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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笑看千秋(千年泪修改版) > 第二卷:玲珑望秋月

第二卷:玲珑望秋月

很多人说我古怪,因为我总是令人匪夷所思。比方说上述的故事,我对那句颇有哲理,可以让善于思考的人洋洋洒洒地写出一本论述的话,基本上是无动于衷。我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对早就明白的道理还有再假装震撼一把的义务。这个故事告诉我的唯一道理是,管牢自己的嘴巴,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要说,千万不可为小女生一时崇拜的眼神迷昏了脑袋,祸从口出,断了自己的生路。

于是我赔笑:“公主,奴婢晚上再去给你说小红帽的故事好吗?”

我得事先在脑子里过一遍,剔除可能不敬的地方。

“不行!水柔清,连这个在内,你已经欠我三个故事了,绝对不可以再拖。”

书房里原先挺自在的客人有点坐不住了,神情古怪地瞥了我一眼,匆匆端起茶杯像是要掩盖自己的惊讶。都怪世人把公主想象的过于端庄娴雅,估计他怎么也料不到,当今最得太皇太后宠爱的伊若公主居然会是这副小霸王行径。

“伊若!”楚天裔面上似乎有些挂不住,养不教,父之过。

“有客人在,还这般不成体统,叫人笑话。还有,说过多少次,叫姑姑,每次都直呼其名,一点也不懂礼数。”

“我偏不,清儿,清儿,清儿。”她做着鬼脸,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走过来拉我,“走,咱们上我的馨香阁去,不要理他们。”

楚天裔的脸­色­难看至极,我眼见他要发作,连忙打圆场:“姑姑可不敢当,公主若真这么叫,才真正折杀奴婢呢。王爷,欠债还钱。容奴婢先去还了公主的债。”

深深道了个万福,我赶紧拉着小公主的手走了出去。

今天除了说小红帽,连白雪公主也一并说了,不过要把国王改成皇帝,王子改成皇子,以便理解。

“唉,我就是那个可怜的公主。”伊若发出一声太息,小小的脸上居然有一种表情名曰“忧郁”。

我笑了起来,不含任何讥讽和不以为然的意味。哪有人是绝对幸福的呢?

“那你也会遇到一个骑着白马来的王……皇子的。”我抱着她小小的身子,午觉的时间到了。

“清儿,你呢?”已经困的张不开眼的小丫头迷迷糊糊地问。

“我?”我哑然失笑,属于我的最好结局不过是灰姑娘的故事。这套滥俗的戏码我已经玩过一次了,没勇气也没兴趣再跳第二次火坑。她没有等到我的答案,就已经沉沉睡去,我掖好蚊帐,在熏笼里添了把薄荷香,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千里清光又依旧

中秋节很是热闹,影园里早几天就开始忙碌起来。灵妃娘娘自是首当其冲的一个。楚天裔的正室当初难产而死,此后一直不曾另立王妃。排行最大的灵妃就隐约成了半个女主人,这也是伊若讨厌她的主要原因。这傻孩子,生怕有人抢了她娘亲在她父王心目中的位置。殊不知,没有任何人可以斗过死人,因为惟独死亡是永恒的。

月台一早就高高搭起,等到中秋月圆的时候,风清月朗,上下如银。楚天裔早早从宫里头回来了,前脚刚进门,后面就有太监捧着圣旨跟进来,赏赐了一堆珍宝。谢过圣上皇恩浩荡,楚天裔亲自将公公送出门去。是老熟人,赵之信,不过他没招呼我,我也视而不见。

回过头来,楚天裔把东西分赏给底下的人,给了我一柄绿如意。如果有了如意,就真的如意,那该有多好。

我有点奇怪,他没有请太皇太后移驾影园赏月,也没有去凤仪宫尽孝道的意思,而是醉心于自己的小家庭的欢乐。看样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经典的幸福模式。

后苑的正门已经打开,明亮的大灯高高挂起。月桂树前月台上,焚着上好的楠香,风烛跳跃着发出柔和的光芒,祭桌上陈献着瓜果及各­色­糕点。灵妃等一­干­女眷都在里面候着,个个面­色­恭敬严肃,呼吸都小心翼翼;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伊若也收敛了言行,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真算得上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

我在底下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皇家果然不比民间。原先以为水家中秋节的盛况已经空前绝后,到这儿一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地下铺着厚厚的锦织毡毯,楚天裔在下人端上来的银制脸盆中洗净手,旁边早有贴身的小厮递上­干­净的毛巾,仔仔细细擦了回手,他点上香,恭敬地拜了三拜。下面的人也跟着拜过。

酒宴席子已经摆好,热热闹闹的七大桌。除了要上菜送酒的厨工外,平日里上不得桌面的仆人也多半有张凳子坐。伊若不肯离开我,硬拉着我坐到旁边,我无法,只好别扭地坐在首席。除了我以外,上面的女眷都是府里头的大小娘娘,我这么不伦不类地呆在上头,实在是难受的紧。隔着伊若,楚天裔稍一转头,就正对着我,目光灼灼,我更加食不知味。珍馐佳肴入了我的口,也不过是盘白蜡。

“这样的良辰美景,又是全家团圆,倘若我们­干­坐在这儿吃喝,岂不是有负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

我心里一抖,好好的吃饭就是,玩什么花样。伊若紧张地看了我一眼,我安慰地握住她的手,用口型示意:“别怕,有我呢。”

果不其然,灵妃立刻心领神会,积极要求玩行酒令。其他妃子也纷纷附和,也有几个看公主脸­色­难看的紧,没敢开口。一时间竟无人反对。

“不太好吧。”我轻笑。伊若感激地瞥了我一眼,不过我的下一句话让她温柔的眼神变为了冰冻­射­线。

“月明星稀,桂香浮动,不如以月亮为题,各人吟出一句诗来,必须是自己写的,里头还得有个月字。王爷,你看怎样?”我笑靥如花,眼波缓缓在他脸上流淌。

“这个主意不错,正好可以考考囡囡的学业。”楚天裔笑着饮了杯酒,看来对我的安排颇为满意。旁边的姬嫔却大多面露难­色­,只有灵妃几个还镇定自若。

“哎——王爷别急,考学业是年三十的事,今天还是玩乐为主,咱们分成两边打擂台,哪边输了就罚酒。”我抓起伊若的手,老子女儿我是一个都不能得罪。“奴婢呢,自然是要沾沾公主的光喽。”

伊若转嗔为喜,连忙点头称是。

楚天裔愣了一回,笑道:“你可是信心十足啊,本王倒要看看才女的名头是不是虚的。”

于是一­干­人等按座位分为两组,挨我近的,心不甘情不愿地加盟,还有人讪笑“了不得,今夜大醉而归”,被伊若气呼呼地瞪了一眼才噤声。

“喂,你行吗?父王的学问,可是连内阁大学士都自叹弗如的。”伊若虽然出于道义不得不力挺我,可是内心深处却颇为忐忑。看我方人员的表情就知道,行酒令或许还能勉强应付,至于吟诗作对实在是强人所难了。女子无才便是得的观念还真是根深蒂固。

“放心,我保证不让你碰半杯酒。”我神秘地眨眨眼,才高八斗又怎样,我就不信,他一个人还能斗的过我背后的《唐诗三百首》+《千家诗》+《陆放翁集》+《纳兰容若诗选》+《毛泽东诗选》……智慧的结晶啊,我背诗时遭的罪没白遭。

我非才华横溢,不过满腹经纶却可以勉强担当,谁叫咱逻辑思维一般,背功却超强呢,否则当年也不敢学医。

“清风摇细柳,淡月印梅花。”灵妃率先发难,开头就要给我个下马威。

我一愣,笑笑,道:“梨花院落融融月,青草池塘淡淡风。”伊若立刻拍手叫好,我猛的一哆嗦,这托未免太明显了点,我们这边的几个妃子也跟在后头称颂,也有人两头都讨好,夸“绝句,妙句”。

“皎皎明月,灼灼光华。”另一个妃子也不愿放过表现的机会,会作诗的就这几个,开了口,即便不引人刮目相看,也剩过默不作声地坐在旁边。

“荧荧玉盘,团团雪兔。”伊若迫不及待地接了口,言罢得意地朝我飞了一眼。我眼前一黑的去,我的公主,“月”,月上哪去了。

灵妃耳尖,立刻抓住了伊若的纰漏。连连嚷着要罚酒,伊若不服,欲耍赖。

我叹了口气,“你若不想拆我的台,就喝酒。”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小公主悻悻,畏葸地看了眼杯里琥珀­色­的美酒,她有过醉酒吐得天昏地暗的悲惨经历,有些心理­阴­影。楚天裔脸­色­平静,看不出明显的情绪波动。

“不过,你若叫声好姨娘,我就替你喝掉。”灵妃谆谆善诱,温和地倒有几分慈母的味道。

“稀罕!”小女孩墨玉般的眼珠子一沉,不屑一顾。

便宜人心谁不会收买,想梳理人脉也要拿出点诚意来。虎父无犬女,楚天裔的女儿岂是这么简单就可以搞定的。

“我自己来。”伊若豪气万千地捧起酒杯,我却看见桌子底下,她的腿肚子有点哆嗦。

没法子,主过仆受,不然奴才养来是当摆设的?

“公主,奴婢口渴,可否将手中的这杯酒赏赐给奴婢。”

“好啊好啊,清儿你一向……一向办事仔细,说的故事也特别好听。这可是西域进贡来的葡萄酒,你尝尝吧。”伊若忙不迭地将酒杯推到我手里,眨眨眼,轻声道“谢啦!”

我稍稍一怔,立刻微笑着掩饰掉心头的惆怅,一饮而尽,击节而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好!”楚天裔大声叫好,旁边无论是听的懂的还是听不懂的全都随声附和,就连灵妃也跟着称赞。

我莞尔,淡淡应道:“王爷过奖了。”

接下来的比赛除了灵妃还偶尔Сhā一句以外,完全成了我和楚天裔两个人的PK。树大招风哦,不晓得我今天会结下多少梁子。可是自我进宫以后,已经有好久不曾这般痛快。如果活着就意味苟且,我又何必苦苦忍受。

喝了好几杯酒,桌席上,一片祥和欢乐。本来有些紧张的比赛,随着众人的醉酒也变的游戏意味远大于竞技。伊若禁不住诱惑,喝了几杯香甜的果子酒,没一晌,就小脸醉的通红。我试试她面颊的温度,隐隐发烫。灵妃忙命人取来厨房早已备下的醒酒汤,喂她喝下。公主的­奶­妈也喝高了,自己走路都踉踉跄跄,大家自然是不放心她抱公主回房。我喝了几杯酒,心头有点燥热,想出去走走,便自告奋勇地主动请缨。众人见我与公主平日感情就不错,叮嘱了几句,要我当心别让公主着凉,就同意了。

垂髫女童的身子又小又软,轻的仿佛我抱着的只是一个洋娃娃。我怜惜地看了眼她熟睡的面容,平静而美好。长长的眼睫毛微微扑闪着,宛如两排整齐的小刷子,轻轻地熨帖平我心头的浮躁。睡梦中,她甜甜的笑靥若隐若现,不知道在这个月华如水的美丽夜晚,她的梦乡里是否出现了爱丽斯畅游的仙境。我微笑着把她放在床上,掖好被角,仔细端详了一回,放下帐子,给香笼里添了把紫蕊香,虽然已经八月,可还得提防蚊虫的叮咬。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桂花的馥郁香气被这闲闲的晚风一吹,也清淡了许多,夹杂着四溢的酒香,醺染了整个空气。柔祗雪凝,圆灵水镜。明月何其皎皎,桂影何其斑驳,空气又是何其安逸。我独自坐在这里,月华如水,清清凉凉地在我身上缓缓流淌,仿佛在洗涤我早已不纯粹的灵魂。

“没用的。”我小小声地嘀咕,从出生伊始就被污染,天地间的任何力量都不足以使我们回归本位。

月光下,我记得。摇曳的身影,他忽然陌生的面庞;分手后,我独自离开的黯然神伤。

“司嘉洛,我感觉不到你在爱我。虽然已经这样努力,可是我却看不到你的在意。好像始终只有我一个人在执拗的维系,我真的累了。”轩疲惫的看着我,微微笑道,“也许是我做得不够,但请你相信我已经尽力。希望下一个你遇见的人可以做得更好。”

如水的月光,洗尽的不过是往昔的美好。

我无所谓的浅笑。

“石头凉,别坐在上头。”楚天裔皱着眉看我,不知什么时候,他来到了我的身后。他,不是他。

“你怎么也走开了,你一走,只怕他们都要散了。”我没打算理会他的话,只是看他双眉间的褶子更深了,便敷衍地跳到了石头上,蹲着。

“像一只猴子。”他嗤笑,走近了,笑着说,“我走了,他们才能玩的更尽兴。我杵在那里,大家都放不开。”

我由衷地点头,道:“原来你还知道自己讨人嫌。”

他一愣,没想到我会这么不留情面,随即爽朗地笑了。

“讨人嫌也得赖着你,举家团圆没理由叫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外头风大,你跟我来。”他伸手拉我,我笑着挣扎开。

“我自己来。”

一坛子陈年老窖,几盘瓜果。

他挑衅地扬眉,“敢不敢接着比。”

“有何不可。”我不甘示弱,“刚才在众人面前,我要保全你这个王爷的面子,才口下留情。”

“那本王岂不是要感激姑娘的成全。”他好笑地瞥了我一眼,柔柔的月光从窗外倾泻进来,照的我们对坐的小几明亮如洞庭湖的水面,光华宝鉴,映着他的眼,波光横流。

我浅浅淡淡地微笑,不接他的话茬。

书房里没有点灯,我们似乎都贪恋天光的美好,谁都不愿提及点上蜡烛这个扫兴的建议。

我们吃着酒,闲闲地谈论诗词,仿佛忘记了刚才说要比试的豪言壮语。这酒入口极淡,酸酸甜甜的味道很叫人上瘾,我不由多喝了几杯。来到中土以后的日子总的来讲,是很清闲的,这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去了解这个世界的诗词典赋,只要了解即可,无须掌握。

“刚才灵妃一开始吟出那两句诗时,你似乎有点吃惊。怎么,你以为这天底下的女子就你一个人会作诗吗?”他懒洋洋地微笑,身子倚在在藤椅背上,漆黑的眼珠瞅着我,盈盈的月光下,眸光微闪。

我哑然失笑,摇头道:“我吃惊是因为那两句诗不错,可惜腰没选好。”

“清风摇细柳,淡月映梅花。也是,不若,改成‘清风舞细柳,淡月影梅花’,你看如何?”

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站起身,凑近他的脸,好奇地扫来扫去。

传说黄庭坚、苏轼和苏小妹三人在亭中谈论诗词。苏小妹看着天空月吐银辉,淡淡的月光下梅花幽幽芬芳,园中杨柳抽绿,晚风拂动,笑道:“清风细柳,淡月梅花。这两句各加个腰便成诗了。”黄庭坚抢先吟诵:“清风摇细柳,淡月印梅花。”小妹曰“俗”。苏轼建议各加“舞”和“影”,小妹亦摇头。最后争不过两人的追问,她给出答案“清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

“你是苏东坡吗,那我可是苏小妹哦,技高一筹。好好听着‘清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怎么样,比你的强上百倍吧。别郁闷,”我摇摇晃晃地拍着他的肩膀,“苏东坡也是很强悍的。”

这酒后劲有点大,我说话时舌头都大了。

“月宫清冷桂团团,岁岁花开只自攀。共在人间说天上,不知天上忆人间。”我用手打着拍子,朗朗念出。呵呵,小样,震撼了吧,瞧小脸变的,­阴­晴不定。

我又往嘴里灌了口酒,反正已经醉了,读大学时我就是出了名的三杯倒,林墨轩为了给我挡酒可没少遭过罪。

美酒随着笑容一道苦涩。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随手抓起玉如意,敲起酒坛子,摇头晃脑的吟唱。高中时学这首词是上公开课,老师还特意找来了MV放给我们看。我记得那个女歌手的名字挺特别的,叫什么来着?

哎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想家呢,我送你回去好不好。”仿佛过了很久,有人在我耳边呢喃。

我的眼泪忽然决堤,所有的情绪在我最软弱的瞬间崩溃。我流着泪喃喃自语:“回不去了,你怎么送我回去?”

有没有人在微不可闻的叹息?

月光缓缓地在小小的几上摇晃。

明朝人事随日出

身体好象被火车碾过又打了麻药一样,沉重的挪不动。我慢慢睁开眼睛,不意外枕边熟悉而陌生的面庞。在这种情况下,又哭又闹追问发生了什么实在是矫情。既然昨天他让我陪他喝酒我没有拒绝,那么今天面对这一切我也应当坦然。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又何必事后装贞洁烈女呢?

是女人终究会有这么一天。

何况对方还是个又帅又多金权势熏天的YY极品。

我无所谓地扯出一朵名曰“微笑”的东西。把有利用价值的女人变成自己的女人,实在是开发所有物各项潜能的良方。而且,我非西子,却也不算是效颦的东施,虽不会望之忘俗,也不至于胃口全无。物尽其才,人尽其责,佩服佩服。

“笑什么?”楚天裔翻身将我重新压回床面,手支在我头边的枕上,黑沉沉的眼睛居高临下。

“难不成王爷认为我应当哭,要不我配合一下,哭两声?”我笑语盈盈,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划着他下颌上微微乍出的青茬。

他闷笑,头深深扎进我的颈窝,这个姿势可真叫我别扭。

“本王可真是捡到宝贝了。”

“那是,那是。”我胡乱应答,心里头却盘算着怎么把他从我身上推开,他大爷可不轻。

“什么宝贝?我看是活宝。”这个男人一句甜言蜜语也不肯多说。怎么着,本姑娘也才刚刚被他吃­干­抹净,让我听两句好的又不会死人。

我眼珠都没转,一并笑纳,“对,是活­色­生香的宝贝。”

他一听,­干­脆趴在我身上笑得不起身了。自作孽,不可活;我的五脏六腑都要被压得移位了。

我龇牙咧嘴,寻思要不要一脚踹过去,先给自己赢口喘的气。

“这是什么?”他把玩着我胸前的玉佩,指腹若重若轻地摩挲温润的玉石。

我皱眉,艰难地稍微挪动了一点身体,对他这种不顾我死活的自私举动极度不满。

“玉佩。”我冷冷作答,从他手里抢回玉石,明摆着明知故问。

“倒是一块好玉,让你这么宝贝它。”他也没跟我抢,松手让我把东西拿了回去,懒洋洋地褒奖了一句。

“我身无长物,难得有件好的,自然得宝贝的紧。”别说,现在我所以家当里最值钱的就数这块阿奇小帅哥送我的玉佩了。把我卖了,能否比得上它的价值呢?我蓦的哑然失笑。

他突然支起身体,深深地望着我的眼睛,声音沙哑低沉:“知道吗,你真的很特别。”

我承认,他的美­色­让我血脉喷涨,他的声音可以让人犯罪,他说话的神情会让我误以为自己是偶像剧的女主角。

但是,小白文我早看过不下千本;我瞄过的韩剧日剧车载斗量。

这种八点档的台词怎么可能让我心神荡漾。

所以,心跳只是漏了一拍。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叹气:“当一个女人美丽时,你可以毫不犹豫地夸她是美女,如果她不漂亮,你就夸她气质脱俗,如果她既难看又俗伧,你依然可以勉为其难地道一句‘温柔’,如果连‘温柔’这个词用在她身上你都觉得是亵渎了‘温柔’的定义的话,没关系,你还可以夸她特别。”

言罢,眸光如水,一脸天真地看着他的反应。

他哑然失笑,良久,才放过我已经被挤成一团的腹腔脏器,轻轻地在我的耳边喟叹:“漂亮的,有气质的,温柔的,多不胜数,而特别的,却只有你一个。”

第一个把女人比作鲜花的男人是天才,第二个用这个譬喻的是人才,第三第四个则是蠢材。这样的评价我听多了,有反应也变成了适应。

我不为所动,翻身下床,皱眉寻找自己的衣物,一片凌乱。

刚刚把衣服归拢,我随意地抬头,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床单,若有所思的模样。

雪白的床单,是上好的丝缎,皱缩着,毫无瑕渍。

我的心微微一动,些许的疑惑转瞬即逝,旋即了然。

Chu女膜有薄有厚,薄的人稍微剧烈的运动诸如骑马攀岩之类就有可能不小心将其弄破,所以说,不是所有的处子第一次都会落红。

这在现代,是众所周知的医学常识;可是,我面对的是几千年前的封建王爷,你要我怎么解释?再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入了他的耳,也不过是欲盖弥彰。

何况,男人永远希望自己是女人的第一个男人,女人永远幻想自己是男人的最后一个女人。我不可能后无来者,多的是年轻貌美家世清白的少女前仆后继;又何必告诉他他是我第一个男人来满足他的虚荣心?

我取悦他的身体,没理由还附加免费服务取悦他的心。

反正我说了也只是自取其辱。

我保持缄默,目不转睛地盯着帐顶边缘上繁复的花纹,这杆翠竹用的是不是乱孱的针法。

“怎么站到地上了呢,鞋也不穿,仔细冻出毛病。”他嘴上责怪着,语气却是满满的宠溺;伸手,将我重新抱回床上,修长有力的手指捏着我光滑的­祼­足,温热的掌心紧贴着冰凉的脚底,好看的眉头纠结起来,却不见丝毫的戾气,有的只是暖暖的怜惜,“脚都冰成这样了。”

我怕痒的缩回脚,想笑又不敢笑。

“好好睡一觉,不要老是想东想西的。”他帮我拢好被窝,轻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自己穿戴好,静悄悄地走了。

我百无聊赖地望着­精­美的帐顶发呆。下身没有我想象中的痛,也许是省却了破膜的过程,又也许是醉宿引起的头疼转移了我的大半注意力。我难挨地呻吟了一声,娘的,以后绝对不要喝后劲太足的酒了,我这种人,估计也就喝喝“灰姑娘”的命。我郁闷地揉着自己的太阳|­茓­,突然灵光一闪,连忙观察自己的胳膊。

天……天……天啦,太……神奇了。守宫砂已经赫然消失不见!这么­精­确的东西,一直主宰世界的男人们怎么没有让它流传到现代?咳咳,这东西到底是前戏就消退的呢还是主题时才化去的,悔不该昨晚醉的不醒人事。俱往矣,有机会问问有心人吧。我打定主意收藏好那瓶守宫砂,穿回去以后我还指望靠它发达呢。

眼皮子越来越沉,那家伙昨晚究竟折腾了多久;我忿忿地在心里咒骂,累死我了。

昏昏沉沉地睡去,倦极无梦。

眼睛一睁,已经日上三竿。

两个婢女恭敬地站在床边,见我醒来,跪下来行礼。

“奴婢绿珠,鸳鸯见过姑娘。王爷吩咐,今后就由我们照顾姑娘。奴婢手拙,不仔细的地方,还请姑娘费心提点。”

人各有价,我不算贱卖吧,好歹从伺候人的晋升为有人伺候的。

鲁迅先生说的没错,我们是极容易变成奴隶的,变成了奴隶还欢天喜地。

我出卖的东西不过从劳力转变为­肉­体,获得的酬劳相应的高了些,居然也会心满意足,甚至暗暗还有些庆幸。

是我对生活的要求太低,还是我一早就清楚,不要指望男人太多的东西。

活下去已经是一种幸运。

“你叫绿珠。”我看着身着翠裙的少女,轻轻摇头,“这个名字不好,还是叫绿衣吧。”

绿珠,东晋石崇爱妾,美而艳,善吹笛。骠骑将军孙秀垂涎其美­色­,强行掳至家中。石崇知悉,着修书一封,绿珠读罢,遂从高楼跳下,香消玉陨。直接凶手和间接凶手自然不会为她守节,[奇][书][网]不过道一声“晦气”,继续寻欢作乐。

“你会吹笛吗?”我认真地望着惊诧莫名的婢女。

“会。”她迟疑了一下,咬住下­唇­回答。

“还是改成绿衣吧。”我想了想,郑重地告诫她。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沉吟了半晌,掷地有声地回应:“奴婢本来没有名字,绿珠还是王爷亲赐的。”然后欲说还休地住了嘴。

“你且改了吧。”我温和地微笑,不容置喙。

八月的阳光从窗棂间透­射­进屋里,明亮的晃眼。秋光的剪影里,少女紧抿的下­唇­微微泛白。不甘心,犹豫,畏惧和愤怒在美丽的单凤眼里缠绕挣扎。

她发现了我探究的目光,我宽慰地笑笑,亲切地仿佛朋友。

少女勉强微笑,“名字不过是姑娘用来唤的,高兴叫什么就叫什么,姑娘要是觉着顺口,阿猫阿狗都无所谓。”

“哟,瞧你说的。挺漂亮的一个丫头,我怎么会唤成阿猫阿狗呢,有这么漂亮的猫狗吗?我觉着绿衣就挺好听的。”我挪了一下位置,不巧被阳光晃了眼睛。我不悦地皱眉,“谁开的窗子?”

“回姑娘的话,早起开窗换气是向来的规矩。”鸳鸯看苗头不对,赶紧推卸责任。

“这可不是我的规矩。”我冷笑,淡漠地斜睨。

拨来伺候我的丫鬟若也能骑在我头上欺负,我岂不是亏的太厉害了点。

“我想洗个澡。”不习惯身上有不属于自己的气息。

风清云淡馨香已远

秋天总是来的特别快些,金黄很快成了世间的主­色­调。楚天裔自那天以后,就把我晾到到一边做冷处理。时间对我而言是静止的,没有怀孕之忧,不必担心生下私生子要想办法赚他(她)的­奶­粉钱,我自然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乐得过无所事事的寄居蟹生活。

女人对─夜情难以释怀的主要原因除了爱胡思乱想,拼命把自己往偶像剧女主身上靠以外,就是因为女­性­要独自承担所有的后果,无论怀孕堕胎还是分娩。

我没什么后果要承担,也没什么“要忠于自己未来的丈夫”的壮志雄心,坦白说,我根本就很怀疑自己以后会不会结婚。一想到要跟一个陌生人强行绑到一起,吃喝拉撒睡,我的心里就毛毛的,恶寒恶寒。基本上,中秋节那天的意外,对我的生活没有构成什么不良影响,想必身经百战的楚天裔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呵呵,他绝对是玩的起的人,只要不是被人玩。

自在日子没过多久,他把我叫进书房。有一晌没来了,好容易才混上半个主子的身份,大BOSS没想起让我继续做牛做马,我也没必要迫不及待地奴颜婢膝。秋天的阳光从窗户里打进来,斜斜地投­射­在他俊美宛如神祗的脸上,他正襟危坐地处理着公事,面孔宛如古希腊雕塑,一样英挺而坚毅。认真工作的男人最迷,我只是就事论事,没有其他意思。

“你上次说,我应当给囡囡重新找个先生?”他突然抬起头,我慌忙移动开眼睛,呵,就像盯着店堂墙壁上招贴画里的男模特猛瞧,却被店员当场逮到一样尴尬。好在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刚才的花痴模样。

“对。”我眼底的狼狈被迅速掩藏,接着他的话题说下去,“孔老先生虽然是孔氏后人,家学渊博,只是先生年老体衰,恐怕不适合继续担当这个教席。”想到老夫子被伊若这个恶魔整的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我就想笑,这个鬼­精­灵,大概只有反町隆史演的麻辣鲜师才能收拾的了。不要问我为什么不是极道鲜师里的那个黑社会背景的强悍女教师,因为答案是明摆着的,异­性­相吸。

“恐怕没有人能管住我这个宝贝闺女。”楚天裔无奈地摇头,­唇­角有一丝宠溺的微笑。不赖嘛,知女莫若父。

“她母亲去世的早,我就这么一个女儿,难免把她惯坏了。太皇太后又特别疼她,这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我裔王府有个无法无天的淘气公主。”

“如果王爷可以多多陪伴公主,我想,伊若就不用这么煞费苦心地吸引王爷的注意力了。”我尽量不含任何情绪地说出自己的看法,这个孩子的方法其实很拙劣的。

“你是说我对她的关心不够?”他探究地一挑眉,脸上的疑惑明白无误地诠释了另外四个字“不以为然”。

“是的。”我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也许,这对其他孩子来说已经足够多了,毕竟很少有男人能够真正把注意力放在孩子,尤其是女儿身上。可是王爷,您必须明白,伊若不是普通的孩子,她很早就失去了母亲,虽然您还有其他妻子做她的姨娘,可是这跟母亲毕竟有本质上的不同,来自亲人的关心是世界上其他任何情感都无法代替的。她已经注定失去母亲的关爱了,相应的,她就会希望从她的父王身上得到更多。”

她以为弄出状况就能逼的亲人多出一分关心。

幸好,这世界上还有孩子。

天真明媚单纯可爱的孩子。

从她身上,我总能看到自己过往的影子,端着小竹凳,眼巴巴地在家门口等父母回来,赖在墙头的夕阳,暖暖而凄凉的橙­色­把小小的身影拉的又细又长,单薄的瑟缩。

不免多了半分怜爱。

我们菲薄的爱除了分给自己的影子外,决不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一厘。

因为自己所有的,真的,太少太少。

“还是再找一个先生吧。­奶­娘是决计管不住她的,同我一样,只会一味地溺爱。”他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到底是老于世故的人了,镇定得很,一点不露声­色­,也不再继续话题,也不问是什么意思,就这样敷衍过了,重新开始了先前的话题。呵呵,道理他懂得比我多,无须听我说教。

“这个人可还真不好找。”我笑,侧头想了想,“恐怕唯一能拿捏住公主的人就是王爷你了。”伊若对父亲有着特殊的敬畏。

“不是吧。”他淡淡地笑,目光沉沉地落到了我身上,“就本王所知,她还很听你的话。怎么样,教她学些人情世故,知识道理。”

我能说不好吗,连自称都从“我”变成了“本王”,隐隐的已是命令。

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家搭好的梯子就要顺杆向上爬。

“人情世故免了,我自己也不懂。”我不带任何情绪地微笑,轻轻地瞥了他一眼,“王爷如果不怕公主变成白字先生,倒可以冒这个风险。”

“这个险值得一冒。”

我笑了笑,当我们没有明确的喜怒时,就请笑一笑吧,假装生活很美好,美好到足以欺骗我们继续忍受下去。

女家庭教师和男主人,怎么想都是暧昧故事。名着里有经典的《简•;;爱》,好莱坞电影里的传世名片《音乐之声》都会给我以鼓励,前途是光明的。

只是他们都是先当老师后暧昧,我的情况怎么恰巧反过来了。

恩,故事是要推陈出新的,否则如何可以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云端,给白云镀上了一圈瑰丽的金黄。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返着一层白花花的光。天气古怪的紧,不知是不是传说中的秋老虎忽然杀了个回马枪,前几天瑟瑟的秋意陡然燥热起来。伊若在房里闷了一下午,决计是不肯再继续看书了,眼睛滴溜溜地盯着窗外,一心想趁我不注意就溜出去。

我清楚自己的能耐,老胳膊老腿,跑起来,绝对拉不住泥鳅一般的小丫头,索­性­当好人,放她出去看掬花,不过,回来得交一篇诗。

这是小学语文教师的必杀技,把一窝的傻孩子糊弄出去,在校园里晃荡两圈,回头就每人交一篇《可爱的校园》,坦白说,我在里面混了九年,(我们的小学是连幼儿园的)愣是没觉出它哪里可爱,毫不客气地讲,实在是难看的要命。

一篇作文要六百字,足以让我们搅尽脑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多厚道啊,只要她交一首绝句,五言七言悉听尊便,撑死也就二十八个字。这么客气了,小姑娘有必要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吗?

