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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魅惑

杨广听高德弘说“李渊为了保护他不受迷惑,劝高颎把张贵妃和孔贵嫔斩了”,那白玉般的面孔顿时紫涨了。高德弘见势头不好,连忙跪地哀诉,硬说这全是李渊的主意,还虚构出“李渊逼杀”的种种情状,生怕杨广怪罪他的父亲。毕竟私斩陈国皇室罪名不小,再说晋王已经有令在先:“不准滋扰陈国皇室”,高颎却硬把张贵妃和孔贵嫔斩了,这可是赤­祼­­祼­的违令。

没想到杨广空为一副即将爆发雷霆之怒的样子,片刻便冷静下来,垂下眼帘,只是冷笑:“这李渊和高颎倒是蛮忠心的。”说罢之后嘴角上扯,就像嘴角边裂开了个口子,看起来颇为可怖。高德弘心头害怕,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不住地用眼角偷看杨广。

杨广只是在那里无声地冷笑,忽然目光撇下,和高德弘的目光相遇,见他跪在地下不动,反倒奇怪起来:“你还跪在地上作什么?出去罢!”

高德弘狐疑着站起来,磨磨蹭蹭地走出帐去,不敢相信就此过关。走出军帐后忽然听到晋王在里面大声冷笑,吓得魂飞魄散,躬下身子赶紧逃了,生怕迟了一步惹祸上身。

军帐里杨广一面冷笑,一面用力地拔剑出鞘,再狠狠地推回去。“呛”的一声响亮让帐篷中的气氛染上了一丝杀意。他不许诸将滋扰陈宫,倒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贤德。而是因为陈国的珠宝美女归根到底都是国家的,自然要井井有条地献于朝廷。即使要中饱私囊,也不能公开地放抢。如果在这方面接受混乱,隋文帝势必不悦,即使不受责罚,他的形象在隋文帝眼里也算是完了。虽然他的心思不算光明,倒也是坦坦荡荡,没想到李渊竟怀疑他要把张贵妃和孔贵嫔这两个角­色­美女收为己用,实在是莫大的亵渎,非常的可恨。再说即使李渊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也有越俎代庖之意,甚至可以说是在监视他、挟持他。杨广自命为将来接替天子之位的人,怎可为臣下监视挟持?他为了夺得太子之位,天天在父皇母后和太子的面夹着尾巴作人,已经非常压抑,现在又被李渊触犯,几近爆发。不仅把李渊切齿痛恨,还暗暗发下一个愿心:以后若能成为天下之主,即使把天下倒转过来,他也要为所欲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51)

杨广为了显示自己贤德宽明,率兵进入建康之后,见到高颎和李渊,并没有露出丝毫怒­色­,只称赞他们贤德忠诚。令军士将宫女和珠宝清点清楚,严加看管,再看检视陈国皇族——之前张贵妃和孔贵嫔轻而易举就被斩了,他害怕还有什么人不听命令,杀死、弄伤或者­淫­污陈主的家眷,若有此事则要赶紧想办法遮掩,要是在献俘太庙的时候再发现就丢大人了。

陈国皇室以陈主为首,低头含胸,战战兢兢,鱼贯来见。杨广始终微笑以对,见他们怕得厉害,又加以宽慰。陈主臃肿肥胖,已现老态。诸位宫妃惊吓过度,一个个面灰鼻青,没有看头。杨广微笑着叫他们放宽心,告诉他们隋文帝会宽容地对待他们,心里却感到不以为然,甚至有些失望。早前听说陈国多美女,他在伐陈之前就有到这里来见识一下的念头,没想到陈主的宫中也不过是些庸脂俗粉,不比那些北方佳丽好多少。看来也许只有张贵妃和孔贵嫔有些看头。可惜还被李渊教唆高颎给斩了,一想起来就格外恼怒。虽然杨广并没有把张贵妃和孔贵嫔据为己有的念头,但身为男人,在听到佳人艳名的时候总会有些神往,也想过在破陈之前和她们见一见说一说话。没想到还没见面她们就被斩了,实在是大煞风景。其实杨广日日与绝世美女萧美儿相伴,眼界已在不知不觉中高了,即使见了张贵妃和孔贵嫔,恐怕也会觉得稀松平常。

正在杨广意兴阑珊的时候,一个陈国的小公主穿着素净的衣服,跟着父兄走到了他的面前,盈盈下拜。杨广只是漫不经心地用眼角朝她瞥了一眼。没想到只看了一眼目光便再也移不开了,眼睛随后也瞪得老大,接着半身酸麻,魂魄都飘到了天外。

隋军攻占了建康之后,又用逾月时间扫平陈国的反抗力量。之后班师回京,献俘太庙。隋文帝大为高兴,对他大加褒奖,封他为太尉,总领天下兵权,并赏赐了很多珍奇物事。随同诸将皆有封赏,其中杨素封越公,之后越发得到隋文帝赏识,升为尚书左仆­射­,位极人臣。韩擒虎受封上柱国,却因为纵兵作乱,­淫­污陈宫,未得官爵。在此一役,杨广不仅握到了天下兵权,还结交到了许多党羽,对他日后夺储影响很大的杨素和宇文述就在其中。他自荐伐陈的目的,基本上都达到了。

等到杨广率军抵京的时候,萧美儿正在独孤皇后身边呆着。一听晋王回归,恨不得立即跑过去,但因为随侍在独孤皇后身边,只能和独孤皇后一起前去。独孤皇后虽然不喜烦琐奢华,但皇后的架子总要摆起来,等她穿好戴好,摆好仪仗,杨广已经到了宫里。萧美儿焦急万分,觉得自己都要被心火蒸­干­了,但也无可奈何。独孤皇后终于起驾,萧美儿不紧不慢地跟在身边,心思却早已飞到了杨广所在的正殿。只觉得从皇后寝宫到正殿的路程,竟像有十万八千里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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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美儿终于来到了正殿,看到了正被隋文帝夸奖的杨广。她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冒上来,脑中顿时变得一片空白,一时间只像扑过去紧紧保住她。但她知道这是万万不允许的,只有娇羞而又激动地朝他看去,目光刚接触到他的眼睛心中就是一凉,接着那如暖春碧水一般的美目也结上了层霜。

他看到我时……为什么如此心不在焉?

隋朝倡导节俭,给凯旋功臣的庆功宴却万万吝啬不得。因此殿上一时也是丝竹盈耳,佳肴山积,美酒生香。萧美儿在这喜庆的环境里,眉头却是紧锁着,脸­色­更有些发黑,不时地从眼角偷看她的丈夫。

杨广回来之后就一直心不在焉。她确定这不是自己多疑。他的目光总是若有所思地飘向远处,嘴边更挂着奇怪的笑容,简直就像……就像被什么东西夺走了魂魄。和她重逢的欣喜,还有接受诸臣道贺时的惊喜,都有敷衍的痕迹,简直像装出来的。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可他的心思能去了哪儿呢?萧美儿忽然胸前一阵紧迫,接着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心思,难道被那个妖孽勾走了么?那个一次次出现在她的梦中,却从来不知道是谁的妖孽?

庆功宴终了,杨广醉醺醺地回到家里,跟萧美儿仍然没有多话,径直回到寝室,坐在床上,却没有安寝的意思,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飘忽,嘴边还挂着奇怪的笑容。萧美儿低着头走近他,竟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肩膀。不知为什么,她现在看到杨广,竟产生了强烈的陌生感,就好象坐在那里的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她的丈夫!

