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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约四万五千镑,小姐,加上早上卖房子的两万镑,全部卖了六万五千镑。包括我们的佣金在里头。”

“全部款项请你开支票给查理·福克斯阁下。”

“我们会办好的,小姐。”

罗琳达将旅行外套披在肩上。

“小姐要走了?”拍卖人问。

“是的,我就走。”她回答。

一辆旅行马车停在门外,照顾它的是名十分年轻的仆役,她把他留下来是因为他的薪津比任何其他的仆人都要低。

“马车里塞满大小皮箱,以及锅壶等厨房用具,这些东西都是无法拿出来卖的。”

罗琳达望了车厢一眼,微笑地爬上前座,拿起缰绳。

屋外的人已不多,当她驾车离开汉诺威广场时,心想在晚饭前,伦敦的上流社会必将盛传罗琳达·康波恩小姐临去时的大胆作风。

她一路驶过大街,路旁的行人都吃惊地望着她。

一向人们只看到身着制服的豪门仆役挥鞭策马,有谁看过一位贵族小姐头戴翎帽,驾驶一辆旅行马车,吆喝控驭,俨若行家?

这匹马­精­神饱满,迅速穿过大街后,全力向乡间奔驰而去。

很快地,道路两旁已无人迹,罗琳达将马缰交给仆人。

“你先驾一会儿,班恩。”她说:“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赶,我要休息一会。”

仆人遵命拿过马缰,罗琳达脱下帽子,塞在座位下头,再用一条头巾罩住头发,在颈下打了个结。

她伸手取过缰绳。年轻的仆人笑着对她说:“这样是有点冒险,不是吗?小姐。”他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们正在冒险走向不可知的未来,班恩。”罗琳达表示赞同。“而且不可能再回头了,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边说边回头眺望西南方的地平线。

她知道她告诉班恩的也确实是实情,“不可能再回头了。”

她生命中的一章到此告一段落。

这是段漫长的旅途,距离康威尔还有大半路程时,罗琳达已感到疲惫了。

因为她一直不想在途中更换她的马——一些驿站旅舍都有这种便利——这样他们就无法保持早先的前进速度。

他们必须尽早抵达预定的中途站,让马匹在第二天的行程之前获得充分的休息。

在节约用度的大前提下,罗琳达投宿的地方不是那些大而贵的旅馆,而是较小、较不舒适的客栈。当她投宿时往往惹起一阵­骚­动,因为几乎很少有贵族会到这种地方来住的。

当然,店主对他们都极尽巴结之能事。不管这些床铺躺下去多不舒服,被褥多么粗糙,她还是设法安顿自己,获取一夜安眠,以便在第二天一早醒来,恢复­精­神,继续赶路。

她把在拍卖场穿着的长礼服收起,换上朴素而方便的服装,她甚至还想穿上男人的服装,让行动更加方便些。可是她也想到女扮男装会让那些少见多怪的乡下佬大惊失­色­。

所以她还是采用女­性­装束,只除了头上懒得戴顶女帽——仅仅是这样,还是让不少店老板与老板娘吃了一惊:哪有女人出门不戴帽子的?

有几段路颇不好走,但是天气还算清朗。好在这辆状况不佳的马车还没出过什么大毛病,否则半路抛锚可是件十分头痛的事。

一路有过几回阵雨,但是罗琳达不理会班恩要她躲到车厢内,让他来驾驶的建议。她坚持她那件附有兜帽的斗篷足够掩蔽风雨。

有几天热得很,苍蝇又多,不断侵扰他们的马匹。到了中午最热的时候,罗琳达便停下来,吃完饭,约休息一小时,再行出发。

她与班恩很少说话,大部份时间都在想未来种种可能发生的事,并担忧如何清理剩下来的债务,他们还欠查理·福克斯四万镑呢!

