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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老妈说,阿绢家的梅子今年超多,腌了十几瓮。想到梅子,哦……口水直流……”她吸吸口水,坐起身,从后座一手勾住一个,把三颗头扣在一起。

“小姐,阿昊在开车。”禹升提醒。

她松手,挤眉弄眼、扮鬼脸。蒋昊在后照镜里面看见,莞尔。

“谈谈那个阿绢吧,她们家开观光农场吗?”蒋昊随便抓个话题,提供她接话机会,他喜欢听莹青滔滔不绝。

“阿绢是我们村里的白雪公主。她皮肤很白、长得很美,她舅舅是我们村里唯一一间医院的院长。阿绢家很有钱,全村村民的土地加一加,也没有他们家里多。阿绢爸爸死得早,舅舅又不务农,土地不是租给人家种,就是摆在那里,让阿荣伯和他儿子当娱乐。”

“阿荣伯是谁?”

“阿荣伯是阿绢家的长工、阿荣婶也在她家帮佣,阿荣伯的儿子阿凯念农艺学系,暑假回来就在那些土地上种东西、研发新品种。

“阿绢全家都是白雪公主哦,他们常帮助人,村里的学生付不起学费和午餐费,都是他们付的,没钱的看病不用钱、穷的租地不用钱,我们家受他们照顾很多,要不是阿绢舅舅,我念到中学就得去当女工。”

“很伟大的一家人。”禹升真心说。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阿绢个­性­善良,很容易相信别人,觉得天底下都是好人,就算被欺负也是笑笑,摸摸鼻子就算了。”

“这么好的人也会被欺负?”

“他们家在村里很有名,阿绢上小学,老师对她特别好,其他小孩当然不舒服,你不要以为白雪公主是赞美,那里面酸溜溜的滋味才多哩。”

“你跟她很熟?”蒋昊问。

“熟。她小我三岁,她上小一的时候我念小四,我亲眼看见小男生丢她石头,小女生趁她不注意,洒了她满身泥巴,她连哭也不哭,拍拍衣服走人。我呢,见义勇为跳出来把那些小鬼头教训一顿,从此以后她归我罩。”

那是蒋昊对杜绢的第一印象——白雪公主。

“失算了吧。”蒋昊回神,寒冽的声音冻出杜绢满身­鸡­皮疙瘩。

她抚抚­祼­露的手臂,眼睛对上他黝黑双眸。

四目相交,眼波流转,那里面有她摸不著头绪的线索,杜绢努力厘清,却徒劳无功。

“我不懂你说什么,如果你想和我沟通,我会建议你,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她抑制自己的语气,努力表现得平淡无波。

“你想藉著阿誉报复我,是不?”他有两分得意,只差那么临门一脚,阿誉逃过一劫,而她的计划没成功。

报复?好严重的字眼,就因为他对她不友善,她便要报复他?不,他弄错了,她不是小心眼的女人。

宽容地,杜绢对他微笑。

她的笑给了他负面解读。“你不会赢的,想报复,冲著我来,不准你伤害我的家人。”

他永远记得十年前,她离去前绝然的话语。

她说:“我会彻底忘记你,我会把你从我的世界除名,哪天我再出现,只有一个原因——我要报复!”

他的确对她心存抱歉,为自己对十八岁女孩的恶劣。

他愿意倾全力补偿,只要能够让她感觉好过一点,但她不应该把目标放在他的家人身上,这是她失算的地方。

她出现、在阿誉身边布线三年,当他发现阿誉的未婚妻是杜绢时,五味杂陈。

她的报复、她的花语、她的夏天、她的菩提叶通通从回忆中翻了出来。他相信,她恨他。

之前,他亲眼看见阿誉的明显改变,看阿誉的臭脸转为笑脸,他还说服自己或许事过境迁,杜绢不再记得年少轻狂的事,她是真心要为阿誉带来幸福的。

没想到婚礼前夕,阿誉亲手揭穿谎言。

阿誉逃出婚礼,而事实证明,他的改变是因为另一个叫跳跳的女孩,他的快乐是跳跳亲手为他送来,这么清楚的事,身为未婚妻的杜绢怎么可能全然不知道?

既然她知情,为什么还肯嫁给阿誉?

她不是最重视爱情吗?她不是说:“任何幸福,都不会十分纯粹,多少总会掺杂一些悲哀。但爱情总有本事让悲哀变得甘之如饴,所以我甘心在酸酸的爱情里盲目追寻。”

把爱情放在人生第一位的杜绢,知道未婚夫心底爱的是别人,还愿意出嫁?结论只有一个——她在落实十年前的报复计划。

所以,他不给她机会。

她别以为阿誉的不负责任会让公司元气大伤,她别想让他爸妈背负著歉意,任她予取予求,不管她想耍什么手段,他都不会让她成功。

杜绢摇头,轻声说:“我对你没有不满。”

“说谎。”他的语调清冷。

她叹气,语气真心诚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如果我有哪里惹到你,你可以直说,但请记住,并不是我要求你娶我的。”

如果他有怨,该去怨他的兄弟或父母亲,她从没想过要他接下这烫手山芋。

蒋昊凝睇她,她的表情无辜,态度无奈,好像从头到尾她都只是被支配的角­色­。

鄙夷浮现,他问她,“你为什么要嫁给蒋誉?”

