌?如果真是这样,皇帝为何又对自己的小儿子青眼有加?这后宫风云啊,难怪够拍成那么多长长的电视剧。
八卦处处有,宫廷特别多,可惜咱们听风斋里头的跟我一样都是皇宫实习生,也挖不出什么猛料。唯一的资深人士一进宫就进冷宫,带她的老宫女一个月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句,而且用的都还是诸如“吃饭”,“睡觉”之类的词组。什么宫廷密闻,后宫八卦通通都不要想。缺乏名人的新闻作生活调料,这日子再有营养也乏味。
乏味到我把自己玩过的东西全搬出来与君共享。我教她们做棒棒糖,把白砂糖放在铁制的容器里,架在火上烤,等糖化成糖汁,在里面加一些捻成细末的乌梅或者陈皮,重新凝固好,棒棒糖就横空出世了。因为加了其他辅料,棒棒糖酸酸甜甜颇受众人青睐,我也开始考虑出宫以后要不要以此谋生。
小小的炭炉伸出火红的舌头,我就蹲在旁边,看着白砂糖一点点的融化,冒出香甜的热气。很小的时候,这是我和表姐乐此不疲的游戏。把家里的老式煤油灯翻出来,点火,在金属制的酒瓶盖里放上白砂糖,自己做棒棒糖。当时年纪小,也没有加其他的东西,单纯的棒棒糖就可以吃的很香。彼时棒棒糖才五分钱一根,味道也比我们的手工制品丰富,然而我们很少有零用钱,大人的借口是怕我们蛀牙,只能看着别的小孩得意扬扬地吮吸着美味的糖球从我们面前耀武扬威地走过。这时候,我们就会高傲地扬着头,一脸不屑一顾。表姐会暗暗地捏我的掌心,我知道她没有说出的话,回家以后,我做棒棒糖给你吃。
这样的游戏一直到有一天被奶奶撞见,自然是被一阵痛骂。呵呵,犯下“滔天大罪”的是我们俩,被责罚的却只有我这个做妹妹的。我只觉得满心的悲凉,小小的心沧桑的像经历了几个世纪。表姐挺身护我,却被满腹委屈的我用力推开。我生平第一次萌发了离家出走的念头,我胡乱奔跑,蜷缩在巷子的尽头,江南的巷子悠长而寂渺,我看不见我明天的方向。直到夕阳西下,暮霭沉沉,跑遍附近的表姐才找到了灰头土脸的我。那时候,她一脑门子的汗,小辫也跑散了,可看着我,就一脸如释重负。我抱着她失声痛哭,既委屈又懊恼,她就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帮我顺气,柔声安慰我没事了。而后半拖半拽着已经哭得腿软的我回家,她的屋子里,有她偷偷给我留的我最爱吃的茄子和香喷喷还冒着热气的米饭。那一年,我六岁,她七岁。
我的表姐一直都是个称职的小姐姐,我孤独的童年里,她是我唯一的玩伴。后来为什么渐行渐远,除了长辈的不和波及下一代以外,主要的责任还在我自己。我总是习惯把自己受到的伤害扩大化,然后再迁怒无辜的好心人,仿佛只有这样,我才敢确信自己不真的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却不知或者是假装不知道这样子会把关心我的人越推越远,直到没有力气再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三皇子跑听风斋跑的特别勤快,我怀疑皇帝是默许的态度。毕竟他的景祥宫离这里太近了。我说过他几次无效,就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我们都在屋里呆着,他不好进来,他毕竟还忌惮着一层,就只能在外面走来走去。不时发出“今天的天气真好啊,不出来走走实在太可惜了”之类的话。眼见小宫女们笑成一团,我啼笑皆非,只能走出去,弄根棒棒糖之类的把他打发走。这小子,一人高马大的男人,居然喜好小姑娘的吃食,简直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照例是不肯立刻离去的,非得拉着我说一会儿话,我拗不过他的小孩子心性,只好陪他胡扯一通,顺便吹吹《资治通鉴》上的论断,以显示博学多识,呵呵,效果是斐然的,小男生看我的眼神已经从惊讶直接升华为崇拜。阿弥陀佛,我的史书没白读。
太后要召见我的消息震动了整个听风斋,连已经决定吃素念佛不理俗事的月妃也把我叫进佛堂吩咐了一些要必须注意的事情。我进宫时也学过礼节,可惜我这人学的快,忘的也快,进来就被打发到冷宫来了,连个温习的机会也没有。只好心里直打鼓,颤颤巍巍地跟在那个来宣诏的太监后头。这时候开始知道人家纯正的教徒的好了,总胜过我这么菩萨佛主上帝真主地乱求一气。
我忐忑不安地站在凤鸣宫的走廊上,心里头七上八下,摸不准日理万机的太后大人召见我这么个无名小卒有何寓意。凤鸣宫不比听风斋,威严端庄,自有一股皇家的贵气。只是我不喜欢,朱红的主色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直径足有一米的的柱子看的我心里头直哆嗦,三个我也抱不过来啊。领我来的太监已经进去通报足有半个时辰了,还是没人请我进屋喝杯茶。站着累的慌是其次,关键是无聊的让人发疯。TMD,叫我来时催的仿佛是十万火急一般,人到了,她反倒把我晾到一边喝西北风。
幸好,再高级的地方也会有蚂蚁,眼前的蚂蚁不正在忙忙碌碌地觅食吗。我站累了,见左右无人,索性蹲下去,兴致勃勃地欣赏劳动的美。我记得我以前考六级时做过的一道翻译题就是“蚂蚁是这个时间上唯一不需要打猎的动物”。呵呵,它们可真是幸福,别人食物的残渣就足以让它们过得很好。眼看,那一小块点心渣被它们拖远了,我又用脚把它拨回来。原谅我的恶趣,它们要是这么快就搬好了,那我看什么打发时间。
这样子重复了几次,我越玩越有瘾头,(可怜的小时侯没好好玩过的人噢!)甚至想那个老太婆干脆把我忘掉最好。这样子我就直接回去吃晚饭了。
“二皇子殿下。”太监的声音因为惊讶而略有点上扬,尖利的叫人胃里不快。
我回头,怔怔地看那个被称为二皇子的青年男子。他的个子应当很高吧,以我仰视的角度来看简直就像一个巨人。穿着月牙白的锦袍,飘逸而高贵。因为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模样应当好看的紧。有的人是天生的美人,一个背影,一个姿态,别人就可以为他(她)的美貌眩目。
“大胆奴婢!见到二皇子还不跪下!”太监极力想威严的声音因为嗓子过于尖细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我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大不敬,慌忙想站起身行礼。太阳下晒太久了,猛的站起,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差点又摔倒。
下沉的身体被什么东西阻住了,他在我倒下的瞬间及时地扶住了我。从我的角度看,夕阳最后的光芒全都集中到了他脸上,强烈的光芒使人不得不微微眯上眼睛,调整自己的瞳孔大小。明亮的阳光淡化了他五官的轮廓,惟独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灿若明星。
“你没事吧。”低沉的,富有磁性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恍惚间,我以为抱着我的是另外一个人。
“我没事。”我轻轻地摇摇头,调整自己身体的姿势,稳稳地站牢,原来我觉得他高不是错觉,也不是观察的角度问题,站在他面前,我才堪堪到他的胸口。
“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慌乱之下,我把清宫词给搬出来了。饿滴神哎!
结果这个男人仿佛没听到,甚至没等我跪下去就走掉了。没风度!我在心里骂,不过膝盖免去一跪也不错。
“什么乱七八糟的。”阎罗王没意见,不代表旁边的小鬼也好打发,领我来的太监大人不满地从鼻孔里出气,“见了太后,你可给咱家仔细点,别出什么纰漏。哼!冷宫里头出来的,到底是不懂规矩。”
我在心里朝他做了个鬼脸,正常人都不会喜欢这种变态的规矩的。
好在拜见太后大人的那套动作我没作错,太监的脸色好看了一点。我没有精力和兴趣为他的态度转变欢呼雀跃,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前面中央端坐的母仪天下的女人身上。我不敢抬头,不仅因为与太后对视是大不敬,也因为她沉沉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压的我连气都喘不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在我以为自己会窒息休克的前一秒钟,太后的眼睛终于放过我了。
“启禀太后,奴婢名叫水柔清。”看来我的心理素质比自己预想的要好,声音居然没有发抖,脸上的肉也没有僵硬,倒是神色自如。
“好名字,人长的也水灵。”太后的语速放得轻快了一些,脸上甚至似乎有一丝微笑的征兆。
“听说是你将……她从火里救出来的。”
我意识到这个“她”指的是月妃,连忙应道:“是的,这是奴婢的本分。”你喜欢她也好,痛恨她也罢,你们玩你们的,可千万别牵连到我身上。
“确实是本分,能守本分也是难能可贵的。——她现在怎样?”
“回太后的话,月妃娘娘现在潜心修习佛法,每日吃斋念佛,不理会其他的事情。”我用眼角的余光瞥到她手边的书应当是本佛经,索性将月妃修佛的事情照实说了。同时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字斟句酌,惟恐有任何不妥之事。感觉到太后面色一缓,不由心头窃喜。
果然,她叹了口气:“这孩子,迷途知返也是难得。这样吧,我这里有新抄录的《法华经》,你拿去一卷给她,等她抄好了再还回来也不迟。”
我在心里怒骂,葛郎台泼留希金阿巴贡,吝啬的祖宗,这种假大方的话也好意思说出来。
但我只能代主谢恩,而且还要竭力掩饰自己的鄙夷,做感恩涕零状,演员这活儿显然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囔,把你这个时候叫来,回去也吃不上晚饭了。今儿个我吃的是药膳,就不留你用了。香兰,把精细的糕点拿来一些,你就着糕点吃些茶吧。”
太后慈祥的就像一个普通的邻家老奶奶在看自己的孙女。我的心却陡的一惊,看过的宫廷戏也好,我自己切身经历的祖孙关系也好,总之,她的慈眉善目让我联想到的全是不好的,甚至是恐怖的信息。
我的汗涔涔地往下落,心里咣咣的,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手脚冰凉。
死里逃生
糕点已经放在下手的小茶几上,我却迟迟不敢落座。那个叫香兰的宫女望着似笑非笑,嘴角逸出的似怜悯又似嘲笑。
“瞧这小东西,怕是乐傻了,连坐都不敢坐。”说罢,还用帕子捂住嘴笑。
太后也笑了起来,“小丫头看着精怪,人却是个实诚脑袋,香兰你就别笑话她了。傻丫头,快坐吧。”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奴婢承蒙太后娘娘错爱,赏赐糕点,本应感激不尽,但奴婢的姐妹们同奴婢一道,尽心尽力伺候娘娘,恪守本职。奴婢不能专美于太后面前,这实在抢别人的功劳。所以奴婢有一不情之请,恳请太后能够赏赐我们听风斋所有当差的宫女太监。奴婢代他们谢太后恩典。”
安静,凤鸣宫的空气似乎也凝滞住了。静的让我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呼吸,它们的频率渐趋平稳;豁出去了,横竖一个死字,总胜过被不明不白地毒死。
太后的脸上波澜不惊,我看不见她任何的情绪波动,索性也不再关心。这种人已经修炼成精了,我那点道行哪够。
半晌,她突然微笑,“这小丫头聪明,都会讨赏了。——香兰,你再去多拿点梅花糕,各色的馅都拿点,人多,用大食盒装,可别叫人说我这个太后小气。”一屋子的宫女太监都笑了起来,凝滞的空气仿佛又重新流通了。
我大喜过望,“奴婢谢太后恩典。”
“别谢太后,谢谢你这双巧嘴吧。”香兰别有深意地乜了我一眼,“比八哥儿还巧。”
屋里的人都配合地笑,连太后也点头赞同她的话,我装傻充愣,跟在后面嘿嘿的笑。
香兰到里间拎出个食盒给我,关切地问,“重不重,要不要找个公公送你。”
我本来想推辞,但考虑到天已经黑了,这条路我又不熟,害怕找不到家,就接受了她的好意。
送我的小太监沉默寡言,一脸憨厚。我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回来,也没心思跟他多话。一路上默默走下去,心情倒也渐渐回复平静。宫廷里的刀光剑影、明枪暗箭多的去了,一味的躲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真正迎头撞上了,也只有打起精神来积极应对。
走到林子前,我刚好做完心理建设,眼看听风斋就在眼前,天又不早了,我也不好意思继续麻烦人家,就请他先回去了。
拎着食盒,我开始分析老太后的心理动机,她应当是希望月妃在火里烧死的,不想却被我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搅了局。意图她死之而后快又不想自己手上沾染鲜血的太后很自然地将怨气转到了无辜的我身上,反正我命若草芥,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会嫌少。只是她送月妃《法华经》又是什么意思,这种没有恶意,甚至带有示好意味的举动难道表明她已经原谅月妃的过往种种了吗?如果这样,她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无辜的我呢。位高权重、掌握别人生杀予夺大权的人的心思还真是矛盾。
我想起高中时,语文老师在讲述《陈情表》这篇古文时,曾问过我们一个问题,为什么李密要在这篇写给皇帝的奏章里要再三提起自己是个降臣这一本当讳言的话题,是李密人傻,自己往枪口上撞还是他这么做另有深意?我们都不知道任何回答,甚至觉得他确实有些犯傻,或者说是有那种老儒生的“迂”。
后来听了老师给出的解释,才恍然大悟,李密面对的不是普通的人民百姓,他面对的是法律规章的制定者,至高无上的皇帝。皇帝可以犯错误,而且他完全有可能犯错误,即使他再被神化也只是个会经历生老病死的普通人,可是他又不是普通人,他不能也不愿承认自己犯了错误,旁人也不敢把任何过错归咎于他,那么皇帝犯了错怎么办?寻找替罪羊,他自己找,他身边的顾问班子帮他找,总之谁被抓到小辫子就谁倒霉。
伴君如伴虎,想要牢牢地保住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或是乌纱帽底下的脑袋,就要把丑话摆在前头。皇帝现在不介意李密是降臣,还想让他入朝拜官,不代表他以后就不介意。所以李密要再三强调这件事,实际上就是在无声地告戒皇帝,我没有瞒你任何事,是留是赶,你自己考虑清楚,别到时候后悔,又怪到我头上。
原谅了月妃不代表也原谅拨乱了她的如意算盘的我。这老太后哟,真不拿人命当一回事。我摇摇头,继续向前走。月光如水照缁衣,林子上空的月亮透过疏疏密密的枝桠,在地面投射出淡淡的阴影,朦胧的宛若渲染的水墨画。
“竹林风,在我心——”我轻快地哼着歌儿向前奔去。
前面横隙里跳出的人影唬得我差点把手里的食盒给丢了。定睛一看,原来是三皇子这个混世魔王。我没好气地斜睨他,月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笑靥上小小的梨窝竟看的分外眼熟。在哪见过呢。突然灵光一闪,我不由微笑起来。
陈宇苑,我家教生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学生,三皇子笑起来的模样很像他。我对人的相貌记忆力相当一般,竟然到现在才觉察到这一点。也许是今天回忆的东西太多,所以关于陈宇苑的记忆很自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陈宇苑是个真正的小魔王,打架翘课无所不为。我怀疑除了嗑药杀人,他十七岁的年纪能做的坏事差不多都全了。偏偏还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行骗天下,家里又要命的有权有势,这种小孩简直生下来就是用来腐化生命的。当然我的前男友除外,他是好的极端,连甩掉我都是英明无比的决定。
总之,那年我上大二,课程刚刚少了那么一点(能保证周六周日都有空了),积极联系打工事宜。我当时的男友林墨轩意图用高薪诱惑我为他洗衣做饭,被我以不想当煮饭婆的名义严词拒绝,只好由着我到处找兼职。因为时间的弹性太小,我只能做家教。换家教比换衣服还快的陈家在这种情况下找到了“品学兼优,温和耐心,重要的是有心理咨询师资格(上述全是中介的广告词,为的是方便推销我这个职场菜鸟)”的我。我生平第一次打工,自然态度一百二十分的端正。对他的金圆政策无动于衷,我要钱不会找我男朋友要啊;美男计在我眼里是小儿科,身边就是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我怎么还会对没长大的小男生动歪念头;被我堵急了,他想揍我时,我就把眼睛一闭,一脸“悉听尊便”,结果他每次都忿忿地收回拳头,再画蛇添足地附上一句没有威慑力的“不要逼我打女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写作业。
想想这个小男生被我整的也蛮惨的。有一次,他洗澡洗慢了一点,我以为他在趁机摸鱼,刚好他卫生间的门又没有锁好,我就老实不客气地踹开门,大吼一声“你游泳啊!”正好目睹现场版的美男出浴图。“啊——”的一声惨叫之后,(当然是他叫的,被看光的人又不是我)我若无其事地关门,还不忘叮嘱一声:“快点穿衣服,别感冒。”
小男生身材蛮正点的,有六块腹肌,其余的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数码相机,一眼哪能记录那么多内容。
他出来以后就不敢正眼看我了,可怜被无缘无故吃了豆腐的人好象是他啊。我不敢刺激小男生敏感的神经,干脆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因为尴尬,那次补课拖到很晚,公交车已经没有了,他妈妈留宿我,被我谢绝,我从来不肯睡在别人家里。他就骑机车送我,好象有规定未成年人不允许骑机车吧,不过他显然视这条规定为无物。机车被他骑的飞快,我吓的紧紧抱着他的腰,当下决定,明天一定要多布置他几张物理试卷,以泄我心头之忿。
机车停在校门口时,我的脚都软了,连控诉的话都没有力气说出口。
他貌似羞赧地凑到我耳边,“人家被你看光了,心灵受到巨大的打击,你要对我负责啊,明天就放我休息吧。”
我凉凉地斜睨了他一眼,轻轻地说:“我是解剖课时解剖的尸体就是一具男尸。”拜托,小朋友,男性的心理结构我比你了解的多。
可怜的小男生见鬼一般落荒而逃。
“嘉洛,你不厚道哦。”林墨轩从门后走出来。突然紧紧地抱住我,“以后不准坐别的男孩子的车。”
没等我问为什么,唇就被他覆上了,疑窦湮没在唇齿的纠缠间。
“傻丫头,男朋友有时候是可以用来当车夫的。”他轻轻地呢喃,不等我回答,唇又再次覆上。
这是我们第一次接吻,在我们相识一年半,交往十个月的时候。
他的唇很柔软,很光洁,仿佛飘落的樱花瓣,芬芳而甜蜜,他的身上有木犀草的淡淡清香,那是我为他挑选的沐浴露特有的味道。
仿佛有露珠在我的嘴唇上缓缓滚动,沁凉而舒适。记忆是那么真切,仿佛我就置身在梦境里。
猛然睁开眼睛,我骇然发现眼前的脑袋,他的唇贴着我的,辗转吮吸。
狠狠推开他,我冷静地掏出手帕,仔细地擦拭自己的嘴唇。
“早知道这招最管用,我也不在你眼前晃半天手了。”
我不理他,抬腿就要走,他伸手拉我,我生气地想要甩开,不想他的力气大的惊人,我甩手不成,反被他扣进怀里。
“清儿,清儿。”他轻轻地在我耳边呢喃,“别躲着我好吗。我不喜欢你叫我王爷,也不喜欢你叫我三皇子,叫我阿奇好吗。|乳娘就是这么叫的,可惜她死了以后,就再也没人这样叫过我了。……”
我朝黑色天鹅绒般的夜空翻白眼,我有老到可以当你|乳娘的份上了吗。挣扎片刻,无果,他的唇又向讨糖吃的小孩一般凑了上来。我急了,冲着他的膝关节就是狠狠一脚,他吃痛松开。我趁机落荒而逃。
进屋之前,我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笑容满面地推开门,“我回来了。”全斋的人都端坐在暖阁里等我。见我无虞,大家都舒了口气,关切之情逸于言表,让我心里暖暖的。我简单陈述了在凤鸣宫的经过,省略了太后意图毒死我的事情,毕竟这只是我的揣测,我又没拿那些糕点去化验。而且要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太后就是有意放过我了都会被逼着不得不杀我灭口。我取出太后赏赐的《法华经》,转述了一下她的意思。月妃竟然兴奋得手直颤抖。难道我猜错了?实际上太后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吝啬?
大家听说太后赏赐了糕点,全都兴奋的脸通红。我尝了块枣泥馅的,太甜太腻。就梳洗睡下了。保命最要紧,糕不糕点的,谁稀罕。
皇帝与皇子
我以为自己会夜不能寐,可实际上还没来得及数羊,我就酣然入梦。唉,某人说的没错,我就是没事穷紧张,真正有事时反倒忘了应有的情绪反应。
抄《法华经》的重任落到了我的肩头,月妃娘娘大小是个主子,自然是不会自己动手的;温文娴雅的佳颜却是个文盲,其余一干小的更是不用说,我花了整整一个礼拜才勉强教会他们写自己的名字,其中喜鹊得我每次提醒她三个笔画才能接着写下去。她们知道我识文断字时惊讶的眼神仿佛是看到了ET,我直觉把水柔清的真实背景搬出来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骗她们说我父亲是读书人,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不会读书写字,所以我粗浅识几个字;现在撒谎似乎比说真话更加顺其自然。至于《论语》《春秋》之流,我是不敢搬出来在她们面前炫耀了。
用一支狼毫恭恭敬敬地写小楷,这抄经文可是个费力又耗神的活,容不得半点马虎,万一一个字抄错了,就得重头再来。好在不赶时间,我抄抄歇歇,姑且把它当成日常生活外的消遣。因为抄书目前是我们百无聊赖的听风斋的头等大事,所以两个小宫女都归我使唤,喜鹊端茶倒水,樱桃磨墨递笔,把我伺候的倒像是个主子了。
窗外春光明媚,温暖的阳光如同物理课本上的示例图片,标准的漫反射。书房里窗明几净,砚台旁一小小的白瓷瓶,原先是月妃吃剩的药瓶,被我清洗干净搁在桌上的,里头蘸水开着饱满的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想起《诗经》上的诗句,竟不由地怔了。手有些微略的酸涩,我看今天也已经抄了七八张了,索性放下笔,背靠在椅子上任凭自己的思绪肆意驰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出自《诗经?风》,具体是哪一首,我已经记不清了,全诗我也背不下来。我想说的是这两句诗描写的主人公,著名的桃花夫人——息妫(gui)。但凡著名的美女都能歇起历史的波澜,比如特洛伊的导火索——古希腊最美的女人海伦,再比如说我们的这位息妫美眉,彼时楚王兵临城下,给出某个弹丸小国“TO BE OR NOT TO BE”的选择,江山还是美人,你自己看着办。一般有血性的男人,典型代表人物,羽扇纶巾的周渝,会酷酷的说一个都不能少;当然人家有那实力,不能两全的诸如温莎公爵就作出了令世人瞠目结舌的选择,日不落帝国的王位不坐了,雄赳赳、气昂昂地跟他的美国寡妇情人“只羡鸳鸯不羡仙”去了。只是能做到上述选择的男人都是极品,被称为极品的男人毕竟是少之又少,我们的息妫美眉就没小乔那么好的运气了,他的丈夫一无实力二无勇气去保全她。与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垂死挣扎,不如毅然决然地舍身取义,于是身为王后的她咬碎一口银牙也要挺身而出,远嫁楚国。
息妫的自我牺牲并没能保全她的国家,也许是她牺牲的还不够。她为楚王生下了一个儿子,却数十载不曾开口同自己的第二任丈夫说一句话。楚王恼,她以刀木作答(别误会,只是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纸笔),大意是我嫁给你已经是背叛了我的丈夫,所以我不能跟你讲话也算是对我丈夫的忏悔。楚王不发一语,没两天,息妫就收到了楚王送给她的礼物——装着她前夫头颅的匣。
我在看到这个故事时的第一感觉是这个息妫是故意的,你不仁我不义,你不要我,我就让你连江山也得不到。而后年岁渐长,是成心还是无意,就不再是我思考的重点,我最大的感触就是制定游戏规则的人可以不遵守游戏规则。他楚王确实是让那个倒霉鬼二选一,但他可没保证被选中的他就放手。即便他现在放手了,也不代表他以后也不会想要。只要他想,就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强权才是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真理。
世界还真是现实的让人连做梦的勇气都没有。
樱桃和喜鹊趁我休息的空隙打梅花络子,我手拙,刺绣也只会十字绣。想到这个我突然想起上次收拾屋子时看到的旧橱纱,那种布料倒有点像十字绣的材料。我猛的一激灵,从椅子上跳起。
“樱桃,上次咱拾掇出来的旧橱纱呢?”