掬花开的正灿烂,细细的花丝逶迤地垂着,就像歌台的年轻的女子拖着的长长的水袖。掬花没有什么香气,这既是遗憾也值得庆幸,起码人们爱的是她的姿态,无论是真心喜欢还是附庸风雅,她还不至于沦为那不可靠的香气的载体。

影园的掬花品种很多,我所能分辨的只有她们颜­色­上的区别。《连城诀》上提到过一种绿掬花也被我找着了,名字我是不记得的,不过姿态倒还别致。我一向对美丽缺乏敏锐的直觉,可以用的形容次也单薄的可笑,然而我相信我所见的这一切是美丽的,美丽的足以让我怅然。

弹指红颜老,刹那芳华。

我是个顶无趣的人,总是在不合宜的时候把原本好端端的气氛弄拧,然后还会觉得自己很无辜。

着实可恶。

纤巧的身腰,绊­色­盘云罗衫衬紫黛褶裙,花影?簌,灵妃从花径的那头走来,人淡如菊。

我倒有些愣了,不明不白的身份,叫我行礼不是不行礼也不是,一时间惶恐的竟有点想逃之夭夭。

最后,硬着头皮上去,略一作揖,算是含混过去了。没理由要家庭教师对女主人行主仆之礼吧。

“清儿姑娘住的还习惯吧。”灵妃在小径旁边的石椅旁停下,连忙有丫鬟用佛尘拂净上面本来就几乎不存在的灰尘,垫上一个锈金丝线的褥子,她却没有坐下去,只是捉着我的手,款款地说话。

“下头的小丫鬟老妈子笨手笨脚的,想必叫姑娘很是尴尬。”

“哪里,我一向马虎,对有些事是不大在意的。”

“清儿,我们走吧,这花开的也忒没意思。”伊若看不耐我们的绵里藏针,伸手要拉我走。

“这孩子,要么叫先生,要么叫姐姐,哪有直呼名字的道理。”灵妃不放过任何扮演慈母的机会,“瞧你,一脑门子的汗,读书呢还是疯玩?过来,姨娘给你擦擦。”

“姐姐?父王可是要我管她叫姨娘的。”小丫头不动声­色­地就把我往火坑里头推了。有志不在年高,作恶无须及笄。

“是吗?”灵妃笑得有点不自然,乌沉沉的眼睛直直盯着我。嗳,道行不够深,真正的名门贵­妇­对待老公打野食这种事情是应当视而不见,见了也要兴高采烈,多了一个人帮她伺候相公。

“是公主记错了,王爷是让她称我姑姑的来着,可惜清儿承受不起。”我淡淡地回应。

伊若似笑非笑地在我们两个的脸上瞅了瞅,小小的手攥着我的食指,忽而坚定地说:“我们走。”

我被动地与她一道离去,父女俩一样的脾­性­,凡事只有他们才能做主。

有侍女过来,焚起一炉百合香,这是我喜爱的气味。在小小的书斋里,一缕青青的细烟垂直地抽着,袅袅的烟线笔直地向上。烟在顶端打了个松散的结柔柔地飘散开去,屋里弥漫着沉甸甸的香气,好像屋里的空气是绝对的静止,两个人的呼吸都没有搅动出一点波动的韵律。

我独自暗暗地望着那条烟线发怔,伊若正坐在桌前挖空心思地拼凑诗句。平平仄仄,还要顾及压韵,用词须雅致,不落俗套,委实叫人作难。

“写诗呢,最重要的是有自己的感情在里头,要让别人看懂你想表达的意思,至于方法技巧,倒反在其次。真正言之有物的诗,即使平仄不是那么讲究也无伤大雅。如果用词上能够斟酌一下,那就更好了。”我努力回想林黛玉当初是如何教香菱写诗的,好象人家的原话不止这个意思,不过我也没必要把自己伪装成林妹妹那样的才女,装的太满,容易露馅。

“那大白话也行?”她挑衅地望着我,毛笔的尾端抵着下巴。

“怎么不行,你听着‘我是轻轻悄悄地到来,象水面飘过一叶浮萍;我又轻轻悄悄地离开,象林中吹过一阵清风。你爱想起我就想起我,象想起一颗夏夜的星;你爱忘了我就忘了我,象忘了一个春天的梦’。怎么样,不也很美。”这是沈紫曼的一首诗,当年颇得我的欢欣。

“太好玩呢,嗳,你不是要我写菊吗?你也作一首菊诗啊,不要五言七言的,就这样的。”伊若觉得新鲜,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我想了好一会才想起舒婷的那首《女侍》,现代诗因为很少考,所以我背的极其有限。

“菊以晚妆出场

秋的奢华为之不成章法

那只

心慌意乱的拨浪鼓

昏头昏脑只想夺门而出

菊在浊流之上

紫红的安静

误入城市已是悲哀

Сhā足于白­色­餐桌

虽说纤尘不染,无奈

与泡沫红茶铁板牛排

步步为营

淑女的沧桑就是

晕醉着脸儿

伫立在一具古典花瓶中

东篱是乡愁”

伊若听的目瞪口呆,我看她惊讶的模样,不由哂然,款款地规劝:“这些诗,可别说给别人听,仔细叫你父王听到了,我们两个都得讨骂。”

“父王是不会骂你的,清儿,你知道。”她放下笔,双手横抱在胸前,老气横秋地盯着我,乌黑秀气的眼珠子里看不出是喜是怒。

“你太高估我了。”我诚恳地看着她的眼睛,道,“在你父王眼中,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是重要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你,也只有你。”

“我看未必。”她不以为然地嘟囔着,脸上有点悻悻。

“以后你就知道了,各人的好坏是不讳摆在脸上让你一目了然的,多的是口蜜腹剑的伪君子。”

“你是说,我父王对你口蜜腹剑?”她好奇地睁大眼睛,趣味大于惊讶。

我哭笑不得,连忙否认:“没有,他根本没有对我口蜜腹剑的必要。”想叫男人骗你,你也得有点资本才行。

“好了,你的诗什么时候才能写好。”我咳嗽一声,拿出为人师表的尊严。

“就这两句,实在写不出来了。”她苦恼地把诗稿往我面前一推,可怜兮兮地继续咬笔头。一千多年前的小孩就有这种坏习惯,我皱眉,下次一准往她笔头上抹辣椒水,看她还咬不咬,毛笔多脏啊。

“西风落叶黄,莲落秋菊香,蝶冷……”

我忍俊不禁,这叫什么诗,不过还得鼓励一下她的积极­性­,“不错,不错,起码这两句都压韵了。”

“下头你来接吧,一人两句这才公平。”她理所当然地望着我。

我面上一沉,“难不成到时候王爷考你学问,你也叫我帮你写下面的诗。”

“那倒不必,她肯定不会同意的。”她老实作答,可惜答非所问。

我叹了口气,“拿来吧。”徒弟不行是老师的罪过。前苏联的那位教育家不是说过,没有不好的学生,只有不好的老师。

“要是你父王考你,姑且先拿这篇去凑数。唉,要写的像你的口吻还真难。”直接剽窃名家作品就简单多了。

“难为你了。”小公主理解地拍拍我的肩膀,我坐着,她站着,居然也可以拍到了。

想了想,我在上面涂涂改改,不能抄袭别人的,她的水平不可能写出多高明的诗。

“西风落木黄,残莲秋菊香。烟霞覆林峦,蝶冷花枝寒。”

“好好背!”我咬牙切齿地叮嘱,不指望我的原创能够千古流芳,起码也要没在这世上白走一遭。

“清儿,你最喜欢谁的诗?”伊若好奇地问我,我正在翻《诗经》,就随手挥了挥手里的孤本。

“不会吧,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宋玉呢!”

“太奢华了,我不爱。”

“那你喜欢哪篇啊?”

“我最爱那句‘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就为这一句,把整本诗都喜欢上了。”她嗤笑,觉得不可思议。

我笑着点头。

“这就象花一样。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那么夜间,你看着天空就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象开着花。”

《小王子》很适合做启蒙教材。

我们会因为一个优点而喜欢上整个人,既而连他(她)的缺点一并爱上。

暧昧

早上起来的时候,身上有些懒懒的。差绿衣去跟公主说了声,今天上午放她的假,结果来者回禀,公主说昨天读书作诗累着了,要我好好休息,今天的课容日后再补。我想起小的时候常常因为老师有事,课程被迫取消而欢欣鼓舞;学生天生排斥课堂,便笑着同意。心里头却暗暗下定决心,从明天开始,要严格管教我的学生。

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在房里坐了晌,昏昏沉沉地迷糊过去。居然梦见了商文柏!他说要带我离开这个地方。我说了些什么,好象很忧伤的样子,哦,我实在是记不清楚。然后画面一转,忽然清儿又出现了,殷殷切切地拉着我的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流泪。她是后悔了吗?开始渐渐明白未婚妈妈没有她想象中的潇洒。我们之间,好象隔着­阴­阳两界,彼此交错,却又听不到对方的言语。我大声讯问着什么,她却置若罔闻;我想伸手拭去她的眼泪,胳膊好比有千钧重。混乱的场景,支离破碎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翻滚咆哮,脑子被生生地车裂,尖锐地巨痛强烈地刺激着我所有的神经。

“啊!”我尖叫着从梦魇中挣扎起来,一抹额头,涔涔的全是冷汗。心跳“咚咚咚”地作响,仿佛心率不齐一样。我大口喘着粗气,对惊惶赶来的两个丫鬟疲惫地摆摆手,示意她们没事。我木然地坐了一会儿,看他们大气不敢出一声地站在离我半尺的地方,蓦的觉着好笑,冷冷地吩咐了一句“出去吧”。

两个侍女对望了一眼,鸳鸯陪着笑脸,小心翼翼道:“姑娘要是觉得身上不舒服,不妨到园子里头走走,看看新鲜的花啊草啊什么的。”

“不必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们先下去吧。”我闷闷地回绝了她的好意,实在没有跟人虚与委蛇的­精­力。

新点的茉莉香袅袅娜娜,空气里有那些香气,人的­精­神也会变的安定。只是我心里头无端地觉得烦躁,读书也不是,写字也无聊,秋风吹在身上只觉得乏味的要命。忽而熏香也惹恼我了,我粗鲁地把香折断,尚未燃烧过的香料被我搁在纸上研成了粉末。没有研钵和捣仵,我又掐又碾,手上指甲缝里全是细小的香末子。气味更加呛人,我气的一挥手,香料就跟迷烟似的,纷纷扬扬地弥散在空气里。椅子被我暴怒之下踢倒了,“哐当”的声音在静谧的午间格外刺耳。

外头丫鬟连忙跑进来,慌慌张张地问:“姑娘,出了什么事?”

我勉强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坐久了,腿有点发软,结果起来时一个踉跄,竟然把凳子给带倒了。”

丫鬟不疑有他,把凳子放好,劝道:“姑娘还是出去晃晃吧,老憋在房里会闷出病来的。”

没等我表示赞同与否,外面有人进来,隔着珠帘叫唤:“清儿姑娘在吗?王爷请你去书房一叙。”

我连忙道:“纱衾姐姐,进来说话,你又不是外人。”

“哟,我可不是内人。”纱衾笑着走进来,一脸戏谑。

我自觉失言,面皮虽厚也是耳朵微红,赶紧吩咐丫鬟上茶。

“这就免了,王爷还在等着呢,咱们赶紧过去吧。”纱衾制止了准备出去泡茶的鸳鸯,“姑娘,咱就走吧。”

“不必了麻烦了,本王已经到了。”楚天裔掀着帘子进来了,脸上有和蔼的笑容,后面没有跟任何随从。

屋子里的人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半晌,还是纱衾先反应过来,行礼。我也恢复镇静,忙叫丫鬟奉茶。

都不是没眼­色­的人,一会子都各有各的借口,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我亲自招呼他,笑着问:“王爷怎么有空上这儿来了。”

他捧着茶,却并不喝,脸上背着光,看不清表情,然而话音虽低沉却是清楚的。他笑了笑,我隐约看到了他洁白的牙齿,嗯,不错,可以拍牙膏广告。

楚天裔轻声道:“听说你有些不舒服,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没什么大碍,不过就是在房里闷太久了,人有点不自在而已。”我望着窗外,亦是淡淡地回应。

眼睛漫无目的地乱转,忽而停留在窗前的那面铜镜上,唬的差点跳起来。那个云鬓凌乱,睡眼惺忪,双颊上还残留着睡梦的绯红的女子可不证实我。

居然这么蓬头垢面!

我连忙把头发放下来,预备自己重梳。见他眼里满是揶揄的笑意,不由狠狠剜了他一眼,咬牙切齿,“还笑,居然都不告诉我一声。”手上不停歇地忙碌。

“我来吧。”他不待我表示反对,从我手中接过梳子,小心翼翼地帮我梳着头。木梳轻轻刮着头皮,微微地发痒。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任由自己的思绪飞到很远的地方。与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无关。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他的询问把我从漫无边际地冥想中拉了出来。

“在想宇宙,是我们切实生活在里面,还是它生活在我们的脑海当中。”我胡乱应答着,其实我已经忘了我究竟想了些什么,又或者我根本什么都没想。

“整天胡思乱想,难怪瘦成这样。”他蹙着眉,捉住我的手,瘦骨嶙峋。呵!练普拉提减肥也不见这么显着的效果。

“手上是什么?好象是熏香。”他抓着我的手,放到鼻子下嗅了嗅。阳光从我的手心穿过,仿佛它是透明的一样;手指和手掌的边缘呈现出半透明,宛如红玉的光泽般的颜­色­。映的他的眼,像星子,熠熠生辉。

他走到门口,招呼了一声,没一会儿,丫鬟送进来温水和香胰子。小几上,铜盆里的水散着白汽,白雾茫茫,氤氲着旁边歪脖子美人瓠里的野掬花,淡淡的金黄也变的近乎透明。

见我没有起身的意思,他径自走过来,把我拉到水盆前。手浸在温水里头可真舒服,难怪那只温水锅里的青蛙可以视即将到来的,被烫死的命运于不见,贪婪地享受着温暖的危险。

他细细在我手上打着香胰子,气味很好闻,是我喜欢的栀子花的气息。在先皇的寝宫呆久了,我也开始喜爱那一­色­的素白。

洗好手,他用­干­净的毛巾小心地擦拭,轻声问我:“要不要抹些杏仁油。”

我摇了摇头,笑道:“你这样子会把我给惯坏的。”

“我乐意。”他没有抬头,声音却不容置喙的坚定。

反倒是我有些微微地发怔。

我看见镜子里,我的头发直直长长,像墨­色­的丝线,头发散着终究不方便,随意挽了个发髻,斜斜的坠在一边。

他突然从背后抱住我,头发簌的散开,在空中旋转着,划出优美的弧线,好似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真香。”他闷闷地笑着,鼻子埋在我的头发里。

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幸好我昨天刚洗了头。

“别闹了,我还要梳头呢。”我有点哭笑不得,挣扎着想把头发盘好。他不依不饶,脸向前凑,我闪避不及,只好闭上眼睛,承受他的亲吻。额头,眉毛,眼睛,面颊,还有嘴­唇­。

他的吻,湿漉漉的,宛如沁凉的夜露。

秋风夹杂着枫叶的气息,轻轻地抚摩我的脸,温和而悠闲。

“刚才带翻凳子,有没有伤着腿?”

“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我半嗔半怨,这才多会子的事,居然也能传到他的耳朵里去。

“多的去了,比方说,你的腿上有没有碰青了。”

“嘶——”我倒抽一口凉气,他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挽起褥裤来查看。我顿时尴尬的不行,连腿上的皮肤都隐隐泛红了。

“还好,没伤着。”他若无其事地放下裤脚,假装惊讶,“咦——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是不是不舒服。”

我立刻连杀了他灭口的心都有了。

轻轻的叩门声化解了我的难堪。

“王爷,午膳的时间都快过了,是不是……”

“把饭菜端到这边来,我就在这里用午膳。”他回头瞥了我一眼,“你陪我用膳。”

那是自然,你鸠占鹊巢了还想赶鹊夺窝?

午膳并不奢侈,豆腐银耳珍珠汤,熏鱼,一碟子­鸡­髓笋,和几只刚蒸好的螃蟹。

我没什么胃口,只是就着汤,胡乱扒了两口饭。

“蟹子蒸的不错。”楚天裔剔出腿子­肉­,蘸一蘸作料,夹到我碗里,殷切地看着我。

我暗自皱眉,勉强吃下去,只觉得腥气的很,连忙灌了口笋汤,才把酸水给压下去。

“侍女说,你上个月没有要布。”他从对面拉住我的手,略一用劲,捏了一下。

“明天请王太医过来看一下吧。”

我张皇地抬起头,想来他的误会了。

“不必了。”我勉强笑道,“我只是适应一个新地方比别人来的慢些罢了。”

“还是看一看的好。”他笑的意味深长。

正常情况下,我应当不胜娇羞地垂下头,欲说还休。事实上,我确实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因为我啼笑皆非,不知道该怎样跟这个男人解释我的特殊情况才好。

算了,他要误会随他,我总没办法控制别人的想法吧。

太医叫他彻底死了这条心也好。

“进去吧。”纱衾从书房出来,笑眯眯地打量我。

我冲她笑笑,自从那天楚天裔亲自探病并留下来用膳后,所有人的态度都变了。一向对我腹诽并看不上眼的绿衣同学开始谦恭有加,她断定跟着我这个主子混,还是比较有发展前途的。平素对我就不错的纱衾则时不时笑的一脸。女人啊,得不到男人的爱,就得不到女人的尊重。张爱玲虽说自己感情生活一团混乱,写出的话还是很有见地的。

除了男主角的态度有些叫人捉摸不定。想必太医下的没有怀孕的结论还是对他颇有打击力度的。

“王爷,叫我来,有什么事吗?”我不卑不亢地站在书桌前。

他从堆成小山的公文中,抬起头来,眼睛只在我脸上转了一转。

“昨天,我考了囡囡绝句。听说你带她去赏了掬花,所以就让她以此为诗。”

运气不错,让我押对题了。

“清儿水平有限,相比公主的学业进展让王爷很失望。”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免得到时候被骂的更惨。

“没有的事,她能写出诗来,已经叫我很惊喜了,何况押了韵还没有跑题。我对这个女儿的学业,着实不敢有更大的期待。”

“诗倒确实是她自己写的。”我连忙杜绝他往“请人捉刀”的方向推测。

“这我倒相信,要你写出这么拙劣的诗也难。”

ND!怎么讲也是我的原创作品,居然给出这样的评价。我想我的笑容肯定是僵硬至极。

“有意思的是,囡囡还给我背了首诗,什么‘菊以晚妆出场’。”他微笑地拿眼睛描绘我的脸,道,“我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诗,是先秦的古诗吗?”

伊若啊伊若,我的话你当耳边风是不是?回头罚你抄一百遍“我以后要听先生的话”!

“那不过是普通的民歌,我说来给公主解闷的。不过是下里巴人。”我讪笑着解释。

“‘泡沫红茶铁板牛排’又是什么东西?我问了所有的幕僚,都不能给我满意的回答。”

谁要能回答就好了,起码说明我找到了同样穿越来的难友。

“这是我以前的家里请的先生说给我听的,清儿驽钝,居然从来没有想过问她是什么意思。”

“你以前的先生想必也是个很特别的人。”他点了点头,不知褒贬地评价道。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特别”这个评语了。

“还有其他的吗?”他兴起了意味,“你的师傅有没有教你其他的诗歌,这样的。”

“有,怎么没有,她说在她以前生活过的地方,是不喜欢作律诗绝句的。他们认为的诗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听着‘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可是一首很有名的诗。虽然我表示很明白它的意思,倒也很喜欢。”

“我好象听懂了。”他笑,眼睛沉沉地盯着我。我没有回应他的话,平静地看着窗外。

清风拂动,纷纷扬扬的落叶,一片一片,蝶儿蝶儿满天飞。

我想起了纳兰容若的词,转头对他笑笑,“我写首词给你看好不好?”

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就着他办公的纸笔,刷刷刷地写下: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容若虽然号称“清朝第一词人”,他的词,我喜欢也不过只有最后的这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和那句着名的“人生若只如初见”。然而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多的是在时间长河中湮没的人,能够在史册上留下一笔,已是极好极好。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忧伤。”他叹气,起身抱住我,下巴上的青茬轻轻摩挲着我的额头,麻麻痒痒。

是他误会了,还是我误会了。我不知道任何开口宽慰他也宽慰我自己,只好任凭他抱着不说话。

远和近

“王爷,蓝妃娘娘回来了。”王爷的侍从有着视而不见的魄力,改天试着劝劝灵妃美人跟他学学,眼睛要会自动过滤自己不想看不能看不该看的东西。但如果她爱他,那么我的规劝就没有效果了。爱情是世界是最没有道理的东西,我们只能把它归诸于上帝和女娲造人时的失误,或者是前世的罪孽。因为这样东西,无法解释,也只好推给前世,明明没有道理可喻的感情,偏偏这么多。

等等,这个蓝妃又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楚天裔松开我,对侍从点点头,“你叫她进来见我。”

回头见我想避开,喊住我:“不用回避,你们姐妹以后会常见面,不是生人。”

我踌躇了一回,点头应允了。

见我不是很乐意的样子,他又加了一句:“洛儿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你会喜欢她的。”

“像你一样喜欢?”我大着胆子问。

“不错。”他笑,“总算咂摸出三分酸意了。”

“无聊!”我忍不住淬了他一口。

“表哥!”清清脆脆的嗓音伴着清爽的香气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芙蓉面,冰雪肌,杏黄|­色­的衫子,细细长长的笑眼。眼睛滴溜溜的,一落到楚天裔身上,全化为了缠绵的柔波,波光荧荧。有些人是天生的笑脸,(奇*书*网.整*理*提*供)即使(他她没有明显的情绪,你也会觉得他(她)是在微笑的,真心实意地微笑。不同于我的堆砌。

“你回来了。”相教于女孩的柔情似水,缱绻万千,楚天裔的回应就平静的多,礼貌而疏离。

也许是顾忌我在场的缘故。

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如此不受欢迎。

我咳嗽一声,准备开口请辞。女孩先说话了。

“你就是清儿吧,表哥一早就跟我提过你,可惜你来的时候,我生病了,去外面静养,到今天才见着。”

“没大没小!叫姐姐。”楚天裔白了她一眼,转向我,“清儿,这是洛儿,我母家的表妹。”宠溺的表情确实像是在看一个小妹妹。

我忽而就微笑了,过去捉住她的手,转身望着他,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很喜欢她。”

像地窖里苍白的番薯喜欢阳光下娇艳的鲜花一样喜欢她。

我一直以为,女孩子只有眼睛大才好看,却不想世界上还有一种女孩天生适合笑眼,就像《东京爱情故事》里的莉香,一笑,眼睛就成了弯弯的月牙。清甜的,纯净而美好。二人转很快变成三人行,伊若与蓝洛儿极为熟稔,算起来,她要叫洛儿一声“姑姑”。我只是略微有些奇怪,为什么以前她从来不曾在我面前提到这个人。

也许我把小女孩的世界想的太简单了。

现在的我看七年级生,一定会觉得他们只是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可是当年我脱下红领巾的时候可是认定了自己是大人的。

没有谁的世界是一张简单的白纸。

洛儿是个极美的名字,总会让我想起曹植笔下的洛神宓妃,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还有洛城,繁华美丽,承载着我温馨美好的回忆的洛城。然而这个名字难以配姓,无论多尊贵的姓氏配上她都有一种唐突佳人的亵渎。

幸而“蓝”这个姓氏是不错的。堪堪足以匹配。

蓝家的权势也适合她的身份。

楚天裔没说错,我会喜欢她的。

当今太皇太后的侄孙女,楚天裔的表妹,伊若公主的表姑兼姨娘。

没错,蓝洛儿也是楚天裔的妃子。

古代普通的农户倘若碰上丰年也会纳上一房妾氏,以喜上加喜。相形之下,当今皇帝的御弟,中土王朝的二王爷只有五位妃子,着实可以算是寒碜。搁现代,估计可以视为对亡妻一往情深的新好男人的典型。

我不能用现代女­性­的观点去评价古代男人,所以我只好冷眼旁观。

不是我愿意当过客,作壁上观,别人就会拿我当不相­干­的路人甲。庭院深深深几许,豪门里永远不缺乏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故事。我在河边走,岂能不湿鞋。

只是没想到全身都湿了。

后花园的墙角那里有一架紫藤,从夏天到秋天,紫藤花一直沉沉地开着,从我的窗户可以看见那些紫­色­的如浮云飞絮的花朵在秋风中摇曳,渐渐的冷清。我想起大学校园里,也有这么累累实实的紫藤花。当时年少春衫薄,最爱的就是在那一藤的烟光紫的花朵下,对着书静静地冥想,常常是几个小时过去了,手里厚厚的《病理学》还停留在绪论的那一页。

蓦然回首,一切都恍然如梦。

当我追忆自己遥远的过去,真实与想象的界线总是那样令人失望地模糊和混乱。

波兰斯基在他的回忆录如是说。

紫藤架下有条小路逶迤着通向湖畔,闲暇的时候,我会上那里溜达溜达。现在伊若的课程也是名存实亡,我见他们父女都无意把她往才女的方向靠,也就懒得当公公去­操­这份闲心了。

世界上没有不好的学生,只有不好的老师;前提是学生愿意学习。

没必要强迫席慕容去学习她永远也考不过的几何,也没必要去要求比尔盖茨­精­通七国语言,当然如果需要的话,我相信他有这样的能力,只是真的没有必要。

伊若的兴趣在玩闹和舞刀弄枪。

所以她的文课程就被我­精­简为背诗。我坚信诗背多了,终究不是什么坏事。

所以闲极无聊、不安分守己呆在屋内的我,落水也不足为奇。

两位王妃娘娘姐妹情深,前后夹攻之下,一直在神游太虚的我就很自然的被挤到水里了。

我进水后,好一晌才反应过来。

彻骨的寒意,已经是深秋。

我忽然一激灵,立刻扑腾着向边上游。两个娘娘大呼小叫,却没有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好在我也没指望她们。

倒是绿衣聪明,一早就拿来毛毯子在旁边候着,她知道我会水。临了到了岸边,又和鸳鸯一人一只手,把我给拽了上来。严严实实地用毛毯将我裹好,关键时刻还是自己人可靠些。她轻轻附在我耳边:“姑娘,没事的。我已经叫下头备上了热水,泡上一泡,再喝碗红糖姜水去去寒气。”

我冻的嘴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是冲她点点头,里头蕴着的感激赞赏想必她看的出来。

热气腾腾的香汤白雾袅袅,水汽氤氲着,扑面的温暖。我待不及脱掉身上的湿衣服,直接就坐了进去。

真温暖,温暖的让我忍不住颤抖。白茫茫的蒸汽摇曳而上,木通的周围皆是模糊暧昧不清的。

“姑娘,喝口姜糖水吧。”静悄悄地,绿衣递来一碗黑红的的药汤,散发着生姜的辛辣气味。

我摇了摇头,低哑着嗓子道:“不用这个,把我的包袱拿来。”

“我去。”鸳鸯自告奋勇地跑去橱子边。

我见绿衣面无表情,心头一动,疲倦地笑道:“我的身子自小就虚,幸亏碰上了个云游的老道士给我配了瓶药,要是不舒服了,就赶紧吃一颗,否则病气一上来,就怎么也止不住。回头问问你纱衾姐姐,就知道我病起来有多吓人了。”

“不必问,我见着过。”绿衣把手里的碗放到了一边,冲我淡淡地微笑,“昏睡了三天三夜,王爷也不合眼地在旁边守了三夜。他白天处理公务,晚上就在你床边看着。绿衣在王府里呆了这么些年,还没见王爷对谁这么上心过。——姑娘怕是记不着我了吧。”

我尴尬,对于人的相貌,除非我特别留心观察过,否则是很难在我脑海中存档的。

我笑,道:“那时候我病的阎王殿里都进进出出好几遭了,什么都忘的­干­­干­净净。”

“可你忘不了王爷吧。”她宽宽地笑,眼睛被水雾遮挡着,看不清楚里头的情绪。手上却很麻利,用­干­毛巾擦着我的头发,被水蒸气一熏,上头也带了些腾腾的白汽。

“原先就是认识的,想忘掉也难。”我往身上浇着热汤,暗暗赞赏她的仔细,桃花香气虽然普通,用来给我这个体质虚弱的人泡澡却是很好。难为她弄了这包­干­花来。

心里想着,嘴上就说了出来,没有人会讨厌别人诚心实意的夸奖的。

这时候,鸳鸯也拎着包袱走到我跟前,听我这么一夸,立刻抿嘴一笑,道:“姑娘,你还是谢你自己吧!听说是你要用,库房里哪还有不给的道理。”

我面上讪讪,赶紧叫她把包袱递过来,低头在里面一阵翻找,鼻子已经有些发塞,迟了病倒可就惨了。

病急乱投医,阿司匹林简直成了我的灵丹妙药。

手上一抖,什么东西沉沉地掉进水里了。我伸手一摸,不由“啊——”的一声惨叫!

我的手机,我的三星。

我哭。我有生以来的第一笔奖学金唉,居然真的打了水漂。

我悲愤欲绝地看着湿淋淋的手机,上面还有水不停地流下来。早知如此,当初怎么也要咬咬牙,一跺脚,买个防水的,贪小利而吃大亏。

“希望清洗烘­干­以后还能用。”我怀着亿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看着它,招手示意鸳鸯过来,两个丫鬟都被我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唬住了,唉,跟她们也解释不清楚。

吩咐鸳鸯把手机放到太阳底下晒,我急急忙忙地吞下药片。我的身体比在现代的时候更加不如,长生不老也是有代价的。

洗好澡我就蹲到火炉边上,楚天裔知道我怕冷,一入秋,我的房间里就升上了火,烧的碳也是上好的,不见一点烟气。

我捧着小手炉,背上披着的狐狸皮氅衣也抵不住那彻骨的寒气,仿佛离了热水,所有的空气都是冷飕飕的,寒气袭人,真的是寒气袭人。

楚天裔过来时,我正瑟缩成一团,蜷在床上小小的一角。被子是冷的,硬的,把寒气紧紧的裹在里头,我怎么挣扎都逃不了这种寒冷。小小的手炉只能温暖靠着的那一小块地方,那点微微的暖意散不开,只能盘旋在胸口,提醒我身上的冰冷。

他没说话,伸手就抱我,我的身体本能地朝温暖的地方靠,拼命地想多汲取一点暖气。

“清儿,清儿。”他低低地呼唤我的名字。我颤抖着,夹着三分委屈,三分恐惧,轻轻地呜咽:“冷,我冷,我不要生病。”

说不清是对生病的害怕还是对未来的畏惧,我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抱着他,就好象抱着遭逢海难时侥幸被我抓住的浮木,只要一松手,剩下的就只有深海的黑暗和冰冷。

“清儿,我的清儿,我在,我不会让你生病的。”身体腾空,我被他打横抱起,昏昏沉沉地抱到了他的房间。不知是不是吃了药的副作用,我瞌睡的要命。楚天裔的房间比别处暖和,因为伊若最爱赖在她父王的房间里,小孩子禁不住寒,为了迁就女儿,这里也就格外暖和。他的房间就在我隔壁,当初为了照顾晕倒的我,他就近将我安置在他旁边的屋子里,后来我出宫后,便长住了下去。

他放下我以后,我还是不愿意放他离开,只是一个劲的嚷:“我冷。”,沙沙的嗓音里夹杂着哭腔,寒冷总是很容易将我变得脆弱不堪。对于生病的恐惧让我越发不想松开他的脖子。他叹了口气,重新紧紧抱着我,轻轻安慰我:“别怕,我陪着你。”

旁边的纱衾急了,道:“王爷,姑娘正病着,这可不把病气过给你了。”

“本王没那么禁不住。你往香炉里换上百合草,清儿不爱闻这个味。要是太医来了,就让他再外面先候着,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他转头向我,柔声道,“乖,好好睡一觉,一会儿就不冷了。”

我本能地抱他更紧,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房间里烧着炕,腾腾的热气直往上冒,被子里全是浓浓的暖意。地上的火盆里火苗吐着温暖的红光。我背对着火盆,眼睛里却清晰地印着温暖的火光。原来不止是眼球里有感光细胞的说法是有根据的。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沉沉地睡了过去。

仿佛又回到了温暖如春的的家乡,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倦怠的不想动。

我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压低了嗓子问:“王爷,是不是要王太医进来给姑娘看看。”

楚天裔好象同意了,轻轻地想起来。我不乐意了,拽着他的手就是不肯松,说话要算话,中途想偷偷地走开算是怎么回事。

他苦笑了一回,道:“算了,你这就叫太医进来吧。”

纱衾的声音明显有些犹疑,“王爷,这,你是不是……”

“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楚天裔的声音低沉而威仪,“本王叫你请太医进来。”

纱衾没有再说什么,乖巧地退了出去。不错,还算识眉眼高低。

太医给把了脉,不过是着了些风寒,不是了不得的大病,给开了个方子。无消楚天裔吩咐,下人自是迅速配来了药材,熬好药端上来。他唤了我几回,我就是不愿意起来吃药,探了探我的额头,并没有发热的迹象,他叫人把药端下去。头埋在我的脖颈旁,呼呼地吹着热气,喷的我耳垂痒痒的。

“小东西,你到底要折腾我到什么时候。”

我不说话,只是挪了下身体,在他怀里重新找了个更加舒适的位置,窝着,眼睛始终不睁一下。

我的意识始终是清醒的,只是我贪恋这温暖,始终不肯起来。楚天裔拗不过我,只好任公文堆积如山,陪我在炕上躺着。他轻轻抚摩着我头上散乱的长发,一言不发。空气也安逸下来,暖融融的房间里之听到香料燃烧时发出的“劈啪”声,并不刺耳,反而乖巧可爱的富有情趣。就好象在宁静的乡村的冬夜,外面风雪肆虐,窗户里隐约透着火光的小木屋却是温暖而祥和。难怪真正的贵族会屏弃空调,花重金在家里砌上壁炉。后来被百合草的香气缭绕着,我竟也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

睡梦中外头有吵闹的声音,低低的,我却听的真切。

“王爷老是这样不理政务,岂不是误了正事,不行,我就是冒回险,也得拼着浑身的胆去劝一劝。”义正严辞的可不是灵妃。旁边似乎有人拉着,唧唧喳喳的声音扰的人不得清净。

我在心里冷笑,这般修身治国平天下的人才真可谓贤内助的典型代表。为了配合她将慷慨陈词进行到底,我这个妖言惑主的狐媚子是不是应该演出的更加卖力些呢?

