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份不安,很快就降临到了她的头上。
在她晋为昭仪的那一年,她怀孕了,同时怀孕的,还有右仆射慕风的妹妹昭媛慕雪。
这,对于皇嗣沉寂太久的后宫来说,不啻是双重的喜讯。
她和慕雪也都得以恩准,于宫中会见亲人。
她的亲人,来的,却并不是她那只官拜从二品的父亲和出身舞姬的母亲。
恰是当朝的尚书令,按道理,她该唤伯父的陈尚书令。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瞧她。
也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告诉了她一些事。
巽朝的规矩,倘若皇上不能在年满二十五岁时册立太子,则太子一位,将册立皇太弟,也就是由近支王爷相代。
如今,皇上已年届二十一岁,又膝下无皇子,自然,这一胎同样是着紧的。
而慕雪是慕风的妹妹,右仆射一职虽在尚书令之下,但,难免不母以子贵,危及到陈府的位置,因此,他今番进宫,无非是晓以厉害关系于她知道。
可,她知道了又怎样呢?
腹中的胎儿性别,难道是她能左右的么?
然,在那一日,陈尚书令离去前,却交予了她最重要的一个筹码。
宫中彼时的冯院正恰是陈尚书令早就部署下的人。
这,于后来,终成为了她问鼎中宫之位最大的助力。
因怀得皇嗣,她和慕雪同日分别册为正一品惠妃、淑妃、距离中宫,仅是一步之遥。
若能诞子,则,更可能,一跃成为中宫。
但,这个念头,终被一次无意的发现,所打破。
正从那时开始,她才发现,禁宫中,看上去能到达荣耀顶端的路,是充满了血腥和杀戮的。
一路走去,当她站在皇后的宝座,亲握那九凤玉璧时,那洁白莹润的玉璧上,分明,沾满了别人的鲜血。
她,终究,对不起慕淑妃。
也从那时开始,过于在乎手上握得的一切,她的心,变得多疑,敏感,再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甚至,对陈媛,都不例外。
那时,她因着抚养太子轩辕聿,得到了中宫皇后的位置,可,失去的,是圣宠雨露。
帝君轩辕焕,每月除了十五,按照祖制会歇在她的鸾凤宫之外,其余时间,却都不会再翻她的牌。
本来,有了聿儿,她也无所谓这些,六宫雨露均泽,才是她身为中宫该去维系的。
但,那年除夕后的一个月,彤史的来禀,着实是让她意外的。
轩辕焕接连半月不曾翻牌,每晚都独宿在天曌宫。
她清楚轩辕焕的秉性,对于女色,他绝对不会克制得了半个月,除非——
从天曌宫太监的口中,她终是知道了,半月间,每晚皇上亥时,必会出宫,然后在子时返回。
如此,这半月的不近女色定与出宫有关。
当她安排人,往宫外跟踪时,得到的讯息却是,皇上的车辇消失在襄王府的后院中。
襄王,她怎么会不记得这个人呢。
他,是陈媛的夫君,亦是巽国的战神。
没有他出征所不能赢的仗,也没有他出征所不能夺的城。
他的崛起,使得原本在巽国默默无闻的纳兰一氏,刹那因着纳兰敬德的缘故,迅速跻身世家行列。
于是,在他率兵携同斟、夜两国攻打苗水族时,不少世家愿将自家未出阁的女儿许配予他,因为,此战大胜的话,无疑,将使他的战绩更为辉煌。
当然,连尚书令都不例外,眼见着自己的女儿错过了应选的年龄,待到三年后再去应选,年岁终不饶人,是以,他额外求了皇上的恩旨,将陈媛许配给纳兰敬德。
本是天作的佳缘,她当初也是祝福陈媛的。
可,现在,让她洞悉了不该洞悉的事后,只让她难以接受。
陈媛的容貌是美丽的,这份美丽,彼时是她羡慕的,如今,更是让她心烦的。
襄王为臣,倘皇上看上他的王妃,他又能如何呢?
再怎样的铁血男儿,其实,终归过不了权欲这一关。
于是,翌日,她去了天曌宫,以宫女莫兰年岁渐大,到了出宫年龄,想请皇上念在主仆一场的份上,指莫兰一门好亲事。
但,当她无意中提起是否能配予襄王时,她瞧得清楚,轩辕焕的神色是略略变了一变的,不过,只是变了一变,他即允了她的奏请。
没有丝毫反对的,允准。
她心里清楚,襄王身为王爷,以她的宫女配他,着实是高攀的。
可轩辕焕竟是允了。
她的心,在轩辕焕允准的那一刻,酸涩自品。
这,可以算是她代轩辕焕去赐下的一份补偿么?
她传召陈媛进宫,当她说出赐莫兰予襄王为侧妃时,她看到,陈媛的容色依旧是淡然不惊的。
她很失望。
她的失望来源于,这世上竟有一名女子对即将有其他女子分享夫君,却仍能做到容色不惊。
那么,仅能说明,若非陈媛逆来顺受惯了,就是对自己的夫君早已不在乎。
那么,是否更说明,轩辕焕真的,与陈媛有染呢?
兜兜绕绕了一圈,当年,她从陈媛手中得到的,最终,再因着陈媛,变得不完整。
于是,嫉妒使然,羡慕使然,她从那时开始,借着一切的法子,编排着陈媛。
直到,夕颜进宫。
甫见夕颜的脸,她就有种蓦然相识之感。
犹记起,最后那次陪轩辕焕在颐景行宫,轩辕焕亲自画的那幅画像上,赫然是拥有这张脸的女子。
也因着那幅画,终酿成了,这辈子,她再不愿去回忆的那幕。
是以,初见夕颜,她是厌恶的。
其后细想,怎么可能呢?
若按时间算,那时,夕颜充其量不过几岁。
所以,她根本不是画上的女子。
哪怕,她们拥有近乎完全相似的样貌。
但,当轩辕聿为了夕颜,改赐慕湮姻夜国时,她仍是无法容忍。
她本想借着慕湮,弥补对慕雪当年的亏欠,却因着轩辕聿册夕颜为醉妃,只让她的心,寒冷一片。
难道,一切都是劫数么?
五年前,一个西蔺嬍已让轩辕聿封闭了五年。
五年后,难道,他和他父皇,注定要迷恋上相同的脸吗?
隐隐地,她心里觉到些什么。
或许当初,她真的误会了陈媛。
然,骄傲使她不愿意去承认这个错误。
直到,陈媛为了夕颜,入宫求见于她,并取出半块白龙玉璧,呈献于她。
她对这块玉璧不会陌生。
一龙一凤,皆是半壁,相合,则成圆壁。
这圆壁两半,各雕刻这瑞兽,亦是巽、夜两国皇后的信物。
她有的,便是另外半块九龙玉璧。
但,陈媛显然从她常佩于绶带下的另半壁九凤玉璧察觉出这双壁之间该是有着渊源。
所以,才促使陈媛下定决心,来主动求她。
陈媛口中接下来说出的话,映证了她之前的猜测。
夕颜的母亲确是另有其人,并且,这半块玉璧是夕颜的母亲最后交予陈媛,让她拿着玉璧将夕颜托付给夜帝。
可,夜帝并非夕颜的生父,只是,这半块玉璧应该是一个约定的承诺,因此,定能保夕颜一个周全。
是以,陈媛请求她,让皇上收回册封夕颜为醉妃的旨意,使夕颜能继续联姻夜国,这样,亦算是全了夕颜母亲彼时的心愿。
她知道,陈媛此刻的坦白,全是因着担心,这担心的来源,正是她。
陈媛担心的,无非是怕她将这么对年来对她的编排,同样不会放过入宫为妃的夕颜。
所以,陈媛只挑明了夕颜并非她女儿的身份,却善良到仍继续担下这多年来的误会,不去解释轩辕焕出宫私会的并不是她,而正是夕颜的亲生母亲。
因为,一旦说出这个真相,或许非但于事无补,反应了变本加厉四个字。
可,她真的是那么狭隘的人么?
过了这么多年,其实,她的心里,哪怕有着怨嫉,却再不会做出多过分的事来。
况且,颐景行宫的那幅画,加上夕颜的容貌和身份,她早揣测出了一些关于真相的一隅。
于是,她听完陈媛的请求,问了一句话:夕颜的母亲是否就是先帝出宫私会的女子。
陈媛先是震惊,接着是怆然地跪叩于地,求她,念在昔日姐妹一场的份上,千万不要伤及无辜的孩子。
也在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轩辕焕每晚出宫私会虽是夕颜的母亲,但,这种私会却带着禁脔的性质。
一个女子,哪怕再得到帝君的宠幸,因着这种性质,无疑是可悲的。
这么多年来,她视陈媛为不容,到头,只是一个误会。
一个,彻头彻尾,谁都不幸福的误会。
她沉默地听完陈媛的叙述,仅再问了一句,夕颜是否为轩辕焕的女儿。
这一次,陈媛斩钉截铁地告诉她,绝不是轩辕焕的女儿,至于生父是谁,她瞧得出陈媛脸上,瞬间即逝的一抹痛楚。
对于她来说,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其余的,她不需多问。
因为,她并不能答应陈媛的请求。
即便,她也想留下慕湮,送夕颜去夜国。
可,天子一言九鼎,又岂能出尔反尔呢?
所以,她允诺陈媛,定会照拂夕颜在宫内的周全,交换的条件,就是陈媛手中的九龙玉璧。
因为,她始终,欠慕淑妃一次,这一次,让她希望能最后为慕湮做一件事。
既然,这块是夜国的信物九龙玉璧,新晋位的夜帝百里南纵未见过,亦该是知道的。并且,他一定会带回给夜国的先帝百里栖。
而有了这块玉璧的庇护,或许,慕湮的深宫路,终将不会似她姑姑那样的坎坷。
不过,是种偿还。
不过,是种赎罪。
于是,在那日饯行夜帝的宴后,她把两块玉璧合而为一,分别赠与了夜帝和慕湮。
单独赠一块九龙玉璧,在众人面前,实是不妥的,毕竟,其中一块毕竟是夜国的信物。
倒不如,由她将这分开的龙凤璧玉再合整为一个圆壁,也算应了景。
而,她把自己的龙凤玉璧赠给慕湮,只源于这皇后的玉璧本来就不该是属于她的。
从此失去,也好。
巽国的中宫之尊、太子之位,不过血腥杀戮的象征。
这块九凤玉璧若失去这些血腥的意味,是否,能还它原来的洁净呢?
她不知道。
只知道,陈媛的慈悲再次揭开这场血腥杀戮的帷幕。
思绪纷杂间,过往一幕幕地浮现,仿佛心口悲凉的呛了一下,让她不得不从榻上坐起,声音,缥缈地隔着帐幔传了出来:“醉妃怎样?”
“回太后的话,皇上昨晚一直陪醉妃歇在偏殿,这会子,李公公在殿外禀了,皇上只说明日免朝,想是安慰这醉妃,但又未见传院正,该是无碍的。”
“无碍,无碍就好。”
陈媛最后的托付,她不会忘。
她除了欠慕淑妃,其实,对陈媛,又何尝不存着亏欠呢?
自陈媛去后,每日,夕颜都在偏殿焚香祈告。
她知道,纳兰禄在暮方庵做着陈媛头七的法事,只是,以她如今的身子,却是去不得的。
能做的,也仅是卧于榻上,祈香祷福罢了。
轩辕聿每日下朝后,本来除了往御书房批阅折子,就是在这陪她。
但,他借着天气渐冷,御书房的暖炉没有偏殿的好,干脆将御书房的一部分挪到了外殿,批阅折子都在这偏殿内进行。
这,外人看似的荣宠,她心里,虽是蕴着些许的欢喜,终究,是有些不便的,
因为,每晚,轩辕聿也不再回主殿,索性,陪她一并歇于偏殿。
而她,每五日在毒发前需服一次药的事,就变得很是不便,。
十一月十四,这一晚,是她自陈媛去后,第一次需服药的日子。
轩辕聿在外殿,批阅着折子。
内殿,她早早地说要歇了,摒去所有的宫人,确是十分安静。
在这份安静里,她悄悄取出一直放在床榻暗格内的瓷瓶。
用罢晚膳,她就唤离秋倒了一杯水,一直搁在塌边的几案上。如今,趁着这会功夫,赶紧服下,该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她将药丸倒入手心,才要放进唇内,却听得他起身的声音,接着,内、外殿间垂下的雪色纱幔已被他掀开。
她一惊,忙就势把药丸握在手心,半倚于榻,抬眸瞧向他。
他径直走到榻旁,笑凝着她:“朕困了,今晚早些安置吧。”
他笑起来,腮边,又现出一个好看的酒窝。
她瞧着他笑,唇边却只浮起淡淡的笑意,手心,捏着那药丸,她下意识地用袖子笼住自己的手,身子往床榻内欠去:“皇上,可要传莫菊来伺候更衣?”
她没话找话地说着,只要,莫菊进来,她该可以把药放进唇中,这样,找机会喝口水,也就下去了。
然,偏偏,他却只坐于榻旁,眸华瞅到她另一只手里的杯盏,伸手执了过去,手碰到杯壁,不由道:“怎么喝凉水?”
“臣妾早喝过了,刚忘了放回几案上。”
说出这一句话,她的神情级不自然。
他唇边的笑涡愈深,随后,就着这杯盏,将那剩下的凉水饮下。
“皇上,凉的。”她唤道。
他竟然,把那杯凉水喝了下去。
其实,也不算太凉。只是,这么冷的天,从茶壶里倒出的水,不立刻喝下,就不会再是暖的。
一如人心,不暖,就凉了。
他和她之间呢?
或许,下一个冬天,就会凉了吧。
“在想什么?”
他的气息暖暖地拂在她的鼻端,她蓦地抬首,他的唇,轻轻地落在她的鼻尖。
不知是先前殿里的银碳熏得太热,还是,她的心神不定,此刻,鼻尖子上,却是沁出些许的珠子来,他修长的手指扶到那珠子上,语音低徊:“恼朕喝了你的茶?”
“没,只是,有些困了。”
“朕再给你去倒杯热的。喝完,早些睡罢。”
他起身,转往几案旁走去,她才要把药丸服下,他却突然转回身子。
“壶里的水也凉了,暖兜看来都抵不过这寒冷。”他朝殿外唤道,“来人,换暖茶上来。”
“诺。”
殿外有宫人应了一声,夕颜本抬起的手,灿灿地放下,她能觉到,手心沁出的汗意,似把那药丸的外层,都融了些许的黏腻于掌心。
只是,她仅能这么握着。
“怎么脸色突然不好了?”
他坐于榻旁,端详着她的脸色。
她当然知道不好,一惊一乍,加上体内那股寒冷的涌起,怎会好呢。
“皇上,许是今日,太累的缘故吧。”
“是么?”他的手柔柔的覆上她的手,她的手蓦地一滞。
手心,正握得那枚药丸。
她担心,他扣进她的手中,幸好,他只是覆着,并没有再多一步的动作。
“皇上,您要的热茶。”
有宫女的身影掀帘而入,正是新来的宫女蘅月。
“呈给你家娘娘。”轩辕聿吩咐道。
“诺。”
蘅月甫要把茶递予夕颜,轩辕聿却突然想到些什么,径直从她手上的托盘,把茶接了下来,以手背拭了下茶盏的温度,方道:“这温度正好。”
夕颜用另外一只手接过茶盏,才想着怎样让轩辕聿起身,好饮下这茶,突听蘅月禀道:“皇上,奴婢伺候您把坎肩换下吧。”
“呃?”轩辕聿有些不悦。
毕竟,蘅月这一语,显是有着僭越的意味。
“回皇上的话,您的坎肩是银狐皮毛,虽是极珍贵的御寒之物,然,对娘娘的胎儿未必是好的。”
“哦,朕倒不知道还有这个说法。”
“奴婢家以前是猎户,所以奴婢才知道些许,这银狐毕竟是山野之物,带着难以驱除的味道,这些味道虽淡不可闻,却极易引起胎相的不稳,是以,奴婢斗胆,让奴婢伺候皇上先换下这坎肩。”
轩辕聿下意识地闻了一下坎肩,松开夕颜的手,旋即站起,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由你替朕更衣吧。”
“诺。”
轩辕聿转身间,夕颜忙把药丸置于入口中,用那盏茶一气饮下,药丸顺利地入喉,带起一股暖意,随着这股暖意,她看到,轩辕聿的身子又已转回。
他的眸华似有若无地凝向她,她略有些尴尬地把那茶盏搁至一旁的几案上。
“怎么喝这么急?”
他身着白色的中衣,上得榻来,她的脸,晕得通红,仿被他瞧穿一样。
“臣妾口渴。是以,饮得急了。”
“原是这样。”
他的指尖拭到她的唇边,她一惊,才要避开,却看到,他的眸底探究的神情,她一滞,他的指尖仅把她唇边一点残余的茶渍拭了。
“连饮茶,都还像个孩子。”
是啊,只有孩子,才会喝茶喝到茶渍还留在唇边吧。
“皇上,把臣妾当孩子么?”她顺着他的话,反问出这句。
他本是探究的眸华却蓦地一转,一转间,犹添了几分的戏谑。
“是么?”
她的脸晕红愈深,借此掩去服药刹那的尴尬。
“皇上说是就是。”
说罢,她回身,就要卧下,不曾想,他的手,偏从身后环住了她。
“皇上——”
她记起殿内,还有蘅月在,他却这般。
“夕夕……”
他的话音仿佛带着魔音般在她耳边咛起,带着让她心悸的味道。
“蘅月,你先下去。”
她吩咐道。
他的手环着她的腰,她的腰,因着六个月的身孕,早不复昔日纤细嬛腰。
“诺。”蘅月的声音传来,随后是脚步声慢慢离去。
“皇上,早些安置吧。”
她稍侧脸,接近嗫嚅地道。
然,稍侧的脸,却再次碰到他的唇,他的唇,柔柔地从她的彼端往下,轻轻地吻住她莹润的红唇,她担心,唇内还有那药丸的味道,只紧闭着不肯松开,没有黏上药渍的另一只手,轻轻推着他,他用手把她推搡的小手柔柔地握住,低徊的语音在她的唇上响起:“茶,倒是香的。”
她一惊,身子甫一动,正触到,他某处灼热的坚挺,她的目光本不该瞧向那处,却偏是瞧得清楚。
虽然,她只经历了一次人事,又是在什么都瞧不到,被困束的情况下。但,这灼热的坚挺,意味着什么,司寝彼时却是教得她清楚分明的。
她的脸红到无以复加。
但是,以她现在的身子,怎么可以那样呢?
他瞧到她脸越来越红,以为吻住了她的呼吸,甫离开她的唇时,她只地下螓首,轻声:“皇上,今晚不翻牌吗?”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环住她的手,侧回身子:“朕乏了,想安置了。”
她怯怯地凝了他一眼,却还是瞧到了那处,依旧——
他本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又是帝王,眼见着,这几日,都为了陪她,不曾翻牌。
雨露不均,他当然,无处可泽。
她的手,甫要褪去自己的中衣,却还是滞了一滞,自己的身子,早是不干净的,又怎能给他呢?
可,今晚,若这样下去,他能睡得安稳吗?
虽然她服下这药后,就会陷入昏睡,但,在这之前,应该,还是有段时间的罢。
司寝的话犹在耳,她的手,终是在犹豫间,褪了一半的衣裳,低低唤了一声:“皇上——”
光洁的肩膀祼露在空气里,是不冷的。
只是,却随着他蓦地转身,凝向她的目光,骤然变得很冷。
“夕夕,你这是做什么?”
“臣妾——臣妾——”她眼镜一闭,豁出去般道,“若皇上不嫌弃,臣妾今晚,可以侍寝。”
她可以侍寝?
他突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且莫说,他不是那种不能克制欲念的君王。
她如今身怀六个月的身孕,加上胎相一直不稳,再如何,她都是不能侍寝的。
他的手绝然地把她褪了一半的中衣拉上,语音低嘠:“朕,不需要。”
他不需要?
她抬起眼睛,眸底,有着一丝,淡淡的失落。
这层失落映进他的眸底,他柔柔地对她一笑,手抚上她冰冷的脸颊:“朕要的,不是你的侍寝,即便你只陪朕躺着,都好过一切。”
“可,皇上,您——”
她颦了下眉,眸华虽不敢再望向那处,但,不望,就真能忽视了么?
“朕无碍,即便你没有身孕,尚得守孝一年。”
他故用诙谐的语调化去她彼时的踌躇,然后,轻柔地替她掖好被角。
而她,本坚持着的清明,终是在那药效袭来时,陷入沉沉的睡梦中。
他瞧她昏昏睡去的样子,眉心突然蹙了一下。
他的手,缓缓把她藏于被下,即便沉睡,依旧紧握的一只手牵起,思忖了一下,却并未去展开她的紧握,仍将她的手放回锦被内。
他深黝的眸华凝着她,若能永远这样凝着,该有多好呢?
他俯下身子,在她光洁的额际烙下只属于他的吻。
哪怕,方才被她不经意撩拨起些许的欲念,可,他不想任由着欲念,做出伤害到她身体的事。
毕竟,这六个月的身孕,每一步,即便有张仲在,都保得甚是吃力。
即便,她怀的,是那人的孩子。
但,又怎么样呢?