“找那干吗?脏兮兮的。”小丫头正认真地分彩色丝线,头也不抬。
“嗳,快告诉我在哪儿,我有用。”我都想好了绣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流氓兔。
“问春杏,东西是她放的,保不准已经仍了。”喜鹊不凉不淡地撩了一句。
“谁丢了我跟谁急!”我暴走,冲出去找春杏。
里面的人见怪不怪地继续自己的工作。
好在东西还没丢,因为春杏懒得出门。懒惰真的是一个非常良好的生活习惯。我笑眯眯地鼓励她以后也不要太勤快,结果小姑娘以为我是在说反话,吓的小脸煞白,直说“以后再也不敢”。唉,诚心实意的夸奖却没有人相信。
橱纱被丢在杂物间的角落里,上面落了层厚厚的灰。小宫女自觉心中有愧,主动请缨揽下了清洗的活。我受不得灰尘,又嫌手浸在水里冷,就没有跟她假客气,先回书房描绘图样了。漫画看了八百本,提起笔来多少也能涂上几张。自知程度有限,我也不敢画什么高难度的图形,线条简单的流氓兔是不二的选择。
我把图案描到橱纱上就开工了。流氓兔色调简单,就白和蓝两种,这样子换线也不会嫌复杂。本来以我懒散的人生态度,这种飞针走线的活计我是绝对退避三舍,结果十几岁的青春尾巴时,某人说他想要的生日礼物是十字修;然后某个傻傻的只会订扣子织围巾的女人就开始了和针线的长达数月、鲜血淋漓的角逐。现在,我是寝室的刺绣高手。男人是女人的最好课堂。
有些人善妒,有些人愤怒,有些人老是觉得世界处处难为他,就连最普爱的太阳也都照不到他的头上,天天生活在怨世的情结中。我想我的心态至少是积极的,能够从过往的苦涩里淘出有用的部分,让今后的生活过的更好。
十字绣是现代生活快节奏的产物,所以受到假装贤良淑德自诩有古典气息的年轻女孩子的青睐。虽名为绣,哪还有多少精细的成分在里头,就好象好莱坞的商业大片,有情节,没细节。
然而,图的就是个新鲜。
除了正在念经的月妃,全斋的人都围过来看稀罕,连斋里的刺绣高手明珏也啧啧赞叹,她原先叫明月,后来为避月妃的讳,月妃赐了她一个“珏”字。我赧然,感觉有点像陆羽惊叹我做的八宝茶是极品。
“好热闹,我说,全宫里头,就你们听风斋最有人气。”窗口探来一张盈盈的笑脸。
我眼皮不撩,专心致志地做自己手里头的活。Сhā针进线,好勒,就快大功告成。
有小宫女跟他行礼,被他制止,胆大的招呼了几句,见我一言不发,也不好多语。热热闹闹的书房一下子安静起来。
“哟,我说怎么都不说话了,原来是三皇子驾到。”佳颜去里屋取了几块糕点出来,准备等我完工了,大家一起吃下午茶。
她也知道三皇子性子随和,加上对方并没有进屋,只是行了个普通的礼。幸好她没三叩九拜,照小皇子目前阴沉得快要拎出水来的脸来看,某个称心如意惯了的天之骄子正处于愤怒的情绪当中,保不准就会迁怒于她。
我若无其事地绣着流氓兔的小蓝帽,已经快大功告成了。越到后来越要沉住气,一松懈就会前功尽弃。我心如止水,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绣,这可是我穿越时空后第一幅刺绣作品,可千万不能砸了我的金字招牌。
光与影的微妙变化让我觉察到时间的流逝,室内已经隐隐有些黯淡。识时务的众人生怕沦为那无辜的池鱼,早作鸟兽状散,偌大的书房只剩下我一个人孤军奋战。终于搞定战斗,我推开手里的橱纱,头向后仰去,揉揉已经酸痛的脖子,老了,比不得当年,才做了一幅就腰也酸了眼也花了。侧头,斜睨面罩寒霜的小皇子。眨巴几下干涩的眼睛,觉得好受一点了,就站起身,旁若无人地活动活动筋骨,等到脖子没那么酸了,我拿起丢在书桌上的十字锈,准备去献宝。
胳膊上多出了一只手,我叹息,这小男生的手也好看的紧,十指修长而不嫌纤细,要不是手上有弓剑磨出的厚茧,完全有资格去当手模。
我淡漠地凝视他,轻若喟叹:“放手。”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他迟疑了一下,手缩紧又松开,小心翼翼地问:“清儿,你生气了吗?”
“奴婢岂敢,王爷无论做什么,奴婢都是没有资格生气的。”我面无表情地陈述。
“别老奴婢奴婢的,你怎么跟小乙子一样。”小皇子烦躁起来,闷闷地打断我的话。
“奴婢本来就跟小乙子公公一样是下人,哦不,奴婢的身份比他还不如,奴婢会时时铭记自己的身份,决不逾矩!”
“够了!本王拿你当朋友,你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原来你也讨厌我,早知如此,我就不来讨这个没趣!”
“如果殿下真的拿我当朋友的话,就不应当作出那样的事!”我也沉下脸,“清儿虽然是个卑微的宫女,可也不是任人侮辱的,我也有我的尊严!”
“对不起,”他从窗子叹进身子来,伸手抱住我,“我那天实在是太难过了。我的生辰也孤单单的,父皇身体不适,就没人再记挂着我了。”
“怎么会没人记挂着呢。”我拍着他的头安慰他,“咱们斋的,你屋里的小乙子,你师傅,紫烟,不都惦记着你吗?”
“那你呢?”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你松开我我就原谅你。”我叹气,这样子被别人看到了还得了。
“不行,你要先说你也记挂着我。”他的头重新埋在我的肩上,小无赖似的撒娇。
我无奈,只好照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等他放开手,我愤怒地加了一句,“以后要再敢这样,我就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他只是嘻嘻地笑,伸手指着我的大作,“这是什么?”
虽然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但明白在那个问题上与他纠缠下去也是无益,我也懒得再跟他计较。
“十字绣。”
“这绣的是什么?小熊?”
我愕然,我绣的有那么不靠谱吗?
“大白鹅?”
“鸭子?”
……
见我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终于失去了继续猜下去的勇气。
“这是兔子。”我忿忿地夺回我的宝贝,在他手里真是糟蹋了我与流氓兔。
“噢,我说像了,看,它手里拿着的不是胡萝卜吗?”
我彻底无语,拜托,人家手里的道具明明是马桶刷!-=-后来他死缠烂打非要我把十字绣送给他,我白了他一眼,“理由?”,结果他说他生日我没送东西给他。我沉默,照他的理论,我是不是应该把他过往十七年的礼物全补全啊。
紫烟借我的那套旧衣裳洗好以后就一直搁在我这儿,几次三皇子过来都没想起来让他带回去。趁着今天没事,日头又好,我索性自己给她送回去。一套破衣服,可别让我落下贪小财的坏名声。
三皇子上学去了,小乙子自然也跟着。景祥宫里头除了紫烟我谁也不认识,她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我递给她的衣服,她也没有亲手接,而是叫底下的小宫女拿了放在一边。我的脸上继续挂着谦卑恭谨的微笑,心里不屑一顾,拽什么拽。闲闲说了几句话,我自觉没有拉拢她的必要,便懒得发挥“与人为善”的特质,恭恭敬敬地告辞了。
刚走到门口,方才从我手里接过衣服的下级宫女就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把一个包裹样的东西丢进角落里。我清楚地认出了包袱上的兰花图案,这还是樱桃帮我挑的。
恶从胆边生,我娇笑,高声道:“哟,姐姐终于决定丢掉了,我先前穿时就想,这衣服这么破,怎么还没扔掉,还误以为是王爷刻薄他的下人呢?原来是误会啊。”
“我怎么刻薄我宫里头的人啦?”三皇子散了学,后头小乙子捧着他的书包,看见我打招呼“清儿姑娘怎么来了。”
我对小乙子点头示意,飞了一眼小皇子,“你宫里头的事,我怎么清楚。”
自顾自地走开,我本来就不是来找他的。
哈哈,只要想到紫烟那乍变的脸,我就心里觉得爽。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更是其乐无穷。
我的唇角不由溢出笑意,青石板铺就的小道两旁的春花灿烂,最普通的桃粉杏红也开的灿烂,浓烈的春天的气息无处不在。
宋祁诗名在群星云涌的欧阳修时代只是平平,惟独那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让他领尽风骚,更赢得了“红杏尚书”的雅号。当年高考考的古诗词鉴赏就是这一句。问:“这个‘闹’字妙在何处?”,怎么答的,我已经忘了,其实即便是标准答案也不劲如人意,这个好,各有各的领悟,又岂是短短几十字所能言尽的。
我信手拈来一朵小花捧在掌心,没有浓郁的香气,然而形貌也足以叫人欣赏。
不经意地抬头,撩见一个五十开外的男子正死死地盯着我。他眼里包含的感情是如此的浓厚,色彩深的让我看不清它的本来面目。我畏葸起来,本能地向后退去。
“别怕,我没有恶意。”他急急地意图制止我。
我东瞄西瞄,不理会他的信誓旦旦。男人靠得住,母猪也上树。
“我就站在这里不过去,你别害怕,不要走。”像是要辅证他的话,他向后退了两步。我见他并无恶意,也就平静下来,放弃了落跑的念头。呃,主要是我的地理位置不好,左右都是枝繁花盛的树,后面是池塘,前面他一夫当关,我不觉得自己有万夫之勇。下定决心,他要有什么异动,我就把他踹进池塘。看他病恹恹的模样,身体也不会怎样。
胡思乱想,打量他之际,我的眼睛突然呆住了。倒吸一口凉气,我死命睁大眼睛,没错,那个图案就是龙。
“扑通”我跪倒在青石板上,没觉得痛,“奴婢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没有回应,半晌,头顶上响起沉重的叹息。我心里头乱哄哄的,血一个劲的往脑子里涌,我什么也想不了。
“皇上怎么上这儿呢?叫臣妾好找。”娇柔的,悦耳的嗓音,我跪在地上,眼角的余光只看见淡粉色的裙裾。
“哪儿来的奴才,惊了圣驾,该当何罪?来人,拖下去,杖责二十。”同样的声音,调子一变,立刻是从赤道到北极。
“姐姐,奴才不懂事,您别生气,依妹妹愚见,教训她几句就是。”来的妃子显然不止一个,不过我三月天里身上冷汗涔涔,实在没有精力去关心另一个人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裙子。
“只是个刚进宫的小丫头,没见过什么人罢了。走吧,朕有些累了,我们去前面的亭子歇歇脚。”
一大堆人又走开了。
过了老半天,我瘫软在地上;照这么刺激下去,我心衰而死才怪!
小王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回的听风斋;进门时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住。
“清儿姐,你怎么呢?”樱桃正巧出来晒被褥,多好的春光。
“没什么。”我虚弱地笑笑,“仔细点,该晒的趁天好都拿出来晒晒,没准过两天又会下雨。”
“嗳,好勒。”
我慢慢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佳颜照例是不在的。光滑明亮的铜镜中,苍白的瓜子脸毫无血色。
用力拍拍自己的双颊,逼出点不自然的红晕;我暗暗宽慰自己,没事,都过去了,皇帝也没精力去要你一个小宫女的命,不然你怎么还有命坐在这儿胡思乱想,早乱棒打死扔乱坟岗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呵呵,多少宫女白头都没见着皇上一面,你何德何能,居然承蒙圣上“垂青”,得以亲口独自一人聆听他的“金口玉言”。
想来我还是有些冷幽默细胞的,端茶进来的喜鹊就被我兀自挂在嘴角的笑容吓了一跳。
“喜鹊啊,”我拍拍惊惶无措的小宫女的单薄的肩膀,“回头能不能给我弄点酸梅汤什么的,别老让我喝茶。”
小丫头唯唯诺诺地退下,连连点头称是。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安分多了,老老实实地躲在书房里抄经书。其实在现代社会,我是公认的异类,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不爱逛街,也鲜少出去玩;可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代女子相比,就又有了一定的差距,反倒成了她们眼里爱疯爱闹的野马。见我这些天都埋首书卷,佳颜还打趣说,野性子的烈马什么时候也套上了辔头。我苦笑,借口太后的《法华经》老不还回去会遭人非议,还是早点抄完的好。结果弄巧成拙,水妃也觉得我的话有道理,嘱咐我其他事暂且放下,一心一意地先把经文给抄出来。
于是,我错过了著名的桃花节盛会。
南国信奉花神,传说中百花神女座下有梅、桃、莲、菊四仙子。以她们名字命名的四大花节也是南国的重要节日。一年之计在于春,中土皇朝最为重视的首推桃花节。每年的三月中旬,皇帝必将在宫中设宴大宴群臣,届时平日绝少踏出闺阁半步的士族女眷也会在皇后的邀请下入宫同庆。当然,这些年来履行这个职责的人一直是皇太后,当朝天子自前皇后薨后,就不曾再立。太子母亲出身普通的庶族官僚家庭,背景不足以母仪天下,其余两位产出皇子的妃子一死一闭,竟然三千佳丽都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得以凤袍加身。我想这古代皇帝选后也着实奇怪的紧。
沸反盈天的喧闹与听风斋的寂静对比鲜明,幸而我们三人都感受不到外面的繁华。偌大的听风斋只剩下书房里苦苦挣扎于经书前的我,佛堂中敲着木鱼念经的水妃和服侍在旁的佳颜。其余的小孩,水妃一早就善解人意地叫佳颜出来吩咐放假一天,出去瞧热闹。
“至于清儿,”她笑眯眯地侧过头,“想必你也放不下没抄完的经文吧。”
我放的下,谁说我放不下。
可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小的一窝蜂地跑开,还得假装毫不介意。
春天花正开,鸟儿自由自在,除了我这个倒霉蛋。转念想想,人多眼杂,万一再叫我撞上什么事岂不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当缩头乌龟总胜过伸头一刀,想想也释然了,我专心致志地继续抄《法华经》。饿了,就用纸包块糕点咬两口;手上沾了墨迹,前前后后的洗手又怕水沾到纸上,弄糊了字迹,只好潦草了事。
栗子糕糯软绵甜,就是吃多了会口干。我随口吩咐樱桃给我倒杯茶吃,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香茶就捧了上来。
“小蹄子,今儿手脚倒利落。”我接过茶碗,笑道,眼皮子漫不经心地向上一撩。
看见黑沉沉的笑眼,我一怔,手上一慌,碗就歪下去了。眼看着就要“银瓶乍破水浆迸”,他长手向前一捞,碗就稳稳地坐在他手上了。
“烫着了没有。”我忙把茶碗从他手上拿下,皱着眉头在烫红的地方吹气。
“不碍事的。”他像是害躁般缩回手,脸上飞起一抹不自然的绯霞。
我失笑,这小孩。转过念,忙抓起正在抄的经文一看,脸色立刻变了。
“看你做的好事!“我心疼地用宣纸小心翼翼地吸上头溅到的茶水,还是糊掉了好几张。
“对不起。”他手足无措地呆在旁边,伸手想帮忙。被我制止,别到时候越帮越忙。眼看着是没救了,我把几张污掉的纸揪成一团,愤愤地丢到了地上,也不知道抄经文多艰难。我狠狠地拿眼睛瞪他,突然间想起什么,连气也顾不上生了。
“你怎么到这儿来呢?”我紧张地朝窗子外左右望望,“我的王爷,你又不是不知道您不能来这儿,这要是让旁人见到了还得了。出去,出去。”我抬手就要推他出门。
“你别担心,小乙子在外头守着,不会有事。宴会上闹得我昏头涨脑的,我看二哥也退下了,就偷偷溜出来透透气。嗳——别推了,好容易才避开他们,你就非得要赶我走?”言罢,可怜兮兮地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
我不为所动,好生宽劝:“我的王爷殿下,您就别为难奴婢了。要是叫上头知道了,还不是奴婢倒霉,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说到底,你还是怕连累自己。”他的笑脸倏忽消失了,冷漠讥诮的寒意冰封了幽黑明亮的眼睛。
“对!我是怕被连累,尤其是这种莫名其妙的连累。”我被他自以为是的语气惹火了,笑容拉下,“王爷你高高在上怎么会考虑到我们这种贱若蝼蚁的奴才的处境,您非要在这儿吗?你到这儿来不仅解决不了你自己的问题,还会连累一大帮子的人。我们这些奴才本来就在最下面,圣上太后宅心仁厚,抵不过就是把我们撵出宫去,再不济也就一死。可娘娘怎么办?王爷您有没有考虑过她的立场,她才刚刚过了几天安心日子,您就一定要这样吗?”
“行了,我走就是。还从来没有这么不招人待见过!”他忿忿地一摔袖子,怒气匆匆地走了出去。
我叹了口气,惫懒地靠在滕椅上,这小皇子没几天,怕是消不了气。
谁叫他一张脸长的那么像我唯一的弟子,总是让我忍不住有一种好为人师的冲动,看不得他遭罪。我把这归咎为当年没有遵守职业道德的报应。
当初陈雨苑小朋友学业刚上正轨,林墨轩就软磨硬兼地逼我把家教辞了,美名其曰“防止影响学业”。我不愿意,我不想半途而废,尤其是在陈雨苑开始逐渐信任我,把我当成朋友的时候。没想到,他竟然自作主张帮我安排了很多社团活动,让我疲于奔命之际不得不终止了兼职。为此,我跟他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争吵,气的我整整三个多月没搭过他一句话。
陈雨苑在听到我抱歉地说出决定时,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倔强漆黑的眸子里情绪复杂到我的视线一沾上,就本能地畏葸地躲到一边。他狠狠地关上房门,任凭我好话说尽也不肯开。我只好对管家歉意地点点头,心情沉重地离开了豪华的陈宅。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个漂亮到嚣张的男孩子,第二个月,我偶然经过他家,碰到出门买菜的管家,才知道我辞职后没两天,他就办理了出国留学的手续。
“先生本来几个月前就要送少爷走了,只是司小姐来了以后,少爷似乎对学习有了些兴趣,自己也不想出国了。加上夫人一直舍不得他走,就拖了下来。现在,司小姐走了,少爷不知怎的,又要出国了。先生夫人拗不过他,只好放他去加拿大……才多大的孩子,那里该有多冷……”
我脑子里乱哄哄的,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又似乎更加糊涂了。
唯一清楚的是,我对陈雨苑这份愧疚是深深扎根于心底了。以后,惟恐再误人子弟,我干的兼职里从未出现过家教。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现在人家不就杀回来了。
好看的眉毛纠成一团,隔着窗子间的薄薄的空气,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瓮瓮的。
“对不起,清儿,其实我原先来就是想和你说说话,这几天我来时你一直在忙着抄经书,都没跟我说上什么话。你放心,我就在这里,不进去了,不会叫你为难的,你就陪我说说话,行吗?”
能不行吗?人家一高高在上的王爷都这么低声下气地跟我赔不是了。难为他找出这么个理由,也可怜他这么多年了,母亲近在咫尺都不得一见。难得逮着这么个机会想见上一见,还叫我不识趣地给拦下来。人家没恼我整我治我,我就该烧高香了。
我撂下笔,抬头乜了他一眼,他正眼巴巴地盯着我,眼珠子转都不转。
“进来,帮我搬张桌子出去。”
他立刻就跑了进来,要不是书桌就挨着窗户,我怀疑他会破窗而入。
桌椅摆好,笔墨纸砚伺候,我把狼毫往他手里一塞,“给,你写。”
“为什么是我写?”他不服气地反驳,百般不情愿地坐到桌前。
“刚才是谁害我白抄了半天?”我凉凉地斜睨他。我没胆子让他进去见上月妃一面,但读着自己的儿子亲手抄的经文,也算是一种安慰。
“你可抄认真点,飞龙走凤的我可不要。”我事先打好预防针。
“起码比你的好看多了。”他毫不害臊地自我表扬。
我白了他一眼,凑过去看,不由折服,书法之道,我所知甚少。但就我有限的欣赏眼光来看,他的字比我一个曾获过国际书法竞赛金奖,名字被收录进《世界名人录》的高中同学还要好上几分。是古人都擅书法,还是他尤精此道。
更叫我满意的是,他的字体也像颜体,与我练过的仿佛出自同门,这样一来,只要不仔细看,就很难发现,这一本经书是出自两人之手。
“早知道来了要给你干活,我就老实呆在那里看美人跳舞。”他认命地乖乖抄写,速度可比我快多了。
“是啊是啊。”我配合地点头,“蝶影舞衣香,可不是比这儿好看多了。”
“蝶影?你觉着她们很好看。”
“当然,她们个个身轻若燕,好看的紧。”我掰了一小块桃酥放在嘴里含着,体会它在口水的浸润下,慢慢变软的过程。
“没你好看。”他抬起头,用笔尖指了指我的鼻尖。
“别闹。”我笑着向后退去,“嘴巴这么甜,赏你吃块桃酥。”
他张嘴接了,继续笔下生花。
“你们一个个都退了,皇上怕是会不高兴吧。”我说出了心里头的担忧,皇帝宠他,世人皆知。只是若过于放浪形骸,只怕不仅遭人非议,就连皇帝自己也会觉得看不下去。当年曹植不照样很得曹操的疼爱。
“这种时候,只有储君才不能擅自离开,可怜的大哥,又要坐上一天了。年年都是如此,什么梅花节去香雪海,芙蓉节去碧池,掬花节去幽尘,但凡父皇没空料理的事情都是他的责任。幸好,我不是太子,否则,现在谁陪你说话?”
“希罕!”我嗤之以鼻。
“我希罕。”
有高手助阵就是不同,我又奋战了两天,终于把那该死的经书给抄完了。我没有任何对佛教不敬的意思,只是自从小学时被老师罚抄过课文之后,天知道我有多么讨厌抄写。
我手上的酸劲还没有缓过来,月妃就忙不迭地催我把原本还回去。这个女人想必是被谲诈多变的宫廷风云给吓坏了。
苦命者如我,只好硬着头皮上阵。其实我比她们所有人都害怕面见太后。那个老虔婆当日可是一心想要我的命的。不知是不是我的奶奶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过大,我对所以上了年纪的女人都有一种畏惧的情绪,我的小聪明在她们看透世情的眼睛里永远都可笑到可悲。同性相斥的自然法则让她们对我缺乏怜爱,让我对她们惟恐避之不及。
谢天谢地,太后她老人家去御花园赏花了。彼时花期已过,不想她还有看落花的独特嗜好。感激她与众不同的口味,我谄笑着对吩咐我“在这儿候着吧”的太监请求,希望他帮忙转交一下。他不阴不凉地眼皮子撩了两下,尖着嗓子:“哟,咱家可没那个胆子,你还是亲手交给太后她老人家吧。”
我气结,我就是不想跟太后照面,谁知道她见了我会不会杀心又起,反正她杀个人比我杀只小白鼠还简单。
好话说尽,笑脸陪僵还是无果,我在心里问候了他的列祖列宗,想到他已经绝了后,就放弃了诅咒他下一代的念头。
“唷,这不是小清儿吗,昨儿个太后老祖宗还提到你呢,直说咱宫里头就少了你这样的机灵人。”香兰朱唇未起,笑语先闻,袅袅娜娜的,带着股兰花的香气。想必衣料子上用了不少熏香。
“承蒙太后错爱,清儿受宠若惊。”我腼腆一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也猛的下沉。太后她老人家对我如此“念念不忘”,我可真是诚惶诚恐。
“哪的话,你这么聪明伶俐的小丫头,谁见着了会不喜欢。回头我可得好好求求老祖宗,让她把你接到我们凤仪宫里头来,咱们姐妹也好亲近亲近。”她靠上来,亲昵地握住我的手。
我吓的差点脚一软就倒下去。我勉强干笑:“姐姐如此说倒叫清儿惶恐不安。清儿鄙薄,进宫日子浅,又是在冷宫里头呆的。没矩没识的,要是坏了规矩,惹的太后她老人家不高兴,岂不是叫姐姐也面上无光。”
“就冲你这句话,我死皮白赖的,也要求一遭老祖宗了。这宫里头,机灵的,有眼力的,照说也不少。可有点小聪明的,大多没良心,过河拆桥。可妹妹就不同了,脑瓜子好使,心肠又端正,一双小嘴儿比八哥还巧,模样也好。清清爽爽的,叫人见着就喜欢。”
我已经吓的腿肚子都抖索起来了。幸好宫女都穿着长裙,遮着看不显。
“劳烦姐姐将这卷《法华经》还给太后。月妃娘娘深感太后的恩德,一直在全心全意地诵读经文。”我避过她的话题,急着脱身。
“这——”她瞥了眼我手里黄布包裹着的经卷,目光如圆滑的珠子,在我的脸上滚来滚去,似笑非笑地睨视,“老祖宗的宝贝我可不敢经手,妹妹还是亲手交到她老人家手里的好。”
说罢,留给我个娉娉婷婷的背影,如风摆杨柳一般摇曳着进去了。
气的我,简直想上去狠狠地踢她一脚,看她还能不能扭的这么好看。
没法子,只好认命等死。我百无聊赖地看天上的云,天空真的很蓝,白云真的很白,我真的很无聊。这次比上次更惨,不仅有着更为沉重的心理负担,而且连蚂蚁搬家的消遣节目也没有。我看白云多无聊,料白云见我亦如是。
看到阳光下,我长长的影子,我突然灵机一动,开始自顾自地玩起来。从小,生活的孤寂就将我培养成最擅长自娱自乐的人。见四下无人,我以我掌为轩辕,自己玩手影戏。可惜手里有书,玩起来不是很方便,而且阳光不比灯光,虽然我站的角度还行,投下的手影也只是淡淡的。
“太后驾到——”
我慌忙转过身跪下。
“奴婢水柔清叩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吧。哟,这不是听风斋的小丫头吗?怎么今儿个上我这儿来了。”太后屈尊迂贵停下了“凤足”,言辞亲切地招呼我。
“皇祖母,您的宫已经到了,孙儿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打扰您老人家休息了。”
仿佛是着了魔,我神差鬼使地抬头望向他,曾有一面之缘的二皇子。他面容平静而沉稳,侧头微笑着倾听最宠爱他的祖母的教诲。在老人的心里,孩子永远是孩子,所以叮咛的话语无外乎“一日三餐要认真吃,不要太累着自己。”他点头称是,行礼告退。直到他的身影走远了,我才怔怔地收回视线。
好险!太后在我回归恭敬的姿态的下一秒钟也转过头来。
我恭恭敬敬地捧上经书,把声音调成温和谦卑。
“太后,清儿是代月妃娘娘还经书的,我们娘娘说深感太后恩德,可惜带罪之身无缘到太后面前聆听太后的教诲,只能加倍刻苦地诵经念佛,既是洗刷自身的罪孽,也是以此回报太后的恩典。”
“她能够这样想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德海,把经书收好。”
一个老年公公从我手里接过这个烫手山芋。我心里长吁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是有惊无险把它给还回去了。就在我暗自庆幸准备告辞的时候。太后突然皱起了眉:“香兰这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不知道招呼你进去等,可怜的孩子,站了好一晌了吧。来,进去陪我说说话。”
传说中的小公主
“我?”我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不置信地往身后望望,除了我的影子外,连苍蝇也没有一只。
“大胆奴才,居然敢在本公主面前自称为‘我’!来人,立刻给本公主拖出去。”顾盼生姿的剪水秋眸蒙上了一层乖张阴狠的暗芒,让人难以相信,眼前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女子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幼童。
“公主饶命,奴婢知错了。”没等我从震惊中完全清醒过来,自保的本能已经驱使我奴颜婢膝地跪倒在地。
“好了,囡囡,哀家宫里头的人再叫你这么撵下去,哀家可真的要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了。”太后宽慰脾气阴鸷的小公主,半哄半劝,“南疆新供奉来了水果,样子甚是古怪,可据说味道却好极了。皇儿孝敬给我以后,哀家可是一个都没舍得吃,就等着我们伊若来尝。”旁边的宫女会意地走了出去。
“不好,那个贱奴才竟然胆敢笑我,老祖宗——,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她拉着太后的袖子不依不饶,那一声“老祖宗”又绵又长,简直足以绕梁三日而余音不绝。
臭丫头,存心找茬!我在心里怒骂,本小姐才没闲情逸致笑你这号拙劣丑角呢。
“哟,我说这宫里头怎么突然亮堂了许多,原来是伊若公主您来了,简直让凤仪宫蓬荜生辉。”一阵娇笑,香兰用托盘捧着两个菠萝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你这丫头,半本《三字经》就出来卖弄,有你这么乱用成语的吗?”太后笑着用手指她,“你倒说说看,我这凤仪宫怎么着就成茅草屋了。”
“唷!”香兰一怔,“竟不想这层,香兰粗鄙,老祖宗,该罚该罚。”转而看见跪在下头的我,又笑语盈盈,“比不得清儿妹子,也是识文断字的好人家的女孩子呢。太后您看看,清儿丫头别的不说,光这经书抄的。奴婢斗大的字不识半筐,可也觉得好。”
“你懂什么?”太后乜了她一眼,“哀家那登不上台面的乌七八黑,你不也光晓得叫好吗?呈上来叫哀家过过目,看你是不是光晓得替你这个妹妹吹牛。”
香兰道:“老祖宗,您还别不信,奴婢是不懂,可王爷懂啊。刚才在廊子里撞见千岁爷时,他也夸字好呢。”
“啊!——”小公主宛如惊弓之鸟,“父王在哪里,就说没见到我。”就要开溜。被多事的香兰给拦了下来。
“放心,千岁爷王瑞阳殿的方向去的,你父王忙着军国大事,没空来抓公主回去。您就安心陪着老祖宗吧。”
“你千岁爷什么时候也有兴致看你拿的东西呢。”太后摸着小公主的头,像是漫不经心地问。
香兰面皮一老,神情微窘,“回老祖宗的话,奴婢脚笨,不小心摔倒了,东西撒了一地,幸亏碰上王爷,帮奴婢捡了起来。老祖宗你看,到现在胳膊上还青了好大一块。”
“行了。回回走顺的廊子你也能摔上一跤,要是让旁人见着了,指不定要怎样编排我老婆子呢,偌大的凤仪宫连个手脚麻利的都没有。”太后皱眉,接过经书。
“怎么会没人呢。老祖宗,您眼前不就现成有一个,人又机灵,办事又利索,看,字也写的真正个的好吧。”
太后置若罔闻,只是细细地翻阅我抄好的经书,忽而笑了。
“果然是好,不枉费香兰这丫头这么拼命地夸你。小小的女孩子写出的字竟然带着股大丈夫的气概。”
“太后过奖了。”我心惊肉跳,不知她是不是另有所指,“清儿性子驽钝,人难看,字也写不秀气,反倒像是男子的笔迹了。”
“非也,非也。”太后摇头,“你看中间的这些张尤其的好,渐入佳境,只是最后的却又后劲不足,丫头,做事要有始有终!”她半是告诫半是教诲地拿眼横我。
我干笑,“太后教训的是,奴婢后首光图快,反是把字的神给丢了。”
“米粒微光也值得这般炫耀。”恨恨瞪了半天菠萝依旧无法下手的小公主兀的拉下脸,显然是痛恨我抢了她的风头。
又怪我?我简直快叹不出来气了,我的额头上有浓墨重彩标志着“出气筒”三个镏金大字吗?
