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静静地说——我认为这样的镇静应该是坏人的语调,“你不能让江恒做你的学生。”
“安琪。”他笑了,“大人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有。”我斩钉截铁,“爸,江恒他是个骗子。他跟绢姨在一起,他跟绢姨Zuo爱,可是他根本就不想娶绢姨,他不是个好人。”
“安琪。”爸皱了皱眉头,“谁叫你来说这些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我看着他,“我刚刚从绢姨那儿回来。绢姨是真的喜欢他,绢姨都告诉他自己不能再有小孩。那还不是真心待他吗?可是你知道……”
“我知道你绢姨可以‘真心’待任何男人。”爸爸打断了我。
“爸?”我瞪大了眼睛。
“安琪,爸爸当你是大人,所以跟你这么说。我没有权利干涉江恒的私生活。我希望他做我的学生是因为他是个天才,而不是因为他对得起或对不起哪个女人。如果他伤害的是你姐姐,那是另外一回事;可是你的绢姨——安琪,你们小孩子不会懂这些——你绢姨不被人爱是因为她不自爱。她受伤害未必是因为那个男人品质不好。懂吗?”
“可是现在这样姐姐就不会受伤害了吗?爸,你看得见,谭斐已经在追姐姐了——”
“全是你妈不好。”爸冷笑着,“你知道她现在也天天跟我吵。就为了给你姐姐找个丈夫,我就得放弃一个几十年才出一个的人才。何况是个人就看得出来北琪跟谭斐不大可能。真不知道这帮女人的大脑是怎么长的。安琪。”爸爸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爸爸不希望你变成这样的女人。这是大人的事,等你长大以后你就会明白爸爸为什么这么做。”
“爸。”我仰起脸,“谭斐对你,已经没有用了是吗?”
“安琪。”爸爸无奈地笑着,“话不是这么说的。而且我并没有最后决定……”
“你骗人!”我叫着,“那是因为你自己心里也觉得对不起谭斐,你这么说也不过是给你自己找理由!”突然间,我心里很难过,“爸,我不想让谭斐因为这个来追姐姐。我害怕他追上姐姐,也害怕他追不上。爸。”我含着眼泪看着他的脸,“我喜欢谭斐。等我可以结婚了,我就要嫁给他。”
爸爸看着我,他突然笑了一下,揉揉我的头发:“爸爸的小安琪也长大了。”
那天的谈话就是这么结束的。然后爸爸拉着我的手,我们去大学对面的那家麦当劳吃的午饭。我吃了一个巨无霸,还有六块麦乐鸡。当然还有薯条可乐。爸说我再这样吃下去就别想让谭斐喜欢上我了。小时候,要是妈妈中午在医院里回不来,姐姐在中学里吃午饭,爸爸就会带我到这儿来。不过那个时候我吃不了这么多。姐姐还生过气,说爸爸偏心,爸爸会说那是因为姐姐的中学离这里太远。现在我才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跟爸爸一起吃麦当劳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个人都在忙。我忙着年底的画展,妈妈忙着撮合姐姐和谭斐,绢姨一边忙着江恒诗集的收尾工作,一边借着这份忙碌忘记着江恒。只有姐姐看上去比以往更从容。大四本来就没有多少课了,她有很多时候都留在家里,偶尔周末的时候跟谭斐约会,还常常带上我。现在帮绢姨冲照片成了她的主业。
我常常想起绢姨的暗房——我是说现在。暗房里的灯光是世界上最脏的一种红色。人就像被装在一个用旧了的灯笼里面,变成没有轮廓的、暧昧的影子。那真是偷情的绝好场所。绢姨洁白光滑的脖颈不知被多少男人在暗房的灯光下或如痴如醉、或心怀鬼胎地吮吸过。那可不是一个适合姐姐的地方。
一九九八年年末,很多事情在一夜之间发生。我们的画展是圣诞节后开始的。这本来是个跟我没什么关系的节日,可是平安夜,展厅对面的本城最大的迪厅举行了规模空前的圣诞party,特邀的香港dj让这群北方城市里荒凉的年轻人high到了最高点。午夜,城市最北端的天主教堂开始唱圣歌,同一时间,这边的迪厅里人们开始嗑药、祼奔、互相砸啤酒瓶。众神狂欢也好,群魔乱舞也罢,都结束在警车呼啸而来的那一瞬间。警察带走了不少人,重点是,这其中,有江恒。据说警察进来时他正十分豪爽地把啤酒瓶丢向一个人的脑袋,还好没打中。从头到尾他都保持沉默,只是告诉了警察我们家的电话号码。
江恒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任何亲人,是爸爸去给他付的保释金。我也一起去了。我跟爸爸说我一直都想知道公安局是什么样子,其实我是想看看那个家伙低下他高傲的头颅时是什么样子。可是我很失望,因为他还是没有任何表情。酷得不屈不挠。一个很年轻的警察把他押出来的。我们都愣了一下,那时候这个警察甚至忘了维持自己脸上的威严。“林安琪?”他说。我回答:“刘——宇——翔?”这便是一九九八年圣诞节的奇遇了。
