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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早起的鸟儿在屋檐上啾啾鸣唱,阵阵黄豆香飘飞在晴空宅中的每一处,嗅著熟悉的香气,正在禅堂里打扫的晚照看了看外头。

他似乎已经恢复正常了。

她放心地吁了口气,手拧著打湿的布巾继续擦拭地板,但在擦至那七盏灯的附近时她停下了动作。

七盏灯已灭了六盏,晴空始终不肯告诉她这七盏灯的功用为何,但她察觉到,每当灯灭了一盏,晴空似乎就改变了些,以前他那因七情六欲过於平淡而被她说过不像人的­性­子,一点一滴的有了改变,而她不知这改变,对他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

但她很喜欢他的改变,他时常追在她身后逐着她的目光,令她微微心悸,她不需探究他眼眸中的意味,也知这份藏在彼此间的情愫代表着什么,那双总是会在她入睡时抚著她的发的大掌,愈来愈温存,也令人愈来愈沉溺,印在她面上的吻,有种抛开束缚的感觉。如果说她从不曾记得半件幸福的事,那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已经可以在她心中编串成一页页美好的回忆。

两千年前当她还活着的时候,命运拨弄着她,所有的人与事也都­操­纵着她的一生,她没有半分作主的权利;在还魂后,她有了个全新的人生,虽然过去的­阴­影还在她的心底,但自认识晴空以来,却让她有勇气去遗忘过去,甚至,可以放弃去寻找那个她想知道的答案。

她喜爱这种平平淡淡的日子,就在这座山头上,就只有他与她。倘若可以,她希望能这么一直当他所说的特例,待在他的身旁,与他一同过日,看他微笑……

“还魂以来,你过得可好?”温暖的鼻息突然吹拂在她的耳畔,低沉的男音还伴随著一个自身后的拥抱。

突如其来的拥抱令她吓了一大跳,她忙挣开陌生的怀抱,回首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强行将她自鬼界中带回人间的恩人。

“无酒?”他怎会来这?

“许久不见,满足了你的愿望了吗?”无酒一手抬起她的下颔,满意地审视著她红润健康的模样。

晚照愣了愣,这才想起她来到这后,已有好一阵子没想起她回来人间的原因。

“你是来提醒我的?”她低首看著仅存的一盏灯,“可是这些灯还未灭尽。”

“不,我是来同你打声招呼的。”也不知是晴空的定­性­太够,还是另有其因,这最後一盏灯始终就是不灭,他已经等得够不耐烦了,因此他决定亲自来帮晴空灭掉最後一盏。

“打招呼?”

“晴空可有告诉过你关於我是谁?”他温和笑问。

“没有。”

“我是修罗之首,与晴空是死对头。”

她不解地抚著额,“你既与他是敌,为何你还叫我来这?”

“因为你必须在这,我才能在成全你之余并利己。”这个法术没有她的话,恐怕就完成不了。

“你要怎么利己?”愈听愈觉得不对劲,晚照心中不禁浮起了不好的预感。

他耸著肩,“将你摆在他的身边,一点一滴的伤害他罗。”或许晴空到现在都还未察觉那七盏灯的用处也说不定,等他知道,可能就太迟了。

她错愕地问:“利用我来……伤害晴空?”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就算他与佛界结怨又如何?晴空这一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啊,而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晴空会因她而受到伤害?

“我不只是伤害他。”无酒愉快地在她耳边低喃,“我还要利用你杀他。”

晚照震惊地张大了眼眸。

“你可知道,修罗者,至善也至恶?”在她拖著脚步不断后退时,无酒一步步朝她进逼。“对於你,我是至善,对晴空来说,我则是至恶,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你想如何利用我杀他?”她的心跳愈来愈快,不愿相信地看着这名救命恩人。

“当这七盏灯全灭了后你就会知道。”虽然说出的话很残酷,但无酒看她的眼神,却温柔似水。

灯灭?

你可知在灯灭之后,我会有何後果?

她猛然忆起当初她来找晴空时,晴空还以为她是无酒派来的人,并问她……难道那时候晴空就已经知道,当七灯全灭後他会有什么下场?既然明知她会为他带来什么,他为何还愿让她留下?

只是因为她想知道答案,所以……晴空就冒险成全她?

“我并不知道……”她浑身泛过一阵冷颤,如受惊吓地想退至一旁,在无酒一把拉住她时,她恳求地握住他的手臂,“无酒,我收回我的愿望,我再也不想知道答案是什么了!”

