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过了二十来天以后,店门前来了辆马车。
赶车的男子面容俊朗,器宇不凡,一身华贵的锦衣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却在干赶车的粗活。小二正好奇赶车的都是这气派,坐车的该是什么样的人,男子在店门口停好马,跳下车,从车中扶出一个宫装丽人。这女子明眸皓齿,粉面桃腮,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万种风情。小二盯着女子看傻了眼,不想赶车的黑衣男子又从车上抱下一个人来。那人一身白衣胜雪,及腰长发比衣服还白,虽然下车需要人抱,但是行走自如,应该是个年轻的文弱书生。小二正好奇这莫非是哪位皇亲国戚,来乡下地方找偏方治少白头,赶车的车夫都像个大侠,伺候的丫鬟都像个贵妃,少白头书生一抬头,小二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我的个亲娘诶!快来看神仙啊。
来人正是魔教的鬼医和左右护法。
“呼……热死我了。”刚跨进门槛,左护法就忙不迭拉开领口,用手掌往里面扇风,“小二……”
小二像是中了定身术,只会盯着鬼医看。
“小二!”左护法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在他耳边连着拧了好几个响指,“小二!”
小二还是毫无反应。
“逼我出绝招啊。”左护法卷起袖子。
“你力气小点!”右护法还没来得及说出后面半句话,小二已经被左护法一个耳光抽倒在地,“他经不起你一巴掌……”
“谁啊!”小二总算回过神,刚想开口骂娘,就看到眼前是个微微敞开的衣领,里面有一条很深的沟,很深很深。
左护法勾起小二的下巴:“姐姐我漂亮吗?”
小二看着左护法,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漂亮……”被这么一个大美女的纤纤柔荑打,简直是足够让小二回味一辈子的艳福,别说是一个耳光,十个耳光他都愿意挨。
“乖,看着姐姐,别看那边。”左护法领着小二转了个圈,让他背对鬼医。
小二终于完全回过神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弄壶茶,来几样点心,我们就歇歇脚。”
“客官,真对不住,我们这儿不是茶馆,没有茶,只有酒。”
“永远只有女儿红和熟牛肉的悦来客栈,我早该料到。”左护法朝天翻了个白眼,“拿你们这儿的女儿红来。”鬼医已经累了,要是继续赶路,只怕会先把他累垮,然后一行人被拖累得更慢。左护法想想都头疼。原本按照她的计划,应该是只有她和右护法两个人一起出来找教主回去,然后她就能一边愉快地赶路,一边愉快地调戏右护法,然后愉快地把教主连同大侠一起带回去,愉快地继续她自己的生活。
教主离家出走,除了左右护法,恐怕没人有本事把他劝回来。右护法不敢放左护法一个人出去撒野,更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魔教闹腾,只能带着她一起出去找教主。可是三个徒儿都不在,万一老教主发起失心疯,没人镇得住,左护法便去询问鬼医能不能暂时代为照顾老教主一阵子。想不到鬼医听说他们要出谷,也来了兴趣,非要出来“见识见识一百年后的江湖变成了什么样”。左护法怕自己一个人分量不够,拖过右护法压阵,一起对鬼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劝说他打消念头,最后却是他们自己双双败在鬼医“金枪不倒/葵水不断一个月”的威胁之下,然后就是准备马车干粮换洗衣物……原本两个人两匹马就能轻装上路,最后带了一马车的东西外加一个弱不禁风的鬼医。要不是教主不认路,一开始带着大侠在山里转了半个多月,双方绝不会只差二十天的脚程。
“我不喝酒。”鬼医不咸不淡地Сhā了一句,“老人家年纪大了,喝不得烈酒。”
左护法咬了咬后槽牙:“有茶叶铺吗?去买些茶叶来。”
“不是顶级的大红袍我不喝。”
左护法几乎咬碎一口银牙:“鬼医,出门在外,能不能请您‘老人家’稍微将就一下?”
“将就?”鬼医继续气死人不偿命,“老人家已经活到这般年纪,剩下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嘴里的东西是吃一口少一口,你还要老人家将就?”
过一天少一天?吃一口少一口?你已经活过六代教主了老妖怪!左护法的一张脸几乎扭曲成恶鬼,越来越怀疑自己别说是活到寿终正寝,恐怕都活不到打道回府。她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答应了带这老妖怪出来,只为了不至于连续来一个月葵水?分明是哪怕连续来一年葵水,都比伺候这老妖怪强好吗?