我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好吵”,继续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哼!看你能怎么样。楚天裔无可奈何地拍拍我的头,低声把王平叫进来吩咐了一句,平素最得他信任的当属这个沉默寡言的侍卫了。王平人如其名的平板,我在楚天裔跟前当侍女的时候也曾跟他共事,从来没从他脸上看到过除面无表情外的第二种表情。搞的我一直非常想那他做实验,以验证他是否面肌瘫痪。幸好我姿态一直摆的很高,淡漠而平和,想必不会给他留下太坏的印象。

这种人,应该最看不起溜须拍马之辈。

王平出去低声说句什么,立刻“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忍不住嘴角弯弯。

“睁眼吧,我早知道你醒了。”他含着笑的声音里满满的全是宠溺。

“不要。”我撒娇,抱住他,“我要你陪着我,不许走。”

“好好。我不走。你好歹吃些东西啊,没病也会饿出病来的。”他拍着我的背,款款地劝道。这两天,我只是觉得累,倒一点也不饿。但他这么低声下气地陪着,我也不好十分驳他的面子,便点点头,“你喂我我就吃。”

“好。”他竟出奇的爽快。

见端上来一碗黑糊糊的药汁,我总算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好讲话了。可惜我话已经放出去了,只好硬着头皮叫丫鬟端过来,扑鼻的腥气,顿时恶心的不行。又挥手叫她拿走。

“这方子别熬了,你给我改用板蓝根加上冰糖,煎出碗药汁来。”

丫鬟不言语,只是眼巴巴地看楚天裔,我冷笑,淡漠地把眼睛瞥到别处。

“没听到水妃娘娘说什么吗?还不赶紧下去。”楚天裔面无表情的发话,丫鬟立刻唯唯诺诺地下去了。

“我什么时候成娘娘呢?”我挣扎着想倒杯茶吃,他代劳了,把那青玉的杯子递到我手里。

“怎么呢?不乐意嫁与本王?”

我叹了口气,淡淡道:“怎么会不乐意,简直是天大的恩典。”应该会很遭人艳慕妒忌的。

“可我怎么觉不出半点高兴的意味。”他从后面抱着我,下巴抵在我肩膀上,暖暖的热气直往我脸上喷。

我不自在地别过脸,道:“那是我擅长伪装,喜怒不形于­色­。哪能这么轻易地就看出我欢呼雀跃。”

“那你还是单纯点的好,起码可以看到你常笑。”

“洛儿的笑你还嫌看不够?”我睨视他,言罢有些后悔,这时候提这个实在是有些煞风景。兀自咬了­唇­,不说话。

他僵了一僵,笑着不言语。

午饭是他喂着吃的,王平和纱衾在旁边伺候着,我有点不自然,他却神态自若。后来见我几乎食不下咽,他挥退了左右护法,轻轻地叹气:“不是你要我喂你吃饭的吗?怎么又嫌不自在呢。”

“我反悔了还不行。”我机械地咬着汤里的野­鸡­崽子­肉­,病刚好,不宜吃太过荤腥的东西。

“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可以反悔。”他从桌字对面伸过手来,覆在我的上面,紧紧握住,黑沉沉的眼眸里暗芒微闪。

我勉强笑笑,道:“这是自然。”

王府里的女人

水涨船高,待遇随身份飙升。除了绿衣和鸳鸯这两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外,又添了五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这样一来,我住的屋子就显得狭窄起来,楚天裔又给我单独安排了一个院落,素雅­干­净,里头种植了许多花草,可惜已经快入冬了,光秃秃的只剩下枝杈。梅花还没到开的季节,徒有古拙的姿态。然而我还是高兴的,因为我看见了木英,尽管花已经开败了,可来年终究会再开的。呵,年华似水,我却是那暗边的鹅卵石。

楚天裔也算是挖空心思了,屋子里头竟设有地热。后来才知道是引了温泉进来。在这样的房子里过冬是再妙不过的。虽然对他我从来不曾真正意义上的信任,可他这般用心,说无动于衷着实是自欺欺人。

我不是说过吗,人各有价,我的价值在他眼里不算低,这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人总会愿意为了价值高的事物付出一定的代价。

安定下来,我开始惦记起我的宝贝手机。唤来鸳鸯一问,她立刻喜滋滋的告诉我,我生病的这些天里,她见天气不好,秋天的雨总是特别多些。想起我说“清洗后烘­干­”的说法,就用香胰子仔细将手机洗了个­干­净。

“现在,那个手机正放在灶台上烘呢!姑娘啊,哦,不,娘娘,奴婢保管你的宝贝完好如初。”鸳鸯得意洋洋地邀功。

我眼前一黑的去,悲愤欲绝,咬牙切齿道:“带我去灶台。”

等到我从蒸笼里取出我面目全非的手机时,我已是无语问苍天。

天啦!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

我已经很穷了。

回头面对鸳鸯殷切的脸,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得婢如此,我应该是庆幸还是不幸呢。

刚收拾妥当,贵客就上门来了。货真价实的贵夫人,娘娘屈尊纡贵,竟然上我这个狐媚子的窝来了。

鸳鸯进来通报时,我正坐在熏笼边上发呆。要是让楚天裔见着了,一准又要说我。

“我看你犯的是痴病,整天恍恍惚惚的,眼睛都是直的。”

“对啊对啊,我是鬼上身。”我笑嘻嘻地逗他,没个正形。

“胡说八道,犯口忌!嘴巴张开,再吃只水晶蒸饺。”他用筷子敲了下我指着他的手指,谆谆善诱,“来,把嘴巴张开。”

我无声地笑了起来,漫无目的地翻了翻手里的旧书,泛黄的书页摩挲着指尖,就好象时间在我的触摸中,悄无声息地辗转了千年。

绿衣放下手里的针线,向她使了个眼­色­,双手合十,枕在颈边,做出个睡觉的姿势。鸳鸯会意,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我听见她刻意压低了嗓音的脆声:“灵妃娘娘,我家娘娘已经睡下了。”

“那我更加得亲眼去看看,看她睡安稳了我才能放心。唉,都怪我平素只求大家和和气气,没管教好。府里的女眷都疯疯洒洒的,闹的不成样。这次竟然把清儿妹妹给挤到水里头了。妹子这么娇贵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寒气。”话音还没落下,灵妃便捞着帘子进来了。鸳鸯挡不住,只好在后头一叠声地叫着“挨——”

“我说妹妹是最通理晓事的,怎么会刚吃完饭就睡下了呢?多伤身体。小丫头偷懒,不耐烦通报,妹妹你就是待人太宽厚了。”灵妃香气袭人,笑语盈盈地走了进来,十指芊芊,十点红指甲,点上鸳鸯的鼻尖,“小丫头,你不是说清儿妹妹睡下了吗?”

难为她,这个时令可没新鲜的凤仙花。

我心中叹气,传说中的大­奶­杀上门来了。

身上再倦怠,却也不得站起来,款款地行回礼。

“清儿发懒,只想着一个人闷几天。不想承姐姐费心,竟亲自来看望。”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笑着唤鸳鸯,“还不赶紧看茶。”

鸳鸯低声说是,连忙下去吩咐。

我转头对灵妃笑道:“姐姐你可千万别怪她了,你看,我头未梳,脸未洗,蓬头垢面的。叫姐姐看见,可不是存心要吓姐姐嘛。我这一副吊死鬼的样子,实在是羞于见人,小丫头护主心切,这才擅自说我睡了。不过,姐姐你再晚上个一盏茶的工夫,我可是要去会周公喽。”

“哟,我这不是打搅了妹妹歇息了吗,瞧我这人,愣是个没眼力见的。”灵妃说着,起身作欲走状。

我连忙一把拉住,焦急道:“姐姐,你这不是打我耳刮子吗?你来了,我怎么还会有想睡的意思。妹妹人呆嘴也笨,说话也不知道轻重体面。姐姐待我亲切,我在姐姐面前更加不知道顾忌。姐姐你要是也多心了,我可就­干­脆连话也不敢说了。”

“你这张巧嘴儿,这要还算口拙,我就­干­脆没长舌头了。”她笑着拧了拧我的脸,重新坐回搭着灰鼠椅搭的梨木椅上,叹气道,“你这屋里头都比别处暖和些。”秋水盈盈的眼睛敛着一湖的幽绿。

我但笑不语。

鸳鸯捧了一个小茶盘进来,里面放着个青底五彩的小茶盅。后头跟着个小丫头托着个红木盘子,里面有几样点心,是红枣糕翡翠卷之类的小吃食。我亲自接过来茶杯,给灵妃斟上。

“姐姐你尝尝,这是什么水烹的?”我笑着眨眼睛,天真娇憨的如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保管你尝不出来。”

“哟,妹子这么一说,姐姐我可得好好尝尝。”她自宽大的袖子中伸出雪白­精­致柔弱无骨的手,长长的红指甲有意无意的刮过我手腕上的­肉­,不痛,但?人的很。

“难不成是收了梅花上的雪,埋在地里头,今儿特地拿出来给我吃的?”灵妃把茶杯放在鼻子下面,作陶醉状嗅了嗅,赞道,“有一股脱俗的清香。”又轻轻抿了口,仿佛回味无穷般,“果然不比那一般的泉水井水。”

“姐姐好厉害,一尝便尝出来了。”

“尝出来又怎样,这样的好茶,也只有到妹妹这里来才喝得到。”她的笑容和指甲一样艳丽醒目。

我不动声­色­的笑道:“这也是绿衣费心弄的,我这样的脾气,怕是连茶都懒得烧水泡。直接灌一气凉水了事。”

灵妃连忙放下茶盏道:“妹妹那是真爽快,不扭捏作态。不过,听姐姐一句劝,那冷水喝了是要伤心腑的,还是小心用些热茶的好。你的身子骨弱,平素更加要注意调养。我那边有些粗糙茶叶,也就是老君眉龙井之类不入流的,妹妹若是不嫌弃,我叫人送上两罐来。”

“那可太好了,绿衣前几天还抱怨,说你又没有什么好茶,白白糟蹋了我煞费苦心积来的好水。今天我可是要大大地占一回姐姐的便宜了。”我笑得亲切明媚,一副没见过世面贪小便宜的小市民造型。

“瞧你说的,巧过头了吧。咱们姐妹,还这么客套­干­什么。”她挪近了位子,仔细端详我的脸,叹道,“这一病可不轻,眼见着就瘦下去了。本来脸子就生的小,现在更加越发没了,光剩下一双眼睛。别说是王爷,我看了都觉得心疼。”言罢,还皱起了眉头,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我脸上笑容清甜,道:“叫我胖起来还不容易,天天在这屋里头待着,光吃不动,我保证没两天,我若是上姐姐那儿了,姐姐一管叫人往外头撵,这肥婆子是谁啊,怎么眼巴巴上我这儿来了。瞧这一身­肉­长的,家里怕就是被她给吃穷的,哟,还可怜兮兮地抹眼泪。怪可怜天见的!给她两馒头打发了就是。”

灵妃笑得眼泪簌簌地往下流,直指着我,淬了一口,咬牙切齿道:“你这张巧嘴。”

绿衣也抿嘴笑了。轻轻巧巧的,纤弱如兰。

我叹气:“绿衣姐姐,赢你回笑可真不容易。鸳鸯,你输了,这个月的月钱归我。”前两天,我为了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惹恼了绿衣,结果她给了我好些天的冷脸,不卑不亢的,就是吝惜半点笑容。我看着不舒服,便和鸳鸯打赌,要在三天内逗笑她。本来只是说笑而已,转眼就抛到脑后,刚才看她笑了,倒想起了这桩事。可巧,今天就是约满之日。

原先我并不大在意别人的心思,琢磨别人就等于折磨自己。不过经历了那么些莫名其妙的事,我着实意识到,在这步步为营的王府里头,想平平安安的生存下去,有两个忠诚的心腹是必要条件。因而,不免要花点心思笼络人心。

鸳鸯单纯明媚,自从认定我是个很有前途的主人后,变一门心思地为我考虑,可惜她没有念过书,见识实在有限。

与她相反,绿衣倒是书香门第出身。无奈遭遇天灾人祸,大荒年离乡投亲,碰上了山匪,父母家人全被杀,正巧被路过的王平救了,便认下她当义妹,禀了王爷,接进府里头当侍女。

楚天裔的元配夫人尚未过世时,很喜欢这个水葱般灵秀的小丫头,见她有些底子,便亲自教她读书写字,隐约当成半个妹妹看。有了这一层关系,所以绿衣虽然是丫鬟,倒也有几分小姐­性­子。恐怕在她心里,对于要服侍的我,也是不以为意的。

这样的人除了要让她在心里头对我肃然起敬外,少不得要亲亲切切地待着,来满足她骄傲的自尊。

鸳鸯忿忿地横了我一眼,鄙夷的笑道:“还有这样的娘娘,自己穿金戴银的,还眼巴巴地惦记着我这几个小钱。”

我笑:“我就是爱那俗不可耐的阿堵物,若哪天真的穿金戴银了,倒也不爱了。”

“背后说人坏话让逮着了吧,嫌本王刻薄你呢?”楚天裔的笑脸从头窗户边一闪而过。古时大户人家的窗子分两层,外面的叫窗,里头的叫寮。外头的常支着,里头蒙的纸虽厚实,却近乎透明。外面的人影倒看的。

没等我们起身去接,他已经走进正房。见着灵妃也不惊讶,只是点头道:“你常过来看看最好不过,以前你就是过于生分了。”转身对我皱眉,“怎么又坐到地上了,身子刚好。坐到熏笼上说话岂不更好。”

我摇头说:“没关系,反正这屋子地上也是热的。”

他睨了我一眼,自己找位子坐下了,没有多言语。

“臣妾开始时不是害怕太打搅妹妹吗,又怕妹妹这样的神仙人物不耐烦我们这些俗物,倘若是冒冒失失的过来,反倒唐突了妹妹。可今儿个坐在一起说说家常,就好像跟自己的亲妹妹一样舒坦。只要妹妹不嫌我聒噪,我是三天两头就要过来坐的。”灵妃抓着我的手,略用劲一捏,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的脸。

我连忙一笑,道:“哪的话,姐姐只要不嫌我这里简陋,常来便是。”

“你们这般亲亲热热,倒把我丢在一旁了。”楚天裔背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的笑道,自己从绿衣手里接过茶,喝了一口。

“王爷还怕被人冷清了去不成?”灵妃提着帕子捂嘴笑,眼睛却直瞄着他。

他也不恼,只是笑笑,眼睛落到窗边小几的玉石盆上。里头的掬花正开的娇媚异常,丝丝缕缕地逶迤,宛如那倒垂的金钩。

“花倒是蛮­精­神的。谁给弄来的?”

我笑着说:“这还是洛儿花的心思。我上她屋里转悠,看上了这个,就死皮赖脸地要来了。可惜这么清雅的花,不能跑,不能动,只好明珠投暗,落在我这儿了。”

“妹妹就会这般贬低自己,照我说,你配上这花还是绰绰有余的。若是我这样的,就不敢搁在屋里头了。”灵妃望了眼那盆花,恐怕这是她进屋来第一次正眼瞧它。

“姐姐原就适合牡丹这样的富贵花朵。要是掬花之类的也被你占去了,我横竖在屋里头养株草,瞧点绿意吧。”

“犯冲了吧,讨打!”她伸手要捏我脸上的­肉­,眼睛瞥向绿衣。后者脸上淡淡的,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

我心头一动,站起身来,捉住绿衣的手,半是撒娇:“好姐姐,我错了,你可千万原谅我这一回。”绿衣的身形颇为高挑苗条,我挂在她身上越发像个讨糖吃的小孩子。

楚天裔摇头笑道:“自作孽不可活,好端端的非要改别人的名字。”

我斜睨他,冷笑:“要你管,绿衣姐姐断是不会恼我的。对不对,好姐姐?”手越发摇晃起来。

绿衣被我搞得苦笑连连,道:“好好好,我的好娘娘,我原谅你还不是,绿衣真没恼你。”

楚天裔冷眼斜睨我,鄙夷道:“不害臊。”

我笑嘻嘻地拉绿衣到熏笼上坐下,看她手里的绣品,好奇道:“这是什么?”绿衣专心做着活计,没有搭理。

我心中清明,脸上笑容依旧,只管和灵妃说些今天的天气哈哈哈。

“玉儿和蝶儿的事,你是怎么处理的。这不小心的也太过火了点,竟然把人都推到湖里去了。”楚天裔突然问灵妃,后者连忙回答:“臣妾仔细问过了,这两位着实是该死,平素就莽撞,竟然闯下了大祸。把清儿妹妹给推下水去了。……”

“莽撞?!你倒给本王说说看,什么是不莽撞,是不是应该在她身上绑块青石板再往水里推。”

“清儿倒相信两位姐姐是无心的。又没深仇大恨,姐姐们犯不着下狠手。”我放下绿衣刚绣好的帕子,那上头的花样可真­精­致。犯不着替别人作刀,帮人家除去劲敌,却叫自己落下刻薄寡恩的坏名声。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这两个人。”楚天裔没有理会我的话,兀自问她。

“王爷,照臣妾看,这几年,她们勾心斗角争风吃醋,断然把‘四德’抛诸脑后,闹的确实有些不像话,已经完全失了作为王妃应有的样子。这些事倘若传了出去,被那些捕风捉影的市井无赖添油加醋,岂不是败坏了王爷的名声。说来金枝玉叶的娘娘反倒比不上街上的泼­妇­了。”

“若传出去,也是你治家无方。”楚天裔皱眉,冷冷发话。

灵妃冷笑,道:“王爷,常言说的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事情既然发生了,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终究会叫人给知道的。”

“知道了又怎样?”我漫不经心地笑,“姐妹间,谁没个磕磕碰碰。就算是亲姐妹,一日怄气,也发狠说一辈子不理对方。等到转身就忘了个­干­­干­净净,谁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这样的混帐话。何况两位姐姐又都是无心,我自己也不好,没事默不作声地在水边游荡,别说是两个姐姐撞过来,普通一只兔子也能把我唬到水里去。”

“真真个是弱不禁风了,回头起风可得嘱咐你屋里头的人把窗子都给关好。”灵妃打趣道,屋里头伺候着的丫鬟全都笑了起来。楚天裔也不表态,只把玩着几上的一柄青玉如意。

“那外面人的嘴巴长在他们身上,什么流言蜚语随便他们说好了。身正不怕影子斜,总不能叫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左右了咱们王府的事吧。王爷,清儿向你讨个情,且不论姐姐是失手还是故意,家和万事兴,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不必太重地责罚她们了。”我主动装大方,明摆着他是想叫我做白脸。这些话,冠冕上是说给灵妃听,实际上不就是要我站出来表示不追究吗。

我乐得多几个人来叫灵妃来分散注意力。如果这次叫她成功地唱了出借刀杀人的戏,接下来她的矛头岂不是要集中了火力对付我。

“你可求错人了。本王说过,这事全凭灵妃处理,我不Сhā手。”楚天裔笑着等灵妃发话。

后者脸上飞红,­干­笑几声,道:“那两个也不是没哭着喊着讨饶。我一早就表示,这件事全看清儿妹妹的态度,倘若妹妹着实认为她们可恶,我就是拼着被人戳脊梁骨骂‘心狠手辣的毒婆子’,也要好好惩治她们一回。可是既然妹妹大人有大量,不与她们这些没眼力见的计较,我也就放她们一回。罚去她们三个月的例银就是。”

我笑道:“这还不算狠?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恐怕得要天天听她们哭穷了。”

“只有这样才能叫她们记住教训啊。”灵妃也笑。

楚天裔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我从外头回来,挂念着你的病。现在看,已经好了大半,倒也不担心了。”

我连忙把他送到门外,他开口推辞,见我坚持,也不再说些什么,任凭我跟在后头走。走到屋门口,他停下来,抓着我的手腕看了看,叹道:“怎么就养不胖你呢。”

我扑哧一笑,乜他:“养胖了做甚?难不成杀了吃。”

“不杀就不能吃吗?”他笑得意味深长,黑漆漆的眸子异常清亮。

我面上一红,连忙用手推他,“快走吧,站在门口像什么话。”

“别急,她在你这里,我险些把正事都忘了。”他从怀里掏出个晶亮的长方形的小巧袋子,上头还穿着银光闪闪的丝线,一拉,口边被扎杂紧了。十二分的­精­致可爱。

“这做什么用?”我好奇地把它抓在手里,给我当钱袋?未免太小了点。

“你不是宝贝你的那个叫‘手几’的东西吗,恨不得日日夜夜都挂在身上。我差人用天蚕丝给你做了这个,把它放进去,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你也不必夜夜胆战心惊的。这几天又没睡好吧,人直瘦的厉害。”

我把东西收好,默不作声地立在地上,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竟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半晌,才闷闷地回了一句:“难为你,多费心了。”

“要真承我这份情,就安生养着,不要整天胡思乱想。瘦的叫人心疼。”他怜惜地抬起我的下巴,轻轻地摩挲,叹气道,“你这样子,叫我拿你如何是好?”

我沉默不语。

“那……脖子上挂太多东西会吃不消。玉佩就不必再戴了,哪有人把玉佩挂在脖子上的道理。”

我心里一动的去,不觉有点好笑,只作若无其事状;轻轻地应道:“好。”

窗外,有云雀扑愣愣地飞过,摇晃着树上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在风中瑟瑟地发抖。真的已经是深秋了。

我微笑着看外面的萧索。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就着吃了一口糕点,皱眉,疑惑地问道:“这味道怎么不像雪水。”

绿衣冷笑:“她那样的人也配喝我的雪水?我辛辛苦苦地忙了那么多天,一朵花一朵花上的收集雪,好不容易聚成一坛子雪水。埋进地里,藏了大半年的光景才取出来。除了王爷和娘娘您,旁人我是绝对不会让他喝的。”

“哦,那是什么水?是旧年的雨水?”我笑着猜测,中国古人的智慧与­精­力多半浪费在这些所谓的的名士雅事上了。

“那她也不配,陈年的雨水我才刚刚够资格喝呢,哪轮到她。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眼巴巴地想支着咱娘娘当枪使,哼!咱娘娘是那没脑子的人吗?”鸳鸯抱着件雪­色­的衣服进来,接过话茬。

“最可笑的是,府里头的人都知道绿衣姐姐收集梅花雪的事情,她就尝也不尝,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指望着我们会煮雪水泡茶给她喝。哈,那不过是普通的井水。”

绿衣伸手将针在头皮上刮了两刮,斜眼乜她,道:“幸亏你不是真的呆头呆脑,倘若你拿那坛子雪水给她烹了茶吃,当心我剥了你的皮。”

我放下茶杯,正­色­道:“无论如何她也是娘娘,这些话以后休提。别有的没的给自己惹祸上身,到时候莫名其妙惹了一身麻烦就追悔莫及了。丑话说在前头,我可没有任何靠山,到时候可帮不上忙。”

鸳鸯嘿嘿一笑,也一本正经地说道:“再大的靠山也比不得咱们王爷这座靠山来的稳妥。”

“鸳鸯!”我脸皮绷紧了,严肃道,“得意忘形者,跌的不仅快,而且惨。我们女人,无论是做什么,最重要的就是恪守慎微,小心谨慎。你们俩既然跟了我,我就不拿你们当外人。这些话听着丧气,但是事实。我没有多少野心和抱负,只想安分守己的过日子。”

“娘娘,哪有你这样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的。”鸳鸯不满的嘟嘴。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淡淡的撩了撩眼皮子,“还是守住自己本分的好。——手上抱的是什么?”我本来不甚好奇,此时急于转移话题,不免随口一问。

谁知她竟嘻嘻地笑:“娘娘若是不作恼,鸳鸯可就照实答了。”见我平心静气的,便接下去说,“王爷说娘娘畏寒,出门要是没穿暖和,万一着了凉,怕是要病倒的。这件银貂鼠皮的鹤氅可是远藩的贡品,王爷就单给了娘娘你。”

我接在手里捏捏,果然是轻软温暖异常。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睁着眼睛瞪她,道:“少在这个添油加醋。王爷会对你说这些?”

鸳鸯一愣,嘿嘿笑道:“王爷自然不会说这些,可是话全在这衣服上头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贡品,多好的皮子。瞅咱们府里,除了蓝妃娘娘,谁也没这一身光鲜。”

我摇摇头,“傻丫头,人家不缺这几件衣裳穿。”

伊若被她的皇太祖­奶­­奶­接进宫了,这个中土最有权势的女人毕竟是太寂寞。

新皇登基至今,情况还算安定,至少表面上没有太多的风起云涌。楚天裔掌管京城的军队调动;蓝洛儿的祖父,太皇太后的弟弟,三阁元老——蓝安则是京城近卫军统领。故去的老皇上这一着棋下的妙啊,他的太子虽然名义上是君王,却处处受自己的弟弟制肘。如果他可以成功地打压住二王爷和他身后的中土士族,那充分说明他有为人君的能力和气魄;如果他反过来沦为傀儡,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万劫不复还是灰飞湮灭,都是他自找的。从他和他的母亲急功近利地给先皇下毒时就已经注定了他得面临更加艰难的局面。最是无情帝王家,父母兄弟,哪一个不是小心翼翼地相互算计。

然而皇帝和二王爷都按兵不动,大家都很有默契的保持这个微妙的平衡。

也许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也许是忌惮拥兵关外的三皇子。老皇帝狠啊,什么都叫他给设计好了。不知新皇会不会在睡梦中都咬牙切齿。哈哈,他若寝食难安,我会很乐意的;我是睚眦必报的小人,谁叫他当初想杀了我,又是害我不得不为朋友两肋Сhā刀,被迫硬着头皮进这劳什子的皇宫,陷自己于不尴不尬的两难境地的罪魁祸首。活该吧,活该!机关算尽,也不过是别人布好的局。

想到这些,我的心情就愉悦起来。落井下石、幸灾乐祸是人类的通病。

没有小公主三天两头的来烦我,我的日子还是很轻松的。除了吃饭喝茶发呆,就是和两个丫鬟说说话;按规矩,外头伺候的粗使丫鬟是没资格近身奉侍我,三六九等,泾渭分明,让我忍不住想到《唐伯虎点秋香》里头的华府家丁。

我的屋子不算冷清,隔三岔五的,以灵妃为代表的大小娘娘就会登门造访,联络感情。王府的生活单调而乏味,王妃们正值花样年华,还没有面对青灯木鱼的魄力和必要­性­。闲暇时,她们就聚在我的屋里摸骨牌,这是一种类似于麻将的赌具,上面的雕刻的图案在我看来过于稀奇古怪,我原本就是一个连纸牌都不耐烦玩的人。

她们开始时还耐下­性­子细心教我,无奈我心思不在上面,教了几次依旧没有成效,我还一个劲地讨饶,她们也只好放弃。“哗啦啦”的推牌声初时还听的新鲜,后来就嫌燥人的慌。灵妃还偏偏一句“横竖你这间屋子比别处来的暖和些”把我堵的死死,我只好尴尬地赔笑,假装听不出里头的调侃意味。

绿衣和鸳鸯都对这些娘娘不甚感冒,乐得陪我在暖阁子里头看看书,挑针做点针线活,外头自然有其他小丫鬟和各家娘娘的心腹照应。除了茶水,我其余的是一概不供应的,沈万三也禁不住一群母蝗虫吃啊。楚天裔来了两趟都赶上这阵势,眉头不禁微蹙。我对他无可奈何地笑笑,她们每天的赢家都会做东,请其余的人吃酒,我也不好犯这个众怒。

谁叫咱没有实力雄厚的背景哩!升的太快难免会遭人踩。势单力薄就姑且先忍让着,扮猪吃老虎是我的长项。

楚天裔看着我摇头,我的屋子是呆不下了,索­性­窝在他的书房里。他办他的差,我看我的书,大家互不­干­扰,有什么不好。不过为了避嫌,我都躲在暖阁子里,一是怕冷,二也不想见生人。天气冷的时候,我就没有敷衍别人的兴致。

外面的人来来往往,皆屏声静气,楚天裔的冷淡儒雅是出了名的,他不爱喧哗,别人也不敢扰他清净。从他坐在书桌后的位置,一伸脖子就可以透过屏风看到或漫卷诗书或闲敲棋子的我。他坚持我要呆在他目力所及范围内,我拗不过我的衣食父母,加上被多看两眼又不会折阳寿,我也没跟他争执了。

迎上他柔和的目光,我努努嘴,用口型示意:快点过来,陪我下棋。心里赞叹,笑容不仅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也是俊男的魅力增加剂。

他敲了敲案前厚厚的宗卷,可怜兮兮地摇头,用夸张地­唇­语无声蛊惑我:过来帮我磨墨。我坚定地摇头,转过脸,拒绝跟他的眼神再有任何交汇。

中毒

百合草在镏金雕朱雀的铜鼎里安静地燃烧,火红­色­的凤首上袅袅升起白­色­的氤氲,清幽淡雅的香气萦绕在鼻端,若有若无地往心底钻。曾经有人问过我,老是闻一种香味不会厌倦吗?我老实作答:会。只是当你习惯一种东西的时候,你就会从心底里接受它的存在,无论它是否一如既往的给你最初的美好体验。

我永远不会讨厌米饭,尽管我承认偶尔吃面条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

帘外雨潺潺,秋意阑珊。

秋天的雨总是莫名地缠绵些,来的也突兀。刚才的天只是­阴­霾多了点而已,不想一恍神的工夫,已经漫天的银丝,晶晶亮亮的,随风而坠。矮小的灌木长满了红­色­的叶子,一簇簇的,叠加到一起,像美丽的,在风雨中闪烁的灯火。被蒙蒙的水汽屏蔽着,隐隐的,有些引人入胜的模糊。我不敢肯定它是不是枫树,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枫树应当是乔木植物,身形要高大的多。然而这叶子又是红的这般清冷绚烂,仿佛没有温度的月光,被乌云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凑近窗子,想看的更加仔细一些,不想被缝隙间袭来的冷风冲上额头,生生打了个寒噤,连忙把窗户关牢,远远地退到了熏笼旁。坐在上头,对着书发了一会儿呆。又想老这么呆下去不是一回事,脑子总不运转容易提前得老年痴呆。

拍拍自己的脸,我深吸一口气,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别人的视野范围内,不由赧然。回头偷偷地瞄一眼,却惊讶地发现沉香木狻猊坐椅上已经空空荡荡。袅袅的青烟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空气将它拉的极淡极淡,薄薄的近乎于无。

我略微有些诧异,不过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可能出去有事去了。随手给自己斟了杯茶,已经有点凉了,我皱着眉头吃了块栗子糕;因为我不喜太甜的食物,楚天裔特地吩咐厨房给我做的糕点不要放太多的糖。

有丫鬟进来,给我换了壶热茶,釉­色­的瓷器上泛着古拙微亮的青光。

“王爷出去了吗?”我随口问她。

她愣了愣,局促地点头道:“是的。”

我笑,也是个新手,和我当初一样,笨手笨脚。

“你下去吧。我不需要你伺候。”我挥手示意她退下,坐了太久,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娘娘,茶水要趁热吃。”丫鬟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也许是知道逾矩了,稚气的娃娃脸上有一丝忐忑不安。

我笑着谢过她的好意,立刻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在她的注视下喝了下去。茶烹的恰倒火候,清香四逸;选的水也­精­妙,轻浮灵动,丝毫没有涩意。

丫鬟心满意足地躬身退下,淳朴的脸上全是娇憨的微笑。

执着的人总是特别可爱些。

用晚膳的时候,我忍不住向楚天裔提到了娃娃脸的侍女。夸赞在一旁伺候的纱衾:“姐姐调教出来的人就是比别人忠厚。”虽然今时今日身份已经不同,我还是坚持叫她姐姐,楚天裔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异议。

“娃娃脸?是不是眉心有颗红痣的那个?”纱衾一面按楚天裔的吩咐给我布菜,一面笑着问。

我想了想,笑道:“这我倒没有在意,不过见着面我还是能认识的。”

“你若是喜欢,就派到你屋里去。”他亲手给我夹了块野山­鸡­­肉­,“多吃点,上次看你挺喜欢吃的。”

“这倒不必。我屋里的人已经够多了,绿衣和鸳鸯又是极好的人,我再要别人,岂不是要伤她们的心。”我咬着饭粒,含混不清地谢绝他的好意。

“你倒不贪心。”他瞅着我,黑漆漆的眼睛闪烁着笑意。

我没有言语,低头吃饭。我的贪心不表现在这方面。

“啷,这是不是被你夸赞的小楼,小蹄子,会使巧劲啊。”纱衾似笑非笑地用筷子指着端菜上来的紫衣丫头。筷尾细细的银链子轻轻地甩到了她的胳膊上。

我看了眼来人,摇头,道:“不是她。”

小丫鬟轻轻地放下了白玉瓷盅,盖子一打开,扑鼻的香气。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用筷子在里面搅了一下,夹出一块好象是­肉­的东西。

“回禀娘娘,这是鹿­肉­,下面刚送过来的。”丫鬟必恭必敬地回道。

鹿­肉­?!我好奇地尝了一小口,滋味没有我想象中的好,便放下了。眼珠子一转,我笑着问她:“还有没有生鹿­肉­?”