多好笑的问题啊,她和蒋誉不就是一个水到渠成?这事,蒋家人人知情,哪需要费心解释?

“想嫁给蒋誉的人很多,我不过是其中一个。”她冷淡的说。

“你用什么手段让他娶你?”

他在暗指她“先上车后补票”?

想太多,这年代上车下车、坐霸王车不补票的男人满街跑,如果不是蒋誉乐意,她哪穿得了这身昂贵婚纱。

杜绢再次笃定,她和蒋昊之间不是普通的没缘分。

“我想,这问题你该去问蒋誉而不是问我。至于婚礼过后,你不必太担心,我们仍旧过各自的生活,互不­干­扰,等媒体的注意力不再,我们就去办理离婚手续。”

她把话挑明说完,撇开脸,额头靠上车窗。跟一个沟通不良的男人说话很累,而她,需要休息。

蒋昊在心底咀嚼她的话。

她说互不­干­扰、离婚?在这种情况下,她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她想要的只是大笔赡养费?

她的反应和他预估中相差太多。

蒋昊靠回皮椅,细看著她的侧脸,落入沉思。

蒋昊颀长的背靠在饭店的长柱子上,手端著一杯威士忌,金黄|­色­的液体在水晶杯里轻晃。

草地上有一顶小小的花冠,是花童掉的,他走近、蹲下来、捡起花冠,同样的花冠,杜绢头上也有一顶。

大拇指轻抚过纯白­色­花瓣,这花……他认得……有一个女孩,曾经告诉他,桃金娘悲伤的故事。

他想杜绢,经常­性­的想起,在无眠的深夜、在孤独的时间里。

他想那年的夏天、想随著杜绢而来的淡淡甜蜜,他问过自己,如果当年,他心底没有莹青,两人之间会不会发展出其他的可能­性­?

他甚至为自己没道理的思念提问,是不是人都要经历过“失去”,才晓得“存在”的可贵?

很多年后,他回去过那个小村子,才知道杜绢的母亲去世,而杜绢早就离开家乡。

这些年在国外,学业、工作,他忙著过另一种生活,这份生活让他觉得骄傲、有成就感,但却没带给他那种淡淡的、渗入骨子里,偶尔想起时,舌间心底会蔓延开来的甜蜜。

他以为就这样了。他不会再碰见她,他们是彼此生命里的过客,有遗憾,但是可以忍受。

没想到回台湾,她摇身一变,变成阿誉的未婚妻。

他的心情辗转反覆,他努力消化、接受,却又隐隐地反对起她。

他抓不准自己的心思,搞不定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她,没想到会在阿誉的逃婚下,被推入战场,这一切来得太快,让他措手不及。

接下来呢,他们要怎么面对彼此?

不知道、没有半分头绪,他脑子里的唯一清晰,是那些和杜绢在一起的片段记忆。

黄昏的山区,山岚渐渐升起,白­色­的轻雾在身边飘移,凉凉的、冰冰的空气贴在皮肤上,暑气全消。

“莹青姐……”杜绢老远就看见他们,她朝他们用力挥手。

莹青和禹升、蒋昊一起转头,她笑著对小径上的女生挥手。

杜绢加快脚步跑到他们跟前,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小小的手掌拿著花冠,缀满绿叶的冠上有几朵白­色­小花,­嫩­­嫩­的白、清纯的白,­干­净得讨人喜欢。

莹青接手,拿著花冠东瞧西瞧,“这是什么花?我没看过。”

“这是桃金娘,传说桃金娘是爱神的树,所以在欧洲,婚礼的花冠很多仍然是用桃金娘做的。”她说。

“婚礼的花冠……小朋友,我要跟莹青求婚的时候,你可不可以帮我编一顶?”禹升认真的开口。

“求婚?你是莹青姐的男朋友!”杜绢既惊讶又开心。

“对,叫我禹升哥。”

“禹升哥好。”

“乖,那个脸臭臭的叫做蒋昊,打声招呼吧。”他拍拍杜绢的肩,把她拉到蒋昊面前。

“蒋昊你好,我叫杜绢。”她自我介绍。

她五官分明,柳眉菱­唇­,绝对称得上美女,尤其一身吹弹可破的肌肤,更是让人一眼就注意。她不高,了不起一百六,手细脚细,连身材都纤细得不像女人。不对,不是不像女人,而是没有女人自豪的曲线美。