他徐徐轻抚著她的面颊,“这可不行,游戏既已起了头,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无酒……”她焦急地想让他改变心意。

低首看著她无私的眼眸,无酒忍不住将她纳进怀里,轻声安抚着她。

“日后,你会好好的待在人间,抛开过往,重新活出一段新的人生。我让你还魂,为的就是希望你能得到你从没有得到过的那些。”两千年前当晴空认识她时,他便已知道她的存在,他默然地看着她哭过、爱过和死去,再次让她回到晴空的身边,除了她是对付晴空唯一的利器之外,他是真的很希望能将晴空不能给她的,在还魂后全都由他来补偿给她。

低沉的声音里泛满了心疼,晚照不解地推开他的胸膛。

“为何你要待我这么好?”在提到晴空时,他眼中的杀意根本就掩不住,可他对她时却又像换了个人似的。

“因你值得我怜惜。”

晚照看著他的眼,总算明白这份独独对她才有的温柔是从何而来。

“不过……”无酒抬起她的下颔,眼底闪烁着决心,“你的心底,似乎已经又有了一个晴空。”他还以为在她死过一回后,她不再犯同样的错,看样子,这回他得亲自来修正错误才行。

“无酒,我——”

他将指尖一转,按在她拒绝的­唇­上,“你记得,我不是个会轻易死心的男人,我等你改变心意。”

­唇­上冰冷的寒意封住她所有的抗拒,看著他脸上那份成竹在胸势在必得的模样,晚照抖索著、着身子,像一脚踏进了深渊里,想要动弹却又挣脱不得。

“出来。”这时,晴空的声音在禅堂外响起。

晚照倏然转首看向什么都已听见的他,然而晴空却不望她一眼,只是站在门边等着无酒,无酒不甘不愿地回首,迎上晴空那双满怀妒意的眼眸,他怔了怔,随后开心地走向门边。

“可惜,那七盏灯里少了盏妒灯。”无酒压低音量啧啧有声地摇首,继而笑睨著隐藏不住情绪的他,“眼神不要这么凶嘛,否则我会以为你又想破戒了。”

晴空在他一步下长廊后,立即站在廊上想拉起门扉,但无酒却一把将它按住。

“我想你应该已经想起第一世了。”无酒凑在他的身旁亲切问:“如何?还感激我吧?”

“马上给我走。”

无酒得意地扬高­唇­角,“你放心,在你死后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这一回,就由我来顶替你的位置,相信她不久后定会忘了你。”

晴空转过眼眸,“再不走,你会化为一堆灰烬。”

无酒笑笑地拍着他的肩头提醒,“你可千万要把持住呀,不然最後一盏灯,就要灭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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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上哪?”

无酒走后的当夜,不出晴空所料,晚照在知道那些不该知道的事后,下一步即是想离开他,不想他因她而发生任何憾事。

“离开这里。”她瞧着守在门边等人的他一眼。

晴空一掌拦下她,“你把无酒的话当真?”

“那是假的吗?”她将话扔回他的身上。

他没有回答,而他的沉默,令晚照不得不承认无酒所说是真。

“别走。”真也好,假也好,他并不在意生死,他只想知道,真正当个人,是什么滋味。

聆听着他的挽留,晚照更加觉得自己很自私。

自遇见他后,她就像株攀梦的菟丝,伸长了细蔓攀附在晴空的身上,任风雨由他这棵大树去挡,她这株自私的菟丝则安心地在他的领域里恣长,她一心只想捉住这片可以令她觉得人世是如此温暖的胸膛,却从没有替晴空设想过,遭她缠住的晴空,是否因此被她困住了,又是否得为她而牺牲些什么。

或者是,令她成了他的弱点,得为她付出生命。

“你曾说过,我若要离开,你不会拦我的。”她拿出他曾说过的话,冷冷的艳容上,找不到任何可挽留的余地。

他不疾不徐地问:“你的心愿已了?”当初他可是加了这句话在先。

她撇过脸,“我突然不想知道答案了。”

“在你走之前,我想告诉你一事,可以听完再走吗?”晴空在她走前,再次留住她的脚步。

“什么事?”

他若无其事地问:“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在那棵梧桐树上,究竟刻了什么字?”

晚照随即被转移了注意力,不知已踏入他所布下的陷阱。

“刻了些什么?”他不提她还真忘了这件事。

“分刻了两行小宇。”晴空一步步地将她诱入他的痛苦深渊,“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爱至尽头,生死相守。”

情誓?