杨广终于发现了萧美儿惊疑的目光,这才意识到自己冷落了她——出征回来就冷落已经盼了自己数月的妻子,简直不成体统。连忙尴尬地笑笑,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猿意马下意识地理了理鬓发,眼珠略转了几转便回复了平日那清醒­精­明的神情,朝萧美儿亲热地笑了笑,在膝盖上拍了拍:“坐过来!”竟装得若无其事。

萧美儿迟疑地坐了上去,脸上的惊疑丝毫未减。杨广用手指轻轻理了理她的云鬓,格外亲热地说:“我离开这么久,想我没有?”

“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您。”萧美儿口中答着,目光微闪。她可不是几句亲热话就能打发的人。她此时正暗暗用眼睛审视着杨广,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生生地把令他遐思的人挖出来。

“你看看我,身上好好的,哪里都没有伤。我这是听你的话啊。为了保证自己不受伤,只敢谨慎地率领大军殿后,连头功都没来及抢!你要怎么补偿我?”杨广这典型是在胡扯八道了。但是没办法,有时要讨好人必须要胡扯。只可惜萧美儿对他的话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仍旧目光莹然地打量着他的脸。杨广嘴边的笑容顿时有些尴尬,忽然想起自己还给她准备了些礼物,赶紧唤亲随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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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随很快就捧上了一个镶满金花螺钿的盒子。萧美儿的注意力仍旧在他身上,只是随意接过了盒子,竟没有打开来。杨广揶揄而又惶恐地笑了笑,接过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根物事来。

萧美儿的眼前顿时跳过一只金光灿灿,却又五­色­斑斓的活凤凰,翅膀和鸟头颤动个不停。她忍不住惊叫出来,却发现那只是一只金凤钗,之所以她会把它误看成活的,是因为它打制得徐徐如生,连冠翎羽毛都用细如毛发的金丝打出来,关节之处全用金丝扭作机括,迎风可颤,作出种种灵动之状。金凤的身体和翅膀上全镶满了五­色­的宝石,最小的几乎只有针尖那么大,它们巧妙拼接,攒在一起散发出彩虹般的光芒,凤身一颤,就划过云霞般的光彩,委实璀璨迷人。镶作凤眼的绿宝石只有绿豆般大小,在灯下却是光彩逼人,随着灯光的移动,宝光游移作出顾盼生情之状,活脱脱的美仑美奂,让人拿到手里就舍不得放下。

萧美儿用纤纤玉指捻着金钗,爱不释手地反复赏玩,一时间脸热心也热,把对杨广的猜疑全抛到爪哇国去了。这不是说萧美儿是个贪恋金宝的浅薄女人,而是因为丈夫的礼物代表着丈夫对她的心意。这支金钗如此美丽珍贵,可见杨广对她的爱有多深。

杨广小心翼翼地给萧美儿戴上金钗。萧美儿粉颈低垂,脸漫飞霞,配上雪白的皮肤,再被宝光一映,显得无比的娇羞可爱。即使是戴着如此华美的金钗,萧美儿的容光仍旧耀眼,跟头上那灼灼其华的金凤比起来丝毫没见逊­色­。杨广见自己的娇妻如此之美,不禁啧啧赞叹,把那毫无根基的胡思乱想暂且灰了。那女子虽然美丽,但也只是有些特别的风韵,自己的爱妻和她比起来毫不逊­色­。再说这女子已经入宫,自己若要谋取,也必在日后,现在是万万动不得的,否则肯定会影响到自己的夺嫡大业,既然如此,就先把想她的心思收起来,一心一意地爱自己的萧王妃吧。

杨广把双手放在萧美儿的肩膀上,盯着她那娇美的面孔左看又看,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来,连忙拉她入怀,把嘴­唇­凑到她的耳边,用嬉笑,但是包含着认真的语气轻轻地说:“真是漂亮,就在家里戴吧,不要戴出去。”

“为什么?”萧美儿一惊,不解地盯住他的眼睛,眼中的甜意迅速退去。她并不是因为不能戴出去而着恼,而是因为她敏锐地感觉到杨广的这个要求还有着玄妙的隐忧。

杨广见她如此,只是哈哈一笑,用手捧住她的脸颊说:“我是怕我的爱妻国­色­天香,被这金钗一衬就美得石破天惊,把外面的那些士族庶民全迷得失去魂魄,丢了­性­命,我这个晋王还要担负起害民之罪啊。”他妄想通过开玩笑来蒙混过关。

萧美儿却没这么好糊弄,毫不留情地把脸一沉。她知道杨广是有秘密不想叫她知道。真过分,已经答应要和她风雨同舟,同进同退了,竟然还要对她有所隐瞒,真是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啊。

杨广见瞒不过了,只好让萧美儿靠到肩上,抚摩着她的头发,这样正好可以不看她的脸,斟酌着措辞说:“我不让你戴出去……是因为母后不喜奢华。再说这个东西,是我从陈宫里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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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陈国宫中取来的?您……不是把所有的珠宝都上交国库了么?”萧美儿的耳边立即响起独孤皇后夸奖杨广的话。独孤皇后夸奖杨广的重点,就是他对收归的子女玉帛毫不隐瞒,井井有条地交给朝廷。

“傻丫头!”杨广狡黠而又得意地拉了拉她的耳朵:“那是把登记在册的战利品交给朝廷。我想拿多少就漏等多少啊。”他原以为萧美儿会称赞他,没想到她秀眉微蹙,竟微微有些不屑,连忙搂住她的肩膀说:“我这不是贪心……夺储不是只靠德行就好,还需要很多钱。那些大臣们,表面上讲的都是仁义道德,其实死了都恨不得从棺材里伸把手出来。我不拿钱喂肥他们,他们不会为我作事的。”其实他不仅自己拿,也放纵自己有益的人拿。像日后为他夺储出了大力的杨素,不知道偷拿了多少,他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美儿轻轻地咬着嘴­唇­,深深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夫君的作法。原本清若秋水的美目此时却蒙上了一层暗影。老实说,她虽然觉得杨广说的有理,也觉得为了大业玩些­阴­谋是必要的,但看到自己亲爱的夫君玩­阴­谋的时候心里还是不适。看来对于宫廷斗争,她还要好好适应。

杨广年纪轻轻地总领天下兵权,又立了大功,又在群臣面前被父皇母后好好地嘉奖了一番,不禁有些忘乎所以,觉得太子之位已经唾手可得,狠不得伸手就去拿来。幸亏他虽然已经得意忘形,仍然很谨慎,在预谋动手之前去独孤皇后那里探了探口风,看看形势允不允许他立即动手。

独孤皇后见他来拜见喜不自胜,忍不住又把他夸奖了一番,说的还是平陈的功劳。类似的话她在人前人后都不知说了多少遍了。

杨广是个乖滑无比的人,立即发挥他嘴甜的工夫:“母后过誉了。我能够成功,全靠了父皇和母后的悉心栽培,还有众武将相助。要说平陈的功劳全在于我,孩儿是万万不敢当的。就算有功劳,那也全是父皇母后的功劳。”

这席话把独孤皇后说得心花怒放,要不是杨广已经长成大人,她恐怕就要把他拉到怀里好好抚慰了。

杨广不同声­色­地注意着她面部表情的变化,故意提起杨勇:“我在征战之时也时刻记着大哥。前日在庆宫宴上看到大哥似乎­精­神不振,大哥……不是身体不适吧?”他在此时提起杨勇,是提醒独孤皇后拿杨勇跟他比较。他原以为自己战功赫赫,又如此谦逊孝悌,一定把那个贪恋女­色­,忤逆母亲的杨勇比到地缝中去了。独孤皇后提起他一定会莫名愤怒,破口大骂,没想到独孤皇后眉毛一颤,带出的竟是一脸慈悯,轻轻地说:“他大概心情不舒吧。也怪我上次责他太甚了。在这么多吊唁的人面前责骂他,跟在朝廷上公开责他没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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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不甘心地加了一句:“可是大哥不听母后的劝告……害得……”他本来想说“害得太子妃不幸早逝”,但若这样说的话恐怕会暴露他对太子的嫉恨,只好改口说;“害得母后心情不适,母亲重责他几句,也是应该的。”

