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梅绮觉得冷。
她用双手抱紧自己的肩臂,仍然觉得冷。冷得发颤。
裹紧丝棉被,感觉自己像一只蛹,到了化蝶的季节,却没有来得及破茧而出,就此自缚至死。
窗开着,湖绿的窗纱拂来拂去,纱帘上缀着各色小饰物,有开笑脸的小葵花,跳天鹅湖的舞女玩偶,中国结,金纸鹤,红缨络……还有那三只精致香艳的绣花鞋。
“无针”绣坊,可是“见缝Сhā针”!
梅绮把脸埋在手心里,接了满手的泪。她一点一点地想回头,想着自己和周自横三年的交往,以及洛红尘莫名其妙地闯入。
第一次见到红尘,是在夫子庙贡院西街,梅绮要买绣鞋。买了一只鞋。
是梅绮把洛红尘带到周自横面前的,记得当时自横还笑她:鞋子哪有买一只的,都是一对儿。梅绮说:我偏不要成双成对,偏要买一只。
一阵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梅绮悔恨地哭起来,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好端端地想要去买什么绣鞋?为什么任性地只买一只鞋,说什么不要成双成对?天知道她心里多么想与自横成双成对,白头偕老!
那句话,如同谮语,那个俪影双双的美梦,是她自己亲手打破的!
第二次,也是她先见到洛红尘,见面的那一刻,她已经预知了危险,而且下定决心要对她防患于未然的。她已经下了逐客令了,却偏偏又画蛇添足地讽刺了一句不自量力,激怒了洛红尘,引起一场口角,以致拖延时间给了她和周自横见面的机会。如果自己没有多说那句话,如果当时干净利落地就堵绝了洛红尘的后路,不让她进入“成功”公司,又哪里会有后面的悲剧?
自己,真是太多事,太多话了!是自己断送了自己的幸福,是自己破坏了自己的爱情,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洛红尘已经来“成功”上班快一个月了,周自横也整整一个月没有回过“梅园”。以往,如果没有客户应酬,自横总是找梅绮一起共进午餐的。但是现在,她常坐的位子上,换了洛红尘。
公司上下无人不知,如今洛红尘是董事长座前最信任的红人儿,可以一人之下,众人之上——虽然只是短短一个月,她却已经连升三级,从网络管理员升为网络部经理接着做了总经理助理。尤其周自横平时不是一个张扬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对待员工向来没有远近亲疏之分,这样大张旗鼓地力捧一个新人,就更显得不同寻常。
最让梅绮想不通的是,她左看右看,并看不出洛红尘有什么特别的好处,相貌平平,脾气古怪,性格又倔得要命,上工一个月,倒已经和周自横吵了三架,而每吵一架,她就会位升一级,是因为周自横已经厌倦了下属的惟命是从,想找个刺猬头寻刺激吗?就像吃腻了大鱼大肉的人会心血来潮想吃蔬菜?
如果是这样,梅绮想或许可以等自横的兴趣自动冷落下来。可是等了一个月,已经到了底线,周自横却仍然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今天上午,梅绮决定找自横摊牌,甚至不顾忌讳地在上班时间敲开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直冲冲地质问:“你一个月没回家,是不是为了洛红尘?”
“是。”没想到周自横明明白白地回答,“因为我知道如果去梅园,你一定会找我吵架。”他甚至轻松地弹了一下烟灰,没事人一样地说,“还有,你要注意自己的措辞,我只是没去你家看你,并不是没回家。当然,如果你一定要把梅园的物业说成是我的家也行,不过得把户主的名字换回我的。”
梅绮气得浑身冰冷,连声音都颤了:“你叫我要注意分寸,在公司里不要和你太亲密,可是你和洛红尘呢?你们天天同进同出的,整个公司的人都在议论,你知不知道?”
“哦,他们议论我什么?”
“他们说,你想追求洛红尘,和她不清不楚。”
“好啊,我巴不得他们这么说呢。我的确想追求洛红尘,可她就是不明白,我就等着别人把这话给她说明白。”
“她不明白?她装的!她比谁都明白,就是想吊起来卖!”梅绮叫起来。
但是她气,自横不气,依然慢悠悠地说:“是吗?不过我就是喜欢有人吊我胃口。游戏,是要慢慢地玩才好玩,太容易到手的,不够刺激。你说呢?
