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李主煌不认为这都是出于田科长所言的原因,她只是埋怨自己的丈夫不愿在土改复查期间为自己娘家帮忙。他甚至在大哥把那份报告送上去以后,一次也没去打听过报告的承办情况,更不用讲去找有关方面催办自己岳父的事了。一个县政府就是这么大,就这么一些人,刘鸿僖他因了自己的文笔,经常去县政府办公室做事,与文件承办方面的人员也比较熟,可他就不肯为自己的岳父向别人开一次口。
其实,并不是刘鸿僖听信了田科长的话,就不敢过问岳父的事了。而是他在听了田科长一番高论后,把思想完完全全搞乱了。他那在一年的工作经历中刚刚建立起来的革命思维体系,一下子又全给打乱了套。如果上级精神、革命工作就真如田科长讲的那样,那党成了个么子,组织成了个么子。这些概念在刘鸿僖的脑瓜里,可都曾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啊?
这个世界怎么就这么复杂啊,做个好人怎么就这么难啊?以前,刘鸿僖一直以母亲教导的好坏标准来为人处事。可参加革命工作后,组织和领导又讲必须以阶级立场和革命性来区分不同的人,不同的事。革命和好人,反革命和坏人,或者甚至讲革命和坏人,反革命和好人,它们之间到底是么子关系啊?二十三年来,只知道勤奋、省俭、读书、上进的刘鸿僖,实在是没办法在他那个单纯的脑袋里装下这些问题,更不可能搞清楚这些问题了。
所以,这几个月来,他几乎做么子事都没了精神,甚至连自己份内的日常工作还出现了以前从没有过的延误和差错。哪还会有精神去打听那些事呢?再讲,他一直就觉得,在执政的政府里做这种走小道的事,正是自己所痛恨的旧社会衙门的*现象。刘鸿僖一个自命清高的正人君子,是绝不会去行这种小人之为的。
有些日子,他真希望有一天大舅哥李主炳得到土改复查工作组的通知,那怕老爷子的成分没改过来,但工作组也将从新调查的情况和结果通知他一声,说明这项工作不是如田民保所讲的那样。
但是,事情还就正如田科长所讲的,李主炳的申请复查报告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没有人会再乎一个小地主土地主的家关于复查阶级成分的报告和请求!
事实就是这样的,而妻子却不这么想。她甚至认为,刘鸿僖唯愿李家的成分改不过来。那样,自己在他面前就矮一截了,他就可以一辈子以出身好压住我了。
“你怎么这样想呢?你家的成分不好,对我有么子好处啊?按田科长的讲法,岳父的地主成分只会对我有不好的影响。”刘鸿僖怎么也跟妻子讲不清。
“哦,这就是你的想法,所以,你就要和我们家划清界线?那你干脆也和我划清界线算了。你是贫农家庭出身,你走你的阳光道。我是地主家庭出身,我过我的独木桥。”
“你么子意思啊?”
“你是个文才,这话还听不懂吗?这就是分道扬镳!”
刘鸿僖这下听懂了。他知道,李主煌是个心性高傲的女子。自成立小家庭以来,她就一直以自己是这个小家庭的主宰自居。快两年了,刘鸿僖也是处处以她的主意是尊,甚至在处理与乡下的亲娘亲弟弟的关系时,都还常常依着她的意思。结婚这么久了,孩子都一岁了,李玉煌讲不去乡下泉水湾,竟就一次都没去过,刘鸿僖也没敢为难了她。但是,这几个月在李家申请土改复查这件事上,刘鸿僖竟然将她的话当耳边风。她一定认为自己在这个小家庭的权威受到了威胁,她是不能甘居于一个在她看来老实得有点迂腐的丈夫之下的。当年她选了他作丈夫,就是很享受老实的刘鸿僖对她的那种尊崇、服从和敬畏。
刘鸿僖不由得放轻了讲话的声音:“你以为我不想帮你们家?可你知道我们这样的新人在别人眼里有多无知,多无能吗?我们么子事都还没做,人家田科长就么子都看准了,还事先给我打好了招呼。你也看到了,事情就是如人家所预言的那样。你不想想,在这么一种我们还摸风不到的场伙里,我们凭自己的一点冲动,凭自己简单的感情,能做成么子事啊?”
“你,我,我们,”李主煌一时也不知讲么子了。
“主煌啊,我真怕,好怕的。我怕自己,怕我们会适应不了这个机关。田科长随意给我点了几句,我就如临深渊,感觉深不见底。我怎么还敢在这个深渊旁边待下去啊?”
“那,那,鸿僖,要不我们离开机关?”
“你傻呀,我们进了这座大院,还能身由自己吗?我们早就成了组织的人了,成了革命的人了,一切只有听从组织的安排,哪还有我们选择的余地啊?”
“这……”李主煌一下子也焉了,不知讲么子好。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