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儿，两个女婿，带着五个外孙崽女都来了。给武昌师范大学创余的电报也发出去了。谭二太太似醒非醒地眯缝着眼睛，任孩子们在床前一一地向自己问安。

快六十岁的谭二太太，自十八岁就进了谭家的大门，四十多年了，先先后后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六个伢崽，三个妹崽，而且，竟然把个个都养育成了大人，连最小的十一今年也十六岁了。

四十多年，谭二太太几乎把心思都放在了孩子们身上。生出来了，最担心养不大。这样的事在乡村里是常见，三房里烈涵屋里不就先后夭折了一个伢崽、一个妹崽吗。自己生的五妹崽，不就差点饿死了吗。等到养得大了，又担心孩子不出息，想着法子让他们多读书，多上进。及至他们真正学得了本事，做娘的才知道，那才是最让人牵肠挂肚地担心的时候。

当然，这是讲自己那些长进的伢崽。男儿读了书，识了大理，自然就图着做大事，争大前程。于是，一个个离开爹娘到外面闯世界去。大崽韵清走了，七崽到外面上大学了，五崽也出去了，现在还带走了十崽十一崽。要不是生了个老实敦厚、不怎么会读书的四崽全蓝，愿意老老实实地守在家里作田，只怕这会儿一个在身边的崽都没有。

男儿们到外面去谋发展，本应是好事，但只是这个动荡不安的世道，让做娘的如何放得了心。年轻人在外，自然就想着要成就事业，要有个轰轰烈烈的人生，让他们如何能避得开那些争斗打杀啊。尤其是这个老谭家，世代读书，是人都有了个文人的气质，生成的忧国忧民情结，开口闭口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现在遇到了这样国难当头，救国救民就成了诗书传家的谭家子弟的首要选择了。

对于这个趋势，通文墨，观世事的谭二太太心里早就洞若观火。但是，为娘的也不能就违了孩儿们的志向，只把他们拢在身边，误了他们的前程。谭二太太心里清楚，自己这个做娘的，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挂念在外闯荡的孩子们，为孩子们担惊受怕，为孩子们祈祷祝福。

可是，这有么子用呢？只不过是自己一种自我安慰罢了，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该走的还是要走。长子韵清不就这么走了吗？这都是命啊，担心、祈祷都帮不了他们的。现在，自己有了四个孩儿在外了，这让做娘的心里怎么还静得下来啊！

五姑娘和大姐想着这会儿娘的心里有多难受，也就想到了已经为人之母的自己。“大姐，这做娘的真不知要怎么生养崽女了。唉。”五姑娘不由得感慨起来。

“是啊，我今天一路走来也在想这个事。这伢崽拢在身边，又会没出息，这要让他们远走高飞，就有担不完的心。唉，是难啊。娘生养这么多崽女，是不容易啊，光是这份担心就够受的了。”大姐翠文也体谅到娘有多艰难。

“大姐，现在我们也做娘了，这以后要怎么办啊？”五姑娘就想到以后要怎样培养崽了。

“俗话讲，家无浪荡子，官从何处来。如果要想崽伢子当官，就只有让他们到外面去闯荡，那当然做爹娘的担心就大了。因为，毕竟到官场上，战场上去混，处处是机关，是枪子，难得有不伤着的。我就想啊，有么子好办法，让崽伢子又能到外面世界去见见世面，不要就成了个作田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又能不受那些机关枪子的伤害。”翠文动开了脑筋。

“大姐，我看，娘可能也想到这个事了。自大哥出事后，本应讲，娘就会不再让兄弟们出去了。但是，七哥到武昌去读书，娘还是赞成的。我当时也不太明白娘的意思，现在有点想到了。那是娘认为，七哥去武昌是读师范大学，毕业以后是到学堂里当老师的。你想想，到学堂里当老师，既可以做大学问，又不必去搞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不会要太担心了。大姐，你讲是不是啊？”五姑娘讲了自己的想法。

“哎，五妹崽，你只怕是想对了。你看，这次剑余和十一不是去读师范，而是去那个革命党的地盘那边去了，是走官场战场的路，娘就着了大急了。”翠文同意五妹的想法。

“那，我们的崽伢子就……”

“以后只比读书，做学问，不比当官打仗那种事。”

两姐妹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议着。

第二天，老七创余从武昌赶回来了。但是，他也没能喊得醒娘亲。谭二太太在儿女的呼唤声中，越走越远，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一天是甲子年丙寅月戊辰日，即国民十三年农历正月十五。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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