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自己依然是魔教中的小厮打扮,另外给大侠找了套粗布衣服,两人出了魔教总坛,就不用再躲躲藏藏。
时值春末夏初,晚风中都带着青草的清香,风过之处,一片茂盛的沙沙声。没走多久,就到了靠近小镇的地方,人渐渐多起来。
大侠看到一个女人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迎面走过来,女孩津津有味地啃着糖葫芦,男孩低着头挨数落。
“你看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连《千字文》都背不下来,害得夫子为了陪你背书,到现在都没吃晚饭。”女人还在骂儿子,“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妹妹进学堂还比你晚两年呢,《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倒背如流,你这个做哥哥的好意思么?”
男孩被骂急了:“她再会读书,也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做不了官。”
“谁稀罕去外面做什么官。”扎着朝天辫的女孩一脸不屑,“我以后要当左护法。你在外面当官当得再大,进了桃花谷,还是得听我的。”
“只要当护法,没出息。”男孩对着女孩刮脸皮,“小虎说了,不想当教主,就是没出息。教主可不是女的。”
“小虎算什么?”女孩不服气,“见了秀秀姐,就像老鼠见了猫……就像教主见了左护法一样。”
教主膝盖一软,感觉像是什么地方中了一箭。
“再说了,又不是没有过女教主。现在的教主是男的,说不定下个教主就是我呢。”女孩得意洋洋。
“你要是当教主,我……我就去当鬼医。”男孩不服气。
“《千字文》都背不出,还想让鬼医收你做徒弟?”女孩对着男孩做鬼脸,“鬼医才不会收你这样的笨徒弟。”
大侠听两个孩子斗嘴,听得哭笑不得:“这里还有学堂?”
“有。夫子是教中出钱请的,不论男孩女孩,登记一下就能免费读书,中午的时候,还免费提供一顿饭,免得有父母嫌麻烦,不送孩子去学堂。年纪小的从《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千家诗》学起,大一些的学《论语》、《孟子》、《易经》、《尚书》、《诗经》、《春秋》等等,另外还有珠算、礼仪课程,琴棋书画按照兴趣所在任选一样,蹴鞠、角力、骑射之类也有人教。有心仕途的会出去参加县考、府考、院考,这边的学堂出过好几个举人、秀才。不过中举的也大多是跑回来当知县,——毕竟这里都是魔教当家做主,知县也就挂个名,光拿俸禄不干活,只负责每年对着朝廷哭穷、赖人头税,再往上的知府惧怕魔教势力,根本不敢管,——当官的名额满了,就留在学堂里教书,或者另谋生路。”
如果要控制人心,办学堂是最好的办法,可是除了把魔教中人当偶像以及收女学生以外,魔教的学堂教的东西好像和外面没什么两样,不收钱还倒贴一顿饭。要说通过培养官员往朝廷里安Сhā眼线,也像是魔教会做的事,可是考到举人就不再往上考,中了举还只肯跑回老家当七品芝麻官,甚至宁愿不当官,也不愿意留在外面,算是什么意思?大侠开始纳闷了。
那边的两个孩子还在斗嘴。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读书再好,早晚也是别人家的人!”男孩还在搜肠刮肚,想从妹妹面前讨得一点上风。
“谁说我要嫁出去?”粗布衣衫遮不住大侠的器宇轩昂,女孩看到大侠,顿时眼前一亮,“我以后就要招个这样的女婿回来伺候爹娘。”
女人赶紧拉了她一把,对着大侠连连赔笑:“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公子别介意。”
大侠朝她摆了摆手,示意不会把孩子话放在心上。
男孩朝女孩做鬼脸:“你那么丑,谁会要你?”
“那个哥哥那么俊,还不是找了个丑的?还只是个小厮。等我当了左护法,什么样的美男娶不到?”
女人听两个孩子越说越不像话,赶紧把他们拖走。
“桃花谷里不以男子为尊,男娶女嫁、男嫁女娶都有,分桃断袖、磨镜对食光明正大地结为正式夫妇的也不少,他们怕是误会我们的关系了。”教主解释道。
“分桃断袖也罢,大不了多赚点钱雇个老妈子持家。磨镜对食的两个都是女子,如何养家糊口?”大侠不解。
“女子也能外出工作。”教主指着不远处一个馄饨摊。身材圆滚滚的大婶下馄饨、招呼客人,忙得不亦乐乎,反而是男人一边擦桌子、收拾碗筷,一边拿拨浪鼓哄背上的孩子。“绣房里有男绣工,铁匠铺里面也有女师傅,没有什么工作规定是只有男人能做或者只有女人能做,只看手艺本事。”
“牛皮吹破了啊。”大侠指了指教主,“难道说媒、接生的工作也有男人在做?”
教主定定地看着他。
“还真的有?”这回轮到大侠吃惊了,“说媒也就算了,接生都有男人在做?”