偏偏香兰还不识趣,笑嘻嘻地加上一句:“公主您别不信,说句犯上的话,您的那些师傅的字也没听王爷夸奖过啊。”
“你怎么就知道父王没夸过。”小公主冷笑,“是你知道父王的事情多,还是我知道父王的事情多。”
香兰讪讪,期期艾艾,“当然是公主知道的多,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又岂敢逾矩。”
“哼!知道自己的本分就好。”幼小的女童脸上浮现出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寒意,淡淡地瞥了眼经文,“我看也不过尔尔。”声音又回复为娇柔的嗔怨,小嘴儿撅的,仿佛百般不服气。
“公主说的是,奴婢那几下鬼画符在您面前简直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我忙不迭地顺着猫毛摞。
“别想着拍两句马屁就能蒙混过关。”公主不为所动,“香兰不把你夸的跟朵花似的吗?又是聪明又是有见地,本公主倒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真材实料。”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眯起来,嘴一歪,“你来看看,这个……该怎么吃。要是你想不出解决的法子,就给本公主在这儿一口一口的全部吞下肚。”
“公主这可使不得,这菠萝的,那上头的东西全都戳人的。”香兰大吃一惊,连忙开口阻止疯狂公主的无理取闹。
“住口!本公主说话,还没有你Сhā嘴的份,了不得,你也帮她吃一只这个什么剥落。”
屋里的大小奴才都噤若寒蝉。
“公主,这是贡品,奴婢一个小小的宫女哪有资格将它吞下肚。”我偷偷地观察太后的脸色,她竟然若无其事地听凭这个小恶魔胡闹!
“你再不吞,我叫人给你塞进去,小李子,你别躲,就你,给本公主把剥落塞到这个胆大妄为的死奴才的嘴里,我要看着她一口口地吞下去。”
准备脚底抹油的小太监不幸被抓了个现行,只得垂头丧气地来执行这项苦差。
“不敢劳烦公公,真正要吃的时候,奴婢自己动手。”我微微一笑,眼睛毫不畏惧地迎上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妖女,“奴婢恳请公主能够提供一把削皮的刀。”
“你倒是很有信心啊。”公主动了下身子,重新在太后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子坐好,讥诮地勾起了嘴角。
“姑且一试。”我不动声色。
回答我的是一身冷哼。
宫女按我的要求呈上了刀具和干净的亚麻布。我用布包着菠萝,小心翼翼地削着它的皮,没有合适的工具,尽管我熟知每一个步骤,也是举步惟艰。陷在果肉里头的毛没有特定的刀具尤为难挖,我谨慎地华着方块,总算搞定了这该死的菠萝。我决定了,今后我若穿越回去,绝对不再碰菠萝!
嫩黄晶莹的果肉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甜甜的果香令人生津。望着诱人的菠萝,小公主嘴唇蠕动,轻轻地问:“这东西好吃吗?”完全忘了自己刚才一心一意要把它塞进我的嘴巴里。
“公主且慢,这东西还要在盐水里浸上半个时辰才好吃。”我笑着阻止了跃跃欲试的小公主。
“你莫不是糊弄本公主!”小脸儿变的可真快,乌云又压在了凤仪宫的上空。
“奴婢岂敢,只是这菠萝若不用盐水浸泡,是要涩嘴的。”我陪着笑解释。
“呼,当本公主是三岁孩童吗?用盐水泡过才会又苦又涩吧。”小孩子自作聪明地拿了一片放进嘴里。唉,连手都不晓得洗一下。
“谁说涩的,甜的很。”小丫头自鸣得意地飞了我一眼。
哼!哭的时候可别找我。
念头还没转完,公主的面色已经尴尬起来,伸手要掏嘴里的东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老祖宗,囡囡难受。”
“大胆奴才,竟然敢谋害公主。给哀家拖出去斩了,囡囡不哭,老祖宗给你做主。——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请御医,御医!”
“太后不必焦急,奴婢自有解决的法子,还恳请太后允许奴婢为公主‘治病’。”我接过先前要宫女准备好的冷却的盐开水和干净的毛巾,就知道这个邪恶的精怪非得狠狠吃一次亏才会听话。
“哀家也希望你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盲目溺爱重孙女的太后大人阴冷地蛰了我一眼。
我一语不发,静静地走上前,用食指裹着层毛巾,沾上稀盐水,小心翼翼地擦洗着女童的口腔。几分钟前还不可一世的嚣张公主恐怕是吃足了苦头,乖乖张着小嘴配合我手指的移动。最后吩咐她喝两口干净的盐水漱口,柔声伊若地叮嘱她不要把盐水吞进肚里。没有借机报复倒不完全是因为想讨好这个得宠的小公主,更重要的是,她再蛮横无理也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她的罪过应当由她的监护人来承担。
喝了几口茶,又吃了一小碗酥珞,总算把那涩意给压下来了。菠萝已然泡好,吃过大亏的公主却再也没有胆子碰了。太后怕凉,吃了一小块,叹了句好,就把剩下的赏给屋里的太监宫女了。
折腾了一晌,我完全没了吃的欲望,只求速速离去。
“清儿啊,你叫哀家惊叹的地方还有多少?”太后把我抄录的经书递给我时,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的脸瞅。
“奴婢那是误打误撞,有的也只是不上台面的小聪明,要论及真本事,可是一丁点儿也没。”她夸我比骂我更叫我心里发寒。
“有没有本事可不是你说了算。”太后打着哈哈,语焉不详。
我走出凤仪宫的时候,发誓以后就是装病,也绝对不要再踏进这里半步。
皇上驾到
谁说小公主个个善良美丽又可爱?童话里都是骗人的。女人就是被这些错误的信息熏陶长大,才一年比一年没头脑。我严重怀疑安徒生当年就是因为被精明睿智的女人甩了,所以才那般在童话事业上发奋图强,精益求精,目的就是为了荼毒女性的思考能力。
我是打定主意太后所在,方圆五里内,我决不踏足;可这不代表人家不会自己找上门来。太后七十寿诞将至,她老人家想做一件大大的善事,要恭恭敬敬地抄一千遍《大悲咒》焚了供奉佛主。这事要做的雅净,只有未出阁的少女才有资格提笔。太后一张嘴,下头跑断腿。宫里头但是没有要物干身的女官齐齐忙碌起来,因为老祖宗是临时起意,时间赶的紧,就连读过书的大小公主也不得停歇,一时间,宫中墨香四逸。
“老祖宗可还惦记着妹妹的字儿呢。”香兰稀客上门,惊的全听风斋的人呼吸都得三思而后吐纳。
我亲自奉上茶,局促不安地扯出一个笑脸。
“太后她老人家不过是不想驳斥我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的性质罢了。要真是念念不忘,只能说明我的字丑的叫人过目难忘。”
“呸,小蹄子,照你这么说,我得天天锁在暖阁子里头不能出来见人了。”香兰丹蔻一点,淬了我一口,“下头女官抄上来那么多的经书,老祖宗只是翻了翻,就摇头直叹,没有一个人的字比清丫头好,这不,她老人家就打发我这个乡野鄙人来请妹妹过去帮忙抄上几部。”
我踌躇了一下,笑道:“过去就不必了,我随姐姐取了笔墨范本就在这里抄,赶明儿抄好了,我再亲自给太后娘娘送去。我虽是个女儿家,粗手笨脚的比一般的男子还不如。况且,清儿来宫里头的日子浅,人又驽拙,刚进来时嬷嬷教导的规矩还没学会一半,就先忘了个七零八落。不瞒姐姐说,每次见着太后王爷的要行礼,妹妹我的腿肚子就直哆嗦,生怕一不小心就犯了上,叫给拿办了。”
“不妨事,老祖宗随和,谁好谁坏,她老人家心里跟块明镜似的,不大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况且,妹妹也是识文断字的好人家的女孩儿,冰雪聪明,人又轻灵水秀,太后见了自是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挑妹妹的不是呢。而且,规矩不会可以学,姐姐刚进宫的那会子也是懵懵懂懂的。有一回还打碎了老祖宗最宝贝的青瓷花瓶,好在老祖宗不计较,只是叮嘱我下回仔细点,别再毛手毛脚的。咱们在宫里头当差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安排调进别的宫里头了。你在这冷宫确实自在,但终究不是个长久的法子啊,日子还长着哩,以妹妹的人才,辱没在这里一辈子岂不是叫我们这些没见识羞愧难安吗。照我看来,妹妹正好还可以趁这个机会仔细学习宫里头的规矩。我说句犯上忤逆的话,你的月妃娘娘怕是等不到出头的那天喽。她是无所谓,什么荣华富贵没享过,又是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就这么青灯木鱼了此残生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了。可妹妹你不同,你年纪轻轻,人材又好,趁着还有机会要早早替自己打算,你家娘娘的状况你有不是不清楚,万一哪天,她没声没息的就走了,你就是想在这冷宫里头混沌过日,都难遂你的心思。”
她起身走到我跟前,温软红酥的手捉住我的,同样是宫女,她的手比一般的小姐还金贵,一点茧子也没有。
“这些话,我本当是不应该说的,咱们撑到底也只是个奴才,娘娘的长长短短再怎么着,也轮不到姐姐一个小小的宫女去议论是非。只是我对妹妹一见如故,总觉着看到你就像看到自己家里的小妹妹一样。唉,我那苦命的妹子,若是还活着,也有你这般年纪了吧。”
“香兰姐,我……”我斟酌了一下,不知道是否应该对她临时冒出的台词有所反应。
“嗳,别说了。”香兰拭了拭眼角,“我今儿是怎么呢,竟然好好的跟妹妹说起这些。你也不必准备什么了,直接跟我去太后宫里,东西早给你备下了。”
“姐姐,不用麻烦了吧,我在这里抄的就挺顺手的。”
“你一个聪明人怎么现在就犯糊涂了呢,这是什么地方,我回去还得沐浴熏香去去晦气,这里头抄出的经书烧给佛主,别说祈福,佛主不怪罪就不错了。”香兰不悦地瞪我,不由分说,拉着我的袖子就往外走。
她嫌这斋里头的东西不干净,就不嫌这里头的人不干净吗。我按捺住心头微微的愠怒。
迎头撞上来探察屋里动静的喜鹊,他们和我一样畏惧外头的人,又担心我的安危,故而都在外头候着。
“炉子上是娘娘的红枣莲子羹,小心看着,半个时辰后送进去让你佳颜姐服侍着吃下。娘娘血气虚,这方子最见效。”
“你倒是尽心尽责。”出了斋外的林子,香兰似笑非笑。
“没的法子,咱们做奴才的也只能连主人遭的罪一并遭了。”我静静地微笑,假装没有听懂她话里头的深意。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凤仪宫的一遭,我还必须得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我大概成了全宫里头身份最奇怪的人了。编制在听风斋,人却在凤仪宫办事。稀里糊涂的,我就成了被租借的球员,而且我的雇主似乎还没有付租借费。因为不是太后宫里头的人,我吃住依旧回听风斋,每天一早就得去凤仪宫报到抄书。从来没这般恨过两地的距离竟然有好几里远。
我单人一间书房,每天一早给老太后请过安后就规规矩矩地抄我的经书,其余什么事情也不必理会。待遇比在听风斋还好,听候我差遣的小宫女不算,太后时不时的还赏些瓜果点心的什么,倒是叫我连一日三餐也省了。这样子也好,多下的时间可以多抄些经,《大悲咒》是我的催命符!
太后因为年岁大了,睡眠极浅。每每四更天就醒了,带挈着底下的人也不敢多眠。可怜我在冷宫里头懒散惯了,事情少,闲着也是无聊,哪天不是日上三竿才梳。有时候甚至三皇子下了早学经过,听风斋里都是静悄悄的一片;有我这个上梁不正带着,下头的宫女太监自是乐得逍遥。
可怜天见,对着无聊的佛经抄写是件很累人的事情。我还不敢在别人的地头上偷懒,只能勉强装勤奋,再这样下去,佛经抄好了,也不必烧给佛主,直接祭奠在我的坟前最稳妥不过。后来我实在撑不住,就嘱咐专门听候我差遣的小宫女坠儿,磨好墨就出去,呆在房间里会影响我写字的心情。在她们眼里看来,会读书的女子多少有些古怪,因而也不以为忤。轻轻巧巧地唱了个喏,就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还善解人意地掩上了房门。
呜——总算等到这个宝贵的时机了。我赶紧趴下来补眠,太后一早就往二王爷处去了,估计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二皇子自多年前成亲后就搬进皇帝赏赐的宅子里另住,反倒成了唯一一个不住在宫里的皇子。春眠夏困秋打盹,四季都是睡觉天。何况是我这个一贯多眠的懒人,眼皮子刚阖上,我就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从来没有睡的这么香过,也从来没有这般疲惫过。期末考前开通宵的滋味也比它好受些。我的天,世界上最乏味的不是马哲邓论也不是毛概,而是这没完没了的《大悲咒》!
不知道是谁走进书房,关好了窗子,恩,坠儿真好,我正有些嫌冷。
坠儿!饿滴神,我偷懒岂不是被抓了个现行吗?
困意全无,我立刻装模做样,正襟危坐,寻思着该编个什么借口把她打发过去。
眼睛睁开,勉强堆砌的讪笑凝固在脸上。我不置信地瞪大双眼,失声低呼:“皇上!”
皇上。
我的老天爷,可不正是传说中的真龙天子,太后的儿子,三皇子的老子,月妃的男人,当今中土皇朝的一把手——皇帝陛下。
我慌忙起身要跪下,他伸手扶住我的胳膊。
“免礼,不必叩拜。”
我搓着他刚刚扶过的前臂,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不知道这个权倾一方的男人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该死的坠儿跑到哪去了,害的我孤立无援地站在这里应付他。
他坐在我原先的位子上,随手翻看着我正在抄的经书。
“你是太后宫里头的?朕倒是头回见你。”
“启禀皇上,奴婢原不是凤仪宫里头的,老祖宗寿辰要做件大大的善事,抄一千本《大悲咒》给佛主,求佛主保佑我南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奴婢是来帮着抄经书的。”
“有劳母后费心了。”皇帝合上经卷,像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你也读过书?”没有诧异,没有怀疑,更像是求证。
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巴,天气干燥,又没的唇膏,加上这几天睡眠不好,嘴上都有点蜕皮了。
“回皇上的话,奴婢只是认得几个字而已,没有认真读过书。”
“是吗?”他眉毛轻挑,依稀还有当年风流倜傥的影子,三皇子脸型就像他,生的极好。
“朕看你的应对倒觉得你受过严格的学业教育。”
能不严格吗?也不看我一路走来,写过的试卷可以铺成另一座长城。
“皇上过奖了。”我垂下头,因为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去应对。
“抬起头回话。”不怒自威,真正的王者气度竟然可以连微笑都让人不敢放下谨慎。
“奴婢去给皇上沏碗茶来。”我急着躲开,接下来的事交给坠儿就跟我没干系了。
没等皇帝老儿明确开口反对,我就直接当他是默许,噌噌噌地跑了出去。娘的,我不要玩了。
“坠儿,坠儿。”我心急火燎地揪出小宫女,“皇上来了,你也不知会我一声,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的心到现在还扑通扑通的跳。
“我也吓了个七荤八素,老祖宗跟姐姐们都不在,连张公公也出去送东西了。我端了茶也不知道该交给谁,都快急死我了。正巧,清儿姐,你赶紧给皇上端进去,不然茶都凉了。”坠儿一脸委屈,见着我满眼“找到党组织”的惊喜。
不详的预感从背后升起,我疑惑地指着自己,“你说,让我送进去?你自己去啊。”
“姐姐,现在只有你是大宫女,你才有资格给圣上奉茶,我要是冒失进去了,可是杀头的死罪。快点去吧。”她把茶往我手上一放,连连作揖。
我无法,硬着头皮又进了书房。唉,我总觉得自己是送羊入虎口,偶就是那只无辜的倒霉小羊。
奉上茶,我悄然无声地立在一旁,只等他放下茶碗就送出去。
“你不要站着,也坐下吧。”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立在一旁。
抬头环视书房,皇帝突然笑了,“这样,朕坐了也甚是觉得不安。不如你坐下,朕替你磨墨,你继续抄。”
“奴婢不敢。”我惊得一头一脑的冷汗。给我注射再多的肾上腺素我也没胆让他老人家伺候我啊。
“有何不可。朕命令你坐下。”皇帝玩心起了,硬把笔重新塞进我手里。
我目瞪口呆地跪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你胆敢抗旨?”
“奴婢不敢。”我泫然欲泣,真恨自己没事偷什么懒睡觉,早察觉了溜出去不就没这些事了吗。
“起来。”皇帝强行拉我,我重心不稳,向前踉跄了一步,毛笔失去准头,气势磅礴的巨龙身上顿时涂上了一团墨汁。
“啊!——”我惊呼,顿时噤若寒蝉,这是不是可以定罪为触犯天威。用韦小宝的话来说就是我碰了皇上的龙身,还脏了皇上的龙袍。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皇上。”我的眼泪扑哧扑哧的就下来了。我真的真的不想死。
“别哭,没事的。一件衣服而已。”皇帝居然掏出块手帕,小心翼翼地拭我的泪水,可是我吓的更加厉害了,泪水竟源源不断。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全是鬼话,活着才是唯一的真理。
“别哭别哭,你一哭,朕的心里就觉得乱。”他把我揽进怀里,轻轻抚着我的头,温柔的像是对自己的女儿,“没事了。再哭就没力气写字了。”
我依言乖乖地坐下,他有一种使人安定的气质。也许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有了他决不怪罪的承诺,我心里头就安定多了。经验教训告诉我们,难缠的是小鬼,钟馗铜子反倒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可怕。
“这个‘心’字用力不对,久疏笔墨,手也生了吧。”他指着我写的字,不厌其烦地教导我,搞的我越发手足无措,干脆连字也不会写了。纸也被我揉乱了好几张。ND,照他大爷这么吹毛求疵下去,我猴年马月才能抄好啊。
“怎么还是写不好?”皇帝皱眉,干脆抓着我的手写起来。我承认,字确实好看,也很有王者之风,可他抓的不是笔,而是本姑娘的手,我简直又想哭了。可惜无论我如何坐如针毡,皇帝老儿都似浑然不觉,继续兴致盎然地写下去。
“原来皇上在这里。臣妾给皇上请安。”
上帝真主我的佛主,我居然忘了关房门。
门口,太后居中,旁立一中年美妇,二者表情各异,甚是古怪。后面一群久经沙场的宫中老人全都难掩震惊之色。香兰更是用手捂住了嘴巴,只怕一不小心就惊呼出身。
而此刻,皇帝大人正站在我的身后,手把手的教我写字。暧昧的姿势更像是我被他圈在怀里。
“儿臣来给母后请安,不想竟扑了个空。”皇帝直起身,若无其事地从我身后踱开,“母后近来身体可好?”
