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住着蛰伏的巨兽,有时候岳明烨甚至觉得家就是那只巨兽张大的口,等着他一脚踏入,万劫不复。
那只名为寂寞的野兽。
霍然问完那句话,等了几分钟,便留下岳明烨径直离开。握了拳。
等岳明烨反应过来,自己已站在家门口,跟那扇仿佛凝结自亚马孙雨林的绿对峙。
“她”是三班的任尹影。
霍然暗恋她。
这份感情从初中到高中绵延了整整四年。她是他进球后所望的第一个方向,是他大雨忽降时所担心的第一个人。身为霍然好友的岳明烨,比任何人都清楚。
然而昨天下午,在他忽然接到命令,于是像往常一样以“身体复查”为由去执行任务时,竟在三班门口被任尹影拦住,随即就听见她说:岳明烨,我们做朋友好么。
即便任尹影当时并没有满怀羞涩的模样,声音也不算大,却还是有原本在教室门口的透气的同学冲回教室,兴奋的声音盖过课间教室里的喧嚷:
“任尹影向岳明烨表白了!!”
表白了表白了表白了表白了……
表白了。
多么讽刺。
但岳明烨知道致使他和霍然今晚这样分开的,绝不仅仅是这个言情小说般的蹩脚情节。
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作为决裂的理由。
终于打开门。
迎面而来的寂静光尘中,他看见自己第一次在任务中受伤时的情景。
——胸口破裂出骨的伤口翻腾着融合,好像肌肤下藏着一种食血出肉的怪物,片刻间伤口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
他甚至在灵桥中都是异类。起码没有人会像他这样,受了伤能够立刻自动愈合。
比起人类,他其实更像自己所猎杀的那个种族。
忽然想吐。
四、
“单选第9题,霍然,讲一下你选的什么,为什么这么选。”
听到霍然的名字,岳明烨条件反射地从神游中抽回思绪,低头看见那个典型的倒装句。用过去时态表达。
斜前方的霍然站了起来。一如既往,见了英语已化作复活节岛石像。
岳明烨把视线从“石像”僵直的脊背移回书本。
与以往不同,他没有小声提示霍然答案,霍然也不再低头发出呲呲声要求他救援。这种斜向前后桌的位置就像赌博,好时堪比水帘洞任君嬉戏玩乐,恶时看彼此像在跨越障碍,甚至连障碍周围的空气都弥漫出纠结的味道。
而他们视彼此为百米障碍栏,已整整三天。
好友关系已经可以用过去完成时表达了……吧。
不禁这样想。
与霍然相反,岳明烨喜欢语言。
温暖。Love。约束するよ(日语约定)。συννεφο(希腊语云)。Musique(法语音乐)。Guni(德语六月)。Amico(意大利语朋友)。
都是美丽至极的词汇,是人间的一切美好的表征。
它们就像潺潺的河流,连接着被空间阻隔的人们。
而总是出现在他梦中的河,却是一条孤独地流淌在深渊里的河,昏暗中发出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响,滑过两旁的耸天绝壁,一步步向地心深处陷落。
永远距死亡一步之遥。
他一直像个站在钢丝上的人,知道脚下是悬崖万仞,却抱着一线平安到达终点的希望,颤巍巍地迈步——影视小说中人们一般都会欣然接受异类,但现实中却往往相反。上一任灵桥领袖因此而死,组织高层自此不鼓励他们结交普通人。
他越来越明白这样做的理由。
多少次正在上课,一个电话打来他就只能以家里有事或者身体复查为由离开教室。多少次霍然进门时他正刚将血衣塞进垃圾桶。
有几次霍然拉着他打篮球时受伤的手臂去校医院,半路就发现他的伤已经好了。
就在上周,霍然还摸着化身小京巴的苍帝说,怎么有时候我看你像只狼啊,而且是只大白狼。那时他看自己的神情,写满了惶惑。
岳明烨不明白自己的心理。有时自己甚至是有意把破绽漏给霍然的。
期待他发现。但是又害怕。
期待他知道自己不朽的绝望和孤独。但是又害怕他视自己为怪物。
毕竟,自己甚至在异类中都是异类。
这种情绪锯子般割磨着他的神经。他越来越频繁地梦见霍然甩开自己企图拉住他的手,回首递来的最后一瞥里爬满了憎恶与惊恐。它们像美杜沙的蛇发,奔涌着咬断他脚下那根纤细的绳索。
可笑的是,掉落悬崖的瞬间,他竟感觉到一丝解脱。
其实折磨人的永远是希望吧——希望你可以包容我,即使我满目疮痍。
所以他不解释。不告诉霍然是的她对我表白了,也不告诉他但是我拒绝了。
就让他们以这般青春美好的原因就此分离吧。
无关欺瞒。无关恐惧。无关莫名其妙的背负。
只是以一朵风中摇曳的花作为首日封,而后彼此陌路。
下课铃截断了他的思绪,英语老师同时也是班主任通知说:
“明天是你们高中最后一次学农活动,时间是两天,地点在市南的自然保护区。都知道了吧?明早7:00全年级在操场集合。不要迟到。”
细细簌簌的讨论即刻升级成兴奋的喧嚷——只要不是学习,什么都值得庆祝。
班主任的眼镜却发出了诡异的白光:
“还有,大后天要进行英语月考。大家记住啊。”
哀嚎四起。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