他柔柔地烙下属于他的痕迹,低声:“夕夕,不要离开朕……”
他知道她听不到,也惟有此刻,他才能允自己自私地说出这句话。
翌日,张仲依旧按着惯例,辰时往偏殿请平安脉,甫搭脉相,他略一沉吟,终是问道:“娘娘,恕臣多问一句,除了臣开给娘娘的汤药外,娘娘是否仍服用其他的汤药?”
夕颜的手微微一颤,一颤时,旁边的蘅月轻声道:“娘娘,搁在这几案上太凉了,奴婢替您放块热垫子吧?”
“嗯。”夕颜应了一声,化去方才隐于一颤后的神色不稳,院正,本宫只服用了院正开的汤药,其余的调补药膳,是由院判负责,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了冲撞呢?
蘅月轻抬起夕颜的手腕,就势放下那块热垫子。
垫子很热,她的手腕,丝毫并不能被这层热一并暖融。
张仲若有所思地低眉敛眸,旋即道:“娘娘的玉体如今十分孱弱,有些药膳确是经不得再受用的。”
他顿了一顿,复道:“连臣给娘娘用药,都需思量再三,只怕万一有什么冲撞,反伤及皇嗣。”
这一语,张仲虽说得仿佛是他的小心谨慎,听进夕颜的耳中,自是别样的意味。
她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抚到自己隆起的腹部,止不住的,是手心沁出的冷汗。
难道,银啻苍的药丸,真的,对胎儿是不好的么?
“娘娘,臣会再开一副调理的汤药予娘娘,但,未免药效相抵相撞,今日起,院判的药膳,娘娘就不需再用了。这,臣亦会交代院判的。”
院判的药膳,她已用了月余,也是经得张仲同意的,今日,张仲一再提及药膳,分明是在借着药膳暗指什么。
她心下清明,神色上,却只是淡淡地道:“有劳院正了,一切旦听院正安排。”
张仲收回搭于夕颜腕上的手,躬身,带着药箱步出殿外。
蘅月一并送张仲往殿外行去。
夕颜瞧向张仲的目光,骤然觉得,蘅月的背影似乎有些许的熟悉,但,一时间,又说不出,在何处见过。
这种熟悉,绝不仅仅是她对一个宫女背影的认识。
她蹙了一下眉,复倚在榻上,如果,银啻苍,真的骗了她,这药丸在控制毒发的同时,却对胎儿是有影响的。
那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告诉轩辕聿么?
如果告诉他,以张仲的医术,除去那些药丸的障目,该能断得千机之毒,那么,如此一来,不正间接地告诉轩辕聿,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吗?
她不想看到轩辕聿的伤心。
所以,才有了这一年的约定。
并且,她同样不知道,不服用银苍的药丸,在千机发作时,她又能坚持多久呢?
那种痛苦的感觉,她不会忘记。
现在的她,再不是一个人的身子,稍有不慎,累及地,只会是腹中的胎儿!
心绪纷飞,唯今之计,或许,只有银苍能给她一个答案。
可,她又该怎么去见他呢?
‘远汐’侯,这二字的封号,之于轩辕聿的计较,难道,还不明显么?、
“醉妃娘娘,今日是十五,按着规矩,皇上会歇在鸾凤宫,是以,今晚,您想用些什么,请先告诉奴婢,奴婢好吩咐膳房提前准备。”
蘅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看似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提醒。
轩辕聿不在,那么,按着道理,她的晚膳就不用随他,可以点一些其他的膳食。
但,现在,说出这话,难道只是做一个提醒么?
她抬起眸子,正对上蘅月的目光,这目光,同样是熟悉的。
“你——”夕颜滞了一滞,轻轻唤出两字,“阿兰?”
蘅月闻听她这么说时,莞尔一笑,道:“正是我。侯爷不放心娘娘,就让我进宫照顾着娘娘。”
她没有自称奴婢,语调也恢复到之前她熟悉的样子。
“你的脸——”
夕颜凝着她的脸,却是和彼时阿兰的容貌,是有些不一样的。
“哦,这呀,不过是借着侯爷的易容术罢了,但,娘娘不也认出我了么?”
她早该想到是她,从昨晚,这名宫女看似无意的相护,让她服下这药,她就该想到。
夕颜略略瞧了一下殿外,除了两名粗使宫女外,并无他人。
阿兰显是知道了她的心思,轻声:“娘娘要见侯爷么?”
夕颜的手紧紧地拽着锦被,复咬了一下唇,却没有立刻回答阿兰的问话。
阿兰的身份,又岂止只是一个丫鬟呢?
但,她真的看不透,为什么,阿兰愿意为银啻苍做这么多的事。
尤其,愿意让她见银苍。
难道,做为一个女子,真能大度至此吗?
“娘娘若要见,今晚亥时,奴婢会想法带侯爷来。”
阿兰低声说完这一句话,又添了一句:“阿兰唯一希望的,是娘娘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侯爷的苦心。”
苦心?
他的苦心,若是要以牺牲孩子,保住她命为代价,让她怎能接受呢?
【26】
天永元年十一月十五日,晚。
夕颜用了汤药,晌午后,又一直睡到了晚膳时分,离秋守在纱幔外,耳听得殿内传来些许动静,轻声禀道:
“娘娘可要用膳了?”
“传罢。”
离秋应了一声,反往殿外吩咐宫人上膳点。
夕颜坐起身子,一直这么躺着,反映好像都不太敏锐了。
她抚了下略有些麻的腿,今晚,她并不想坐在榻上用膳。
今晚,按照祖制,轩辕聿晚膳时就会往皇后的鸾凤宫中去,并会宿在皇后那。
这几日来,每晚有他的相伴,并不觉得怎样,一旦,忽然,他不在殿内了,却是凭添了几分清冷。
而,他所取的地方,却比六宫妃嫔中任何一处,更让她做不到释然。
腹中的胎儿,让她不能情绪有大的波动。
所以,她不想引着自己去胡思乱想什么。
暂时起身,让眼界不局限于床榻的一隅,是否就会好很多呢?
用膳的几案就置在榻前,案旁的椅子离榻并不远,少许走动,对身子,也未必是坏的。
她的足尖移到榻旁,伸进丝履。
由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起来,她扶着一旁悬挂帐幔的栏杆慢慢站起,甫起身,抬眸,恰看到床榻一侧铜镜中的自己,原本尖尖的下颔,经过月余的调理,倒显出从没有过的丰腴,她的手下意识地抚到脸颊处,犹记得,司寝曾经说过,轩辕聿素是钟意纤瘦的女子。
如今,她的脸以及臃肿的身子又哪来纤瘦的含义?
自保胎以来,每日梳洗全由宫女伺候,因着大部分时间都卧榻休息,她的青丝都没有再梳起,是以,也基本不需要对镜理妆。
今日,乍看到镜中的自己时,心底,除了愕然外,却隐隐含着其它的意味。
“娘娘,院正嘱咐过呃,您不能起来!”
离秋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人也走到了跟前。
“无碍的。”
夕颜就着状台前坐下,从床榻至此,不过区区三步路罢了,只这三步,又怎会有事呢?
“娘娘。”离秋唤道。
夕颜凝着铜镜中的脸,手,却依旧抚在下颔处。
“娘娘,月余的调养,娘娘的气色可是大好。”离秋站于塔身后,道。
纵前几日又见了红,但,离秋看着镜中的夕颜,气色比初回宫时终大好了不少。
“是么?”夕颜触紧了眉,从铜镜中瞧着离秋,“你不觉得本宫丰腴了不少么?”
“您是有身子的人,自然丰腴些,对孩子也是好的。”
夕颜的眉心愈皱紧,她瞧了一眼,宫女放在身后几案上的晚膳,遂脱口问了一句:
“有没有什么膳食可以既顾全到胎儿,又能让本宫看起来不这么丰腴呢?”
离秋有些不知道怎样去对上这句话,只能岔开话题道:
“娘娘,是将晚膳移到您跟前么?”
“不必麻烦,就搁几案上,一会,你扶本宫过去。”
夕颜的手随意地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梳子是上好的黄杨木制成,上面,镶嵌着玛瑙绿宝石,这也是梳妆台上唯一的东西。
除了铜镜,梳子之外,状态上本该有的首饰、胭脂却都是没有的。
因为,她根本不能用。
她有一搭没一搭梳着青丝,借此掩去方才那一句话的尴尬。
一种宫人端着菜肴进殿,人影憧憧间,她瞧到,离秋的身后,俨然出现一道明黄的身影。
她的手滞了一滞,脸,咻的一下,觉到有些灼烫。
方才她无意说的话,他听到了么?
从铜镜的这端,她看到,轩辕聿挥手让那些宫人出去。
偌大的内殿,隔着一拢着银碳的盆,又只剩他和她。
按着现在的时候,他该起驾去鸾凤宫。
可,他却来了。
有些意外,心底更多湮出的滋味,却不仅仅是意外所能囊括的。
“又在想什么?”
“只想着,皇上,怎么过来了。”
她随口说出这句话,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龙*香近在咫尺。
而他深黝黑黑的眸子正凝向她。
眸底,有碎星闪闪,闪得,让她偏过脸去,不再望他。
她怕,再望下去,会迷失在他的眸底,愈陷愈深。
他的手却执过梳子,替她悉心梳着青丝三千,柔声地道:
“朕想陪着你用膳,就过来了。”他说得倒是直接,“怎么起身了?”
“一直躺着,有些晕,就起身了。”
如果只是头晕,她怎会起身。
只是,心里那一处的空落,以及淤堵,才让她不愿意再卧于床榻。
他仿似透过铜镜,从她平静的脸上瞧出些什么,道:
“待到除夕,朕免朝时,带你去颐景行宫,那里,最适合大冷的天去。”
“呃?”她发出这一个音节,心,却不可遏制地滞跳了一拍。
“这一次,路途不会颠簸,朕保证。”
他放下手中的梳子,转到她跟前,目光轻柔地凝向他。
“嗯。”又是一个单音字,下意识地,她把脸埋得更低。
彼时,他透过铜镜瞧着她,不论怎样,终是不会太真切。
然,现在,他就这样望着她,以前,她不曾发觉,自己丰腴成这样,但,现在,她终是知道了。
所以,今晚,他去鸾凤宫之前,她不希望,他多瞧一眼她现在的样子。
毕竟,皇后陈锦是纤瘦的。
而皇后陈锦,虽非直接杀害她母亲的人,但,碧落的突然转变,难道,真与陈锦无关么?
她不能耗费心力去多想,可她并不能真的做到不进心。
思路未定,她突然觉得身子一个腾空,一惊间,恰是他打横抱起了她。
“又重了不少。”
他看似淡淡地说出这句话,落尽她耳中,自身别样的计较。
她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他的衣襟,籍此,让看上去确实笨重的身子,稍稍地借点力,他觉察到她的小动作,沉声:
“怎么了?”
“唔,只是,有些不习惯”
她搪塞着,知道自己小动作又被他察觉,脸颊蕴升的红晕却将耳根子都一并地染红了。
他意味深长地睨了她一眼,话语甫出,却只让她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是不习惯这样被朕抱,还是不习惯,心里突然计较起朕的喜好来呢?”
“臣妾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脸再红,总不能沉默啊,若沉默,岂不代表她默认了呢?
他干脆停下步子,不放她下去,却也不再走一步。
她觉到他不动了,手稍稍地再勾紧了他颈部几分:
“皇上,放臣妾下来,臣妾——身子太重了。”
他只愈紧地抱着她,睨着她此时娇俏红染的样子,语音低徊间,带了几分暖味:
“朕不觉得重,朕喜欢你这丰腴的样子。”
“呃——”她惊愕地抬起脸,恰对上他碎星闪闪的眸华,那里,湮出一丝幽蓝,一如,初见时那般。
只是,初见时,他哪里有现在这样温柔呢?
“她们说的,你倒信,朕和你说过的,你何曾也信了,就好了。”
“谁说我不信你的话?”
她嗫嚅着界面说出这句话,觉到失仪,再要收口,终是来不及。
“怎么不成臣妾了?”
他语气里似乎带着笑意,落入她耳中,却听成另外的意思。
“臣妾逾言,请皇上恕罪。”
他瞧她又小心谨慎起来,不再逗她,只把她轻轻放在榻上,修长的指尖塔起她的下颔:
“你呀,又开始渔了。”
“这本是宫规,臣妾自然该是去守的。”
她避开他的目光,好奇怪,每每这样,她的心,越来越跳的疾速。
“以后在朕跟前,不必再自称臣妾。”
他松开她的下颚,看似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
“也别去听她们口中所谓的朕的喜好,朕喜欢的,就是那个叫纳兰夕颜的迂腐女子。”
“喜欢?”她复吟了这两字。
只是喜欢么?
他反身,在榻旁的几案前坐下:
“今晚这些菜色倒是清淡。平日里,你陪着朕,用的膳食到显得腻味多了。可见,朕若不来这,你少了些许的拘束。”
“皇上喜欢清淡的菜肴么?”她低低问出一句话。
“朕的喜好,常是身不由己的,但,朕在你这,却是随着心的。”
这句话里德意味,她听得明白,只是,这层明白,却是让她更为的惶然。
她兀自低着脸,皓腕轻舒,替他盛起一碗虫草灵芝顿鸭汤。
他看着她将这碗汤小心翼翼地盛了,端至他跟前:
“天冷,先喝点汤暖下身,再用膳罢。”
他就着她的手接过,却见她并不用,遂淡淡一笑,舀了一勺汤,至她唇边。
她的脸不知是被烛火映着,还是又生起些许的红意,低了头,语音渐轻:
“皇上先用。”
她心里自然有着她的计较,这汤看起来,虽是清淡,但终究相对案上其它的菜式来说,是腻的,她仿佛能看到,映在汤勺里,她原本尖尖的下颔,很快不止圆润,甚至会出现迭影。
心下起了计较,她只执筷著用些清爽的菜式。
他收了手,只慢慢品着这碗汤,亦不去勉强她。
这一膳,他和她用的很慢,似乎心照不宣地想延长这一膳的时间。
然,纵再慢,终到了用完的时候。
李公公在外殿,躬身禀道:
“皇上,是否该起驾了?”
是的,他原本晚膳就该往鸾凤宫去用,只心里始终惦着她,才没过去,然,终归还是要去的。
她心里,是不舍的,这些不舍很清晰,清晰地,不容她回避。
但,突然记起同蘅月一早说过的话。
若他今晚不去鸾凤宫,她知道,自己因着陈锦的缘由,做不到淡然。
纠结缠绕的心境,让她只侧身,以丝帕拭唇来掩饰。
他欲待说什么,却见她侧了身去,他唇边莫内何地一笑,终是起了身,对着殿外道:
“起驾鸾凤宫。”
一语落,他稍缓了步子,眸角的余光,恰瞧到她要随他起来。
这一瞧,他唇边的笑意愈深,回身,温暖的手抚住她的肩:
“怎么又起来了?”
“外面不知又下了雪没。”
说出口的,和心里想的,未必是要一致的。
一如,她说着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实际,却是,心底的不舍胜过了其它的纠结。
可,他是皇上,六宫诸妃的夫君。
哪怕,她对陈锦有着计较,这不舍看起来,却是矫情了。
“下再大的雪,这里,总是暖的,朕出去,也自有御辇,你何必担这份心呢?”他的话里,分明是一语双关的。
她听得明白。而他呢?
这一刻,突然,他希望她能开口留他。
若她开口,或许,他会留下。
可,她只是低下螓首,语音甫出,却,并没有留他。
“臣妾恭送皇上。”她略俯了身。
他又瞧穿了她的心思。
在他面前,连这些许的心思都无所遁形,难道,她真的太过浅薄了么?
即便,心里,微微地还是不舍,然,她偏是要掩饰过去。
他听她又拿着虚礼相待,唇边的笑意略略敛去:
“早些安置。”
说完这句话,旋即转身,往殿外行去。
雪色的纱幔落下,殿内,又恢复清冷。
他,真的走了。
她蓦地眸华望去,只看到殿门再次关启。
隔去了殿外的寒冷。
然,殿内的温暖,少了他,终只虚浮地在表面,再进不得她的心。
但,今晚,不论怎样,她都是不能主动开口留他的。
即便,现在见银啻苍是不妥的,可,她若不见他,她的心里终究难安。
这份难安不仅仅关于期满,更关于,腹中的胎儿。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轻唤:
“来人,将这些撤了吧。”
进殿的,是离秋和燕儿、蜜恬三人,她们将桌上的菜式收拾了,夕颜吩咐道:
“离秋,这几日,你照顾着我,也辛苦了,今晚,不用再当夜值。”
“诺。”离秋应道。
这样,当得夜值的近身宫人,今晚,就唯有蘅月一人。
可,心下,不知为何,总觉得是忐忑不安的。
这份不安,随着更漏声响去,愈来愈浓......
鸾凤宫。
纵李公公申时就传来了口谕过来,说皇上不会来用膳,陈锦依旧准备了从天巽宫司膳太监口中探听得知的轩辕聿喜欢的菜式。
只是,看着菜式即便用暖兜温着,都逐渐冷下去,她眼底先前的光华亦一并暗去。
她就坐在桌旁,身上着的,是最珍贵的金丝蝉衣,轻若羽翼,又薄透得衬得肌肤玉骨隐隐若现。
这样的她,难道不美吗?
起身,在落地的金凤铜镜前,她再次端详了一下身姿。
纤腰一握,轻盈得仿似不禁风吹般地。
司徒的教诲犹在耳,轩辕聿素喜的,都是纤瘦的女子,眼见着夕颜因六个月身孕,再不复嬛腰楚楚,六宫中,能媲得上她陈锦美貌,也不过是那早失宠的新蔺姝罢了。
失宠的,在想得宠,很难。
她呢?
没有得过君心,意味着,终能有转折。
纵然,他曾让她跪在天巽宫正殿外时,不带任何怜惜,知道太后赦免,她方能带着膝上的伤痛狼狈的回宫。
可,又能怎样呢?
她是皇后,每个月,不用他翻牌,月半这一日,唯有她,才能伴于他身边。
祖制如此,他不得不遵。
这,就够了。
只要每月这一次的机会,她不相信,自己邀不来他的心。
因为,这大半月,他虽不曾翻牌,独陪在醉妃身旁,可,毕竟,醉妃现在身子愈重,根本不能承恩。
哪怕,醉妃在他心里有着些许位置,但,她更相信,君恩凉薄。
即便凉薄,确是她不得不去争,不得不去要的。
因为,她想,或许,在权势之外,如果,能爱上给她这份权利的那人,也是好的罢。
而,她相信,也唯有她,是最配他的那一人的。
无论心智,或者其它,她,最配他。
她敛回心神,听到,远远地,有御辇行来的声音,接着,是太监尖利的声音,一路叠声地传进来。
婷婷会意地取来罗裳替她披于蝉衣外面,一切整理停当,她闻到,空气里,龙*香气愈浓。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她跪叩于地,这一跪,膝盖是疼痛的。
这宫里,当得起她下跪的,仅有两人,然,这四日间,这俩人都并未传召过她,是以,她没有跪过,再次下跪,原来,膝上的伤仍是在的。
他赐给她的伤。
她记得。
她会要他用宠爱来偿还这份伤。
轩辕聿不发一言,径直走到椅上坐下,语声方悠悠传来:
“平身。”
“臣妾谢主隆恩。”
她的语音仍是恭谨的。
今晚,她不能让他有丝毫的不悦。
“皇上,臣妾为您准备了几样小点,您可要用了再安置呢?”
说是说几样小点,却都是她精心准备的。
“哦,皇后有心了。”
一语落,他看上去,唇边对她含着笑,但眸底,又蕴了千年寒潭般的冰魄。
一如,那晚,他曾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最无情的话一般。
她对她,是看不透彻的,然,正是这份不透彻,让她对他有了愈浓的兴致。
哪怕,挫折再多,只要兴致不减,她始终愿意奉陪。
“皇上,这是牛奶茯苓霜,每晚一蛊,最是滋补的。”
陈锦纤细的玉手从宫女的托盘中,端过一水晶蛊放置的甜点,带着羞涩,略低螓首,呈于轩辕聿。
罗袖因着这一呈,向后褪去,显出里面,金丝蝉衣的辉华来,恰映着她血肌若霜。
轩辕聿并不接那蛊甜点,她佯做怯意,稍抬了目光,恰看到他似端详着她露出的半截玉腕。
她的心里溢出一丝甜蜜来,看来,连日不曾翻牌的皇上,果真,比以往更容易吸引。
他的手,越过那蛊甜点,轻轻覆到她的手腕,如她所料一般。
她娇羞地再次地下脸,静等着下一刻的砰然心动。
下一刻,确是让她怦然心动的。
但,这份怦然心动,不过是其它的意味。
只这一覆,他收回手,语音冷冷:
“看来,皇后宫中的甜点,甚是养人,才四日不见,皇后倒真是愈见丰腴了。”
她错愕地抬起脸,她,丰腴了?