“黄土里埋了半截子的人了,有什么好不好。”太后高深莫测的表情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慈祥的目光,“倒是皇上你要多注意身体,不要操劳过度。国家大事固然重要,可皇上的身体更加要紧。”
“儿臣谨记母后的教诲。”
“就知道说‘记住了’,转眼就忘了个精光,阿昊也是这样,父子俩都只会敷衍我这个老婆子。”太后不满地埋怨,“看看你,几日不见,又瘦了好多。……”
“皇上!你的龙袍?!”妃子突然惊诧地拿手指着龙袍上的那团墨渍。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到上面,反应迅速地已经开始用狐疑的眼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企图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刚才不小心沾到了,回头朕就换下,一点墨汁而已,不值得这么大惊小怪。——母后,朕来一是给母后请安,二来是就母后寿辰的事情征询您的意见。云妃,你身为皇贵妃,又是太后的亲侄女,相当于半个国母,后宫的担子也要帮着母后分担。正好,你也在这里,就仔细听着,下去要用心的办。”皇帝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
“皇上的动静可有点大。”太后微微一笑,“倒让哀家惊喜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移驾正殿,剩下我呆若木鸡。
用力掐自己一把,很痛。这不是噩梦,我欲哭无泪。
预想中的山雨并没有如期而至,所有人都默契地对那天的事三缄其口。太后更是提也不曾提,事实上,自那天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召见过我。伺候我的宫女换成了一个叫平儿的小丫头,我不知道坠儿是不是还在凤仪宫,没人告诉过我,我也没有问过任何人。反正这个有着一双美丽的单凤眼的少女在我的穿越故事中悄无声息地登场,又静静地离去。有多少人在意过她的存在了。她就像那宫廷花园中无数姹紫嫣红里的一朵,娇艳是娇艳,可惜没有谁会真正为一朵花的凋零而落泪。
我也是。
各人抄写的经书陆续呈了上来,大家的动作要比预期的快,我肩上的担子也轻了许多,不再那么心急火燎地死赶活赶。平儿更加不爱说话,我也无意从她口中旁敲侧击什么,这样子甚好,相安无事。香兰的态度比较令人费解,基本上现在她躲我的劲头决不亚于我当日躲他。有时候在太后房里请安撞上了,她也是头一低,假装没看见。后来老太后吩咐我不必去请安了,省却了大家的尴尬。
我只求太后的寿诞早点过,我能早日缩回听风斋去。
皇宫里的女人
凤仪宫平静的诡异,要不是皇帝的墨宝由张牙舞爪地咆哮于纸端,我简直怀疑这个人是否真的出现过,还是仅仅存在于我的幻象之中。他写的字我是不敢留在我抄写的经书里头的,仔细地抽出来放好。可惜却连累我为了那区区几个字,又得把那一页再重抄一遍。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我坐在这里,回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陪伴在我身侧的朋友,当时的时日或许比现在艰难,但却没有现在孤单。尝过温暖滋味的人更加害怕寒冷,当我开始习惯美好时,丑陋就会让我无法忍受。人果然是惰性动物,不能对自己太好。
天气已经很暖和了,我从暖阁挪了出来。因为经书已快完工,就暂且在右手的小套间里落脚。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明媚的春光,熏香的气息也淡,倒叫人精神为之一振,先前的惫懒倦怠也一扫而空。鸟语花香是个了无新意的词,形容这大好的春光却是最为妥切。
满眼皆市是青翠欲滴的绿意,反倒称着已过花期的桃杏成了点缀。白石嶙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旁有大株梨花兼着枇杷.甚是浓烈。花木繁盛间忽开一隙,得泉一派,水声潺沅,曲折泻于石隙之下.盘旋竹下而出.落花浮荡,萝薜倒垂。中国的古典建筑最讲究的就是将自然融于生活,可惜岁月蹉跎,历历辗转,等到数千年以后,这样的美景皆成了古迹;放眼四下,只有泊来的喷泉还在不知疲命地怒放。
仙袂乍飘,馥郁麝兰;云堆翠髻,环佩铿锵;玉钗歪坠,珠翠生辉。明艳动人的中年贵妇是这幅画中最美丽的风景。四目交对,我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她,原来倾城倾国过虚,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却真的是有可能。黑漆漆的一双眸子似曾相识,宛如墨点。
忽而一笑,美目中三分威仪,三分讥诮,剩余的四分皆是冷酷的寒意,生生破坏了她柔媚的面容。
我来不及感慨,只有在心里叹息,可惜了,空有美的姿态。
“奴婢叩见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平儿捧着一个白瓷的盅进来,猛然看见站在窗外的云妃,慌忙跪下。
我骤然一惊,慌慌张张地从椅子上跳起,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上。
“奴婢该死,唐突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云妃皮笑肉不笑,只拿眼睛盯着我,“怎么现在知道行礼了。”
我心惊胆战,冷汗淋漓,结结巴巴地回应;“启禀娘娘,奴婢心思粗鄙,人又驽拙,见着娘娘生的极美,痴劲儿就犯了,看的挪不开眼,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责罚。”
云妃身旁的宫女抿嘴一笑,她自己倒波澜不惊。
“噢,本宫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春桃见我也没有呆住,难不成小蹄子你觉得本宫不美。”云妃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的贴身宫女。
“不是的,娘娘。”美丽的宫女连忙辩解,“在春桃眼里,后宫佳丽,论容貌论气度,无人可出娘娘左右。奴婢只是……”她咬住下唇,“只是……”
“春桃姐姐只是没有奴婢这么呆头呆脑的罢了。娘娘贤良淑德,睿智过人;身边的姐姐自然也是冰雪聪明。要是换成奴婢这样的榆木脑袋,天天看着娘娘都痴头呆脑,又怎么能够给娘娘办事呢。”
“对,奴婢只是不像她这般傻而已。”春桃连忙接过我的话茬。死女人,怎么着我也算救了你一命,居然看我的眼神还这样鄙夷。
“行了,沐猴而冠就当自己真的是人呢?你就别叫人笑话了。”云妃淡淡地斜了她一眼,“驽不可及。”
抬脚离开窗子,我们赶紧去外面接驾,少不得三叩九拜,太后正在里头假寐,云妃不便打扰,就在外头等。有大宫女奉上上好的普洱茶,笑着对云妃道:“这是南方新贡上来的,太后知道娘娘喜欢这股子清香,特意嘱咐奴婢们,只要娘娘过来,就给您奉上。”
“有劳姑妈费心了,我这个做侄女的身无长物,倒常倒她老人家这里来浑吃浑喝。”云妃玩着碗上的青鼬盘凤小盖,抿了一口,“好茶,雪影,你烹茶的技艺倒是越来月高妙了。”
“娘娘过奖了,奴婢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娘娘先在这候着,老祖宗身边不能没人,奴婢先进去伺候了。”
“你去忙你的吧,我进了凤仪宫还有把自己当外人的道理吗?”云妃笑道。
大宫女轻捷伶俐的身影消失在五彩线络盘花帘后头。我恭敬地站在下手,娘娘不发话,我也不敢躲回房去。
“这春天还没过,怎么身子就这般躁的慌,你们端个椅子到廊子里,那里风道凉快。”云妃忽然放下茶碗,平板地发话。
几个小太监连忙掇了张雕花黄杨木椅出来。
“不要你们动手,仔细痷臢了东西。”春桃眼波横流,桃花眼盯着我,“劳烦妹妹动一下手了。”
“这是自然。”我不动声色,“我原就是做惯粗活的人。”
吭哧吭哧地把椅子搬出去,古人没事把椅子做这么沉干吗,既浪费木料,又用的不方便。
“身上倒不热了,心里头却烧的慌,你去拿茶来。——算了,茶一过味就不能入口。弄一碗冰镇的酸梅汤过来吧。”
“是。”我领命退下,依言去准备她钦点的酸梅汤,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至于食大寒伤身之类的劝戒,她又没聘我当她的保健医生,跟我有什么关系。
问了好多人跑了N多冤枉路才弄来冰,整个皇宫也就两个藏冰室,偏偏离太后的寝宫都不近。因为没有上头的指令,管理的太监又不认识我,我求爹爹告奶奶几乎都要哭了。守卫的不堪其扰,才施舍了一点给我。终于明白那个女人没安什么好心,故意在整我。
我捧着一碗冰,一路小跑回凤仪宫,日头不小,它可别娇贵的化了。
越忙越乱,迎头就撞上一人。
“我的冰!”我一声哀号,恶从胆边生,顾不得自己是皇宫里身份最低微的奴才之一,随便哪个路人甲都可以像捏死只蚂蚁一样要了我的命。狠狠地,哀怨地,怒气冲冲地瞪他,越想越郁闷,恨不得踹他一脚才解气;转念想到,踹死他也没用,更加觉得委屈。
“你赔我冰!你害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望着地上的碎瓷片间那一小滩水渍,泫然欲泣。
“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污了我的衣裳,不责罚你,你应当庆幸。”罪魁祸首冷冷地扫了我一眼,抬脚就要走。
我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哀求道:“你别走啊,皇宫地头谁都应当比我熟,你帮我再弄一碗冰来好不好。”看他就知道不是太监,也皇宫里头的男人,咳,确切点讲是非女人的人,除了太监就是侍卫。这二者没有利益冲突,彼此关系应当不错。
“我凭什么帮你?”裨睨淡漠的黑眼珠冷冷的,嘲讽地盯着我。
“凭一碗冰对你只是举手之劳,而却关系我的身家性命。”我焦急地看着日头,太阳已经升到正中,不知道到底已经过了多少时间。再不回去,那个女人不吃的我连骨头渣都不剩才怪。
“确实是唾手可得,可惜我还是找不到帮你的理由。”他一振衣袖,若无其事地走了。
“嗳——你这人。”我气得直跺脚,又无计于施,只好冲着他离开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唾沫。
碗也碎了,就算藏冰室的公公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肯再给我冰,也没有容器装。我惟有硬着头皮先回去再说。
不敢从正门走,我偷偷地从侧门溜了进去。
“姐姐上哪去了,娘娘一直在催酸梅汤呢,就等姐姐的冰来了。”平儿焦急地问我。
“别担心,我就过去。”我姑且宽慰住她,自己在屋子急的团团转。忽然,目光落到了箩筐里那红润饱满的苹果上,太后喜闻苹果的香气,所以凤仪宫常有苹果备着,只是她是叶公好龙,从来都不吃。没两天,苹果香气不盛,就会被丢掉。
一个主意在脑海中逐渐成型,我下意识地咬住下唇,管不了许多;死马当成活马医。
挑选出两个晶莹圆润的苹果,我抓起旁边的水果刀,开始专心致志地完成我的杰作。
以前有一个小男孩,天资平平。虽然他很孝顺懂事,可他的母亲还是忧心忡忡。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人世间,他这样的笨小孩有什么能力立足。为了讨母亲开心,他常常将果盘里仅有的一点水果摆出各色造型,只愿能搏她展颜一笑,可惜即便如此,母亲有还是吝惜自己的笑容。
小男孩长大以后,在一家酒店做学徒,他真的很笨,再努力也只是学会了做一种点心,将两个苹果的果肉塞进一个苹果里,这个苹果就会看上去更加饱满诱人。傻人有傻福,有一个长年在这家酒店包房的贵夫人对他的这道点心赞不绝口,还亲自把他叫到面前,夸奖他。这个贵夫人每年只在这里住三个月,这一季的时间和她的赞赏却足以让这个别无长物的男孩得以无虞地留在酒店很多年,无论是哪次裁员,他都可以顺利地保留自己的位置。
而再多的赞誉也比不过他母亲欣慰的笑脸。
当年我在杂志上看到这个故事时,忍不住半夜给轩打电话,他哈欠连天的告诉我,他很想知道那种苹果的味道。于是我就忘记了自己想要表达的情绪,开始搜索制作的方法。实战演习,浪费了七斤苹果才勉强大功告成。以后,只要他想吃,我就会立刻为他做。直到我的技法越来越娴熟,舍友都打趣说我可以开店独当一面。其实,我本对它没兴趣,只是他喜欢,我就可以勉强自己去做;他也未必了解我,却也忍受了看似乖巧实则乖张的我那么些年。曾经的我们大概都以为就那样子,便可以波澜不惊地走完以后的路。可是人啊,一旦知道真正的圆满,又怎么能够继续忍受残缺呢。
用精致小巧的果盘盛着,我恭恭敬敬地捧着送到云妃跟前,跪下,双手托着盘。
“奴婢斗胆,说一句越逾的话。娘娘,天气虽暖和,但毕竟寒气还没有散尽,这冰镇酸梅汤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有伤心脾。奴婢斗胆做了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请娘娘尝尝。这苹果不仅香气馥郁,果肉也是对身体大有裨益。”
“哼,这小小的苹果有什么希奇。——这怎么瞅着有些怪,不对,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哪儿不对头呢?”云妃不由自主地拿起苹果咬了一口,“怎么里头的肉都成泥了,连咬的不必咬。你这小蹄子倒是有点意思。”
一语未了,后面传来太后威仪而苍老的声音。
“是云儿吗?怎么在外头等。”
“姑妈,云儿得空来看看你,您老身体可好。”云妃在她面前爱娇着宛如少女。我总觉得有点别扭,就好象看见年逾不惑的女明星把自己打扮成中年芭比一样怪异。
“才几天没见,怎么可能大好大坏呢。你是怎么呢,脸色可没前两天好。”太后爱怜地抚着他的脸,“哀家一把年纪了,寿不寿诞的倒无所谓,你可别为这些有的没的累坏了身子,损失了你这个亲侄女可不值当。”
“姑妈,云儿不累。”云妃浅笑,眼睛暗沉暗沉地在我身上投射出阴影,“姑妈真是会识人用人,手下的人个个聪明能干,不像我宫里头的那些呆子,整天是拨一下才知道动一下。”
“你可别再打我宫里头人的主意了,再叫你这么讨下去,哀家可是连个铺床的人也没了。”
一席话,逗的太监宫女们都笑了起来。我不觉得有什么幽默的成分在里头,只是应景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姑妈说云儿跟母蝗虫过境似的。”云妃也笑,“看来清丫头我是讨不到罗。”
“不能给你,不然谁给我抄经书去。”太后正色,携手拉她进屋坐下,又闲问了几句经书的进度。我依实作答了,被允许回去继续自己的工作。
早饭没胃口只吃了一点,出去跑了半天,肚中不免空空如也。正寻思要不要回听风斋吃饭。帘子一撩,平儿端了个小捧盒进来,揭开一看,一样藕粉桂糖糕,一样奶油松瓤卷酥。
“太后跟贵妃赏赐给你的。”
我忙谢恩,又拉她一起坐下吃,被她轻轻巧巧地挣开了。提着空捧盒,她笑道,“天大的恩宠,我可不敢乱沾。”一扭腰肢,就风摆杨柳地出去了。
我拾了块酥,就着冷掉的茶水吃了下去。这些面点果子精致是精致,口味也好,但我毕竟不是老太太,不喜这些烂甜的东西。只是草草吃了几块果腹。
“你倒是坐的住,大好的天气也没见惦记着出去野。”不知何时,云妃走进了这间临时书房。我暗自皱眉,这人身为皇帝亲口御定的半个国母怎么一点也不知书达礼,进房前都不敲门。
“奴婢生的笨,玩也没旁人玩的好。”我放下毛笔,恭谨地行礼。
“我看你挺聪明的。”她不知是褒是贬地睨视我,笑容倒是不淡。
“奴婢那是大愚若智。在娘娘这样惠质兰心的贵人面前,越发粗鄙不堪。”
她大笑,眼里却没有一丝愉悦的神色;冷冷地凝视我,“点心怎么不吃,难道嫌我和太后赏赐的还不够好?”
“奴婢已经尝了,奴婢口胃小,吃不下这么多。”
“吃不下?!本宫看,是口胃太大,根本不屑一顾吧。”她愤愤地一摔衣袖,脸色铁青,凶狠地逼视我。
我大惊,“奴婢不敢,娘娘饶了奴婢吧,奴婢真的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你怎么可能做错呢?能错的也只有我们这些呆头呆脑的笨婆子了。”她的脸色突然恢复和缓,在屋里头跺来跺去,“皇上可曾再来指导你的书法?”
“奴婢不曾再见过圣上。”呸,明知故问,他要来过,你不知道才怪。
“哼!——还算知道自己的本分,行了,你也起来,别叫旁人说我堂堂一介皇贵妃竟然为难一个小小的宫女。”
“这是什么?”皇贵妃指着平儿先前捧进来的白瓷盅问。
我一愣,还真没顾上看,于是摇头。她已经自行打开了盖子,“呵,银耳莲子羹,你倒是好福气,到哪都有人惦记着。”
我讷讷不能言,只是垂手在旁边站着。
可巧平儿进来收碗碟,见着云妃少不得又行了番礼,见她手里的莲子羹,先是一怔,而后恍然大悟地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太后赏赐下来给姐姐的莲子羹,我竟然都忘了说一声。”
“原来是姑妈赏的,你还真是人见人爱。”云妃的脸色并没有因为平儿的解释而缓和,越发高深莫测起来,“既然是太后赏赐的,你就赶紧吃掉吧。”
“怕是凉透了,奴婢先拿下去热热。”平儿伸手要接过去,被她一袖子甩到脸上,吹弹可破的玉容登时一片红印。
“退下,没矩没识的贱奴才!姑妈宅心仁厚,反倒是把你们这些没眼色的给惯上天了。轮到你说话的份了吗?喝下,这可是太后赏赐的莲子羹。”
“娘娘不要责罚她了,小丫头不懂事,您可别气坏了身体,我喝,我马上就喝。”我接过盅,使眼色让平儿赶紧退下,心一横,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冷东西吃进胃里可真不舒服,何况我刚才喝的茶也不热了。
“娘娘原来在这儿,我就说娘娘哪有刚坐一会儿就走的道理,太后在里间等娘娘过去呢。”帘子微掀,露出香兰半张粉脸。
“就来。”云妃笑语盈盈地应道,眼梢瞥到我时,冷光一凝,恨恨地瞪了我一眼,长袖一摔,忿忿地走了。
“清儿姐,你还好吧。”平儿见她离开了,忙捧着盏茶过来,“喝点热的顺顺。”
“平儿。”我哀怨地看着她,虽然她叫我一声姐姐,年龄却已经十九了。
“好了,你还是早点抄完经书走人吧。”她飞了我一眼,脸上却露出了少见的笑容。
我也笑笑,小口小口地喝着热茶。
晚上回听风斋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没有命令,奴才是不可以擅自去冰室取冰的。否则按规矩要廷杖二十,给冰的太监也会被连累。我唬了一身的冷汗,蛇蝎美人的心肠可真够毒的,她到时候一口咬定没有吩咐过我,我就百口莫辩了。不过她的计谋也不算高明,我要冰做什么,明眼人都知道我没有作案动机,可是对我一个卑微的宫女,高明的法子用在我身上又岂不是暴殄天物了。呵呵,谋杀这门高深的艺术不能叫我这个卑贱的奴才给糟蹋了。
我笑得风轻云淡,眼里却是看不清的情绪在涌动。
水果刨冰与烤鸡翅
再百般不情愿,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我还是依老例,每天去凤仪宫报到抄书。皇贵妃是太后面前的红人,隔三岔五地就往这边跑,不知是太后说了什么,还是她自己醒悟过来跟我一个小小的宫女犯不着较劲;她倒没有再找过我的麻烦了。
太后的寿诞是举国同庆的大事,为了那几天,前期的准备工作可谓是浩浩荡荡。我怀疑,太后大人少做几次寿辰,治理黄河的经费就有着落了。彼时黄河水患已经成了治国者的心头之患。当权者就是这么虚伪,一方面四处哭穷说自己无以度日,一方面又穷奢极侈挥金如土。
宫里头已经热热闹闹地筹备起来,到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纱绫扎成的花灯精致非常。我躲在屋子里头倒也还清净。除了冷宫,这里恐怕已经是偌大的皇宫唯一一处安静的地方了。我就不明白了,这太后为什么找这么个牵强附会的理由硬留我这么些天。原想她有意策反我当间谍,因为她似乎与月妃很不对盘。佳颜也持这个疑窦,旁敲侧击地逼我表态,我再四向她保证太后从来没有这个意思,她才将信将疑地按下不表。
我也糊涂了,搞不清她的真实动机。二月河先生曾在《康熙大帝》中借少年天子的口说过,当权者之所以可以裨睨天下,除了靠天意神意,靠仁义礼智信,还要让臣子永远摸不透他的庙谟之深,躬虑之远,越是猜不透的东西便越神秘,越神秘的东西便越是尊贵,这可以说是千古不移的章法。太后虽然没有垂帘听政,几十年宫廷斗争中,她岿然不动的凤首地位可不是人家心甘情愿求着她去坐的。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家,她的城府只怕比当朝的皇帝还要深上三分。
这样的老妖怪,我惹不起,唯一的对策就是装傻充愣;她不提,我就不问。我什么都缺,惟独不缺时间跟她耗,反正玩视而不见我是行家。
另一个玩的行家倒是好久不见。
我披星出戴月归,三皇子去了听风斋几次都没遇见。反而今天在太后的宫里撞上了。我微感诧异,三皇子一向不得太后欢喜,不想今天竟然到她的地盘上来了。经书已经抄好,太后又没有放人的意思,想她是忘记了还是故意耗着;我也不动声色,顶着个大宫女的名头,依旧在这里混吃混喝,也算是劫富济贫了。
眼下,我在下首恭敬地站着,上头二皇子与太后谈笑风生,三皇子沉默不语。只是用碗盖拨弄着茶。做哥哥的偶尔也会关心一两句他的学业,他问一句便答一句,这个平素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到了他祖母面前倒拘谨的很。可怜的孩子,当年我也是这末畏惧我的奶奶吧。不过要比他好一点,我的奶奶命没太后大,我的少女时代还没有完全结束,就要为她批麻戴孝。对于无能为力的死人,我还是有那么一点微波的怜悯心的,可怜天见,真别把自己太当盘菜,死了不也就一掊黄土吗?
二皇子一面闲闲地与他祖母说着不甚干系的话,一面懒洋洋地四下看。虽然在太后的寝宫我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但还是头遭好好观察他的脸。他无疑是个容貌出色的男子,清俊的面孔,暗沉的眼睛,难怪我觉得云妃的眼睛看着熟悉,原来是跟他很像。他与皇帝不是很像,他的相貌大约继承自他的母亲。如此看来,当年香销玉陨的准皇后也是不逞多让的美人呢。不过,后宫哪个女人是无盐,基因好,生出来的孩子也比别人漂亮。都说女人是喜欢相互比较的动物;比出身,比老公,比孩子,妃子这三样可都是上层,说出去绝对是大大的有面子。
真奇怪,为什么后宫的女人还是觉得不快乐呢?越位高权重越心理扭曲的厉害。照我说,麻烦是她们自找的,那么贪婪,得了令人瞠目的荣华富贵以后,还心心念念地想要他给自己幸福。殊不知,一个自己都没有能力幸福的人又如何给得了别人幸福。真正个是为难别人也为难自己。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以自己的能耐又可以得到什么,最大限度的满足自己的需要,快乐还不简单。一顿满汉全席就可以乐上好几天。笑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对着镜子,捏着自己的脸,命令自己“笑!笑!”,双颊的表情肌就可以活动起来,组成一个比日本空姐更为灿烂的名为“笑容”的东西。
我鄙夷地咬了一下内唇。旁边的雪影忽然暗暗推了我一下,除了香兰,其余的大宫女都和我一般站在下面候命。
我懵懂地走出队列跪下,堂角铜鼎里焚着的百合之香虽然气味还算清雅,闻久了不免头昏脑涨。太后像是忘了我招呼我干活这件事,继续跟二皇子说着什么。把我丢在下面孤零零地跪着。该死的老太婆,关键时刻怎么没见你记性有这么糟糕。难道你有选择性遗忘症。我跪在下首,脑子昏沉沉的,这些天还算清闲,让我倒养出了午睡的习惯。我的眼皮子不禁有些沉重了,连忙用力咬自己的舌头,神智才恢复清明,只觉着膝盖磕的疼。
“起来应答吧。”半个世纪之久,太后终于想起了下头还跪着我这号人,大发慈悲,使我的膝盖免遭进一步荼毒。
我挣扎着站起身来,脑子有一瞬间的鲜血上涌的过程。眼前黑黑的,耳边翁翁作响。太后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唯唯诺诺地应答了就回到队列。
三皇子拿两只漂亮的眼睛直瞪我,刚才太后有夸我什么吗,值得他这么诧异。他一个劲地对我挤眉弄眼,我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到底想赶什么。也不敢这么大不敬地盯着皇子的脸猛瞧,只好移过了视线。不期然,撞见了一潭幽深的古井。
我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因为看不清他的眼睛,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波澜不惊又似暗潮汹涌。我的眼睛快要被刺眼的光芒灼伤了,我不能思考,不能抗拒,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的眼睛,期待能够看出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到什么。
“怎么还傻站在那儿,这傻丫头又犯什么痴了。”太后突然笑着打破了这凝滞的沉寂。
我一怔,我不站在这里,又应该到哪去?我茫然的目光偷偷地向左右求助,没有人回应。太后的话就是懿旨,谁会提醒一个乌龙有关懿旨的内容,这本当是她要一字不落铭记于心的东西。三皇子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却没开口。
“清儿姑娘是不愿意做给本王吃吗?”二皇子忽然笑着开口,“早听姨母夸赞过那苹果滋味独特,不想姑娘却不愿意洗手做羹汤。”
“奴婢不敢。”我谦卑的微笑,“二殿下想吃奴婢做的东西是奴婢的福分,只是,这苹果还是前天送过来的,已经不新鲜了。奴婢刚才不动是在想有没有其他新巧的玩意。”
“哦,你这小蹄子平素就鬼点子最多,你倒说说看,有什么其他的吃食。”太后也笑了起来。
我目光灼灼地迎着他的视线:“启禀太后,容奴婢卖一个关子,新鲜玩意很快就送上。”
能有什么新鲜,我的专业又不是烹饪,呈上去的就是普通的水果刨冰而已。不过三份的内容不一样,一样黄桃,一样鸭梨,还有一份就大费周章了,我辛苦削了半天的菠萝。就太后的口风,南边贡上来的菠萝都在她这里(我怀疑皇帝大人也不知道怎样吃,乐得孝敬他母亲),以三皇子跟她的关系,小霸王估计也没机会尝“水果之后”的美味。我趁机让他长长见识也好,省得传出去,堂堂中土皇朝的三皇子居然连菠萝都没有吃过。那南方的岛屿岂不是白侵略了。哦,不,他们的说法叫为了促进统一。
太后见了精致的小碗里头盛的刨冰,笑道,“就你这个鬼丫头主意多。”二皇子也是微微笑着看向我,随手舀了口放进嘴里,赞了一句,别有一番风味。惟独三皇子脸色不好看,胡乱吃了一点就放下,看我的眼神近乎愤怒。我没兴趣去理会小孩子的心思,当下就扭过了头,不识好歹的臭小子,也不知道菠萝有多难削,不领情拉倒。
也许是看我的脸色过于冷凛,小霸王又端起碗来尝了一口,蹙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渐渐的,竟有些眉开眼笑的意味了。
“老三真还是个孩子,一碗可口的吃食就乐成这样了。”太后难得对三皇子露出笑脸。
三皇子微窘,脸上飞起了狼狈的红晕。二皇子淡淡地笑着,却拿眼睛看我。我低眉顺眼地垂手站在一旁,不给他任何反应。
偷得浮生半日闲,我溜回听风斋苦力的干活。三皇子因为我没有把新鲜玩意儿第一个给他品尝而耿耿于怀,非得让我补偿他。我闹不过精力旺盛的小孩子,只好点头应允考鸡翅给他吃。街头遍地可寻,三块钱一个的烤鸡翅也让他觉得新奇。原来《鹿鼎记》里头说皇帝没有尝过茄子的滋味是确有其事,为的是怕皇帝老儿三九天里要吃。古代没有大棚种植技术,没有原料,厨神也无法。
斋里头冷清的很,除了佛堂里念经颂佛的月妃和向来不离左右的佳颜,期于人都跑出去看宫里头各处的张灯结彩去了。我也不阻拦,横竖没什么事,不能因为自己不爱看热闹就强迫别人一样老气横秋。炭炉是取出来了,火已升起;从我做棒棒糖那天开始,它基本上已经成了我个人专用的烧烤炉。我在上面支起个不大不小的铁丝网承放鸡翅。原料是三皇子提供的,听风斋还没显摆到有小厨房的地步。不时给鸡翅翻翻身,在上面涂上一层作料,香气四溢,连我的谗虫都被勾起来了。小男孩跑到我身后了,我答应过他第一件产品要给他尝,也就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明目张胆地偷食了。
忍不住小小哀叹一声,我吩咐他:“把蜂蜜递过来,蜂蜜鸡翅保准你吃的停不下嘴。”
我接过他递来的蜂蜜,在上面涂了一层,翻个身,确定已经熟透了,顺手放到他手上。
“仔细,别烫着了。——要不是娘娘身子一向不大好,吃了恐怕不消化,我真想让她老人家也尝尝我的手艺。中土仅此一家,别无分店哦。”我神气活现地自卖自夸,“怎么不说话,我就说吗,吃了我烤的鸡翅,哪还有嘴巴空出来说话。喽——再吃一根就行罗,留点给佳颜他们也尝尝。”
我大方地转头,把鸡翅赏赐给他。
“鸡翅很好吃。”二皇子一袭白衣轻逸出尘,微微笑着走开。
我抓着鸡翅,傻愣愣地呆在原处。上面的蜂蜜淌下来了也浑然不觉。
“好啊,你居然趁我不在偷吃!”小皇子跳了出来,一脸“被我抓到了吧”。
“是啊。”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把鸡翅塞到他手里,“还不趁热吃。”
“偷吃的倒干净,嘴巴上一点痕迹也没有,可惜鸡骨头没藏好,瞒不过我的火眼精睛。”小皇子得意洋洋地炫耀。我不语,权且当是默认。
心里头乱得很。
“二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小皇子的语气里有三分惊讶和七分戒备。我投向他的眼神则完全是诧异了。他站在屋子的门口,显然是刚从里头出来。他来做什么,我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呢。
“来宣父皇的口谕。月妃今后就在听风斋长住,吃穿用度按美人的标准供给。”二皇子面无表情地陈诉,暗沉幽深的眼眸中,看不清一丝情绪波动。
我与三皇子默默对视一眼,心潮起伏万千。美人,月妃进宫伊始就是这个身份。这预示着什么,一切重新开始,还是从哪来到哪去,一觉睡醒,黄粱米饭依旧在锅里煮着。
冤孽
太后寿诞,宫中的热闹自是不必多说。反正这些热闹与我无关,我也就懒得记挂在心上。斜歪在床上困觉,只觉得这般放松是人间不曾有的美事。也许是这些天一直在外头,斋里的人倒跟我有些生疏了。大家各司其职,弄的我像个不相干的局外人。这样子也好,我在心里冷笑,将来有一天我不得不弃车保帅时也不必有太大的思想障碍。后宫的斗争本来就是踩着别人的尸体向上爬,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看到原本跟自己境遇差不多的人忽然似乎有了出头的机会,即使自己心里清楚,同样的机会摆在自己的面前,自己也没有这份能力把握,嫉妒却是在所难免。人无休止的欲望和得不到时的失落会逼着自己去做令自己都愧颜的事。
我从来不是什么高尚的人,所以我能够理解别人的恶。当然,这不代表我就会原谅,如果真的伤害到我了,加倍凶狠的报复我也会毫不留情地施出。他们现在的这些小动作对我没有什么影响,我自然懒得理会。不遭人妒是庸才。排斥我更好,免得老逼这我做义工,免费帮他们排忧解难。一日三餐不少,月钱照旧,我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不满意的人是三皇子,这小孩也算是成年人了,他二哥这般年纪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他老人家还是孑然一身。太子虽然还没有立太子妃,可也纳了好几个宠姬,儿女是不缺的。三兄弟惟独他将光棍进行到底。我想要不是在舐犊情深的皇帝眼中,他的小儿子一直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早就逼着他成家立业了。
小孩子别扭劲越来越大,我隐约看出点苗头来,却懒得搭理他。日子清闲无聊是无聊,可起码稳妥,无事生非弄出点什么东经来可不是我一瘦弱女子可以承受的。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是鸵鸟转世;不想应对的事,我一向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呵呵,我的神经过滤功能素来比别人强些。
可惜三皇子不是我以前碰过的搭讪男,再懒得理,也得强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毕竟他算是皇宫里头实心实意对我好的唯一的一个人。只是他的好太多了,我无心也无力去承受这份昂贵的礼物。况且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也很难相信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他,我就会一生无虞,恰恰相反,如果我真的这样做,恐怕会没命等到反穿越成功的那一天。其实,即使不是他,而是另外的其他人,我也做不到全心全意地信赖。我常常连自己都信不过,又哪来的勇气去相信别人。所以,注定了,我要对他说抱歉。
“清儿,你去我的宫里头吧。”
又来了,我挫败地揉着额头。这小皇子把我叫出来碎碎念的怎么还是同一句台词。
“不好!”我拉下脸来,“三皇子殿下若无心害死清儿就请不要再说出这样的话。”
“这怎么就害死你了。”小皇子急了,要伸手拉我,被我冷冷的一扫,又不情愿地放开。
“我对所有的争权夺利都没有任何兴趣,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三十年的时间。殿下,你明白吗?”我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只是要你去我的宫里头,又没其他什么?”小孩子撒谎技术不够炉火纯青,骗骗小宫女还行;我,就免了。只是没有必要捅破窗户纸,让他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在我一个小小的卑微的宫女面前无所遁形。
所以我淡淡地微笑,“殿下还真是放着自己的骏马香车不用,非得去抢别人的破旧牛车。您的宫里头还缺乏伺候的人?倒是娘娘这边,本来人手就少的可怜,您还眼巴巴地把我给支走了,真遇上点什么事,你要娘娘指望谁去?”