“稳婆大多是上了年级的女人,力气不够大,如果胎位不正,根本无法取出胎儿,最后难免弄得一尸两命。‘稳公’虽然人数不多,有时候遇到难产,还非由他们出面不可。”
大侠硬是吞下自己所有的惊讶:“收税呢?”
“赚钱糊口的一年所入三十取一作为税收,不外出工作的由配偶交,十五岁以下不论男女都不交税,十五岁以上还没自己赚钱也没结婚的由父母交。当然,如果遇到什么天灾人祸,税收还会酌情减免。”
难怪当地知县还得负责对着朝廷哭穷,原来魔教根本就没有人头税一说。大侠原本还想在桃花谷逛逛,收集点魔教搜刮民脂民膏的证据,回去以后也算是功劳。现在看来,他倒是很能理解为什么桃花谷外面的人还要往里面跑。反而是魔教,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收留这么多平民百姓,收的税恐怕还不够办学堂的,做的全是赔钱生意。
大侠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你先前说断袖磨镜也能结婚,可是没有孩子,能长久吗?”
“有孩子的夫妇也有人写和离书好聚好散,各自另外婚配。磨镜对食如果想要孩子,桃花谷里面的青楼楚馆中有男妓馆给她们借种;分桃断袖虽然自己生不出,但是可以去善堂领养孤儿。”
“善堂?”大侠没听懂。
“就是收留孤儿孤老的地方。毕竟天有不测风云,幼年丧父丧母、老年丧子丧女总是难免。为免幼无所养,老无所依,魔教就开了善堂,和医馆开在一起。年轻人如果学无所长,或者有什么残疾,除了可以去善堂照顾孤儿孤老,魔教中也有作坊供他们做一些简单的工作,赚的钱虽然不多,但是足以养家糊口。”
难怪一路走过来,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却是一个乞丐都见不到。
“那边就是医馆了。”教主指了个方向,“里面还有大夫坐诊,诊费也是魔教里出的,不用病人掏钱——当然,只是普通大夫。病人到了鬼医手里,没大病的也要先被他折腾得只剩半口气,然后才会救治。除非走投无路,否则没人敢去找他看病。”
药房已经打烊,但是里面的灯还亮着,隐约传出说话声,赫然是教主的声音。大侠有些好奇,舔破窗户纸,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人拿着人体经络图在讲解,一群或年轻或年老的人围着他一边听,一边奋笔疾书。大侠原本以为讲课的人应该是个最老的老头,想不到等他转过身来,赫然是个二十来岁的美貌青年,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秀美容颜配着清澈空灵的嗓音,像是谪仙来到人世。
“这就是鬼医。”教主悄悄在大侠耳边说道。
“就他?”大侠有些吃惊,“鬼医不是应该医术很厉害吗?怎么连他自己的少白头都治不好?”
“他已经一百七十多岁了。”
大侠差点没扒住窗框。一百七十多岁!人生七十已经是古来稀,他居然活了一百七十岁!而且一百七十岁看起来还像二十多岁!
“他真的有一百七十岁,已经活过六任教主了。”
“他的嗓音怎么和你一样?”
“他觉得我的嗓音好听,就给他自己也做了一副。”
“这都能做?”为了待会儿在集市上吃小吃,大侠特意没吃晚饭,但是这会儿已经吃惊吃得有些倒胃口,“那他这长相……”
“也是做出来的。鬼医常说不论是什么天仙美人,只要有人画得出,他就做得出。”
难怪他美得根本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不知是不是发现两个偷窥者,鬼医朝他们看过来。大侠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教主拽着发足狂奔。大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运起轻功奋力直追,也只是勉强不至于被教主拽得摔倒。奔跑带起的风迎面而来,直往他的喉咙里灌,害得他什么话都问不出。一直跑到大侠上气不接下气,教主才停下。
“你还好吗?”教主见大侠膝盖一软,就要跪倒下来,连忙抄着他的腋下扶住他。
“我们……刚才……跑什么?”大侠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重伤未愈,武功退步太多,以至于魔教的一个小厮都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跑那么久,他已经快要瘫软下来了。
“我怕被鬼医发现。”教主抚着大侠的后背给他顺气。
“他……武功……很厉害?”大侠自认武功还不错,虽然隐藏气息的本事未必瞒得过一流高手,但是要瞒过一般人,应该还不成问题。
“武功一点都不会,但是下毒的手段防不胜防。”教主小时候想试试自己的轻功如何,曾经试过去鬼医的药田里偷药,很小心地没有留下半个脚印,却不小心沾了点花粉,从此他走到哪里,鬼医养的蛾子就跟到哪里,就这样被发现了,然后……教主打死都不想记起“然后”。
大侠终于喘匀了气:“他能怎么下毒?总不见得杀人吧?滥杀无辜,难道魔教不管?”话说出口,大侠突然意识到不对——好像“滥杀无辜”本来就是魔教该做的事。
“如果只是杀人倒好了。”教主想起来都心有余悸,“鬼医一直在研究如何让男子怀孕,正缺人给他试药。”
大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研究这个干什么?”