“都是朕的不是,让皇后在那殿外,伤及凤体,少不得回宫,自是要多滋补一番的。”
这句话,听着,似带着关心的味道,实则,却是截然不是。
“皇上,臣妾——”
她方要说些什么,却被他冷声打断:
“朕素觉得,女子一纤瘦娉婷为美,皇后今日这样,倒把先前的仙姿抹去了不少,真是朕的不是。”
“臣妾惶恐,请皇上容臣妾几日,臣妾定不会再如此丰腴。”
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腕,难道,真的是这几日,用了母亲特意托人送进宫的补膏,滋补得丰腴了吗?
但,他称以前的她为仙姿,又让她心底起了欣喜之意。
也就是说,她是讲过他的眼的。
既然,他嫌她丰腴,那她尽快瘦回去便是。
“皇上,这甜点,是臣妾精心为皇上准备的,还请皇上御用。”
她继续奉上那蛊甜点,这一奉,她眼底却蕴了更多的笑意。
“朕乏了,撤了吧。”
“诺。”她忙把甜点复递还给宫女,轻声,“皇上,既然您乏了,不如,不如——早些安置,可好?”
犹记起,他予她迄今为止,唯一一次的临幸,纵是带着让她不愿去忆及的点滴,却,在今日,再再让她带了女子特有的娇羞。
“时辰还早,朕并不困。”
“那——那由臣妾为皇上纾解疲劳,可好?”
“甚好。”轩辕聿睨着她,薄唇勾起一道笑弧。
她至他的身后,将以往宫人替她按摩的手法悉数用到他的身上,可,无论她怎么按,一会,他说重了,一会,又说轻了,好不容易调节到他要的轻重,一会,他又说肩疼,一会,又说手臂疼。
于是,这一折腾,就是两个时辰。
直她按到手腕发酸,最初,触及他身子的悸动,渐渐,让她觉到是种煎熬。
可,他不让停,她却是不能停的。
殿内,拢的银碳温融,让她的额际都沁出些许的汗意来,手下的力终是再使不出多的来。
“停了吧。”
恰此时,他的声音悠悠传来,让她如释重负地停下手。
他稍侧脸,睨了她一眼,道:
“怪不得,朕闻到一股怪味,原来,是皇后的汗渍。”
她瞧得清楚,他瞧向她的目光随着这一句话落下时,带了几分的不悦。
汗味?
她下意识地用丝帕擦了一下粉脸,这一擦,他睨向她的目光,骤然转得更冷:
“皇后看来平素上的胭脂真是不少啊。”
“啊?”这一次,她终是诧异地惊唤出了声。
她下意识地瞧了一眼,丝帕上只沾了少许的胭脂痕迹。
未带她细想,他语音却是慢条斯理地响起:
“朕素来喜的,就是清水芙蓉之姿。可惜了——”
他未将这句话说完,只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往更漏,复道:
“皇后今晚也累了,早些歇下吧。”
“皇上今晚也累了,早些歇下吧。”
“不必了。”他的声音里,再无一丝温柔,蓦地起很,唤道,“起驾回宫。”
此时的更漏,恰指向亥时。
反正,之于祖训,他今晚,确是来过,又确实待了足足两个时辰,即便不留宿,却是他做为帝王的权利,不是吗?
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时,陈锦的唇终是被气得哆嗦了起来。
说什么嫌她丰腴,又让她伺候着按摩,接着,嫌她并非清水芙蓉之姿。
分明,就是戏弄她!
这两个时辰,在这宫人面前,他就这样戏弄棱辱她?
陈锦的手狠狠的钳进指腹中,犀利的目光闪到一旁伺候宫女身上,语音森冷:
“今晚发生的一切,谁若给本宫说了出去,就去奚宫局报道。”
“诺。”
一种宫女忙纷纷下跪,语音战兢。
天巽宫,偏殿。
蘅月亥时进得殿来,替下燕儿、蜜恬。
“娘娘,可要安置了?”蘅月按着规矩请示道。
“本宫尚无倦意。”
“那,是否传小安子来,为您演一场皮影戏,解解闷?”
小安子?
她是记得宫里有个粗使太监唤做小安子,只是,这粗使太监,一般是不得进殿伺候的。
毕竟这里是天巽宫的偏殿,要让一名粗使太监进内殿,自是要有其他的说法,蘅月提了皮影戏,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说辞。
“也好。”她允道。
不过半盏茶功夫,两名小太监抬着皮影戏的道具进得偏殿,将那经过鱼油打磨后,变得挺括透亮的白沙布戏抬搭成方帷在她的榻前,接着,四周的烛火悉数暗去,只余了白沙布后的烛火犹自亮在那。
她看到,白纱布后,现出一长身玉立的身影,但,旋即,就是一小小的剪纸人儿跃然在纱布后,那身影,终是再瞧不到。
“本宫看戏,喜静。都退下罢,蘅月,你伺候着就行了。”她启唇,吩咐道。
“诺。”
殿内,随着宫人的退出,恢复寂静。
静到,更漏声,清晰分明地入得耳来。
“娘娘,您要看什么戏?”
银啻苍的声音从纱布后传来,依旧如同往昔一样。
听着熟悉,再细品,终是陌生。
“你给本宫准备的又是什么戏?”
这一语里,她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情绪外露。
“为娘娘祈祷玉体安康的戏。”
“玉体安康?只不知,看这场戏,所要的代价,又是几多呢?”她咄咄紧逼。
白纱布后,再无一丝声响,亮堂的灯后,是一女子身形的剪纸人儿出现。
纵仅是一个剪纸,却与她,是神似的。
仿同就是她在白纱的彼侧,只是,演的却是一幕人间死别的悲伤。
女子身怀有孕,然,在诞下孩子,便是,香消玉损。
孩子,兀自在那啼哭,但,他的母亲,却不会在了。
这,就是结局。
他借着皮影戏,告诉她的结局。
若她一意要怀这个孩子,结果,只是她死,孩子生。
反之,他的药丸,果真是对孩子不利的。
她手扶着床榻旁的帐栏,起身,下榻。
走得很慢,很慢。
蘅月,并没有阻住她的步子。
她扶着腰,缓缓地,走到白纱布旁,看到,里面的光亮,依旧。
只是,谁的心,骤然变得漆黑一片呢?
白纱布围成的方帷内,本蹲于地上的那人,终是站起,凝向她,纵,他的脸,是平淡无奇的小安子的模样,然,除了,那鹰形的面具外,他冰灰的眸子,是不会被掩去的。
这,亦使得,今晚,他入宫见她,是怎样的危险。
其实,他为了她,又何止一次陷入危险中呢?
可,今晚,并不是她去品怀这些的时候。
“远汐侯,你,又骗了本宫。”
她用了一个‘又’字,话语里,带着冰霜般的严寒。
“是,臣骗了娘娘,为了娘娘的玉体,任何代价,都是值得让臣去骗的。”
“本宫真是愚不可及,被你骗了一次又一次,竟还会相信你。”
她用极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每一字里,却分明渗出让人心寒的利刃锋芒。
她说出这句话,他的目光望进他眸底的深处。
“如果能这么骗下去,让娘娘信以为真,臣愿意骗下去。”
她能当真吗?
是,她是当了真。
以为,那药,真的能保她一年无恙,换来孩子饿生。
“如果这么骗下去,能让娘娘,玉体安康,臣愿意骗下去。”
为了孩子,她早就不要自己的身子了。
这点,他看穿的同时,原来,只是顺着她的意思,选择欺骗。
“如果这么骗下去,能让娘娘,忘记过往的痛苦,臣愿意骗下去。”
过往的痛苦,她从来忘记不了。
哪怕,这个孩子,本身就是痛苦的根源,她都忘记不了!
“如果这么骗下去,能让娘娘,渐渐地快乐起来,臣愿意骗下去。”
失去孩子,她还能快乐吗?
不会了,从前,她拥有的快乐就很少,失去这个孩子以后,快乐,就永远地离她而去了。
他从她看似平静的眸底,读得懂,她心中所想的一切。
包括,他心里所想的,此时,也清晰地映现出来。
不容他的回避。
“如果这么骗下去,能让你记得我,我真的愿意永远骗下去!”
说出这句话,他已行至她的跟前,手紧紧地抱住,不容她的推却。
其实,他又何尝不在自欺欺人呢?
总以为,远汐侯的身份,真能让他忘记她,真能让他和她划清界限。
他刻意做出放浪形骸的样子,是为了换来轩辕聿的一道圣旨——今后都不准他出席官宴。
这,也意味着,他再是见不到她了。
只今晚,他真能坚定得不进攻,就说明,他的自欺欺人终究见了成效。
何况,他进不进宫,结果都是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不进宫,甚至可以不去面对她的质问。
“反正,她不用药,连她的身子都是保不住的。
并且,有蘅月在,他根本不担心,她不用药。
哪怕强迫,他都会让她服下这药。
可,他却还是来了。
原来,只为了能见她一面。
强迫自己去放手,最终,仅让自己再逃无可逃。
他的温暖,从来不是她所要的。
哪怕,再骗,他唯一骗不到的,还是她的心。
还是,她最不愿意去记得那一人罢?
“说完了么?”她轻声说出这句话,语音仍是平静的。
“那药,能保你一年无恙,这就是我要的。”
“但,这药,却会对孩子不利,对么?”
她问出这句话,每一句,都让她觉到,信任,这个词,有时,真的能让人觉得可笑。
“是。”
这药,能暂时控制住千机之毒。当然,这种效力,同样会对孩子产生很大的影响。
今日的局面,早在他给她这药时,就已预见到。
但,没想到,这么快,她就已经洞悉。
本以为,这孩子带死腹中,尚需再过些时日。
待到那时,哪怕孩子没了,他却可能已为她找到真正解去她体内千机之毒的药。
而以她在宫内的得宠,轩辕聿会再赐给她一个,不是吗?
他一直以为,这样的安排,对她是最好的。
可,她却是不要的。
“我信错了你,从今天开始,我再不要见到你。我连累你亡国,本来,我对你有的,是愧疚,可从今晚开始,这一点点的愧疚都不会再有了。”
她从贴身的地方,取出那个瓷瓶,随后,用力地掷扔在地,褐色的药丸散落了一地,瓷片,亦碎了一地。
谁的心,也一并岁了呢?
能碎去,就不会疼。
只怕,将来未碎,那才是最煎熬人的。
“你够了!”蘅月终是忍不住,喝道,但,这一喝,却也是压抑的低声。
蘅月冲进方帷内,俯下身,一颗一颗把药丸拾起,语音是不能克制的颤抖:
“你知道这药丸,每炼制一颗要耗费多少心力吗?你知不知道,圣上为了能让这药丸尽快的炼完,哪怕,带兵于城楼和巽国对战,都不曾松懈一丝一毫,最后,甚至累到呕血,才算是赶在破宫前炼完,只为了给你,给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圣人的心意你可以忽视,但请你不要这么糟蹋,好吗?”
糟蹋,是的,她是糟蹋了。
她能怎么办?
她唯一剩下的就是这个孩子。
知道命将不保,她依旧可以做到淡然。
可,如果失去这个孩子,那等于,是最快摧毁她的世界的办法。
她不是不明白银啻苍对她的心意。
这些心意用心力一寸寸地蓄积,却,只生生地把她往崩溃,推进一步。
“妩心,出去。”银啻苍说出这四个字,语音艰涩。
“她不该出去,出去的,是我。不要再派你的人来监视我,这,是最后一次。”她冷冷地掷出这句话,双手用力地挥开他的束缚。
转身,丝履踏实在那些药丸上,往方帷外行去。
药丸,在她的履下,化为粉,
那些飘散的褐色粉末,拂散在殿内,只湮出一缕别样的芬芳。
没有这些药,她该怎样去面对五日一次的寒毒发作,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若服下这些药,不是慢慢地送走她腹中的孩子去死。
“颜,活着,一切才能有转圜,如果你死了,这个孩子留在世上,也是孤独,不幸福的。”银啻苍在她身后,说出一句话。
她仅闭起眼眸,不要听,不要听!
她真的不要听。
她确实是一个不尽迂腐而且固执的人。
只有怀过孩子的女子才知道,当这个孩子,逐渐在腹中,传来些许细微的动静时,那样的感觉,是多么温暖。
哪怕,处在再寒冷的环境中,都会觉到的温暖。
他已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生命,与她一同存在的生命。
她,割舍不了。
哪怕,她死了,孩子留下,亦会是孤独的。
可她相信,会有人代替她,给予孩子温暖。
一如,曾经,陈媛给她的温暖一样。
她也相当于没有亲生母亲,不是吗?
甫走出方帷,她听到,殿外传来仪仗的声音。
在这亥时,万籁俱静的时刻,分外清晰地传来。
轩辕聿,他,回宫了?
这一念,随着殿外清晰地传来,李公公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27】
“皇上驾到。”
不知是李公公的声音太过尖利,还是四周太过安静。
这简单的四个字,落进夕颜的耳中,分外的刺耳。
毋庸置疑,那行仗之声,正是轩辕聿回宫。
蘅月容色微变,忙把夕颜掷扔于青砖石上的药丸,悉数捡起,手法之快,不难看出她确是习武多年之人。
随后,她身形疾移,疾移间,拉起白纱方帷,躬身退至帷外。
她瞧了一眼夕颜,夕颜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什么慌乱的神色,但,恰是这份平静,让她觉得紧张起来。
现在,圣上的身份不过是一名太监,一名主子随意可以处死的太监。
而她清楚圣上为了这名女子,是绝对不会泄露出自己的身份,那样,无疑是将这名女子一并推上不复之地。
是以,夕颜若真的介怀药丸之事欲下手出去圣上,此时,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亦是轩辕聿察觉前,将自己撇清的绝好时机。
因为即将进殿的轩辕聿不会阻止自己的宠妃处置一个太监。
更何况,这个太监的真实身份,根本也未轩辕聿所不容。
宫内,死一个太监,是极平常的事。
宫外,失踪一名远汐侯,纵会有些许影响,然,这些影响,却是在执政者的翻手云覆手雨间,不过化为烟消云散的平静。
一个素来绝情心冷的人,一旦付出了感情,有多炽热,她想,从圣上的身上,她是看到了。
只是,这份炽热,却所付非人。
她下意识地靠近夕颜,夕颜眸华看似淡淡地扫过她的脸,只这淡然间,隐含着锋芒的犀锐,她被这一扫,步子一滞,夕颜已缓缓地走回榻旁。
夕颜走过银碳盆上的香炉时,信手捏了一把苏合香散了进去。
因她怀有身孕,除了安神的苏合香之外,其余的香是慎用的。
碳盆暖融,那香遇热即散。
只这香,虽淡,于空气里彼时漂泊的药香,正好不露痕迹的掩去。
她走回榻上,半倚于榻,语音甫出时,亦是淡淡的:
“再演一出‘宝莲灯’罢。”
一语落,殿门已被宫女推开,轩辕聿依旧着那袭明黄的朝服袍出现在那端。
殿内,唯有白纱布帷中映出些许的光亮来,这些光亮照于轩辕聿脸上,光影疏离般看不真切。
而白纱布帷内,也没有立刻想起皮影戏的声音,倒是蘅月躬身请安的声音打破殿内一瞬的尴尬:
“参见皇上。”
轩辕聿挥了挥衣袖,免去蘅月的请安,他径直走到内殿,经过白纱布时,步子稍缓了一缓,眸华,瞥了一眼,那白纱布帷。
只这一瞥,除了看到内里烛光耀目,有些许的皮影人儿映于纱布上,其余,是瞧不得真切的。
布帷里,这一刻,传来太监尖利的嗓音:
“参见皇上。”
“免。”
轩辕聿淡淡说出这一字,滞缓的步子,终向榻旁走去。
夕颜的神情依旧很平静,这份平静,让她见轩辕聿向她行来,仅欠身由倚变为坐。
但,这一坐,她却瞧到,一枚褐色的药丸恰滚至榻旁。
她的眸底终做不到平静,然,不过一瞬,她旋即微服=福身请安:
“参见皇上。”
福身请安问,莲足系在丝履上,极自然地把本蜿蜒于榻前的裙裙垂下,正把那药丸遮去。
轩辕聿的目光随着她的请安声疑向她,唇边似笑非笑:
“都亥时了,还不安置么?”
“皇上不也还没安置?”她带着笑意,语音里恰含了几许的娇*。
“你,在等朕?”
“倘若皇上今晚歇在鸾凤宫,那么,臣妾只是在看皮影戏。
她顿了一顿,稍挪了下步子,,借机,足见轻点,将那药丸踢到榻后。
“倘若皇上今晚仍回天巽宫,那么,臣妾就是在等皇上。”
说完,她的笑意虽浅,眸底却随着这笑,在烛影的暗处曳出别样的华彩来。
轩辕聿步到她的跟前,道:
“方在殿外,听你点‘宝莲灯’这出戏,这戏目开篇就大悲了,对你的身子,不好。”
“方是臣妾一人在这殿里,自然,随便点了戏目,既然皇上在,那就点一出‘七月七日长生殿’如何?”她巧笑嫣然地道。
‘七月七日长生殿’,这七个看似寻常的字落进轩辕聿心底,只让他唇边那些许似笑非笑都悉数的敛去。
“这出就更不好来了。今生无望,才会在长生殿许下来生的相伴。”他望着她抬起的螓首,突然,湮起一丝,虽淡却沉淀进心底,浓稠到化不开的不详预感,“朕要的,只是今生。来生,或许,谁都不会再记得谁。不过是诳人的说辞罢了。”
“皇上,不过是戏目罢了,却惹来您这一番话。”夕颜仍是浅浅笑着,复道,“既然皇上来了,臣妾自是不要再看什么皮影戏。你们退下吧。”
七月七日长生殿,许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间的山盟海誓。
亦在世人眼中,是象征帝妃爱情至巅峰的凭吊,可,是不是也能看做是唐明皇今生早对贵妃厌倦,遂应了后来马崽坡的君王掩面惜不得呢?
他原来,也是知道的。
之于江山面前,没人自是可以放弃的。
许是空气里弥漫的苏合香之味愈浓,让她觉得突然微呛了一下,这一呛,她的脸上再是做不到笑意盈盈。
那些笑意,本来,也是种掩饰。
掩饰,她今晚知悉素来依赖的药丸,恰是夺嗣之药。
掩饰,她的信任,再一次,被欺骗所抵消怠尽。
只是,今晚,再掩饰,怕都早出了疏漏。
毕竟心思慎密如轩辕聿,焉会不疑?
她于孩子的计较,在证实了一个残酷答案的同时,面对的,怕是关于他予她信任的考验。
他不置可否,只揽住她的身子,语音渐低:
“才进来,见你心情确是不错的,只是,朕一来,倒是扫了你的兴。”
这份温柔后,似乎隐着些什么,这些许地隐着,旦听见他的话语声再次响起:
“今晚,是何人在眼皮影戏?”
“回皇上的话,是值门的小安子。”蘅月躬身,禀道。
“能博醉妃一笑,赏。”
轩辕聿说出这句,眸光转望向那白纱布,道:
“小安子,你说,朕该赏你什么?”
一语出,白纱布帷后那人,避无可避。
夕颜觉到他揽着她的手,纵是温暖,却只虚浮地揽着,并无用一分的气力,正是这分虚浮,让她的心,也一样触不到实在。
“皇上,既然,能博臣妾一笑者,您就赏,那为何皇上说出的话,总是让臣妾笑不出来呢?”她悠悠启唇,道。
轩辕聿收回望向白布帷的目光,饶有兴致的问:
“此话怎讲?”
“臣妾点的戏目,您都说不好,臣妾早就兴致索然,你偏又说打赏这小安子,可见,臣妾若不笑您才会赏。”
她淡淡地说出这句话。
轩辕聿凝着她的眸华更带了几许的深意:
“只今晚这小安子,朕是一定要赏的,哪怕,他演的这戏目不是朕喜欢的,但,你喜欢,就好。”
这一语,说的极是温柔,只是在这温柔后,又生出其他的以为来。
“皇上若陪着臣妾,臣妾本不会要点什么皮影戏。”她顿了一顿,复道,“皇上既要赏,是否因为,皇上希望,继续让这皮影戏代替皇上陪着臣妾么?”
“你,希望朕陪着你?”
这一句话的背后,再没有那些其他的意味,很纯粹,很直接,而,他凝注在她脸上的眸华渐深。
“臣妾希望,有用么?”
这句话,她却含了些许其他的意味,并非那么纯粹。
然,这份不纯粹,却让她听到他话语里的一丝动容,以及,他的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只要你说,朕——”
“皇上!”她在他的怀里,蓦地将这句话阻断。
她怎么可以,用着不纯粹的心,让他再去允出这句话呢?
“皇上,臣妾的正话反说,您都听不出来?集宠于一身,即集怨于一身。臣妾愿意试着去爱上皇上,但不代表臣妾愿意在这一年内,再因着圣宠成为众矢之的。”
她的话语清冷,这份清冷,却能轻易的刺伤人的心。
以前,总以为她和他的时间,或许,还会有一年。
但,今日,她拒绝了再服用银啻苍的药之后,或许,他和她的时间,只是过一天算一天了。
她不知道怎样面对没有药的日子,千机毒发的煎熬。
可她知道,只要再熬一个月,七个月时,催产生下的孩子,存活机率确是大的。
那时候,她的劫数,亦该是终结了。
所以,她不能再自私地独占着他,这样,他陷得更深,她也离开得不会彻底。
至于生下的孩子,他兑现诺言后,土长老蚩善,该是不错的托付。
思绪甫定,心底,萌了更深的悲凉。
原来,爱到不能爱,聚到,却是散,才是最让人莫奈何,也是最痛楚的。
“你,真的这么想的?”