“不妨事,我在从我的宫里头调个人过去就是。”
“我的殿下,您是不是嫌现在没人给你小鞋穿,这么不避嫌?您非得害死我跟娘娘吗!知道的人清楚你没有别的企图,不知道的或者是那些有恶心的又会怎么编排你和娘娘。你也知道皇上这近两年来身子不大好,您怎么就不替他想想,非得再去烦他呢?况且,你以为人人都会像我一样,对于在听风斋甘之如饴吗?我没有野心不代表别人就不想更上一层。既然我无意,又何苦白白挡了别人的道?”
“你真的不肯跟我走?”小皇子的俊脸拉了下来。
我不为所动,淡漠地看着眼前那一池碧水。黄梅时节家家雨,水已经快溢上堤岸了。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人的身上也凉凉的。池边的梧桐花正开的茂盛,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桐花吹下一大半来, 落的满身满地皆是。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不知要流向什么地方。人生世事如流水,谁又知道明天的明天会是怎样。
他默默地看了我许久,我也不正面应答,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感慨中。如果真的要纠缠下去,我宁愿跟他连朋友都不是。尽管我不想走到那一步,可是倘若真的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我也只好这么做。与其暧昧不清,不如一个人孤单。肯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不是我无私,相反,是我太自私,只愿意按照自己设计的轨道活动,一旦事情超出了我自己的控制范围,我就会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谁要是喜欢上我了,也只能怪前世作孽太多,带挈着自己这辈子遭罪。
“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你会不会来救我。”他忽然绽放出倾城倾国的美丽笑容,纷纷扬扬的泡桐花是他身后最惟美的点缀,如雪一般轻盈地坠落。
“不会。”不等我话音落下,他已经扑通一声跳进去了。
我懒得理他,凉凉地看着那一圈圈荡漾的涟漪。
“里面水没消过毒,不排除有血吸虫的可能。”
“什么东西掉进池里了?”在远处把风兼看风景的小乙子慌忙跑过来问,“咦,殿下呢?”
“在里头游泳。”我冷冷地瞥了水面一眼,跟我装!本姑娘才没空跟你玩呢。
“这儿就交给你了。”我拍拍小太监的肩膀,准备各走各路。
“来人啊!三殿下掉到水里了。”小乙子杀猪般的嚎叫起来,“我的姑娘啊,殿下畏水。”
故事
病来如山倒,我只觉得自己沉浸在无休止的噩梦当中,一个接着一个,怎么也无法醒来。昏昏忽忽的,一时在梦里,一时在现实中;二十一世纪的南方城市和千年之前的中土皇宫交相辉替,我也搞不清哪个是实景,哪个是幻境。
也许我只是做了场关于穿越的噩梦而已,现在梦就要醒了,过往种种,皆会烟消云散。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回去,竟有些惆怅;我还没有等商文柏回来,也欠他一句“谢谢”,我还没有跟清儿说再见,她的宝宝还有师太哑儿都好吗?近来老是梦见她们,一想就能微笑到天亮。
身子发沉,心里口里皆烧得慌。我唇角蠕动,却发不出声音来,一急噪,那勉强聚齐的半分气力也散尽了,只觉得百体倦怠,头重身轻,身体竟是再也聚不起半点力气。迷迷糊糊间,手不知被谁捞出去把了一回脉,现在很流行看中医吗?是谁把我抱在怀里喂我汤药,淡淡的杜若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我的鼻端,竟熏的鼻子发酸,眼泪就这么悄然无声地连珠子滚下。头疼的厉害,汤药是什么滋味也辨不清,这样子也好,我最闻不得药苦。
夜间虽有些汗,还未见效,黏糊糊的汗沾在身上更加难受。头疼鼻塞声重,却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神志渐渐恢复清明,竟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看里面的摆设,我挤出一个不知是应当被称为微笑还是苦笑的表情,俨然不会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我该不会生场病又穿越到另一个时空了吧。佩服自己,居然还有这样的冷幽默细胞。房间的摆设并不奢华,而是清贵;清贵不同于清寒,若是用在人身上,就等同于另一个词——闷骚。低调中的张扬,越发有品位。身子软软的使不上劲,脑子却有些清醒了,眼睛累得睁不大开,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窗头设着一对梅花式清漆小几,左边几上供着小小的香鼎,青烟袅袅,燃着笑料,我在睡梦里闻到的就是这个香气。右边几上放着彩色纹样的歪脖美人觚,觚内却并没有养时鲜花卉,想必是怕被杜若熏坏了。地上铺这厚厚的毛毯,精美繁复的花样。我看着身上裹着的石青金钱蟒大条褥,心想我若是从床上摔下去应当不会很疼。
有门板转动的轴轴声,我勉强把眼睛睁到了一半,看向来人。十八九岁的丫鬟捧着汤药碗进来,见我睁着眼,微微一笑。
“姑娘可醒了,昏了两天一夜,可把殿下给急坏了。”
殿下?我恍惚间想起,昏倒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可不就是二皇子。想来他还有几分仗义,没把我往园子里一丢就走人。
“太医来了两趟,开了几剂汤药也不见奏效。姑娘要再不醒过来,王太医几十年的招牌怕是都要砸了。来——我服侍姑娘把药喝下去,这样子才能赶紧好起来。”
年轻的女子微微笑着,坐在床头,想要帮我支起身子,我勉力挣扎着,想要配合她,却终是无果。她伸手拭了下我的额头,大惊,“怎么烧的更加厉害了。我的老天爷,我真是该死,居然没看出来你的脸色白的骇人。你等着,我去请太医。”
“姐姐。”我勉强抓住她的手,“不必劳烦太医……麻烦姐姐去走一趟听……风斋,就说清儿要在太后的寝宫住日子,……托你把她的包袱带出来,佳颜知道……知道放在哪里……里头有药,我服下便……大好了。”
话一说完,筋疲力尽的我再次昏睡过去。有人把手搭在我的额头上拭温,我贪婪地吸取着从他指间传来的冰凉。仿佛有清晨刚刚凝成的露珠在我干涸的嘴唇上缓缓地滚动,沁凉而舒适,我像一个饥渴的吸血鬼吞饮鲜血,急切地吮吸着源源不断的甘泉。泉水是温热的,清甜而可口。所有的美味都会让人上瘾,即使心里的火已经不再烧的那么厉害,我还是欲罢不能,贪婪地享受这转瞬即逝的美好。
等到我清醒过来,又一个两天一夜过去了。屋子里的四周,夜明珠发着柔和而明亮的白光。左边的小几上空空如也。“殿下说你刚好,禁不起烟火熏,连香鼎也叫人撤走了。”丫鬟如是解释,哦,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纱衾。我轻轻地微笑,其实我是很喜欢清雅淡幽的杜若香的,只是客随主便,我不应当多做挑剔。
“姑娘的药瓶子还真是古怪,我瞧了半天也没看出来是什么材料做的。也不知道该怎么拧开,幸好还是王爷厉害,看了看就弄开了。要是我,十之八九会把瓶子给砸了。”纱衾摆弄着放在床头案几上的阿司匹林,旁边放着我可爱的包裹。不知道王爷看了西秦人的服饰会作何感想,反正当初进宫检查时,我是把它穿在身上,再罩上中土女子的裙褂才蒙混过关的。检查的公公光顾着看我胳膊上的守宫砂和忙着没收的的小藏刀了,竟然没有揪出我这个疑似间谍分子。
说到这个守宫砂,我不得不大书特书一笔。以前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传说中的东西而已,否则以男人执著而可笑的Chu女情节怎么会让它失传于世间。毕竟Chu女膜是可以重新修补的,还是这个东西更加方便可靠一些,一目了然。可想而知,传说中的东西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惊讶决不亚于秦始皇知道了他亲爹是吕不韦。
清儿拿出那个小小的瓷瓶给我时,我只是似笑非笑地把它拿在手里把玩。嫣红的药膏,却没有半点香气袭来,冷凝的宛若胭脂。
“也许你需要的是‘伪宫红’?”清儿迟疑地问,随即微笑,“没关系,这东西咱也能弄来。”
“那倒未必。”我褪下外纱,摞起贴身小褂的袖子,点在胳膊上,嫣然一笑,“它会不会上色,我可不打包票。”天知道变态的古人对Chu女的定义是什么,对不洁的定义又是什么。当年哪个倒霉的淘米女就是亲手捧了掬井水给垂死的伍子胥喝,露出了一点腕子上的肉,就为保名节自杀了。渴的头昏眼花的伍子胥铜子还未必看到了她的玉腕。
我好象没有恐男症,当初没来得及天雷勾地火不代表没有任何肌肤之亲,这些在古代就已经足够下一百回猪笼了。想不到守宫砂还是稳稳当当地植到了我的臂上,难道它的存在与否还是与那层半透明的薄膜有关?我倒真的挺好奇这个的,还偷偷藏了一小瓶,准备带回实验室化验。哈哈,这个东西会不会成为比伟哥更加流行的药品,我有没有机会借此发达,拿个诺贝尔奖什么的。
我兀自笑了起来。
有小丫头送来了一碗碧粳米粥和几碟精致的小菜。纱衾布置好碗筷,笑语盈盈。
“姑娘身子刚好,只能吃些清淡的调理。这些清粥小菜你尝尝可合胃口,要是不爱,我再去给你换几样。”
“姐姐费心了,我瞧着这些就挺好。”
是挺好,滚烫的粥米粒熬至趋化,香甜绵软,腌制的紫姜清脆爽口,酸笋也对味。我香香甜甜的一碗粥下去,额头上竟沁出细密的汗珠,身上一发汗,顿时清爽起来。要不是胃素来就不大,我一准要再添一碗。
吃的意犹未尽的时候,忽然听见低沉的笑声。我循笑声望去,长身修立的二皇子正屹立在门口,看着我微笑。
“胃口倒挺好。”
我腼腆地对他笑笑,放下了筷子,早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在旁边候着。我接过来,漱了一回口。
“还算聪明,我真怕你会喝下去。”他仍旧没有进来的意思,只是在门口跟我讲话,怕我把病气过给他?我侧头斜睨他,不觉轻轻地微笑。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怎么着就不知道呢。”我顿了顿,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故事,便拿出来说笑。
“王爷说这个倒叫奴婢想起了,以前在家里头时听大人们说过的一个笑话。说有一个国家的使节出使到临国,临国的皇帝亲自设宴招待他。宴会开始时,仆从们每人用镀金的小脸盆端了一盆清水放在各位客人面前。使节一见是这么尊贵的容器,以为里面肯定装的是鲜美可口的汤,便端起来,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其实,那盆里装的清水是用来给他们洗手的。”
我煞有介事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两个使女都忍不住乐了。二皇子也舒展了眉眼。
“殿下,您要是那个设宴的皇帝,您会怎么做?”标准答案我当然知道,不过,我很好奇,真正的王子会如何应对。
“这是大哥应该考虑的问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二皇子一点也没有跳进我的圈套的意思。
我白白讨了个没趣,只好讪讪地揉了揉额头。
二皇子并不住在宫里头,我担心离宫的日子久了会出什么纰漏,眼看身体已经好了大半,便嚷着要回听风斋。二皇子差人送来一身宫装给我换上。我的衣服早丢进水里了,这些天一直穿着纱衾的衣衫。她倒大方,送了我两套半旧的衣裳,看着有七成新。想来二殿下对底下人并不刻薄。听风斋虽非往日的听风斋,可也是唯一一个能让我安心住下的地方了。二殿下并没有挽留,而是亲自送我回去。宫女私自出宫是株连三族的死罪,他这般体贴,倒让我很是感激。
在冷宫当差的最大好处就是没人管。因为近几个月我常到太后宫中走动,竟没有人疑我已出了皇宫。冷宫的与世隔绝还是大有裨益的。恐怕我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吧。我淡漠地微笑,慢慢地向听风斋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波澜不惊,也没有谁截我的道。我暗暗松了口气,二皇子在送我到林子前就离去了,倘若再撞见云妃就真没人能救我呢。
不待我庆幸完毕,身体就被人抱住了。
“你躲到哪去了,害我好找,他们说你在凤仪宫,我硬着头皮去看了,根本不见你的人影。”三皇子从背后抱住我,呼出的热气直往我耳边喷。我强自挣扎了一回,无果,只得放弃。
“殿下,奴婢病了,怕把病气过给别人,自然是躲在里头养病,怎么会出来走动呢。你没对太后提起我吧?”我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袖问,这个楞小子可别害死我。
“放心,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我只是借着请安的名头去凤仪宫坐了几回。咦——刚才林子外头那人,我看着像二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擎住我的肩膀,手劲颇大,我不由自主地眉头微蹙。俊美无双的脸戾气闪动,狐疑的目光灼灼地逼视我。
我面不改色,“二皇子是太后的常客,顺带着送一回病人有什么好奇怪的。倒是你,眼巴巴的跑来就跟审犯人似的。那天回去没病着吧,姜糖水喝了没有?”
“早没事了。”他笑嘻嘻地松开了我的肩膀,攥的生疼,这小孩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的精神都没有,难怪到现在媳妇的事八字还没一撇。
“谁都像你,弱不禁风,瘦了好多。”他伸手要摸我的脸颊,被我避开。
“打住,要不是你跳进水里,我会生病吗?”
“你要是肯跟我回我的宫里头,不也没这些事了吗?”
“不行!”我想也不想,断然拒绝。我脑子秀逗了才会住到一个对我有所企图的男人家里。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谁保的准他哪天就变野兽了。
小男生的脸立刻变的比刚才还难看,眉头紧锁着,怒气冲天。闷闷地在旁边生气。
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把手伸给他,微笑,“劳驾,搭个手,我脚上发软。”
他深深地看着我,不肯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变化,突然双手打横,将我抱起。我久病体虚,身软无力,居然着了他的道。看他隐忍不发的脸色,我也不好太过挣扎,况且挣扎也挣扎不过。男女气力本身就天生的差距,何况他平素就被他的皇帝老爹当成国家栋梁来培养。
他是想破釜沉舟还是想玉石俱焚,得不到的就毁掉。他知不知道他的举动可以让我死上几百次。只是我没有再开口斥责他,当初惹上他的人是我不是吗?
他抱着我,缓缓地走向听风斋。有晨风从我耳边吹过的声音,我不觉得快乐,也不觉得难过,有的只是平静。他的身量虽然高,但毕竟还没有长全,胸膛也谈不上宽广,相反,我觉得他似乎很瘦,脸贴在他胸前,我可以清晰地感受他肋骨的形状。这种人叩诊时会比较方便。我轻轻地笑起来。
“笑什么?”他的声音从头顶的上方传过来,听上去有些瓮瓮的,贴着我耳边的胸腔也嗡嗡作响。
“没什么。”于是我把说给他二哥的故事又贩卖了一遍。
“如果你是那个皇帝,你会怎么做。”
“我会告诉他实情,免得所有人陪他喝凉水。”
我微笑着在心里摇头,比起他的哥哥,他真是个天真未泯的孩子。多好,没有母亲,居然也能够生长的这么阳光。
公主?
如果我知道一时的放纵的后果是什么,我是否依旧向他妥协?我不知道,因为等不到我考虑清楚这个问题,命运已经沿着它既定的轨道不停歇地向前,缓慢而执著,谁也无力阻止。
太后的懿旨与皇帝的圣旨几乎同时下到,宣听风斋宫女水柔清觐见。宫廷菜鸟水柔清一时间成为各家争抢的香饽饽。
我无奈地看着来宣读口谕的公公,苦笑,“奴婢应当先跟哪位公公走呢?”
太监总管与副总管这两只老狐狸一点也不肯担干系,干笑几声,“这个,还请姑娘自己拿主意。”
“那么就劳烦赵公公陪奴婢先跟李公公去一趟,万一太后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婢,奴婢一时半伙又完成不了,公公也好有个明白话回复皇上。”我微笑着锁住大总管的眼睛,眼眸淡定澄澈的没有一丝情绪。
“也好,咱家这一晌瞎忙,都好几天没给太后老祖宗请安了,今儿个也沾姑娘的光,去卖回巧。”赵大总管耷拉的眼角掩盖了所有的喜怒哀乐,他转眼望向李公公,“师父,您老带路吧。”
我默默地跟在后头,斋里的人胆战心惊地看着,几个跟我平素要好的小丫头已经眼眶儿都红了。我若无其事地吩咐喜鹊,天放晴了,赶紧把门窗都打开通气,被褥全抱出去晒晒,免得上霉。老太监不言不语,冷眼看我到底玩什么把戏。
我能玩什么把戏,指挥棒从来都不在我手里。我只是本能地畏惧即将到来的未知的际遇,人在烦躁不安中总爱关注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欺骗自己没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
“奴才叩见太后老祖宗,千岁千岁千千岁。”刚进凤仪宫的大殿,总管大人就第一个拜倒在地。
“起来吧。——小赵子,你怎么有空来哀家的宫里头了。”太后不易为人察觉地皱了皱眉头,目光转向我时,已经收敛为慈祥和蔼。
“清儿小丫头,怎么都想不起来过来看看哀家。快走近些,叫哀家仔细瞧瞧,哟,都瘦了。”
“老祖宗平素繁忙,奴婢不敢打搅您休息。”我谦卑地微笑,忍受她粗糙的手抚摩在我脸上的刺痛,保养的再好,红酥手也会随着岁月的流失生长为松树皮。
“哀家有什么可忙的,你们一个个的只要是不来,哀家就天天都在休息。”太后携我坐下,我诚惶诚恐地搭了个小角,不知道应该表现出何种情绪,是受宠若惊还是宠辱不惊?心烦意乱的只好垂下头。
“以后啊,旁处也别去了,就在哀家的宫里头呆着,那听风斋哪是你应该呆的地方。瞧,才把你养好一点,回去生场病一闹,缺医少药的,又面黄肌瘦。”太后不理会下面依旧跪着的赵总管,只是亲切地同我说话。
我惊得差点从榻上摔下来,少不得虚与委蛇地干笑,我生病的事她怎么知道?!二皇子没理由去多出这桩事来。
“太后,皇上差奴才……”见苗头不对,赵公公连忙想阻止。
“怎么,哀家看得顺眼的丫头,皇上难道还会跟哀家争?哀家空有七个孙女,一个个都呆头木脑,徒惹我生气!惟独看着这丫头喜欢,就收她做个干孙女。”太后轻轻松松的一席话,惊起骇然大波。
“那朕要恭喜母后添了个好孙女了。”皇帝亲临,凤仪宫自是跪倒一片,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我连忙跳下来行礼。赵总管最巧妙,直接在地上转了个磕头的方向;因为太后一直不发话,他就一直都在那跪着。
“起来吧,你既是母后的孙女,便是朕的干女儿。朕就封你个公主吧。母后您觉得该封她个什么公主呢?”皇帝和颜悦色地问。
“这可得皇上拿主意,皇上看着合适就行。”太后越发温和起来,“傻清儿,还不快谢你父皇。”
我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她)俩唱的是哪出戏;太后居然想收我当孙女!我得好好打听打听,南国是不是要和西秦修好,太后瞅我不顺眼,诓我当个公主去和亲。
“等朕想好了封号再谢也不迟。”皇帝面色平静,清癯的脸上没有一丝明确的情绪,面无表情地转向我,“你先跟朕回宫,刚认的女儿,做父亲的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
我想礼貌上,我应该推托一下,说些诸如“奴婢不敢”之类的客套话,可是我急于离开凤仪宫,急于离开高深莫测的太后。所以尽管我不清楚前面是龙潭还是天堂,我依然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走了。皇帝是最大的BOSS,跟着他混终究没错。
“花栀子是你什么人?”
赏了些玉如意金锁之类的寻常器物,皇帝屏退左右。
我一怔,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已故的水夫人。
“回皇上,花栀子是家母的闺名。”我小心翼翼地回应,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难怪,难怪。朕早应该想到。……这么像。”皇帝仿佛陷入只属于自己的世界,轻轻地呢喃。青烟袅袅中,他的脸暧昧不清。龙涎香的浓郁气息把殿内熏的香气喷鼻。
“父皇认识家母?”我大着胆子试探。
“那是自然,令堂可是大名鼎鼎的中土第一才女,原先朕还觉得你的学问不错,可是跟你母亲相比,却是一代不如一代。”皇帝温和地微笑起来,态度可亲的仿佛普通的邻家老伯。
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兀自强辩,“我娘说,女子读太多的书反而不好,她一向是希望我快快乐乐的,即使懵懂无知也没关系。”
这番话水夫人虽然不曾亲口说出,可是从她对我们学业的态度来看,不难揣测出她对于所谓“学问”的无所谓。
不想皇帝脸色竟然蓦的变了。他勉强笑道:“她真是这么说的?”不等我给予肯定的答案,他又自言自语,“她一向是顶聪明的,永远都有她的道理。”
“你既是才女之后,朕就命你为女官之首,封你个清栀公主如何?”
我连忙推辞,混个吃干饭的公主无妨,皇宫还不缺我这份用度,可统管女官就免了,树敌无数不说,我那半瓶子水的水平,简直就是用来给别人提供免费笑料的。
最后拗不过我,皇帝只好收回成命。我这才舒了口气。
“你是个好孩子,奇儿落水的时候多亏有你在旁边。”
我苦笑,皇宫里还真没有秘密可言。
“那是奴婢的本分。”我恭恭敬敬地作答。
“哪有一个公主称自己是奴婢的,你是朕的女儿,拿出点公主的威仪来。”皇帝一本正经地命令我。
我哭笑不得,给我批上龙袍我就成太子呢?