“幸好老人家有先见之明,自己带了茶叶。”鬼医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茶罐,“小二……”
左护法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他是要天山上的雪水、清明前的雨水、日出前的露水泡茶,想不到他要的只是烧开的井水。
“出门在外,没法那么考究。”即使是用的粗瓷杯,鬼医一手茶道功夫依然赏心悦目,“磨刀不误砍柴工,过来歇会儿再走。小二……”
“来了来了。”小二立刻屁颠屁颠跑过来,“爷是要打听什么?”身为悦来客栈小二,必须无所不知,因为不管是大道新闻还是小道消息,小二永远是大侠们最快最灵通的信息来源。当然,打听到了想打听的事以后,大侠给的赏钱也是非常大方的。小二从上岗之日起,便深谙此道,天天含着小石子练语速、练口齿,时时关心城内城外发生的所有事,就为了有朝一日,某位大侠问起的时候,他能当一个不给悦来客栈的招牌抹黑的小二。不料小二如此努力,老天爷却像是偏偏和他过不去,偶尔往来的大侠也不过是正常地打尖住店,偶尔打听个事,也不过是店里的牛肉怎么卖得那么贵,女儿红是多少年的,现在是什么时辰……别说是关心他每天费心打听的旧闻新闻,连正儿八经问路的都没几个。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小二在悦来客栈孜孜不倦了两年,终于遇到了一个来打听消息的,就算没有赏银也罢,小二只想过一把当“无所不知的小二”的瘾。
“笔墨伺候。”鬼医毫不留情地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去。
小二欲哭无泪地铺纸磨墨,心想就算不是问路,有什么机密文件要他送的话,他也算是略感欣慰了,不料鬼医写下一长串药名:“去把这些药全都买来,缺一样、少一钱都不行。”随手扔给小二一个银锭子,“找下来的零钱算你的。”
看来他这辈子就是擦桌子跑腿的命,永远不可能成为梦寐以求的无所不知的小二。小二认命了,随便瞄了一眼鬼医写的东西,发现上面写的不少药材都是论斤买:“这是要抓了给几个人吃啊?”
鬼医根本不搭理他。
小二以为他是没听见:“客官,这些药要分多少副?”
“全都放一起。”
“一起?!”小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这么多?一起?这位客官,这里是不是写错了?把‘两’写成了‘斤’?”
“老人家年纪大了,可还没老眼昏花到连斤两都分不清。”鬼医捋着雪白的鬓发,分明是二十来岁的面孔,却比七八十岁的老寿星捋胡子还有架势。
“可是……”
“老人家当了一百多年的大夫,怎么开药,还要向小哥你请教?”鬼医露出戏谑的笑容,“这世道果然是变了,老人家都没威信喽。”
小二还想多嘴,掌柜一记眼刀甩过来:他忘了掌柜千叮咛万嘱咐,江湖上有三种人最不能惹——出家的,算命的,白发的。剃光头的都可能是少林弟子,任何一个其貌不扬的和尚都可能是扫地僧;穿道袍的都可能是武当弟子,说不定哪个看起来落魄的道士就是武当版的“扫地僧”;算命的哪怕是平时招摇撞骗,一旦遇到主角,说出来的话必定应验;白发的那就更惹不起了,很可能是世外高人,如果是鹤发童颜的更惹不起,那绝对不是老神仙就是老魔头,甚至可能两个都是。
小二重新打量了一下鬼医——鹤发童颜,举止优雅,浑身上下都冒着仙气,非常符合老神仙的形象;左护法和右护法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好像说错一句话就是万劫不复,这绝对是老魔头的气势。又是老神仙又是老魔头,这样传奇的人居然被小二遇到一个。
鬼医品了一口茶,抬起狭长的眼睛,似乎不解为什么小二还杵在原地。小二被他看得一个激灵,撒丫子直奔药房,宁愿被药房老板骂得狗血淋头,也不要面对这么一个恐怖的人物。
既然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左护法也安安静静坐下来品茶:“我还以为你要打听教主的下落呢。”
“就教主这过目即忘的长相,见过他的人有谁记得住?”鬼医吹开茶水上浮的浮沫,“几处分坛一起派人四处打听,都打听不到他的消息,一个小二怎么会知道?”
“你别说,悦来客栈的小二消息可比探子还灵通,真不知道他们几个不会武功、不走江湖的普通百姓是怎么做到的。”左护法趴到了桌子上,“收费也黑得很,比天机楼还贵。”
“何必打听?”鬼医努起嘴指了指柜台后面挂的东西,“不觉得眼熟吗?”