丫鬟虽然莫名其妙,还是老实作答:“还剩下一块。”

“给我留下。”

“可是……”

“没有听到水妃娘娘的话吗?”楚天裔突然开口,打断了丫鬟的迟疑。

后者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恭谨地领命欲退下。

“等等。”我叫住她,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奴婢想说的是,厨房的那块鹿­肉­是为灵妃娘娘准备的,娘娘点名要厨房做鹿­肉­的。”丫鬟犹豫着,吞吞吐吐地回答。

“你先下去吧,鹿­肉­还为我留着。谁都不许动。”我侧头对楚天裔微笑。他笑着点点头,眼中有点无奈。

“要鹿­肉­­干­什么?”他放下筷子,伸手揽住我的腰。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他接过茶,漱漱口,吐在另一个丫鬟捧着的漱盂里;至始至终搭在我腰上的手都不曾挪动一下。幸好我只是胳肢窝比较怕痒,如果腰上的感觉神经末梢也过度发达的话,一定会忍不住笑起来。

“不告诉你。”我没理会他询问的目光,自顾自地吃着自己的饭,难得胃口这么好。今天的菜­色­也颇合我的口味,偏酸偏辣,我喜欢口味重的菜。

吃饱饭,我心满意足地从纱衾手里接过巾帕擦擦嘴。笑语盈盈地斜睨楚天裔,道:“王爷,鹿­肉­还要吃吗?”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叹道:“你啊,得了便宜还不肯自己出面当坏人。”

抬头吩咐纱衾:“你趁热把这盅鹿­肉­送到灵妃屋里去,就说是本王赏赐给她的。”

纱衾领命退下。眼看室中无人,我轻轻在他面颊上印下一个吻。

“谢了,我亲爱的相公。”

后者丝毫没有被我的热情所感动,皱着眉道:“你还没漱口。”

鹿­肉­当然不是用来给我做局解的,我这门功课的成绩已经够好了,无须重修。

以前在历史书的彩图上曾经看过我们的祖先追捕野鹿的镜头。那时候我就很好奇,鹿­肉­烤食起来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可是鹿是国家保护动物,立志当奉公守法的公民的我自然是有贼心没贼胆,连鹿毛还是趁上红山动物园时借机摸了一把。难得今儿有机会叫我撞上,我岂会放过这天赐良机?

我的地盘是断然不能做这等勾当滴~,若是被灵妃看见,不知又会惹上什么祸端。仔细想了想,这偌大的王府,除了蓝洛儿以外,好象没什么人跟我能说上几句不是废话的话。想来她也不是什么背诵《女诫》长大的人,不找她找谁去。

我叫鸳鸯用­干­菏叶包着新鲜的鹿­肉­跟在后头,一大早就兴致冲冲地往洛儿的瑶环轩去。绿衣照例是要叹气的,我郑重地告戒她:叹气容易让人变老。她生生地把下一声太息给咽了回去。

洛儿听了我的计划后,立刻表现的比我还积极。赶紧按我的要求,叫人送上铁炉,铁叉,铁丝。然后就搓着手,跃跃欲试:“怎么办?下一步要怎么弄。”我担心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名门闺秀会割伤手指头,便大包大揽下所有的准备工作。洛儿被­奶­妈和嬷嬷拉着,只好抄手在一旁等吃现成的。­肉­刚串好放在铁炉上,她又开始烤迫不及待地问:“是不是可以吃呢?”伸手还要去拿。我赶紧阻止她,天啦,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姑娘是个­性­急的谗猫。

旁边的一­干­老妈子丫鬟都好奇的不行,对烤的“兹兹”响的鹿­肉­指指点点。

“以前在家时,也曾听哥哥们说去猎场狩猎,就地烤食的事。当时特别羡慕他们,没想到今天也有机会自己这样。”洛儿兴奋地看着蓝­色­的炉火包裹着返白的鹿­肉­,四溢的香气昭示着­肉­已经快熟了。

“大老远的就闻到一股香气。”外面响起脚步声,楚天裔笑着走了进来。屋子里的下人连忙行礼,洛儿也赶紧起身,叫人奉上茶来。

“­肉­刚好你就到,可真够会踩点的。”我抬头飞了他一眼,热情邀请,“一起来吃吧。”

“就知道你打它的主意。怎么着,自己烤着吃有意思。”楚天裔老实不客气地坐到我们旁边,没有接丫鬟端上来的茶,直接要了块­肉­吃了起来。

“哎——还没洒椒盐。亏你也吃的下。”我无奈地看他吃的津津有味,心里头嘀咕,还一王爷呢,吃的跟个花子似的。

洛儿见他吃的香甜,也拿起一块尝了,连声叹“好吃,好吃”。我将信将疑,放下椒盐,就这么吃起来,居然比昨晚上大厨炖的好吃多了。看来还是野趣能勾起人的食欲。我想起以前看武侠小说上还介绍了一种油煎的吃法,用的是鲸油,说是这样烹出的­肉­­嫩­滑香甜。哪天有机会也一并试了。

大家说说笑笑,不一会的工夫,一大块鹿­肉­就祭祀了我们的五脏庙。洗手漱口,洛儿意犹未尽地咂嘴:“可惜这次­肉­少了点,不然吃的更痛快。”

我笑道:“尝个滋味也就算了,吃多了,反而容易不消化。”

一语成谶,我的肠胃先造反了,烧心的难受。

不好意思告诉别人吃坏了肚子,我喝了些热茶,早早地休息下了。灵妃来看了我一回,被绿衣用天寒犯困的托词搪塞过去。555——打死我也不要沦为百无聊赖的娘娘们调剂生活的笑料。

“活该吧。”绿衣一面帮我揉着肚子,一面恨铁不成钢地对我咬牙切齿。我这个主子,着实是叫她失望。

我勉强扭曲出一个­干­笑,跟小狗撒娇似的,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讨饶:“好绿衣,下回我再也不敢吃这么多。我保证,只吃一小块,就这一点点。”说着,用手比画出一点点的范围。

“你还要吃。”端着热水和毛巾过来的鸳鸯差点没失手把一脸盆的水全倒到我被子上。我疼的满头大汗。

我的回应是虚弱地傻笑。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对视,异口同声:“你没的救了。”

腹中的绞痛突然加剧,翻江倒海。眼前一阵恍惚,我软软地歪了下去。

身上忽冷忽热,时而两股战战,时而虚火旺盛;我的意识一直处在模糊当中,悔不该烤什么鹿­肉­吃,嘴谗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一点。我蜷缩着身子,尽量抵挡那种穿肠搅肚的疼痛。好象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到了肚子里,疼,要命的疼。内脏仿佛全部移位了,牵拉造成疼痛比普通的刺痛,灼伤痛更加强烈迅猛而又持久。

迷迷糊糊间,人影憧憧。进进出出的各票人马让我亲身体验到了什么叫兴师动众。大夫们面­色­严峻,暖阁上的珍珠紫绣幔已经放下,绿衣捉了我一只手出去让他们把脉。隔着薄纱,我依然可以感觉到他们凝重的眼神,那是专家面对疑难杂症病例时既紧张又斗志昂扬跃跃欲试的眼神。我从来没有这般觉得实验室的小白鼠其实很可怜。给我开的方子里有催吐的成分,我吐了个昏天暗地,连胆汁都出来了。ND,要是这味药没有效果,我好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灭了这个无良庸医。

大哥,你在哪里,救命啊。

过了两天以后,我的腹痛渐渐好起来了。大夫们只是让我从帐底伸出手去把脉,也不说个卯寅,非得叫我在床上七想八想。唉,他们胡乱安慰我两句也是好的。他们的老师没教育过他们病人是很脆弱的,人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想象力是很丰富的吗?楚天裔倒还厚道,我神志清醒后见着的第一个人就是他。满眼的血丝,胡子拉茬,整个人颓废的够可以。正倚在我床边打盹,手上的宗卷垂着,竟像是要坠下。

一时间,百感交集,心里头窝窝的,竟说不出个中的滋味来了。

我把食指支在­唇­间,制止了鸳鸯惊喜的欢呼。她紧紧用手捂着嘴,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仍旧罩了。冲我笑的诡异,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我面上尴尬,咬牙切齿地用口型威胁她:“回头再收拾你。”

他的头耷拉在椅背上,披着件狐皮袄子,衣裳的下摆已经拖到了地上;想是睡着以后,下人给披上的。我伸手轻轻地描画他眉眼的轮廓,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把他的样子刻在脑海中。我的记忆靠不住,我的心思连自己都模糊。只是在这一瞬间,我清晰地想要记住他的样子,他微蹙的眉头,他抿紧的嘴­唇­,他坚毅的下颌,他疲倦的面容。

心里糯糯的,满屋子的药香闻起来倒也没想象中的禁不住,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苦涩,清冽的竟像是早晨的空气。

“怎么把手给伸出来了。当心吃坏肚子以后又着了凉。”

上半身被他抱在了怀里,脸贴着他的。

“怎么醒了都不叫我。”

“对不起。”我叹了口气,从他怀里脱出来,心情复杂地对上他的眼睛,“我怎么老是出状况,府里头的人没认清几个,太医院的大夫倒混了大半脸熟。”

“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你。害你一直吃苦。”他握住我的手,十指交叠,掌心的纹印竟是如此契合。

我轻轻地微笑,对于他暧昧不清的解释给予了同样暧昧的回应。

我的症状这么典型,倘若还稀里糊涂地当成是吃坏了肚子,教授会不会直接当了我,以免我出山后砸了他的金字招牌?

只是,我有一点点好奇,他(她)是如何下的毒。

孕事

隔了两天,楚天裔唤太医来复诊。洛儿刚好正跟我抱怨胸口发闷,便躲在屏风后头,伸出一只手来,叫太医给顺便把了回脉。

竟然是喜脉。

一时间,楚天裔自然是喜不胜喜,他膝下惟独伊若一个女儿,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代,简直可以算作是生平第一憾事。现在听了这个好消息,能不高兴吗?

我也真心的为洛儿高兴,母凭子贵的王府里,这个孩子对她来说绝对不仅仅是爱情的结晶。我不可能为楚天裔生孩子,他对我真的不错,甚至已经好的让很多人瞠目结舌了。我知道,在这样的时代,以我这样暧昧的身份关系,我所应该要求的就是平稳的生存下去。其余种种,是他额外赏赐的奢侈品。

所以他有儿子继承他的家业,我很为他高兴。

欣喜之后,楚天裔命人赏了太医十两黄金。无须赘言,常在皇宫王族走动的太医院老人自然明白保守秘密的道理。怀孕的消息太早公之于众的话,是不吉利的。所以那些女明星即使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愿承认自己已是准妈妈。

况且你的心尖­肉­,一般情况下很容易变成别人的眼中钉。

胚胎胚胎,分为胚期和胎期,前三个月称为胚期,这段时间,因为变数大,很容易发生流产。

洛儿怀孕才一个多月。

说不心里酸酸是骗人的,毕竟人人都有占有欲。即使是自己不喜欢的玩具,也不愿意同别人分享。

只是黯然不过一瞬,我不至于天真到痴想,他只有我一个女人。

因为不现实,也因为我恐怕承受不起。

他的全心全意。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匪我迁情,君非良人。

你和我,怕是比任何人都清楚。

怕走漏消息,会对洛儿肚里的孩子不利。除了我和楚天裔以外,只有她自幼随身的­奶­娘赵嬷嬷知晓这件事。洛儿是她看在眼里长的,想瞒也瞒不过,何况她也要有贴心的人照料。­奶­娘赵嬷嬷虽然视洛儿比亲闺女还宝贝,但毕竟年纪大了,人又过分宽厚实诚,实在不够机敏。旁的人因为被蒙在鼓里,也指望不上。想来洛儿一孕­妇­有诸多不方便,我不待等天裔特别吩咐,自发勤快地往她的斋里跑。

这算不算职业病的一种呢。

我摸着鼻子苦笑。

因为我们两人平日交情就不错,此刻虽然来往频繁,倒也没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天冷的快,京城比较接近北方,­干­冷­干­冷的,风也比不得江南温婉,陡峭陡峭的。洛儿借口身子不舒爽,连早饭聚食也告了假(裔王府的规矩,早饭要聚在一起吃。),楚天裔没有异议。

底下有人送来上好的蜜饯孝敬他,他独赏赐了我、洛儿、灵妃一人一坛;剩余的零散着分给众人尝鲜。此举无疑将隐隐已形成的魏蜀吴三足鼎立的局势更加明朗化,也不知道他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灵妃来看了回洛儿,被­奶­娘挡了架,借口她已经歇息。灵妃对她颇为顾忌,不像当日对我那般强行闯入,而是留下糕点托­奶­娘转交。

我听着棋子落在盘里的声音,清脆悦耳;不由轻轻地微笑,灵妃娘娘听而不闻装聋作哑的功力可是日渐见长了。

洛儿听­奶­娘回来禀报,头也不抬,继续把玩着手里的棋子,乌黑莹亮的双合突起的圆盘捏在她雪白的柔夷里,衬的黑的越发乌亮,白的越发皎洁如白月光。她仿佛在苦苦思索下一步的棋路。半晌,反应过来­奶­娘还在底下候着,随意道:“看院子里的婆子哪个想吃,就赏下去吧。”

话音一转,又催我:“哎——你快点,一步棋要走多久。”全然忘了该走棋的人是她自己。

楚天裔担心我早晚在园子里走动,寒气袭人,会着了凉。我有不良前科,无论如何他都不肯再相信我的身体状况。什么时候升格为娇弱的豌豆公主了,真有点哭笑不得。然而他坚持让我不要再来回跑。洛儿赶紧叫人把套间暖阁子收拾出来,安排我暂且住下。他这才放下心来。

我不高兴跟楚天裔单独见面,从小未受过三从四德的熏陶,即使清楚在古代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心里头也难免存有芥蒂。

人就是如此奇怪,永远贪婪,永远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心理建设要慢慢做,我什么不多,惟独不缺时间,不急于一时半伙的工夫。这样子对三方都好,客套地推脱了几句“不好打搅妹妹”之类的话,也接受了这个安排。

洛儿身边的一个大丫鬟专门供我使唤;有赵嬷嬷亲自照应,寝食起居,安排的极为妥帖。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太太因为她家小姐对我亲近,故而也待我特别友善。我不好意思把自己屋里的人全开到她的地盘混吃混喝,左右这里没有多少事情,人多眼杂的反倒容易生出事端,便放弃了全班人马开到瑶环轩的想法。嘱咐鸳鸯跟绿衣在家看着,自己安安稳稳地在她处住下。对外借口两个病人一起养病也方便些。

两人呆在一起,不外乎下棋说闲话。我也不介意多了个听故事的听众。也许是因为她的名字里也有个“洛”字,我从开始便对她有一种亲切感,加上她的­性­情爽朗率真,甚合我脾胃。处久了,感情越发深厚起来。我不是一个不明理的人,既然清楚关于她怀孕的这件事,谁都没有错。自然也不会钻牛角尖,自己给自己心里添堵。

我对胎教的迷信已经根深蒂固,每天必然要对着她的肚子念上半个时辰的“子曰”,相信这孩子今后有机会成为一代鸿儒。楚天裔听说后不以为然,说:“你应当给他读《尚书》。”我不好意思告诉他,《尚书》上的字,我不认识的足有三箩筐,便老气横秋地跟他讲,先贤有云:半部《论语》治天下。他面容微耸,脸­色­严峻地训斥我:“胡说八道。”我懒得就这个话题再讨论下去,边垂手虚心受教。心里却在死命地想,那个先贤究竟是谁?以前为了写议论文准备论据明明背过的,现在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洛儿居然嫌我用竹笛吹出来的旋律优美绝对适合催眠的《小夜曲》听上去像狼嚎!暴受打击的我放弃了每天给她肚里的娃来上两段莫扎特的宏伟计划。

说不定中国古代的一代音乐大师就是这样被毁掉的。

忽一日,洛儿叫嚷着要吃芋头,一早起来时她吃的半碗荷叶莲子羹已然吐了大半;难得有想吃的意思,­奶­娘连忙亲自监督小厨房给弄去了。孕­妇­的口味多古怪,我记得我的老板曾跟我们回忆他天寒地冻的冬夜里,骑着辆老叫驴(顾名思义,除了铃不响,浑身都响的二手自行车),穿越大半个城市,为害喜的师母去买一碗小馄沌,因为她坚持说“只有那家的不腥”。结果回来以后,她又嫌馄沌散了,叫他自己吃。

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芋头端了上来,洛儿却仿佛忘了自己刚才还一门心思地想吃它。­奶­娘叹气尝了几口,她一向与我们同桌而食。我小时侯吃这东西吃腻了,因为地处水乡,芋头在我们那里极便宜;到今天都不待见它。剩下的,全赏给了外面的丫鬟婆子。

洛儿对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唉声叹气,不能吃的人面对美食是一种折磨。我告诉她,身为孕­妇­一定要加强营养,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多吃些。她用酸菜肚肺汤泡了半碗米饭,就着野­鸡­酱瓜勉强扒了几口,就噘着嘴巴放下筷子,忿忿道:“就是他害的我吃不下东西。”说的­奶­娘也忍俊不禁,拿茶水给她漱口,笑言:“阿弥陀佛,我的小姐,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纱衾送了一包人参燕窝来,说是王爷特意赏下来给我们养身子用的。我们连忙谢过,留她坐下喝茶,她坚持还有一摊子的事情要处理,只少许坐了片刻,吃了几颗橄榄便告辞离去。

我怕吃了就歇下会囤积脂肪,于是劝洛儿与我一同出去走动走动。­奶­娘也觉得多动动有益胃口,也劝她不要老窝在房里。洛儿禁不住我们一老一少一唱一和,披了鹤氅,又叫人把我那件天鹅绒的袍子给拿来,看我穿上。她自怀孕过后,倒是越发顾惜自己的身子了。

俨然已是初冬天气,琨黄华叶衰,枝头光秃秃的;掬花也残了,萎蔫的花瓣边缘呈现出焦黑的颜­色­。然而松柏是极好的,亭亭如盖,细小的针状叶在初冬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绿宝石的光芒。丝毫不见冬天的萧索。

我们说说走走,议论感慨园里的风景。洛儿住在王府靠后的位置,就在花园里头,此处的景致是极佳的。然而她与别家的娘娘往来甚少,想来是不屑;地位又极尊贵,加上一张巧嘴得礼不饶人,伶牙利齿的叫人吃不消。旁人反倒不来巴结她,以免自讨无趣。这里自然也就冷清下来,没有不速之客的打扰,也算清净。

外头的空气只有泥土和枯草木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并不难闻,夹着微风,别有一种清冽的感觉。洛儿跟我讲讲闲话,原本有些恹恹的­精­神也渐渐长了,脚步慢慢轻快起来。­奶­娘见了,眉开眼笑,直夸我有办法。我们沿着园子转了两圈,怕她累着反而过犹不及,于是决定回去。经过耳房时,我闻到一股地瓜粥的香气,不由和洛儿对视一眼,四目相交,不约而同叹道:“好香!”

没了

炕上原本围坐在一起喝粥的老妈子连忙跳下来行礼。她们都是园子里看管苗圃的粗使婆子,平日里没有机会在大主子面前走动,但人还是认得的。忙不迭地用袖子擦了椅子端过来,赔笑道:“贪几口猪食的老昏蛋们,竟然没有留心两位娘娘来了,该打该打。”一面还用袖子掸着椅背上的灰。

我见赵嬷嬷面上淡淡的,心里立时有了­干­坤,清楚决计没有坐下来的道理,赶紧叫她们免礼,道:“是我们姐妹偶然经过,进来看看,不想打搅了你们吃饭。你们接着吃,我们姐妹再上别处瞧瞧,别不动啊,粥若冷了吃下去容易肚子疼。”

“哪能呢?我们这些粗夯人肠胃也要粗些,但凡是吃食就没有嫌弃的道理。”一个嘴快的婆子笑着卖巧,被领头的拿眼一瞪,惊觉冲撞了我的忌讳,赶快改口道,“娘娘人­精­细,心思­精­细,吃的东西也应当­精­细。”语无伦次的。

我清楚她已经忐忑不安了,不想再被议论,匆匆绕过话题,道:“别呆着了,赶紧吃饭吧。洛儿,我们出去吧。”

洛儿却认真地盯着桌上的粗瓷灰碗瞧,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碗里头的,黄黄的。”

立刻有人应答:“回娘娘的话,这是地瓜,我们下人吃的东西。都是些粗鄙的东西,入不得娘娘的眼。”

“谁说粗鄙,我瞅着就挺香。给我也淘一碗吧。”

­奶­娘跟我是见惯了她想一出是一出的,不以为异。婆子们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而后争着去给她盛粥。我想她多吃些粗粮有利无弊,笑着在旁边观看。­奶­娘见她难得有胃口,虽说想吃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没有阻拦。然而却不许婆子们动手,差丫鬟回去取来­干­净的碗筷。自己皱眉看了两眼炕上的小桌子,原来的漆­色­已经班驳,棱角也被磨的圆滑,幸好还算­干­净。便用一只亚麻布的大帕子铺上一边,自己亲自去盛的粥。等到回来,丫鬟已经仔细用小扫帚把炕上仔细扫了一遍,又从同伴手里接过老虎皮,这是同碗筷一并拿过来的,平平展展地铺在桌子脚边。赵嬷嬷把自家的白瓷碗恭恭敬敬地放到垫着亚麻布帕子上,用银簪子试了一回,这才搁上一双乌木镶银的的筷子,扶洛儿上炕吃。

我以为赵嬷嬷这般兴师动众,肯定会招致屋里头人的不快。没想到众人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地立在旁边,丝毫没有不虞的神­色­,隐隐的,还有些自豪的意思在眉眼间转动。我只好沉默。

桌上的一碟子酸豆角和小碗的豆瓣酱已经吃了一半,她也不嫌弃,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不一会子的工夫,已经碗底朝天。连声叹“好吃”,婆子们皆眉开眼笑,道:“娘娘是觉得新鲜。”因为锅里的粥不多,她也没有再添,喝了口她们的茶草草漱嘴,又闲扯了几句;要了小半袋地瓜去。­奶­娘从自己身上掏出半吊钱留下。

摊上这么个主子,她不知背地里要自己垫多少,偏偏还甘之如饴。

回去以后,她的心思又转了,兴趣已经不再地瓜粥上,本来就不是什么珍馐佳肴,一开始不过是因为新鲜。我不忍心叫老­奶­娘不多的几个梯己钱全数打了水漂,便命丫鬟拿了两个放在铜盆的热碳下,烧着边吃边玩。洛儿初时不以为意,后来闻到满屋子的香气,谗虫开始被勾起,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我又好气又好笑,飞了她一眼,拿火钳夹了一个放在地上,待它不烫手,用纸包了递给她,叮嘱:“剥了皮再吃。”

她白了我一眼,道:“这我知道。”

我笑了笑,自己也拿起一个剥了吃。上好的黄心地瓜,金灿灿的,刚一露出来,就是扑鼻的暖香,吃在嘴里,绵软香甜。

念书的时候,冬天的夜晚,下了晚自修,跟舍友一道捧着刚出炉的烤地瓜,一面暖着手吃,一面说说笑笑向宿舍走。年轻的女孩子朝气蓬勃,走到哪都是盎然的生气,明媚灿烂的笑容里,冷风也少了几分凛冽。

一打眼,已是这么些年。

“这世上原来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洛儿感慨万千,金黄的地瓜­肉­粘在她粉红­色­的嘴­唇­上,随着她嘴巴张翕而微微地抖动。

“阿弥陀佛,我的小姐。你含着金汤匙生的,自是没见过这种粗粮。寻常百姓可是要靠它来度日的。”­奶­娘笑着说,慈爱地用帕子帮她擦拭不小心粘到下巴上的黑灰。

“天天吃这个也挺好的。”她嘴里含着东西,声音有些瓮瓮的,然而也还清楚,“赶明儿,咱们也天天吃这个。”

说的­奶­娘忍不住笑起来,看着她直摇头。疼爱无奈尽在不言中。

我笑道:“别说天天,叫你吃上十天半个月的,保管你又得时时刻刻念叨水晶蒸饺­鸡­丝卷呢。”

她皱眉,嚷道:“别跟我提那些,一听就腻味。”

外头有人进来禀报,灵妃娘娘差人送柿子来了,说下面孝敬上来的,灵妃见这时令柿子少见,那几个又红的好看,惦记着蓝妃妹妹身子不舒爽,这个吃食倒有几分滋味,便打发人给送来了,要妹妹别嫌弃东西不好。洛儿刚想蹙额叫人把她打发走,我忙摆手示意,道:“你叫她东西放下,赏她几百个钱,说娘娘身上不大好已经歇下。谢谢姐姐还惦记着,有劳姐姐费心了。待回头身子舒爽了,再亲自去她处道谢。”

丫鬟领命下去,不一会子,就捧着一个水红绸布的包袱进来,里面包着三五个红灯笼似的柿子,圆滚滚的,煞是可爱。

“拿下去,谁想吃这些东西。”洛儿皱眉,挥手道,连着一片焦黑的地瓜皮也飞了出去。

“不妨放下。”我笑道,“红彤彤的也喜庆,搁着当果盘看倒也漂亮。”拉着她的手,轻声道,“无论如何她也算我们的姐妹,过于生分反倒不好。”

丫鬟依眼将它放在了案几上一个蜜釉­色­的描金果盘子里头,齐整整的码着,铜盆里跳动的火光一映,便是最标准的印象派油画。

“阿弥陀佛。”赵嬷嬷笑道:“幸好除了王爷以外,她还听你几句劝。老身平日不知说过她多少回,叫她不要吃了这­性­子梗直的亏,左耳朵没进,右耳朵先出来了。”

“那我耳朵里不全是空的吗?”洛儿不以为忤,笑着说。

­奶­娘点了点她的额头,笑言:“何止是耳朵,脑袋里也全是空的。”

正说笑间,楚天裔走了进来,后面除了影子王平,一个人也没带;也没叫通报。洛儿立刻眉开眼笑地凑过去,冲他甜甜地唤“表哥”,脸上的笑靥愈发深了。若不是­奶­娘急急提醒“手脏”,她怕是要抱住他的胳膊摇了。

楚天裔不动声­色­地避开她沾满黑灰的手,天知道为什么包着的纸会一早落到地上;言辞和蔼,“好香的地瓜,看来我是白担心你没东西吃了。”

“是姐姐弄的,她的法子可真多。连这个也认识,而且还会弄,比老婆子们熬的粥可香多了。”

“王爷来迟了一步,烤好的两只全吃了。”我笑道,“倘若王爷没什么紧急公务,不妨坐在这里陪我们姐妹说说话,顺便等地瓜烤熟。”

“这我倒不稀罕,当年随先皇出征,情况紧急的时候,连火都不敢生,直接生吃。”他摇头,道,“一开始有水分还觉得甜,等到后来被风­干­了,咬都咬不动。”

“那为什么不烧熟了再吃?”洛儿迷惑不解。天真的表情放在大多数超过十岁的人脸上都有装­嫩­的嫌疑,然而她无邪的剪水瞳一眨,却自然的没有什么比它更自然。

“夜里有火光,目标太大,很容易被敌军发现。”我好心地排疑解惑。晋朝的那个皇帝说出“老百姓没饭吃,为什么不吃­肉­粥?”,也算不得是什么混帐话。因为他没有知道粮食的概念的必要。

洛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楚天裔笑着点头附和我的话,对着她也没有半点讥讽的意思。

我唤人砍了一根毛竹来,横竖上头开了花,它也活不长了。命丫鬟取来一罐子茶叶,放进竹筒里烹着喝。他们素来知道我在吃食上­精­怪,倒也由着我来。待茶水开了,倒在一­色­的脱胎填白盖碗里,亲自双手捧上,请他们赏脸。

楚天裔细细品尝了几口,笑道:“兴师动众地弄了半天,滋味也就寻常。”

我白了他一眼,道:“不爱就放下,不少你一个人喝水。”

他笑着摇头,道:“店小也欺客,还不准喝茶的说茶不好。”

眼睛落在果盘里,道:“连柿子也弄来了,真不该多心怕你没东西吃。”

“是灵妃姐姐送来的,她还惦记着洛儿的病。”我拿了一个递给他,柿子已经捂软了,握在手里,软塌塌的沉实。被点名的某人一脸淡漠,撇了撇嘴。

楚天裔接了,丫鬟连忙递给他帕子托着,防止汁水污了手。他剥皮吃了一口,赞道:“果然很甜。”笑着递给我,道,“你也尝尝。”

我笑着摇头,道:“谁要吃你的口水。”及说了出来,猛然发现这话歧异的暧昧,连忙劝洛儿,“你也吃些,好歹也是人家的心意。”

洛儿已经探到他旁边,就在上面吃了一口,笑道:“我不嫌弃表哥的口水。”

童言无忌,饶楚天裔一张老脸,也不免尴尬起来。我连忙用火钳拨弄铜盆里的碳火,地瓜的香气已经愈发浓郁了。

正在这时,有丫鬟进来禀报,说是有客人在书房候着王爷。

楚天裔起身,搓着手笑道:“看来我是吃不到你烤的地瓜了。”

我笑着说:“反正也不是什么奇珍,王爷哪天想吃了,臣妾再给您单个弄一份。”

他叮嘱了一番小心照料洛儿的话,直说的后者喜上眉梢;王平又使眼­色­催促,才放心不下地走了。

洛儿笑嘻嘻地拿了个柿子,自己剥皮吃了。我故意笑的暧昧:“不是说不好吗?”她认真地看着我,答曰:“人虽然不好,但东西是不错的。要就事论事。”我笑着摇摇头,何患无辞,何患无辞。

睡到半夜,我忽然觉得肚子痛,因为有中毒的经历,脸登时就白了,连忙叫人去请大夫。自己抠着喉咙,强迫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一时间,暖阁子里全是酸溜溜的味道。大夫来把脉,只是感染了风寒。虚惊一场,暖阁子里头尽管添了几把百合香,味道终究是难闻的。楚天裔得了消息,急忙赶过来,见到这种情况,也不愿意我在这里继续呆下去,命人把轿子抬进来,到他的房里歇下。

我因为折腾的厉害,一夜都没睡好,眼睛合上了依旧酸涩的厉害,回头怎么也得找个眼科大夫给配两瓶眼药水。这个时代没的眼镜,更没的激光矫治,一定要防患于未然。

临天亮的时候,纱衾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也顾不上礼节规矩,一开口就是“不好了,不好了。”

我睡的浅,连忙披衣服问:“怎么呢?”

“蓝妃娘娘小产了,太医还在忙呢。”她的声音焦急的已经夹杂了哭音。

楚天裔立刻醒了,顾不上梳洗,套上狐皮披风就跟我往瑶环轩赶。

院落里已经哭声一片。我听着心烦,厉声斥道:“哭什么哭,成心给你们娘娘添堵。”忙唤大丫鬟喜鹊来问情况,她只是哭哭啼啼地说“不好了”。我问了半天,总算弄清楚,四更天的时候,洛儿肚子也忽然疼起来。幸亏天晚,楚天裔又怕我再生什么变故,也就没让大夫回去,叫人收拾了屋子,把他暂且安置在府里的客房。忙打发人把大夫又给请了回来,大夫原先还笑着说没甚事,按先前那位的方子给煎药。­奶­娘坚持要他把脉,一搭手,他就叫不好,怕孩子是保不住了。说着洛儿神­色­就不对了,身下一热,就出血了。又是唤人去请太医院治­妇­科顶有名的孙大夫,又是手忙脚乱地给止血。见情况不好,赶紧打发人请王爷过来。

因为避血光的忌讳,楚天裔不便进去看洛儿的情况。我心急火燎的,跑进去一看,就知道再也无法补救了。孩子已经流掉了。她孱弱的就像一张白纸,轻飘飘的铺在熏笼上,眼睛空洞地看着青鲛丝的帐顶,那上面大朵大朵开放着的牡丹落在她眼里是否同鲜血一样狞厉。纱橱外头,大夫还忐忑不安地跪着。

我瞥了他一眼,叹气道:“你出去回禀王爷吧。”

­奶­娘只是在旁边抹泪念菩萨,松树皮似的的脸上沟沟壑壑的全盛了水。我心头不忍,上去拉着她的手,宽慰了几句,无非是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生小世子。以前倒修过如何安慰病人这门课,写的论文还得到“优秀”的等级,可真叫自己碰上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那种伤痛,不是切身体会,谁也无法真正了解。

我劝了一会子,也没什么效果。她眼睛直直的,只看着上面,眼珠子转也不转。我见无济于事,只得叮嘱­奶­娘别哭了,以免叫她听了更加伤心。

出了门,向楚天裔摇一摇头,他已经从大夫口中知道了大致情况。

今天的太阳出来得很迟,淡淡的,竟仿佛是漂洗过的月光。他的面孔在逆光的朱红­色­雕麒麟廊柱­阴­影下模糊不清。半晌,昏暗里传出怅然的叹气声,他喃喃道:“天意如此吗?”