她相信在短期内,他不会急着向他们要这笔款子。众所周知,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而且他自己也负过赌债,知道要在短时间内筹集大笔现款有多困难。

罗琳达想了很久才告诉自己,无论如何爸爸一定要还清这笔债——问题是,他们到哪儿去弄这笔钱呢?

当马车驶过荒凉­干­燥、巨石嶙峋的波多明摩山区后,她感到他们进入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有许多年没来过法尔河口了,这儿美丽的山川、醉人的花香,早已从她的童年回忆中模糊、消失了。

法尔河口由于地形关系,有点类似副热带气候,而且正如罗琳达依稀记得的,这里生长的许多植物都是英国境内少见的。

尤其是现在,温暖的六月天使它们茂密繁荣,­色­彩缤纷。

罗琳达惊喜地认出了一些橘子树与柠檬树,甚至还有保棵香蕉树呢!

她也辨得出果树下繁盛花草的品别,姹紫嫣红的野兰花更勾起童年的回忆。

当她母亲在世时,他们常去康威尔小住,母亲去世后,伯爵就一直没有离开过伦敦。

康威尔老家也就从那时开始关闭,后来有对夫­妇­因为没有房子住,志愿充任管理员,并领取少许津贴。

她想这些人一定无法让她父亲满意,一路上罗琳达都在教仆人班恩到了老家后,要如何如何照顾她父亲。

“爸爸一定很高兴我来了!”她想,她会尽她的力量把一切事情安排好,让爸爸满意。

马车爬上一座小山,从山谷望下去,“那就是老家!”她用马鞭指给班恩看。

她的语气中满是骄傲,因为远远看过去,这房子十分漂亮。

这座老屋从前是座修道院,跟潘恩古堡相隔不远;古堡近些年来无人居住,已成一片废墟。

白­色­老屋突出于一片绿丛中,好像无视于时代的变迁,巍然而神秘地矗立着。屋后是一片碧绿的大海。

“哦!小姐,这就是老家?”班恩肃然起敬地惊叹。

“没错!”罗琳达回答,“不过,待走近些时就没这么壮观支人了。”

她发觉她所说的很快就被验证了。当他们驱车下山时,一路坑坑洼洼,崎岖难行,到了终点,乍见老屋仍巍然壮观,可是很快他们就看出年久失修的残破景象。

屋前的广场杂草蔓生,部份栏杆——顶端镀金,雕饰­精­美——颓然倒地。具有上百年历史的大铁门,也从绞链处斜向一边。

罗琳达把马车驶到大门口,驾了这么长的路,她的两条手臂又酸又痛。虽然她没有说出来,但她实在很高兴不必再辛苦地驾车了。

她下车时,伯爵由仆人陪伴着,从门口走出来。一对中年夫­妇­跟在后头。她想这两人应该就是管理员吧!

她迎上前去,一起回到屋里。

屋里的残破与腐朽比她想象的还糟。墙壁由于湿气的侵蚀,斑驳污损,大花板更惨不忍睹。

家具显然已多年没有擦拭。她走上第一个房间,就发觉这房间从来没打扫过。

她边走边想,爸爸应住在妈妈最喜爱的那个房间,房里有几扇落地窗开向花园,还有一个大理石火炉。

果然,爸爸就是住在这儿,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前面摆了张牌桌。

他一个人默默地玩牌。

“我来了,爸爸。”

她爸爸并没有站起来,坐在那儿看着她。她知道他又喝酒了。

“你看,我终于平安到达了。”罗琳达说:“托爸爸的福,一路上还算舒适,没出什么岔子。”

“你有没有给我带些钱来?”

“拍卖所得的每一分钱都送给了那家伙,你也知道,查理·福克斯。”

“你是说全部?”

“是的。”

“你怎么蠢到这个地步?”伯爵说:“你以为我们要靠什么过活?”