“是。”可怜我这声音连蚊子哼都不如。
唉,天生不是富贵命。
我名义上是公主,实际上却成了皇帝的侍女。我的干爹大人以督促我学业之名将我留在身边,天天伺候他老人家,还不如在清风斋自在。瞧我这混的,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我的工作倒不难,绝大多数事情由赵总管担着,我只负责把沏好的老君眉送到皇帝案前,然后再谨遵圣谕练字。不知皇帝陛下当年是不是被太傅大人逼惨了,今天要变本加厉地折磨我,以求心理平衡。我暗自皱眉,这老伯怎么这么热衷于教我写字啊,我都快被烦死了。好歹我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没理由指望我今后靠卖字画聊以为生。
乾坤殿是皇帝平日歇息处理政务的地方,自是端庄肃穆,规矩重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皇帝没有关心过自己的女儿的缘故,想在我身上补偿,他对我倒颇为纵容。感谢我母亲给我生了张显嫩的小脸,居然可以让我冒充花季少女。我摸摸自己的面皮,啧啧,不会老兜,该会有多少人羡慕。
本朝惯例,皇帝从不留宿后宫,若要临幸某位妃子,就在黄昏时分翻牌子。被钦点的嫔妃沐浴更衣,暗香浮动地由宫人接至乾坤殿的正房里,等待皇帝的恩宠。我冷眼瞧了几回,皇帝并不特别宠幸哪个妃子,若说点名的频率,还是皇贵妃云影和贵妃郑氏略微高一些。不过也远远谈不上专宠。
郑氏是太子的生母,出身庶族。其父曾经官拜三品,外孙被被册封为太子后,朝廷上下莫不感慨老当益壮的国丈总算大器晚成,就要一展平生抱负之际,他却莫名其妙地告老还乡了。皇帝对于权力的执著还真叫臣子心寒。因为娘家无甚权势,郑氏虽然贵为未来的太后,为人倒相当平和,与飞扬跋扈的云妃形成鲜明对比。她对皇帝的日常起居颇为关心,常常亲自过问,这点深得圣悦。宫人的口碑,她也占上层。这个贵妃娘娘见人三分笑,客气的让人无所适从。可怜的女人,她难道就不能搞清楚她才是主子吗?相形之下,云妃反而更加具有国母的威仪,虽然她的威仪常常叫我毛骨悚然。
鎏金珐琅鼎里青烟袅袅,龙涎香的浓郁气息弥漫了整个乾坤殿。我不喜欢太重的香气,所以时常躲在暖阁子里看书习字。皇帝在外头召见大臣,处理政务,黎民苍生的福祸旦夕就在这个面色青白的中年男人的唇齿之间浮动。乾坤殿,一语定乾坤;普通人的命运不过是当权者有心无意间提到的某句话而已。当初盛世豪门水家繁华一时,富可敌国;几道圣旨,就一切飞灰湮灭。
皇帝似乎并不喜欢水太傅,他的这位曾经的重臣。也许是觉得没有敷衍我的必要,他甚至在我面前连“令尊”两个字都没提过。是觉得尴尬,还是心存愧疚,我不知道,也没有知道的必要。皇帝永远不想自己的权力受到威胁,只要任何人有实力足以威胁他的统治根基,即使他(她)没有任何反叛的野心或者端倪,九五之尊的天子也会毫不心软地赶尽杀绝。比起历史上多如牛毛的满门抄斩,株连十族,这位大同皇帝已经心软的了,起码他没有要水家上下数千口的人命。应当还是念及旧情的,否则也不会封我个公主,本朝公主除了皇帝的直系亲属外,我还是第一个非皇家血统的公主。
可惜我这个公主却没有自己的寝宫,常常是在乾坤殿的西暖阁里歇息。皇帝不发话,我也不好腆着脸去要封赏,只盼他老人家能够早日想起来应该给他的干女儿一个安身立命之处,本公主最不耐烦寄人篱下。
储君已立,皇帝似乎有意考察他的执政能力,有些事务就交由他处理。太子先拟定好处理方案,呈交给圣上批示,等批示好以后,再按照皇上的意思去处理。很多时候,我看到皇帝用朱砂笔写下的批示只有两个字“不刊”,而他的眉头却从来没有舒展过。
不是太子和他的智囊团没有决断的能力,而是他缺少了一种君临天下的霸气。连处理一个贪墨的府尹是充军还是流放的问题,他也要拿来请教他日理万机的老爹。而这个问题,作为一个储君,他本身就应该连过问都不要过问!刑部尚书和大小侍郎是白拿朝廷俸禄的吗?他这么事必亲躬,好听点讲叫深入基层,事无巨细,难听点讲就是干扰正常的司法程序。
皇帝终于大发雷霆,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我站在御书房的门外,听的心惊胆战,捧着茶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可恶的赵总管不知道被支哪儿去了,我连个讨主意的人都找不到。按理说,在老板咆哮时,明哲保身之举是退避三舍,可我隐隐有些担忧。皇帝的身体状态并不好,在他这个年纪动怒,很容易引起猝死。
我虽然对皇帝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不是说从小缺少父爱的人看到一个对自己好一点的中年人就会感情泛滥,但现在皇帝驾崩对我绝对是弊大于利。
旁的不说,单我命里的克星——位高权重,身居六宫之首的云妃娘娘就对我恨的咬牙切齿。更不用提那些暗地里恨不得对我“锉其骨,扬其灰”的小人了。我基本上是可以理解她们的心情的,皇帝和他象征的权势就是一块大蛋糕,人人都想分一杯羹,否则这些年的青春幸福不是白蹉跎了。蛋糕是有限的,争夺者却是源源不断的,我分的多一点,别人拿的自然就会少一点。如果别人刚好比我更有资本,付出的也更多,那么这个别人就算是观音转世,生性再豁达,也很难心理平衡的。人人都清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坦然地面对命运的无常?我们总要苦苦地挣扎,即使知道挣扎的结果是从地狱的第十五层坠入无间道。
太子
我深呼吸,鼓足勇气推门而入,就算是被爆怒的皇帝拖出去砍了我也认了,何况我早在他认我当干女儿的第一天就讨到了免死金牌。看来,皇帝老儿和我一样清楚,这个公主是我生命不能承受的昂贵礼物。
屋子里,怒气冲冲的皇帝指着太子,气的手直颤抖;案前的太子低头挨训,灰白颓唐的脸上满是惊恐不安的窘迫。旁边的二皇子亦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只是察言观色地思忖开口劝缄的最好时机。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出现,御书房的空气紧张到,轻微的摩擦就会燃起熊熊大火。
“皇上,您的茶来了。”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茶放在案几上就不声不响的离开,而是破天荒地亲自端到他面前,“新贡的龙井绿茶,请陛下尝尝。”
皇帝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眉头皱的更加厉害。
“撤下去,朕只要陈年积雪沏的老君眉。”
“清儿斗胆,清儿觉得皇上现在需要的是龙井,因为它最清热消火。”我不卑不亢地应对。
“你!——”皇帝气结。
我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心里翻江倒海地后悔,完了,完了,你担心人家猝死,估计没有比砍头更快的死法了。
“父皇可否赏赐儿臣一杯清茶。”二皇子趁机打破了僵局。
皇上看了他一眼,吩咐我,“去,给你二哥沏茶。”
我连忙领命退下。等重新端着茶进去时,气氛已经大为缓和;皇帝甚至赐了两个儿子的座位,赵总管不知何时也站到皇帝的身后,这老家伙,吉凶气息未免嗅的太准了些。
我放下茶,准备退下,被皇帝干爹叫住:“清儿,你也坐下。”
御书房的椅子并不多,空着的三张,一张在皇帝旁边,一张在角落里,一张在二皇子对面。我度其座位,坐到了下首,抬起头来,二皇子幽深如古井的眼睛正不动声色地观察我。
“你们也听说你们皇祖母新收了个孙女的事情了吧,就是你们眼前坐着的这个丫头,水柔清。”皇帝微笑着把我介绍给他的两个儿子。
“皇祖母一向眼光极好,这个妹妹儿臣见了也很喜欢。”二皇子朝我礼貌而生疏地点头,仿佛我们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我也谦和有礼向他行了兄妹之礼,客气而充满距离。
“昊儿。”皇帝语带不满地提醒自己的长子,这个太子陛下自从听了关于我的介绍后,神色就古怪。
“想来是清儿生得丑陋,吓着太子哥哥了。”我自我解嘲,看着太子古怪的脸色,我的心里也涌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皇妹一点也不难看,”太子勉强笑道,“只是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见过。”
“你谁都觉得眼熟!”皇帝的笑容突然一扫而空,烦躁地一挥手,“朕累了,你们统统都下去。”伴君如伴虎,太子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竟然也惹的他怒气熏天。
我们立刻识时务地退下。人人都莫名其妙,可又有谁敢摸老虎ρi股。
照说,太子殿下那句话也不是没有任何根据,当初那个害我泼了好不容易讨来的冰却又歪打正着因此从云妃手里救了我一命的无名帅哥正是这位太子殿下。一功一过两相抵消,我不记恨他,也不会特别感激他。何况他的本质是恶劣的,缺乏SUPERMAN应有的绅士精神。
此时,本应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脸色可是难看的紧。他没有理会他弟弟的招呼,径自沉重地走了。
我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离去的身影,试图将他的古怪和皇帝的怪异反应连上关系,可惜无论怎样考虑,都会因为缺乏一两个关键环节而无法自圆其说。
“你比本王想象中的要能干的多。”二皇子凑到我耳边,笑容温柔得诡异,“清儿妹妹,你要给本王多少惊喜。”
我茫然地看着他乌黑幽深的眼睛,没有微笑,也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心平气和地看着他,那么温暖,又那么遥远。
然后淡漠地微笑,转身离开。
我已经隐约觉察到随着皇帝的日益衰弱,宫中的局势越来越紧张。没有母系支持的太子通过结一门强有力的婚事获得了当朝丞相的支持。说起这个吕丞相,也算是水太傅的门生。师傅倒台,他却借机高升,成为中土皇朝新兴豪门的代表人物,个中意味,不言而喻。二皇子的背后是庞大的外戚势力和南国资深贵族。至于皇位的顺数第三的继承人小皇子,从小抚养他视其如己出的华贵妃,虽然三年前已去世,可其娘家却是中土第一军事世家,三皇子的舅舅正是镇守北疆的镇国大将军。
皇帝倒把权利分的很散,唯一集权的人就是他自己,可惜他的身体却越来越虚弱了。也许等不到他将一切处理好,波涛汹涌的政治风云就会吞噬他的良苦用心。
皇帝病的古怪,太医根本就没给过任何明确的诊断结果。除了一昧地规劝他多休息外,就是开一大堆吃不死人的补药天天当饭吃。他的性情越来越喜怒无常,几乎所有的宫人都被迁怒过。有一次,他当着我的面把我刚送到他手中的青玉茶杯给砸了个粉碎,只因为他觉得走了茶味。我吓的抖若筛糠,在心里拼命地念《大悲咒》。结果佛主确实保佑了我这个临时的信徒,皇帝没惩罚我,烹茶的名书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三十板子,打得他差点后半辈子就下不了床。从此以后,我这个可怜的公主侍女基本上是能躲则躲,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呆在凤仪宫跟老太后猜哑谜。
老太后倒是越来越精神了,状态良好的足以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来探望了几次皇帝都正值她儿子龙颜大怒之际。我守在门口,再无当日推门而入的勇气,不是每次都运气那么好,让我侥幸保住一条小命的。
“乖孩子,难为你呢。”太后叹了口气,眼里闪烁着痛苦、挣扎,和深深的无奈。
“老祖宗,您别担心,太医也说父皇只是操劳过度,加上对太子殿下所寄甚厚,难免会情绪有所波动。”我不忍看她深切的悲哀,这种悲哀足以压垮一个看惯世事沧桑,遍尝人间冷暖的老人。只要她还是一个母亲。
“昊儿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不让他父亲和我这个做奶奶的操心呢。”太后镶着祖母绿的龙头拐杖一顿,长长地叹了口气,香兰她们连忙劝她保重身体。
夕阳下,她苍老而臃肿的身影慢慢走远,消失在薄薄暮霭中。
我倚靠着轩辕门的门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起烦乱的思绪,一步一步向听风斋走去。
如果可以,希望从半疯癫的月妃口中能够获得我想知道的事情。
催眠术应当对古人也有效才对。
傍晚时分的宫中有些萧索,宫人大多都在用晚膳,巍峨的宫殿在沉沉暮霭中若隐若现。空气安静的诡异,初夏的傍晚,没有清风浮动。御花园里的栀子花已经打起花苞,纯美洁白。我无心欣赏她的美丽,匆匆穿过绵延的花海向听风斋的方向走去。现在佳颜估计正和宫女太监一道用餐,如果过去的习惯自我走后没有改变,他们会边说边吃,末了还要吃一会子茶。这段时间应当足够我完成催眠。
人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会在脑海中存档,如果对大脑施以适当的刺激,那么即使是童年时听到的一声汽车喇叭声,也会清晰地在耳畔响起。
催眠术就是施加刺激的过程。
我不能肯定月妃可以提供给我什么信息,我更不能肯定知道了那些我本不应知道的事,后果又是什么。我只是不愿意继续这么稀里糊涂下去,连到时候身首异处都做不成明白鬼。
“你叫什么名字?”
前面的梧桐树下,有人说话的声音。我暗惊,是太子的声音。皇帝亲自为他和吕家小姐主持婚礼后,他不是已经搬出宫住了吗?
我悄无声息地探出头,倒吸一口凉气。这清凉如水的月光底下,站着的宫女不是佳颜又是谁。太子殿下正赫然握着她的手。
饿滴神嗳,这太子还嫌贻害不够广吗?宫里头上下,谁不知道太子妃醋劲倍儿大,成亲不到一个月,太子原先纳的那些宠姬全都莫名其妙地出家了,口口声声宣称是为了中土皇朝祈福。太子无意间夸陪嫁过来的一个丫鬟“好一双杏子眼”,第二天太子妃就微笑着叫人捧着个描金小匣要给太子爷惊喜,打开一看,里头两只血淋淋的眼珠。那个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倒霉宫女,委屈莫名,竟然投了护城河。这下子闹大了,非太子党在朝野上议论纷纷,皇帝虽然把这件事压了下去,却委实狠狠训斥了太子一顿。未来的真龙天子居然惧内,实在是让皇家蒙羞。
在自己的府里闹的个没意思,还转战到皇宫来了。唉,空长了副好皮囊。
“殿下,奴婢还要去送东西。”佳颜试图挣扎,端庄秀丽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五月下旬的傍晚,还不到挥汗如雨的天气。
“你是冷宫里头的吧,可惜了,这么好的人才。不如跟我去景华宫,服侍我如何?”太子越发动手动脚起来。这里离听风斋近,平日就人迹罕至,此刻更是半个人影也没有,难怪他这般肆无忌顾。
“太子殿下,请你尊重。”佳颜奋力想挣脱他的桎梏,一张粉脸涨的通红。
我在树后急的要命,贸然冲上去,得罪了太子不说,万一这位未来的天子恼羞成怒,杀了我俩灭口就得不偿失了。可是如果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佳颜送死。太子对她的新鲜感能维持多久,不明不白地被破了身子,秋天的体检她就瞒不过去,一块石头绑着沉了井,难不成指望那时侯她化成厉鬼来向施暴的太子和见死不救的我索命。而且以皇宫没有秘密来看,等不到那时,心狠手辣的太子妃恐怕就会亲自剐了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要不要我蒙上面,直接上前一板砖搞定战斗?我四下寻望,地上的石头我能拿起来的敲不晕人,敲得晕人的我抱不动。何况我也不想背上谋弑储君的罪名,我犯得着以身涉险吗?
我转念一想,悄悄地走远了。故意叫的天真烂漫:“佳颜姐姐,清儿不要和你玩捉迷藏了。你快出来吧,天都黑了。”急急忙忙地跑上去,作惊喜状,“姐姐,原来你在这,太子哥哥,你是来看清儿的吗?我已经不住在听风斋了。”
回应我的只有空气。梧桐树下哪还有半个人影。黑线,浪费我唱做俱佳的演技。打草惊蛇,结果蛇把猎物也卷跑了。
空气里冷冷清清的,冰凉的月光淡漠地洒在地上。树影班驳,风姿绰约,招摇地裨睨我的失神。
迷
我忖度再三,硬着头皮向太子的景华宫走去。因为皇帝身子大不如前,政事繁忙的储君就常常在宫中留宿。忙还有精力出来打野食!也不看看现在是考验他的非常时期,憋个两天会死人啊。我愤愤地诅咒,干坏事也就算了,时机那么多,非得叫我撞上,皇宫里的女人那么多,他还偏偏挑我认识的下手,我又不好坐视不理,简直是晦气。
景华宫我曾经去送过几次皇帝批阅的指示,倒不至于找不着路。也许是不愿打搅太子爷的“雅兴”,侍卫们都在外院守卫,我从偏门偷偷地溜了进去。当年翻宿舍大门练就的一身好功夫再度派上用场,我轻轻松松地就来到了内院。以后我要有了自己的宫殿,第一件事就是加强警戒。至于让奴才避让完全是画蛇添足,当下人的本身就应当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素质。
好在太子没有直奔主题,而是在劝佳颜喝酒培养气氛。这家伙泡妞有一手吗,居然都上升到意境的高度了。我秉声静气地猫腰在门外,用唾液润湿食指在纸上戳了个小洞,静下心来观察动静。
“你倒有两分脾气,本太子还偏偏就喜欢你的脾气。”太子邪佞地挑起她的下巴,俊美的面庞上满是乖张的戾气。
“奴婢多谢太子抬爱,可惜卑贱之躯,不敢玷污太子高贵的身体。”佳颜低着头,态度不卑不亢。我从纸洞中看见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襟,苍白的脸上流动的光芒有恐惧,更多的是倔强。
“可是我很乐意。”太子的声音温柔的像情人的絮语,手却毫不留情地捏住她的下巴,将一杯酒强行灌下,佳颜拼命挣扎,酒撒了她一身都是。
“原来你这么喜欢喝酒,没关系,本太子有的是美酒,就让你喝个尽兴。”太子桀桀地笑,阴鸷地眼神残酷地盯着怀里不断挣扎的女子,“很快你就会知道本太子的好处了。我的小美人。”
他把酒直接往狼狈不堪的宫女身上倒,我急的要命,这该死的迷烟怎么还不奏效。难道是当年商文柏给我的配方有误?正当我踟躇要不要破门而入,救一回美的时候,里头终于传来了我期待以久的倒地声。我定睛一看,头皮顿时一麻,太子安然无恙,佳颜却晕了过去。我哭,这样一来,我岂不是间接成了帮凶。意筹志满的储君大人如愿以偿将看中的宫女抱到了床上,宽衣解带。眼看就要木已成舟,我也顾不上犹豫。迷香配起来可不容易,怎么可以无功而返。我咬咬牙,一跺脚,干脆破门而入。我蹑手蹑脚地掩好门,紧了紧脸上的面纱,鼓足勇气走上前去。
珠帘摇曳的铿锵声惊动了太子,他暴怒地回头,一个“谁”发了一半音,身子就像断了藤的丝瓜,直直地压到了床上衣衫凌乱的宫女身上。我如释重负,脚一软,差点没也跌倒在描金雕花,奢华巨大的的床上。我冷冷地睨视萎靡如一滩烂泥的太子,精虫进脑就自行解决算了,何况又不是没老婆的人。非得捅出这么多事还叫我给撞上。刚才如果他不昏过去,我就得背着弑害未来皇帝的罪名直接敲晕他,ND,到时候免死金牌也揪不了我,千刀万剐就算是皇帝法外施恩了。
越想越气,我狠狠踹了他两脚,咬牙切齿地将他从佳颜身上搬下来。迷倒的人总是特别的沉,太子的身形虽然不胖,挪起来分量也不轻,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勉强扶正太子的身体,开始催眠,帮他清洗关于今晚的记忆。我虽然蒙了面纱,估计不至于被他认出来,但是只要他还记得佳颜,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宁可错杀三千,也不可使一人漏网,我干脆将他今天的记忆清洗个精光。
至于会不会一不小心清理过头,对他的神经造成伤害,我也不是很敢肯定。我又没拿过心理医生的行医执照,他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总要担点风险的不是吗。
没有水,我只好用酒泼醒佳颜。她的个子比我高,我没能力背着一个同龄人翻墙而出。
转念想想,太子醒过来看见自己这样狼狈不堪地蜷缩成一团,肯定会觉得古怪,到时候,一追查,恐怕依旧脱不了干系。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帮他把鞋袜也脱了,古人的袜子很长,那般不合脚,不知他们如何可以忍受。
我怔怔地看着太子的脚心,电闪雷鸣间,许多念头如光影般飞速在我脑海中旋转。
太子的脚恐怕比一般的女子还要雪白晶莹,条理分明的足底,一颗红痣眩目的近乎刺眼。
佳颜悠悠转醒,发出痛苦地吟哦。我甩了甩头,把心头的疑惑暂且搁下,当务之急得把她先救出去。
我领着她从书房的窗子里翻进去,避开在外屋值夜的太监,悄悄潜回我原先的房间,拿出干净衣服。
“你赶紧换上,我去弄水来给你清洗。”
说完,我又顺原路出了屋子,大摇大摆地拍大门。睡眼惺忪的小太监打着呵欠来开门,“谁啊,深更半夜的,吵的人不安宁。——清儿姐,哦,不,奴才叩见公主……”
“行了行了,你别也跟我来这套,我就是惦记着大家,想过来看看。娘娘歇下了吧,那咱们就声音小点,别惊动了娘娘。”我闲闲地同他们鬼扯一通,随手赏了他们点小玩意。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看看外面的天,“时候不早了,你们给我弄点水来,我洗洗就在这睡下了。说到底,还是咱们听风斋最舒服。”
两个小太监连忙给我拎了两桶热水过来。其中那个机灵点的,卖现成的乖,“姐姐,要不奴才给您送进去。”
“不必了。”我连忙制止,“你们好好的守你们的夜就成。这些事还用不着你们。”
我等他们走到外屋,看看左右没人,才放心大胆地把水拎进去,用木盆装着,吩咐佳颜:“赶紧洗洗,酒粘在身上最难受了。”
她默默地看了我一眼,静静地褪尽衣裳,泡进水里。倔强的唇角不肯透露丝毫脆弱的情绪。
我不知道如何打破这沉闷的寂静,缄默恐怕是我此刻对她最大的尊重。
她默然地浸泡在热水中,长长的秀发逶迤拖地。我叹了口气,走过去,拾起她的头发放进水里,用手掬着水,冲洗她沾满酒的头发。而后找出珍藏已久,一直舍不得用的香胰子,帮她轻轻揉搓着头发。
她宛如藕节的胳膊暴露在空气中,泛起一颗颗小米粒般的鸡皮疙瘩。我握住她的胳膊,触手的冰凉,正欲将其也浸入热水中,突然愣住了。
后臂守宫砂应在的位置,肤若凝脂。
“我去迟了一步?”我疑惑的成分大于震惊。
“怎么早都不够早。”她凄怆地微笑,笑容萧索而悲凉,“想不到伪宫红也有脱落的一天。”
我心头一动,淡淡地微笑,“没关系,伪宫红脱了,咱们可以再涂上去。”
“你何必这么假惺惺地帮我!想必你也恨我的紧吧。”她的笑容恶毒而疯狂,“是我去向太后告的密,想不到吧!你以为你把一切都掩饰的很好吗?照样逃不过我的眼睛。只是想不到,你不仅没死,居然还成了公主!老天爷真是会跟我开玩笑,回回落到最凄凉的人都是我。”
“比你不幸的大有人在,别怨天尤人了。”我用干毛巾擦着她的头发。怎么可能想不到,天天和我朝夕相处的人可没几个,稍微排除一下,就知道是谁了。
“你不必在这里说风凉话,你现在贵为公主,高高在上。当然可以作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可惜,我不稀罕。”她嗤之以鼻地冷冷地看着我,“别以为你今天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
“你的感激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平静地把毛巾摊开,重新换一面擦,“我也不稀罕你的感激。如果今天我没有遇见你,我保证绝对不会去多管闲事。”我淡漠地睨视她,“因为我也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好人,所以我原谅你所做的一切,反正对我也没有任何影响。”
“为什么?!”我的话成功地激起了她的怒气,幸好,我进来之前给有人的房间都喷了点迷迭香,大家现在应当都睡的死沉。
“我们都是可怜人,我也能明白你的想法,坦白说,如果我们俩换过来,我也不敢保证会对你手下留情。己所不欲,毋施于人;己所欲之呢,我有什么资格指责你的背叛。这个世界上本来我们所能忠诚的就只有我们自己而已。”我静静地望着她泪眼婆娑的眸子,一字一顿,“你是我的朋友,我还记得进宫以后第一个对我微笑是你,我也记得当日你特意为我留下的饭菜。你曾经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竭尽所能的帮助过我,所以我会帮你,伪宫红的事,我来想办法。尽管知道是奢求,我依然坚持朋友的忠诚:所以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朋友。”
“洗洗早点睡,自己把水倒掉。我不伺候你了。”我伸了个懒腰,窝进被子里,皱眉,“小丫头越来越不象话了,这被子有多久没晒呢?”
这事叫闹的,搞的我连催眠月妃的精力都没了。
不过起码证明了一件事,迷香还是很有效果滴。
守宫砂和伪宫红
月妃见我回来了,很是高兴,拉着我的手,细细地问了回我的境况。我拣些不打紧的事情回答,诸如皇帝身体欠佳,宫中局势紧张之类的,我就干脆绕过去。既然她徒忧无益,我又何必给她的额上再刻几道皱纹呢。斋里的人也是诚心实意地为我高兴,我的发达对他们有利无弊,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人的情感会比较真实。
“娘娘,昨晚上,我拉佳颜姐说了一宿的话,她都没能回去服侍你,你该不会怪清儿吧。”我笑着接过佳颜奉上的茶,她面上一滞,旋即不动声色地撤下茶盏。
“哪的话,公主殿下,你过来,我都谁死了,竟然没有迎接,这才是罪过呢。”月妃温和地回答。
“娘娘。”我不依地嘟起嘴,“你怎么也叫我公主,还是依老例,叫我清儿,否则我以后都不敢来了。”
“公主殿下是不应当常来。”佳颜忽然冷淡地开口。
“姐姐是嫌弃清儿了吗?”我眼泪汪汪地看着月妃,“娘娘是不是也不要清儿了。娘娘——”
“来,别难过,你佳颜姐不是这个意思。你现在是金枝玉叶,这里是不详之地,呆久了会沾上晦气。”月妃耐心地开导我,轻轻摸着我的头发,叹气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是顶有良心的,可是这宫里头步步凶险,你一不小心就会着别人的道。今天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保不准哪一天,就成了阶下囚。我说这些,不是故意触你的霉头,而是既然你还叫我一声娘娘,我就不想看着你遭受我这样的命运。好孩子,以后没事就尽量不要往这边跑,倒是要到太后跟前多走动。你对我的这份心意,我很清楚,娘娘绝对不会因为你来少了就有什么怨言。”
“娘娘。”我半是感动,半是心虚地窝进了她的怀里。如果不是想从她口里知道些陈年旧事,我还真没想到要到听风斋里头来。
最后,月妃留我用了顿便饭,这些天山珍海味养刁了嘴,窝窝头吃在嘴里粗糙的难以忍受。我在心里默念,食粗粮有益身体健康,食粗粮有益身体健康……如此这般居然也勉强吃了下去。月妃看我吃的津津有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想考察我吗?手法未免有些幼稚。
我自己是捣鼓不出伪宫红的,因为这种东西本来就极少,而且市场上绝对禁止销售。想来想去,唯一能帮我的人也就是三皇子。虽然自我被封为公主过后,他看我的眼神就充满了怒意,不过我相信,只要我开口,他应当不会拒绝。
小乙子看见我,大为惊异,大老远的就喊:“王爷,王爷,清儿公主来了。”待我走过他,才想起来要跪拜。我懒得受他的大礼,老被人磕头会折寿的。
“不见。”三皇子怒气冲冲地丢了本《尚书》出来。我慌忙接住,这家伙想砸出人命来吗?