“好像是有点眼熟。”左护法直起身,拿着茶杯踱到挂的那幅字不像字,画不像画的东西前面,往左边歪头侧看,看不懂,再往右边歪,还是看不懂,“掌柜,这东西是哪来的?”
“前一阵子住过的一位客官留下的。虽然小老儿也看不懂,毕竟是客人留下的墨宝,就裱起来挂着了。夫人看得懂?”
左护法蹙着眉头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摇头。
右护法看不下去左护法扭来扭去,取下墙上的东西,整个倒过来,再挂回去。
“原来是教主留下的暗号!”左护法终于看懂了。
“上面写了什么?”
“大致上就是说他在这里住得挺不错,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以及……”听到店门外传来赌坊打手的吆喝声,左护法笑靥如花,“我终于可以好好地放手打一架了。”
鬼医写的药分量太大,而且很多都药性相冲。小二被药店的人骂得狗血淋头,软磨硬泡了半天都没用,最后请教了药房的小伙计哪些药不能配在一起,跑了几家药房分别买药,才算是把鬼医写的药买齐。等小二回来的时候,只见店堂里一片狼藉,除了无坚不摧的柜台以外,只剩鬼医面前的一张桌子还是完整的。左护法还在姿势优雅地品茶,只不过ρi股下面的板凳换成了个被打得鼻青眼肿的赌坊打手。
“你们敢过来,我就杀了他。”一个赌坊打手拿着刀架在鬼医脖子上。
右护法从茶杯里拈了片茶叶,小二以为自己会见识到武林高手落叶飞花皆可杀人的绝技,鬼医却开了口:“你敢糟蹋老人家的茶叶试试。”
右护法立刻把茶叶放回去。
“你还担心他?”左护法倒是优哉游哉,“唉,我说那边的小子,你算是瞎了眼,抓了最不该抓的人。刀拿稳喽,别伤着他,不然我包你巴不得他直接灭了你的九族。”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就他不会武功,但是你们最紧张他。”打手手中的刀又贴近几分,“臭娘们,识相的就乖乖地自断经脉,跟我回去伺候我们大当家的,说不定他一高兴,饶你不死,还让你当个如夫人。”
“死鬼,人家要抢你的老婆呢。”左护法凤目流转,瞥了右护法一眼。
右护法赶紧转头,全当没看见。
左护法立刻沉下脸来:“你什么意思?睡完了就不认账?”
“什么睡,那是你强……”右护法不好意思说出口。
“‘强’什么?你倒是说啊。”左护法不依不饶。
“哎呀呀,你们新婚燕尔,以后有的是时间厮守,就不能晚一些再打情骂俏,先救了老人家?”鬼医摇头叹息,“老人家虽然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岁数了,可还有半截身子没入呢。”
“都一百七十多岁了,才‘半截身子入土’?你是打算活到三百四十岁吗?”左护法忍不住吐槽。
“一百八十岁,老人家昨天前刚满一百八十岁。”虽然刀架在脖子上,鬼医还是只顾着和左护法扯皮,“看看,活到一把年纪有什么意思?六七十岁的小屁孩过个生辰,一群人来庆祝,老人家一百八十大寿,反而连个记得的人都没有。”
六七十岁还是“小屁孩”?左护法朝鬼医竖大拇指:“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从来不和谷中的其他老人来往了。”
“本以为和你们出来,能学学时下流行的东西,回去也能和那些五六十岁的小屁孩有点话题唠唠嗑,想不到跟了两只白眼狼。也罢也罢,老人家自己了断罢。”
打手以为鬼医要寻短见,只防着他往刀刃上抹脖子,反而松开了些,想不到被他迎面泼了一脸的水。那水里面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钻心的痒。打手把自己的脸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直抓到能见骨头都没停。
“想当年你师父带你入谷的时候,谷中找不到奶妈,你又一喝羊奶就上吐下泻。要不是老人家想出煮羊奶的法子治好了你的奶藓,你能有现在的花容月貌?现在老人家落难了,你倒忍心见死不救。”鬼医对打手把自己脸上的皮肉一块块扯下来的惨状熟视无睹,还在和左护法打嘴仗,闻到尿骚味,转过头,看到是小二吓得尿了裤子,“小二哥回来了。真对不住,老人家年纪大了,刚才忘了几味药,还得劳烦小哥再跑一趟。”
小二连连点头,大气都不敢喘,远远地拈了鬼医另外写好的药方,就忙不迭逃之夭夭,都没敢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