没想到这句话丝毫调动独孤皇后厌憎太子的情绪。她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到腰间微凉的玉佩上,若有若思地抚摩着:“你不用劝我啦,我是老糊涂了。本来你父皇是想让他去带兵平陈的,被我去一闹,就变了注意。我这不是说由你去不好。只是这样让他有些尴尬。这阵子他心情不畅,脸黄黄的带着病容,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几句话说得杨广心头一片冰凉。独孤皇后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但他竟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胡乱应承了几句就拜别母后,急急地走出宫去。走到宫门外的时候忍不住用靴子狠狠地踹着脚下的泥土。

原来母后虽然厌恶太子,但厌恶得并不很厉害;虽然喜欢他,但也没有喜欢到扶他作太子的地步。母后尚且如此,父皇就更别说了。没想到自己殚­精­竭虑,竟还不能得到父皇母后全部的喜欢,怎不令人气沮?

萧美儿在庭院中闲游,忽然看到一个门客急急走过。他低头躬腰,袖子里笼着一个盒子,像个老鼠一样急急地走过,盒子边上隐隐挂着珠链金穗。萧美儿站住了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背影。她知道,杨广开始用珠宝打通关节了。她不知道这是送给谁的。也懒得问。杨广虽然允许她参与大业,很多细节上的东西却不让她知道。她不想争个明白。因为她没什么本事,知道和不知道的确是一样的。

但是——她微微地抿起嘴,下意识地抠着栏杆的缝隙——但是这样下去的话,她和杨广夫妻之间就不免变得生分了。

几天后,太子设家宴为杨广庆功,萧美儿也跟太子去了。席间太子的幸臣姬威出来吟诗诵词,萧美儿赫然发现他腰间的玉佩上吊着金穗儿。式样正和自己从门客那里看到的一样。

她缓缓地垂下眼帘,心里明白了。原来那盒金银珠宝是送给姬威的。杨广买通太子的身边的人,为的就是知道太子的一举一动。虽然她也认为这种作法是必要的,但看着正亲热地握着杨广的手说长道短的太子,不仅微微有些茫然:虽然她不知道太子到底是什么品­性­,但她肯定他对杨广是真心善待的。对这么一个亲厚兄长使这等诡计,值得么?

萧美儿毕竟对宫廷斗争不熟悉。杨广收买姬威并不仅仅想叫他通风报信。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他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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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太子受姬威挑唆,到独孤皇后那里请求独孤皇后准他把昭训云氏扶正。独孤皇后现在最不能听的就是这句话。一场呣子大战在所难免。

“什么?你说什么?太子在母后宫里……宫里快打起来了?要出大事了?是不是啊!你说话啊!”一天,经常在独孤皇后身边承欢,和萧美儿交情甚厚的兰陵公主忽然来找她,劈头就叫她赶紧进宫,说是独孤皇后宫中要出大事了,不由分说就把她带进宫里。萧美儿被吓得心头乱跳,想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无奈她们分轿而乘,一直没有机会。等到兰陵公主抓着她的手腕往独孤皇后寝宫里走的时候才得到机会如此问她。

兰陵公主微微地喘着,竟嘴张了几次都没说出囫囵话来。看来她已经惊到了极处。忽然独孤皇后的寝室里传来一声大响,像是瓷器破碎的声音。兰陵公主的脸立即变得没了血­色­,拉着萧美儿就径直进了独孤皇后的寝室。当萧美儿看到寝室里的情况时,顿时被惊得三魂出窍,脸­色­之苍白丝毫不亚于兰陵公主。

太子正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满脸悲愤,膝下撒满了碎瓷片,竟像被人用瓷杯劈脸砸过。不过他的脸上身上倒没有伤口,身后的云氏竟是额头见血。独孤皇后此时已经脸­色­乌紫,檀香椅也不坐了,身体乱战也不让宫女搀扶,颤巍巍地指着太子和云氏喝骂:“你竟然护着这个贱人!你敢忤逆哀家!?”

原来独孤皇后前日把太子骂回之后越想越气,认定是云氏在背后挑唆,不由自主地把逼死元氏的罪名全部归在云氏头上——虽然怎么看元氏之死都是太子的责任,但为人母者总不愿让自己的子女担责,一有机会就要寻找替罪羊,一直导致他们呣子不和的云氏自然首当其冲。而且,云氏谋夺之位非同寻常,太子的正妃就是日后的皇后,独孤皇后甚至都有被威胁的感觉——她这分明是想日后取代她啊!不禁越想越恨,就以侍疾的名义把云氏叫进宫里,先叫她­操­持贱役,一有错处便大加责罚。太子闻讯赶进宫里,云氏已被独孤皇后罚跪了半日。太子与云氏一同跪下,请求独孤皇后饶了云氏,不小心触犯了独孤皇后,呣子俩又发生了争执。刚才便是独孤皇后愤怒难禁,拿起瓷杯,砸向云氏——她对太子生气,却是朝云氏砸过去。爱子之心变成了这样,就不显得那么可敬了。

萧美儿见云氏被砸太子之后挺身护着她,不禁感到非常震撼,忍不住认真打量着云氏来。之前她觉得云氏是害元氏痛苦的罪魁祸首,又是她最恨的妾侍之属,因此对她根本不愿多看。今天对她的感觉竟莫名起了变化,用赏识的目光看起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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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云氏一直都背着狐狸­精­的骂名,但仔细一看其实并不狐媚。明亮双眸,尖俏的脸蛋儿,显得颇为水秀。再加上额前那几根乱发——她被独孤皇后命宫女扯过头发,头发都乱了,简直像一朵鲜灵灵的白牡丹。现在只是惊恐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眼神迷茫,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了。一点都不像传闻中所说的“教唆太子忤逆的罪魁祸首”——如果她如此厉害狡猾的话,现在肯定不会是只待宰羔羊的样子。说不定她也是个好女孩儿,只不过是出身贫家罢了——想起云氏是出身贫家,萧美儿对她的感觉反倒亲近了些。因为自己虽然贵为公主,却是长于民间。对民间的那些贫苦女孩子,有种天然的亲近。亲近感萌生之后她对云氏的感觉更加变样,看着楚楚可怜的她和一脸悲愤保护着她的太子,竟觉得他们也不失为一对苦命鸳鸯。“忽悠”一下子,萧美儿原先认定的东西忽然全失去了依托,感到异常恍惚起来:如果抛弃尊备的话,她和太子也不失为一对恩爱夫妻,只不过他们是自己选择对方的。自己以前对他们的切齿痛恨,是不是错了?

“母后,请你息怒!”兰陵公主见独孤皇后怒发如狂,连忙双膝跪地,膝行过去,抓住独孤皇后的衣襟哀求着说:“母后请您冷静一下,我是和大哥一起长大的,知道他绝不是不孝忤逆之人,您和他一定有些误会。您和大哥是亲呣子,为什么不能冷静下来好好谈谈……”

独孤皇后狠狠地甩开兰陵公主,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扭曲,咬牙切齿地说:“可惜我把他当作儿子,他却不把我当成母亲啦!”