“臣妾,真这么想,所以,臣妾恳请皇上,每日,不要都歇在臣妾这,一来,臣妾的身子重了,每晚都睡得不深,恐会扰到圣驾。二来,皇上雨露恩施,方是后宫之幸,亦是臣妾的幸事。”
“幸事。”轩辕聿复杂念着俩个字,转身,不再望向夕颜,只凝定白纱布帷后:“小安子,是么?”
夕颜的心,有片刻的攫紧,然,今晚,总归是避不过的,而,银啻苍的易容术,应该能瞒过他吧?
白布帷后的身影,终是缓缓行了出来。
“奴才小安子,参见皇上。”
一语出,银啻苍连太监尖利的嗓音都模仿的惟妙惟肖。
可,夕颜做不到淡然,若轩辕聿命他抬头,那么,一切,就将瞒无可瞒。
幸好,轩辕聿并没有这么吩咐:
“小安子,今晚,你替醉妃解闷,甚好。说,想要什么赏赐?”
“伺候主子,让主子开心是奴才的本分。奴才不求任何赏赐。”
“你,倒真是乖巧。”他说出这句话,朝殿外唤道,“小李子,加小安子半月俸禄。”
“诺。”
“都退下吧。”轩辕聿吩咐完这句话。
蘅月行唤来小太监,抬着皮影戏的道具,一并躬身退出殿外。
‘小安子’始终低着脸,直到出殿的刹那,他极快地抬眸,望了一眼,坐于榻旁的夕颜,遂,复低下脸,退了出去。
又剩他和她,气氛,却全然没有这几日的融洽。
因着,彼时她的话,又起了微妙的变化。
“是朕欠缺了思量,今晚起,只要你愿意,朕还你这份清静。”
她该说‘臣妾谢皇上’,可,这五个字,她真的,说不出来。
说出来,一切就会简单很多。
将来的痛苦,也会减少。
只是,把这五个字,凑成一句话,从唇齿间说出,却是她再做不到的事。
她仅能,手缓缓的抬起,甫要触到他的衣襟,却,又缩回,只碰到自己的衣襟上。
“皇上,夜深了,今晚,早些安置吧。”
“嗯,你,也早些歇会。”他说出这句话,转身,她缩回的手,终是拉住他的衣襟。
这一拉,他并没有回身。
她,却不放。
“皇上——”
她开口,他或许留下,徒增的,怕是千丝万缕的断不去。
“原来,你说的学会去爱朕,不过如此罢了。”
他的声音幽幽传来,终,让她的手无力地垂下。
他松开手,再不说一句话,手心拢起,握得住的,除了空气的虚无,再无其他。
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内,一切,恢复寂静。
这份寂静,却在天巽宫的主殿,再续不得。
一抹绛紫身影,伫立在主殿那端,语音传来:
“明知道,不单单是皮影戏,为什么,还要随她掩饰呢?”
“颛,朕说过,偏殿里发生任何事,都不需要你再去干涉。”
绛紫的身影转过身,那张脸,几乎和轩辕聿是一模一样,似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
同样的,俊美无俦。
同样的,傲气威仪。
唯一不同的,仅是,着绛紫衫的男子,深黝的眸底,只是一片墨黑,不会有哪一丝幽蓝的华彩。
他若笑起来,也不会在腮边有一处笑涡。
这,就是他——轩辕颛和轩辕聿外貌上的区别。
而他们身份的区别,却是帝王之差。
他,轩辕颛永是生活于暗处,自小,就是见不得光的。
没有人知道,轩辕聿会有他这样一个双生弟弟。
从他们出生的那日开始,就注定——
一位,将君临天下。
一位,将是暗处的倒影。
双生子,若为女,则是妖孽。
若为男,纵不是妖孽的象征,但之于太子之位,便只有一个能笼罩于皇权的光华之下,另一个,终其一生,不过是个随时候补的替身,存活于黑暗中的替身。
并且,这个替身的身份,或许,对他来说,永不会得意证明。
“不管怎么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是,为了朕,你确实,做了很多。。不管,对,或者错。”
“哪怕我会做错,难道,皇上今日做的,就不错么?”
“你又想说什么。”
“股息亡国的国君与你的后妃私会,这份耻辱,连我,都替你不值。”
“朕信她。”
“信?你的信任,让她在旋龙洞,哪怕被银啻苍侮辱,都义无反顾地用假死,来追随隐士*苍。或许,你更该相信一个事实,要得到一个女子的心,先得到她的身子,是最快的一步,可惜,你的不舍,不过是换来她的背弃。”
“旋龙洞的一切,都是你事后告诉朕的,并不是朕亲眼所见。”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愿问她,既然,你信她,她口中说的关于那日的过往,更该是值得你相信的事实吧。”
“朕不会问她。因为,那无疑是将她本愈合呃伤口重新揭开的伤害。”
“愈合?或许,那日对她来说,根本不算是伤害,毕竟,她还嫁了那人为妻,不是么?”轩辕颛复道,“我真的看不懂你,为了一个女子,做这么多,值得么?而且,还是心里未必有你的女子。”
“朕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今日,朕接到夜帝的国书,凤翔夫人再小产后一直郁郁寡欢,夜帝希望能让她归国省亲,平定哀思后,再予接回夜国。”
他只称百里南为‘夜帝’,分明带了些许的疏离。
轩辕颛随着轩辕聿的这句话。话语里,却透出暗淡之音:
“是么?”
“是。倘你真的为了她好,朕请你,不要再去见她。因为,这次的省亲,应该远不止表面上那样简单。”
轩辕聿皱了一下眉心,百里南在此时提出送慕湮回国省亲,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然,只要轩辕颛不去见慕湮,省亲一事,该不会有任何的差池吧。
但愿,只是他多想了。
神思甫定,他复道:
“一切都是朕彼时的错,让你和她的缘分蹉跎了。可,若继续纠缠下去,换来的,将不止是你们俩人的痛苦。”
“我和她,哪怕你选对了人,都不会有未来。因为,我的身份,始终不是你。也不会成为你。”轩辕颛的语音里含着些许的涩苦,以及无奈。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或许,永是没有未来可信的。
但,又如何呢?
双生同心,他要的,仅是轩辕聿的周全。其他的,对他来说,无所谓了。
他和他,才是真正的血脉相依之人。
“至少在那时,朕以为,你会成为朕。”
“现在不会了,你的毒已经解了,这巽国的江山,千秋万岁,都会是你的。”
轩辕聿只凝着他,道:
“千秋万岁,若只是孤家寡人,朕,宁愿不要这千秋万岁。”
“你不要,会有很多人想要,那些人得到的代价,必然是残忍的血腥。为了你想要护全的人,你不得不继续下去。”
“朕乏了,想先安置,你也去歇息。”
“每次,你从她那回来,都会乏,既然坚持下去,这么辛苦,为何不放了她,也放过自己呢?你为了保她,不惜将帝王于前朝的心术用在后宫,这么下去,恐怕前朝很快就会失和。”
“朕自有分寸。”
“是吗?连母后都看出你没有分寸,包括师傅,。那六条也是人命啊,且不论,你用那违禁的汤药,让她们都怀上子嗣,七个月的催产,稍有不慎,毁去的,就是六条人命!”
“何时,你也怜惜起这些命来?”
“是,我对人命一直都是不看重的,可,你从小就比我仁慈,如今的你,为要保自己要保的人,牺牲别人,又如何呢?”
轩辕颛闻听这句话,突然,眯起墨黑的瞳眸,凝向轩辕聿:
“我倒是差点忘记了,她腹里的孩子根本不是你的孩子。万一,诞下为皇子,让一个王国帝君的孩子成为你的皇长子,你怎会愿意呢?是以,这么做,倒是无可厚非的。”
“颛,为什么,朕觉得,你总是有意无意间地在提醒朕,她和他之间的事呢?倘若,你想让朕一怒之下,杀了远汐侯,恐怕,你会失望。”
“我知道,你不仅不会杀他,还会让他一直活着,这种折磨才是最残忍的。”
“朕,再说一次,她的事,今后与你无关。四日后,在朕去暮方庵的日子里,你,最好离她远点。朕不希望,你再出现在她的面前,你明白真的意思么?”
“好,我知道,你一直怀疑我背着你做了什么,可,我想想告诉你,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你的就是我们的兄弟情分!”
“朕,希望如此。”
轩辕聿说完,并不再多说一句话。
十一月十九日,是西蔺的,只有这一日。
也好,一年三百六十日,他能予西蔺的,只有这一日。
也好。
既然,夕颜现在看上去,要的是明哲保身,他就再许她一次。
可,为什么,他心底的不安却是愈深呢?
这些不安,并不仅仅缘于,隐士*苍的进宫,更源于,今晚,她的反常。
每一句话。从她口里看似平静地说出,只让他越来越不安。
远汐侯府。
未拢一丝碳火的室内,很冷。
银啻苍换下太监的衣裳,却把银色的纱衣微微敞开着衣襟,他看上去,一点都不畏惧这室内的寒冷。
或许,再冷,都抵不过,人心的寒冷。
“圣上,今晚,您也见到了,她再不是您心中的那个夕颜,她的心里,根本没有您,您又何必,痴迷于她呢?这些药丸,她根本不在乎,在乎的人,您——”
“纯纯,你最近的话,越来越多了。”
“圣上,是不是,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呢?”
妩心问出这句话,哪怕,这句话,是他的底限,她亦会问。
以前,聪明如她,是不会问的。
现在,她却想问。
因为,如果自欺欺人始终逃避的方式,她不希望,她同样如此。
银啻苍微侧了脸,冰灰的眸子,并不望向她,而是注目于轩窗外未知的某处:
“并不是得不到才是最好的,纯纯,你自认为了解我,又有多少呢?除了那个残暴不仁的斟帝之外,你还看得到什么?”
“我看得到的,是你刻意隐藏在暴戾后的执念。”
“很不错的措辞,执念,一个人,若执念得太深,注定,不会活太长。”说完这句话,他望向妩心手中的药瓶道,“不管她怎样拒绝,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法子,五日后,仍要给她服下这药。”
“圣上,我可以这样做,可是,她会恨您。”
“恨我,更能让她记住我,不是吗?”
“圣上——”
“我说了,不要再叫我圣上,这个称谓,听了这么多年,很腻。”
“是。”
“回去罢,出来太长时间,让人生疑就不好了。”
“是,我回去了,至于小安子,不会有任何问题。”
“嗯,我,不会再进宫了。”
“是。”
妩心望着银啻苍,今晚进出宫,全是依靠着水车,方能成行。
屈伸在水车中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她知道,让圣上更不好受的,怕是那人的态度,让他心寒。
是的,连她,都觉得心寒。
更何况,圣上呢?
她握紧那重新放了药丸的瓶子,这里面的药丸,既然,是圣上的吩咐,不管用任何法子,哪怕强迫,她都会让夕颜按时服下的。
退出室外,她瞧了一眼睡得昏昏沉沉的那个胖丫头。
其实,有时候,人若胖点,蠢点,是不是,也是种幸运呢?
只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幸运。
很多事情,从出身时,就注定了将来要走的路。
一如,若不是遇到圣上,她也不会成为今日的妩心......
张仲依旧每日分两次为夕颜请平安脉,夕颜的脉象,他虽总觉得不妥,可,做为院正,他并不能直接去问什么。
只是连日的问脉,离他最开始的猜测,愈是进了一步。
难道——
不管怎样,夕颜,是陈媛最后交付他要顾全的人,是以,无论如何,哪怕,穷他这一生的医术,他都是要保住她的。
无论是她腹中的孩子,抑或,是她的命。
当他一生中,有一处的缺陷,在无法弥补时,他希望,能圆满,陈媛最后的嘱托。
毕竟,若当初,他肯带走她,他知道,她会舍弃一切,随他天涯海角。
可,彼时,他的天涯海角,只是为了完成另一个托付。
最终,负尽她的情意,也束住,他最后的心。
天永十三年十一月十九日,轩辕聿按着惯例起驾前往暮方庵。
在此之前的四日,他恢复了每日晚膳后的翻牌。
在后宫大部分嫔妃呃眼中,醉妃的专宠,随着身孕渐重,正被打破。
纵然,这一胎或许会是皇子,并且醉妃又颇得太后的器重,力保这名皇子安然地诞下。
可,对于她们这些无宠无孕的女子来说,同样乐意看到的,是醉妃即便生下皇嗣,都失宠的样子。
这,无疑将是她们平淡的后宫生活中,喜闻乐见的一种关于曾经得宠后妃的下场。
何况,哪怕诞下皇嗣,半年的静养,不能承恩,才是最可怕的煎熬。
虽然失宠的后妃要复宠很难。
不过,这宫里,本失宠的后妃,现在,却有人正在向复宠走出,让人不能忽略的一步。
随轩辕聿御驾通往暮方庵的,是曾经盛宠三年,因着醉妃的清修回宫,逐渐失宠的姝美人。
但,沾着先皇后的光,唯有姝美人,能伴驾同去暮方庵。
即使皇上仅会在那滞留一日,一日间,也是祭拜皇后为主,不会涉及其他男女之事。
可,难保回来后,皇上不会翻姝美人的牌。
毕竟,在这长达月余的雨露均泽中,唯有一位后妃,未曾被皇上翻牌,正是这姝美人。
之前的冷落,若再次被点燃,无疑,是更可怕的。
不过这对于它们来说,只是无可奈何的事。
仅能眼睁睁地看着姝美人在十九日卵时就前往天巽宫伴驾出行。
入冬的卵时,天尚是蒙黑一片的。
夕颜卧在榻上,因着一片蒙黑中,殿外,闪起的点点宫灯辉映在殿窗上,终是醒转过来。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曾熟睡。
昨晚,她怎会睡得熟呢。
她有着不该有的期盼。
因为,昨晚,是这四日来,唯一一晚,没有承恩车响起的一晚。
是的,承恩车。
即便,去了承恩铃,但当承恩车碾进天巽宫的秘道时,终究,还是能听得到些许的声响。
可,昨晚,他只是独宿在着正殿。
她所要的‘明哲保身’,他果然,给了她。
也好。
今日,他这一去暮方庵,她没有用药,所导致的毒发,终究是能瞒过他的。
她半坐起身子,离秋的声音隔着纱幔,穿了进来:
“娘娘,可是要用茶?”
“不用。”她尽量放轻了身子,却还是让离秋听到了。
“娘娘,殿外时皇上起驾暮方庵的仪仗声。”离秋轻声禀道。
“嗯,本宫知道了。”
“一会依仗离宫,娘娘就不会再被惊扰了。”
惊扰?
这些声响,岂会惊扰到她呢?
“离秋,进来。”她唤道。
“诺。”离秋掀起纱幔,进得殿内。
“扶本宫起来。”
“娘娘,院正不让娘娘再轻易下榻。”
“无碍,你扶着我。”
“这——诺。”离秋近身用双手扶住夕颜,并将置在一旁的披风替她拢于身上。
夕颜的手指了一下殿门,离秋会得意,一步一步,慢慢扶着她行至殿门边。
透过殿窗的西洋玻璃,可以看到,外面,明黄|色的一片仪仗。
天际又飘起细雪来。
飞扬地,朦胧了她的视线。
她看不真切。
他,或许已上了御辇。
也或许——
不,没有或许。
在扯絮般的飞雪里,她看到,一袭雪色的素裙旁,是那样明黄的身影。
雪色的素裙紧依着明黄的身影,明黄的身影率先登上御辇,雪色的身影甫要上辇时,许是脚凳因着雪地的湿滑,移了一下,那身影晃了一下,眼睑内着,就要跌倒下去,本待回身进辇的明黄身影恰在此时,一伸臂,把那雪色身影携提到了辇上。
雪色,明黄,这两色,顷刻间,就融在了一起。
一如,当年,那孔雀蓝,和明黄一般,在雪地上,相融。
倘若,不是她的出现,是不是,他和西蔺姝,就会一直这样相融呢?
终究,她才是那不和谐的那一色。
不过,现在,这不和谐的一色,着于西蔺姝的身上,却是比她,和谐多了。
“娘娘,您——”
“本宫没事,又下雪了,本宫被这雪景,刺得眼睛有些疼。”
她深吸口气,把眸底,些许的雾气驱散。
“娘娘,有句话,不是做奴婢该问的,可奴婢真的看不明白,为什么娘娘明明是在意皇上的,偏是还要拒皇上于千里之外呢?”
夕颜淡淡一笑,只道:
“这宫里,在意皇上的人太多了,又何必多本宫一人呢。”
“可皇上在意的,却只有一人。”
“离秋,扶本宫回榻,传张院正罢。”
“现在就传?”
“是,本宫今日想早些传,晚上那次平安脉,也一并提前请了吧。”
“诺。”
她并不知道,今晚没有药丸,该怎样去面对那一次的寒毒噬心。
尤其,如今,她的身孕,又是六个月的时候。
所以,她想早早让张仲请完平安脉,喝下汤药,也好尽早打发了宫人。
接下来的一切,都将是她一个人去面对的。
她相信,这样的面对,亦能熬过一个月的。
这一日,张仲请完平安脉后,低眉沉吟了片刻,起身,按着惯例,开了一副汤药。
到了晚间,张仲复请脉时,若有所思地凝着夕颜,夕颜的容色平静,只让他的眉心更为深锁。
他出得殿去,吩咐医女熬制汤药。
汤药甫煎完,送至殿内后,却见,殿内其余宫人一并被遣出,只说醉妃服了汤药,想先行歇下。
这一语,看似极其平常,毕竟皇上不在天巽宫,做为后妃的她,早早歇下,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然,落进张仲的耳中,蓦地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他急急转身,身影消失在夜色的苍茫中。
殿内,清冷。
宫人都被摒退出去。
连值夜的宫人都不曾剩下。
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她想歇息了,不需要任何人的值夜。
这,就是主子的优渥。
不需要理由,可以摒退一干人等,并严令她们不得入殿,打扰她歇息。
现在,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早命人多拢了两盆银碳,又在众人退出去后,把能找到的锦被都放到呃榻上。
现在,她把自己的身子捂在这些暖暖的锦被中,盖了一层又一层,来抵御,即将到来的严寒噬心。
意识尚是清明,她听到,殿窗的一侧发出轻微的响声。
随后,她看到,一道身影出现在榻前。
那身影走路极轻,身形极快,恰是蘅月。
“娘娘,该用药了。”
蘅月的声音响起,她的手心摊开,里面,赫然是一褐色的药丸。
“你,出去。”
自那晚后,她不便明着遣走蘅月,只是不让她再进身伺候。
却想不到,今晚,蘅月还是来了。
不仅来了,看样子,是想逼她服下这药。
“您服下这药,奴婢自然就会出去。”
“若本宫不用呢?你莫非要逼迫本宫不成?”
“倘娘娘不用,那,奴婢只能逾越了。”
“本宫最讨厌被人胁迫做任何事。”
“并非奴婢要胁迫您,只是,若您不服这药,恐怕您的孩子,连今晚都熬不过。”蘅月淡淡地说着,“您该记得,千机发作时,您的身不由己,真到了那会,您以为,孩子不会被您误伤么?”
“你,倒是很会劝人。”
夕颜眯起眼睛,伸手从蘅月的手中捏起那枚药丸,冷冷一笑间,药丸在她的手心被捏成碎末。
“您别不知好歹,这一味药,炼制是极其不易的,上次被您糟蹋的些许,侯爷又要重新炼制,今晚您又糟蹋了一粒,休怪奴婢对您不敬了。”
蘅月压下心头的愤愤,从袖中的瓷瓶里,复取出一枚药。
只这一枚,她未来得及捏住夕颜的唇,强行让夕颜服下时。
殿外,传来,一些声响。
一些,谁都不会陌生的声响。
是急促的脚步声,很急促,很急促......
【28】
暮方庵。
雪,下得可真大啊,仿佛永远没个尽头一样的飘扬落下,只迷了人的眼,冻了人的心,却涤不去,那些污垢的地方。
没有带一名宫人。
因为,于现在的她来说,不需要再有任何标榜身份的东西。
包括,在这‘姝美人’名义下的一切。
她着的,是雪色的华裳,连襟边的袖口缀镶的貂毛都纯白得不带一丝的杂色。
很纯粹的雪色,只,这心,再无法纯粹释然。
她的身上,散发出幽幽德尔香气,这缕香气不同于宫中任何女子的熏香,很雅致,雅致中,却湮出一缕能蛊惑人心的媚冶来。
这,本是她今晚,刻意,为他所熏的想。
然,即便是这般的刻意,确始终刻意不来,他再次地垂怜。
如今,不过成了另一种讽刺的意味。
刻意,什么时候开始为,为了他,她开始变得这般刻意去做所有的事呢?