“怎么呢?”我笑眯眯地绕到他的前面,“谁敢惹我们三皇子殿下。”
他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公主大驾光临,本王有失远迎,倒是失礼。”
“你怎么也阴阳怪气的。”我不悦地撇撇嘴,闷闷不乐地看着他书房里的字画。
“早知道你也这样不冷不热的,我就不眼巴巴地跑来找你了。——喂,你不说话,我就走了。说走就走。”我动了三分怒气,半真半假地向门外走去。要是小皇子不拦我,我为了那不值几文钱的面子,恐怕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出去了。唉,失策,撒手锏使的太早了点,小朋友还没完全进入状态呢。
我慢吞吞地踱向门槛,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一动不动,火气不由又大了几分。不理我拉倒,还真当自己谁谁谁呢,我稀罕!
沉着张脸,我愤愤地跨门槛,这破地方,以后八抬大轿求我来都不来。脚还没落地,身体向后倾去,愤怒的要把一切毁灭的黑眼睛狰狞的全是一条条的血丝。
“水柔清,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啊!如果你可以松开手。
想想自己还得求他办事,这点豆腐是免不了的,我姑且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抱着。拥抱是一种礼节,不是吗?
“还在生气?”我笑着抚摩他纠结成一团的眉毛,小孩子的火气还真是大。
他闷闷地不吭声,紧蹙的眉头书写着心头的怨怒。
我叹了口气,掰开他的手,微笑着盯住他的眼睛,轻轻地,“不生气了,好吗?如果你是因为我而生气的话,我向你道歉。”
“谁生你的气呢?”小男生别扭地转过眼,脸颊上不合时宜的红晕轻易地戳穿了他拙劣的谎言。
我笑了笑,假装不曾看见。
“阿奇,我们是不是朋友?”
如我所料,听到我对他的新称谓,单纯的男孩子惊喜若狂,黯淡的眼眸嗖的雪亮。
“清儿,你刚刚叫我什么?能不能再叫一遍。”他急切地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男生特有的力度。我的心微微一动,复杂的情绪在体腔的左上方隐隐翻动。
我微笑着满足了他的要求。
他眉开眼笑,书房里压抑的空气也轻快活泼起来。他眼角眉梢的喜悦感染了我,我也不禁心情愉悦,只是这份轻松中夹杂着隐隐的不安。我清楚这个称呼对他意味着什么,我也清楚他已经误会了什么;我更清楚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他。我明明知道自己承受不起,却自私地一再利用他,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假装若无其事,装天真,扮无辜。原来我一直是自己最讨厌的那个样子。
他单纯明媚的笑容灼伤了我虚伪的眼睛,我匆匆打断他的口若悬河。
“阿奇,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一怔,勉强笑道:“当然可以。”灿若晨星的眼睛里顿时蒙上了层淡淡的却无比清晰的阴霾。
觉察到了,我居心叵测,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没由来的心里空了一角,不想解释,也无力解释。让他看清我的真面目也好。
我诉说了来意。
“帮我弄瓶伪宫红,一定要机密。”
他的眼睛猛然瞪大,痛苦、愤怒、绝望、悲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畏葸地欲向后退,可惜还是迟了一步。肩膀被他握在手里,我这时候才惊讶地发现,他的手很大,足以攥的我整个肩膀生疼。
“你干什么?”我慌乱地挣扎,害怕下一秒钟一切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到原点。
他目眦欲裂,脖子上青筋隆起,“呲”的布帛撕裂声,我的右肩整个暴露在空气中,胳膊上的守宫砂娇艳欲滴,红的怵目。
“你混蛋!”我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臭阿奇,我以后再也不要理你呢。”
他呆呆地看着那一小颗象征着贞洁的红点,突然跪到了地上,痛哭流涕,“清儿,我混蛋,你原谅我吧,我以为……”
“以为你个头啊。”我气得口不择言,“哭什么哭,还不赶快给我找件衣服来。楚天奇,你怎么这么笨!”
可怜的小皇子偷偷摸摸地找来了干净衣裳,怯怯地窥探我阴晴不定的脸色。
“今天的事,要是有第三者知道,我以后绝不会理你。”我掷地有声地威胁。我可不想在绯闻漫天中生米煮成熟饭。
“我会负责的。”漂亮的男孩子目光炯炯地凝视我。
我们能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负责吗?
我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液,淡漠地望向窗棂,“你负责找来伪宫红就好。什么也不要问,这是别人的秘密,我无权透露给你知道。”
“我会负责的。”漫天的逆光中,他的脸清晰而模糊,倔强的眼睛眨都不眨。
我无语以对,只好转身离开。
这一局,我赌的可有点大,几乎把自己都搭上去了。
对于佳颜,我已仁至义尽,从今往后,各过各的桥,各走各的路。
是不是命中注定,对我好的人最后总会背叛我。
我只愿意记住他(她)们曾经的好。这样子,我才不至于太难过。
佳颜的故事,是毫无新意、代代上演的苦情戏。因为经常发生,所以听上去毫无噱头可言。天真明媚的书香少女,偶遇传说中的才子。一见倾心,顾盼生情。本想结为连理,无奈选秀令下,劳燕面临分飞。才子说愿意等待,他和她都笃定,有才女之名却出身寒微的她会被选为女官,于是私定终身。可惜天意弄人,女官成了宫女,三年之约转眼成了三十年的绵绵无尽期。没有谁可以永远等待,自然是她在宫里一日复一日的老了容颜。他在家乡娶妻生子;从此萧郎是路人。
哀莫大于心死,曾经笑靥如花的美丽女子,一夜形容枯槁,精神恍惚。于是被打发到冷宫,陪伴同样神志不清的月妃。相依为命同病相怜的两个女人居然也能够相互宽解,反而慢慢恢复了正常。只是佳颜自此以后,记忆就被生生掏空了一块,当年的才女,时至今日连名字也写不周全。
“辗辗转转,回回倒霉的都是我。”我们并头躺在听风斋的床上,她胳膊上的伪宫红已经干涸,鲜艳如血的颜色冷冷地裨睨着这荒唐的世间。
我沉默,这个世界上终究要有人倒霉,有人撞大运。只是不到最后一刻,又有谁清楚谁是真正的幸运儿,谁又是貌似好命的替罪羊。
“我从来都没怪过他,要怪只能怪我命中注定要在这冷宫里头呆一辈子。——水柔清,你知道吗,我有多讨厌你。”她古怪的微笑,眼里却是无尽的悲凉,仿佛这世间了无希望。
“知道。”我不以为意,“讨厌我的,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的人多的去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你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明知道我恨你,居然还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帮我。”她黑白分明的眼珠盯上我的,“你就不怕我再去告密?”
切,你要想死早就三尺白绫解决战斗了。承认吧,大家都是贪生怕死的女人,装什么玉石俱焚,视死如归。
“你不会。”我淡淡地回应,“而且我既然敢这么做,就一定是有恃无恐。我也不是什么为朋友两肋Сhā刀的豪杰。”
“怪人!”她阖棺定论。
“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评价我的人,行了,早点睡,女人睡眠不足是很容易老的。”我翻了个身,准备陪周公下棋喝茶。
“我恨不得一夜间就白了头。”哀怨的呢喃幽幽飘散在空气中。我听而不闻,累死我了,没理由救完她的小命之后,我还要负责重塑她的心理健康。
何况,今天以后,我们再也不是朋友。
学医真的会有洁癖。自从主完刀后,大师兄必定一日三浴,带我们实习的老师基本上每隔两个小时就用药皂仔仔细细地洗回手。我的洁癖是精神上的,我容不得丝毫的背叛。
即使我清楚,背叛再所难免。
往事
太子来觐见时,我有点忐忑不安。生怕我那半吊子的催眠术没有发挥功效,他记住了我那副可恶的嘴脸。我头低得恨不得把脖子折断,看他神色自如,才微微舒了口气。然而心却放不下,千头万绪缠绕在一起。
他是忘了水柔清,还是假装不知道我李代桃僵。恐怕是说破了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才乐得做这个人情。我撇撇嘴,淡漠地睥睨绝美如雾的青年男子:乾坤殿前,龙涎香的烟气弥漫,他站在那里,真真个如芝玉兰树临风。难怪清儿会着他的道,死心塌地,什么都不管不顾。我怎么就没早点想到,香雪海里私定终生,主持梅花节的可不正是太子殿下。高贵的出身,优雅的举止,惊人的美貌,简直就是完美情人的典型代表。要我再年轻几年,也难免会心花花。
这样的男人,多的是无数女子如飞蛾扑火般投怀送抱。也许他根本就不记得曾经有那样一个眸亮如星子的女孩,在梅花的掩映下,羞赧而执著地盯着他,直到他察觉心动。男人一夜,女人一生,那个夜晚如他,只是一场香艳的邂逅,于她,却是命中注定的劫。
“我知道他并不爱我,我也从来没有奢望过。”她淡淡地对我微笑,“这个孩子本来就是意外的惊喜,是老天爷可怜我,才施舍给我的,有了这个孩子,我就有个念想。”
宝宝长的到底像不像他?我努力回想宝宝的相貌,却惊讶的发现,脑海里,他的面容模糊的近乎空白。
“清儿妹妹为何一直盯着本太子看?难道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太子莫名其妙地扫了我一眼,讪笑。
“太子哥哥最近实在是过于操劳了,好象都瘦了很多。”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希望能够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昊儿,你也要注意身体,处理政务可以慢慢学习,身体可马虎不得。记住,你的身体可关系到国家社稷的安危。”皇帝慈祥而严肃地端凝着长子的脸,温和地说,“确实是瘦了许多,赵之信,去,把东藩进贡来的那根千年首阳参拿来。你回去好好调理身子,今后你肩上的担子会越来越重。郑妃,昊儿虽然娶了亲,可太子妃毕竟年轻,不知道冷暖,你这个做母亲的要多照应他才是。”
“臣妾原先以为昊儿成了亲就是大人了,现在看来,孩子终究是孩子,还得我这个做娘的操心。”郑贵妃虽然口上嗔怨,眼里可满满的全是掩不住的欣喜。皇帝亲自过问起居,那是怎样的殊荣。
总管太监捧着个描龙绣凤的檀木盒子恭敬地呈上。
“昊儿,首阳参你拿回去,朕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的。”皇帝凝视太子的眼神与天下一般的慈父没有任何两样。
“父皇!”太子“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
“傻孩子,还不快起来。”皇帝宽厚地笑了,“朕平素对你一向严厉,不是因为朕不喜欢你,而是因为你身为皇长子,太子,中土皇朝的储君,凡事必须严格要求自己。否则朕百年以后,你如何继承朕的大业,这中土皇朝的千秋伟业谁来担负?咱们既是君臣,更是父子,可惜这么多年来,朕一直忙于国家大事,根本就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昊儿,你要记住,咱们帝王家,情分的深浅,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要用脑子去琢磨,用心去体会。驭臣之道也是如此,你得自己慢慢去琢磨。”
太子哽咽着,想要说些什么,喉结滚动了几下,依旧没能说出口。
“昊儿,还不谢你父皇的恩。”郑妃催促情绪有些失控的儿子。
太子渐渐平静下来,领赏谢恩,遵旨退下了。
“皇上,昊儿这些天殚精竭虑地处理政务,他年岁浅,不知可有什么纰漏。”也许是儿子离龙椅越来越近的缘故,郑贵妃隐隐的也有了些国母的气势。
皇帝淡漠地看了一眼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女人,嘴角的笑容看不出是讽刺还是安慰,“祖宗体制,后妃不许干政。”
“臣妾不敢。”郑氏慌忙跪下,身子因恐惧而瑟瑟发抖。
“朕累了,你也退下吧。”
唯唯诺诺的女人惊惶不定地退下了。偌大的乾坤殿,只有安息香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的“劈啪”声。
已经太迟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再光芒万丈,也终将会慢慢冷却,瑟缩,被黑暗渐渐吞噬。
知道中了慢性毒药又怎样,知道龙涎香里有古怪又怎样。灯枯油尽的皇上也捱不过多少时日了。辛苦演这出温情戏,是笼络还是威慑。帝王的驭人之数,不是我一个小女子能够看懂的。
我所能够看懂的不过是皇帝病的古怪,太子嚣张的古怪,贵妃恭谨的古怪。太多的古怪集中到一起就可以名曰“阴谋”,可惜我察觉到了真相,却无力扭转。龙涎香料中掺杂了忘忧散,本来无甚毒性的两种东西混合到了一起,却是极其顽固的慢性毒药。除非是一早发现,及时屏弃,否则无药可解。
我隐约有所怀疑时,皇帝已经毒侵五脏六腑,等到我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皇帝命我秘密延请太医院的首席来诊断时,那位已经金盆洗手二十载的白胡老仙翁一搭手,就直摇头,毒气已经攻及心脉。开出的方子不过是用来延长数月的寿命,让皇帝能够抢出尽量多的时间稳定政局。
老太医回去没两天就传出了寿终正寝的消息。太医院联名启奏,恳请皇帝加以追封,他们大多是老太医的弟子和再传弟子。皇帝欣然应允,追封他为国公,并赐“杏林魁首”和“扁鹊再世”匾额两块,其家人由朝廷供养。
皇帝终究还是做出了不予追究的选择。我倒成了杀人的帮凶,早知如此,我又何苦多出一事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皇帝日益衰败的身体状况已经等不及再去重新培养一个接班人。太子倒,必定会引发权力的重新洗盘,目前还算稳定的政治格局必将被打破。北方西秦已经完成了权力的交接和各部落的统一,正在虎视眈眈地窥视南国;南边新收服的诸岛尚未稳定,不时有人想复辟。朝廷里三权分立,相互制肘。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皇帝只能文风不动。
掌握大权太久,难免沦为权力的奴隶。
我看着衰老的皇帝,忽然觉得很难过。英雄迟暮悲,老骥即使志在千里,无奈只能伏枥。
“皇上,我唱支歌给你听吧。”我努力说的欢快,他对着案上的玉玺已经仲怔了半天。
“好。”他木木的开口,“你唱吧。”
我倒怔住了,唱什么,《白月光》还是《明月几时有》?他是南国的皇帝,不是商文柏也不是水柔清。
“怎么不吭声了。”皇帝抬头看我,微微一笑。
“我不正在想唱什么吗?父皇你听着,早晨夏天露啊~水多啊,嘿嘿一嘿哟,点点露水润麦苗啊。杨柳叶子青啊喽,器打七寸崩啊喽,杨柳叶子松啊喽,松又松喽,崩又崩喽,哥哥那个~杨柳叶子青啊喽。——”
“栀子~栀子——”皇帝忽然泪流满面。
“父皇,你怎么呢?”我惊慌失措,我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吧。
“去,”他用手指着西暖阁,“把靠墙的那个厨柜的那幅放在最上面的画拿来。”
“噢。”我立刻跑过去,急急忙忙取了画递到他面前。
他颤抖着手把画平展开来。我站在旁边一看,隐约明白了云妃莫名其妙的敌意从何而来。
盘起的云鬓,羞涩的裙角,拈花的柔胰,盈盈的眼眸;淡雅出尘的女子。真像,第一眼,连我自己都误以为是我的画像。不是说眉眼完全一致,而是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我跟她的外貌只能说是有五分相似而已,但如果做同样的装扮,大概就足以以假乱真了。
卷的右边题了两行蝇头小楷,“细雨清风岸,花落栀子香”。落拓为“成康”,可不正是皇上的笔迹。里头一个“清”字恐怕就让云妃笃定了画中人就是我。天地良心,这醋吃的叫没由来,我是生生替人受过,连个喊冤的地方也没有。
我苦笑着盯着画中的女子叹气,虽然时光蹉跎了二十载,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水夫人年轻时的画像。如此睥睨凡尘,风轻云淡的女子果然不是只能算中上资质的水太傅所能抓住的。
“你终于还是看出来了,孩子。”
宫女悄无声息的捧上茶来,我与中土的皇帝对坐品茗。
你的母亲,没错,我是认识的。而且不仅仅是认识。”皇帝微笑着沉浸在往昔的美好回忆中,我注意到,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
“你的母亲是个很特别的女子,你的性子起码有七分像她。”皇帝抿了口老君眉,这同样是水夫人的最爱。
我沉默不语,此刻无论是赞同还是反驳都是无趣。
“我认识她时,她的年纪恐怕比你现在还小,十来岁的小小的女孩子,群英会上,技压群雄,斗诗赋,比书画,样样都强盛别家。我那时还是太子,遵先皇的旨意主持那一年一度的群英会。临到要宣布名次时,她却自己跑过来央求我千万不要让她夺了魁。你是不知道,你外公,我的师傅,前朝的太傅大人家教有多严,让他知道了独生女儿居然抛头露面和一帮浑小子一起参加群英会,还不得关她的禁闭。我有心逗她,不肯应允。结果赛后的谢师宴上,夺魁的才子会被当朝太傅收罗门下陪太子读书,她一声不吭地溜了。我无法,只好临时把第二名拔擢上来。他就是你的父亲,算起来,我还是他们的大媒呢。”皇帝在笑,可是眼里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笼罩着薄薄的凄清。
“我做太子也有些年头,也没像他那样不经熬。“皇帝讪讪地说了一回,又转过话头,“隔了两年,先皇命我微服出访。栀子花开的季节哟,那清淡怡神的香气就这么萦绕在我鼻端。我循着香气找去,两个年轻的女孩子正在花丛中玩闹。见到我,也不躲闪,其中一个居然大大方方地向我行礼,唤我做‘太子’,我倒唬了一惊。微服的事没几个人知道,当时左右侍卫就害怕起来,拔出刀剑要拿人。
另一个女孩子慌了,直向屋里叫‘爹’,走出来两个老人中居然有我的师傅。我才知道先前唤我的那个是太傅的千金,另一个是你母亲的闺中密友。”
“是静娴师太吗?”我突然Сhā嘴。
“对。”皇帝的表情有丝狼狈,像是解释一般,急急地家了一句,“当初她也是与你母亲齐名的中土才女。”
这些我都知道,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后来呢?”
“想不到,她竟然会这般……居然绞了头发当姑子。——她也是聪明人,都是聪明人,惟独——,算了,朕说到哪呢?太傅叫她们进去回避,栀子走过我,气呼呼地说:‘我还记得你,你却忘了我。’把我闹了个脸通红。其实不是我记不清她的相貌。只是没想到短短数年,她已经长大。”
殿外传来喧闹声,打断了皇帝对往昔的追忆。天子眉头紧蹙,低声怒斥:“谁在外面喧闹?”
“启禀圣上,是云妃娘娘和郑妃娘娘。”太监为难地眨巴着眼睛,两宫不和是路人皆知的秘密,只是郑妃一向隐忍,不把事情闹大,今儿个却不知怎的,她也按捺不住了。
“叫她们给朕滚!滚的越远越好。”皇帝龙颜大怒,手里把玩的玉如意砸了个粉碎。青筋昂起,太阳|茓一鼓一鼓,口里喘着粗气,“她们这是要活活气死朕。”
“皇上,您可不待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慌忙宽慰他,“您是真龙天子,千秋万岁。”
“万岁?要真是万岁,不就成了讨人嫌的老不死了吗?”皇帝气喘吁吁,“老而不死是为贼。”我使了个眼色,赵总管会意跑了下去,殿外安静下来。
我抚着皇帝的后背,帮他顺气,“皇上这话可不对,彭祖活了八百岁,也没人不待见他。您啊,犯不着为她们气坏了身子。”
“这话可听着不对劲,有这样说你的母妃的吗?”皇帝的火气渐渐平复,说着笑话眼里却没有半点喜气。真真个寒心,后宫三千,最得宠的两个却不愿叫他安生。
“您是我的干爹,却没告诉过我有这帮子干娘。”我不以为意,“父皇,您说是吗?”
“你这孩子。”皇帝慈爱地摇了摇头。
一个天真明媚的女孩子比一个风清云淡的女子更加符合他心目中关于女儿的定义吧。
如烟
往事如烟,却不能随风飘散,而是凝结在这空气中,让所有人无处可逃。二十多年前的成康皇帝和花家大小姐也曾当时年少春衫薄。他和她的故事,当事人一个已经驾鹤西去,另一个也病入膏肓。巨大的龙床,金制的雕饰闪耀着冰冷的寒光。皇帝躺在卧榻上,眼睛已经不复当初的清明。生老病死是没有人可以超越的,即便尼采宣称自己是太阳,也不过疯癫而死的下场。
墙角的紫檀木架上的玉盘里摆着几个金黄的文冠果,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旁边的小几上放着我从御花园里移植来的薄荷,清凉的香气混杂其中,叫人神清气爽。熏香是一早撤下去的,我素来不爱这个味。墙壁上,尚方宝剑精华尽敛,我抬头瞅了几眼,传说中可以先斩后奏的法宝居然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不觉得人生如梦是不可能的。皇帝的枕边金黄的包裹里收着的应该就是权力的象征——传国玉玺。这是多少人觊觎的宝贝啊,说白了也不过一块上好的蓝田玉石而已,所有的附加价值都是人赋予给它的。而就好象人创造了神,却要对神顶礼膜拜一样,雕琢出这块玉玺的南国千万子民也古怪地变成了它的奴隶。
皇帝从睡梦中咳醒。我连忙从小炉上的热水中取下茶杯,小心翼翼地捧过去。怕炭的烟气熏着他的嗓子眼,小炉烧的都是上好的白玉蜡烛。皇帝润了回嗓子,挣扎着要起来,太监总管连忙过来扶,被他挥手示意退下。
巨大的乾坤殿正房转眼只剩下两个人。
空气在沉默中静静流淌,栀子花的淡淡香气氤氲着午后的空气,洁白娇弱的花朵幽幽吐芬,柔弱而倔强。
“皇上。”我迟疑地开口,他已经盯着那盆栀子花不知看了多久。我不禁责怪太监总管多事,什么花不好弄,非倒腾出这么一盆来惹是生非。
“不许你叫我皇上!!!”皇帝突然恶狠狠地瞪着我,“你给我过来,你说,我哪点对你不好,你非得生生地把我推开。说走就走,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本能地想落跑,却一步步地被他逼进了死角,抵着铜炉,我惊慌失措,只能结结巴巴地解释:“皇上,我是清儿,清儿啊。”
“花栀子,你不就是仗着朕爱你惜你怜你,全心全意地对你吗?你尽管利用朕的不忍心好了,一次又一次的骗朕,朕在你面前还不是一个三岁的孩童。你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一点音信也不肯给。你就装傻躲着朕好了,你这个自私的女人,我看你今天还怎么躲。你给我住口,朕再也不要听你的鬼话,什么婚约,君臣,朕通通都不要管,就算你跟他有婚约在身又怎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不是说这天下的一切都是朕的吗?那你也是朕的。”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打横抱起,重重地扔到龙床上。我的娘哎,我的尾椎骨。
“朕今后再也不会放开你。朕说过,你倘若走了,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绝不放手。你还是回来了,你始终都是爱我的对不对。”皇帝苍老疯狂的脸近在咫尺,血红的眼里尽是攫取的光芒。
当年观音大士化身妓汝劝说恩客时究竟说了什么,才使得对方不战而降。
我要有那份口才就好了。我心里流泪,艰难地躲避着兽化的皇帝。天啦,我的命咋就这苦,从小缺乏父爱不代表我有恋父情结!
“你放开我。”我急了,拼命地反抗。男女气力上的差距有那么大吗?为什么身体状况良好正值青年的我根本就搏不过年老体衰还病入膏肓的他。眼看外衫已被撕破,我摸索到枕边的玉玺,挣扎着要不要砸下去。最后心一横,我哭喊:“爹,你放开我,娘,救命!”
要还不行,我就只好砸下去了。希望趁他没被人发现之前,我能成功地拎着尚方宝剑溜出皇宫。
皇帝突然停住了,喃喃自语:“朕都做了什么?朕都做了什么。清儿,清儿,父皇对不起你。”言罢老泪纵横,一下子仿佛又沧桑了十年。
我赶紧翻下床来,顾不得整理仪容,就急忙避开。跑出门时,撞上了候在外头听吩咐的赵之信,尴尬的不行。这次恐怕是跳进尼罗河也洗不清了。反正传言里,我跟清白也没搭过话,也不怕再多这一笔。
回到房里对着镜子一瞧,我自己先唬了一跳,头发乱糟糟的,连鸡窝还不如,衣衫凌乱,手腕上的淤青清晰可见。我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腕,还好,没有伤及桡尺神经。
这皇宫还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惊慌不定地咬着下唇,心里头乱的越发没有主意。要不要等皇帝神志清醒一点,请求他放我出宫。这里我实在是不耐烦呆下去了。他们的恩恩怨怨又与我有甚干系,我本来就只是一个过客。
以后绝对不跟任何男人独处一室,我暗暗告戒自己。
我不是一个玩的起的人。
一连数日都平安无事,我告病休息,皇帝移驾御书房。想必他比我还尴尬。赏赐的宝物我欣然笑纳,越是若无其事,越能消磨他心中的杀机,这般狼狈不堪的事情入了我的眼,皇帝的天威何在。既然已经创造了神,那么神就要把自己打扮的更加符合神在人们心目中的定义。如此不堪的事情怎么可能是真龙天子做出来的呢?要错也错在我,不守本分,蓄意惑主,追究下来,荡妇淫娃水柔清按律应该沉井。
我谢天谢地所有的知情者都装傻充愣,大家心照不宣。
可惜皇帝没让我等到清醒的时候。现在他的起居都在御书房,我也没胆子摸上门去,免得送羊入虎口。可是老虎还惦记着羊,赵之信悄无声息地把我带了过去,皇帝躺在床上,虽然气色尚好,而我清楚,他已经时日无多,不免有些辛酸。也许是自知大限已到,他的脸上倒分外平和,见着我,他微笑:“孩子,你来了。”
我匆匆行礼,轻声询问:“父皇?”