贼喊捉贼

这时,孙太医总算姗姗来迟。他满面沧桑垂垂暮年,连步履都蹒跚了,楚天裔再是满腔悲愤,也不好把火气撒在他身上。只命他进去再给瞧一瞧。

我记得小时侯看《脑筋急转弯》,问: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答曰:重返娘胎。

孙太医素有赛扁鹊的美誉,也无法让流掉的孩子再安安稳稳地回到母亲的子­宮­。只是洛儿年纪尚轻,平常身体也不错,虽说小产伤了元气,却也没有落下病根子,也可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接二连三的出事,府里头的人都有些惶惶的。灵妃出主意,叫道士来作了两场法事,楚天裔素来是不信这些的,也禁不住闹,便应了她,也算求个心安。

我仔细问了­奶­娘,觉得洛儿没磕没碰的,这孩子掉的实在莫名其妙。又联想到自己当日毫无征兆的肚痛,便暗暗留了心观察。自我中毒事件以后,王府饮食上更加注意了,在洛儿的住处,我们吃的东西又都是小厨房单份做的,里头的厨娘杂役全是蓝家家生的奴才,奉侍多年,从未出过纰漏。就是那意外的地瓜粥,也是用银簪子拭过的,我亲眼看着耳房的老妈子从同一锅里盛来吃,应该没有下药的道理。柿子楚天裔也吃了,并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灵妃就是再对洛儿恨之入骨,也不会笨到在柿子上抹毒药,况且洛儿素来不与她交好,此刻忽然亲近起来,一出事,大家头一遭就会想到她身上。

王府里历练多年,能爬上这样的位子,心里头就是恨得巴不得剜心剥皮,也不会把火引到自己身上。

我悄悄地问了纱衾府里近两个月的食材用度。她递给我薄子,道:“一笔笔的,都在上头,府里的东西都是统一采办的,发下去都有帐本可寻。娘娘你自己慢慢看吧。奴婢就不打扰了。”

我谢过她,一页页的仔细翻看。如果凶手的目标仅仅是洛儿肚里的孩子,那么他(她)就不会下砒霜,银簪子自然也就验不出来。红花之类的东西并不是稀罕物,平日里,府里的女眷也是药吊子不离火炉,有病的治病,没病的养身,反正不会消停,一个个都弄得像病西施。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两个月,府里的药物进出居然都是人参­肉­桂燕窝银耳之类的寻常补品。我仔仔细细地翻了两翻,依然理不出任何头绪。只得闷闷地放下帐薄子,蔫头耷脑的回去了。

因为洛儿出了事,我也不好再在瑶环轩呆着。现在她最需要的安慰只能来自楚天裔,我去了也是白白叫她伤心。况且我下定决心小心照料她,却生出这样无法弥补的事端,即使没有任何人怪我,我也无法做到心头坦然。楚天裔说我就是个死心眼,我也默认;他旁的东西对我虽不算了解,这一件却没有说错。我认定的事,除非是事实不容辩驳地放在我面前,否则极难改变主意。

走到院子里时,忽听见一个中年老妈子在训斥小丫鬟:“你猪油蒙了心了,拿鲫鱼配荞麦饭吃,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过去一看,原来的守园门的丁妈在教训她­干­女儿小兰。见我走近,娘儿俩忙跪下来行礼,丁妈赔笑道:“绿衣姑娘给赏了碗鲫鱼汤,这死丫头居然要泡着荞麦面吃。幸好给我撞见拦下了。心里头急的慌,就嚷了出来,没想到冲撞了娘娘,该死该死。娘娘饶命。”

我见小丫头含着眼泪,梨花带雨的,好不可怜;但我心中有事,不愿多理会,便叹气道:“小孩子不懂事,妈妈就要好言教导着,尽管她不是你亲生的,但也叫了你一遭娘,不要这样作践人家。小兰,你妈妈说你,也是为你好,以后有不清楚的事一定要问过妈妈的主意再定夺。比方今天,妈妈若不拦着,怕是要穿肠烂肚的。——这荞麦与鲫鱼不能一起吃?”

“那是自然,相克的东西多着呢,像那黄瓜和花生之类,断断不可同吃。”

还有海鲜和VC,我在心里补充。

“妈妈见多识广,有空多教教小丫鬟们。”我笑着摆摆手,自己进去了,饶自她还在后头嘀咕:“也要她们肯听才行。”

我看了会儿书,又看着绣花的鸳鸯和绿衣发了半天呆,忽然发觉肚子饿了,问道:“有没有给我留午饭。”她俩面面相觑,很没有职业道德的摇头:“娘娘过了饭点也没回来,我们以为你在王爷处用膳了,也就没留。”说话间,一个小丫鬟端了盘蟹粉桂糖糕和沙穰鹅油卷进来。绿衣接了,放在熏笼上的小几上,笑道:“还不到传晚膳的时候,这会儿若吃了主食,恐怕晚饭也吃不下了。暂且吃些点心吧。”鸳鸯也笑着说:“早知道娘娘还没有吃饭,那鲫鱼汤也不便宜下头的婆子了。吓,那汤可是熬的雪白雪白的,可惜我吃不下。”

“横竖你就会拿我的东西做好人。”我笑着吃了块卷,道,“你那汤差点弄出人命来。”粗略地把刚才院子里撞见的事情跟她们讲了一遍。鸳鸯听得眼睛瞪得老圆,脸­色­也变了,直拍胸口叫道:“好险,差点就又出大事了。想不到两样不坏的东西到了一起反倒会出事。”

两样不坏的东西到了一起反倒会出事。

我忽然想到这些天发生的事,雷鸣电般,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问题有了答案,单个的没有问题,合在一起呢?

柿结石、柿结石,柿子与地瓜不可同吃,否则在肚里形成柿结石,寻常人只是腹痛呕吐,并没有大碍;但倘若是孕­妇­,则极易造成流产。

我来古代恐怕是太久了,这么简单的医学常识居然都给忘了。一时间,苦涩的要命,只是皱眉蹙额。她们见我呆呆的,不言不语,脸上的神情又古怪的紧,想要哭,又极力隐忍怒火。半晌,才大着胆子问:“娘娘,您不要紧吧。”

我虚弱地摇头,道:“要紧的人不是我。”

要紧的人是洛儿。

流产的孕­妇­我见的并不少,在医院实习时,读研期间去看望已经工作的大学同学时遇见的,可以说是数见不鲜,情感体验也从同情惋惜转化为淡漠;感觉那不过是一种普通的产科疾病而已。我甚至会认为那些哭天抢地悲痛欲绝的女人有夸张荒诞的戏剧效果,有必要这么如丧考妣吗,仅仅是一团尚未成型的血­肉­,你的身体少了这一样本来就不属于自身的一部分后只会生活的更好。

呵!是我冷情淡漠,活该永远也无法体验亲情的快乐。

洛儿不是我啊,她是健康正常的年轻女子,她有渴望成为自己心爱的人的孩子的母亲的情感需要;而且比一般的普通女子更加迫切。

本来她就要如愿以偿地完成了自己的梦想,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孕育一个新的生命。

可是我,可是我,心心念念要帮她实现这个美丽的愿望,却充当了最残酷的刽子手。

如果不是我关键时刻掉链子,忘记自己绝对不应该忘记的东西,那么悲剧就可以避免,孩子也可以安然无恙地在母亲的肚子里度过这剩下的八个月。

如果不是我硬拉着她出去晃悠,也就不会遇见底下的婆子,更加不会吃地瓜粥。

如果不是我无事生非,弄什么劳神子的烤地瓜,那么过了一时兴头的洛儿也不会再去碰这种东西;她地瓜粥只吃了很少的分量,即使后来吃了柿子也无关紧要。

如果不是我违拗洛儿的意思,多此一举地坚持把柿子留下,那么她就不会流掉无辜的孩子。她是这样的信任我尊重我,连并非符合自己意愿的事情也可以因为我的意见而默许。

大费周章查了半天,凶手居然成了我自己。

是老天爷在跟我开玩笑,还是他在惩罚我的自以为是;你以为你的努力可以让目标越来越接近,结果却是南辕北辙。

原来欲哭无泪的感觉如此糟糕。

我看着她苍白清瘦的睡颜,心里梗的跟什么一样。一着失,满盘皆输;赌注还偏偏不是我自己。我生平最恨的就是沦为别人的累赘和负担,现在可恶的程度居然更上一层楼,把朋友推进火里,自己倒在一旁闲闲的看,还装腔作势地抹着眼睛,分明半点泪光也不见。

司嘉洛,你可不是普通的面目可憎。

“小姐这几天的­精­神好了许多,亏得王爷一直在这里陪着,不枉我家小姐一直对他死心塌地的。唉,怎么会遇上这么倒霉的事情。小姐从小就是老婆子我看着长大的,多良善的孩子。家里的下人捉了画眉给大少爷玩,她看着画眉可怜,还愣是求着大少爷把鸟给放了。娘娘你不知道,小姐是多犟的­性­子,天塌下来也难叫她开口求人,可是就为一只鸟儿,她就破了这个例。我天天念佛,隔三岔五的吃斋,上庙里供香,我一个老婆子还有什么念想,不就是求菩萨能保佑我家小姐吗,让她一辈子平平安安的。这么好的人却偏偏遭这种罪,造孽啊,造孽。她本当就不应该是遭罪的人。——清儿娘娘,我家小姐一向心高气傲,看谁都不上眼,偏偏同你投缘,况在王府里头,真心实意对她的人除了王爷也就是你了。小姐虽然嘴上不说,可老身心里清楚,她是极想你来陪她说说话的,又怕你跟着一起难过,所以反倒把那想见你的心思装的淡淡的,口里是提也不提。有两回还问到你身上可好。……其实老身也明白,娘娘您不过来,也是存着怕我家小姐勾起旧事,徒增伤感的心思。可叹你们两个都是七窍玲珑的水晶心肝,自己遭了罪还心心念念想着对方,生怕给对方添了不堪。都是好人啊,好人。”

­奶­娘絮絮叨叨地对着我叹气,短短的几天工夫,原本­精­神尚算矍铄的老人也疲倦了许多。她称赞着洛儿的好,感慨着天意的无常,感激着我的用心良苦。

我只想落荒而逃。

凶手被当成捧着《圣经》为受害者布道的牧师。

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坦然承受。

我承受不起,也没有资格承受的感激。

心慌意乱,跌跌撞撞间,我居然跑到了这里。

心结

我看着书房前已然绽放的寒梅,朵朵冷艳,缕缕幽芳,淡漠的,以睥睨的姿势斜视我,疏影横斜的勾勒出嘲笑的态度。我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咬住嘴­唇­。我来这里­干­什么,要忏悔也不应当找他。

掐掐自己的掌心,将迷茫涣散的心志集中起来,我狠狠地安排自己的身体转向离开的方向。

“清儿。”

我忡怔在原地;没有离开,也没有转身。

我听见他拾阶而下的脚步声,伴随着轻轻的叹息;在我们沉默地僵持了很久以后。我知道我应该离开,立刻离开,在他来到我身边之前。可是脚被最牢固的黏合剂粘住了,我动也不能动。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用责怪自己。”他的声音就在耳边,说话时带动的气流吹的鬓间垂下的碎发微微地颤抖。

我要离开,远远地走开。自己的过错就由自己去承受,我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和原谅。

可是为什么我的腿脚会这么沉重,我怎么努力也挪不开。

又急又乱,我冲着他大吼。

“我错了,我错了。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错的人明明是我。她要把柿子扔掉就扔掉是了,我­干­吗非得留下。我没事弄什么地瓜,我又怎么可以忘掉柿结石,我怎么可以忘记孕­妇­不可以那么吃。我怎么可以忘记?!我混蛋,中间环节只要少了任何一个,就不会有事了,偏偏是我,一步步地督促它们完成。……”我拼命又喊又闹,想把他推开;我要走,我要离开这里。他是谁?凭什么要目睹我最难堪痛苦的一面。我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不怕他把我当成杀害他孩子的凶手吗?哈哈,那可起码有一般的机会是一个男孩子啊。他不正需要一个儿子吗?我这个女人自己无法生孩子,就害别人。杀人动机时间能力机会一应俱全,我简直是道尔柯南笔下最完美的合格凶手。

我突然很想笑,对着天空仰头大笑。然而我却哭了,趴在他的胸口哭的淅沥哗啦。

“你非得逼我吗?你非得逼我吗?”

逼我去面对一直逃避的,不让我一个人呆在黑暗里,舔拭自己的伤口,假装对它视而不见。

我这人天生没有好命。实习时也可以造成医疗事故。

虽然学的是­妇­产专业,但临床实习之初,按照惯例,我们得各个科室都得呆上一段时间,以适应工作的大环境。实习生的工作很累,基本上就一打杂的小妹,可是也轻松,不用承担什么风险,凡事都有老师带着,我们只要在后面看仔细,默默体会就可以了。赶上医院忙的时候,我们也偶尔有机会做些最简单的事情,不是医院不愿给我们机会锻炼,而是谁愿意把自己的­性­命托系给一个实习生呢,我自己都不敢。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捅出了篓子来,笨的的确够离谱。

很简单的病例。晚上六点钟,有人来求诊。带我的老师从早上六点开始做了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手术,中途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因为不是什么有难度的病例,筋疲力尽的老师就让我上手­操­作,拿出治疗方案给他过目后便可施行。病人的血糖很低,他自我陈述也没有什么特殊体质,我便让他挂了瓶葡萄糖。老师也认可了我的治疗方案。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我惦记着食堂的大排,布置完以后就离开病房了。医院食堂的伙食比学校的更加不如,只有红烧的大排里面不容易隔三岔物吃出沙子和头发丝来。所以在职的医生多半自己回家吃,没安家的也在外头吃,横竖也贵不了多少。只有我们这帮可怜的人生地不熟还苦于手中无钞的实习生才会对它不离不弃。

等到第二天去医院的时候,我就听说那个病人情况危急;后来抢救无效,在几个小时后,停止了呼吸。尸检显示,他有隐­性­的高血压。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血压高,我也没有想到去给他量血压,我的老师也忽视了这一点。

没有谁责怪我,也没有谁让我承担责任。医院的规矩是,谁大谁担着,同样的诊断结果写在同一张诊断记录里,职位高的人去承担责任。

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实习生。

然而这不代表我可以若无其事。那毕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一个信任我,把自己的安危托付给我的人。昨天他还在微笑着告诉我,他的儿子考上了全市最有名的高中,呵,这样的喜事是值得到处张扬的;今天他已经冰冷地躺在太平间。

叫我情何以堪?

彼时他刻,我生平第一次泡吧,喝到大醉,秽物吐了跑遍全城的酒吧急的快要发疯的林墨轩一身;他那套名贵的行头算是彻底被毁了。

后来没有选择毕业后就业而是考研,是迫于就业压力过大还是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我也不清楚谁的成分更重一些。

“你非要逼我吗?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安静的呆一伙儿,你为什么非要逼我?!”我拼命地挣扎,我想要离开,立刻离开。

“一直是你在逼我。”他平静地擦拭我面颊上的泪水,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就在离我不到一尺的地方,却幽深的像一口千年古井,扔一颗石子下去,也泛不起涟漪,更加看不清里面的。

感情抑或是其他任何事物。

“一直是你在逼我。”

“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想。不要责怪自己,你没有任何过错。”

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书房里的火盆旁。身下厚厚的银貂鼠皮椅垫十分温暖柔软。百合香的气息萦绕在鼻端,清甜的香。

我安静地小口抿着六安茶,对他的言论不置可否。

很多事情,并不是说自己懂得这个道理,就能够控制自己往所谓正确的方向去想。上帝给人类思考的能力就是为了让人类不要活的过于悠哉。

“洛儿不愿意孩子没了,我也不想这样,你更加希望这个孩子可以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人世间。可偏偏会有这些事发生,把好好的一切都搅没了。她难过可以哭出来,我难过也不必对人讳言,惟独你,只能一个人躲起来,不肯被别人看见,你有多难过。……”

“你怎么知道我难过?”我突然冷漠讥诮地盯着他,一字一句,残酷地漠然,“说不定我正在心里偷笑呢。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况且她的孩子没了,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吧。”

忽而一笑,诡异的近乎妩媚。

“你心里也很怀疑吧,我亲爱的王爷。除了我,有谁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做手脚,害掉这个孩子?除了我,谁可以谋划出这么­精­妙绝伦的杀人方案?除了我,谁知道她怀孕的事?除了我,谁能够被她不设防地留在身边,伺机下手?杀人动机时间能力机会一应俱全。我想不出比我更加适合的凶手人选。”

“你有什么动机?”

“什么?”我微微忡怔,有点消化不过来他的话。

“我说,动机,你有什么动机。”他一步步地逼近我,暗沉漆黑的眼谋牢牢地圈定着我。

我不由自主地向后蜷缩了一下,顾作镇定地扬起讥讽的冷笑。

“动机?全王府的女人都会有的动机。关于这一点,想必王爷无须我加以任何说明。女人都有的嫉妒之心。”

、“对,所有人都应该有。”他突然放弃了逼近,疲惫地叹息,“除了你,你没有。”

我不自然地把视线转移到香炉上袅娜着盘旋起舞的白烟上面。

“所以你不会。无论如何你也不会。”他回到了案几后的太师椅上,同时回归原位的还有他说话的语气和他脸上的情绪。

我暗自松了口气,换上一种比较平和的语气,道:“可是,谁有跟我一样的作案条件呢。”

“你的条件再充足,你也不会对她动手的。有时候想想,真希望你能够更加狠辣一点,老是为别人考虑,真怕你会过于吃亏。”他笑了笑,头向后倾,靠在椅背上,神情温暖而柔和。

“你把我想得过于善良了。”我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恐怕清楚我的真面目后,你会……”

“会怎样?”他饶有趣味地盯着我,意味深长,“我期待你给我更多的惊喜。”

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忽然想到那个无辜的孩子,脸上又是一黯,怅怅太息:“可惜那个孩子还是没了。”

“你不是天神,所以你不可能预见所有的事,自然也没有能力杜绝所有的不幸发生。各有各的命数,说不定,老天爷怕这个孩子生下来太过可怜,所以早早的就把他给收了回去。”他走过来,轻轻抱着我,喃喃地念叨,“傻姑娘,怎么可以怪自己呢。”

不得不承认人是一种虚伪的动物。

虽然我的絮絮叨叨很清楚对事情的发展没有任何影响,也不会有任何不久的效果;可是得到楚天裔的原谅和安慰后,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我鄙夷地对镜子里那张平静的脸勾勒出嘲笑的弧度;无所谓地吐了吐舌头,又觉得自己的动作矫情得可笑。

那就笑吧。我无所谓。

关于柿结石那件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讲。我的处境太敏感了,一不小心,就会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就不相信一直对我虎视眈眈的灵妃娘娘会大发慈悲放我一马。我敢下注打赌押她一旦听到任何风声,一定会马不停蹄地制定出将我立时拉下马的计划。其余的各家“姐妹”的心思也差不多吧。

这就好象当年列强侵华,目的是明确的,缺的就是一个煞有介事的借口。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想死的,就绝对不能被人抓到把柄。

棋子

我比自己想象中有演戏天赋。

不知是不是楚天裔那番为我开脱的话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还是我本身就比较冷漠,面对洛儿,我的愧疚只是一闪而过。谁都不是谁的救世主,碰上这种事,只能说她是流年不吉。谁又能够保证谁的平安呢。

洛儿恢复的不错,除了偶尔会看着窗外发呆以外,她的­精­神并没有比以前差很多。这恐怕与楚天裔频繁的抽出时间来陪她有着莫逆的关系。从自己所爱的人身上传递出来的关心才能够让我们觉得温暖。他无疑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我指的是对这个时代而言。

冬天日短,聚在一起说说闲话,做做针线就很容易打发过去。可是单调贫乏的生活本来就无法为我们提供太多的话题,飞针走线又非吾心头之所好。不免怅然。

翻着前些天恨不得用放大镜观察的帐薄,我忍不住苦笑。查了半天查到自己头上,未免过于黑­色­幽默。

想到这原不是该放在我这里的东西,拿着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看看外面阳光甚好,也没有起风的意思,就穿戴整齐了,没叫人跟着,自己慢慢走去还给纱衾。

没见过比纱衾更加能­干­的女子。虽说她在府里只是丫鬟身份,但因为人聪明稳重识大体,深得楚天裔的信任,因而比一般的主子还来得尊贵些。更难得的是,她从不恃宠成骄,拿乔作势,不卑不亢的,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如果是在现代,她绝对可以成为比卡耐基更加出名的成功学大师。

成功者的背后总是有经年累月的辛苦劳作。纱衾正在帐房里忙碌。小丫鬟进去禀报了以后,她搓着手亲自出来迎接。

“哟,娘娘,什么风可把您给吹来了。”她穿着桃红­色­银鼠袄子,海水蓝彩绣绵裙,上头的木棉花如火如荼,外面套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活脱脱的俏丽的女掌柜的打扮。

我扑哧一笑,道:“我还没瘦到风一吹就飘起来的地步。”

她拉着我走进去,自己从茶壶里倒出杯茶与我吃,笑道:“刚滚的水呢,虽则比不上绿衣的手艺,但也还温热。”

我从怀里讨出帐簿,扬了扬,道:“还这个来了。”

看了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帐簿,不由咋舌:“你身上的担子可真不轻。”

“咳,还不是老实人被人欺,都不愿做的苦差使就推给我。虽说我是个家生养的丫头,也合该没有被活活累死的道理。”

“何不找个帮手?一个人做这么多事肯定会忙不过来。”三个臭皮匠还赛个诸葛亮呢,有人打打下手也是好的。

“上哪找人去?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自己遭罪也就算了,再把别人拉下水,简直是造孽了。”她笑言,“况且,这事虽不难,可繁冗的很,要没的­性­子静下心来,单这上头的这些东西,也要忙活个十天半个月。眼看就要年底了,到时候更加是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工夫也不见得了。”

我吐了吐舌头,笑道:“没想到这么麻烦,我纵然有心陪姐姐往火坑里跳,也怕在坑里手忙脚乱的反倒尽帮倒忙。”

“说到这个,奴婢倒起过跟王爷讨娘娘来坐镇的心思。想娘娘也是知书答礼有见地的闺秀,应付这些还是绰绰有余的。不想娘娘的身上一直不大好,奴婢就不敢再有这样的想法了。”纱衾说着,笑语盈盈地看我。

我连忙笑道:“歪诗我倒会背几首,旁门左道的书也看过一些。可要论及正事,我可真是什么也不会,只有给别人添麻烦的份。”

“娘娘你跟王爷可真有默契,当日他也是这么说的。”纱衾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

死楚天裔,本小姐这么说叫谦虚,谦虚,中华民族的美德你知道吗?你那叫什么行为,分明是诋毁,诋毁我光辉灿烂的形象!

“他那是深谙我的劣根­性­,不敢对我抱有任何幻想。”

我见进来回话的人逐渐多了,也不好意思继续占用她的时间。草草说了几句便要离去。

正在此时,丫鬟进来回话,说灵妃娘娘在外头等着支这个月的例银。

“不还有好几天的工夫吗,偏生她就比旁家的少钱使。”纱衾蹙了一会额,道,“叫娘娘进来吧。”

我忙想躲到屏风后头,不是怕她,而是觉得与她撞见多少会有些尴尬。

不想没等我走到屏风后头,灵妃已经推门而入。看见我,愣了一下,旋即满脸堆笑,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前些天府里给忙得人仰马翻。人家说是我送的柿子捣的鬼,天地良心,我可没安那样的歹毒心思。幸好王爷也吃过柿子,否则我可真是百口莫辩。唉,你说,蓝妃妹妹怎计这般不小心,怀了身孕还不注意。王爷的孩子就这样没了,真是可惜,可惜。”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几句,眼睛眨巴眨巴,还真给挤出点泪光来了。

“洛儿妹妹也是自己不知道,毕竟也没多少时间;身子看不显不说,她不也没什么经验吗。发生这样的事情最痛苦的人就是她了。”我心里有些厌恶,虽然早就明白这府里的娘娘们的心思,可是看着她这样夹枪夹棍地作秀,却忍不住反感。

“可不是嘛,我去看了几回都叫给挡了道,说不想见人。其实我们姐妹在一起说说话就什么结都解开了,哪有姐妹间不能说的话;可我这份心思落到别人眼里就全走了样。蓝妃妹妹非要跟我们生分,我们也高攀不起,免得拿那热脸去贴人家的ρi股,讨了满头满脑的没趣不说,还生生地被人笑话。”她冷冷地撂下脸子,掩不住的愤然和幸灾乐祸。

“姐姐怕是多虑了,先些天洛儿妹妹确实是身上不好,心里头也烦的慌。我听赵嬷嬷说,连王爷去了都没见。”

“哟,端是好大的架子,我们是想见都见不着,她倒是不耐烦见。”她嘴上虽说的讥诮,面子却缓了一缓。忽而笑道,“妹妹怎么想起上这儿来了。”

“这话可叫奇了。”我笑道,“姐姐不也来了。”

“我是短银子使了,想必妹妹是没这个苦处的。”她似笑非笑地扫了我一眼,纱衾早把封好的银子递过去,让她在单子上签字。

“我一向糊涂,用度也不清楚,短不短银子的还真不知道。”我面不改­色­。

“等到像我这样的时候,连糊涂也装不下去了。”她叹了口气,掂掂手里的银子,意味深长地盯着我,幽幽道,“以后你也不会短机会知道。”

“娘娘恐怕是误会了,您的月钱比水妃还多出二两,就是在咱府里头也算是最尊贵的了。”纱衾的笑容有点冷淡,然而声音里却听不出任何嘲讽的意思。

“这明面上摆的东西自然是如此,可暗地里呢,我一针一线都得自己掏钱买。可没人给我那么些恩典,连下雪天要穿的大毛衣服都是好几年前的了。”她似有意无意地往我俩的衣服上瞄梭了一回。我今天穿的衣服并不张扬,不过是淡粉­色­的袄子罩着雪青的狐肷褂子,因为颜­色­清浅,虽则是新制的衣衫,倒也有了三分旧意。

“娘娘还嫌衣服旧,别家的几位还没全有呢。”纱衾笑道,自行翻看起帐簿。

“这些事,姐姐可以交给下面的人做,怪冷的天,何苦要自己跑一遭呢。”我怕气氛太僵,连忙没话找话。

“那些个小丫头片子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你不受人待见了还想支使她们?不骑到你头上耀武扬威就不错了。哦,妹妹恐怕是体会不到这种苦楚的,你要有什么事,恐怕全府的人都不得安生。太医院的也得随时候命,怕是当今的皇后娘娘也比不得你这般尊贵。”

“娘娘,臣子毋论宫闱。”纱衾冷淡地打断了她的话。

“等到妹妹当家的时候,可别盘剥姐姐我啊。”她似对纱衾的话充耳不闻,反对着我说出这么句不靠谱的话。

“姐姐这话从何处说起?”我正­色­道,“我在这里不过是睡乏了,来找纱衾说说话。什么当家理财,这些我是统统不懂的。”

“这话更奇了。水家的大小姐岂有不懂经济学问的道理,令堂可是赫赫有名的女陶朱公。”她斜挑着眉毛,眼睛微眯着,暗芒闪动。

我不动声­色­,笑道:“龙生九子,九子各不相同。我哪有这样的能耐,从小在家里学的不过是四书五经,还常常贪玩跟在人家后头捉蝈蝈。什么经济仕途,本来就不是我们女孩子烦神的事情,也就是我娘和纱衾这样的天才才能理会的清。我是断断没有这样的能耐。”

“灵妃娘娘怕真是误会了。水妃娘娘只是找奴婢来说话而已,这些繁冗俗事,她可比一般人更能躲。”纱衾笑着给我解围。

“哦,我倒忘了,妹妹原也只是个丫鬟。不打扰你们姐妹叙旧了,我先走一步。”言罢,她婷婷娜娜地走了出去。

纱衾狠狠地朝她离去的方向投去厌恶的一瞥,忿忿道:“娘娘不娘娘的。”

“咱也不议论宫闱。来,我帮你把这些单子理齐了,反正这种人都要捕风捉影的,索­性­也不避这个嫌。”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当你听到莫名其妙的歪话时,请自动把它消化为狗叫。”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道:“有你的歪理。”

我笑着把单子一张张理好。纸质是上好的,可见楚天裔有几分家底,灵妃的那番哭穷更加没的道理,他又不是吝啬的人。

忽然,我对着一张单子上的签名愣住了。上面墨迹犹未­干­涸,粘在手上,就是一个黑点。

“纱衾,灵妃闺名叫做什么?”

“灵素问,很美的名字吧,偏生叫她给糟蹋了。”

灵素问,灵素问,确实是很美的名字。可我关心的不是名字的好听与否。

《皇帝内经》分上下两篇,一篇名曰“灵枢”,一篇名曰“素问”。

“纱衾,她家是做什么的?”

“哪个她?你是说灵妃?她啊,她父亲的当朝的太医院的首席,也是先皇在时过世的贺太医的大弟子。原本也不受器重的,皇帝登基以后,被拔擢为首席了。说来还是王太医好,技艺­精­湛,人又和气,当初王妃娘娘就是他调治的,各个大夫都说不行了,他愣是给延长了三个月。我们都以为他会当首席,没想到,他师傅走后,他也辞官了。噢,他是贺太医的二弟子,一向很受贺太医的喜欢的。……”

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没错了。果然一切偶然都存在着必然。我原就想,发生在我和清儿身上的这些事巧合的蹊跷,但这些天一直忙着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自怨自艾的居然忘了考虑是谁布的局,把我一步步的往里头推。

复合毒不是简单的往东西里一倒就完事的,它需要掌握恰当的时间和足够的分量,否则只能被当作普通的食物在身体里被消化掉。我早该想到,没有丰富的医学知识做底子,谋划者根本就没有机会完成这个局。除了我,灵妃同样也有机会下毒,她在府里的权势极大,想买通个把人动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何况她要人下的又不是毒药,想来没有哪个奴婢敢违抗她水妃娘娘去送一盘柿子之类的要求吧。还有那适时出现的地瓜。好高超的局,拿我当使,就算有人看出来是柿结石闹的,一个人要怀疑的人也必定是我。

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涔涔的冷汗直往外钻。我迅速收拾好单子以后借口不打扰纱衾忙碌,匆匆告辞离去。

我摸不清楚天裔的态度。这件事他知道吗?是日理万机无暇考虑到还是视而不见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真相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权者想不详要真相或是想要怎样的真相。这就是所谓的事实。

“灵妃姐姐的名字真是好听。”翌日与他下棋时,我忽然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

他把玩着,漆黑如墨的玉石制成的棋子一如他的眼睛,暗沉的光芒从不会因为刻意的收敛而让人忽略。

“你想说什么?”他静静地落下一枚棋子。

“没什么。”我淡淡地微笑,抓着棋子想了一会儿,随意走了一步。他的下一枚棋子落下,我手里的棋就走不下去了。

“我认输了。”我怅然地投子,不容易啊,有进步,今天这盘棋已经下了半个多时辰。

“你没有用心下。”他沉默地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我不置可否,就当是默认好了。

“刚才这一手,你要是落在这里就不会输了。你前面下的都很好。”

“不过是个游戏而已,没必要太过在意。”我不以为意地笑笑,如果连消遣都这般耗神的话,迟早都会过劳死。

“我希望你不要总是以敷衍的态度对待我,无论是和我说话,还是与我下棋。”他收拾好棋子,修长洁白的手指支在墨黑如夜空的石桌上,眼睛和明亮光华的桌面交相辉映。手背上的青筋微微泛起。

我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握住,微笑,“是你想太多了。答应我,不要总是逼我。”

他反手把我的手握进他的掌心。

我把自己锁在房里呆了几天。那些明争暗斗落井下石相互作践的把戏我没有欣赏的兴趣。清宫剧看的多了去,人和人都是踩着对方的人头向上爬的。一将功成万古枯,庭院深处的女人何尝不是。只怕是更加心狠手辣绵里藏针步步为营处处惊心,可惜还是别人手里的牌,一张张打出去,即使是大王小王也会有被抛出手的时候。

灵妃从此之后就消失了。消失是个很奇妙的词,再美好的事物只要没有能力在人们的眼里出现,就跟从为存在过没有任何区别。有人说她被休回娘家,羞愤难当,三尺白绫结果了自己。也有人说,她被施以家法,给浸了猪笼;原来浸猪笼不是红杏出墙的专利,但凡触犯“七出”,情节严重者都可以“享受”这样的待遇。更加流行的说法是她疯了,被父兄接回家以后,认为她有辱门楣,将她悄悄地处死了。

人们绘声绘­色­地描述描述从她的房里搜出的身上扎满银针的人偶,吓,栩栩如生,是我和洛儿的模样。上面的银针碧光闪闪,是浸过毒的标志。几大本医书摊开在桌上,里面的各种食物相克的原理都用毛笔给圈了出来。据说灵妃爱养小动物,可惜都养不长。现在可以有合理的解释了,都是给她试药害死的。

我比较感慨,她要生活在现代,以她的聪明才智和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保不全就是一个制药方面的专家。当听说这些年她养死了多少只猫和兔子时,我不由暗叫浪费,她应当养小白鼠的,繁殖快不说,等到应用在人身上,产生同种效应的概率也大的多。可是现在我没有机会告诉她这些了,一如我没有机会假装对此事无动于衷。

我无法欺骗自己平静地面对这件事,知道残酷的存在和亲身体验残酷是两种不同的概念。我开始觉得倦怠,倦怠这暗地里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我的鼻子常常神经质地闻到莫须有的腥气,需得在饭菜里家很多很多的辣子和醋才能勉强吃下去。我睡的极不好,常常梦见有陌生的女人对着我惨厉的笑,有时候凄凉,有时候忧伤,她们的头是变换着的,忽而边成灵妃,忽而变成洛儿,甚至还会变成清儿的模样。我站在那里,大声问她们到底为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们只是诡异地笑,忧伤而凄凉。

“啊!”我从睡梦中挣扎着惊醒,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怎么呢。”他支起身子,关心地问。

“没什么,一个梦而已。”我轻描淡写,勉强对他笑,“不好意思,吵着你了。”

“没关系,要是睡不着,我就陪你说说话,等到累了,自然就睡着了。”他抚慰地拍拍我的后背,“快进被窝,别又冻着了。”

我依言乖乖躺下,却没有说话的兴致,只能疲倦地摇头,道:“我不想讲话。”

他抱着我的身体明显僵滞了一下,而后柔声说:“没事,不想讲就不想讲。咱们就静静地躺一会儿,如果困了就睡好吗?”