初进宫,她因着他许给她的宠爱,由着自己的性子,着最鲜艳的孔雀蓝。
那种蓝,鲜艳到极致,有着最明媚的色泽。
也是,最衬托那抹明黄的色泽。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着西蔺所喜欢的那袭粉色。
是什么开始呢,好像,就是从醉妃三年清修,再次回宫后开始。
从那时起,她渐渐不再由着自己的喜好,渐渐一切都变得刻意为之。
因为,她发现,轩辕聿深谙的眸底,开始有意无意为一个人驻留。
也在那时开始,她悲哀地发现,她是无法容忍其他女子占据他的视线。
原来,她真的爱上了他。
犹记得,那时西蔺媺十月怀胎,临盆前,就一直胎象不稳,时时见红。
终在一日的午后,西蔺媺宣她和西蔺姈进宫。
那一日,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轩辕聿。
他着着玄黑的袍子,从殿外走来,犹如天神一般的俊美无俦,刹那,让她的眼睛,只看到一篇夏花灿烂。
纵然,彼时,早过了夏季。
但,这心底一夏,却一直停留在她的记忆中。
西蔺媺在那日,恳请他代为照拂她和西蔺姈。
或许,在那时,西蔺媺就觉到了即将不久于人世,才会在轩辕聿跟前许褚这个心愿。
西蔺媺难产离世后,在西蔺媺的灵位前,她和西蔺姈痛苦失声。
她的心里,其实没有多大难受,只是,看到西蔺姈哭得那么伤心,她想,她一定要比西蔺姈哭得更为大声才好。
从小到大的性格使她做任何事,都不希望被别人比下去。
哪怕,哭,也一样。
轩辕聿恰在此时,来到灵堂内。
看到痛苦的她们,他语音暗地,让她和西蔺姈都可以向他许一个愿望,他会在能力范围内予以满足。但,许完后,他不希望,她们继续这样哭下去,因为那样的哭,西蔺走得,不会安心。
这句许诺,其实,放到如今来看,不过是他把她们当小孩子哄的一种方式。
可,在那时,她却是信以为真的。
她还记得,听到这句话时,她的心,跳的很快。然后,她迅速止住泪水,几乎很快就许出了她的愿望:
她想进宫,希望得到他的宠爱。
那真是一个青涩的年龄。
她同样记得,西蔺姈听到她这句许愿时的诧异,而西蔺姈并没有许出她要的愿望,只努力抑制自己的泪水,哽咽地说,等想到时,再告诉皇上。
也从那一天开始,他允西蔺姈换他姐夫。
但,对于她的进宫,他却坚持要等到她年满十四岁以后再说。
那一年,她才九岁。
他对她说,倘若五年内,她能想到更好的心愿时,随时可以收回这一个心愿。
可,她怎么会收回呢?
姐姐西蔺媺进宫被册封为中宫后,成为整个家族的骄傲。
从那时起,她知道,她是羡慕,甚至于嫉妒西蔺的。
哪怕,是姐姐,她都不喜欢。
而,这些光华,她知道,只有那个男子可以给她。
是,五年后,他是给了她无尚的荣光。
除了迟迟不肯册她高位,他予她的宠爱,她想,应该不会再比姐姐少一分一毫了吧。
直到,夕颜再次出现时,她才蓦然发现,终究,他予她的宠爱,不过,如彼时的许愿一样,进不得深处。
而,在这承恩虚浮的过程中,她却赔进了,自己的心。
她的心,竟会慢慢装的,都是他的影子。
没有办法抹去,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深地铭刻入髓。
握住伞的手,真冷啊。
不,不是受冷。
这种冷,恰是从她心底的冰冷所致。
今晚,他匆匆离去后,她的心,就很冷。
抵达暮方庵后,天际的雪就下的愈大,甚至于,将山路都阻住了,有些坡,还被层层地厚雪压得崩塌。
她以为,这该是天助,当晚,他定是不会回宫了。
于是,在晚膳时,她亲手下厨,为他做了精致的素斋,并亲自端到他的厢房。
那处厢房,是他为供奉西蔺的灵位专设的。
里面,放着西蔺的灵位、画像,还有一些生前用过的东西。
平日,都有老尼诵念经文,今天的祭日,更是有庵内的主持,率着众老尼们,从早上开始,就不停地诵读经文。
轩辕聿,亦盘坐于厢房内的蒲团之上,同诵这些枯燥的经文。
当她把素斋端进厢房内,从没有掩紧的轩窗口,扑愣愣地飞进来一直雪白的鸽子。
正是这只看似寻常的信鸽将她安排的一切打乱。
鸽子径直飞到轩辕聿的肩上,他稍停了诵念经文,看完鸽子带来的纸条时,面色终是一变。
但,其后,他放飞那只鸽子后,仍精心于蒲团上的经文。
一切,仿似没有任何异常。
知道,他诵完经文上最后一字,语音甫落,却是立刻起身,吩咐李公公起驾回宫。
她之来的接行至他身旁,看到的,是他眸底焦灼的神色。
这样的焦灼,让她所有要去阻止住他的话语,都悉数的吞落于喉。
她知道,再是阻止不了他。
精心准备的这一切暮方庵之行,始终,全不了她的心愿。
全不了,她想继续回到他身边的心愿。
如果,没有那晚,西蔺姈饯行时,她的无法控制,她就不会在他的面前显示出让他失望的那一面吧。
入宫以后,她留得住他的,除了昔日,那个许诺外,还有宫内女子少有的天真烂漫,这些许的天真烂漫,在他的庇护下,方得以绽放,纵然,带着些许的侨装。
只是,现在,都不再需要了。
她的素斋即便用暖兜捂着,终是凉了。
她的心,也一并凉了。
她听到,他让她在暮方庵宿一晚,等明日,雪稍小后,再回去。。
可,这份关心,是她要的嘛?
她不知道一个人待在厢房内多久,直到,外面的经文声也戛然而止,她方走出房门。
不带任何一个宫女,沿着秘道,迎着旋舞的大雪,往山头走去。
那里,是否,是她的归处呢?
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去,经过高低不平的山哟时,她听到旁边的山坡一声巨响,她愕然地觉到眼前白光一闪,恰是一大片的雪卷着松落的泥土崩落了下来,砸坠于离她不远的地方。
她惊骇地后退了几步,若被那雪块砸到,无疑,根本不用走到山头,就可以全了她的归处。
但,当死亡离她那么近时,突然间,她不想死。
不过,是得不到他的心,她为什么要去死呢?
死了,难道,他会为自己流一滴泪吗?
连姐姐的死,都没让他流下过一滴泪,更何况她呢?
她真是蠢傻了,幸好,这块雪,没有砸到她的身,却砸醒了她的清明。
她的步子往后退去,退去——
突然,足跟触到什么,那种触感,很冰很冷,透过皮靴传至她的莲足,让她的心,一并提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回首,看到,一侧的泥土,因着被雪坠压,崩落,里面,赫然,伸出一只手来。
确切地说,是一个女子的手,纤细,柔美,在晚风里,曳出别样的森冷来......
天巽宫,偏殿。
熟悉的声音,急促的步声,传进殿内正僵持的夕颜和蘅月耳中,凭谁,都是无法忽略的。
“还不快走!”夕颜低声,厉斥出这句话。
蘅月神色一怔,迅疾地捏开夕颜的唇口,手里握住那枚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她的唇中。
夕颜被迫张开口,甫咽进药丸,她用舌抵住药丸,借势用力咬住蘅月的手指,蘅月吃疼地把手缩回,夕颜已起身,将口中的药丸吐进榻前的银碳盆内。
碳火瞬间把那药丸吞噬,曳开别样的一种味道。
而,夕颜来不及再用苏合香去遮住这份味道,因为,殿门,恰在此时开启。
宫灯参差的彼端,玄黑的身影出现在那。
她看不清他的脸。她只能觉到浑身,如坠寒冰。
很快,她就会再次体会到,每一次的呼吸,都似被寒冰冻成尖刀,割进肺腑的感觉。
她向后退去,余光,看到,蘅月的躬身请安:
“奴婢参见皇上!”
“出去。”轩辕聿的声音甫出,只是这俩字。
她从这俩字里,突然,品到深深地不安,她向后退去,他的身影微动,已经大踏步至她的跟前。
蘅月滞了一滞,终是没有停留地,向外殿行去。
“皇上,臣妾要休息了,请您回殿。”
这句话,带着不恭敬。
可,她必须要说。
先前,银啻苍给她的药,除了压制千机之毒,该对脉象同样是有压制的作用。
是以,无论轩辕聿抑或张院正都不会把出她所中的毒。
彼时,她明白,银啻苍的用心。
哪怕,这份用心,带着,她不能接受的初衷。
即便是骗,这个初衷,始终是没有变过的。
他要的,仅是她的活。
然,现在呢?
她没有服那药,即将毒发前,轩辕聿一定会发现。
而,她不要他看到,她寒毒发作的样子。
因为,以轩辕聿对她的在乎,无疑,要的,仍是这个孩子的命。
况且,这孩子,本不是他的,不是么?
她向后退去,她能察觉到,寒魄从她的指尖慢慢地蜿蜒向上,从手腕的血脉,一滴一滴,渗进胸膛。
不用多久,她知道,胸膛内,都将被这些寒魄之气侵占。
到那时,就再来不及了。
但,轩辕聿这一次,没有因她的话语离开,却,也停了步子,只眸光深暗地凝着她。
她,坚持不住。
必须,要点暖和的东西,必须。
她翻身,往榻上去,伸手,甫拉过一条棉被,顿觉得他的气息,在她的颈后传来。
这一察觉,让她下意识地,裹住棉被,俯下身,就是要避过他。
这一府,她是避过了他。
可,他的声音,低徊地从她头顶上传来:
“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地避开朕?”他闻得到空气里,随着银碳的暖融,挥发出来的味道。
这种味道,除了让他的心,更为攫紧之外,再无其他。
她分辨不清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浑身的寒冷,已在这时彻底的缚住她所有的思维能力。
她只愈紧地裹紧被子,看到,床榻下,漆黑一片,没有多加思索,身子,颤抖着趴在地上,顺势一滚,径直滚到床榻下,在齿尖大战,失去语言能力前,她最后说了一句:
“臣妾求您还臣妾一个安宁,好么?”
榻底,很黑。
血液似乎被冻结住,在她的身体里发出嘶哑的划过,她的心,觉得到的,只是彻骨的寒冷。
牙齿开始不停地大战,她用力咬住锦被一角,这样,不至于自伤。
小腹,对,小腹,她的手害怕地抚到那处,那里,竟冰冷一片。
她的孩子,不会有事吧?
但,现在,她再没有多一点的精力去顾及,这次的寒毒发作,带着更为凛冽的态势。
许是这几月来的压制,让它爆发的更为彻底。
许是,她唯一经历过的那一次毒发,是她怀孕时,那时,也不会有现在这么艰辛吧。
使得,六个月大的身孕,她怀的,真的好艰辛。
锦被,也真的好薄。
室内的银碳的暖融,对她周身袭起的寒冷,也似乎没有任何作用。
唯一让她稍稍觉得安稳的,是躺在这床榻下底,他该不会进来了吧。
卑暗的榻底,一帝王之尊,岂会进来呢?
可,在这黑暗寂静的一片中,她听得到,他的呼吸声,在她的身边响起,随后,他的眸华灼灼地映现在她的眼前。
对,灼灼。
全然不似以往的碎碎闪星,带着焦虑的灼灼,他不容她抗拒地拥住她,却带着怜惜的力度。
不容抗拒,又要带怜惜,这样的力度该怎样把控,或许很难,可这一刻,哪怕,他焚心似火,终是拿捏得不差一分一毫。
“出去!出去......”她一边咬着棉被,一边几乎崩溃地喊出这句话。
她的齿打咯咯地打着战,他的灼灼目光在此时,骤然化成一泓疼楚。
“朕——”
剩下的话,他再说不出来。
让他怎么说?
看到现在她的样子,他还能说什么?!
一些事,在心底渐渐清明,这种清明,却带着足以摧毁他的意志的痛楚。
她用力摇着头,手推着他,甚至连她的腿都开始踢他。
放了她,她不要现在这个样子被他看到。
她不要!
或许,不仅仅因为怕他为了她伤害到孩子。
更是,她不要他为她痛苦。
是的,从他的眼底,她读到了,并不逊于她此刻承受毒发的痛苦。
他,为了她而痛。
那种痛,落进她的眸底,更让她觉到,难耐起来。
不要,她不要他这样。
他的唇微微颤了一下,却,终是说不出任何话来。只用力抱住他,就地一挪,将她还要往榻里缩去的身子挪出榻外。
一挪间,他的腰际被异物相咯,他的指尖轻拈起那枚异物。
恰是一褐色的药丸。
他的眸光随着看到这枚药丸,咻地收紧,收紧间,他的指尖一挥,那枚药丸被他收紧袖中。
随着挪出榻外,他抱起怀里的夕颜,连同那床锦被,一并迅速地,往殿外行去。
她蜷缩在他的怀里,再抵不过这寒毒的噬心,整个人仿佛要死去一样的痛苦。
小腹的知觉却开始麻木。
她宁愿小腹仍是痛着的,都不要这般的麻木。
她的孩子——
难道真如银啻苍所说,不用那药丸,仅更快地让这个孩子逝去么?
她愈发的颤抖着身子,这种颤抖,不止是来源于千机之寒,更是,她害怕。
她害怕极了。
害怕,失去这个一直要保住的孩子。
一个,她本该视为耻辱的孩子。
她想开口求轩辕聿,然,她知道,哪怕她还能发出声音,他都未必会答应她的。
他和银啻苍有些地方是相同的。
那,就是都为了她,会选择放弃孩子。
这,是她的幸,亦是不幸。
她隐约地听到,周围宫人悉数下跪的声音,天际的雪飘的好大,但,没有一片飘到她的脸上。
纵如此,她的眼睛,却快要被凝结起的冰霜冰住,越来越模糊间,看到,他的眉心,倒是沾了些许的冰霜,犹记得,他曾经病发失态的那两次。
真的和她如今的症状很像啊。
难道,现在,他也病发了么?
不,不是。
她的视线纵是模糊,仍能看到,他玄黑的衣裳,似乎都是湿的,因着是玄黑色,这些湿润,即便离得近,亦是看不清的,可,夹了些许的霜意,终究,能瞧得真切。
他,没有坐御辇?
在这大雪天,没有坐御辇,只意味着,另一种可能。在雪中,这一种可能,不外乎是危险的。
可,若坐御辇,今晚,他断是敢不回来的。
暮方庵来去的路程,她很清楚。
真的很清楚啊。现在,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她的思绪,亦陷入模糊中。
她本抚住小腹的手,被寒魄冰住,连动一下指尖,都是不可能的了。
呼气,若霜。
吸气,成冰。
一呼一吸,生命最本能的动作,带给她的,无外乎是冰为的刀,霜做的剑。
冷。
真的,好冷。
她闭起眼,没有再掩饰推拒的必要了。
因为,他都已经看见。
她的眉心,必定凝了层层的霜意。
现在,她,只觉得,里死亡,真的好近。
一旦,这痛苦的呼吸停止。
生命,亦就结束了罢。
孩子。
她,太无用。
终究......
轩辕聿看到她闭起双眸,坠满霜意的睫毛掩去眸华的刹那,他读得懂,她眸底唯一透露出来的情愫——
那种情愫,仅和绝望有关。
他更紧紧地抱住她娇小冰冷的身子,他看得到,她身上的寒气已让锦被都冰出一层霜意。
以最快的速度,步进承欢殿。
那些太监宫人,皆惊愕地跪于地,小李子近身上前,甫要说话,被他眸底厉光摄住,只一并躬身于殿外。
“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许进殿!”
“诺。”
今晚的皇上,所做的事,真的,太颇费思议了。
殿门在轩辕聿身后关阖,殿内,银碳拢得远没有偏殿暖和。
但,不要紧。
他抱着她,径直绕过那张龙榻,往后殿走去。
行至后殿,走近最靠里的烛台,轻轻一旋,一灯火通明的暗道出现在最靠东的一堵墙幕后。
暗道的尽处,是一座石室。
石室中,正驻立着一绛紫的身影,正是轩辕颛,听到轩辕聿的步声,他微转身,看到眼前的一切时,神色,没有一点的惊讶:
“怎么了?”
“你,出去!”
轩辕颛的目光睨了一眼他怀里的夕颜,冷冷一笑,往石室的另一侧行去,行去前,他的声音悠悠传来:
这句话,刺进轩辕聿的耳中,只让他觉到难以名状的殇痛。
他收回心神,走上石室中央凸起的一块血红色的岩石。
血色岩石的中央,只放着一遍体通红的火床。
这张床,有着绝对高的温度。
常人根本无法忍受。
可,确实能抵御寒毒最好的地方。
但,于火床的三个时辰,同样会让人痛苦。
那痛苦,就是冰火的夹攻。
用这种痛苦换来的,则是借着火燎之气,抵御寒毒不至于噬心。
他将她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放到石室的一隅,随后,解去自己的袍衫,袍衫上,满是一路策马赶回时的冰霜,彼时,着紧她的身子,这些,他竟都是顾不得的。
只想着,快一步回到她的身旁。
只想着,如果,今晚,是她的毒发期,他一定要陪着她。
他还记得,马因山坡上,不时的崩雪滚落惊失前蹄,他甚至于几次差点被失控的马掀翻下来,然,终究,他还是安然无恙除了手臂被滚落溅出的山石蹭伤之外,回到她的身边。
现在,他终于,再次抱住她,她,果然,真的是毒发了。
果然!
他把身上的袍衫悉数褪去后,将包裹住她的锦被也解去,她里面,仅着了白色的中衣,他的手,轻轻解开她的盘襟扣子,华裳委去,里面,是雪色的肚兜,亵裤。
他并没有再褪去这一层,只把她娇小的身子拥起,一个翻身上到火床之上,他的背烙到那火炉上的炙烤,发出咝咝的声音。
这是皮肤触到火燎的声音,但,也是他彼时,赖以抵御寒毒噬心,暂得以毒发缓解的火燎。
当初,他因着寒毒发作,尚能化去些许的火燎炙心。
现在,他早已痊愈,这火燎终究是让他的身子,蓦地绷紧,背,烙烤得,仿佛,再不属于他一样。在轰地一下锐疼之后,是寸寸撕心的痛楚。
可,没有关系,他是抵得住的。
而每一次,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哪怕重了寒毒之人,都未能承受住。
一夕颜如今的身怀六个月的身孕来看,更是不可能去受这火燎灼心的。
所以,就有他来忍着灼心的痛苦,将这火床的热融之气传予她吧。
她的身孕并不容许她俯在他的身上,他柔柔地拥住她,只把她拥于怀里,他能觉到,她周身的严寒,顺着他身上的热气,慢慢地,在融化。
融化,就好。
这也是千机毒杀最可怕的地方,每发一次,寒魄的严冷就入髓一分。
到最后,这些冰霜魄气,最终会要人命的,就是侵进心脉,将血液都一并冻结。
然后,生命就会终结。
而,她现在所承受的这些痛楚,却正是他带给她的。
他带给,最深爱的女子,这样的痛楚。
轩辕聿,你到底在做什么?
她,从头到尾的伤害,原来,都是你造成的!
是的她的痛苦,她的伤害,包括,所谓的不贞。
都是他做出的。
而这样禽兽不如的事,他却一点都没有印象。
如果他有一点点的印象,他根本不会把这样的痛苦加诸到她的身上。
可是,他没有。
彻头彻尾地,连一场梦的痕迹都没留下。
他想,他或许知道问题在哪了。
他从来没有去怀疑过的症结点。
手在她胸前交扣,将她用最温柔的力度扣在他的胸前。
夕夕,若她知道了这一切,又会如何呢?
或者说,他有勇气让她知道吗?
他不知道。
如果她知道了,应该会鄙视他的所为吧,
到了那时,再没有回头的一日。
一如,此刻拥得再紧,最后的结果,或许,只能是放手。
火床的温度,炙烤得皮肤发出呻吟声,可,这些许的声音,终是抵不过,他此刻心底的痛苦。
知悉确定真相的刹那,让他痛苦到无以复加,犹胜昔日寒毒发作时的痛苦。
他的怀内,她原本寒如冰块的身子,却终是渐渐地暖融。
这份暖融,最烙在他的手心,让他有些许的安慰之外,随着他的手覆上她的腕,只变得,将他的心,一并地冻住。
她的脉象,在没有彼时那些褐色药丸的遮掩下,仅透出一个讯息。
她毒发的速度,远超过他的想象。
剩下的时间,或许,连一年都不会有。
为什么会这样?
哪怕,这毒度到她的身上,她也该有至少两年的时间!
可,这毒杀期发作得那么快,快到,似乎——
他只愈紧地拥住她,她的夕夕,不会有事。
一定不会!