她的头发在脑后绑了马尾,黑­色­发夹把刘海固定在额边,身上的那套白­色­制服让她看起来更小。但小小的她,笑容里却有著诱惑人心的甜美,果然是个满分的白雪公主。

蒋昊的心撞了下,这个小女生,长大之后,一定有迷倒男人的本钱。

他不说话,杜绢也歪著头打量他。

他的眉很浓,眉尾微微往上翻卷,很有个­性­的一双眉,他的鼻子长得很好,挺挺的、长长的,和东方人的短小很不同,至于他的嘴,就长得不太好了,冷冷的、薄薄的衔著一抹讥诮。

他不是那种让人眼睛一亮的花美男,但他的眉眼嘴好像在哪里看过……她见过他吗?没见过吧,可是熟悉感在她心底酝酿。

嫣然一笑,她从地上捡起花冠上掉下来的桃金娘叶子,对著阳光,把叶子放到他额前。

“做什么?”蒋昊终于对她说话,但口气不耐烦。

她用微笑迎接他的不耐烦,说:“你对著亮光处仔细看,叶子上面好像有许多小针孔,对不对?

“神话故事中,有个叫Phaedra的女人,她是丈夫的第二个妻子,可她真正爱的男人是她的继子,这样的爱不能说、不能表明,她每天都活在痛苦深渊。

终于,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她鼓起勇气,把心意告诉继子,没想到却遭到拒绝。她伤心欲绝的自杀了,上吊前,她刺穿桃金娘的叶子,从此桃金娘的叶子就留下了许多被针头刺破的痕迹。“

不能说、不能表明的爱情……

杜绢的话触动蒋昊的心思,Phaedra的苦他懂,只不过刺穿爱神的树又有什么用?

敏感的杜绢发现他表情冷峻,是自己说错话?轻笑,她轻轻握住他的小指,凭借的,是对他的熟悉感。

“不要太认真,只是神话故事。”

蒋昊直觉想把她甩开,但她软软暖暖的掌心包围住他的指头,他竟舍不得甩掉。

他由著她抓住自己,由著她像小学生一样,勾起他,轻轻摆动。

“啊!我看见阿凯的长茎玫瑰喽。”莹青指著花圃一角,惊呼。

“阿凯说,已经有七成的成功率哦。”杜绢骄傲道。

“阿昊,你一定要买下这个专利,包准你赚大钱。”莹青勾住蒋昊的手。

“喂,不怕我嫉妒哦?有钱居然叫别的男人去赚,不留给自己的男朋友。”禹升不平,手指直接点到莹青额头上。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赚钱?莹青的眼光,值得商榷。”蒋昊耸肩,表明不看好。

“有道理,莹青看中的股票都会跌。小朋友,你来说,阿凯有什么了不起的专利?”

杜绢微笑,剪下三朵玫瑰,分给他们三人。“这种玫瑰含苞时间长、开花期短,阿凯的目标是培育出全部都是单数花瓣的玫瑰。”

“单数、双数?有什么差别?”

“女生常喜欢一面拔花瓣一面细数,他爱我、他不爱我、他爱我、他不爱我……如果玫瑰都是单数花瓣的话,得到的答案就会通通是‘他爱我’,所以我和阿凯商量,这个品种上市之后,名字要取做‘他爱我’。”

“那不是自欺欺人吗?”禹升失笑。

“谁的爱情不是从自欺欺人开始。”她反问回去。

第二回,杜绢的话勾动蒋昊,他有种被人看穿的尴尬。

他也是自欺欺人吧,他了解禹升和莹青的感情,却仍然欺骗自己,机会将留给认真的人。

杜绢靠近蒋昊,几乎是献宝了。“想不想听玫瑰花的故事?”

她把他手上的玫瑰花拿过来,一办办撕下,撕出一个“他爱我”的最后结果。

真好,她在“七成”里面,但愿“他爱她”也会落在那七成中间。

蒋昊没回答她,杜绢迳自说故事,也不管他爱听不爱听。

“玫瑰花本来只有白­色­的,白玫瑰满山遍野的四处长著,有一天美神 Aphrodite的儿子追逐野猪的时候,不小心被野猪的獠牙刺中,美神听见儿子受重伤,她来不及穿鞋子,一心要飞奔到儿子身边,当她的脚踩到长满棘刺的白玫瑰时,一路上流下点点滴滴的鲜血,染红玫瑰,从此世界上就有了红玫瑰……”

原来红玫瑰是母亲的鲜血染成,那为什么弄到最后会演变成爱情的表徵?

看来,不过是人类无聊的穿凿附会,花朵就只是花朵,哪来那么多的故事。仰头,蒋昊喝掉手中的威士忌,把花冠放回绿­色­的草地上,转身走回饭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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