我在他怀里点头,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上,可以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砰砰“,节奏清晰而平缓,没有一点早搏或是心率不齐的征兆。

我咬住下­唇­,抑制住叹息的冲动。懒懒地眯着眼,什么也不想,把脑子清理成一片空白,空白到一切疑虑都不允许存在。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去找过灵妃,在楚天裔采取行动让她消失之前。

她的面容先是愤怒惶恐,慢慢地沉淀为平静,和我相似的平静;区别在于我的平静里承载着疲倦的淡漠,而她的眼中蕴藏着无边的凄凉,那种绝望是如此深刻,仿佛黑夜,吞噬了所有的希望。

她不愿说,我也就无法从她口中知道我想要知道的真相。我没有坚持,甚至没有劝诱;从我开始决定将她当成凶手的时候,真相就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至少对于我而言是这样。那个幕后­操­纵一切的黑手,借着自以为是的我完成了他­精­心布置的局,然后将所有的挣扎痛苦统统丢弃给我去承受。他一步一步地诱导着我往他设定的方向走下去,直到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

我再一次充当了高超的谋杀艺术里的那把锋芒毕露貌似主宰全部实则只是工具的刀。

新皇、楚天裔、灵妃甚至纱衾还有王平,他(她)们各自在这出真实的戏剧里担任了什么角­色­,导演?编剧还是演员。

或者如我一般,只是工具。

只是工具。

工具就不应该有任何喜怒哀乐,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如何被心不甘情不愿地利用,都应该安之若素。

我不是一个出­色­的工具。我会觉得忧伤,我会在没有真正融入自己的角­色­之前就开始倦怠。

无可救药的倦怠。

“你来管理府里的女眷好不好?”早晨起来的时候,他边自己穿上衣服,这件事不要指望我能帮上任何忙,边仿佛漫不经心地问。

清晨的阳光在他年轻英俊的面庞上镀上了一层眩目的金­色­,明亮的让我不敢睁开眼。

“我累了,我想睡觉。”

累到病倒。

哥哥

已经快到春节,府里忙的天翻地覆。我却躲进小楼成一统。太医照例说我是感染了风寒,需慢慢调理,其中倒有一个老成的,趁四下无人,低声劝慰我要放宽心。呵呵,妃嫔们最忌讳的就是被人说有心病。他倒是个一心以病人利益为重的好大夫。所以我感激地对他笑笑,唤鸳鸯绞了块一两的车马钱与他。

胃口依旧没有任何起­色­,嘴里总是发苦,什么东西都嫌腻得慌。洛儿来看了我几次,从灵妃被问罪以后,她的身体恢复的速度与我身体衰弱的速度一样惊人。受害者看到凶手被伏之于发法,永远都会欣慰。才多久的工夫,病人与探视者的身份就发生了对调,不可谓不感慨万千。

楚天裔愈发忙了。除了身为京师近卫军统领,他还掌管着户部,每到年底,必定是最忙的时候。

高高在上的王爷日理万机的关头还不忘每晚过来陪我半个时辰,直到我安息就寝才悄然无声地掩门离去。我是不是应该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在心中谋划如何肝脑涂地回报他的圣眷?为什么我只是漠然,找不到任何感动的理由。静默地看着他温和的笑容和关切的询问,他的身上好象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纱,虽薄,却已经足以将他的面孔模糊化,连带着他的声音也一并的暧昧不清。

我的眼睛恐怕坏了,我什么也看不真切;我的耳朵也近于失聪,捕捉不到他飘渺的话语。我和他之间,隔了层厚厚的墙,一堵我们曾经尝试着推翻却在一夜间重建的墙。

有些东西不是高墙所能阻隔的,比方说流言。

高墙是滋生蜚短流长的温室。

太清闲的女人总有无穷无尽的惊人的想象力。

关于灵妃、洛儿和我之间的恩恩怨怨,已经有新的版本流传于世。在她们的口里,我成了幕后最大的推手,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的脚下。洛儿流产,灵妃被黜,唯一的赢家只有我。黄雀捕蝉,螳螂在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才是真正的获利对象。故事的绘声绘­色­跌宕起伏­精­彩绝伦让我自己都快虚荣心膨胀到相信我有这样的实力,纵横捭阖、睥睨天下。

我的病倒也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因为我心虚。

我确实心虚,想不到我平日装模作样弄得太好,以致于在别人心目中留下了心思缜密运筹帷幄的强人印象。

真正心虚啊,我哪有这样的头脑和心理素质去布置这样的局。

如此厚爱,我真当是诚惶诚恐,汗颜至虚脱。

“多­精­妙的主意啊,我就想不出来。”灵妃的话犹在耳边时时响起,她或许走错过很多步,这件事倒认的极清。

所以她是一个聪明人。

聪明人都想不出来的主意,愚笨着如我又何德何能。

不知道这些散播流言者的目的达到了多少。反正鸳鸯的神­色­已经有点不自然,洛儿来串门的次数也大为减少,当然这恐怕与楚天裔当着我的面叮嘱她不要总是打搅我有着莫逆的关系。唯一没有变化,抑或是对我更加亲热的人是绿衣。

她给出的理由是王爷相信你,所以我也相信你。

我是该欣喜若狂感激他的信任还是该歇斯底里毁了这压抑的一切。

旧历年的炮竹声在伊若回到家里的时候响起。

一同到来的还有商文柏,那个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的名字。

他出现时的身份颇为有趣,伊若公主的家庭教师。呵呵,不厚道,我的大哥,一来就抢我的饭碗。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控诉就已经泪流满面。反反复复的只有一句话“带我走,带我走。”

他拍着已经哭得打嗝的我的后背,轻声说:“好。”

“嘉洛,你还好吗?”

多久没有人叫我这个名字了。我自己都快忘了我是谁,幸而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记得。我不是水柔清,不是水家的大小姐,更不是应当承受这一切的人。我只是司嘉洛,来自异时空的过客。

楚天裔听说他­精­通医术,便同意让他给我把脉。

我照例是要躲在帏帐后面的,紫­色­的厚实的布幔下,我的手腕纤细苍白得有如风中瑟瑟发抖的单薄的梨花瓣。我们之间隔着布幔,紫­色­的厚实的布幔,可是我依然清晰地看到了他微蹙的眉头,这种焦急心疼的表情将他好看的面庞纠结成一种名为“关心”的情绪。

于是我便潸然泪下。

房里没旁人,因为他诊断时切忌任何人的打搅。

我从布幔后挣扎着坐起来,攥着他的手,仿佛是在攥着沉沦前最后一块浮木。从他走进这间屋子开始,我就知道是他,他的气质独一无二,可以让我安心。除了他,还有谁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嘉洛,嘉洛。”

我让他帮我把布幔收起来,面对面的说话。从苗疆回来以后,他就去水家找我,但那时水家已然中落,好容易辗转找到的几个老家人也不知道“司姑娘”的下落;唯一的线索就是水家的大小姐——已经进宫的水柔清,她或许知道自己的­干­姐妹的去处。于是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城,在自己的朋友的帮助下,揭了给太后治疗怪病的皇榜,顺利来到宫里,哪知又宴了一步,人人都对曾经被册封为公主的水柔清忌讳莫深。正当无济于施的时候,他误打误撞结识了皇宫里头人人都头痛三分的小魔王——伊若公主;并成功地以他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形象和出神入化的医术赢得了小女孩的崇拜。太皇太后老人家也很喜欢这个谦和温文的年轻人,索­性­把他留在宫里教授伊若学问。

没天理啊,楚伊若同学在我手下时天天想着怎么出去玩,一到他面前就成了勤奋刻苦的好学生。我看着他那张少女看了会盘算着怎么把他拐进洞房,小姑娘看了会幻想我以后的相公一定要这样,老太婆看了想招他当女婿的漂亮面庞,心里亲切的要命,连眼泪也不知不觉间止住了。

后来跟伊若混熟了,无意间听她描述我的模样,又从她口中得知了我不少“光辉业绩”,他也开始怀疑这个“水柔清”的真正身份。直到走进这间屋子,闻到百合花的香气,他已经几乎可以肯定是我,于是便有了上述的那一幕。

他没有问我这些年过的怎么样。也许我苍白憔悴的面容已经给了他最直观的回答。他永远都是最善解人意的商大哥,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脆弱的自尊心,无论如何也不会增加我的难过。

不是不心酸的。

多年以后再见面,物是人非事事休,一声何满子,双泪垂君前。

商文柏答应尽快带我离开这里。虽然他没有告诉我具体的计划,但我知道,只要他答应了,他就一定能够做到,而且一定会做到。我想到当初我们殚­精­竭虑从西秦逃出来,差点陪上自己的小命,这么快,命运就又要重演了吗?为什么我会觉得茫然若失。生命在我们身上刻下的痕迹也许永远也无法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不见。今后我所要做的大概就是努力的遗忘,遗忘关于这里的一切。

他帮我制定了食谱,我虚弱的身体状况恐怕连还没跑出清风苑就已经晕过去了。

我需要良好的体力来完成我们的计划,所以我很配合地开始积极进食,还按照他的要求,常常走动。身体一天天地恢复起来。

楚天裔非常满意商文柏的奇妙医术,给了这个名为“司洛”的年轻大夫不少赏赐。现在的他比较现实,要求楚王爷将珍宝古玩直接折合为银票,咳,当年我给他灌输的经济理论他总算还没有全部忘光。

伊若一如既往地喜欢粘我,这点我倒颇为意外,我以为她会有了新欢司洛帅哥老师就会把我这个旧爱忘到一边。她也知道了她在皇宫时王府里发生的事情,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很难瞒住她这些事。

“真是可惜,我还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有一个小弟弟呢。”这就是她对这些事的全部评价,轻描淡写的态度果然符合她体内流淌着的血液。至于灵妃的事,她则很聪明地选择跳过不谈。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懂得审时度势,他(她)们的聪明可以让那些不愿意被记住的人很快就好象从未存在过一样。

比如灵妃,比如若­干­天之后的我。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我想我在千年前的命运一定是另外一番模样,也许会快乐,也许会无聊;但一定不会是这般惨烈,生生地将自己与幸福隔绝开来。

旧历年是要守岁的。一家人聚集在正厅中开完夜宴,静静地围坐着火炉守夜。下人们各司其值,端茶递水的伺候。大厅里有资格坐下来守夜的,除了楚天裔和我们几个妃子,伊若以外,就是几个年老的家人,他们都是德高望重的。伊若初时新鲜,坐在她父亲腿上兴致勃勃地看戏,未至二更便禁不住地直打盹。我笑着从楚天裔怀里接过她,道:“我也困了,索­性­抱她回去先睡下。”

他点头道:“你身子刚有点起­色­,是不应该太累着了,早点歇着吧。”

伊若的­奶­娘跟在我后面,与我一道送公主回房。她是个极老实的嬷嬷,平素只知溺爱自己的小主人,一点也拿持不住小丫头,所以对我倒有几分敬重。我叮嘱她好生伺候着伊若,又照应了一回灯火,看一切都妥帖了,慢慢向我的院落踱回去。

行到那山石后头,忽然听到有人在吹萧,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其声呜呜然,唬了我一跳。定睛一看,见是商文柏,顿时没好气,咬牙切齿地训道:“大冷的天,你站在风口里吹什么萧?!还真当自己是芝玉兰树,玩临风而立的把戏。快快快,回去,神医冻病了可没人能治。”说着要伸手拉他。

他笑道:“嘉洛。”声音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宠溺。

“快走啊,你还非得病倒了才开心。”

“嘉洛。”这次的声音略微低沉了一些。

“不用你叫,我知道自己的名字很好听。——商文柏,你很懒哎,化名就把我名字中间的字去掉而已,侵犯我的版权。”

“嘉洛。”除夕夜没有明亮的月光,暗淡的天光里,他的脸模糊而忧伤。

我忽然就心软了,踮起脚,轻轻附在他耳边,道:“明年的除夕夜,我们一起守夜好吗?”

“砰——”冲天的烟火响声盖住了他回答的声音,然后他的笑容却比那烟火更加明亮。我心头那微微的一点凝滞也消散了,被他的喜悦感染着,竟然也觉得很快乐。

“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我笑着提议。

“嗯?”他微微有些诧异,点头道,“好。”

“拥有华丽的外表和绚烂的灯光

我是匹旋转木马身在你天堂

只为了满足孩子的梦想

爬到我背上就带你去翱翔

我忘了只能原地奔跑的那忧伤

我也忘了自己是永远被锁上

不管我能够陪你有多长

至少能让你幻想与我飞翔

奔驰的木马让你忘了伤

在这一个供应欢笑的天堂

看着他们的羡慕眼光

不需放握在心上

旋转的木马没有翅膀

但却能够带着你到处飞翔

音乐停下来你将离场

我也只能这样”

“还记不记得这首歌?”我微笑着看他。

“记得。这是你第一次唱给我听的那首,很好听。跟从前一样好听。”

我忽然心安了一般,轻轻的微笑。

眼看园子里头人多起来了,我怕被人撞见有诸多不便宜的地方,便笑着对他点点头,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悄悄地回清风苑去了。茶房里的灯火还亮着,几个管茶水的女人正聚集在一起吃酒玩骨牌。我见她们也难得有空玩闹,大节下的冲撞见了也没意思,便轻手轻脚地回了房。绿衣正坐在地炕上做针线,几个小丫头在旁边打盹。见我回来了,她连忙起来服侍,笑道:“娘娘怎么先回了,奴婢还以为要这过会儿,怎么没看完烟火。”

我脱下大氅,从温着的茶壶里自己倒了杯茶吃下。醒过来的小丫鬟忙不迭地要过来弄,被我叫下。

“不过就是毕驳的响声,不看也罢。屋里的人呢,全都跑出去看烟火呢?好在还有个你,否则就冷清清的只剩我一个了。”

围坐着茶炉,我跟她说了几句话,渐渐倦了,她便伺候我睡下。

半夜的时候,我被压在身上的沉重惊醒。还能有谁,这个时候可以名正言顺出现在我房里,躺在我身边的男人除了我的丈夫还能有谁。我挣扎着,想要把他从我身上推开。他在我这边过夜的次数并不少,我也不是到现在才矫情兮兮地要为谁去守什么节­操­。只是这个夜里,我没有任何男欢女爱的心情。我的眼前交叠出现着商文柏各种各样的表情,他忧伤的模样,他明媚如孩童的笑脸。想着另一个男人跟楚天裔履行夫妻义务对我们都不厚道,所以我明确地表达了“我不想要”的意愿。

他停滞了一下,漆黑的眼睛,在案上东珠的微光下,越发暗沉的惊人。空气是凝滞的,我想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因而温言软语地宽劝:“已经很晚,你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不要太累了。”

“我可以更累一点。”不待说完,语言便转化为行动。

我闭上眼默默地承受,早就知道喊停无效,我却偏偏要去碰这钉子。徒劳无功。

“弄疼你了?怎么哭了。”他翻下身去,轻轻地揽着我,小心拂去我脸上的泪水,好生哄着,“乖,不哭,不哭。下次我一定注意。”

我这才发觉脸上的沁凉,睫毛上也沾了雾气,白茫一片。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早就走了。我恹恹的,连早饭也没有用,只想着怎样才能早点离开这里。可恨却不能找商文柏商议。我们平时见面都在伊若处,他要给她讲圣贤书,我则给她讲各­色­各样的童话故事。可是今天是大年初一,她得进宫给太皇太后拜年。我们也就没了见面的理由;他身为男子,平时不得随意进出内院,而我作为楚天裔的妃子更加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如此一来,虽然近在咫尺,却仿佛天涯两隔一般。

这几天,楚天裔一直忙着四处应酬,倒很少与我见面,眼不见,心不烦。我得机会与商文柏接上头,准备趁楚天裔年后去南方查各处的税收的时候离开京城。为了避免与他撞见,我们计划暂且东行,等到风声过了,再做进一步的打算。这些天,我尽量把金银细软收拾出来,我这人志气有限,还没有视金钱如粪土的气魄。衣服之类就不带了,有了银子,还怕买不到合身的衣服?何况此事需在一屋子人的眼皮底下秘密进行,大张旗鼓地简直就是在明目张胆向楚天裔叫嚣:“本小姐要落跑了,有本事你来抓我啊。”楚天裔就是再不待见我,为了他身为男人的尊严,也绝对不会好声好气地放我离去。

江南

计划不如变化,在我心潮起伏,准备立刻奔向自由的时候,变故陡生。

“你跟我去南方。”楚天裔神情自若地走进暖阁子,言简意赅地丢下让一屋子的女子目瞪口呆的爆炸­性­决定。

“我……可是。”我也吃了一惊,他是去公办,又不是去旅游,带上我­干­什么。

“别担心,咱们先坐车,然后坐船,不会叫你太累着的。”他仿佛已经洞悉了我想要说什么,先行否定了我拒绝的借口。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帮水妃收拾东西。”楚天裔一声令下,已然石化的众人立刻复苏,七手八脚地开始拾掇。我心慌意乱地随她们走进里面,不知道要收拾什么好。得想办法传个消息给商文柏,可是楚大爷亲自在外面守着,我怎么才能把消息传出去。

“娘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王爷要带你出去了,前两天,奴婢就看见你在收拾东西了。”鸳鸯悄悄地问我,眼里的笑容狭促的紧。我心里一惊,忙勉强笑道:“是啊是啊,知道就别多嘴。”她连忙吐了一下舌头,乖乖地收拾东西。这些天,她也不再对我退避三舍了,不知是绿衣对她洗脑成功还是她自己觉得跟着我这个主子比较有发展前途,懒得理会那些莫须有的控诉。

还没等我收拾妥当,他已经不耐烦地走进来。

“行了,简单的收拾几件就可以,剩下的出去再买。马车已经来了,我们早点走吧。”

“可是……”

“可是什么?”他的眼神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在逼问,咄咄逼人的,不容我有任何推委的余地。

“我想我应该跟伊若告一下别,本来说好我们今天要在一起作诗的。”我面不改­色­地说出了自己的意图,倒不是我心理素质够高,可以在他的逼视下坦然的说谎;而是我确实存着通过伊若把消息传出去的念头。直接跟商文柏讲是肯定不可能的。

“你们?你,司洛?”楚天裔虽然面带笑容,声音却透着股清冷。

我暗自心惊,因为平日里就注意瓜田李下尽量避嫌,我几乎从来就没有单独和商文柏见过面,每次都是一屋子的老妈子和伊若陪着;人前连客套话都没说过几句。他未免也太敏感了一点。

我假装没有听出他话里头的意思,摇头道:“我不过是跟囡囡玩作诗的游戏,就我们两个人,要他来做什么?”

他面上一缓,声音轻快了几分,道:“我的意思是,囡囡怎么肯自己跟你比赛作诗,怎么着也得带上智囊团。”

“还说呢。”我白了他一眼,道:“养不教,父之过。你这个爹是怎么当的。”

“相夫教子本来就是妻子的责任,古有孟母三迁,囡囡课业不好,从哪个方面讲,你这个作娘的责任都应该比较大。”

我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娘!拜托,大哥你还真看得起我,我什么时候冒出这么大一闺女来了。

楚天裔看我瞠目结舌的模样,不由得闷声笑了起来,漆黑的眼睛明亮如水晶。

我看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勉强­干­咳两声,我尴尬地作平静状,“我该去跟伊若说一声了,否则回来后她肯定要对我碎碎念。”

“碎碎念是什么东西?”

晕,我昨天肯定没睡好,现在大脑有短路的趋势。

“不告诉你。”我做了个鬼脸,装­嫩­装的自己都­鸡­皮疙瘩直起。

他笑着要头,漫不经心地抛出了一枚重型炸弹,“难道囡囡没告诉过你吗。她一早就去皇宫了。”

我索­性­装傻到底,作惊讶状,道:“啊?!是吗?难道是我把日子记错了。不会吧,绿衣,我是不是约好今天跟公主见面的?”

压根就没这个子虚乌有的约会。

“那是后天的事,我的娘娘。”绿衣叹气。

楚天裔没浪费时间继续让我俩一唱一和下去。他直接拖着我上马车,一点也没给我机会。

唉,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商文柏就是知道了也于事无补,我孤军奋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马车并不奢华,但结实轻巧;外表上看来与一般的中等人家使的马车并无二异,但我敢肯定它的造价绝对不会比京城任何一家巨贾的代步工具低;搁现在也一劳斯来斯的标准。

不是所有的贵族都用的起名贵的香木装饰马车的窗棂。

我端坐在貂鼠皮的椅垫上,望着窗外的景物出神。春天的气息还没有来得及熏绿田野,枯灰是数枝草茎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构成了天地间的主­色­调。颓败而忧伤。

“很快就会生机盎然的。”他仿佛知道我的心里正在想什么,下巴靠在我的肩上,语气十分笃定,“到时候全是漫山遍野的绿­色­,鸟语花香,草长莺飞,肯定是极美极好的。”

是吗?或许真的极好极好,可是我并不喜欢。

“这两天你都没给过我好脸。别生气了行吗?我错了,保证下会再也不犯。娘子,你就原谅一回小生吧。”言罢,还可怜兮兮地拉我的袖子。我看他一副书生造型,不由啼笑皆非,狠狠地淬了他一口,别过脸去不说话。想到我很快就会离开他,又不免有些心软。平心而论,楚天裔对我着实不错,可是他的好也还没有多到让我有足够的勇气和理由留在他身边。我终究是要走的,离开不属于我的地方。

我打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山石的街道问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错误》:郑愁予)

这一切,终究是注定。

于是我冲他笑了笑,既然已经决意要走,我能够给他的也只有这虚与委蛇的表情了。如果这样可以让他快乐一点,我又何必吝惜。

王平扮作家丁,在外面充当车夫,纱衾做老本行,继续伺候老爷夫人。我跟楚天裔呢,脱下光鲜的行头,换上布衣布鞋,俨然是对走亲戚的青年夫妻。楚天裔要是在现代,三百六十行,他是哪些行当的翘楚我不敢肯定,但有一行我确信他是绝对不可以做的。时装模特。不是说他老人家空有一张漂亮脸蛋,身材没有任何看点,恰恰相反,他是那种看上去清瘦其实很有肌­肉­的帅哥。可麻烦正在于他的个人风格太强烈了,再普通的行头往他身上一放都风朗气清,珠光月华自在其中。同样的道理,再出彩的衣服往他身上一套也失了十分颜­色­。世人多半是衣服穿人,换身皮就换个样,所以才说人靠衣裳马靠鞍。他就不同了,典型的人穿衣,什么样的衣服沾了他的身就会自然地融为他的一部分,让别人直接忽视。时装模特需要的是衣架子,说难听点讲就是衣服的载体,让他这样喧宾夺主的家伙上T型台不是砸人家设计师的饭碗吗。彼时他为了配合我钗荆裙布的造型,也是一身粗布衣衫,可就这样依旧光彩夺目的让人无法转睛。路上逢人问及,他便口称是陪娘子回家看望岳父岳母大人,一行下来,我收获羡慕的眼光无限。

“这位相公可真英俊,而且对自己的娘子这么好,千里迢迢地陪她回娘家。那个女的就不咋样了,还没有咱街上的豆腐西施漂亮。”

“何须豆腐西施,就是东边老张头家的闺女也比她俏上三分。”

跟在他后头出来吃淮郡最出名的早茶,等了半天,填饱的却是这些话。你的男人被人觊觎说明你魅力大,可以钓到这么吃香的凯子。可是如果还附带着被人进行人身攻击的话,就很不爽了。TNND,本小姐还蒙着面纱哩,居然也被评头论足!我就不信这些女人的眼睛会发X光。

我这人有点怪,一件东西在属于我之前,就是再好,我也不会多努力的去争取;可是它身上一旦贴上属于我的标签时,就是被别人多看上两眼我也会很不爽。我还没休掉楚天裔呢,他凭什么给我招蜂惹蝶的,念及此处,不由得狠狠瞪了他一眼。还笑,这么受用万众瞩目的感觉?我气得牙痒痒,回头我不给你化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妆我就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写。洛嘉司,听上去也不错。

一笼蟹黄汤包在我望眼欲穿之际总算上来了。因为心里有气,我看也没看,直接夹了一只往嘴里送去。楚天裔还没来得及鸣声示警,悲剧就已经发生了。

众所周知,“皮薄汤足,玲珑透明,提起如灯笼,放下像掬花”,此为汤包的特­色­;这汤包吃起来也讲究,它的正宗吃法是“轻轻提,慢慢移,不能急,不要慌,先开窗,后喝汤”,”十二字真经。外头不见波澜,里头可是滚烫的­肉­汁。这个亏吃的叫一个大,我的眼泪差点就下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我甚至不好意思喊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店小二看惯了我这样的饕餮之徒,不声不响地递上一壶凉茶。这茶水也没冷透,喝进去无疑是火上浇油。幸好现在是早春,天气尚冷,这家百年老店的掌柜还保存了几块冰,凿了一碗送过来,我忙不迭地全含嘴里了。饶是如此,嘴里的伤也折腾了我好几天。

汤包是决计不能再吃了。且不论我的嘴巴决定了我只有坐在那里看他吃的份,光是店里头窃窃私语的讥笑声就足以让我如坐针毡,食不知味。

匆匆拉着他逃上楼,这家店铺,下面空出来卖各­色­吃食,上面收拾妥当给客人打尖。虽然不豪华,算不得星级标准,但也­干­净。我们这样的寻常百姓打扮,倘若排场过大,反倒叫人生疑。楚天裔玩微服出访的戏码,我这个娘娘自然也得跟着后面夫唱­妇­随。他要图新鲜,要好玩,装平民百姓,我也由着他,横竖与我没的太大的­干­系;至于是不是另有目的,更加不是我关心的范畴了。

我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回王府与商文柏碰头,什么时候才可以重新找到机会逃之夭夭。

拖的越久,变故就越多。

我忍不住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他诧异地问我,难道不喜欢出来透气吗。

“就是怕你在府里太闷了,才带你出来走走。”他抱着我,轻轻地用鼻子磨蹭我的耳后,“这些天不挺开心的,怎么突然又不耐烦了。”

我起身,推开他,淡淡地回应:“新鲜感过了,不如回家。我原先就是外面的粗野丫头,这些东西本就不稀罕,现在重见了,感叹一番也就算了。要我多惊喜,实在是强人所难。”

“你永远都是最难哄的一个。”他也站起来,走到我的背后,抓了把我散落至腰间的头发,微微笑道,“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跟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乖乖地承受我的恩宠,不用我整天挖空心思地考虑怎样才能哄她开心。而你偏偏就不识好歹,我也偏偏就爱你的不识好歹。明明气得要命,可怎么也放不开手。你倒说说看,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

疑问的句子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所以我并没有作答。他站了半晌,终究等不及我的答案,先行下去了。

晚膳是让小二端进房用的。纱衾在一旁伺候,其间她几度欲说还休。我不想吃饭的时候说话,便假装视而不见。终于,她忍不住开口问:“你跟少爷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天挺开心的。我看少爷这么多年的笑容加在一起都没这两天多。可今天怎么好端端的又成了个冷面王,煞气重的王平这家伙都要退避三舍。奴婢看他的脸­色­,压根连话都不敢说了。你看他今天晚饭也不吃的在屋里生气,少­奶­­奶­,你就行回好,权当是可怜可怜纱衾,去劝劝他吧。”

“他平素很少笑吗?我看他倒笑的挺多。”多的有点过分,让人琢磨不清楚那倾城倾国的笑容背后的真实情绪。

“你知道奴婢说的是真心实意的笑。脸皮子扯扯谁不会。我还不是天天笑脸迎人,又有多少真心喜悦在里头。”

我失笑,淡淡地斜睨她,道:“你可别在我面前笑了,说的我像逼你卖笑一样。”

“呸。”她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拿食指在脸上刮两刮,咬牙切齿道,“还娘娘呢,没皮没脸的不害臊。”

我无所谓地笑笑,喝了口火腿鲜笋汤。汤是纱衾已经吹凉的,说话的时候又冷了半天,这会儿反倒有些嫌凉了,不过泡了粳米饭就着几味家常炒菜吃,倒也不错。

饭菜吃了一半,门板上响起了叩门声,纱衾应了一声,开了道门缝一看,原来是店里的小二,手里还端着个托盘,里头冒着腾腾的热气。

“掌柜的亲戚进山打猎,这天寒地冻的竟然还弄到了只野­鸡­崽子。他舍不得吃,拿来孝敬掌柜的,可巧叫楚少爷给撞见了,说夫人爱吃,非叫我们拾掇成汤水给送上来。掌柜的原先还不肯,后来见少爷态度诚恳,还许了银两,这才同意。夫人,您尝尝,我们店里的老榫头最拿手的就是这调理汤水的把戏。”

“难为你跑一趟了。”我冲他点点头,不等我示意,纱衾赶忙塞给他十几个钱,接过托盘。

“可也算是有心了,到这地步还不忘弄可心的吃食来孝敬姑­奶­­奶­你。照我说,少爷只差没拿你的牌位供奉起来伺候了。”纱衾对着香气腾腾的野­鸡­崽子汤叹气道,眼睛还偷偷地瞥我。

“别咒我,我还想多活两年呢,供奉我的牌位?”我漫不经心地挑了块­鸡­­肉­尝,在嘴里嚼了两口后不得不承认,裔王府的厨子不愧是科班出身的名厨,手艺的确要比外面的好上许多。这碗汤相形之下滋味就寻常的很,­肉­也有些老了。

可这份心意,我不能承受的不明不白的。

“去,把咱今天在街上买的梅花糕给少爷送一盘过去。就说汤我已经喝了,谢谢他的细心。让他多少吃点晚饭,不要弄坏了身体。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他休息了。”

“投之以木瓜,抱之以琼琚,匪抱也,永以为好。”她笑嘻嘻地往盘子里装糕点,这家品香居的点心倒是有口皆碑的好。

“呸!尽胡说八道。”

她一扭腰肢,笑着跑开了。剩下我怔怔地端坐在椅子上,越想越不是滋味,看着那汤上氤氲的白雾,心里竟也恍惚起来,雾气茫茫的,看不真切。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扒光了碗里的饭。既然我已经决定和商文柏离开王府,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更加有义务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至于逃亡时沦为他太重的负担。

灯花“劈啪”的爆了两声,我拿手在那小小的火焰上围拢住,微微的红光从指缝间透出来,成了暖暖的­色­调,连手也近乎透明了,里面的脉络清晰可见。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话是规矩不错的,你送去的糕他就稀罕的不行,我走的时候,他已经叫王平下去传饭菜了。唉,你一句就能抵我们十句还不止。”纱衾已经空着手回来了,拿眼睛瞧我,“怎么样,我的少­奶­­奶­,你还要跟我挤一床被子吗?”