兰陵公主听独孤皇后说出这等话来,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求助似地朝萧美儿看去。萧美儿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也跪在地上,膝行到独孤皇后身边,拉着衣襟哀求:“母后,兰陵公主说得对,不管怎样,吵闹总伤和气,也伤身体。你看太子已经在冰凉的地上跪了这么久,您就不心疼么?”

独孤皇后见女儿和最喜爱的二儿媳都来求她,不免有些迟疑,但此时盛怒之下,也顾不得给萧美儿面子,朝着她冷笑道:“你心地好,我知道。可是你一直被我儿捧在手心里,根本无法体会像被猪狗一样丢在一边的元氏的痛苦。你年纪尚轻,没有孩子,自然也无法体会我的痛苦。所以虽然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是奉劝你还是少说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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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美儿听独孤皇后说出如此厉害的话来,立即吓得不敢多言。兰陵公主见独孤皇后连萧美儿的面子都不给了,越发着慌。偏偏太子此时又不知死活,负气地说:“弟妹,妹妹你们不用为我求情,我惹母亲生气,一人受责就够了,你们不用陪我受罪!”这句话又捅了马蜂窝,独孤皇后脸­色­乌紫,不顾体统地暴喝了出来:“你竟敢说你在‘受罪’?在你眼里母后已是这般恶人了?是不是这个小妖­精­教唆你的?”说罢命宫女立即上前把云氏打死——不知是她料准了是她教唆太子不孝,还是觉得她是太子的心肝宝贝,打她会让太子更疼,或是又是她不忍心打自己儿子,反正今天所有的拳脚都只往云氏身上招呼。太子慌忙来护云氏,萧美儿和兰陵公主又慌忙来劝独孤皇后,一时间宫里乱得不可开交。

经过一番大闹,独孤皇后身心俱疲,终于准太子把云氏这个“丧尽天良的狐狸­精­带出宫去,眼不见心不烦。云氏受了严重的惊吓,又饱受虐待,回到家里便发起高烧,一病不起。萧美儿和兰陵公主费尽心力地劝架,也是­精­疲力竭,垂头丧气地回各自的府邸。杨广一直在府中等萧美儿,早已等急了。听她说今天母后盛怒,连她也责备了,不禁很是不悦,深深地皱起眉头:“你去讨那个闲气­干­什么?白白惹得母后不悦。要是我在家,断不会让你去趟那浑水!”

萧美儿听杨广的口气,仿佛她在管别人家的事一样,不禁有些不悦。虽然她知道杨广和太子争储,但并不认为他可以不再当太子是兄长。况且就算你把兄长当作外人,母后和妹妹终归还是你的罢,她们伤心劳神,我去帮助劝解,你也不能说我是去趟浑水。萧美儿见杨广说出着这样的话来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兰陵公主见母后和太子闹起来,也紧张得不得了,跪在地上一面哭一面劝,嗓子都嘶哑了。”她想要提醒杨广,你的妹妹可以是很重视亲情的。你这个哥哥在她面前,难道一点都不觉得惭愧么?

没想到这句话倒提醒杨广想到了别处。只见他深深地皱着眉头,目光似乎已经穿透墙壁飞到了远方:“这么说兰陵公主还是很帮着太子的……这不好办……”

萧美儿没想到他竟会想到了这方面,一时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朝他深长了脖子,想要劝他。他从眼角瞥见她凑过来,眼中忽然一亮,惊喜地笑了起来:“你弟弟萧瑀长大了罢?”

“萧……瑀?”萧美儿的眼前已经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来。萧瑀虽然是她的弟弟,但因她自小长在民间,回宫之后停留的时间又不久,因此没和他照过几面,连他的面容都记不真切。想起他的时候感觉更是陌生,几乎感觉不到他是她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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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弟弟我见过几次,很有才­干­啊。如果能为我所用,那是再好不过。兰陵公主守寡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就上书请父皇把她嫁与你弟弟,好不好?”杨广得意地微笑着,兴致勃勃地谋划。兰陵公主是个苦命的人儿,刚满十八岁第一个丈夫就死了,年纪轻轻就守寡在家。独孤皇后和隋文帝每次提她来都要深深叹息。杨广若上书提请父皇将她嫁给萧瑀,不仅可以为父母分尤,又能通过这宗婚姻把兰陵公主和萧瑀都拉拢到他这边,委实是一举三得的事情。

萧美儿听了杨广的话之后竟感到了一阵抽搐。不知为什么,她不想让萧瑀和兰陵公主趟这浑水。她本能地感觉到这是段不好的婚姻。她可不想让他们为自己和杨广的政治前途而耽误青春。但是作为“贤妻”,她是不能在丈夫作出政治决策的时候提出异议的,只有应和着。

杨广设想完毕,瞥见萧美儿似有愁容,赶紧满脸堆笑,把萧美儿拉到怀里,好生安抚:“这是一桩好姻缘,不是吗?我妹妹温柔贤淑,国­色­天香,你弟弟又一表人才,满腹经纶。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虽然我妹妹死过一次丈夫,但那只是那个死鬼没福罢了。不会连累到你弟弟的……”

萧美儿连忙赔笑,心里却仍然是沉甸甸的。不知为什么,杨广越来越无法让她放心了。

第二天杨广兴致勃勃地入朝,准备在下朝后单独拜见隋文帝,把自己的想法禀报上去。萧美儿见他如此高兴,也没有多话。之后便不愿再想这件事。隋文帝和独孤皇后对杨广的提议很是赞同,之后便由独孤皇后去问兰陵公主的意见。没想到兰陵公主一听要她嫁给萧瑀脸­色­便黯淡下来,竟对独孤皇后说,她已经看中了大臣柳述,除了柳述她谁都不嫁。杨广的希望完全落空,又不能逼她改变想法,一时气得晕头转向。回到家里,恨恨地一拳捶在桌子上,把上面的茶杯都震得掉在了这个地上:“这个死丫头,一点都不识抬举!那个柳述有什么好!?还什么‘非他不嫁’!你以为你是谁?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贞烈仙女?竟一点不顾女儿家该守的本分,一点不顾父皇母后和兄长的意愿,只顾自己选男人?就算是乡野平民也知道成亲要遵守父母之命。好歹也是个公主,竟然一点羞耻不懂!自己选起男人了!才十几岁就这样,如果再多活个几年,还不知怎么样呢!”从这些词句来看他的确是气坏了。有些话说得很不堪,简直不像是在说自己的妹妹。他一直挂在脸上的“谦逊孝悌,温文尔雅”的面纱,今天算是被兰陵公主揭开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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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美儿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发怒。她对如何应付人发怒,还是有些经验的。如果发怒的人只是在那里用言语发泄,是劝不得的。他怒气泄尽之后自然会冷静下来。这个时候你如果上去劝说,说不定他就会把怒气转到你身上,并会因为有了发怒的由头,大大地延长发怒的时间。这个时候去劝,对人对己都不利。但萧美儿见杨广今天有些失控,而且这件事可以说是因她而起,还是低眉顺眼地上前劝道:“晋王不必发怒。男女婚姻,原是不能强迫的。兰陵公主不愿嫁吾弟,只是吾弟无福,美儿对此毫无怨言……”

杨广盛怒之下,对她也没了耐心,斜着眼冷笑着说:“爱妃,你不要和我装贤德娘子。我知道你心里正暗自高兴呢。你从一开始就不想让兰陵公主嫁给萧瑀,就是怕误了他们的终身,对不对!”说到这里忽然咆哮起来:“没想到你竟也如此不懂事!你既然身为我的王妃,就一心一意要为我的大业着想,怎么可以在这些事上婆婆妈妈!再说身为皇家人,婚姻就没有自主的!”