后来刘宇翔的一个哥们儿告诉我说,其实平安夜那天,是刘宇翔告诉他的上司应该严密注意那家迪厅,因为这是我们这个城市第一次为了一个party请来香港dj。刘宇翔当然最清楚这个群体了。意外的收获是警方还擒获了一个外省走私团伙的小头目。就这样刘宇翔得到一笔不错的年终奖金。
那天晚上我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完成了一幅名叫《背叛》的画——我用我的方式把这件事全部画下来。离画展开幕还有三天,老师临时决定从展厅里取下一幅他自己的素描,把我的《背叛》送去装画框。老师说:“安琪,也许三天之后,会有很多人知道你的。”
江恒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爸爸也没有再多问这件事,只是说:“赶紧把那篇文章写出来,学校那边我会去解释的。”爸爸现在已经开始把原先交给谭斐做的工作分一部分给江恒了。“当天才就是好。”姐姐在饭桌上当着江恒的面调侃着,“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有时我真佩服姐姐的胆量。绢姨放声大笑。妈妈皱了皱眉:“吃饭。北琪,一会儿你打个电话给谭斐,让他三十一号晚上务必来吃饭。我们要庆祝安琪的画展呢。”爸爸笑着:“你倒提前庆祝了,画展还没开,你怎么知道成不成功?”“会成功的。”沉默了很久的江恒突然说。
画展那天全家人都去了,还有谭斐。江恒打电话说有事不能来。妈妈知道后笑笑:“也好。这样只有我们一家人。”爸爸说:“差不多点,谭斐什么时候变成我们家人了?”绢姨笑着:“他会是的。对不对,安琪?”大家哄笑。
那天来了很多人。展厅里甚至有点热。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个穿一身职业装的女人走到我面前:“请问,您是林安琪小姐吗?”还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我。她给我一张名片,然后说:“我是‘麦哲伦’咖啡馆总店的公关经理。我们老板很喜欢你的画。他很希望你的画能挂在我们的咖啡馆,还有每一家分店。”“也就是说……”我有点糊涂。“也就是说。”她笑笑,“我们老板想买你的画。他想跟你见个面,谈谈价格。”“价格?”“对,价格。这是第一次有人买你的画吗?”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就是我们老板。”公关经理训练有素地微笑着。
我见过这个男人,个子不高、长相也平庸的男人,但是他站在绢姨的病床前忧伤的表情其实还留在我的记忆里。“奔驰。”我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跟他重逢。他不认识我,毕竟我只在病房外面偷偷地看过他一眼。“麦哲伦。”我重复着,“是那个航海家吗?”“没错。”他笑了。“你想要我的哪幅画呢?”我问。他想了想,然后说:“《背叛》《空调和熊》《将进酒》。这三幅一定要挂在总店里。至于其他几幅,挂在分店。”“你是说,全部吗?你都要?”我瞪大了眼睛。“当然。”他说,“我在这里,还有其他几个城市一共有五家分店,你今天展出来的画一共只有七幅。全买下来都未必够。”我们一起笑了。我想我有一点明白绢姨为什么会爱上这个人。
“安琪,大家都在找你呢。”绢姨向我走了过来,愣住了,“是你?”
“你好。”他笑得有点不自然。
“这是我小姨。”我装作不知道他们认识的样子,介绍着。
“幸会。”绢姨伸出了手。她一向都很有风度。
“不好意思。”当绢姨要带着我离开时,我对他说:“我刚才忘记了。那幅《将进酒》我不能卖。真对不起,我答应过一个朋友的,这幅画我要送给他。”
“没有问题。”他的微笑已经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就这样,我成了那次画展最大的赢家。妈妈高兴得准备了一桌足够二十个人吃的晚饭。那顿晚饭大家都很开心,除了绢姨。她喝了好多的酒,却没吃什么。然后她说:“对不起各位,我喝多了些,我想先回去了。”“你一个人太危险,我陪你回去。”姐姐站了起来。“你一个人也太危险。”谭斐说,“我们一起去送她。”姐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注意到姐姐的眼里有种近似于“厌恶”的东西轻轻一闪,于是我跳起来:“我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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