“他就是因为研究这个,才不得不逃到桃花谷。”教主扶大侠靠在一旁的树上,“据说鬼医有过一个极宝贝的妹妹,婚后没多久就死于小产。这边妹妹尸骨未寒,那边妹夫就忙着续弦,还说没有追究花了聘礼娶来的媳妇没生个儿子就撒手人寰,已经是天大的厚道。鬼医气不过,弄了点药让他妹夫的肚子大起来,骗他是怀孕,把他妹夫吓得自尽,因此遭到官府通缉。当时恰逢天灾,有人趁机兴风作浪,说是妖人现世,才会弄得民不聊生,要把妖人烧死祭天,才不至于遭天谴。鬼医能把男人弄怀孕,就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妖人。朝廷派兵前来桃花谷要求交出鬼医,武林正道也跟来趁火打劫。当时的教主放出话,说:‘不论何人,既然进了桃花谷,就在我教的庇佑之下。’亲自领兵反抗,以身相殉,才守住桃花谷,没让想处死鬼医的人得逞。从此以后,鬼医就留在桃花谷辅佐历任教主,朝廷也一直没有再来找过麻烦。”虽然鬼医性情恶劣,就算是教主,也未必会给多少情面,现任教主年纪轻轻,内力便如此雄厚,大半倒是鬼医从小给他泡药浴的功劳——尽管那些又臭又苦又腥还一沾皮肤就又痒又痛的药浴到现在还是教主的噩梦。
大侠以前听过这个故事,但说的是魔教为非作歹,朝廷出兵镇压,武林正道从旁协助,武林盟主为了扳倒魔教教主,不惜与他同归于尽的版本。“鬼医不会武功,还能躲避通缉逃到桃花谷,真不容易。”
“所以你知道他下毒的本事有多厉害了吗?那还是他只有我这般年纪时的事。”
“当时他只有十几岁吗?那岂不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呃……”教主忘了自己看起来至少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多岁,只能干笑两声糊弄过去。
“谁在那儿?”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随后一个魔教喽啰打扮的人举着火把走了过来,看见大侠靠着树干上气不接下气,教主在旁边扶着他,哂然一笑,“又是私奔的?”见大侠张了张嘴,似乎要解释什么,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家中独子,偏有断袖之癖,父母之命要你娶妻生子,你就和小情人逃到这里来了。没事,我懂,你们这样的十天半个月我就能碰到一对。小子,眼光不错呀,瞧上了咱们教中的人,以后保准吃香喝辣。这会儿天晚了,先去镇上找家客栈将就一晚上,明天再去总坛山下找老刘头报户籍。瞧你的样子,会点拳脚功夫啊?要是运气好,说不定也能进总坛混口饭吃。唉,我说,你有住的地方没?看你这相好,也就是总坛住通铺的命,不如先在镇上过一夜?镇上有家叫金江的客栈,是我小舅子开的,价钱便宜,房间也干净,还能帮你租马车。要不我写个条,让他再给你们打个折?……”
“他有地方住,不劳你费心。”教主没好气地打断喋喋不休的喽啰,扶起大侠就走,心中暗暗郁闷自己的长相到底是有多难记住,分明在桃花谷住了三十多年,结果别说是普通百姓,就连魔教里面,都是从堂主到喽啰,没一个认识他是教主。
“唉唉唉,我也是一片好心啊,镇上的金江客栈啊……”喽啰叫了几声,见他们走得头都不回,往地上啐了一口,“都什么人啊。在总坛干活了不起?天天能见到教主、护法了不起?我呸!我看你这辈子就只配看大门!”
大侠一直在努力憋着笑,稍微走远一点以后,直接笑倒在教主身上。
“你也觉得我就是一辈子看大门的命?”
“不不不,我觉得你以后一定能在魔教飞黄腾达。”大侠突然想起来眼前的“小兄弟”很可能父母都是为魔教所害,说他以后会在魔教飞黄腾达,也不是什么好话,“那个,我不是笑话你,只是……你知道我羡慕这样的感觉羡慕了多久吗?”
“羡慕?”教主没听懂。
“我是师父养大的,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师父知道我的身世,但是要求我必须成为名震江湖的大英雄,他才肯告诉我。”大侠的表情渐渐复杂起来,“我努力读书、习武,努力做到像师父说的一样,行事光明磊落,待人宽容大度,时刻胸怀天下……别人在房里斗蛐蛐,我却只能在院子里冒着积雪扎马步;别人在粘知了掏鸟蛋,我却必须在房里一遍遍地读书练字。别人都说我师父养了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可是谁在乎过我有多羡慕那些自由自在的‘坏孩子’?我也想身边有几个小伙伴,一起偷跑进果园偷果子吃,哪怕会被狗追着咬;一起在外面疯成泥猴子,哪怕回家后会被大人骂。长辈的赞扬像是一道道枷锁套在我头上,我多少次想自暴自弃,又怕真的会成为配不上我的父母的人。我想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想和他们见一面,哪怕只是在他们的坟前磕个头,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没有辱没他们。可是这样真的活得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