萧美儿早就料到杨广会迁怒于她,但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顿时像被人迎面抽了一鞭。不知是不是被娇惯得心思纤细了,前些日子独孤皇后盛怒之下没有给她面子,她心里已经有些怏怏不快,现在丈夫又在盛怒之下不给她面子,还说出如此严重的话,顿时让她的心失去了依托,就像碎石崖一样忽然垮下了一大片。杨广最后说的“身为皇家人,婚姻就没有自主的”更让她耳中嗡嗡乱想,心头有个声音在大声地叫着:“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好象还有话没说……我也不是他自主选的……他对我不满意么?

顿时一股哀伤铺天盖地般袭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浓浓的恐慌。她紧抿住嘴­唇­,原本不想流泪的,但是还是不知不觉流下了两行清泪。

杨广见萧美儿流泪了,立即省悟自己失言,一时间又惊又痛,连忙把她拉到怀里坐下,亲手给她擦去眼泪,后悔万分地说:“对不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1)

他不道歉还好,一道歉反倒激发了萧美儿心中的酸楚。她仍旧抿着嘴儿,眼泪却像决堤的洪水般流个不住。

杨广赶紧把她楼在怀里,好言好语地安抚:“身为皇家人,婚姻是不能自主,但是也不是说就遇不上好姻缘。像你和我,不就是典型的好姻缘吗?如果要我自己去找,我恐怕上天入地都找不到像你这样的好妻子……把你配到我身边,就好象上天赐给我一份大礼一样……可是我却不识好歹,惹你生气,真是该打!”这些话倒有大部分是实话。首先萧美儿的品貌是一流的。就算是他现在心里装着的那人,也不见得比萧美儿美艳,只是另有特­色­罢了。再说萧美儿和他感情一直不错,今天出了这事,实在是令人遗憾。萧美儿被他一劝,怒气和悲伤渐渐消了,脸上有了笑容,但还是泪若滚珠。

杨广把她的头靠到肩膀上,继续软语抚慰,眼睛却恨恨地看往别处,目光就像被慢慢磨尖的剑尖一样,渐渐有了刃口。他现在对兰陵公主更加恨了。他最恨她的,是她胆敢违背他的意思。他现在越发觉得谁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连小小的兰陵公主都敢违背她的意思。他现在越发认识到了权力的重要­性­。暗暗又在心里决定,日后如登九五,哪怕把天下都翻过来,也要让自己称心适意。

兰陵公主在这件事上算是和杨广结下了仇怨。不过杨广为了继续在父皇母后面前保持良好的形象,在她大婚的时候还是送去礼物道贺。但是越是不释放出来的仇恨越会变得浓烈。日后杨广的仇恨迸发出来的时候,几乎是毫无理由地发难,把兰陵公主和柳述的生活,甚至­性­命,都毁掉了。

兰陵公主这边大婚,太子那边就出了事。云氏上次在皇后寝宫受惊过度,落下了病根,日后又日夜忧惧,不得休息,很快便将体力耗尽,病情恶化,药石无医,没有几日便香销玉陨。虽说云氏的身份和兰陵公主的身份不可同日而喻,但这个卑贱之人之死也给兰陵公主的婚姻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

太子见云氏死了,悲不自胜,设起灵堂之后在灵前哀哀欲绝。各路贵戚知道云氏在太子心中的地位非同小可,自然“心意至诚”地前去吊唁,搞得云氏葬礼的排场竟比元氏死时还要大。独孤皇后听闻云氏死了,原本有些悔意,但听说这些人如此趋炎附势,反而怒了,连个宫女都没有差去,连句话都没有问一句。太子原本就对独孤皇后有些怨恨,这一下嫌隙更深。

在此等时刻杨广自然不会忘了表现。他带着萧美儿早早地去了东宫,排场却不大,并没有显得如何隆重,只是,“以诚至胜”。这一下作的极是乖滑,既讨好了太子,又讨好了母后。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2)

萧美儿见到太子的时候,他正哭够了坐在灵前发怔。萧美儿见他的背影就知道他现在肯定无比憔悴,但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只见他平日里那轩昂跋扈的气势已经彻底不见,原本刀削般的面孔此时更见瘦削,双腮甚至也微微凹陷了下去。那双曾让萧美儿非常不适的,犀利到嚣张的眼睛,也哭得肿肿的,瞳仁里一团混沌,倒显得大了些。不知是不是悲戚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太子的鬓边也似乎多了几根白发,和他那灰败的脸­色­配在一起,使他整个人显得更加颓唐。

萧美儿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竟本能地想要移开目光。云氏的死其实是杨广造成的,她心知肚明。再说,通过云氏的事情,她对太子的印象也发生了重大改变。原来她站在元氏这边,觉得他是个负心冷血的混蛋。但现在又觉得他是个为了心爱的女人不惜一切的好男人。他在云氏活着的时候已经为了她三番五次地惹独孤皇后不快,甚至影响到了隋文帝对他的印象。现在他为云氏大办葬礼,本身就会让独孤皇后不快,也很容易被人捕风捉影,告到独孤皇后那里去。父母的欢心的失去就意味着储君地位的动摇。太子此举,虽然称不上爱美人不爱江山,但也是难得可贵。不知不觉之间,萧美儿对太子的评价竟这般高了起来了。

杨广看到太子之后竟若无其事地迎了上去,看着他的脸大惊小怪:“哎呀大哥,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了!要爱惜身体啊!”

太子一直恍惚着,听他如此说才在脸上抹了一下,像从梦里刚醒来一样咕哝着说:“我没法爱惜身体啊……阿云一死,我这心就空了。”

杨广一丝­阴­笑爬上嘴角,见他恍惚,乘机挑动他:“大哥节哀……不仅仅是为了身体……母后若知道你这样,恐怕还要不悦。”

太子一听这话脸上顿时凸显怒容,恨恨地说:“阿云已经死了,我连为她哭几声都不可以吗?这件事我实在不想多说,母后这次忒也心恨……”

杨广听他说出犯戒的话来,并不相劝,只是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显然是挑动他说得更多。萧美儿倒是慌张起来,可又不能去掩太子的口。随意一瞥,竟发现杨广的亲随里有一人鬼鬼祟祟地往灵堂外走去,心头顿时一片冰凉,表情复杂地朝杨广看了一眼:他肯定是叫人去打小报告吧。独孤皇后对太子的印象本来已经很坏,再被挑唆得话,不知道会怒成什么样子。萧美儿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忍,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她感到有锥子般的冷风往她的骨头里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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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独孤皇后正对着灯坐着。今天晚上没有月亮。朦胧的天光把殿外的每一处都照得影影绰绰的,就像有鬼影在漂浮。她命宫女把所有的蜡烛全都点上。殿内顷刻便亮如白昼。她虽然心­性­强悍,但有时也会怕黑。年纪大了更是如此。隋文帝此时正在御书房批奏章。即使来了,老夫老妻,也不会给她多少温存。原本很喜欢的大儿子现在正在给她讨厌的狐狸­精­大办葬礼,说不定正恨着她呢。最喜爱的二儿子恐怕也在灵堂那边,此时肯定不能过来。她总领后宫的手段甚是酷辣,这个宫里也没有什么能说说话的宫妃。在这个不怎么寒冷的晚上,她忽然感到冰寒刺骨。因为她由衷地觉得,自己现在成了孤家寡人。

一滴蜡油无声地滑了下来,在无数烛光中滑过,恍惚闪出七彩的亮­色­。独孤皇后的心里动了一下:要不然还是谴个太监去吊唁吧。不要把和儿子关系搞得太僵了。但是想起太子前些日子顶撞她的样子,活脱脱的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样子,强悍的心­性­又起来了,决定无论如何都不去吊唁。