梅绮哭了。他是在折磨她,羞辱她。可是,是她先羞辱了自己的。当初,是她主动爱上他,倒追他的,她让他得到的太容易了,几乎是送上门的。但是爱一个人,是错吗?因为她爱他,他就可以这样地欺侮她,轻视她?
泪水流过耳畔印湿了枕巾,梅绮转个身,发现这边的枕巾也早就湿透了。忽然间悲从中来,她由衷地可怜自己,这样地无助,这样地微贱,这样地束手待毙,这不是她梅绮的个性啊!
她已经沉默地等待了一个月,不,已经沉默地等了三年,她不能再被动地等下去,她要主动出击,要争取自己的终生幸福!
有电话打进来,是自横:“睡了么?”
“没有。你呢?”
“睡了。”
“睡了还打电话?”
“是呀。接电话还问我睡没睡?”自横轻轻笑,体贴地问,“怎么,睡不着?”
“冷。”
“又不关窗睡觉?”
“懒得起来。”梅绮也笑了。她很享受这些看似无聊的对话,有种柴米夫妻的亲昵。它代表着整整三个寒暑的相知与默契。“怎么这么晚打电话给我?”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不关窗,小心着凉。”自横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像一把梳子,在梅绮的心上轻轻梳理,有点疼,有点痒,但是很舒服。“你最怕下雨天的,别胡思乱想,早点睡。”
他在哄她。他知道她一直痛恨下雨天,雨珠不间断地落下来,沙啦啦,沙啦啦,好像有无限往事逼着人想回头,想也想不明白,无边无际,无可奈何。
雨是世界上最难把握的东西,偏偏对人的情绪有那么大的控制力量。下雨的时候,人的头发身体都会变得潮润,好像在生苔藓。
他们又说了些无聊的对白才挂线。梅绮已经了无睡意,索性坐起来,掀开袖子,拉开窗帘,发现雨已经停了。
天边一弯下弦月,钩子一样,淡得只剩一个影子,月亮下面是人家的屋脊,草木扶疏,很多飞蛾围着路灯的光打转,路灯下有个男人在看书。梅绮住在十二层,已经很高了,可是也不能看得更远。
城市越来越拥挤,天空越来越狭窄,她再努力,也只能看出那一点点距离去,属于她的,就更少。
——怎么舍得把这一点点也抛出去?
感情是一种债,也许她欠了自横,所以她在他面前才这样地无奈;但是她不欠洛红尘的,她未必斗不过洛红尘。她怕她什么呢?这是两个女人的战争,她的对手是洛红尘,抛开周自横这个裁判不理,论相貌论才气论手段,她不会输给洛红尘的。她要对付的人,是洛红尘,而非周自横!
知错要改,亡羊补牢,是自己把洛红尘拉到自横身边的,自己也一定要把她从他身边赶走,一定要做到!
梅绮对着月亮起誓:我决不会放弃周自横,不会容许任何人同我争夺他的心!
自横和梅绮终于又一同坐在了午餐桌旁。
可是两个人的身体坐在一起并不就等于在享受两人世界。
因为,他们的舌头和思维,替洛红尘留了位。
“听说,洛红尘是个孤儿,来历不明。”梅绮虽然极力把口气放得轻松,可还是控制不住地在唇边现出一丝冷笑。她借着喝汤的空当偷看了一眼周自横的反应,然而和往常一样,她不能从他的脸色中看出任何喜怒情绪。
他仍然一如既往地玩弄着半真牛假的外交辞令:“是吗?你真是消息灵通。”
“我是人事部经理嘛,对员工的家庭情况当然要比你熟悉。”
“是吗?”自横微微一笑。也许他该回一句“又不见你对别人的家庭情况要这样上心”,但是何必明知故问?
“洛红尘的母亲是在她出生的时候就死了的,父亲是个疯子,进了精神病院。”梅绮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这样的身世,真传奇得可以,要是在琼瑶小说里,也许是个好故事;可是现实生活中,多可怕!都不知道她会不会有精神病遗传基因。”
“洛红尘的父亲是精神病?”周自横再镇定,也还是忍不住对这样离奇的身世背景感到惊讶,而且,洛红尘的母亲在她出生的时候即罹难,这一点,和他自己的经历有多么相像。同病相怜的感受使他忍不住微微向前俯身,“你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是洛红尘自己在表格里填写的?”
“当然不是。她哪里肯承认这种丑闻?她的表格里把家庭成员填成了父母双亡。哼,怎么瞒得过我?就有那么巧,我有个亲戚的熟人,恰好和洛红尘的姥爷是老邻居,是她们跟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