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间,听到讲日本鬼子又在打省城了。从县城里和灶头街、大水铺传来消息都证明这个传言是真的。单是看每天里源源不断地从省城方向过来的逃难的民众,逃跑的官员,都可以想像得出,省城那边一定是打得很厉害的。
粤汉铁路北面一截早就不能通车了。早两个月仕余他们就来信讲,护路队可能会分散到西南地区各条铁路上去执行任务。可自那以后,他们到底分散到了哪里,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有人讲,通不了信,就是邮路可能被日本鬼子截断了,中国可能被日本人分成几块了。
战事是越来越紧了。可只要战火一天没到家门口,乡亲们的日子就还得一天天地照样过下去。
逢礼拜天佚余回家来又担了七八斗谷子去,在街面上卖了几十个小银钱,要交上后半学期的餐费。
可是,第二天,佚余竟然没在学校上课,又跑回家来了。娘问他怎么回事,他低着头,老半天没作声。娘问得急了,佚余也憋得快出眼泪了。最后,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讲道:“学校,学校里要做制服,还要,还要交八斗谷。”
“要做制服?怎么去年没做?”做娘的觉得,怎么去年新入学时没讲要做制服,如今快上一年的中学了,学校里才想起要做制服来呢?
“是的,是从今年才开始的新规矩。”佚余还是小声地讲着。
“哦。学校里要做就做呗。我们可不能让别人看扁了,讲是连套制服都做不起。”做娘的不能让孩子因为家里穷,在学校里就抬不起头。你看这个崽,连回来问家里要点钱做制服都这么怕,不敢讲话。那怎么行啊,这样会让孩子以后讲话做事都没底气的。我谭五姑可是要培养能干大事的男子汉,不能让孩子因为家境而变得胆小怕事,缺了男子汉的阳刚之气。
“家里还有谷,不是俊余退学了吗,李先生把他那半担谷的学费也退回来了,还有你大哥现在也不在家吃了,那份口粮就省出来了。你就再出个八斗谷子,交到学校里去吧。”做娘的温柔地交代了儿子,想让他感觉到家里的温暖和可靠。
做制服的谷子钱交上去了,但佚余连着几个礼拜回来都没见穿那制服。做娘的觉得有点奇怪,要是学校里做了新的制服,他该穿回来让家里人看看,高兴高兴才是。她越觉得有点怪,越不好去直接问佚余。因为,上次他提出要这钱时,就是不敢讲的样子。要这里面真有么子问题,要再问他,他会更怕的。毕竟,对这个家来讲,一担把谷子不是件小事啊。
谭五姑没动声色,也没有提起过这事。她一个人到了鸿茂郎中家里,见他儿子功杰也回家来了。就有意无意地跟功杰讲了几句话:“功杰,怎么个把月没到我家里来了?”
“哦,没有吧。”其实,这功杰最近还真是有意没去佚余家。
“你们不是做了制服吗,怎么不穿回来看看啊?”这个五奶奶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怎么,功杰,你们学校做制服了?”功杰的娘听到了,Сhā进来了一句。
“他陈氏嫂子,你还不晓得啊?不对啊,那是要交钱的啊,八斗谷子嘞。”谭五姑觉得这里确实有问题。
见佚余的娘和自己娘已经讲到这个份上了,功杰只好讲了实话。
原来,上个月佚余把餐费谷子担到大水铺街面上卖了,把钱装在上衣口袋里就回到了学生宿舍。这时,同学们都出去了,宿舍里没有一个人。卖谷子搞得他一身热了,头上都冒出了一头汗。他一进宿舍就把外衣脱放在了床上,然后拿洗脸面巾到就水房里洗衣一把脸。等他洗了脸回来,把衣服穿起来,要去膳食处交餐费时,手往衣篼一摸,空了!才刚放在里面的卖谷子的钱不见!
一家人辛辛苦苦攒下点谷子,让自己在学校里吃着大米饭读书,现在自己竟然把卖谷子的钱丢了!刘鸿僖这一惊非同小可。按功杰的讲法,自那以后,佚余在学校里好像性格都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放得开了,一天到晚拘拘谨谨的,全没了这些年读书慢慢形成的开朗。当然,佚余最怕的是怎么向家里讲,总还得把半学期的餐费交上啊。最后,还是功杰给他想了这么个办法,就讲是学校里做制服,还要交一次钱。当然,功杰也答应佚余,将这事向家里保密。整个泉水湾就他们两个人在大水铺上学,只要他们自己不讲,家里是不会知道的。
孩子已经这样了,谭五姑还能讲么子呢。再讲他,那不是会更让他抬不起头来。一个男孩子,要是抬不起了头,那以后怎么有出息啊。这会儿谭五姑反而对功杰讲:“功杰啊,既然是这样,我们就不再提这件事,免得佚余脾性焉了。你也就当我还是不知道这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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