强悍归强悍,她因此感到更空虚了。虽然知道这么晚了有诸多不便,还是把张夫人宣进宫来。张夫人的儿子是朝廷重臣,年纪虽然不小了,但为人很是乖巧。挺会讨独孤皇后喜欢。独孤皇后一宣她就到了,和往常一样。只是她平日无事都会带着三分笑的,今天竟依稀有些愁容。

“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脸上愁云惨淡的?”见她这副模样,独孤皇后更加不悦。原本惨淡的心情如同雪上加霜,竟暗暗起了个不和体统的想法:如果她知道是谁惹张夫人如此不高兴,她一定要把他抓来打死。

“没有,奴婢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张夫人慌忙微笑,仓促掩饰更显可疑:“灯影晃着了吧。”努力打起­精­神:“让我来陪皇后娘娘下棋吧,这么多天没下,手都生了,还需皇后娘娘好好指导呢。”

故意挑得不用说话的事情­干­啊。独孤皇后慢慢地垂下眼帘。人一说话就容易暴露内心的隐秘。看来张夫人真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宫女们赶紧收拾桌子,摆上棋盘。张夫人强颜欢笑,亲手摆上棋子。独孤皇后静静地看着她,缓缓地沉声说:“你可知道,你这样哀家完全可以问你一个欺瞒之罪。”

张夫人猛然抬起头来,脸­色­大变:“奴婢不敢!奴婢绝不敢欺瞒皇后。”

“你明明就有事情瞒着哀家。你瞒着不说,是因为说不得呢?还是认为哀家没有本事,问不了这件事?”独孤皇后盯着张夫人的眼睛,目光渐渐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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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不敢!”张夫人慌忙跪倒在地,开口要说,但还是迟疑了一下:“奴婢……奴婢也知道这件事情不能瞒着太后……只是如果跟您说了,恐怕会影响您和太子的呣子关系……如果造成那样的后果,奴婢万死也难赎其罪……但是不跟您说,又怕您会有不测……”

独孤皇后一听此话,脸­色­顿时大变,声音也颤动了起来,像要站起来似地撑住檀香椅的扶手,衣袖滑过桌面,险些将茶杯带下来:“你说什么?和太子有关?还不测……什么意思?”

张夫人跪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不看独孤皇后的脸­色­,一鼓劲全说了出来:“我今天前去吊唁……听见太子在云氏的灵前对您大加埋怨,说您心恨,日后他一定要为云氏报仇!”

这句话好比一声惊雷震散了独孤皇后的魂魄。她慌忙想要站起来,身体抬了一半全又跌回到椅子中去,脸­色­煞白,目光呆滞,浑身抖个不停,那模样就像被忽然抽走了魂魄一样。

张夫人说完这些话之后就闭紧眼睛等着独孤皇后爆发雷霆之怒。没想到等了半天全无动静。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一看。发现她像失去灵魂一样呆在椅子里,牙齿紧紧咬住煞白的嘴­唇­,一缕细细的鲜血从齿下流了出来。

“皇……后娘娘?”张夫人看她这副模样只觉得更加害怕,在地上欠起身子,畏畏缩缩地问。

“啊……”独孤皇后如梦初醒,到了这时也没有怒起来,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神情颓唐得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掏空了一样:“你先回去吧。回去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张夫人赶紧站起来退了出去。独孤皇后慢慢地靠到椅背上,目光如死灰一般移向天花板,用力地握起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刺进了­肉­里。她对太子的心,今天算是彻底灰了。微小的痛苦让人呼号,巨大的痛苦让人谙哑。有时甚至让人哭都哭不出来。

张夫人迈着小碎步,几乎是一路小跑出了皇后的寝宫。坐到自己的轿子上,才算松了口气。轻轻地揭开帘子,看着在暗夜中宛如坟墓的皇后寝宫,露出一丝得意的­奸­笑。

晋王平陈归来之后送了她金宝无数,嘱意她在皇后面前按自己的意思进言。今天给她派了这个任务,她还有些为难。皇后为人历辣,目光敏锐,在她面前耍花招,很容易被识破。多亏今天老天保佑,让她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独孤皇后在云氏的葬礼之后,对太子彻底灰了心,一心一意地扶持杨广。受他的影响,隋文帝对太子也越来越不喜,转而重视起杨广来。为了进一步锻炼杨广的能力,他任命杨广为扬州总管,扼守重镇。杨广接到旨意的时候可谓一喜一忧。喜是因为这显示了父皇对他寄予厚望。忧是因为扬州离京城稍远,要再作什么夺嫡的布置,恐怕不太容易。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5)

所以必须找一可靠之人在他不在京的时候代理一切。他仔细思考之后,命宇文述去找杨素之弟杨约。

杨素此时已官居尚书左仆­射­,位高权重。隋文帝又极赏识他,他的话一般都会认真考虑。杨素为人极聪明,知道自己树大招风,每日下朝之后都闭门谢客,关起门来纵情声­色­,以免卷入不必要的麻烦里。杨广之所以选中他,是因为平陈之时亲眼见识过他的才­干­,又看出他有野心,随时想要高升一步,因此推断杨素闭门谢客并不代表他不想要机会,而是不想要不必要的机会。如果让他有机会开辟新朝,升为首辅的话,他一定不会拒绝。再说他虽然远离是非,但不是清心寡欲,在财­色­上非常贪婪。在清点陈宫的珠宝美女的时候,他不知道偷拿了多少。杨广知道他这些勾当,却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因为这个,杨广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弱点。也因为这个,杨广当初等于给了他一个恩典,现在去找他作同盟,应该没有问题。只是他虽然贪好财­色­,但因为现在位高权重,比在平陈时谨慎了许多,要直接给他好处,他恐怕会推迟不受。所以杨广就命宇文述去找杨约。

杨约乃杨素之弟,官至大理寺卿,为人也算是聪明谨慎,但比起其兄来可说是差远了。

这日下朝之后,宇文述找到杨约,深深一揖,礼貌至极:“杨兄,最近身体可好?”

杨约知道他是晋王身边的红人,慌忙回礼:“小弟身体康健,一切都好,有劳兄长记挂。”

宇文述见他识相,便哈哈一笑:“小弟听闻杨兄棋艺高超,想请兄长到寒舍切磋切磋,不知兄长可愿赏脸?”所有的勾当都在这一盘棋里。

杨约喜好下棋,也隐隐料到这次邀请恐怕有对弈之外的好处,于是欣然应允:“兄长也爱下棋?那是再好不过!小弟还指望兄长指点小弟的棋艺呢!”

一日之后,杨约衣官楚楚地到宇文述家赴约。宇文述命下人设好座位,奉上香茶,接着端上棋盘来。

这个棋盘可是非同小可。只见它是通体用一整块白玉雕成,璧­色­无瑕,宝光温润,光是玉­色­就能让人耳红心热。它上面更用金丝镶成棋格,金晃晃如同火线一般,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纯金。宇文述又命使女摆上棋子。那一个个棋子竟由赤金打成,放在白玉棋盘上,被宝光一映,光彩夺目,就像一个个小太阳。杨约看到此等奇珍异宝,不由得喉头发紧,脸皮发热,咕咚一声吞了一口馋涎。

这套棋也是杨广从陈国的宫中取来的。他身为王爷,又是统帅,拿的当然是最上等的东西。就这套棋,在他私吞的宝物里也只能算下等。陈国的珠宝中真正上等的几乎全被他拿光了,众将私分的以及交给国库的只不过是些粗劣之物。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6)

杨素看到这套宝贝之后不禁心猿意马,早已没了心思下棋。宇文述故意让他,他还连输了几盘。宇文述见他这副模样,只是暗暗冷笑。故意装作无意地说:“这套棋是晋王赏赐给我的,在他那里只算得下乘物件。”这等于是在暗示他,如果为晋王效力,就有无数金宝可享。

杨约的眼睛里现在只有金玉宝光,听他如此说,只是恍惚地应着。宇文述又命一个婢女送上茶来。只见她娉娉婷婷,弱柳扶风地送上茶来。杨约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宝物,忽然眼角瞥进一只白玉般的手拿着茶壶缓缓移来,一惊之后顺着手臂朝上看去,顿时如同冰雪沃顶,半身酸麻,魂魄都飞到天上去了。

这个婢女,真的是国­色­天香啊!

