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我跑,你走我回,这成了泉水湾村乡亲们对付日本鬼子的生活方式了。正如聂家湾亲家所讲的,这泉水湾东有铁路,西有公路,虽然都隔着三四里地,但还是成了日本鬼子隔三差五来骚扰的湾村。大路边上的湾村都被日本人搜刮得没东西了,他们不就又向远一点的湾村动手嘛。
夏天里还好办,农户人家的人在山林里躲藏个一天半天,就是在里面过个夜睡一晚,都还能熬得过去。可到了冬天,那可就遭罪大了。谭五姑带着两个儿子,一个是小脚女人,两个是身体瘦小的孩子。为了要跑得快,他们都不敢带多了东西。每次鬼子兵来,娘崽三个只要能净身跑出来就好,哪能像别人有壮劳力男人的人家,还能背个被子褥子么子的,到了山林里能遮挡遮挡风寒,隔一隔山地里的湿气。
谭五姑只能搂着两个儿子,在寒冷的后山林子里硬抗着。小崽俊余被冻得直打哆嗦,上下牙磕得嘣嘣地响:“娘……娘……,太……太冷……了。我……我们,烧……烧个火……火烤吧?”
“俊余,不能烧……烧火。”做娘的讲话也打哆嗦了:“烧火会……会被日本……日本鬼子发……发现的。你……你挨娘紧……紧点,暖……暖和些。”
三娘崽每次就这么抗着,全部希望是等日本鬼子退了,就可以回到家里去,可以从地窖里取出被子暖和身子,取出粮食做一顿吃的。
好不容易熬过了严寒的冬天。天气眼看着就要开春了,农户人家得划算着新一年的耕作了。可是,这该死的日本鬼子要是不走,还是时不时地来抓人抢东西,那这田土就没法作了。去年五月里种下稻子,六月里鬼子兵就来了,到了七月八月收割的时候,差不多都被日本鬼子抢走了。
讲起来也怪,每逢乡亲们在田里收稻子,那日本人好像都知道。等你把稻谷从田里收上来,在禾坪上晒着,那日本鬼子就开着汽车来抢粮了。躲在后山上的农民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驱赶着抓来夫子,把大家晒在禾坪上的新谷全都扫走了,心里那个痛啊。那是庄稼人一年的汗水啊,那是一家人一年的活命粮啊!
谭五姑家就更不用讲了,田里的稻子收得慢,又抢藏得慢,鬼子们要来了,总是被抢走粮食最多的。最后收割完谷子下来,自己家收藏到的谷子还没有往年的一半。到现在,节气才开春,谭五姑一家就快要断粮了。
不管怎么样,日本鬼子抢归抢,我们这粮食还是得种。种了,总得多少能收点;不种,那就只有饿死了。“你日本人想灭了我们?没那么容易,我们偏要活,要坚持活下去,活着看你日本鬼子的末日。”谭五姑带着两儿子又下田做事了。
谭五姑坐在田埂上,一只一只地脱下那双小鞋,又把那双小脚上的裹脚布一块一块地解开来。两个儿子见了,就要阻止娘:“娘,你别……”
“你们谁都不要讲么子,跟娘下田做事就是了。娘去年不是已经下过水田了吗?”做娘的头也不抬,继续解开那长长的裹脚布。
“那是我没在家。现在有了我,娘就不要脱鞋了。”佚余想,自己十五岁了,不能再让娘受这样的苦。
“你体子弱,又从没做过事,怎么顶得起啊?”做娘的把解下的裹脚布卷成两个小布卷,放在两只小鞋里。然后,她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那双被缠裹了四十年的小脚,没看到脚趾,只是两根脚杵杆,白垩垩的,立在粗糙而冰冷的地面上。儿子们看着都惊呆了,一下扑过来,一人抱着娘的一条腿,哭着喊:“娘,娘啊!”
“崽啊,莫哭,我们下田做事吧。”谭五姑也想哭,但她不能哭。她强忍着泪水,不能流出来。这个家里现在没有当家的大男人,两个年幼的儿子还得靠自己带着去闯过眼下的难关。她掰开儿子的手,搀起了裤腿,迈动那双小脚,踩到了水田里冰冷的泥水里。在那双白垩垩的小脚周围,泛起了一圈浑黄的泥水,将那双白垩垩的小脚浸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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