他淡淡再述,“一行,是我刻的,另一行,是你。”

不在意料中的答案,令晚照脑际一片空白。

“什么……”

“这是你我当年亲手刻下的誓书。”他努力捺下心中的激荡,将她不愿知道的事实告诉她,“你生前最後一段日子里,所遇见的人就是我。”

生当复来归,两千年后,她真的依照她的誓言回到他身边了,可这两千年来,他没有实现他的誓言记住她,没有相思、没有牵挂,他彻彻底底的遗忘了她,他们也没有做到生死相守,而他们的爱,却如誓言般地在两千年前真走到了尽头……

­阴­阳两隔的尽头。

她颤著声,“我们……曾相爱过?”

“对。”

可晚照却觉得不只是这样,她总认为在这後头似藏了个令她战栗的答案,她明明就是不想追问的,却又忍不住想知道。

“我是怎么死的?”在来得及反悔前,她已把话问出口。

晴空顿了顿,很不愿又去回想那段他说不出口的往事一回,这时的他有些懊悔,懊悔自己为何要向她坦白,其实他大可将它一直埋在心底的,可他知道,秘密终究有被揭穿的一日,今日不告诉她,他怕往後再没机会得到她的原谅,或是……她的后悔。

他盯着她的眼眸,逼自己面对,“当年我头一回来人间历劫转世,佛界为了不让你来坏我修行,故命宿鸟出手,令你命丧在戒棍之下。宿鸟在你死后,将你交给鬼后,要鬼后将你打入无间地狱,让你永不能再返人世,再不能来使我受劫。”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般,刺耳的声音将她双耳扎得疼痛,再不能听见其他声音,她张开嘴试着想呼吸,可每一口进到肺里的都是一种痛,她必须绷紧身子、蓄满力气才能够抵抗它,但,晴空清澈的双眼却像面真实的镜子,紧紧跟随著她不让她逃避。

“我不信……”晚照茫然地看向四周,手足无措的频往后退,甚想就这么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

“为了我,你枉受两千年日夜无间之苦。”看着她欲哭无泪的模样,他的心,在淌血。

她捂住两耳,“住口……”

他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臂要她听清楚,“害死你的人就是我。”

“我说我不信!”晚照奋力挣开他,声嘶力竭地朝他大喊。

“晚照……”晴空还想再说些什么好让她相信,然而她的泪却在这时掉了下来,他在她的眼中看见了相信,可她却极力不让自己去承认她相信。

“你想做什么?”在他一步步朝她踱来时,晚照恐惧地抚著胸坎不愿让他靠近。

“把眼合上。”他强行将掌心覆上她的双眼,“我能让你看见你生前最後一段日子。”

“不要——”她凄声尖叫。

不容得她拒绝或是抵抗,如海涛窜进她脑海的影像霎时夺走她的意识,晴空那串佛珠所记得的一切,覆盖在她心底那本被封上了的记忆之书上,将它开启之后,陈旧的书本散了线,页页泛黄的书纸经风一拂,四处飞散在她的心坎上,她张大了眼,看见那棵盛满黄叶的梧桐树……

如他所说的过去,一点一滴重新在她的脑海中凝聚,她像盆盛得太满的沙,明知再不能承受却又不能阻止上方的沙再次落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段蚀心刺骨的岁月将她淹没,再不留一线生机。

温热的泪水濡湿了他的掌心,他轻轻挪开,看见了一双写满伤心的眸子。

“晚照……”他不舍地低喃,想将瑟缩的她拉进怀里。

“别过来……”她流泪地坐在原地,不住向他挥手,“不要过来……”

那颤抖的音调,令晴空的双脚如遭束缚,千斤之重令他无法举起,在他与她这么短短的距离间,倏然像有座海洋将他俩隔开,他无法靠近。

晚照两手撑按在地,当落在地上的泪滴被烛火照亮时,她自那一颗颗恸泪中,看见了另一些当年她来不及知道的事。

在她死后,晴空四处都找不到她的尸首,他强忍著心痛,不顾寺中那些以他为耻的众生如何看他,孤身一人来到法寺的大殿上,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跪在染血的大殿上拿著布巾将她的血全都拭起,而后将布巾仔细摺妥,贴身藏放在他的胸前。

佛界是赶在他自尽之前将他带走的,因佛界不要他犯下杀己的罪孽,他这名佛界的圣徒,必须永远的洁净无瑕一如美璧。后来佛界将他的记忆收藏在西天的尽处底下,让它再也照不了日光,让他再也不能忆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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