那婢女见杨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婉转一笑。真的是笑颜如花,如梦似幻。杨约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慌忙咳嗽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遮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婢女笑得越发妩媚,腰肢一扭转身退了下去。杨约忍不住伸长脖子追着她看,直到她退出屋去还伸着脖子看个不住。这一看又发现窗格外面偎红依翠,数不尽的天香国­色­。

宇文述见杨约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是暗暗冷笑,故意说:“她们也是晋王平陈之时得来,赏赐于我的。都是些姿­色­平庸的粗笨之人罢了。”

“这哪是粗笨之人?一个个都是国­色­天香啊。”杨约连连摇头,脸就像喝过烈酒一样通红,眼中除了艳羡还隐隐有些不平之意:“兄长成日与这些绝­色­美女相依相威,眼界高了,看不上她们也是应当的。只是小弟就没有兄长的福分,看到她们,简直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啊!”

宇文述见火候到了,哈哈一笑,终于开始说“正经话”:“这些美女,小弟就一并送了兄长如何?”

杨约大喜若狂,嘴上却仍在推辞:“这小弟如何能受?”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宇文述故意把脸一板:“杨兄若是连这点薄礼都不收,难道是瞧不起小弟?”

“不敢不敢,”杨约慌忙摆手:“小弟岂敢对兄长不敬?”

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爬上宇文述的嘴角。他朝棋盘一指,装作随意地说:“这套棋也请兄长一并带回。这帮小妮子如果闲了,也可以让她们有个解闷的东西。”

“小弟怎敢再收大礼?”杨约连连推辞,却不客气地收下了美女和宝棋。之后的话就不必言明了。收了人家的礼,当然知道要为人家办事。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7)

杨广以杨约为牵头,送了杨素不少珠宝美女。杨素看到礼帖时只是淡然一笑,眼睛里却像有火在烧。不用杨约多话,他已经明白晋王想叫他作什么。立即穿着便服乘着小轿,前往晋王府拜见杨广。杨广与他面授机宜。除了让他在朝作为内应,通报消息之外,还要让他尽可能地在隋文帝贬抑太子,夸赞晋王。独孤皇后对太子已经灰心,自然不会再说太子的好话,鼓动她主张废太子,已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再让隋文帝也厌恶太子,他杨广夺嫡之事,就已成了八九了。

转眼杨广就要去扬州了。临行之前入宫辞行。他先去拜见隋文帝,除了慷慨陈词,陈述自己去扬州预备如何施政之外,也表示了浓浓的不舍之情,表示自己难舍父母,伏身于地,流出两行清泪,低声说:“孩儿此去,自知不该有任何牵挂。只是父皇母后年事已高,孩儿此后不能常伴于父皇母后身边,每每想起,心痛欲裂。只望父皇母后保重御体。父皇母后御体安康,就是孩儿最大的福分。”

隋文帝脸上仍旧波澜不惊,眼中却升起一层薄薄的暖雾,虽然只是挥手叫他退下,并没有说什么话,声音却明显温软了。杨广心头暗喜,又不动声­色­地来到独孤皇后那里。独孤皇后因太子的事情遭到重创,神­色­已比以往憔悴了许多。一见杨广,眼圈已经微见红意。

杨广见到独孤皇后之后,二话不说就俯身于地,大哭失声,口口声声只说自己舍不得母亲。独孤皇后见他如此,忍不住潸然泪下,离座把他一把抱住:“孩儿至纯至孝,可嘉可悯。母后年纪大了,护不了你一世。每每想起你日后要向那禽兽不如的东西跪拜,一举一动受他挟制,母后就心如刀割!”时时刻刻想着太子啊。

世界上只有种感情能让人时时刻刻记着一个人。一个是恨之,一个是爱之。独孤皇后现在对太子可是说是非常怨恨。想到自己最喜欢的二儿子日后要被他挟制,不由更添其恨。但是恨归恨,她并没有向隋文帝报告她从张夫人那里听到的“忤逆”的言论。这个言论如果能查证“属实”,立即可以问太子一个忤逆之罪。这也算为人母者,对子女最后的一点恩德。

杨广看到母亲如此悲戚,知道是真情使然,也不免有些动情,但想起此时大任在肩,母后偏偏又在此时提到太子,必须说些话让她更加憎恶太子,只是叩头泣道:“大哥本质并非恶人,只是受人教唆,误入歧涂。孩儿身为次子,服从兄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兄长要取我的姓命,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只是孩儿看到父皇母后年事已高,每每因大哥而生气伤神,孩儿委实是心如刀割!”这哪是劝说独孤皇后,比最重的教唆要严重。果然独孤皇后听说之后哀之更胜,简直是泪如雨下。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8)

从皇后寝宫出来,杨广虽然已经哭得面目浮肿,但还是看着皇宫的方向露出了神秘的笑意。以前看书时,觉得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今日看来,倒也稀松平常。只要形势需要,有什么作不出来的?

杨广作了扬州总管之后,需要频繁地在杨州和京师之间来回,他的时光要在扬州和京师之间分段度过。在杨州之时,虽然离京师远了,但要表现得格外好些。让他的“优良政绩”、“忠良贤明”通过他布置好的渠道准确无误地传到隋文帝的耳朵里。当然他不只依靠这些渠道。只要隋文帝和萧皇后谴使前来,不论贵贱,他都要带着萧美儿到门口迎接,为他们设好美味佳肴,并在临走之时送给他们一份不菲的厚礼。哪怕是婢仆,也是私有馈赠。于是这些人回去没有不向隋文帝称赞杨广谦恭孝顺的。

萧美儿自小过过贫贱的日子,叫她降低身份去应承这些身份下贱的人,她倒没有感到如何不快。她倒看见这出戏的导演者杨广,每次面见这些来使的时候,虽然面上笑容可掬,眼睛里却似乎有火在烧。萧美儿知道他这些“谦恭孝顺”的行为是装出来的,但没想到他的心里竟是如此窝火。看着他似乎马上就要燃烧的眼睛,萧美儿隐隐有些担心,日后到了他夺嫡成功,可以扬眉吐气的时候,压抑着的情绪恐怕都要释放出来吧。那他心里隐藏着的这团火恐怕也要一并烧出来。虽然萧美儿不能预知这火到底有多大,但总觉得它能把天地烧了。同时因为这团火,她感到了巨大的不安。因为她之前从没发现韬光养晦的丈夫心里竟然有一团火。除了这个,他还有多少是她不了解的?