襄亲王府。
正重新修葺的相王府因着大雪,暂时停止了整修。
被火焚过的偌大襄王府要重建起来,并非那么简单的事,甚至于,期货的那个院落,仍是废墟一片。
这些枯暗的废墟里,因着白雪皑皑的点缀,此时,倒并不显出些许纵在白日,都让人觉得败落来。
漫天的飞雪,人迹罕至。
除了一名守夜的老人外,这里,透出死寂的安静。
现在,那老人蹲在简易搭起的工棚内,兀自打着瞌睡。
偶尔传来几声野猫的叫声,他在探出几次头张望了一下后,便不再去管。
毕竟,王府值钱的东西,早被禁兵理了出来,送至城郊的王府老宅。这里,该是没什么吸引人来盗的。
他的守夜,却守得极为艰难。
因为,太冷,太冷了。每一次探出头去望,都让他觉得,脑袋都快被冻僵了。
现在,他把头缩进暖暖的袄内,手也拢进袄袖内。
再不去管那越来越频促的猫叫。
频促的猫叫生中,一银灰色的身影翩然地跃在废墟的一隅高处,鹰形的面具将他的脸悉数遮去,他就是这样站着,衣裾飞扬开来看,宛如谪神。
此刻,他正凝着废墟的彼端,躬偻着的一鬼魅的身影。
当两种极端的身影显现在这废墟上时,仅会让人不下心看到的人,误以为,定是一种幻觉。
但,现在,这里,除了这两道身影之外,再无多余的人。
这场大雪,给他们制造了最好的契机,谁,都不会在这么大的雪夜里,来到这处,一无油水可捞的王府。
“呵呵,还是被你找到了,呵呵。”那鬼魅的身影发出一声惊悚的笑意,从躬偻的状态之气身子,望向,那谪神般的男子。
“我也没有想到,你会出现在这,而并不是——”谪神般的男子甫启唇,那音色在这空旷的废墟里,竟似天籁一样的动听。
只是,这份动听,仅一个人可听,正是那鬼魅身影。
“你以为我会在皇宫出现,对么?”鬼魅的身影连说话的音色,都带着暗哑如破锣般的难听,和那天籁,又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我以为,你会在她身边出现,可惜,看来,我猜错了,一如,当年,木长老也猜错了一样。火长老,你,果真,很擅长伪装。”
这么多年,火长老以这样的一个身份存在于世,是他没有想到的。
再次去寻他的踪迹,同样,很费心费力。
知道今晚,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是找到了火长老。
他的心底,微微松一口气,原来,他竟已攫束了这么久。
“呵呵,他,可从没猜错。风长老,你比起木长老老,还嫩太多。呵呵。”
鬼魅的身影,正是当年叛变苗水族,导致阖族险遭被灭的火长老。
而,那谪神般的男子,无疑,恰是风长老银啻苍。
“无所谓,反正,今晚,我找到了你,你该知道,叛族的下场,是怎样的。”
“你想杀我?”火长老的脸在暗处,看不得真切,但,他的声音里,分明带出一种肃杀的气氛。
“只要你交出天香蛊,我可以放过你。”
“呵呵,你也想要天香蛊?可惜啊,旋龙洞中最后的天香花都被焚至一炬,这世上,再没有这种害人匪浅的花了!没有花,自然,就没有蛊,呵呵。”
火长老不停地发出惊悚的笑声,这笑声,让银啻苍的声音变得更为冷冽:
“死,还是生,你自己选。”
“你杀了我也没用,呵呵我练不出天香蛊,没有花,谁都炼不出,而且,时间,也不够了,不够了。”火长老说出这句话时,纵仍是那般地笑着,但,惊悚的味道却在渐渐淡去。
银灰的身形微动,径直从废墟的高处,直掠向火长老。
身影甫定时,他修长的手指已钳住火长老的喉口,这一钳,他的声音,带了几分的讶异:
“你的武功怎会全没了?”
“呵呵,我早是废人,还是个不能死的废人,呵呵。”
银啻苍的手微顿间,火长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同于他鬼魅样子的悲凉:
“若不是没有找到组长,我早该死了,这么多年,我想再找到她,找到族长。连我把这儿烧了,都找不到......”
他试图从火长老昏暗的目光里探究出些什么,但,那里,昏暗地,仿佛再没有对任何的希翼。
唯一的希翼,或许,随着这么多年的寻觅不到,早归为暗淡无华。
“呵呵,你难道不想找到族长么?”虽还是笑着,这笑,听起来,却只像是夜魈的哭声。
“现任的族长身中千机之毒,如果,你还念着前任族长的旧情,把天香蛊的配方交给我。”银啻苍的手,仍钳住火长老的喉,声音,却不似方才的狠厉。
他听得明白,火长老口中的族长,指挥使伊滢。
但,现任族长的事,即便火长老再蛰伏,始终该是有所闻的。不然,他何以知道旋龙洞的天香花,被悉数焚毁呢?
况且,以火长老如今的身份,让他分明是接触过夕颜的。
“不是我不想救,我救不了,我救不了!我一直想救小颜,但,我没有天香蛊了!”火长老的情绪突然不再那么低暗,声音甚至大了些许。
“你要了配方都没有用,时间,来不及了。除非——”火长老喃喃地说出这句话,低低吟道,“这么多年,我担了这个叛徒的名声,到最后,却连族长都见不到。连族长的孩子,都保不住。他,果真,狠啊——”
“他,是谁?”银啻苍面具背后的眸子蓦地一收,逼问道。
火长老的目光移到他的鹰形面具上,他的干枯的唇开阖,甫要再说出什么时,一道血色的华光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也不知道是谁发的,只知道,血色的华光落定,恰是一枚血莲,深深刺进火长老干瘪的喉部。
速度之快,力道之狠,连银啻苍都来不及替火长老挡去这一劫。
他循着血莲望向四周时,除了满目的飞雪,哪里,还有一个人影呢?
火长老,安静地耸拉下他的脑袋,几缕细白的头发在这雪色一片中,飞扬着。
他的喉部只沁出一丝的血,没有更多的血喷溅出。
那一点血,犹如朱砂一样的刻在彼端,只让银啻苍觉到,阴寒无比......
天巽宫,承欢殿。
夕颜再次醒来时,寒魄噬心的感觉早已消失。
很暖和,很暖和。
即便,只着了肚兜亵裤,并不让她觉得寒冷。
在这份暖融里,她闻到一股很奇怪的味道,仿佛,什么被灼焦。
她下意识地想起身,却发现,一双手,紧紧扣住她的身子,不容她动得分毫。
但,这份紧扣的力度却是恰到好处,不会让她觉到疼痛束缚。
她才发现,原来,她仰躺在一人的身上,那人的身子,很烫,这份灼烫传递给她时,只化为暖融于身,亦于心......
【29】
夜国。
辉宸宫,御书房。
百里南执笔于御案前,批阅今日早朝呈上折子时,积福启禀的声音隔着山水屏风传来:
“回禀君上,凤夫人的行仗即将启程。”
只是简单的启禀声,却让百里南握着紫毫的手,滞了一滞,悬于明黄的折子上。
她,终是要去了。
这三个月来,在除夕临近时,后宫,传出自凤夫人小产后,唯一的喜讯。
丽良媛喜怀龙嗣,亦因此,被晋以婉仪之位。
正是这一道喜讯,不再让整座夜宫笼罩在自夜帝百里南登基三载来,无所出的清冷局面。
而,与此同时,凤夫人另得了一旨圣恩,得允返回巽国,待到元宵佳节日后,再行返回夜国。
这道恩旨,对后宫嫔妃来说,无不是莫大的龙恩浩荡。
可,真的,是隆恩么?
百里满手中的紫毫因这一滞,蘸得慢慢的朱砂墨汁便滴渐在明黄奏折上。宣纸上,那一点的红迅速蕴开,将那批复的空处,沾染上触目的艳红。
他回神,就着那蕴开的艳红,龙飞凤舞地批了一个‘准’字 。
“君上,凤夫人让梨雪来回一声,这,就要去了。”
她,并没有亲自来辞行。
即便按着宫规,她是该亲自来的。
只是,她的心里,什么都空了,这些宫规,自也是再进不得心了。
三年来,她的恪守,换来的,不过是相负。
不过,如此。
百里南本低徊的眸子,随着一句话,方抬了一抬,语音却仍是淡然的:
“朕,知道了。”
“君上,这仪仗就停在凤翔宫外,奴才瞅着,凤夫人这就要上辇了,特来请示君上,您,是否要过去?”
积福大着胆子,仍是问出这句话。他瞧得准主子的心思,方才主子的一滞间,他知道,问出这句话,是讨巧的。
主子硬撑着的事,做奴才的,要懂眼色地给主子找台阶。即便得些训斥,主子,定是会记着好的。
百里南的眸华,略略望了一眼,轩窗外,复道:
“雪,倒下的愈大了。”
“是啊,君上,凤夫人素来有风顽症,不知这一去,是否路上,又要发作。”
积福继续不遗余力地找着台阶。
他的福就是这么越积越多,在这宫里,颇得各宫主子的好。
百里南终是放下手中的紫毫,转出书案。
积福忙把手中早准备好的狐肷褶子大氅披到百里南的身上,百里南的步子稍停了一下,复慢慢往殿外行去。
雪,很大。
明黄的华盖纵能遮去顶上的一隅天,终有些飘雪随风拂进,落在大氅上,只须臾,就沁进大氅内,再觅不得痕迹。
一如,此去千里,是否,有些什么,也再觅不得痕迹呢?
辉宸宫离凤翔宫并不远,当中只隔了中宫的倚凰宫,行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秘道上积了没有来得及清扫的雪,踩上去,轻微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离得不远,已看见,一众宫人中,那一袭秋水绿的身影,是醒目的。
其实,这颜色,冰不算是最突出的,只是,他这么望去,仅是那抹秋水绿入了他的眼。
正是凤夫人慕湮。
自小产后,她不再穿着昔日那些鲜艳的颜色,而仅着这一色的罗裙。
秋水绿,衬得她愈发素净淡雅。
比之三年前,她的与世无争,是源于,他不值得她去争。
那么,三年后,她的与世无争,仅说明了一个事实——
她的心,一并地死去。
随着那个孩子的逝去,死去。
那日小产,他不顾避讳,冲进血房,她最后对他说了那两句话后,这三个月的时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旦凡宫里有家宴,她都称病不出席。
而他,也没有再去瞧过她,自她把那香囊交还予他,敬事房,就借着小产的缘由,把凤夫人的牌子暂时搁置了起来。
三个月,他仍做着雨露均泽的帝王,澈贵姬的风头更在宫中无人能出其左右。
至于凤夫人昔日的盛宠在宫人的眼里,终究渐渐地淡去。
红颜为老恩先断,在宫里是屡见不鲜的,只碍着凤夫人的位份仍在,那些妃嫔和宫人,不敢行那踩低之事,只将凤翔宫冷落不提罢了。
是的,冷落。
这份冷落随着今年冬天这场大雪出落时,终于,将告一段落。
这个段落,就是凤夫人将暂离夜国,带着省亲以为地回到故国。
宫中诸妃对这份恩旨是艳羡的。
可,至于慕湮心里呢?
真的,就会有欣喜冲淡过往的悲伤么?
她站在那,莲足稍停,眸华向他望来,这一望,她的眸底,没有丝毫的波澜。
“参见君上。”她俯低身,按规请安。
算起来,今日,是他和她三个月来,第一次见面。
他行至她跟前,手,甫要去扶她,终是不露痕迹地收回,仅挥了一下袍袖:
“平身。”
“谢君上。”她缓缓起身,低眉敛眸,并不再多说一句话。
气氛,僵凝。
他早知道,会这般僵凝,却还是来了。
因为,或许,这一去,一切,都会不同。
他是身系大业的帝王,为了帝业辉煌,所做的谋略,即使残忍,都是不能放弃的。
也,不会放弃。
江山,美人,对于他来说,从来不存在着并重。
倘若并重了,失去的,绝不仅仅是其中的一样。
他,从继位以来,就深深明白这一点。
“此去路途遥远,你素有头风的顽疾,朕特命蔡太医随行——”
他用平静的语调缓缓说出这写嘱咐关切的话,一如往昔对慕湮一般。
只是,他知道,有些什么,终究是不同了。
就像,慕湮此时听着他这句话,螓首仍是低垂着,镶嵌在襟端的紫貂毛几乎把她半张脸都一并掩了进去。
她,果是连一个目光都吝啬予他了。
以往,再怎样相敬如冰,她总是会稍抬起眸华,微微笑着。
他一直以为,再怎样,她总会笑的。
哪怕带着心不由衷。
却不知,她的笑,同样会消失不见。
会倦于掩饰。
一念起时,他的话,顿了一顿,但,再怎样,总归是要说完的:
“一路照拂予你。”
六个字,很简单,简单地溢出唇齿时,只是别样的滋味。
“谢主隆恩。”她低垂的螓首,樱唇微启,仅有四字。
躬身间,他甫要伸手去扶她,她却咻地向后一避,他的手,有些尴尬地伸出烟水蓝的衣袖,指尖上,蓦地坠下一片雪花,晶莹剔透,然,只一瞬,即融于甲尖,化为一汪清莹。
仿似谁欲坠又未坠的泪水,清莹。
但,不会是她的。
她不会流泪。
谁都不会知道,小产的那晚,当百里满的身影消逝在凤翔宫时,她的身子缩在棉被中,乌黑的发丝遮去大半的面容下的,无声恸哭。
三年的宫廷生活,让她学会了,面对在无情的倾讹,都不会肆意的流泪。
包括,这一次的恸哭,亦只能是无声的。
哪怕,再痛,都哭不出声来。
怎能不痛呢?
两个月大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来夜国的三年,百里南予她亦算是宠爱有加,可,她总不见怀孕,只这一次,算来,该是旋龙谷的那晚得的身孕。
但,最终,却还是化为一盆血水。
她的腹部仍能感到隐隐的疼痛,就象孩子还在那里一样,但,她知道,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孩子。
自远嫁夜国后宫为妃,她对孩子,一直是可有可无的态度,而不似其他后妃总想着,能怀上帝君的孩子,对于将来的深宫寂寥的日子,亦是种倚傍。
对于她来说,有了孩子,不过只意味着一种牵挂。
所以,没有,亦好。
可,自六月初六那晚后,似乎,终究有些什么是变了。
当她看到他阴郁的脸色,当他第一次,近乎发泄,抑或是想把什么揉进去一样的占有她,她知道,她的心底,终究,不一样了。
她没有觉到一丝厌恶,即便本来,这亦该是她做为后妃应尽的义务,但,这般地被占有,一轮又一轮,按着她之前的性子,定是反感的。
只那一晚,她心底的某些柔软存在就碎了,碎屑里,她能清晰地触到一种关于叫愧疚的情愫,而这份情愫的来源,则是过往愈深的沉淀。
她想,她原来,竟是在乎这个男子的。
庆禧殿后殿的那场短暂相拥挤,与其说是旧情复燃,不如说她痛下决心的绝断。
那一年的上元夜,纵使=是有着看似完美旖旎的邂逅,然,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
既然是错,为何要执念呢?
凤徊心,她的心,曾为那人而徊。
虽很美,但,徊的,不过是彼时甘愿蛰伏的心。
于是,当她的心,再一次,想为了他绽出另一抹从没有过的绚丽,为他孕育属于他和她的子嗣时。
那个,看似象征莫大圣恩的香囊轻易的摧毁了一切。
或许,不该说一切,于这宫里,她从没得过什么,哪怕是他的怜惜,只是表面的应付罢,毕竟,她的身份,是巽国的公主。
然,当她试图去劝他,能出兵相携巽国对斟国的那一战。
他的选择,仅是用他素有的温柔,不露痕迹冷酷的拒绝。
原来,始终,是变了,都变了。
他和她之间,再不能做到纯粹。
从他抱着夕颜上车辇。
从她投入巽帝的怀中。
是刻进他和她心头,无法抹去的痕迹。
哪怕,自个愿意遗忘,在对方眼中,难道真能这么认为么?
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弄人。
而她,在失去了这个孩子的三个月后,她依然会忽然毫无预兆地一想起就痛彻心扉。
那是种怎样地痛,直至室息。
她拼命的呼吸,然后,泪水就喷涌,无法抑制。
她的孩子,心脏还没有好好跳一下,就没有了。
她曾给予他降生的希望,却又一手将他毁灭。
她明明,在怀孕后就隐隐觉得香囊有些许的不妥。
然,是他赐的。
是以,她便是一直是佩戴的。
除了那一晚,再次遇到那一人,她始终每日都佩戴着。
只那一日,在她面对过往时,于过往最后一次的纵容,她才会可以地不去戴它。
原来,每每佩着这个香囊,会让她觉得,一如他陪着她一般。
可,他的陪伴,其实,亦在那一日,终究在彼此的心底,划上了休止符。
她怀孕后,他称病往别宫调养身子,待到他起驾回宫之时,不仅*、夜两国战事甫定。
她的孩子,也失去了。
亦在失去的那一刻,她直面到了自己的心,她多么想要这个孩子。
源于,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她可以为她想尝试去为他孕育一个生命。
因着没佩戴那个香囊,她方能,得意怀上。
但,他明明知道香囊内的乾坤,仍淡漠地于行宫,看她最终的失去。
对啊,她是巽国的联姻公主,若万一诞下的皇长子,那么,夜国的太子之位,岂非旁落到有巽国一半血脉的子嗣手中呢?
况且,亦或许于旋龙谷那晚,他对她,始终是心有芥蒂的。
所以,她不能原谅自己,明明曾经怀疑过那个香囊,却还愚昧地留在身上。
所以,她将每日每夜活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中,无法拯救。
包括,自小产后,怎样调理,都淋漓不尽的黑血。
小产的痛再抵不过她心中的痛。
那一夜,在被黑暗吞噬意识的前一刻,她能清楚听到,心碎裂开的声音,碎成,一片一片,每一片都漫着弥天的血,但,也是在不可示人的暗处。
罢,罢,罢,不去想。
多想,不过是庸人自扰的于事无补,不是么?
此去故土,亦好。
好过,再不得不相对。
每一次地相对,争如不对。
她低垂的眸华,看得到他伸出指尖的那份清莹,明晃晃的,冶着雪光,渗进她的眼里,刺疼刺疼的。
“去吧。”
随着他收回手,简单的两字,清晰地落进她的耳中,她再次行礼,返身,没有望他一眼,登上车辇。
车轱辘碾动的刹那,她的指尖,颤了一颤,终掀开半幅茜纱帘,透过帘纱下的一隅,她看到,他仍驻足在彼处,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车辇。
她不敢去望他的眼睛,她怕,那里看到的,除了淡然之外,再无其他。
有那么一刻,她希望,看到他眼底同样的悲痛。
只是,她看到的,始终是他的波澜不惊。
也是在那一刻开始,她的心,才彻底的死去吧。
百里南一直站在原地,看着,那车辇的远去。
直到,消失在宫内狭长的秘道之上。
他,仍那么站着,站着......
巽国。
天巽宫,承欢殿。
轩辕聿觉到夕颜的身子略动了一动,他稍低的眸华,正看到她的脸微微地仰起,只这一仰,她的脸上仅是苍白一片,这些苍白,代表着,昨晚毒发后的残留。
然,值得庆幸的是,终究借着火床的燎炙,熬了过去。
她发现自己压在他的身上,下意识地想起身避开,但,他的手没有松开,这一动,除了让她的肌肤更贴近他的手心后,再无其他。
气氛,有些尴尬。
她觉得到身上的寒气早已不复,反是添了些许的汗意涔涔。
她不喜欢这些汗意濡湿他的手心。
她甫要启唇,他却仿似察觉到她的计较,他的手,恰在此时,轻轻地松开。
她才有欲起身,因着身子渐重,她又卧他的身上,她生怕起身时的借力,反会压疼他。一时有些犹豫间,他清拥住她的手臂,带她一并起身,并将她放到火床旁的血色石阶。
昨晚毒发后的一幕,即便不甚清晰,可,在失去清明前,记忆总是在那的。
她凝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说,只知道,她身中的千机之毒,是瞒不过去的。
他亦没有说话,只起身,将她的中衣披于她祼露的身上。
离开火床,没有那些暖融之气,终是冷的。
随后,他才穿上自己玄黑色的衣袍,但,不知是有意,抑或只是他的无心,他并不背过身去换上那玄色的袍子。这使得他正面朝向她,她忙低下脸去,不再瞧他。
即便到了今日,她对他祼露着的身子,依旧莫名地有着回避。
这一低首,她下意识地抚到拢起的腹部,那里,显然现在是无恙的,并没有被昨晚的毒发影响到。
因为这一抚,她甚至能觉到,孩子,轻轻地,在此时,不安分地踹了她一下。这一踹,她贴在腹部的手,能觉到分明的印子。
唇边,不自禁地勾起一抹笑弧。
真好,她熬过了一次毒发。孩子,还好。
她吁出一口气,手,扶着身后的火床边沿,借着这个撑力,就要站起来。
然,手心刚触到那边沿,旦听得‘咝’地一声,她下意识的收手,已然不及。
手心,伴着焦燎的味道,烫出一团胭红来。
这床的温度,竟然,这般地高。
没有待她再回身看向那床,眼前,玄黑色一闪时,他已行至她的跟前,他的手,焦灼地握起她的,眸底,满是疼楚,一如,昨晚一样。
她突然想到什么,从醒来时,鼻端闻到的那股味道,方才他面向她穿上袍子,联系此时手上的烫伤,难道——
她另一只手甫要触到他的衣襟,他却那么快地松开执住她的手。
她的手僵在空气里,触到的,不过是一手虚浮的空气。
“你中了毒。”他语音甫出,只是这句话。
他当然知道她中了毒,亦知道,这毒是源于他的罪孽。
只是,从她之前称自己不贞,又坚持着,一年后要带着孩子回到苗水,显见,那晚得事,或许,她和他一样,都是全然不会知道多少的。
是以,若他的揣测是对的,那么,她亦是不会知道的,那是他的。
只这一问,不过是打破此刻的尴尬,亦是想借着她的承认,再许她一个心安罢了。
她知他会问她,然,他的语气,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
反是很平静,平静到,仿佛,再说着一件不甚重要的事。
这事,于他,应该也是不重要的。
毕竟是她中了毒,不是么?