“不跟你挤去跟谁挤,这里面又没有­干­净的空房。”我故意忽略她问题的另一层意思,拿出棋盘,道:“来,别急着睡觉,陪我下一盘棋。”

夜里睡的不好,虽阖着眼竟是睡不着。睡觉不比吃饭,无论有没有胃口,横竖都能压进去一点;失眠就不行了,两眼鳏鳏,只盯着帐顶。外头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寂静的夜晚,越发清晰,“咚咚”的回响在这寂静里拉得极长,隐隐的有些悲凉。就这么胡思乱想的,直到打四更鼓,我才朦朦胧胧睡去。

早上起来的时候,屋子已经空了。出门在外,诸多从简。我也不好意思再唤纱衾,便自己穿戴妥当又草草梳洗一番,下了楼去。

三个人正坐在右边靠窗的位置吃饭,见了我都笑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正赶上午饭。”

我笑着走过去,道:“睡过头了,不想竟这么迟了。”

纱衾为我摆好碗,又拿壶里的茶水烫了回筷子搁在上头。我见桌上有虾丸酸笋汤、油盐炒枸杞芽儿和­嫩­­嫩­的炖蛋,旁边还有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粳米饭。睡到现在肚里也饿了,便自己盛了半碗饭,准备拿汤泡着吃。不想竟被楚天裔夺了勺子,皱眉道:“什么坏习惯,用汤泡饭吃,日子久了对肠胃不好。“

怔怔的,他来教导我饮食健康,这怎么都觉得有点像我家教的学生反过来教授我高数题。

他唤小二送了副­干­净的碗勺来,舀了半碗汤给我,道:“先喝些汤,把胃口吊起来。“

我闷闷地拿勺子拨弄着汤面,小小声地辩驳:“单着吃就没滋味了。”他也不理会我,自顾自地吃自己的饭菜。纱衾已是忍俊不禁,狭促的眼睛直盯着我看。王平比较识相,闷声不吭地挑汤里的笋吃。

吃罢,他放下筷子,正­色­宣布:“回去收拾东西,我们动身去洛城。”

我听了一怔,忙问道:“怎么选下午的时候起身,要挑也得赶早啊。”提前知会我一声也好叫我作好思想准备。

“本来是今天早上就走的,不想­奶­­奶­起来迟了,少爷又不让奴婢叫唤,所以才拖到现在。”

“你应该叫醒我的。”我有些赧然,只好抱怨纱衾。

“反正洛城离这里不远,你多睡一会儿也不误事。”楚天裔发话替她解围,我却更加尴尬了。忙借口收拾,逃回房里头。

等我和纱衾出来,他与王平已经打点好一切在马车上等着了。我们连忙跳上车,一行四人向洛城奔去。一路上,纱衾缠着我问洛城的风土人情,她是家养的奴才,打小都鲜少出王府。我因为故地重游,心里不免百感交集,既想着可以见到清儿宝宝还有师太哑儿欣喜不已,又有点害怕自己的身份穿帮会连累到别人,又悲又喜的,反倒无话,只推脱自己在家之时规矩甚严,很少出门,因而对风土人情并不了解。

“可是真真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了。”纱衾笑着揶揄。

“你不也一样,王府的门才出过几趟,也来的脸面笑我。”

“不妨事,不妨事。横竖正事有王爷和王平做,我们只要在街上逛着散心便是。”她笑道,见楚天裔正在车帘外头同王平说话,又悄悄凑近我耳边,顾作神秘壮,道,“王爷辛辛苦苦把我带出来,还不是为了陪你解闷。王平都在我面前抱怨了好几趟,说若光有王爷跟他两个人,早就办好正事回去了。这家伙永远看我不顺眼,气得我直想拧他。唉,从他多了绿衣这个妹妹以后,便越发不待见我了。”声音到了后来,已然多了几分惆怅。

我笑着念了句着名的诗:“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她原先还怔怔的,回过身反应了,便伸手要挠我痒痒,我笑着躲避,在车里头撞来撞去。楚天裔在外面探进头来,太息道:“两位姑娘可否顾及一下车马的安全,小生这厢有礼了。”我与纱衾面面相觑,登时大笑起来,异口同声道:“不管不管,马车翻了也是车夫技艺不­精­的缘故,横竖赖不到我们身上。”

到底是起身晚了,傍晚的时候,离洛城还有十几里地。我看旁边的山脚就有一条通往水月庵的捷径,心里头又确实思念她们的紧,便告诉楚天裔,这山上庵里的尼姑是我母亲的旧友,既然天­色­已晚,不如上去叨扰一晚,明天再作理会。

楚天裔愣了愣,看我的眼神古怪至极,半晌才试探着问:“我们男人借宿尼姑庵不大方便吧。”被我嗤笑,道:“这有什么什么不妥的。她们出家人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你若是顾虑重重反倒是亵渎了人家。”叫我这么一说,他也有几分讪讪,乖乖地跟在后面上去了。

水月庵如我所料大门紧避,这样的冷天,静娴师太肯定会早早地锁门吃饭。保不准,她现在正坐在炉子旁吃狗­肉­哩。我上去拍了拍门,大声叫道:“师太,我是清儿,快开门啊。”

“簌簌”的,有沙土落下来,我嘀咕道:“搞什么,三个女人住在里面,还能弄的这么邋遢,这院门是不是也该修理一下了。那个,楚天裔,明天你帮忙把门给修一下。——王平,你瞪着我­干­什么,这种事你还好意思叫我们女人动手?”

纱衾已经开始叹气了。楚天裔倒没有任何不满的地方,大大方方地答应了。

我叫了半天门也没人搭理我,­干­脆不再作那月下敲门的雅僧,直接推门而入。一进去,就不由眉头紧皱,茅草丛生,灰白的草茎在风中招摇着,单薄天光里,显的分外凄凉。我心里一慌,连忙跌跌撞撞地向主屋跑去。推开一看,里面要­阴­暗很多,一股长期无人居住才特有的气味劈头盖脑地冲过来,我依稀可以看见门板上方的蜘蛛网。用手摸摸桌子,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应该是没人居住很久了,否则以哑儿的洁净习­性­,决计不会让这里脏成这样。

我怔怔地站在院子里,纱衾向我摇头,她已经和王平一道搜过了,里面空无一人。我心烦意乱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她们到底上哪去了。当初我跟清儿约好三年后我来这里找她,在次之前,她决计没有不辞而别的道理。

“别担心,这只是个清贫的尼姑庵,土匪打劫也不会找上它。你母亲的朋友应该是出去化缘了。你不是说她只有一个徒弟吗,两个人上路才好互相照应。”楚天裔轻声安慰我,用手抚摩我紧蹙的眉头,道,“不要太担心,等明天我们到了洛城,我再出面找官府帮忙寻找。静娴师太也是出名的佛门中人,不回有平白无故的失踪的道理。”

“你不要接着微服吗?”我轻轻地问,这些天下来,为了体察民情,我们一直可以避开官府的。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关键是帮你找到师太,其余的,以后再说。”

我被他携着,迟疑地向房里走去。索­性­生活用品还在,纱衾又手脚麻利,已经收拾好一间屋子,在里面点上了一个火盆。我心里乱乱的,如果没有清儿和宝宝,我倒很相信师太是出去化缘了,以她坐吃山空的习­性­,是很需要常常出门捞点外快的。带上哑儿是理所当然,否则连我都怀疑,她是否会在红尘里乐不思蜀,忘了回尼姑庵的路。清儿和小天赐呢,­妇­孺跟着有什么用,难道组成杂技团,出门卖艺?说来宝宝也是沦落民间的皇子呢!他老窦身为当今的皇上,他可不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难道清儿知道了楚天昊登基了,千里迢迢地上京寻亲去呢?哦,天,这样想实在有辱她的智商和人格。

捧着头胡思乱想了半天,依然理不清任何头绪。我颓然地靠着楚天裔,闷声问:“你说,她们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呢?”

“世间本无事,慵人自相扰。”他皱眉,道,“你的小脑袋瓜子里就不能想点好的东西。”

我也想啊,可惜我的厄运的直觉常常要比好事准的多。

“来,吃点糕点。”他递给我梅花糕。

我笑道:“你什么时候上品香居也买了这个。”

“不是你送过来的吗,我没吃完。”

“这么着还带过来,你可真够节约的。户部银钱掌握在你手里,起码不会骄奢­淫­逸。”我笑着夸奖他。

“你送的,我怎么可能丢掉。”他淡淡的笑,乌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落在我脸上,半开玩笑半认真,“你可很少送东西给我。”

“你是再变相地说我小气吗?”我轻轻松松地四两拨千斤,化转了他话里头我不想面对的意思。

“可不是,的确够小气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

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霉变的气味。火炉的热量使得墙上的墙上的潮气蒸腾起来,呛人的味道侵袭着所有的空间。我睡的不好,早上起来的太迟,现在反倒没有任何倦意;况且在这样的环境里,实在难以让人安之若素。难看的东西可以有眼皮遮住,可难闻的气味呢,总不至于窒息吧。

“怎么还不睡?明天一早就要动身去洛城的。”他翻了半个身,手搭到了我的小腹上,轻轻摩挲着。

“睡不着,你也是吧,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皱着鼻子吸了口气,叹道,“这种味道可真够戗。”

“怎么会睡不着呢,当初在战场上,别说是床了,也片瓦遮头都指望不上,困狠了,我跟亲兵两人一组,轮流在马上睡。有一次,我跟大军被蛮夷给冲散了,身边只有一个亲兵跟着。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躲雨的山神庙都找不到,我们只好躲在马肚子底下相互依偎着取暖。那一夜,雨大的要命,哗啦啦的,周围全是白茫茫的水汽,冰冷的,没有一点热气,我们紧挨着彼此也保不住那点热气。我那时甚至都几乎以为这场雨永远也不会停了。”他的目光有一点涣散,仿佛正沉浸在无边的灰­色­的记忆当中。

“可是雨还是停了。”我抓住他的手,轻轻地覆在他的手背上;他仿佛浑然不觉自己的手正在微微地颤抖。

“但是第二天,平时最没个正形,整天嘻嘻哈哈的小毛子却发起了高烧。他趁我不注意,把他的衣服盖在了我身上。那么冷的天,他就穿着一件单衣,在风里头冻了一夜,为我辟寒。已经没有马了,因为马也病恹恹的。我们又饿又累,只好把马给杀了,烤马­肉­吃。那匹黑里发光、神骏非见的乌骏马一直都是我最心爱的座骑,可是它最后也被当成­干­粮给吃下去了。我动手杀它的时候,它的眼神是我永远也忘不掉的,那么忧伤又那么平静。”

“后来呢。”我打断他的话,他对马的陈述让我想起当日我逃离西秦时为了让人相信我布下的圈套而毒杀的两匹骏马。那双眼睛也时常在我脑海中浮现,静静地逼视我,提醒我的残忍与自私。

“后来,后来小毛子也死了。他得了伤寒,我想带他回去找大夫,怕他想不开,连他的刀我都收了。可是谁又能阻止一个执意寻死的人呢。他不肯拖累我,自己偷偷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我直到热乎乎的鲜血喷在我脸上时,我才发现自己背上的这个人已经断气了。”

“我知道如果我带着他走,很可能没有找到大军就已经死在敌人的乱箭之下,我也知道他的病经不起耽搁,军中缺医少药,未必能治的好。可是他在我的背上断的气,我就这么无济于施地看着他的身子一点点的发冷,我甚至不能把他的尸体带回他的家乡安葬,只好就地草草掩埋了。他是我真正的兄弟,患难见真情,倘若是换了旁人,不在半夜里偷偷割下我的脑袋送给敌方邀功请赏就不错了。”

我嗤笑出声道:“你的脑袋没那么容易掉。吉人自有天象。”

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吉人。

打死我都不信,他敢在那种环境里放心大胆地睡觉,别说是一件衣服加在他身上,就是一片落叶在方圆十米飘下,也逃不过他敏感的神经。不过是想更加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牺牲而已。

我没有出口讽刺他,也装模作样地嘲笑他。因为在同样的环境下,我恐怕连背着病人走上几步的心也不会有。横竖是两个最多只能活一个,我何必矫情兮兮地违背自己求生的意志呢。这个世界有舍己为人的伟丈夫,就一定要有自私贪婪的真小人,如此一来,社会才得以和谐。

外面有呼呼的西北风吹过,低沉的,宛如猛兽的呜咽,不凶狠,反而十分的凄凉。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已经闭上,在缓慢的陈述中,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被子许久不曾晒过,又冷又硬,幸而身边的这个人是温暖的。

温暖的让我叹息。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还在沉睡。我轻手轻脚下了床,穿戴好。小心翼翼地拉开门,走出去,又掩上。纱衾正在厨房里烧开水,这里虽然没有粮食,好在井却没有被堵住。|Qī|shu|ωang|我想起那个每年秋天都要来水月庵住上一阵的大师,不知他现在可好,他跟静娴师太是否还像以前一样别扭古怪。去年的秋天,他是否又来疏通这口井。

突然我的眼睛被井边一个碧荧荧的东西吸引住了。井台的­阴­影正好遮在上面,倘若不是我凑巧在这里发呆,恐怕是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的。我下意识地皱了下眉,拾起来一看,好象是一只簪子,上面粘满了污泥和灰尘,看不清本­色­。我从怀里掏出一块亚麻布的帕子,仔细擦了擦。后院是香客止步的禁地,老尼姑和小尼姑又头上无毛,这只有可能是清儿的东西。我暗自叹气,我的大小姐哎,到这地步了还不知道民生艰辛,这么贵重的东西也能到处丢。

仔细擦­干­净,在阳光底下一照,呵,一支上好的碧玉簪呢。通体碧绿,玉泽温润毫无瑕疵。这样的宝贝即使我见惯了珍玩也不由啧啧赞叹,为什么我看它这么眼熟呢。

绝对不是它是清儿的首饰的缘故。我这人向来不注意别人的穿戴,有人在我面前站上三个时辰,倘若他突然开口问我:“我腰上挂着的玉配是什么颜­色­。”我肯定要先愣一下,然后才想起看一眼,给出回答。不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留意。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这支玉簪眼熟,我把它放在手里反复地观察,半晌,终于确定,从玉簪的质地本身我得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我又不是玉器专家,知道了也没用。

这支簪子应该值老鼻子钱了。我感慨了一句,到什么时候都不改守财奴的本­性­。

“玉簪值钱,你拿它去换些盘缠先回乡下,等我出宫以后自然会去找你。”

清儿的话突然浮现在我脑海当中。

老家人,那个贴身伺候了水夫人一辈子的老妪。簪子应当在她手里,或者应当是经她的手转卖给了别人,总之,不应当出现在这里。

我仔细又看了回玉簪,不错,正是这只簪子。它上头的花纹­精­美独特,我决计没有认错的道理。早晨的阳光下,它身上泛着美丽的光芒。不远处的厨房里,炉火上,瓮中的水顶的盖扑腾扑腾的作响。早春的早晨,泥土都会发出腥甜的气息。

我推开院门,出去透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庵里老有一种古怪的气味,比霉味更甚。

远远地有一个樵夫提着斧头绳子走过来,他的头是低着的,快到我跟前时,忽然抬起来。我们同时尖叫起来,疾步向后退去。活脱脱见鬼的样子。

我叫是因为他的脸长的实在是过于鬼斧神工,各式各样的畸形儿的脸都比他看上去正常些。拜托,大哥,长的凄凉不是你的过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无回炉重建的道理;可是大清早的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对了。

不对,他看见我叫唤个什么劲。我虽然依稀是个美人,可也没到让人如痴如狂的境界。我刚才洗过脸了,用纱衾刚烧好的热水仔细洗了一遍脸。我的头发虽然没有挽成复杂的髻,但也整整齐齐的,没有一点毛糙。怎么着,饿与女鬼的形象相去甚远。

“鬼啊,鬼啊。”他吓得屁滚尿流,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还拼命挣扎着想向后退去。

“鬼你个头。”闻声赶来的纱衾没好气地淬了他一口,骄傲地扬起­精­致的小脑袋,道,“看清楚点,有我们这么漂亮的鬼吗?”

《聊斋》上的女鬼可都是叫人流口水的大美人。咱嘛,似乎差了个档次。

当然这种话是绝对不可以现在说出来拆她的台的。

王平已经出手制住了惊慌不已的樵夫。楚天裔塞给了他一锭银子,微笑着安慰他:“别紧张,我们不是鬼。”

“我晓得的,鬼用铜钱,不用银子的。”樵夫居然点点头,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彻底无语,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位仁兄的逻辑。

“实在不好意思,我看见这位小姐”

“是夫人。”楚天裔很认真地纠正他。我忍不住朝天空翻白眼,拜托,铜子,这不是重点。

“这位夫人从尼姑庵里走出来,没反映过来,还以为是遇见鬼了。”樵夫恢复镇静,又“咦——”的叫了声,欣喜的很,“你们都有影子,肯定是人了。”

我已经有想晕过去算了的冲动了。

“废话,庵里有女人走出来,即使不是尼姑也没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纱衾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挥手道,“赶紧给我说重点。”

“要是一年多前肯定不是怪事,可是难道你们不知道这庵里头闹鬼吗?”

“胡说八道,这佛门重地,鬼怪躲避还来不及,怎么会闹鬼呢。”我生气地呵斥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里面的师太呢?要真有鬼,先被她捉了用油榨。”我记得以前曾经教过老尼姑几招江湖术士常用的鬼蜮伎俩,被不务正业的某人奉为圭皋,扬言今后囊中无钞时要靠它们行走江湖。不,是行骗江湖。

“你在说什么?”樵夫真的一脸“活见鬼”的表情,道,“她们自己都是鬼了,还怎么捉鬼。”

我的面前是几个小小的坟堆,真的很小,连墓碑也没有,在风中萧索着,土黄的颜­色­跟天空一样,灰蒙蒙的没有任何生机。呵!死人是绝对没有生机的,否则就是诈尸,鬼上身,僵尸,吸血鬼,哈哈,总之不会是人。

樵夫在后面絮絮叨叨:“真的好惨啊,血流成河,连一对在庵里借住的呣子都没有放过。官府说是流寇所为,发了追捕的檄文却到现在也没有结果。照我们村里最有见识的老人说,肯定是厉鬼,每个人都被砍掉了脑袋,要不是厉鬼,怎么会悄无声息地一夜间就全死了呢。我们这里的府尹是顶有能力的老爷,我在这山下住了三十多年了,都没有遇上过强盗。一定是师太一生捉了太多的鬼,那些恶鬼上门报复来了。可怜啊,她们一定是知道了却怕连累我们这些山民,不肯独自逃走。还找了个道士一同来捉鬼,哎呀呀,这些鬼太厉害了。找来的道士肯定也是最会画符的,可是我们上山发现时一道符也没有发现,连桃木剑都没有来得及拔出来就被恶鬼砍了脑袋。那些恶鬼知道自己被砍了脑袋就万劫不复了,所以故意要这样报复呢!哎呀呀,满屋子的血啊,井水都快被打光了还冲洗不­干­净。”

“我们凑钱把他们埋了,下山去请和尚做法事,那些假出家人,居然一个都不敢上山来。好在东村的张媳­妇­跟师太念过几天经书,那年她跟她男人为喝酒的事吵架,不就是爱喝两口吗,这女人也忒小心眼了,居然一口气跑上山去,要绞了头发当姑子。没捱上三个月,又自己偷偷跑回家去摸她男人的床了。哎呀呀,假正经的女人。她给他们念了一段《大悲咒》,念的真不好,断断续续的。……庵里荒了下来,山上也少有人来了。那些胆小鬼,师太在暗地里保护着我们哩,看我都上来这么多次了不也什么事也没有吗?这样也好,全山的柴火统统的是我一个人的,谁也别想跟我抢。……“

血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冰的,仿佛要凝结在血管中形成栓塞。我死死地站在那几座小小的土丘前,用手轻轻地抚摩上面长着的枯草,小心翼翼的,仿佛是在抚摩婴儿最柔­嫩­的面颊。

“道士和师太的墓各是哪座?”我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心好象已经被生生剜了一块,我感觉不到疼痛,有的只是麻木,空洞的麻木。眼前铺展开一条漫长的漆黑的,我看不见方向的路,是沼泽还是荆棘,抑或是悬崖峭壁,走下去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最左边的和最右边的。”

“我给你十两银子,你去给我买棵连理枝来。”

“用不着这么多,十文钱就够了,我麻子三绝对不是贪小的人。”樵夫很英雄好汉地一拍胸口。

我想应景地扯出一朵微笑,然而就是再努力也做不到。只好用­干­涩的声音告诉他:“剩下的钱,你去买上好的酒菜来,我要天香楼的招牌|­乳­鸽,陈年花雕,总之要最好的,还有纸钱香烛。一样也不许少,记住了没有。——钱够不够?楚天裔,给他钱,快!”我急切地赚着他的袖子的下摆,仿佛一个溺水的人紧紧地不管眼前是什么都要一把抓住。

“够了够了,我马上就回来。”樵夫仿佛被我狰狞的面孔吓住了,恨不得立刻Сhā翅飞走。

“等等。”我叫住他慌忙离开的背影,一字一句道,“你要胆敢骗我,我就把你也埋进这坟堆里头。”

樵夫已经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殊途

“清儿,别难过。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把凶手绳之于法。”楚天裔小心翼翼地拥我入怀。

“木头,我要木头。不是这些破树枝,我要给他们做碑,最大最气派的碑。”我用手抵在他胸前,茫然而狂乱地四下寻找,眼睛嗖的发亮,欣喜道,“那棵树顶好,快帮我砍下来,我要做碑。”

“清儿!”他的声音已经提高了几分。

“我要砍树!我要做碑!你听到了没有!!”我烦躁地推开他,“你到底帮不帮我砍树?!”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试图重新抱住我。我勃然大怒,猛的从王平的腱鞘里拔剑,寒光尚未露出,剑就已经纹丝不动。王平用两只指头夹住了剑身。

我怒极反笑,大声笑道:“好好,我今后再也不会求你。”

跌跌撞撞地奔向那棵高大的树,多漂亮的树­干­啊,一定可以做出很好的墓碑。

我拿起一块石头,耐心地在另一块石头上打磨,等它足够锋利了,我就可以砍树了。

石头在我手里渐趋有了斧头的雏形,我还要再给它安个柄。

旁边的大树缓缓倒下,扬起的尘土落在我的身上。我冷淡地扫了一眼树身,开口吩咐:“把它们锯成墓碑的样子。”王平看了一眼楚天裔,后者静静地点了点头。

没有笔墨,用剑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刻下“XX之墓”。我不敢给清儿的墓碑写出她的名字,只好写上“司嘉洛之墓”,从今天开始,我就代替你好好活下去。

“不要太难过,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凶手的。”楚天裔一直沉默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定定地开口。

“找到了凶手又怎样?!难道可以让他们活过来?”我声嘶力竭地冲着他大吼大叫。我知道我不应该迁怒于他,可是这个时候,我又能怎样发泄我的痛苦和悲伤。

死了,就代表一切都结束了,再也没有希望,再也没有光亮。世界是漆黑空白的一片,周围是无止境的孤独和冷清。从此以后,他们都不再存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他们的踪迹。我想念眸亮如晨星的清儿,想念粉雕玉琢的小天赐,想念放浪形骸的师太,想念温柔乖巧的哑儿,想念素未谋面的老道士。他们的世界再也跟我没有交集了,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人鬼。

“可是你在这里大喊大叫,他们就可以活过来回答你了吗?”他用力摇晃着我,道,“清儿,你醒醒,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清儿,我凄怆地一笑,他呼唤的这个名字正安静地长眠于地下。永远不会再给我们任何人回应。

我摇摇晃晃地把祭品放在坟前,点上香烛,对着每座坟头拜了三拜。把花雕洒在坟前,我在心里默念:清儿,师太,哑儿还有只闻其名的道士大叔,宝宝,我回来了。给你们带好吃的来了。你们看,是天香楼的|­乳­鸽,要一两银子一个的,以前我说要省钱,不许你们买着吃。现在你们吃吧,多吃一点,肚子饱了就不会觉得冷了。地底下很冷吧,我想一定又黑又冷,我一定去相国寺给你们供上长生牌位,给你们点长明灯。每个月都给他们香火钱,让他们好生供奉着,就是到了地底下也不至于没依没靠的被别人欺负。清儿,你是当妈妈的人了,一定要照顾好宝宝,不要让他像我一样,成长为一个冷酷自私无能的坏人。连给你们修一座最好的坟墓都做不到。

冷清的风孤独地呼啸,我站在小小的坟堆前,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们谁也不许跟着我,我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都不许跟过来。尤其是你,王平,别以为你轻功好就可以瞒的过我的耳朵。”

王平习惯­性­地看他主人的眼­色­行事。楚天裔叹了口气,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跟着,但你要答应我早点回来。我们会在庵里等你。”

我点了点头,掰开他抓在我胳膊上的手指,一根一根,耐心地掰开。

山上的地形我是极熟悉的,闭上眼睛也不会有迷路的危险。我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看着那些熟悉的景物,物是人非,不免觉得凄怆。不知不觉,我竟然走到了小溪边,已然解冻,溪水迂回潺瑗。我想起当日我与水氏母女在这里捉蟹戏水,才短短数年间,已是天人两隔。难道是水夫人觉得清儿一个人在这世间活的太孤单,所以才把她带走的吗?无论如何,她们也是团圆了不是吗?这个世界上能够真正懂得清儿的只有她的母亲,想必她不会责怪自己肚里掉出的­肉­转眼也是别人的母亲了。她一定会很喜欢小天赐的。呵呵,这么漂亮的宝宝谁会不喜欢。

“啊!——小姐,芙蓉对不起你啊,让他们把小小姐给害了。芙蓉不该啊,小小姐好好的在这里,我为什么要上京去告那个坏心眼的女人啊!什么公主,小小姐一定是不稀罕才让给她的,我猪油蒙了心了,去那种地方说理。是那个坏女人,是她怕我坏了她的荣华富贵,所以才派人冒充大内侍卫,是我不好啊,把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土匪给引来了。是我不好啊。小姐,那个坏女人真狠啊,你怎么当初没看出她狼子野心还让小小姐认她当姐姐呢,小姐啊,小小姐死的好惨啊!”

一个疯疯癫癫地老太婆哭喊着在我面前拼命地磕头。乱如蓬絮的白发在风中上下翻滚着,夹杂在里面的泥土和草屑给头发增加了其他颜­色­。掩映其中的脸出了两道泪水冲洗的部分还能依稀看出原先的肤­色­,其余的部分和她身上­祼­露出来的皮肤一样,肮脏不堪:她身上用于蔽体的东西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破布条,在这寒意陡崤的早春,她竟然好象丝毫没有察觉到冷。一双眼睛­阴­恻恻死鱼般凸出,她仿佛在热切地看着我,又仿佛在极力躲闪我的注视,眼睛里燃烧着空洞的狂热和慌乱。

她张开手,嘴里喊着叫着,匍匐在地上,挣扎着似乎想向我挪近一些。我骇然地向后退去,见她又拜倒在地上,稍稍松了口气,就地站住,冷冷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啊?!小姐,你不可以不理芙蓉啊?芙蓉知道自己错了,芙蓉不敢下去见你,芙蓉没脸见你啊!小姐,你不要怪芙蓉,芙蓉也想不到那个女人会这么心狠手辣,小小姐是芙蓉亲眼看着长大的啊,小姐!——芙蓉一定每年都给你们烧好多好多的纸钱,让你门在地底下也可以过以前的日子。芙蓉不好,芙蓉不该鬼迷心窍;非要把小小姐硬拉进去,芙蓉不该啊。那皇宫是把活人变成鬼的地方,我怎么还要把小小姐往火坑里推呢!可是那个女人更狠更恶毒,就是我想揭穿她的身份,小小姐也不会同她争的,可她怎么可以丝毫不顾念小姐和小小姐对她的恩情,抢了公主的头衔还要杀人灭口。芙蓉不该啊,芙蓉不该鬼迷心窍,一心要在小红那个­骚­蹄子面前扬眉吐气,才走错这一步的。芙蓉不该啊,自己一条老烂命还非要痴心妄想地扬眉吐气,害死了小小姐和陆家的小姐,芙蓉不该啊!小姐~”

陆家的小姐,静娴师太的闺名就叫陆雨竹。时至今日,会这样称唤她的恐怕只有一人。

“芙蓉,你把脸抬起来。”我将错就错,沉声命令她。后者惊惶地抬起身子,眼睛畏畏缩缩地躲闪我的注视,嘴角嗫嚅着,犹自想辩解什么,却又仿佛畏惧我冷冷的目光,什么也没有说。

果然是她,虽然脸上沾满了尘灰,身上破烂不堪,全然没有以往的恃宠成骄的矜持和豪门大奴才特有的自以为是。可身形和面部轮廓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只是黑瘦的厉害。我心中一动,从怀里掏出那支碧玉珠钗来,放在她眼前一晃,道:“你怎地把清儿的东西到处乱丢?”

“啊,啊,小小姐给我的钗子。她是要我用她换盘缠回乡下,我却不愿意回去。芙蓉只想着自己要扬眉吐气,要在小红面前出一口恶气,没有听小小姐的话。是芙蓉不对啊,小小姐要在尼姑庵里只要是平平安安的,胜过做什么公主强。我却一心想着主荣仆贵,自作主张惹来这么大的祸端,害死了所有人。芙蓉的不对啊,芙蓉该死,千刀万剐也不够啊。”

我心头气血翻腾,连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谁?……是谁下得毒手?”

“就是那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野丫头,小姐,芙蓉当初就劝你不要收留来历不明的人在家里,那商家是犯谋逆罪的不赦着急徒,你念及故情,她却不择手段地向上爬……”

“你有见到嘉洛本人?”我­阴­沉着脸,一步步地逼问,“你究竟是跟谁告的密,又是带谁到这里来的?说!”

“啊!——小姐。”疯疯癫癫的老太婆扑通一声又跪到了地上,磕头如倒蒜,“咿呀呀,小姐,芙蓉鬼迷心窍,想去告御状。在京城里拦了皇家的轿子,差点没有被乱­棒­打死。后来,轿子里走出来一个生得极齐整威严的人,旁边的人都对他恭敬的很。他把我带到一个极远极深的地方,听我说完了这件事,信誓旦旦地要为我做主。可是我怎么就没想到,他是在骗我给他们带路呢!我的小小姐哟,芙蓉对不起你,到了阎罗王面前,我一定会被下油锅煎,一定会被下油锅煎。……”

下油锅煎,何必要等到死了以后?!

“那个人生的什么模样?多大年纪?”皇家的轿子,芙蓉也算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奴才,这点还不至于认错。

“极俊美,比那画上的二郎神还威严,二十多岁的年纪。”

二十多岁,那就不可能是三皇子,我的心些许有了丝安慰。但这安慰就好象暂且作为台风的风眼的地点,转瞬被暴怒的风暴所吞噬。

“他的手下人是怎么称呼他的,或者他有什么特征­性­的标志没有?”我悲愤至极反而心平气和下来,一步步地诱问,“芙蓉你仔细想想,小姐一定不会叫他安生活在这世上。”

“咿呀呀,小姐你可万万不能,他们好生厉害了得的,连牛鼻子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咿呀呀,我的小姐,芙蓉还是给你多烧点纸钱,等他们也下了地府,叫阎罗王去判他们的罪吧。”白发老妪的脸上露出极惊恐的表情,连连摇头,身子颤抖不已。

“你怕他们?难道就不怕我?”我的眼神忽而­阴­狠冷酷,缓慢而坚定地逼向他,笑容温暖明媚,“你别忘了,我可是鬼。”

“咿呀呀,我的小姐,你不要再吓芙蓉了,芙蓉知道错了。芙蓉知道没有脸面偷生下去,可芙蓉更加没有脸面下去面对你啊!芙蓉一辈子伺候你,无儿无女,水家败落后,以前收的那些­干­儿子­干­女儿又怎么会理会我呢。芙蓉要是死了,连个给收殓的人也没有,没有儿女烧香祭祀,芙蓉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要是阎王爷发了狠,连­阴­曹地府都不收我,芙蓉就要当一辈子的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小姐,你就可怜可怜芙蓉,看在芙蓉伺候了你一辈子的份上,放过芙蓉吧,芙蓉一定给你烧好多好多的纸钱……”老妪一把鼻涕一把泪,死鱼般的眼睛畏缩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试探。

我心头一阵厌烦,夹杂着想一脚把她踢的老远的欲望。水夫人一生­精­明睿智,却有这样平庸的贴身丫鬟,也许太聪明的人不希望自己的身边有太多的聪明人。

我不耐烦起来,一个劲步走到她面前,声­色­俱厉:“你说还是不说?!否则我先拿你下油锅煎。”

“哎呀,小姐,是那个坏女人使得鬼主意,不是芙蓉的过错。是那个坏女人的错,不是芙蓉的不对。”

“你别以为你装疯卖傻,我就会饶过你,你要是再敢包庇那些坏人休怪我不顾念主仆的情分。”我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把剑什么的,否则抵在她脖子上,逼问的效果会更佳;她身上太脏了,我没有勇气去揪着她的衣领问话。

“好好好,小姐我说我说,芙蓉什么都不敢瞒你。他的身形很高大,穿着黄布的袍子。靴子也是黄|­色­的。……”

没错了,果然是他,普天之下,除了皇帝,也只有一个人可以毫不避讳地使用明黄的颜­色­。

“你是什么时候去的京城?”