“我还没好好想过这个问题,”罗琳达冷冷地回答。“我身边还有点钱可以应付急需,而且我想花园里应该种了些吃的东西。”

“你喜欢吃,花园里多的是野草。”

罗琳达走到窗前,原先美丽的花园一片残垣断壁、烟草迷离。

当年天鹅绒般平滑的草坪早已草长过人。蔓生的花草灌木就象是个热带蛮荒——五颜六­色­、杂乱无章。

但是太阳仍然照耀着,“终于回家了!”的温馨感仍充塞她全身。

她穿过落地窗,走入阳光。她几乎期待着妈妈亲切的呼唤。

然后,她好象不愿再回味令人心酸的过去,回到父亲房里。

“我到屋里四处走走。”她说:“我想早些吃饭,我肚子好饿。今天从早餐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任何东西。”

“他们搞的菜难吃死了!”伯爵说:“这屋里没有一个会烧菜的。”

罗琳达没等他说完就走出去,开始勘察这座房子。她发觉这房子比她想象的可怕多了。

“我希望我咽得下去。”午餐时,伯爵边说边从老管家端来的盘子上取食物。

“这顿饭大部分是我烧的。”罗琳达说:“明天我会教道格曼太太烧菜,至少要让我们的肚子填饱。”

“嗯,的确比我这几天吃的菜好些。”她父亲勉强迸出一句。

“你有没有试着打打免子?”罗琳达问。“我刚在花园里看到好几只。”

“我还没找到枪。”她父亲回答。

“那你一直在­干­什么,爸爸?”

“我到村里去了。”

“你一定到那家酒馆去了。”罗琳达肯定地说。

“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他反问。“在这屋里我甚至我不到酒喝。”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至少他们有最好的白兰地!”

罗琳达瞪大眼睛。他补充道:“从法国来的——还能从哪里来?”

“你是说,这些酒是走私进来的?”

“一直都是这样——康威尔人世代相传,从来没改变过他们的老本行。”

罗琳达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伯爵做了个结论:“我们可以自己搞些私酒进口!他们告诉我这种生意可以大把大把赚钱,有时甚至可赚到投资额的五倍以上。”

“真有这么赚?”罗琳达问。

她想起这些村民一直都在做这种买卖。她知道私酒的利润很高,值得冒险,但是五倍的利润好象不太可能。

“­干­­干­走私,至少会让这种要死不活的生活有趣些。”伯爵说。

他说得眉飞­色­舞,罗琳达也无意跟他辩驳。她问:“那些人一定很惊讶你出现在村里。我们走后,村里一定有许多变化吧”

“我倒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她父亲回答。“除了一些老家伙死掉了,其他的我看也差本多了。”

罗琳达笑起来。

“振作起来,爸爸。这里虽然不是怀特或卡尔根俱乐

部,但这是我们的家,要长久住下去的家。而且我们一定会把一切弄得很好的。“

“到现在为止,我还看不出好在哪里。”伯爵嘟哝着。

“我记不清楚了,”罗琳达说:“可是我们以前不是有些邻居吗?”

“就是有我也没碰过。”

“我想,他们还不知道你回来了。能不能想一想这些人的名字?”

她父亲耸耸肩,好象丝毫提不起兴趣,然后很不情愿地说:“最近这儿有桩新鲜事。”

“什么事?”罗琳达问。

“有个傻瓜把潘恩古堡从新整修起来。”

“我不相信!”罗琳达惊叹。“不是潘恩家族的人?”

“不是,我知道他叫海尔——德斯坦·海尔——从印度回来的。”

“能够整修潘恩古堡的人,一定非常有钱。”罗琳达说:“我记得那座古堡比我们这房子还破烂十倍。”

“村里的人说他确实赚了一笔钱。不知他玩不玩牌?”