而他,瞒无可瞒。
“是,臣妾身中寒毒。虽然臣妾并不能确定这毒何时所中,可——”
“可你知道,剩下的日子,或许只有一年了,对么?”
问出这句话来,未待她回答,他继续道:
“你,一年后,想回到苗水的原因,是不是正因为你知道,自己的时间根本不多,所以,才想离开朕?”他问出这句话,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答案。
纵然,不知道答案,更能让他自欺欺人下去。
可,这一次,他不要!
因为,剩下的时间,不容任何人用在回避上。
哪怕能回避,战事回避的,亦不过是真相的残忍,
而他的直接,让她的深思陷入一瞬的苍白。
但,她的计较,她的心思,又有哪一次能逃过他睿犀的眼睛呢?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但,臣妾计较的,还是臣妾的身子,并非完璧。所以——”
“没有所以。”他打断她的话,回身,凝向她,“朕,可以为你驱除这毒,包括,你的孩子,朕都可以保下,但,朕希望——”
剩下的半句话,他本来以为不会有任何踌躇的说出,却,堵在了喉口,再说不出来。
哪怕,此时,为了孩子,她定会答应的。
可,他能这么自私么?
不能。
他已经伤害她这样的深,若不是她的坚强,他或许,早该在那日就失去了她。
只是,她的坚强,才让她依旧活到了现在。
“朕不管,这孩子是谁的,朕说过,朕会视如己出。”
收回那说之一半的话,他只说出了这句。
其实,这孩子,本就是他的。
她的清白,仅是为了他所玷污。
为了他所谓的解读所失去。
而这一次的解毒,是以她的命做为代价。
他最信赖的人,布出这一局,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他选择了相信。
源于,那些亲情的相绊,那些过往的种种。
“皇上——”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的哽咽。
他凝定她的眸子,那里,除了有些许的雾气湮上,却并没有破散落下。
“一切都是真的错。让你身中这样的寒毒,都是朕没有保护好你。朕答应你,你的孩子,你的毒,都交给朕,从今天开始,朕是你的倚靠,你信朕么?”
他意有所指,但,她却不会听得明白。
他也不能说得明白——
因为,怕被她鄙夷。
因为,那一人的身份是见不得光的。
更因为,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只有在她不明白时,才能做得更顺利。
她想说什么,除了让眸底的雾气愈渐的积蓄之外,再无其他。
他,不想让她哭,哪怕,女子的泪,是那么地珍贵,为他流下,会让他有种满足。
可,他不想。
因为,他,不配。
他的手轻轻抚到她的脸上,低语喃喃:
“答应朕,今后不论怎样,永远不要流泪,这,就是朕这次要的交换。”
第一次的交换,他以孩子做为要挟,换来她回到他身边,以及苗水二十万的族兵。
第二次的交换,他同样以孩子的安危做为要挟,换来的是她永不哭泣。
是的,只有她永不哭泣,他才会心安。
心安......
她的雾气后,分明有着些许的疑惑。
心底,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可,一时间,她却是辩不得的。
犹记得容嬷嬷说过,女子的眼泪是最珍贵的,只可以为最爱的人而流。
她曾经流过的泪,亦是屈指可数。
今日,对着他,她竟会遏制不住泪水。
难道——
可,她配么?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随他一语落,倚进他的怀中,倚进的刹那,她把雾气悉数地倒流回去。
她不流泪,如果,这是他要的‘交换’,她不流。
手,没有迟疑地拥住他的身子,绕过那些衣襟,她轻柔地触到他的背部,隔着绵软的袍子,她纵那么轻地覆住,却犹能觉到他的身子震了一震。
这一震,并不是因为她的相环。
而是,那些袍衫底下的肌肤,怕早已被那火床炙烤到没有一寸完好吧。
假若,这是治疗她寒毒的法子,她能要么?
“别动。”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象以往那样,她的指尖滞在那,动不得,然,心,不能不动容!
她的心思,总是在他的跟前,无所遁形。
“你的千机之毒,火床只能暂时压制,要彻底解除,需用其他的法子。”
千机之毒,除了天香蛊,却是无药可解。
天香蛊,需培育在人的体内。
十年,方能成蛊。
十年,方有蛊效。
是以,哪怕,有天香花,再找植蛊的身体,也是来不及了。
一如,当知悉这个解法时,他已到了最后三年的毒杀期。
所以,才会有了这个最残忍的解读方法。
用最原始的交合之法,度过她身上的天香蛊。
而他体内的千机之毒,就会悉数转到她的体内。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毒运行得这么快,可他知道,他错信了轩辕颛,真的以为,那旋龙洞的天香花,能代替这种残忍的法子,疗去他身上的毒。
于是,在那满载着天香花的洞|茓中,他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想来,轩辕颛终是瞒了他最重要的部分。
哪怕,是以为他好的名义,确是他所不想要的。
他要的,只是怀里的女子周全。
可,到了今日,这份周全的成全,仅是另外一种残忍。
“夕夕,任何时候,相信朕,胜过相信别人的话,好么?”
他意有所指的,不过是银啻苍。
他明白,那个男子,或许也是在意的,只是,若真的在意一个人,会希望那人更快乐。
夕颜快乐,唯有她孕育的那个孩子。
哪怕,带给她‘不贞’,依旧,想要牺牲自己维系的孩子。
是的,牺牲。
但,那些药丸虽然能展示保住她的命,确是要付出孩子的代价。
而最初,她定是相信银啻苍的。
因为相信,才会在最初服下那些药丸。别且借着药丸的作用,在他和张仲面前,掩饰了寒毒的迹象,险些著称难以挽回的大错。
后来张仲略有察觉后,有意无意递了暗示给她,她方开始质疑起这药丸,是以,那晚银啻苍的入宫,亦该是由此而来。
结果显然是拒绝继续服药。
一旦拒绝,她清楚自己的命不会熬得太长,所以,才在那晚,突然对他说出那样冷情的话来。
现在,一切他都想明白了。
同时,也知道了,银啻苍并非是他心中所系的那人。
可,他还是又着些许的酸涩。
因为,她曾信过银啻苍的话,倚赖过银啻苍的药丸,而不曾像他坦白,不是么?
男子,即便做到帝王之尊,原来,仍是不能做到免俗。
现在的他,只希望,接下来的些许的时间内,她相信的、倚赖的,仅是他。
这些许的时间,或许,不会很长。
但,对于一再地在误会中度过更长的时间,再短,对于他和她,都会是最美好的一段时间。
“我——”她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同样地欲言又止,“聿,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帮我催产,好么?”
她,第一次,不再用虚礼唤他。
然,那两字‘催产 ’,如磨得尖利的刀一般从他心底剐过,带着绝对犀利的疼痛,刹那,攫住他的思绪,甫启唇,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的不悦:
“这个孩子,会在你十月怀胎,正常分娩时,安然无恙地诞下。”
催产,她现在的身子,可以催产么?
再则,催产下来,万一为男,他就将永远失去她!
违背祖宗立下的规矩,换来的,将是前朝的失衡,他不能任性妄为。
所以,他早就想到转圜的法子。
只是,这种转圜,她必须要十个月生下。他方有胜算。
她贴在他的怀里,心底,自有别样的滋味。
原来,她一直想要隐瞒的人,确是能许她这个诺言。
为何,她不愿在他面前坦白呢?
宁愿作茧自缚地去走一个极端。
这世上,其实,她一直封闭着自己,拒绝去完全相信一个人。
因为,怕被伤害。
而,拒绝的同时,不过隔断了真心给予的温暖。
一如,此刻,他怀中的温暖。
“皇上——”她轻启唇,语音里带了一丝的希望。
他墨黑的瞳眸凝着怀里的她,终是,打横把她抱起,径直抱着走出石室。
一路,他和她再没有说话,她看到,出了石室,恰是承欢殿。
原来,这殿宇后面,是这般的乾坤,心底陡然一片清明。
那么,是否可以说,当初,轩辕聿的病发和她现在中的千机,是一样的呢?
而现在,他似乎,早已经原理了毒发的困扰。
她不会忘记,轩辕聿是精通医术的。
他能救得了自己,对于她中的毒,应该同样可以吧。
心下,有着丝丝的欣喜。
然,心思蓦然一转,倘若彼时她的猜测是对的,怜惜轩辕聿对纳兰敬德的不悦,这毒,是否真和纳兰敬德有关呢?
“憋在耗费心力多想其他的。”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抱着她,小心翼翼地放到那张龙榻上。
那张,嫔妃承恩的龙榻上。
她的手还附在他的衣襟上,他轻轻地松下她的手,替她盖上一旁的棉被。
他的动作温柔,他的眸光,更是温柔。
她想说什么,却被止在他同样温柔的吻中。
他的唇从她的额际一径往下,最后烙在她的唇上。
很温暖,很温暖。
她在这份温暖里沉沦,第一次,主动迎合他的这份温柔。
即便,带着生疏。
即便,带着千机之毒的冰冷。
却让他愈紧地拥住她的。
缠绵。
在冰火交融后的缠绵,绽开在这隅榻上。
他的手稍松开她的,将帐幔挥落,挥落见,她的神思渐渐安然。
她明媚的眸华闭阖,在他的吻下,慢慢睡去。
他离开她的唇,再不舍,其实,最后,都是要离开。
只这一次,他终是得到了她的回应。
再怎样,将来,都是值得的。
他把她放到榻上,沉声道:
“莫竹。”
“皇上有何吩咐。”殿外,传来莫竹的声音。
“伺候醉妃娘娘更衣。”
她的身上,带着昨晚残留的汗意,中衣都被濡湿,他清楚她的喜好,包括,她喜欢干净舒爽。
“诺。”
莫竹进殿,此时离卵时尚有一刻,她本以为,皇上今日的早朝未必会耽误,但皇上昨晚抱着醉妃进殿后,名言是不许任何人打扰,她们也只能候于殿外,不敢造次。
这一夜,她只能在殿外值夜,包括匆匆赶来的彤史、司寝、司帐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承欢殿,帝王抱着嫔妃进入的,仅会是一种意味。
可如今,醉妃身怀六个月的身孕,这该如何是好呢?
李公公特请来因着保胎一直宿在天巽宫的张院正,张院正只是微微一笑,说醉妃的身孕稳得很,不必不多虑。
这一来,除了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宫人傻眼,殿内,倒是没有任何的动静。
这些,落在他们眼中,莫过于,轩辕聿怜香惜玉罢了。
而,这一切的忐忑、猜测,终随着莫竹的进殿,告一段落。
莫竹看到,隔着层层帐幔,醉妃犹自卧于榻上,身上的中衣,仅是随意地穿着,并没有系好盘口,里面的雪色的肚兜若隐若现,站于一旁的轩辕聿,玄黑的袍子亦是不整的。
看来,昨晚,真的,是要让彤史记上一笔了。
“皇上,奴婢传人来伺候您更衣上朝?”她轻声问道。
“不必。”轩辕聿翻身,将帐幔复随意的掀开。
“诺。奴婢来就好。”莫竹的手菜肴接替轩辕聿去将纱幔挂于银钩上,却见轩辕聿早将帐幔挂好。
这处龙榻,帐幔惟有妃嫔承欢时,方会放下,平素里,却是挂起的。
帐幔以金丝缀着彩珠制成,明黄闪烁间,即便悬起,都让人有片刻的目眩。
莫竹收回心神,手中是离秋取回来的醉妃的干净的中衣。这些,也是在昨晚帝王突然临幸醉妃时就备下的。
醉妃看起来睡得很熟,然,这并不会妨碍她替主子换衣。
“好生伺候着她,不必挪殿了。”轩辕聿的声音在她的身后传来,她只来得及应声,就听见轩辕聿的步子往殿外行去。
该是上朝的时分了。
而这一晚的‘临幸’,很快由天巽宫,在当天午膳前就传遍了六宫。
并且,传得愈渐形形色色。
可,慈安宫,对此,却仿若未闻。
只在午膳后,太后亲往天巽宫一次,亦是去探望醉妃的身孕。
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的干涉。
也正是从那一日开始,后宫开始了长达数月的,醉妃身怀有孕都每夜承恩的先例。
于此,诸妃旦有埋怨。
亦无计可逃。
其余六名怀有帝嗣的后妃,却在本月,就由十二人抬的轿子,送往颐景行宫。
十二人的轿子,很急,如履平地,对胎儿丝毫不会有多大的影响。
颐景宫,相去不远,一日的脚程也就到了。
这一事,又让宫内议论纷纷,说是今年的除夕,怕是御驾又准备在颐景行宫度过了。
颐景行宫,自先帝暴毙于那之后,这数十年来,轩辕聿和太后,都再未去过。
但,今年冬日及寒,那处地方,恰是最好的避寒之所。
于是,在承恩无望后,主妃们都期待着,能一随御驾往那行宫去。
而,潜伏在暗处的那些许诡谋,终身磅礴之态汹涌二来,再不容忍抗拒......
【30】
轩辕颛从石室另一侧出去,那里,恰是一竹屋。
确切的说,是位于麝山半坳的竹屋。
现在,他独自一人,坐于竹屋的檐下,心绪却并不能随着眼前一望无垠的雪景做到淡然。
方才的情形一幕幕在他眼前出现。
让他再是挥拂不去。
不是没有想过,轩辕聿会察觉真相,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快到,有些措手不及。
其实,从他发现,夕颜出现在金真族的幽灵船上时,他就知道,凭是如何都瞒不住的。
他本想让轩辕聿一举歼灭金真族的余孽,因为这些余孽中,他相信,密信若没有错的话,银啻苍也在其中。
倘若真能借此机会将银啻苍灭去,斟国或许兵不血刃,就能为其囊中之物。
未料,在幽灵船上,纵膈这不算近的距离,后又有浓雾遮目,他却仍是看到了夕颜。
他都能看到,何况轩辕聿呢?即便,彼时,轩辕聿只以为她早由于失贞死于旋龙谷。
可,终究是怀疑了吧。
是以,轩辕聿并未按照原先的部署下令攻船。
当时,以他们船上的火药,区区一个幽灵船哪怕得浓雾傍身,都是必毁无疑的。
失去了一个最佳的机会,也让他和轩辕聿之间的间隙就此产生。
既然,夕颜关于那日的回忆除了一片绯色的华纱,以及天香花的袭人之外,再不会有其他。
但,她若死在旋龙洞中,或许,一切就会比较简单。
全因他一时不忍,未亲手杀了她,使得,一切,都再不能简单。
轩辕聿和他的关系,也因着这层不简单,出现了如今的危机。
是的,危机。
二十四载来,他和轩辕聿的关系,终于面临一种信任破灭后带来的决裂危机。
即使如此,又如何呢?
危机,一定会过去。
没有什么能阻断他和轩辕聿的血脉相连,这是一生,都无法割舍的。
他的手缓缓握起,手心有之间戳进的疼痛,让他的心,不会因为一时的动容而柔软。
哪怕,轩辕聿沉浸在所谓爱情的假象里,会柔软,他,不可以。
他一定要在轩辕聿的身旁保持绝对的强硬。
只要对轩辕聿的帝权造成影响的人,他都不会姑息。
双生子,活在阴暗一面的他,可以为了永是生长在阳光一面的轩辕聿,做任何事。
“颛。”他的身后传来男子低暗的声音。
他没有回身,这处地方,除了轩辕聿,仅有一人可至。
就是他们的师傅,张仲。
“师傅。”他唤出这一声,带着疏远的恭敬。
“我没有想到,你竟会真的用这种解毒的法子。”张仲悠悠地说出这句话。
他并不会影院留在宫内,也不会永远陪在轩辕聿的身旁。
倘他知道今日的局面,或许,他会选择暂时停留。
可,每一次在巽国,对他来说,都是种煎熬。
这种煎熬,直到如今,才渐渐地化成一种殇悲。
一种,连他都无能为力,仅能看着逝去的殇悲。
这一生,他错过了太多,太多。
“是么?”轩辕颛站起身子,长身玉立在廊下,眸华如炬凝向张仲,“是师傅低估了徒儿的能力,还是,师傅所要护全的人没能护的周全呢?”
张仲眉心一蹙:
“颛,你的意思,是为师故意隐瞒解读的法子?”
“难道不是么?三年前,你早可以告诉我和*,却先是误导我们用赤魈蛇压制毒性,接着,赤魈蛇误死后,再换成火床抵御毒发。”
“为师没有骗你们。这么多年,为师亦一直在寻找做好的解毒法子。”
“倘若不是我们无意洞悉,恐怕等到师傅找到这所谓的最好解毒法子,聿早就没有这个时间去等了。”
“颛,你和聿跟随为师学医以来,该明白,医者,不是以牺牲一条性命的代价去成全另一条性命。这样的行医,纵能救命,却终是太过霸道,亦是为师所不推崇的。”
“我只知道,聿对我爱说重于世间的一切,所有人,都可以死,惟独,他必须好好的。”
“你,太过偏执,你可知道,聿有火床相辅,他的毒发是可以得到暂时的抵御,而且,往旋龙谷时,为师已炼制好赤魈丸,助他在谷中的数日压制毒性。”
“连师傅都说是暂时,至于那赤魈丸,纵能压制毒性,长服,亦是会形成依赖的麻痹之毒,所谓的医者慈悲救人一说,用之于此,岂非也有失偏颇?”
赤魈丸和赤魈蛇是不同的,纵然都已赤魈为名,但赤魈蛇的培植,是将赤魈丸借着蛇身吸去本身的麻痹之毒,将压制千机的功效发挥出来。
但,往往,蛇抗不住这层麻痹之毒,就先死了,是以,这么多年,他们也仅培植成功了一条。
而那一条蛇,却误死在了那名女子手中。
也让他最早发现了,那女子身上含着的秘密。
到头,其实,不过是场劫数。
“只是旋龙谷一月,怎会产生依赖呢?”张仲说完这句话,语音渐重,“你的所为,于聿来说,或许才是比千机噬心最好的伤害。”
“是么?恕徒儿妄揣,殊不知,师傅是否真的心怀慈悲,抑或,这一切本就是在师傅的操控中呢?”轩辕颛语音咄咄。
“你,是何意?”张仲本拢住医箱的手,不禁稍震了一震。
“千机为苗水之毒,师傅难道,真的没有植种过千机的解药,天香蛊么?”
“我,没有。”
“但,师傅对天香蛊的了解,却丝毫不会比苗水族的长老少。徒儿听闻,苗水长老,皆以鹰形面具示人,而每位长老除了有专长的称号,还有专用的颜色,譬如,上一代的火长老,只用红色,木长老,仅用蓝色。”轩辕颛意有所指地道。
“看来,你对苗水族的了解,果然颇深。”张仲的话,极其轻描淡写,并不直对。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师傅,不是如此么?”
“为师如今只希望这场杀孽不要再造得更为深重。”张仲把药箱放到屋内的案上,径直打开药箱,取出一透明的琉璃药瓶。
“黑玉续肌膏。”轩辕颛看到这瓶药时,不由道。
“你该知道,昨晚聿为了她,不惜以身作为火床和她之间的中传。没有寒毒侵身,以他的身体,你认为,能抵过几日呢?”
随着这句话,轩辕颛一拳捶在竹屋的廊下,力道之大,震得竹屋的顶子,发出簌簌之声。
簌簌之声甫停,低徊的男生在竹屋内响起:
“师傅。”
张仲回身,正是轩辕聿。
他是算好了轩辕聿下朝的时间,也知他背上的伤一定会到这里来处理。
毕竟,这种伤在宫内上药,是诸多不便的。
所以对于轩辕聿的出现并不奇怪,只是,对于轩辕颛洞悉那么多的事,始终是更让他惊讶的。
他素以为,隐瞒得一直很好。
但,或许,亦不过是他一人的自欺欺人罢。
“聿,我先替你把药上了。”张仲手拿药瓶,道。
轩辕聿望着这个药瓶,眸光蓦地收紧,仿佛想起什么来似的,伸手就从张仲手中拿过这个药瓶,道:
“朕自己来即可。”
“你背上之伤,怎可自己来呢?”
“呵呵,师傅,皇上的意思,恐怕,是要亲自为她上药,估计,她也受伤了。”轩辕颛的声音在一旁冷冷传来。
“师傅,朕有些事要和颛说。”
他说得没有错,今日,为了避过让夕颜发现,他背上的伤,他确是忽略了她手上被烙伤的地方。
但,他到竹屋来,不仅仅是为了这伤药。
“好。”
张仲返身,走出竹屋,擎起油伞,遮去那虽已停了,却仍从树丫上,飞落下的积雪,但,也只遮的去这些许的雪罢了。
那些透过油伞射进的光照,始终是遮不去的。
竹屋内,一盏渐熄的烛火,两处难言的闲隙。
轩辕颛望着轩辕聿,唇角浮起,先开口道:
“从我做出那件事情起,我就不会后悔,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
“因为,她很聪明,银啻苍的药丸并不能骗她多长时间。”
轩辕聿的话语并不见愠意,只是,轩辕颛知道,他心底,必是计较了。
“应该说是师傅的提醒吧。”轩辕颛语音转冷,道,“我们的师傅,难道,你就不曾怀疑过?”