皇帝冲我点点头,挥手让一干子太监宫女全都退下了。
我微微有点紧张,下意识地离的远了些。皇帝仿佛没有看见,自顾自地开口絮絮叨叨。恐怕除了我,没有谁真正有兴趣听这段陈年往事。
“朕本不欲告诉你这些旧事,只是朕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这么多年了,连个能够说上话的人也没有。”
“皇上,你不应该苛求太多,你已经得了这天下,势必会失去很多。”我款款说道,哪有人可以称心如意,上帝创造人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乐子,而不是为了让人类幸福美满的。
“你说的没错,朕就是欲求不满,总想着所有的都尽在朕的掌控中。可是朕的手就是再大,也抓不住所有的东西啊。”皇帝痴痴地看着云萝纱的帐顶,茫然若失。
我沉默,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这一辈子最懊恼的就是不得不放你母亲离开。孩子,我不曾负你母亲,可也没办法给她想要的生活,所以她坚持要走。但凡她想要的,我就是置祖宗家法我自己的意愿于不顾,也会满足她的。她要走,我也留不住,留住了,她痛苦;走了,我痛苦。我宁愿她走。她与你父亲有婚约,所以她要去完婚。我说‘好’,亲自主持婚礼。她不答应,我就下圣旨。这辈子,我没做过任何惹她不高兴的事,当初为了商家的事,我拼着跟先皇闹翻也要坚持到底,我何尝不清楚先皇的良苦用心,杀重臣为我这个不肖儿立威!可就是因为我知道,他们是从小的交情,商家出事,她会难过。可惜到最后还是落了个满门抄斩。栀子,不是朕要故意为难他家,实在是没办法;你明明懂的,又为什么看朕的眼神变的那么冷漠。——我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跟别人拜堂成亲,我真想揭下她的盖头看看,她到底是怎样一副表情。朕撕心裂肺地喝着她的喜酒,违心地祝福他们白头偕老,可是朕一点也不想。朕自私地希望她不要幸福,因为朕已经没有办法幸福了,我要她陪着我煎熬!”皇帝的表情蓦然狞厉起来,忽而又缓缓疲软下去,“可是朕做不到,只要一想到她的脸,她幽幽地看着朕的样子,朕就无能为力了。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幸福,来映衬朕的不幸,还得千方百计地保全她的幸福。好在你父亲不是一个糊涂人,侍妾死了以后也知道收敛了,不敢再乱来。”
我听的胆战心惊,这些偶然发生的事情当中有多少是精心的策划。手脚越发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你的母亲去了,朕对这个世间也没什么挂念了。最是无情帝王家,朕不应当把你也牵扯进来,可惜已经晚了。朕没想到他们会这么迫不及待,连最后亲情的戏都不耐烦做给朕看了。等了太久了吧,都不耐烦了。”皇帝疲惫地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又缓缓开口,“朕这辈子负了太多的人,但只要不负栀子,就算负再多的人,朕也心甘情愿。只是苦了奇儿,他也是朕的亲骨肉,朕却连他母亲都保不住,让她在冷宫里头遭那么些罪。如果不是朕太过自私,只想着满足自己的愿望,她也不至于卷到这是非堆里。朕把她卷进来了,却又没有好好照顾她,她的性子本就不适应在这阴冷的宫里头。”
“我是不是跟月妃娘娘长的很像?”云妃素不喜我,一定有她的道理。
“不像。”皇帝毫不犹豫地否定了我的推测,“月妃确实有几分像你娘,你也很像你娘,不过她是形似,你是神似。你们两个一点也不像。”
我倒狐疑了,这云妃讨厌我的可全无由来。
“朕太自私了,拿她当栀子的影子,却没有全心全意的对她。明明知道她是被人诬陷的,却没办法还她清白。当年皇贵妃的死本身就是一个意外,她硬拉着月儿游湖,自己存心使坏,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失足跌了下去。可怜月儿吓的差点动了胎气,还得背黑锅。太后不满意,月儿就得下冷宫,朕实在是没办法啊,外戚势力如此庞大,母后又那般苦苦相逼。朕这个皇帝当的,唉——”
“如果是我娘,你会任由她呆在冷宫里头吗?”我平静地看他的眼睛。
“当然不会。”他迟疑了片刻,断然否定。
我忽而笑了,目光灼灼,道:“所以说,皇帝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没错。”他痛快地承认了自己不光彩的选择,“这天底下,唯一能让朕不管不顾一切的,只有栀子。也只有栀子才足以匹配朕身边的位置。朕这一生都不曾立后,朕身边的位子是留给栀子的。她不要坐,别人也休想觊觎。”
“皇上,你这样做会让很多女人心寒的。”我苦笑,是不是女主角的独一无二必须要用女配的黯然神伤来反衬。
“她们爱的是皇上,而不是我。”皇帝淡漠地开口。
“有区别吗?”我垂了一下眼角,微微一笑,“你就是皇上,皇上就是你,这恐怕从你一出生就已经注定,根本就无法清晰地分开。这两个身份早已骨肉相连,皇上你非要把他们分的这么清楚,您的妃子们会无所适从的。”
“没关系,朕只要她们像爱皇上一样爱就行了。”皇上微笑,“朕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
完全投入的爱情他也承受不起吧。
生存还是死亡
我若有所思地走出书房后面的卧室。门口,黑压压地跪着十几个人,皇子丞相六部尚书全到齐了。都等着老皇帝升天,准备迎新皇登基呢。我目光缓缓地在他们脸上流淌,此刻他们流露出来的悲戚又有几分是真切的呢。
我无力地吁了口气,朗声宣读皇帝口谕:“圣上有旨,宣诸位皇子,尚书,丞相将军觐见。”
转身回屋,我凑到皇帝耳边,低声道:“皇上,他们都来了。”
刚才那么多的话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绝大部分力气,他微微眨了眨眼睛,半晌才慢慢睁开,费力地开口:“你们都来了,可以宣读朕的遗诏了。”
赵之信连忙从御榻旁边的梨木柜子里取出早已拟好,盖上传国玉玺的诏书,高声朗读:“皇太子天昊谦良恭忍,宅心仁厚,知进退,识大体,深得朕心。朕百年之后,可堪当大任。着传位于太子天昊。二皇子沉稳睿智,擢为京师提督。三皇子自小熟习兵法,北方兵乱,着传兵符于三皇子。朕百年后,立即上任。钦此。大同二十五年六月。”
跪着的各人表情各异,最多的是极力隐忍的惊诧。三皇子泣不成声,悲伤的最为真切。
我看见皇帝脸上流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他喉头蠕动着,艰难地开口:“把另一份诏书也拿出来吧。”
赵之信明显迟疑了一下,依然领旨读了第二份诏书。
“贵妃郑氏温柔敦厚,闲雅端庄,深得朕的宠爱。夫妻多年,一直照应朕的起居,朕十分满意,朕百年之后,赐郑妃殉葬。……”
御榻下面顿时乱成一片,殉葬古已有之,只是谁也没想到,皇帝居然要让新帝的生母殉葬。
我咬了一下内唇,下意识地闭紧嘴巴。
“父皇。”太子惶恐不安,连连磕头。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昊儿,朕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裔儿,奇儿,你们一定要辅佐哥哥。切忌兄弟相争。好了,你们都退下吧。”
尘埃落定,除了三位皇子有所迟疑,众大臣面面相觑后,都叩退了。
“清儿,你留下。”
我在所有人探究疑惑的眼光中,沉静地转身,轻轻地恭身回应:“是。”
浓烈的碧色在耀眼的阳光下,越发幽深,所谓墨绿是有道理的。
大门缓缓在我的背后阖上,吱吱的门板声拉长了一个时代。
我坐在清风苑的台阶上,去留无意,看天上云卷云舒。白天的阳光在青石台阶上留下的热气还没有完全消散。清风中夹杂着淡淡的夏天的味道。夕阳将天地染成了暧昧的橘黄,那么温暖,又那么孤寂。我坐在青石砌成的台阶上,双手抱腿,尖尖的下巴抵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用手拨弄着绣花鞋上的梅花图案。
已经五天了。先皇驾崩,新皇即位,下的第一道圣旨恐怕就是将清风苑赏赐给清栀公主,然后某个先皇跟前的红人就被名为保护实为软禁的关起来了。
坦白说,我对我的软禁生涯还是很满意的。衣食虽不如前,但咱是苦孩子出身,一日三餐无虞便可。何况人家还是四菜一汤的干部标准供应着,咱有什么好腹诽的。公主比不得女王,后者纵横捭阖,睥睨天下;前者则是人家待见时把你捧成金枝玉叶,人家不待见你的时候,随便一个下等的婆子都比你活在这个世上更加理所当然。
我唯一的优点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能低调就低调,决不逞强当英雄强出头。我貌似比较适合当被救的可怜虫。
太子殿下,哦,不,是皇帝陛下难道还有什么顾忌吗?我吃的虽然不多,不过养头猪还能宰了吃肉,养我这个蛀虫干什么。看来放出的风声还是有一定效果的,起码让素来优柔寡断的新皇陛下更加裹足不前。他唯一适合当皇帝的性格特征就是够寡情,甚至没有为他煞费苦心将他推上皇位以致不惜搭上时间性命的母亲求情。冷酷的人才有机会成为王者,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宫廷小报头版头条,陪伴在先皇身边到最后一刻的清栀公主手里有先皇陛下的密旨。至于密旨的内容,要知道了也不叫密旨了。
我食指缠绕着长长的秀发,浓密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拣庭院中的落花泡澡,花的香气氤氲了整个黄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高大的乔木,枝枝桠桠上花繁叶盛。花的颜色是粉红的,桃花般的颜色,樱花般的形状。花期却是盛夏。
我是顶喜欢樱花的,喜欢那种落寞的美丽,绚烂与凋零只在一夜之间。“在盛年的时候死去,留下一具美好的尸体”,它不同于其他花的苦苦依托,而是在最美的时候转身离开,留下一个关于美的符号。我看花时,此花同我齐绚烂,我离去时,此花与我同归寂寞。那个明朝的老头还真的看得起自己,花开花落,它只精彩自己的精彩。
皇帝临终前将我叫到榻前,费力地递给我一张密旨。
“孩子,我知道不应该把你卷进来,最初就不应该因为害怕寂寞而把你强留在身边。可是我实在太孤独了,太孤独了,栀子是对的。跟我这样注定了只能是孤独的人在一起,她也会迅速凋落的。”
“我的母亲,”我挣扎着开口,“她是爱你的。虽然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可是我知道。否则她就不会执意离开你,嫁给我的父亲,因为她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女人,她清楚地知道,只有这样,皇上才可能永远记住她!她用三个人的幸福去换取在您心目中最独一无二的地位,皇上你知不知道?我不知道母亲的做法是否正确,但我清楚她一直都在努力地守护她的信仰。帝王的爱是任何女人都没有办法承受的,您要爱天下,爱您的子民,爱这中土皇朝的千秋伟业,惟独不能单单爱一个女人。我母亲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只能走。”
“她永远都是最聪明的,也是最残忍的,永远都清楚每一件事,永远都会作出最好的选择。”皇帝衰老的眼睛里浑浊的泪光在夜明珠的照射下晶莹闪烁。
“所以她永远是受伤害最深的一个,她清楚每一件事,却无法改变任何事。”我情绪复杂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男人,此刻他不是睥睨天下的皇帝,而是一个普通的,衰老的追忆往昔的男人。
“您是皇帝,所以您注定了会负她。”
只是,我不愿意相信,蕙质兰心者如水夫人,也只能用这种毅然决然的姿态去守护她的爱情。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这是一种怎样惨烈的选择,当年二八芳华的花栀子是以怎样一种痛苦的心情和怎样一种倔强的态度恳请皇帝成全,让她依照婚约嫁入水家的。爱情真的是自私的,美好善良者如水夫人也不例外,为了守护自己的爱情,她牺牲了自己、水太傅、月妃还有皇帝一生的幸福。那一点小小的奢望,就足以让这样一个清冷睿智的女子飞蛾扑火般义无返顾。
爱情,呵,千百年来永不过时的话题。
我轻轻地,无所谓地微笑。
我亲爱的先皇义父恐怕依然将我当成水夫人的影子爱恨交加吧。给我这么道至高无上的密旨,是病糊涂了还是打算母债女偿。给一个蜷缩在路边的小乞丐十亿美圆的巨款,是想要他领略天堂的滋味,还是要将他更快的推向地狱的最底层。
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其实没有任何分别,结局注定了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当然,小乞丐也可以不死,如果他还有那么一点利用价值被第三者所青睐的话。
现在,我这个命运的弃儿所要做的就是等待那个发现我崇高的利用价值的人出现。
我是该称他为天使还是该断定他是恶魔呢?
哦,我又犯了个简单的错误,天使与恶魔本身就是相同的概念。优雅的垃圾。
“你来了。”我没有回头,而是仰起脸,指着那棵高大的乔木,肯定的语气大于询问,“那是樱花吧。”
结果他告诉我不是,它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木英。
木英,木英,我在心里默默地吟诵。换了个名字又怎样,换了花期又怎样,它依然是我心目中的樱花,零落成泥碾做尘,它还是我的樱花,至死不渝。
我向前伸出脚,轻轻地点地,一哒哒,二哒哒,旋转漫步,后退转身。漫天的粉色的花雨,花瓣盈盈而坠,极轻极细。吻着我的嘴唇,痒痒的,酥麻的。淡淡的笑容若有若无,我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间,尝试着,用味蕾去承接,那清甜的香气。甜,涩涩的甜,清甜的香气迅速占据了我全部的感官。舌尖是对甜味最敏感的部位。
漫天的香气在小小的庭院潆洄,宛如流水,没有起源,也没有归踪。轻捷的,精灵般的花瓣纷纷扬扬,是这个夏天最美最殇的花雨。
我回眸一笑,缓缓地伸出手。
“我们走吧。”
我不知道,楚天裔跟新皇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我也不知道新皇为什么又突然放过我了。我唯一知道的是,他一定会出现,否则岂不是有负于先皇的良苦用心。跟一个做了二十几年皇帝的人斗,实在是自寻死路。可怜的郑妃娘娘,到死恐怕才了解这个道理吧。即便被追封为玉德皇后又怎样,身前悲哀死后荣,楠木棺材葬香魂。这是对人生的最大讽刺。
我,只愿意活在当下。哪怕是依附别人而活。
生存是希望的唯一前提。
无论怎样艰难或是困苦,只要给了我机会,我就一定会竭尽所能活的更好。
打回原形
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称我为公主。王爷府里,人人都客气地唤我一声“水姑娘”。我的身份,介于奴才和主子之间。负责照顾楚天裔的起居,对,没错,我是他的贴身侍女。兜转了一圈,我又回到了起点。
人生如梦亦如戏。宿命不过是辗转的轮回。
当侍女我算是轻车熟路,楚天裔的府宅设在宫外,王府的规矩虽然森严,比起皇宫却也简单了许多。我做的不过是端茶递水,传笔磨墨的工作。倒是只要他在府里头,我就得在跟前伺候着,我摸不清他的心思,干脆装傻。反正他也没有苛责虐待我,我何必紧张的像只刺猬一样。况且我的刺是倒长的,伤己伤不到人。
楚天裔是京师提督,京城中大小事物都由他掌管,每天也是忙的脚不沾地。成功的男人不是谁都能当的,心智体力,哪样都不可或缺。所以说这个世界上,让人称赞的女人不少,看的上眼的男人却不多。硕果仅存的几个也是远在千里之外。商文柏不必说,依旧了无音讯;三皇子阿奇自先皇驾崩后,就奉旨去了边关,皇帝的良苦用心可谓是凄凉。
我住在当年曾住过的那间房里,房间的格局没变,然而物是人非,彼时今日,我的身份已经不一样。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纱衾帮我放下简单的行李,微笑着和气地看我。
“为什么?”我试探着问。可惜她但笑不语。
“我带你识识咱们王府,可大呢,回头仔细你把自己给弄丢了。——哦!”她拍了拍自己的头,醍醐灌顶般,“瞧我的记性,你是皇宫里头来的吧,皇宫那么大,你都没走丢,怎么会在这儿找不着方向。”
“好姐姐,你带我转转吧。”我央求道,“我在宫里头因为害怕迷路可是一步都不敢多走。”
“好了。我带你去就是了。”纱衾一脸又好气又好笑,“你啊。”
我甜蜜乖巧地微笑,心里却空白的,没有任何情绪。
盛夏的影园是浓绿的世界。翠色欲滴的草木,营造出生机勃勃的气息。呵,是夏天呢,美丽热烈的夏天。
藤萝荔薜,香叶倒垂,树木发出的清香和泥土蒸发出的水汽混杂在一起,氤氲着整个夏日的午后。长长的走廊曲折迂回,廊顶舒展平远,斗拱飞翘,紫藤花已经落了,枝蔓上挂着一串串饱满的豆荚,青粉粉的,煞是可爱。有风吹过,沙沙的树叶摇动,晃碎了一地灿灿的金子。青石板上,阳光轻巧地跳动,宛若最调皮的精灵。我伸出手来,试图抓住这灿烂的生机,留在掌心的,却只有黑暗的阴影。
踏过长廊,映入眼帘的是宛如玉带的波光。星星点点的光芒宛如一粒粒的小钻石,耀眼的眩目。池水清澈见底,却不时有金鱼摇曳其间,大概是人工喂养的缘故,姿态从容而优雅。我想起当日偷钓御花园的鱼烤,往事历历在目,转眼已成云烟,半年的光景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我指间滑走。
“奴婢见过灵妃娘娘。”陪伴在旁的纱衾突然跪下行礼。天气炎热,我们正在湖心的凉亭歇脚。
阳光过于耀眼,我一时间有点恍惚,明亮的光芒下,盛装的青年贵妇。我没有看清她脸型的轮廓,跟着跪了下去。天气太热,我的精神不济,实在不想有任何事情发生。
被称为灵妃的美貌夫人没有在我身上投入过多的注意力。从纱衾口中得知我是二皇子跟前新来的侍女时,居然还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晕,我长的就这么没有杀伤力吗?
忍不住对着光洁如鉴的水面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脸,不错啊,貌似也迷晕过几个极品男。呵呵,也有可能是他们刚好都眼神不济。
“看什么?你不会连这里头鱼的主意也打吧。” 楚天裔放大的脸忽然映进我的视网膜,我唬了一跳,勉强堆起笑脸。
“怎么会呢?除非你刻薄我,不给我饭吃。”究竟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我总共就抓过两回鱼!
“那倒不至于,你,我还养得起。”他指了指我的鼻尖,洁白修长的手宛如精致的玉器。
我忽然有种冲动,想看清他手心的纹印。
然而还是抑制住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渴望,我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内唇,把蠢蠢欲动的手背到了后面。
微微侧歪着头,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指,我诚恳地回应;“也对,我很好养的。”
“父王!”当初差点害得我丢掉小命的公主殿下又蹦又跳地奔过来。后面一大群丫鬟仆妇侍卫紧张地跟着,不时有人惊呼“公主,慢点”,小女孩置若罔闻,一门心思地朝我们的方向奔过来。
我连忙后退一步,以免自己成为人家父女深情相拥时夹在在馅饼里的肉沫。
楚天裔在女儿面前丝毫没有平日的威严,笑容满面的抱着她,询问她怎么又跑出来玩了。
“伊若知道父王回来了,就立刻跑来见父王。”小女孩爱娇地抱住她父亲的脖子。
“小滑头,别以为父王不知道,你恐怕是又不肯呆在书房里看书。明天考你《千家诗》。”
“父王——”伊若公主花容失色,牛皮糖一般狃着不放手。
“天气真的很热嘛!伊若要陪着父王,不要看老夫子,父王可比老夫子好看多了。”她狡黠地偷偷观察家严的表情,一脸娇憨。
“你确实要好好念书了,乱用词!”楚天裔苦笑,看来古代男人还不习惯被人夸漂亮。有空要不要给他洗洗脑,美丽的最高境界是雌雄莫辨,男女通杀。
“是啊,公主,先生可是在我面前诉了好一番苦。”刚才在廊子那头的灵妃不知怎的,又折了回来,言笑宴宴,春风满面。
“到你面前诉什么苦?!老夫子再没眼力也不该去打搅灵妃娘娘啊。” 伊若天使般的面孔,娇柔悦耳的童音组成的却是刻薄冰冷的言语。
“就是,我也觉得你的先生实在是不济,难怪公主的学问一直没有任何长进。” 灵妃不动声色,反唇相讥。
楚天裔不偏不倚,放任妻女当君子。
最后君子当不成了,灵妃气的脸色煞白。小女孩都是精灵附体,她们的刻薄话可以让无懈可击的淑女瞬间崩溃。
楚天裔无动于衷地整理着女儿挂在脖子上的璎珞,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看着灵妃气的浑身颤抖而又不能发作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她有点可怜,不禁对放纵女儿的楚天裔有点怨言。以小公主的脾气,她的这位姨娘不知道还能被怄几年。
“她当她是谁?”小公主讥诮地扫了眼踉跄离去的父亲的续弦,长长的裙裾狼狈而难堪;稚嫩的脸上淡漠而不屑。
旁边的仆从噤若寒蝉,人人都不敢弄出任何声响。
“你来干什么?给我削菠萝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落到了我身上,骨碌碌地转两圈,“我不喜欢吃菠萝。”
我微微一怔,有点不知所措。
“可是父王喜欢吃啊。”楚天裔重新笑容满面,有意无意地帮我解了围。
“好吧。”小主人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叮嘱我,“你可不能再不用盐水浸就让父王吃啊。”
我暗笑,明明是你当日谗虫作怪,等不及才麻的嘴好不好,居然把帐赖到我头上。
楚天裔心知肚明,笑的如吹面的杨柳风,“公主的吩咐,你可听清楚了。”
我连忙点头称是。
有丫鬟端了上好的蜜饯和冰镇鸭梨上来,亭中的石桌上很快瓜果飘香。有年老的家人陪着笑脸,殷切地相劝:“王爷,公主,日头大,尝口瓜果消消暑。”
水灵灵的时鲜似乎吸引了楚天裔的注意力,他拈起一块红润多汁的西瓜,略微尝了口,称赞:“今年下头园子里送上来的西瓜可不赖。回头见着老李,要帐房给他五十两银子,说他管理瓜园有方,本王有赏。”
五十两够庄户人家吃上两年呢,看来我的新主人出手蛮阔气的。
“老婆子先替我当家的谢过王爷了。”旁边的一个嬷嬷慌忙走出队列,叩在地上千恩万谢。
楚天裔手向上抬,示意她起来,笑道:“安分守己地做好自己的事,本王眼睛不瞎,自然会有赏赐。”
“不好吃。”小公主咬了口瓜,就呸的吐了出来,闹的眼泪还没来得及干的婆子左右都是尴尬。
“伊若!” 楚天裔顿时沉了脸。小女孩见父亲动了怒气,也不敢再放肆,嘟嘟囔囔地放下了西瓜,伸手夹了颗蜜饯。
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实在是对自己的这个女儿宝贝的紧。
没人招呼我,我也乐得跟一大帮丫鬟婆子站在一起,找再生为仆的感觉。人就是个懦弱东西,好日子过的太久就会把骨头煨软,当了一晌主子就不晓得奴才该怎么吃饭走路了。
“本王倒是有点怀念你的水果刨冰了。”我刚培养出一点意境,楚天裔就迫不及待地给我找着了表现机会。
“什么冰?”小孩子的好奇心随口水泛滥,看着我作恍然大悟状,“原来你不止会削菠萝。”
这似褒似贬的评语搞的我哭笑不得。只好连连应答,“奴婢不止会做菠萝。”
楚天裔听到我的称谓后,略有些意味的挑了挑眉,却没有说什么。嘴角的微笑高深莫测。
我哀叹,我也不想再当奴才,是人都想往高处走。可是,这,由得了我吗?
“你还会做些什么?会不会捉蝈蝈,扎笼子装它啊。”小公主眼睛亮晶晶,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连忙赔笑,“奴婢驽拙,公主说的这些,我都不会。”
拜托!怎么着水柔清也是中土第一豪门的大小姐,我要说会,岂不是打自己嘴巴子。
“你们怎么都不会,全都笨死了。”她气呼呼地蹭着石桌,不满地嘟着嘴。
我硬着头皮挨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小孩的骂,还得做诚惶诚恐虚心受教的模样,后者比前者更加艰难。
楚天裔但笑不语。
“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小公主勃然大怒,她变化无常的脾气可真是叫人吃不消。
“统统是一群笨蛋!没意思透了。——呃。”她突然哽住了,眼睛外翻,因发火而红扑扑的脸蛋憋的得紫红。
刚才的大喊大叫让她嘴里的蜜饯不小心滑进了气管。
楚天裔的淡漠立刻失了颜色,波澜不惊的脸上全是焦急。
“还愣着赶什么,去请御医!快!”拍着女儿的背给她顺气,楚天裔虽然急,还不至于乱了分寸。
小女孩憋的脸色发紫,只是拼命地想抓自己的喉咙,旁边一大堆下人都乱成了一团。
我眼看她神色渐渐不对,太医又迟迟不到,也顾不上避嫌,专业的导向性逼着我主动请缨。
小公主
“王爷,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我忧心忡忡地看着噎得七荤八素的小丫头,因为窒息缺氧,她的皮肤上已经有轻微的发绀现象。
“如果王爷信得过清儿的话,就请让我一试,倘若救不回公主,清儿去给她作伴。”
非典肆虐的时候,曾经有记者问钟南山院士:“为什么医务人员会置自己的生命安危于不顾,始终坚守在抗击非典的第一线。”
钟南山答道,不是医务人员特别勇敢,也不是医务人员天生就比别人高尚;然而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职业道德,我们从医者的职业操守就是救死扶伤。我相信,如果今天我们面临的是火灾,需要消防人员站出来,他们也同样会义不容辞。
我紧紧地盯着她的嘴,生怕这两片薄薄的嘴唇会残忍地吐出拒绝。
如果是这样,这个小女孩等不到太医千里迢迢地赶来,就会早早去另一个世界承欢其母亲的膝下。
“好!”他笑容扭曲,狞厉的表情让英俊的脸看上去颇为可怕。
“你若救不回囡囡,就一并去伺候她。还有你们,公主是一日也离不开的。”他指着亭子内外的众多奴婢侍卫。
磕头如捣蒜,人人都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地叫“饶命”。
“不想死的都给我散开。”我抱起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的伊若公主,厉声喝道:“干净的匕首,蜡烛,止血药,还有布,立刻给我备好。”
我把瓜果撸到地上,空出石桌当手术台,将她平放在上面,幸而石桌够大,她的身子又很娇小,可以平躺下来。
我冷冷地扫了眼目瞪口呆的众人,发话:“东西放下,统统回避。”
楚天裔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挥手退下众人,自己也一并离去。
很好,我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跟他废话。
我筋疲力尽地走出了凉亭,对着焦急地候在在外面的楚天裔安抚的微笑,本来就是个小手术。
“没事了。”
可累死我了。虽然说,众生平等,医生眼中病人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别。可她若是医院里的普通病人,就算是没有救活,只要尽了全力,我也不会被定为医疗事故,最多心里难受两天。她是公主,外头那个手握重兵、权倾天下的男人的心尖肉!哪怕是少了根汗毛,我也没有命再重新回到现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