“春天,春天,我惦记小小姐,来找陆家小姐讨主意,想去皇宫看看她,结果却意外看见小小姐在这里。我原先还以为那个女人是挺身而出,仗义替小姐进的宫,谁知道她根本就是居心叵测地向上爬,巴结了皇族,一心向上爬。居然要抢小小姐的好命,我早就说了,我家小小姐是公主命,你还呵斥我是胡说,要不是那个女人费尽心机,公主可不就是我们家小小姐呢。”老婆子兀自絮絮叨叨,死鱼般的眼睛里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春天?出事是时候是不是四月间?”我咬着下­唇­,做最后的确认。去年的四月,正是皇太子殿下小心翼翼与丞相千金联姻的关键时候。半路杀出的私生子事件足以让那时情势已经极为不利的楚天昊功亏一篑,而没了丞相老丈人的支持,与皇位失之交臂几乎可以成为必然。

“是的。”她突然向上窜起,扑到我身上,狠狠地捏我的喉咙,我猝不及防,被她扑倒在地,后脑勺重重地砸到了旁边的枯草上,饶是枯草绵软,我仍不免被摔的眼冒金星,巨大的痛意从尾椎骨向上蔓延,波及整个中枢神经,刺激的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天之骄子

“小贱人,别以为你有几分像我家小姐,老奴就真的会看走眼。哼哼,我家小姐自幼与我一道长大,我就是再装模作样也不及我家小姐的十分之一!我不走,我不死,我就天天在这里候着。我躲在山石底下逃过那些人的追杀,我寻野果子捕鱼吃,为的就是等你这小贱人来,我要亲手杀了你为小小姐报仇!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确认他们是否真的死了,一天等不到你我就等一个月,一个月等不到你我就等上一年,苍天有眼,总叫我老婆子等到你这个活该千刀万剐的小娼­妇­了。老天爷保佑,你终于要死在我的手里了。”老妪凄厉地叫喊着,­阴­狠的眼睛里全是怨毒的光芒;漫天飞舞的白发中间,她苍老恐怖的脸宛如阿修罗。

我被她压在身下,呼吸越来越困难,因为悲痛接踵而至,神情恍惚的我竟然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我想不到,形容枯槁的老太婆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她全身的力气似乎都集中到了她那双­干­枯瘦削的手上,那双手丝毫没有老态龙钟迟钝不堪的迹象,反而灵活的像一条游蛇,紧紧地环绕着我的脖子。

求身的本能让我拼命挣扎,撕打间,我们一同翻滚到旁边的溪流里。溪水的浮力让她紧攥的手松懈了一点,我大喜,趁着这一刹那的松懈,死力挣扎开来。顺势又狠狠踢了老妪一脚,免得她又跟八脚章鱼一样继续没完没了地纠缠上来。水下的阻力让我的脚力大打折扣,她很快又­阴­魂不散地追了过来。我对于锲而不舍的人通常都很头大,尤其是对方正将这种­精­神发挥到极致,目标却是我的­性­命的时候。我不想徒劳地解释我不是凶手,清儿的死我在今天之前根本就不知情。当一个人认定一件事,并以这件事作为他(她)残存狗喘艰难度日的活下去的唯一动力的时候,我的任何言语举动都是苍白无力的。

况且在这­性­命攸关,你死我活的当口,我也没有­精­力去纠正她的错误认识。

急中生智,眼见我不能在水面摆脱她,我心一横,­干­脆把她拖进水底。小溪的中间地带还是颇有些深度的。

我游泳的速度一般,但憋气的成绩却是整个培训班里最好的。因为我比一般人能够忍耐,或者说我忽视忍耐的过程,并不把它当作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老妪的动作渐渐迟缓了,江南的女子也大多识得水­性­,其中很多人可以说是在水里泡大的,但芙蓉从小随水夫人一道长大,水夫人的娘家的家教又极为严厉,想必作为大小姐贴身奴婢的她也没有太多的机会戏水;况且岁月在自己流失同时也会毫不留情地带走人们身上的气力。

我挣脱开来,迅速向岸上游去。手足并用地爬到鹅卵石累积成的岸边,我看见了正疾步向这边跃来的王平。也顾不上跟他计较违反伟大吩咐这件事,我急急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帮忙。

“你会不会水?下去把那个老太婆给揪上来,我还有话要问她。”

王平仿佛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自行脱下身上的一件袍子丢到我身上。这人不知道是因为习武不畏寒还是硬要装酷,三九天里也没见过他穿棉衣,眼下搭在我身上的这件袍子也是聊胜于无的点缀而已。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吹冷风,我现在比林黛玉还林黛玉,一病起来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最恐怖的是,因为走的匆忙,此次出京,我根本没带阿司匹林。

就这一条,已经足够让我没有勇气再次跳进冰冷的小溪了。

他不知什么时候发出了特定的信号,楚天裔很快赶了过来。我的脸­色­很糟糕,一半是因为天冷,另一半却是因为芙蓉的话。筋疲力尽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给她做急救,她溺水的时间有点长了,王平正在给她做最后的抢救工作。

纱衾走到哪里都会随身携带我的小手炉,以便我不时之需。我坚持要在旁边等芙蓉苏醒过来,她只好找来柴火点燃。楚天裔把他的貂裘给披在了我身上,我想此刻我没有能力推辞,便安静地接受了他的安排。

杀人的人通常也比较擅长救人,我想王平的剑下也一定少不了人命。

老妪连吐了几口水,眼睛缓缓睁开。我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还没有开口。她突然尖叫着手舞足蹈:“小姐,芙蓉知道自己错了,这就下来服侍你,你不必再来催我了。”说着就要跑。

“站住!你当自己白痴也就算了,还把我跟你想的一样弱智吗,同样的把戏用一次就够了。”我气急败坏,亏我刚才还真以为她把我误认为是水夫人了。

王平伸手去抓她,她急急地避让,居然一头栽进小溪浅处的淤泥里面。等到王平把她从淤泥里拉出来,她已经气息全无。我不置信的拔出王平的剑,在她胳膊上砍了一剑,当然没有对准她的大动脉,她也丝毫没有反应。一时间,我也搞不清楚,我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惋惜多一点。

从死人的口中是得不出我想知道的信息的,我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悻悻地回到庵内,等换好衣服再另做打算。

刚才在室外的火堆旁,我已经烤­干­了头发,此刻换上­干­净衣服,试着做了几次深呼吸,并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不由暗叫庆幸。无论如何,我都敬重芙蓉坚持报仇的­精­神。很多时候,选择活下去比死亡更加艰难。

傍晚的时候,王平已经在清儿的墓旁挖好了一个坑,她生的时候已经无缘再服侍她的小小姐,等到在地府里相聚了,再重续主仆的情分吧。接下来的工作我坚持不要他们任何人Сhā手,我抱着芙蓉的尸体一步步地走向已经挖好的墓|­茓­,心里默念,无论你是否相信我与此事无关,但现在这件事让我知道了我就绝对不会再袖手旁观。就算凶手是权倾一方的霸主,我也会竭尽所能地给她致命的报复!

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毫无代价地随心所欲。

想的太过出神,我连人带尸体地掉进了坑里面,头撞在墓|­茓­的壁上,哗啦啦的全是泥土。幸好身下有芙蓉的尸体垫着,墓|­茓­虽然不浅,我倒也没摔到。我挣扎了一下,坐起身子来。猛然发现这墓|­茓­似乎大了不少,彼时天已经有些昏暗,在这坑底更加幽冥。我用手摸索着,竟然碰到了一件硬物。摔倒的时候,怀里的珠钗掉了出来,荧荧的珠光下,我碰到的赫然是一具已经腐败的尸体。饶是我对各式各样的尸体并不陌生,骤然见到,也不免魂飞魄散,捂着嘴巴连叫也不敢叫。山上的砂土颇为松散,我一撞之下竟然把两墓|­茓­之间的土石给撞开了。我抚着扑通扑通直跳的胸口,忽然感觉手下的凸起,那是火折子。我定定神,大着胆子拿出火折子,把它点燃了,小心凑近陌生的腐尸,尽量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观察。从身形观察,这应当是一具男­性­尸体,清儿墓|­茓­的旁边原是埋着老道士的,那么这具尸体应当就是老道士。他的胸口有一处突起,似乎是利箭穿心而死。我想了想,银牙一咬,把他的尸体给翻了过来,好在没有我想象中的老鼠蝙蝠窜出来。可是尸身翻动时引起的空气流动把火折子给熄灭了,墓|­茓­里顿时漆黑一片。

我吓的直念南无阿弥陀佛,念了几次以后又拼命地在胸口划十字,不管了,谁能保佑我,我回去以后就当谁的忠实信徒。我颤颤巍巍地重新点火折子,也许是因为过多的紧张和害怕,我怎么也点不着。手一哆嗦,火折子也不知道丢到哪去了。现在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再四下乱摸。我对着尸体的方向双手合十作揖,口里念念有词:“这位道爷,人家都说死人是唯一了解真相的人,我是谁这个问题,我想我也不必向你罗嗦了。总之请你相信,我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叵测的居心。我刚才冒犯你的尸体也是迫不得已,因为我希望能够找到一些线索为你们报仇雪恨,我相信道爷您也不愿死的不明不白。”

再给自己做了番心理建设之后,我终于豁出去,拿着珠钗靠近,仔细观察尸体背后的箭柄。很显然,箭是用上好的纯刚打造的,在­阴­湿的地下埋藏了这么久也没有生锈。流寇出手可没有这么阔绰的道理。我小心翼翼地移近珠钗,就着它柔和而微弱的光芒吃力地辨认箭柄上的标志。那是一个小小的太阳,简约而形象分明。普通人或许不知道这个图案所代表的特殊寓意,而我却清楚,“日”则是“昊”。

昊,书曰,天的意思。

太子则是,所以他没有必要强调“日”下面的那个“天”。

楚天昊,昔日的太子,今日的皇帝,他所秘密豢养的死士就名曰“太阳军”。

这本来是件极秘密的事,就是身居高位的权臣也知之甚少。可是因缘巧合,老皇帝对此事了如指掌,他的密使把收集到的相关资料呈献给他时,我正是宫里的红人,他又没有刻意瞒我,甚至在我面前还半真半假的抱怨过他的继位者几句。然而他也认为一个王者必须要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武器,所以他尽管不满,并没有对此横加­干­涉。

我恭敬地对尸体拜了三拜,然后转身凭借一跃之力点在坑壁凹陷的落脚处,跳出了墓|­茓­。快快地把坑给填上了。眼看天­色­已晚,我怕回去的太迟会引起楚天裔的疑窦,便匆匆地对着所有的墓一并磕了几个头。然后就急急离开了。

他们在坟堆的不远处等我,但因为天­色­昏暗,距离有不是很近,倒也没有发现我掉进墓|­茓­的事情,否则我想纱衾在给我整理头发上的草屑泥土时,表情也不会这么坦然。

“怎么搞的,弄的满身的泥土。”楚天裔小心翼翼地拍着我身上的尘土,皱着眉头询问。

我淡淡一笑,道:“脚下滑了一下,碎土洒了一身。”

涉险

这庵里有血腥的气息,我再也没有心境住下去。纱衾也是一脸早点走早点好的急切。王平向来是无所谓的,惟楚天裔马首是瞻,而楚天裔不知是不是因为想宽慰我郁结的心境,出奇地顺着我的心意。所以当天晚上,我们就住进了洛城府尹的豪宅。

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中土第一繁华胜地的府尹的的府宅比起一般的朝廷重臣也是不逞多让。楚天裔是权势熏天的王爷,府尹又岂会有不加紧巴结的道理。我们住的自然是上好的房间,奢华的令见惯大场面的纱衾都不免咂舌。财富如此外露张扬,这个府尹估计也快做到头了。

“又在想什么?笑的这么苦涩。”楚天裔从后面抱住我,我的头不由得向窗外倾了倾。

“没什么,只不过想到胜极必衰而已。”我勉强笑了笑,道,“就好象那‘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到了颠峰就会走下坡路。”

他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把我的身子扳向他,道:“不要想这么多的事,我只希望你快快乐乐的,这些事要烦也是我替你烦。对了,那伙杀人越货的流寇已经于去年秋天被正法了,案子的宗卷我也从府尹处拿来了,你要不要过目。”

我疲倦地摇摇头,道:“不必了,你帮我看就好了。凶手既然已经找到,那么对母亲的故友的亡灵也是一种安慰。”

“要不要把他们的尸骨挖出来鞭笞?”

我赫然,望着他一脸认真的表情竟有些哭笑不得。他当我是谁,就是伍子胥,他当日也是面对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凶手才下的这个狠手。我今时今日又有什么立场做出同样的事情呢?

“鞭笞尸体是对死者的最大侮辱,将来死后入了地府是会被下油锅的。”我一本正经地凝视楚天裔,他哑然失笑,道,“这有什么关系?总剩过你一直愁眉不展的好。”

我笑了笑,正­色­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所想见的人已经不在,留在这里也是徒增伤感。

“你想学大禹吗?过家门而不入。”他笑着摸摸我的头,凑近我,低声说,“要不,我抽出一天的时间陪你回趟娘家,丑女婿也得见老丈人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幸好我的面孔处在背光的位置,他没看清我慌张的表情。

“不必了。”我极力想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太大的感情波动,但稍稍颤抖的尾音还是些许透露了我的一丝心境,像是为自己的话增加一点可信的理由,我又心虚地添了一句,“相见不如怀念。”

他看着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候,王平急冲冲地走了进来,对楚天裔耳语几句。后者连忙随他一起走了出去,跟在后面的纱衾也是一脸忐忑不安。我莫名其妙,但楚天裔不提,我也不便多问,只好在心里盘计了一回,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放下,安安静静地开始思索我今后的对策。

当日在众人墓前的誓言不能说不是有一时冲动的成分在里头。我不是什么一诺千金的伟丈夫,这几天辗转反侧,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选择报仇,我所要付出的代价会有多大。无权无势头脑也一般的我实在没有什么资本去扳倒高高在上的皇帝,如果真的要动用最后的筹码,那么我的一生大概也没有机会恢复自己的本­色­了。为了死去的人们,陪葬掉我的青春,我的自由和我想要的生活方式,这究竟是否值得?

我真的没有自己误以为的那么高尚,事情到了最关键的关口,我所想到的必定还是自己的利益。人家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如果不能早早脱身,恐怕我今后都不会有脱身的机会。

倘若跟商文柏成功地逃出裔王府,我们要去何处安身立命呢?中土短时间内是不宜久留的,西秦还有个卓嘎在虎视眈眈,两国交界处的三皇子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貌似我还是楚天奇同学的初恋,小白文教导我们,男人对初恋情人总是恋恋难忘的,我虽然不敢自夸有让他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魅力,可保不准,天字第一号难得的痴情人就叫我给撞上了;来古代以后,我的帅哥缘出奇的好。要不我­干­脆拉他一起穿越回现代得了,反正他在这个时代也没有任何亲人,而且他的思想足够开明,不会到现代被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给吓坏,(我估计再不可思议的事,他也只会宽和地笑笑),最重要的是,这两年,中医似乎又重新吃香起来,他老人家的­精­湛医术绝对可以独树一帜开馆营业。我就给他打打下手,当助理,连毕业后找工作的麻烦都省了。

好!就这么办。冤有头、债有主,偶不是女巡按,更不是打龙袍的包拯,他们的冤屈不应该由我来承担。

生命不能承受的负担。

“我们恐怕要早点回去了。”楚天裔一脸歉然,轻轻地抚摩我的脸颊,语气里微含愧疚,“说是陪你出来散心,却一直在忙公事,都没有抽出什么工夫陪你好好逛逛。现在都已经到你家门口了,也不能陪你回去看看。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叮嘱此处的府尹要他平日多家照料。这老小子也­精­明,立刻派人送去五十石碧糯和百斤银霜炭。”

“普通的柴米已经可以,水家早也不是当年。一年度就要过一年度的日子,没必要这般奢侈。”我正­色­看着楚天裔,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只要不是缺衣短食,粗茶淡饭也无妨。”不要平白给他们恩惠,尤其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逃之夭夭迁怒于他们就可以了。当然,如果你真的要迁怒他们,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总不至于把那一家子也一并带着穿越过去吧。光想想那么多张嘴要等着我养,我就头皮发麻。

“你倒是……与众不同。要是换成别的妃子,只怕是欢喜还来不及,或者是嫌少。——别再跟我说你没那种命之类的混帐话,我最不爱听。我的女人,一定是最好的命。”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黑亮的眼睛宛如墨玉般熠熠生辉;古代男人怎么也有这种坏习惯,也不晓得古代的发髻有多难梳。

“怎么办,我好象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都舍不得放手。”

头发终究是被他弄乱了,长长的发丝在空中打出一道旋儿,逶迤垂下,他把头埋在里面,声音似梦呓。

我的后背顿时僵硬起来,细米粒般的小疙瘩一处处地泛起,仿佛雨后春笋一般,迅速殃及全身;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马车回去的时候就没有那些静悄悄了。洛城的府尹因为是庶族出身,虽然富甲一方,但仍很好有与权贵交往的机会,自然是不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可以溜须拍马的良机。这老头察言观­色­方面有一手,因楚天裔特别关注了一下水月庵的血案,他立刻就心领神会地将已经破败的寺庙重新修葺一番,金身塑像,朱漆雕梁,好一派雄伟辉煌的气象。我因清楚自己以后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索­性­连气都懒得生了。楚天裔见我不甚计较,便也不置褒贬,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让可怜的府尹大人去揣测上意。

所以府尹大人才诚惶诚恐地派了一大票人马当保镖,护我们回京城。

不清楚楚天裔的用意,他居然同意了胖胖的府尹的安排。我挺无所谓的,不是真正的豪门出身,难免对这种前簇后拥的盛况有点梦幻式的迷恋,况且免费的保镖不用也是浪费。

一路上平静的很,晚上在各处的驿馆休息联络各地官员的感情,很是热闹了一阵。我是绝对不会抛头露面的,每日用完膳后便早早歇息。楚天裔也怪,恐怕是被我经历的大大小小的中毒事件给吓坏了,这一路上下来,我所吃的每一样东西都要先经过他的嘴巴,唉,吃别人的口水的滋味真的谈不上美妙。

因为有心事,我每夜都睡得很迟,直到他应酬完了回来,我还在床上翻烧饼。结果他却误以为我是等他,才这么晚不睡,好生感动了一番,搞得我啼笑皆非之余不免有些黯然。

有些事是不可以分割成两半的,我没有一心二用的天赋。

等到京城的近郊,楚天裔命令他们回程,又给了颇为丰厚的赏赐。众人看他一直温和有礼,毫无皇族的骄纵气焰,临别前又出手大方,自然是交口称赞。我晒然,这家伙,一向是笼络人心的高手。

地方上的军队没有圣旨是严禁入京的,以防止叛乱的发生。

京城的近郊是广袤的树林,城中的百姓盖房烧柴做棺材全倚重于它们。

林中有一条河流横穿而过,碧波粼粼,碎金子般的阳光泛濯其上。有河的地方只要不是太过贫瘠荒僻,就一定会有桥;京城的近郊自然不是荒芜的地方,所以河上不仅有桥,桥还颇为漂亮,青石板铺就的桥面,白玉石雕砌的栏杆,皆­精­美中透­射­出古朴。

安息桥,安息桥,这桥确实营造出了一种静谧安定的意境。

我忽然灵光一闪,脑中被另外一种骇人的念头攫住。

“快趴下!”几乎是出于本能,我推着楚天裔一并扑倒,与此同时,一支寒光凛凛的刚箭没入了车厢的后壁中。箭尾还在微微的颤抖,带的车厢里也有一种“刚刚”的响声。这辆马车的车身是用上好的寒铁木打造的,普通的刀刃砍上去,只会在自身上留下一个凹口,而这支箭却没入了足有三寸之长。王平已经如同大鸟般跃起,他身上那件毫不起眼的灰袍子此刻灌满了真气,成了我们最坚实的屏障。我从窗棂中可以看到袍子的一角和不断被打落在地的利箭,箭头上都泛着碧荧荧的绿光,显然是淬了巨毒。

唉,早知有这种事故发生,就是冒着被诬蔑为谋反的罪名,也把那票亲爱的保镖兼盾牌兄拉到这里来。我猛然惊觉了一件事,无论有没有保镖,我们都会死,即使不是此刻死,也会在下一秒被另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下狱问斩。我顿时两股战战,惊惶失­色­地瞥了楚天裔一眼,他已经把马车的前门也合上了。这是这辆马车设计的独到之处,八面都是实的,平日看来只是寻常的比较豪华的马车;一旦发动机关,便可以转变为无坚可摧的碉堡。我惊讶地发现,外面虽然不时有长箭­射­来,却没有一支可以­射­入,后来才知道,车壁的木料是双层的,中间夹着上好的玄铁。刚才前门未关,才让车厢里唯一存在的这支箭有利可趁之机。

王平一面不断击落层出不穷的利箭,一面分神去赶马车,不见有些捉襟见肘。但好在此地距离京城已经相当的近,而京城的近卫军全是楚天裔的手下。难怪楚天昊皇帝会迫不及待地在这种地方动手。无论他的异母同父的弟弟是否觊觎他的龙椅,死人总是比活人来得可信些。

外面传来嘶厉的马鸣声,日行千里的宝驹身上没有金丝软甲,不幸中箭呜呼了。车子顿时停滞在河流的另一边。

“上。”楚天裔沉声发令。我吓得七荤八素,这男人不会脑子进水了吧,人家已经够为他卖命的呢,他居然还让别人去送死,怎个一不厚道的主。

车厢的顶微微颤抖了一下,王平纵身跃上了车顶。我不仅赧然,误会了,自私的人通常会把别人想的跟自己一样自私短视。车子的本身变成了巨大的箭弩,就好象那种名为“豪猪”的动物,如雨的箭向四面­射­出。车厢顶上传来金戈交鸣的声音,把刺客逼到现身真刀真枪年硬碰硬的时候,这场谋杀实际上已经等于失败了。

我没有嗔怪他为什么到现在才使用车上的暗器,因为我清楚这辆并不大的马车不可能存有太多的箭,不到万不得已,是决计不会让这件秘密武器现身的。我看了眼车外,安息桥已经被我们甩到了后面,虽然还近在视野范围之内,可是我的心已然安定下来。

“我们不会死的。”我微笑着给车厢里的另两个人打气,生死一线间,已经错过了这个点,阎王爷也不会再有想拉我下去陪他老人家喝茶下棋的雅兴。

纱衾惊慌地看了我一眼,勉强地点点头,不知是相信我的判断还是单纯地想给自己一点信心而已,她紧张地蜷缩着身子,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瓠犀贝齿神经质地咬着粉红柔软如桃花瓣的下­唇­,齿痕处隐隐泛白。双方的箭雨都渐渐稀疏了,车顶上的打斗也偃旗息鼓,暂时告以段落。马车固然­精­美舒适,可是墓|­茓­也同样可以奢华,只要你有足够的银两。

我和楚天裔对视了一眼,他握住我的手道:“别害怕,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我浑身一震,心情复杂地低下了头,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另一个人对我说了相同的话。当时我装作没听清楚,现在我是否可以故技重施?

翻身下马车,再往前面走两步便是官道。站在城楼的了望台上,可以将官道上所有的变故尽收眼底。步步惊心,王平此刻仿佛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变成了耳朵和眼睛。唉,不是不感慨的,这样的绝顶高手也不过是爪牙之士的命运,权势真的很重要。

实在是佩服我自己,在这样的危急存亡之秋,我居然还有兴致去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哲学问题。柏拉图会不会很感动,从地底下钻出来,立志把我培养成比亚里士多德更着名的思想家,否则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真的不怪我开小差溜号,前面的城门大开,守卫城门的军士已经可以清晰地向我们流露出亲切的笑脸,甚至隐隐地可以听见他们的头领向楚天裔打招呼溜须的声音。

变故骤生。

纵使归来花满树

四个刺客从官道旁的乱石里奇迹般猛然跃起。我大惊失­色­,刚才旁边明明就是石头而已,一转眼就变成了身着劲装的死士。三生有幸,居然得以亲眼目睹传说中的忍者。

忍者这个词,无论是对日本文化有所涉及还是几乎一无所知的人,都不会觉得陌生。

在日本文化里,忍者=间谍+刺客。我们目前碰到的无疑是后一种。他们­精­通易容化装魔术柔术和暗杀,而且从小就经受最严格的训练,绝对忠于自己的主人,实在是上好的死士人选。

人的思维终究是会有漏洞的,就好象我们以为,上了官道,进入自己人的视野范围内就安全了一样。我们忽略了最重要的事实,杀手的目标是我们的­性­命,即便是同归于尽,对他们来说也是未尝不可。两个男人要分心照顾两个缺乏自保能力的女人,面对四个完全不顾忌自身­性­命的一流杀手难免手忙脚乱。楚天裔将我护在身后,沉着地以一敌二,我惊讶地发现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王爷的身手居然丝毫不逊­色­于高人王平。不禁迷惑重重,对于他,我究竟了解多少。

城里已经有军队向外冲出,他们的坐骑肯定是脚力极佳的骏马,此刻却显得尤为缓慢。王平的剑Сhā入了一个杀手的胸间,仿佛是被他的肋骨夹住了,那口削铁如泥的宝剑居然一时拔不出来。正在和楚天裔缠斗的一个杀手忽然分身出去,手中的雁翎刀以迅雷不及掩聪之势向王平头上劈去,与此同时,和王平交手的杀手的匕首也朝他的胸膛刺去。王平一拧身,堪堪避过了脑后的开山霹雳的一刀,反手给了他一拳;后者吐血扑地。可是相同的,王平身形以老,没办法避开胸前的匕首,可是他却没有死,不是使匕首的人过于紧张或者学艺不­精­。相反他的动作又快又狠又稳,手连一丝颤抖也没有,可是匕首莫入了另一个胸膛。

年轻的女孩子的胸膛。

纱衾从王平的身后绕到了他的胸前,她背对着我们,所以没有看见杀手的背后偷袭,否则我想她不会舍近求远,绕到他前面替他挡下匕首。使匕首的凶手在发怔的瞬间也被王平徒手打烂了脑袋。

陡生的变故看地我目瞪口呆,等到我惊觉臂上一热的时候,鲜血已经染红了楚天裔半个身子。他拖着我避让开杀手的杀招,结果心神不宁的我恍惚间竟呆立在原地,千钧一发间,他采取了同样的作法,以身为盾。我呆呆地看着他,他正在用劲全身力气想把剑Сhā到对方的心窝里,可惜他的右臂受伤太重,剑势软绵绵的没有杀伤力。幸好王平终于拔出了他的剑掷了过去,剑势之大,居然把他撞飞出去,狠狠地钉在了地上。

马蹄带动的尘土终于飘落在我们身上,以前看电影总觉得可笑,为什么所以的捕快警察永远都是慢吞吞的,姗姗来迟;现在有了亲身经历才明白不是警察动作慢,而是所有的这些变故都发生于电闪雷击的瞬间而已,再快,也会棋差一着。

我茫然地看着王平怀里的纱衾,她美丽的面孔已经乌青。我茫然地看着王平怀里的纱衾,她美丽的面孔已经乌青。

“你说,一个人临死前所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她来生的伴侣,这话可作得真?”一次我给伊若说完了曾经从网上看来的小短篇,在一旁馒首账簿的纱衾突然抬首问。灯光下,她的额头亮晶晶的,眼睛更是亮的出奇。

“不知道,反正也没人证明这个说法是不灵验的。”我笑得漫不经心,那时候的我并不知晓她对王平的一番心意。

“一定是灵验的。”她忽的斩钉截铁。

我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的微笑。

这个传言应该是真的吧,虽然我并不相信前世今生。可我相信,这句话一定是真的,真的。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楚天裔,他仿佛洞悉了我的心意,轻声说:“没关系,我很小的时候就服过避毒珠磨成的粉。”脸上竟然还微微有一丝笑容,不知是得意还是欣慰。

我百感交集,望着他鲜血淋漓的样子,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碧绿的玉配映在殷红的锦袍上,温润的光泽一如他微笑的面孔,碧玉上忽然有一道­阴­影转瞬即逝,我猝然之下,拼命地把他推到一旁。他若活着,无论如何我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他倘若死了,我是绝对没机会再活着离开这里呢。

好吧好吧,一命换一命。既然你可以为我挨上一剑,那么我也不妨为你挡下一箭。从此以后,两不相欠。

巨大的冲击力将我撞飞了出去,我气血翻滚,胸口一阵黑甜,一口血憋不住喷了出来。铜墙铁壁到现在才建立起来,黑压压的全是人,我的目光开始涣散,眼前的头颅越来越多,就好象印度深化里的千头神灵,好多好多。楚天裔抱着我,声音嘶哑而急促,“清儿清儿,你坚持住,御医马上就到。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好好活下去。清儿,清儿……”

“带我去找商文柏。”我竭尽全力说完这句话,就昏了过去。

我在烈火中挣扎,浑身痛得让我恨不得这个身体从来不曾存在过。我很惊讶,我居然没有死掉,还在这人世间受着伤痛的折磨。挂在胸前的手机救了我一命,天蚕丝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所以阻隔了利箭。然而箭上的力道毕竟还在,手机被击的得在袋里碎裂开,我也受了内伤,吐血不止。完了完了,内脏的血管破裂起来更麻烦,我这两天一直在嗑血,早晚会失血过多而死。我的神智一直有些模糊,无论是谁,经历这样的事,都不会觉得好受,况且我的体质比一般人要弱些,而且我的感觉神经末梢比常人要多些,换句话讲,我比别人更怕痛。

失血的人通常都怕冷,我这点犹盛。躺在熏笼上,整个房间就是一个巨大的暖炉。我知道楚天裔在外面的套间里等着,因为“司洛”大夫只允许他每天看望我半个时辰。现在,大夫正在为我在火盆上的银吊子里煎药,弥漫的药香中夹杂着温暖的气息。我看着他严肃认真的面庞已经颧骨高耸,心头又是一阵黯然。

很多事情,已经似乎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从前。

我是睚眦必报,永远也做不到豁达的小人,太多的生命承载在我身上,我已经没有勇气选择逃避。况且不是我肯放过人家,投桃报李,人家也会同样放过我。我已经如此忍辱负重,装聋作哑,想给彼此一条活路。他却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我知道我清楚我明白,以他的立场,作出这种举动简直是理所当然。可是同样的道理,从我的角度出发,我作出怎样的报复都不足为过。

一件件事情如果是分开来单独承受,我可以隐忍。可是这些叠加到一起,把我一步步逼向退无可退,我也不会继续躲避下去。

好吧好吧,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如果你哪怕是稍微放过我一点点,那么胆怯懦弱的我也不会选择反抗你强加给我的厄运。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咄咄逼人也休怪我反戈一击。我从来就不会关心国家大事,更加不会在意是谁坐在金銮殿上,可是如果你这么在意,可以为此不择手段,骨­肉­亲情全然不顾,那么我们不妨一起将这场残酷的游戏进行到底。即使是死,我也会拉上两个重量级别的人物给我垫背。

楚天昊,是你逼我的,逼的我无法继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天之骄子又怎样,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又怎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既然把我逼到风尖浪口,那么我索­性­搅他个天翻地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有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

只是我该拿你怎么办,我亲爱的哥哥商文柏。从遇见我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劫数吗?源源不断地带给你厄运。我不是宜室宜家的好女孩,不应该这么自私贪婪地霸占你的温柔和宠爱。你所想要的,我穷其一生也给不起,即使是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只要我努力就一定可以做你乖巧温顺的妻子,我想我也绝对欺瞒不过洞察一切的你。有些事,不是我们刻意不提,假装不知道,就真的仿佛不存在一样。当初你的不辞而别和我随后的转身离开就已经注定了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从前。,新枝不是旧时枝。

你曾经对我说过,无论是什么事,只要是我想做,你就绝对不会阻拦。那么好吧,现在我希望你离开,离开这本来与你无关的纠葛。我可以为复仇陪葬我的幸福,横竖那东西也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却不能够让你也往火坑里跳,因为你是好人,好人是一定会幸福的。

“把药喝下去。”商文柏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吹着热气,温和地微笑。

盛了半匙药汁的勺子递到了我的嘴边,我望了他一眼,清清淡淡地道:“我自己来。”

他没有说什么,把药碗递到了我手里。我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药汁,丝毫不觉得苦涩,更加苦涩的滋味足以冲淡中药的苦。

“他对你,真的很好。都在外面守了好几天了。”商文柏没有指明那个他究竟是谁,可我们都知道。

我静静地吃药,轻轻地吹着热气,液面上泛起一道道细微的涟漪,那么细微,很快就消失不见。

没有听到我的回应,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不是有意不回答,而是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是好。说:“才没有呢。”落在人耳里整个一句娇嗔;说“是的”就完全成了向他炫耀我的幸福。你说让我怎么回答才是对的。横竖全部都是错误,我索­性­做那闷嘴的葫芦。

百合香安静地燃烧着,好闻的香气仿佛也是静谧的,熏染着同样静谧的空气。

“司大夫,清儿的伤势如何。”楚天裔的出现打破了这难堪的静谧。我看着他,短短几天的工夫,他的脸黑瘦了许多,漆黑如星子的眼睛布满了疲倦的血丝。我伸手抚摩下巴上冒出的胡茬,跟平常的妻子抚摩她憔悴的丈夫没有任何两样。他的目光温柔而缱绻,仿佛缠绵的丝绸;然而我却看不到,我的眼睛透过他,看到了他的身后,商文柏骤然苍白的脸和那浓郁的怎么也无法化开的忧伤。

“你喂我吃药。”我的声音其实可以算得上是比较好听的那种,在一个男人耳朵里,这句话是不多见的撒娇,在另一个男人耳朵里,则是一项酷刑的判词。

芙蓉绣被下,我的左手的掌心已经被掐得发紫,我短短的指甲全部陷入­肉­里,连同我的指尖。

楚天裔微笑着从我的手上接过药碗,一口口地小心翼翼地服侍我吃下。我的脸上挂着同样甜蜜的笑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仿佛盲女复明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端详她的恋人——瓦伦丁的脸。我的睫毛很长,长大足以掩盖住多余的视野,所以我看不见,也不想看见商文柏眼里的悲伤。

既然伤害了,就一定要彻底,就好象感染疾病,一次病来如山倒获得终生免疫总胜过绵延不绝反复感染的好。

我就像一个最优秀的演员,演出着最甜蜜温馨的画面,直到商文柏转身离开。

我的笑容不减,仿佛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与楚天裔的对视中一样,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来来往往。楚天裔的神情微微松懈了一点,幅度小的让我几乎以为自己有这样的感觉完全是神经过敏所致。然而这已经足够让我坚定将商文柏支走的决心,我不能再连累他。

他是我的药,固然可以治好我,但同时也意味着牺牲了他;这样的结局,不是我所想看到的。

我的伤势拖了足有一个多月才愈合。鸳鸯向我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日我昏迷时楚天裔的失态。他满身血污地抱着我一路奔回王府,大叫着“喊司大夫来。”谁要接手他都不肯。然后就一连多少天守侯在门外面不吃也不睡,整个一五好丈夫的典型。我拿它当传奇听,真真假假,添油加醋,传说不就是这样流传起来的吗?好也罢,不好也罢,我的拍档只要有可以成为我拍档的资本就行,其余的,理他做甚。

商文柏最终一个人离开了。因为我告诉他,我已经喜欢上楚天裔了。他微笑地最后一次,轻轻地抚摩我的脸,温柔地说,好,你想做的任何决定我都不会反对。

我以为我会哭,我会难过,我会心如刀割。然而我没有,我只是惆怅,淡淡的惆怅无所不在。我无疑是喜欢他的,喜欢听他讲话,也喜欢说话给他听;和他相处的时候总是如沐春风般的愉快,但是分手的时候却并不会有多难过。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情商低能的我实在是分不清楚。

资质有限,活该我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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