“至少师傅没有做过伤害我的事。而朕选择信任你那日的话,结果,彻头彻尾,是一场欺骗。这场欺骗,差点,就让朕失去了她。这种失去,对朕,才是最大的伤害。”
“我说过,我是为了你好。你身上的毒,根本容不得继续拖下去,而她,不过是一个女子。江山之重,我想,永远是在女子之上的。况且,如今,你灭了斟国,这样的雄图霸业,岂能因一个女子再次滞顿呢?”
“颛,那日的事,朕知道,绝非是你一人所能为的。”
轩辕颛的眉心紧锁,甫要启唇,却见轩辕聿手一挥,道:
“朕要告诉你的是,这江山,绝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没有无缘无故帮你的人,一切,都会是有所图的。”
“是么?所以,你连我都怀疑有所图?”轩辕颛的唇部勾出一道弧度。
当然,旋龙洞是龙脉之地,倘无人相助,他又怎能成功部署呢?
只是,他从不认为,自己愚笨得会被人利用。
若有,也是他心甘情愿地被人利用。
一如,心甘情愿做轩辕聿背后的影子。
心甘情愿,一次一次,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为他去试赤魈蛇的毒性。
这些,他都不会知道,连张仲都不会知道。
因为,赤魈蛇纵能压制千机,其毒亦是火灼攻心,哪怕有师傅的配方,他都不放心,每次都用少许试了,方会给轩辕聿。
这些,只有对轩辕聿,他才会去做。
心甘情愿地去做。
“朕,不愿意怀疑你,所以,旋龙洞一事,朕选择相信,毕竟,你和朕同为双生子,却是朕为帝,你连光都见不得,朕对你,一直是心存着愧疚,或许,当年把你抱予母后,则一切,都是不同的。”
“这是命,我从来不怨你,要怨,只能怨,自己生来没这个命。”
“颛,朕说过,倘朕毒发身亡,朕一定会还你一个身份,这巽国的江山,你不用成为朕的替身,都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
“我知道,从你为了我上元那次戏语,错选夕颜入宫,我就知道,你想把这江山给我,可是,我今天告诉你,我不要这江山,我从来不是做帝王的命,也不想逆天行之。我只想看着你,将这江山坐稳,甚至于一统天下。”
“但,这些,并不是牺牲她做为代价,如果,你还当真是手足兄弟,朕最后再说一次,不要再伤害她,不论任何时候。”
“我没有伤害过她,从她怀孕那时起,我就没有过,因为,我知道,那是你的孩子,哪怕,她根本诞不下来,哪怕,她活着,始终会成为我和你今日的间隙,我都没有再伤害过她。”
“这,就够了。”轩辕聿返身欲走回石室。
“聿,你背部的伤,我先帮你上药。”
“不必了,朕会自己上。”
说出这句话,他明黄的袍子裾消逝在竹屋的彼此侧。
竹屋,又恢复的清寂。
这里,一直很清寂。
清寂到没有宫人会擅自上麝山。
三年前,自她不小心误撞到这里的秘密时,误杀赤魈蛇后,这里,就真的成为了一处借着建造祈福台,不容人上去的禁地。
如今,祈福台,确是逃建成了。
因为,这里,将不会再成为需要隔开的禁地。
随着轩辕聿寒毒的痊愈,赤魈蛇不需要再进行培养,这出竹屋,该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也该反悔密室了。
石室,暗无天日的一个地方,也是他,这么多年来,生活最长的地方。
他和轩辕聿,一如光与影,浓浓淡淡地交叠着。
纵然,不分彼此。
但,终究,一明一暗,咫尺,疏途。
夕颜醒来时,已是巳时,睁开眸子,满眼都是明黄的云纹华锦。
这种名黄中,窗外,晓雪出霁,缕缕的朝阳透过新换的碧霞色茜纱窗拂进殿内,挥洒得,她的周身,仿佛都笼于光晕中。
在这光晕里,她看到,谪神般的男子,俯身于榻前,正执起她的手,悉心地在替她在被烙伤的手上着清凉的膏药。
膏药很清凉。
他的手,很暖。
她的手微微一缩,他墨黑的眸子凝向她,唇边,是隐隐的笑意隐现。
“醒了?”
很平常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心,漏跳了一拍,腹中的孩子,也适时地随着他这句话,踹了一下,以证明,他,也醒了。
她的眉心一颦,他执着她的手稍松了松:
“弄疼你了?”
她摇头,复又点头,另一只手抚了下隆起的腹部。
他的笑涡愈深,愈深间,他把她上好药膏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回她的腹部。
他的手,顺势一并覆于她另外一只覆于腹部的手,清楚地,觉到了,来自于榻腹中那小生命地又一踹脚。
“他踹了朕。”他惊喜地说出这句,宛如,一个大男孩般。
是啊,他只是一名公主的父皇,他的子嗣素食单薄的。
现在,他的惊喜,让她突然有种恍惚,仿佛,腹里的孩子,就是他的。
只是,这不过是种恍惚。
孩子,怎么会是他的呢。
她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反握住他的,一并将他的手从她的腹上隔开。
不是,她不想让他触着这孩子,仅是,她不希望,他故意这样,让她心安。
他对她的好,实是超过一个男子所能给予的。
而她,真的不配。
“皇上,您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她轻声说出这句话,语音平淡,心里,却是酸酸的。
可,她凭什么酸呢?
那六名后妃怀的,才是真正他的骨血,不是么?
“用早膳了?”他突然问她。
她摇了摇脸,这一摇,那些酸酸的味道,倒敛去不少。
“哦,朕还以为你方用了饺子呢。”
“饺子?”
她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抚上脸颊,瞧着他的神情,绝对是话里有话的‘奚落’。
他的意思,是她的脸像饺子那样的圆鼓么?
这一抚,只引来他的失笑。
“饺子以醋伴着,更好。”
他悠悠点出这句话,看到她抚在自己脸上的手,骤然变得僵滞起来。
连带她的容色终究做不到淡定,窘迫地染了些许的红晕。
“哪有。”
她嘟囔出这句话,还好,他不是意指她又丰腴了就好。
他的手将她抚住脸颊的手挪开,叹了一声:
“唉,这药虽是治疗灼伤的良药,搁在脸上,很快,就会让脸肿胀。”
“啊?”她终是彻底地忘记淡然,看了一下手,果真,涂到的药,被她噌去了不少,想是都在脸颊上。
她急急地要去寻丝帕,这一急回身,突看到,他连眸底都蕴了笑意。
原来——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伸手,递向他:
“劳烦皇上再给臣妾上药。脸,肿了就肿了吧,只要这手,仍是纤纤素手,就好。”
这一语,她摒去以往的迂,衬得她此时略为圆润的脸,分外娇俏可人。
他是刚刚下朝把,却是惦记着她的伤,那他的呢?
他的伤该远远重于她的。
她从透明的琉璃药瓶的分量来看,他是根本尚未用过药的。
他把她放的太重,太重。
重到,她本该甜蜜的心底,蓦地起了一丝涩苦的味道。
真是不知足啊。
有一名男子对自己这般地好,却偏是,仍以涩苦相品。
她敛回心神,不让脸上现出丝毫的情绪。
而他因着她的这份娇俏倒滞怔了一下,滞怔间,觉到失态时,方掩饰地取出那药瓶,甫要替她再擦拭手上的伤,她的纤手凭是轻巧地一绕,不费任何力气,就从他的手中那走了那药瓶。
手心,空落。
心底,充盈。
因为,她把药瓶放在群兜上,轻柔地替他解开龙纹腰带,随后,是他的盘龙扣,他知道他要做什么,手,欲待阻止他,却随着她同样轻柔的话语,止了所有的动作:
“请皇上背对向臣妾。”
她,不仅察觉到他的伤。
还记着他的伤。
他没能立刻照着她说的去做,毕竟,他也清楚背上的炙烤之伤有多严重。
“皇上......”她复柔声地唤道。
这样温柔的声音,足以让他坚冰融却,足以让冷清转暖。
何况他呢?
他的心,在她面前,本是柔软的。
他的情,在她面前,本是浓热的。
微转身间,她把他的龙袍悉数褪下:
“冷么?”
因她睡在殿内,殿内早拢多了几盆的碳火,此时除了空气有些干燥外,暖如煦春。
他摇了下脸,却,并不说话。
沉默,沉默与此时,恰是无声胜有声。
她的手扶住他的手臂,略略加了些许的力,他的身子,再转了一下,她够起走,甫要按着他的肩,让他侧坐了,他早已听话地转了下身子,背对着,坐于她的跟前。
他的龙袍,前面早已解开,只需要从后面褪下即可。
祼露的,不过是他劲健的后背,可,凭是这样,她却还是犹豫了一下。
之间柔软地从那金丝绣线的襟领处滑过,深吸一口气,闭上眸子,迅速将他的龙袍褪下。
她的犹豫,并非来素来的祼呈的羞涩,而是,她怕看到那些伤痕。
那些,为她所受的伤痕。
其实,他为她所受的伤,又何止这些呢?
深吸的气吁出时,她睁开眼睛,他宽广的背后,上面的灼伤错布,肌肤,都炙烤得失去本来的颜色,此时,那些伤到的表皮逐渐褪萎下,尤见血肉的惊心。
她的手,颤抖着打开药瓶,将那些药,按照他方才给她上药的方式,就着瓶口,一路缓缓地倒到他的伤口上。
那些清凉透明的液体将他的背部的伤口涂抹均匀时,他没有丝毫的悚动。
她知道,这些药膏,即便清凉,甫触至伤口,仍是会疼的。
可,他没有一点的震颤,只说明了,他不要她担心。
但,她能不担心吗?
这样的伤痕,受一次 ,已经让人揪心,再多受一次的话,她不敢继续想下去,竭力让语气保持诙谐的样子,道:
“呀,皇上的背可真是肿的太难看了。”
这一句话,听上去,似回他之前奚谑她的,然,意味,却是别样的。
她将药瓶盖好,放置一侧的几案,他侧过身子,瞧透她的心思般道:
“你的毒,五日一发,这点伤,五日后,朕也好了。”
他听得懂她的话,从来都是。
她的眉心颦了,道:
“皇上,五日后,臣妾一个人就可以,不要您再陪了,臣妾身上有寒毒,那火床食杂是燎伤不了臣妾的。”
“你若被炙伤,了,朕更加不喜。”
“皇上若炙伤,臣妾也不喜。”她为加思索,脱口而出这句话。
“哦,你也不喜?”他抬起她圆润的下颚,凑近她的小脸,“朕是君王,你,拿什么不喜朕呢?”
这句话,说得带了几许暧昧。
她突然明白过来他口中的不喜是什么意思。
脸,蓦地羞红。
心,漏跳了一拍。
倘若,真能忘记过往的种种,只由着此时的情愫涌动,该有多好呢?
一切,都不去再多计较。
只记得,眼前的他,现在,心里是有她的。
“臣妾失言了,臣妾是没什么可以喜皇上的,只是——”
前半句,她仍是那样的迂,她清楚地看到,他的眸底,有一种若有所失的失望,但,后半句,分明,是带了转折的,一字一句地吐出,她不会后悔,因为,这本该是她早就说的,在彼时石室中,就该说的。
“臣妾信皇上,皇上说什么,臣妾就信。所以,也请皇上,不要欺瞒臣妾,这伤,五日后,该是不会痊愈的,对么?”
他凝着她的眸华,随着这一语落时,深深地望进她的,她没有避开他的凝视,反是,对上他的眸华,眼底,清澈,明媚。
一如,初见时,他就是被这眸子所吸引。
“只要你信朕,朕心底的伤,就会痊愈,这,就够了。”
心底的伤?
这五个字,重重地落入她的耳中。
她知道,这才是她最难以面对的。
她予他的心底,究竟,布下了多少伤呢?
她,还来得及,或者,有时间,去让它们都痊愈么?
她的手扶上他的手臂,身子,更为坐起,她的吻,带着生涩,带着羞怯地,吻上他的。
“臣妾想去爱皇上......”
在她的唇即将落到他的唇上时,她的声音低柔,清晰地传进他的耳中。
第一次,她主动地吻他。
她的吻,轻柔地落在他的唇上,他的脸俯低,将她檀口的气息一并地掠去。
这一吻,并不因为,他许下救她和孩子的诺言。
她知道,他是明白的。
哪怕,身非完璧,她真的,想在孩子诞下前,去爱一次。
只一次,亦是够了。
这样,余生,至少会有可以缅怀的东西。
对,诞下孩子后,她仍是会选择回苗水族。
爱,在绽开时,绚丽无比,可以让人忘记一切的缺陷。
然,在枯萎时,则,所有昔日被忽略的缺陷,才会被不限放大。
他是帝王,他说得没有错,只有他喜欢别人,别人,是不可以喜他的。
既然,他现在对她有这份情谊,她不要拒绝。
哪怕,自私地,占去他如今心的一隅,就容她自私这么一回。
九重宫阙,宫花次第开放,个个,都是鲜媚的女子,个个,都是为他绽放嫣然的。
她,不过是非完璧之人,这种缺陷的存在,来日,他忘记她,亦会很快吧。
思绪百转,用着各种理由说服自己。
只是,她心底明白,今日的所为,终是她动了情。
她做不到对她淡然。
做不到啊。
这样的深浓的情,让她怎能继续用冰冷相对呢?
当一个男子,甚为帝王之尊的男子,在她的面前,一次次放下尊严,一次次为她受伤。
她纵是朽木心,亦会为了他,雕成七窍的玲珑心。
他的心底为她布下的伤,她不要它们继续存在,她要的,从来只是,他心的完整。
一点伤都没有的完整!
她贴着他的薄唇,柔软的辗转,却并不吻入,她的唇上,犹带着冰凉之感,在他唇瓣温润下,一寸一寸地被一并暖融开去。
她本苍白的小脸,不知是源于吻度去她的呼吸,抑或是羞染的红霞,此刻,艳若桃夭,灼灼其华间,是倾世的绝美。
他墨黑的瞳眸,将这份绝美尽收眼底,他的手,扣住她的腰,她仿佛察觉到什么,这一扣,竟是避了一避,他知她的意思。
巽国女子素以嬛腰楚楚为美,也是皆由他的一时的喜欢而起。
是的,喜好。
宫内女子既然好斗,他看得清楚明白,那么,他就偏喜欢嬛腰一握,让她们为了这个喜好,每日节减缩食,腹中空空之时,他倒不信,还有多少的心思可以去斗,即便能斗,也是斗不出几多的气力的。
亦因此,巽国后宫的御厨是最省心的,因为,各宫的主子,都只从太医院得来所谓的清减食谱。
当然,太医院的食谱也是他的授意。宫中于饮食上的俭朴,不正是省了一大笔费用,这笔费用,恰被悉数补进军需中。
为此,两全之策,他奉行多年之时,却看到,眼前的人儿,也计较起这个来。
他的手,不放松她稍圆的腰一分,这样的圆润,其实,对于他来说,手感远比她以前的纤瘦要好。
心内,却是欣喜的。
女为悦己者容,她,真的视他为悦者了么?
她觉到他的紧缚,愈发的扭避起来,这一扭避,蓦地让他的小腹湮起难耐的火来,他加重唇上的掠夺,再不满足于她的轻辄浅吻。
她低低的嘤咛一声,他趁势吻入她的檀口中,纠缠于她的丁香。
她在他的吻里节节败退,颈后的肌肤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酥粒,让她突然觉到从没有过的难耐,她的手畔紧他的肩,将娇小的身子,一并揉缩进他的胸怀中。
她的丁香欲拒还迎,唇齿间,满满是他的气息,这些气息,让她的神智渐渐迷醉,从没有过的迷醉。
他的喉口,溢出难以抑制的闷哼声,他翻身将她放倒于榻,因碍及她微隆的腹部,他并不能压于她的娇躯之上,仅是微伏了身子。这一微伏,使他小腹的某处灼热,更紧地贴在了她的腿间。
她的腿似乎在瑟瑟地发抖,然,却并没有并紧,这容得了他的伏身。
她的中衣因方才的挣动,微露出雪色的肌肤,这些许的雪色,此时,冶出别样的诱惑。
他松开她的檀口,一径往下,挑开她的中衣,肚兜的系绳在他修长的指尖下,亦是松落,只露出,晶莹肌肤上,红润鲜艳。
他嚼住那点红润的蓓蕾,她的身子,随着他的嚼住,骤然战栗起来,思绪一片苍茫,娇小的身子躬缩,然,再躬缩,都抵不住,那份只在颈后的酥粒顷刻间迅速蔓延至肢骸。
她无法拒绝。
除了,将身子更契合的贴紧他,她没有任何力气去拒绝。
除了,摒住她喉间的那些许难以抑制的娇喘声,她的手,都开始无力地垂落在了床榻边沿。
她的身上,纵再没有天香花的馥郁,却有着只属于她的清香,这些清香,顺着他的掠夺,沁进他的鼻端,让他再没有办法遏制。
她的蓓蕾在他的唇间,渐渐的绽放,他品得到甘甜萦于齿间,这份甘甜,加上她贴紧的娇躯,让他的手,移到她的下身,轻轻一扯,亵裤的系带松落开去。
她觉到一阵冰冷从下身涌入时,忽然,苍茫的思绪,再次苏醒。
犹记起,那一幕无情的侵占,她的身子猛地一震,这一震,他已然意识到什么,浑身的灼烫随着这一震,悉数的缓去。
他在做什么?
竟会在这样的时刻,失去所有的控制力,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她。
他旋即松开她的身子,甫坐起,声音低哑:
“对不起......”
这一语的意思,他知道,她仅听得懂一层。
还有一层,他想,他是会告诉她的。
但,不是现在。
不是。
容许,他的自私。
只想,好好地,没有旁骛地和她度过这剩下的日子。
“是臣妾失仪了,皇上,臣妾身怀有孕,不能尽侍驾之责......”她的声音越越低,及至最后,只把犹带着红晕的脸埋进锦枕中。
她的不完美,该怎样给他呢?
方才,她真的想把自己给他,可惜,却勾起了记忆中那抹不堪。
或许,从此以后,她的心结就在此吧。
她没有埋进的半边脸颊,能觉到他的轻触,但,只是轻轻触了一下,旋即收回。
“你没有错,都是朕的错......”
带着慨叹说出这句话,他的手,复帮她把肚兜,亵裤,中衣逐一穿上,她肌肤冰冷,哪怕,他再刻意避开,都清晰地映进他的手心。
这份冰冷,将他的灼热,迅速的浇灭。
下榻,替她将锦被掖盖好,语音温柔:
“再睡一会,朕往御书房批完折子,再来陪你。”
“嗯。”她只低低应了一声。
恰此时,殿外传来通报:
“太后驾到。”
轩辕聿的身子一僵,然,他是阻不得太后进殿的。
若现在出声阻止了,无疑是向人昭告他白日宣淫。
可,现在的状况,比白日宣淫又好多少呢?
不过,也是好的。
至少,太后看到这一幕后,迅速摒退了随伺的宫人,仅一人进殿来。
他只来得及将龙袍复穿上。
正晌午的日照,辉照在太后勾勒宝相花纹的袄裙上,衬得那紫貂的皮毛,亦沾上几许的金华。
“母后万安。”
一语间,轩辕聿将龙袍的盘口一个一个系上,幸好,夕颜的中衣他不仅穿好,还替他复盖上了锦被。
“哀家,甚安。”
太后的目光流转间,睨了一眼犹卧于榻的夕颜。
夕颜忙在榻上请安,太后径直走到榻旁,免了她的礼,目光锁定在轩辕聿的脸上:
“皇上,可还要去御书房?”
“朕正准备往御书房。”
“哀家吩咐莫菊给皇上备了一蛊鹿血,就搁在御书房内,这,最是滋补的。”
轩辕聿的脸随着这句话,稍稍滞了一下,颇有些讪讪道:
“朕知晓了。”
鹿血,大补虚损,益精血。
太后之意,不言而喻。
“去罢,哀家在这陪着醉妃。”
“母后,张院正稍后会为醉妃请平安脉。”
“哀家只坐一会,皇上,难道,连哀家都不放心,怕扰了你妃子的清静么?”
“朕,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就好,去把那蛊鹿血喝了,别费了哀家一份心意。”
轩辕聿颔首,转身,步出殿外。
甫出殿,张仲正带着医箱朝这走来,这会子,并非请平安脉的时候,他方才在太后跟前这么说,也实是要借着张仲请脉的因由,不让太后过多在殿内而已。
曾几何时,他是连他的母后,都放心不下了。
此刻,见张仲走来,他略停了步子,张仲只走到他跟前,按规行礼后,旦听轩辕聿道:
“院正随朕来。”
张仲会意,只跟着他往御书房而去。
这一去,虽是一会,却让张仲的心,再是舒展不得。
殿内,太后凝定夕颜,神色肃穆间,终是悠悠启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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