“爸爸,你知道现在……”罗琳达警告,“在你的债还掉之前,你不能再打牌。”

“我们要怎么过?”伯爵问。“我所知道的唯一赚钱法宝就是打牌。”

“你没有本钱,就不应该去跟别人赌博。”罗琳达好象在哄小孩。

“如果这个印度阿三想玩牌,我发誓一定舍命陪君子。”伯爵说:“说不定我还可以从他那儿刮笔钱的来。”

罗琳达吸了口气。

跟他吵是没用的,她想。

她实在无法使爸爸明白,这是多么不应该——在他欠的钱还没还清之前,就一直想要赌博——是多么不名誉的事。

“我一定会到潘恩古堡瞧瞧,”她大声说:“你有没有听过有关海尔先生的种种?”

“只听说他一直窝在堡里。”伯爵回答。

“我奇怪他为什么对这古堡有兴趣?大部分从东方赚钱回来的人都住在伦敦或伦敦近郊。”

“我倒希望他做什么事都糊里糊涂的。”伯爵说:“我记得当我小的时候,这古堡是全国有数的胜地之一。”

伯爵顿了一下。

“冬天有豪华的舞会,夏天也有花园舞会,老潘恩爵士那种穷奢极侈的大手笔,今天许多人听都没听过。”

他说得眉飞­色­舞,罗琳达鼓励地问道:“那时候你一定也玩得很愉快,爸爸。”

“我告诉你一件事——那时我们有几匹绝佳的好马!”伯爵说:“潘恩和我常举行越野障碍赛马会,紧张刺激,好玩透了!虽然有些人脖子都摔断了!”

他叹了口气。

“这个印度阿三,我怀疑他连马都没看过,他骑象可能比较在行。”

他口不择言地讥嘲着,罗琳达知道那是因为他嫉愤海尔庞大的财富,而他们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她父亲有时度量甚小。她希望——也是为了他好——他不要在尚未见面之前就心怀芥蒂。

除非这儿的一切有了重大的改变,她相信这附近的邻居还是象小时候一样稀少而遥远。而且不管这新迁来的人是什么样子,他们最好待之以礼。

“或许他和爸的年纪一样大,”她想,“我希望他不要是个贪杯好酒的人。我们付不出大笔的酒钱了!”

吃完饭,她陪爸爸走到房里,同时开始盘算如何改进这个房间,使它更加舒适。

在只有一对老夫­妇­负责清洁的情况下,实在没有必要将每个房间都开放使用。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把牢靠的家具、舒服的沙发、椅子都集中起来,然后把其余的房间关闭。

就象洞察了她的想法,爸爸突然暴躁地说:“我实在无法忍受这里,罗琳达!我无法忍受这种幽闭,跟什么地方都隔得远远的,没有人可以聊天,喝酒也只能找那些乡下佬。”

“我们实在无能为力,爸爸,”她回答“除非我们能把这儿的房地卖掉,否则我们就得住在这里。在离开伦敦前,我曾找过一些房地产代理商,不消说,他们对这儿都不抱希望。”

她父亲没有说话,过了会儿,她接着说:“等我一有时间,我会去法尔茅斯,看看那儿有没有房地产代理商,也许我们可以在地方报纸登个广告。”

本来她以为父亲会象在伦敦时那般大发雷霆。

他却用一种淡然的口吻说:“随你去!我只知道如果要我在这里呆一辈子,我真会给自己一颗子弹。”

他颓然倒向扶椅,碰翻了桌子,桌上的牌洒了一地。

突然他象扯断了自我控制的最后一根神经,伯爵开始漫天咒骂起来。

一连串低级的脏话从他口中迸出。

罗琳达可没有等在一旁聆听。她走出落地窗,进了花园。

火红的太阳渐渐西斜,灿烂的晚霞替苍穹抹上绚丽的胭脂。

她听到蝙蝠刺耳的嘎叫声,抬头只见一个尖锐的黑影迅速掠过半空。

她愈走愈远,直到再也听不见父亲的吼声,然后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绝不会让这一切击垮我!”她昂扬而坚定地说,但她的声音迅速消失在郁黑的树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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