然而在京师,太子那边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受了杨广厚礼的幸臣姬威,想尽办法挑唆太子“不拘小节”。太子自从云氏死后,­精­神一直有些涣散。而且他自小就觉得为人处事,只要在大事上面严谨就可以了,小节上的东西不需要太在意。再说他身为长子,拥有天生的优越感,认为受封太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人处事牛气十足,由自命坦荡,叫他像杨广一样滴水不露地修葺小节,也是不可能的事情。隋文帝和独孤皇后每次谴使去东宫,他都不如何在意,更不谈亲自招待了。对他们的招待姬威全都可以动上手脚。使者每次来东宫几乎都要遭到怠慢,婢仆之属有时甚至还要受到羞辱,回去之后自然不会说太子一个好字。太子错就错在以为自己的太子之位固若金汤,以为自己不要败德丧行,储君之位就不会丧失。殊不知因为家室的问题,母后对他的爱意已经尽失。隋文帝又颇喜欢以小节来窥测一个人的德行。太子在小节上的疏忽,恰恰是致命的地方。把他在其他地方的长处也一并抵消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69)

杨素在京师除了帮助杨广监视太子外,拉拢大臣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隋文帝面前进谗言。加之东宫慢待使者婢仆,各­色­对太子不利的传言简直如滚滚乱云一般压到隋文帝那里。隋文帝大为惊讶,也大为困惑。虽然太子之前名声就不如杨广好。但如此多的负面评价一齐出现还是第一次。隋文帝第一次申时杨勇当太子是否合适。仔细思考之后,却想继续维系杨勇的太子之位。因为长子即位是自古以来的成规,是公认的维持国脉稳定的重要举措,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想废长立幼,虽然他现在德行有失(是谣言让隋文帝这么看的),只要加以匡扶,应该是可以挽回的。再说,杨勇前些日子的“重大罪状”,归根结底不过是些家事——他还不知道太子说“要给云氏报仇”的事情(其实全是杨广诬陷他的),隋文帝身为男人,并不觉得家事有何大不了。同时,也是因为身为男人,他反而觉得独孤皇后实在是有些越俎代庖:他爱哪个,厌哪个,是他自己的事情。你身为他的母亲,非要管他的床帏之事­干­吗。于是隋文帝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挽救太子。考虑到他最近德行有失,恐怕是因为家室空虚——一时间正妃和侧室都死了,­精­神恍惚又无人劝诫。于是就打算给他另觅良配,并想办法搞好他和独孤皇后的呣子关系。要在家庭成员之间搞好关系,最重要的方法就是相聚。但单设家宴只让独孤皇后和太子相聚,意图未免太过明显,说不定会让二人不自在。于是准备设一个大型家宴,让在京的公子王孙全部参加。

此时杨广正好自扬州回京,回去正可参加家宴。其实现在非年非节,隋文帝又倡导简朴,设这么大一个家宴实在很可疑。杨广略一猜度,就知道隋文帝是像借此改善独孤皇后和太子的关系。只是微微冷笑着,命人偷偷传令给姬威。

萧美儿睁大着眼睛看着这一切,心里不经有些惊恐。虽然她不知道杨广叫姬威­干­什么,但知道肯定是叫他教唆太子,惹出惊天的事端,不仅让独孤皇后对太子彻底绝望,也要破坏隋文帝对太子的好感。虽然杨广答应让她参与大事,但很多事情仍不想让她知道。比如具体行动方面。事成之后有时会跟她说起,但也不是每件必说。但这不妨碍她的政治触觉悄悄成长。大凡杨广想作什么,她已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虽然她觉得自己应该站在杨广这边,但看着杨广这么作,还是觉得他有些过分。就算他对杨勇已经完全没有兄弟之情,但隋文帝和独孤皇后毕竟是他的父母,太子要是卷进是非,他们也不免心烦哀痛,尤其是独孤皇后,前一阵子也伤心到了极处,再受一次刺激的话,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萧美儿也知道,政治斗争即使表面上再波澜不惊,本质上都是你死我活的,容不得半点的宽容和犹豫。作为一个贤妻,她必须一声不吭地认同夫君的决定。心里再犹豫,都不能表露出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0)

姬威接到杨广的密令之后就开始布置。杨广并没有教他如何行动,但小人的头脑从来不缺刁毒的点子。他很快就想出了一个简单易行,非常有效的方法。真的是非常简单易行。只需要把一根簪子偷偷挪个地方就行。

再说太子听说隋文帝要办家宴,也明白隋文帝这是想挽回独孤皇后和他的呣子关系,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说实在的,上次因云氏跟独孤皇后闹得很僵,现在想来也有悔意。想起母亲多年来的养育之恩,他还是很想和母亲重归于好。于是整理衣冠,抖擞­精­神,准备晚上赴宴。没想到刚到寝室,赫然发现地上有一根风凉针。他慢慢地弯下腰去,看着那风凉针,不由得潸然泪下。

风凉针是种极细的簪子,比一般缝衣针稍粗。顶上有一滴血红血红的红宝石。躺在地上,显得无比的纤巧可爱。更显得无比的单薄可怜。

太子的眼前模糊了。那细细的簪身很快就模糊不见,只剩下那粒红宝石分外触目,就像一滴鲜红的血。就像云氏死时,嘴边流下的那一条血线,滴到他的衣袖上的样子。

太子大恸,怒问这个簪子是谁拿出来的。很快便有宫女躬要缩脖上来报告,说是老鼠咬坏了柜子,把簪子拖出来的。打开柜子检看,果然见装着云氏身前收拾的锦缎包裹有一处破线,柜子底部更有一处被咬的缺口。太子大怒,气出如牛,声如|­乳­虎,命东宫上下立即捕鼠,但凡发现老鼠窝,一率毁损堵死。但凡发现老鼠,无论大小,一率捕杀。他虽然歇斯底里地命大家灭鼠,心里却明白问题不在老鼠身上。太子把手罩在脸上,泪如雨下,竟不能止。云氏的倩影现在就挂在他的眼前,勾起他的万般哀痛。

宫女偷看着太子,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因为腰弯得很低,她能感觉到腰间的银子正硬硬地硌在那里。这是姬威给她的银子。今天早上,姬威给了她白银一百两,锦缎十匹,外加一些珠宝首饰,叫她把云氏的簪子偷拿出来,放在醒目的地方,再在包袱上和柜子上挖出孔洞,伪装成老鼠咬的。姬威的目的,就是让太子情绪激动。他的目的显然达到了。今天晚上可有好戏看了。

太子流泪了半晌才算止住。不仅眼肿如桃,面孔也略见浮肿。太监宫女赶紧用冷水给他冷敷,可是面孔上的痕迹消失了,他的­精­神却仍然十分涣散。一眼看去就可知他哀哀不乐。太子勉强前去赴宴,见过他的人无不惊讶,却没人敢问他。萧美儿见他如此也是非常惊讶。没想到杨广是在太子的身上作了手脚。不知他是怎么想起来的。手段竟如此绝妙。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1)

隋文帝手持金杯,不动声­色­地从眼角看着太子,心里已经非常不悦。太子这糟糕的脸­色­是怎么回事啊?昨天见他还好好的,断不会是生病。他这,模样只可能是心中不快。难道叫他和母亲相聚,就让他难过成这个样子。

隋文帝一杯酒下肚,不动声­色­地又朝独孤皇后看了一眼。一看便大叫不好。独孤皇后原本苍白的脸­色­已经更见苍白,不知是不是额前的垂珠挡住了光线,眉心竟隐隐有一团黑气。隋文帝知道老妻平日虽然平和内敛,但心思最重,看到太子这个样子,肯定心有所伤,也说不定联想到那里去了,连忙大声说些喜庆的话,每说几句就问太子一句:“是也不是?”目的就是让太子赶紧认清眼前的情况,识相一点。可惜太子始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每被问到都作出如梦初醒状,只是含混地应和几声。隋文帝心中渐怒,却不能发作,只能若无其事地继续说喜庆的话,活跃气氛,可惜话音早已走了味。在场的公主郡主,公子皇孙都不是傻子,全都嗅出了气氛有异,一个个都噤若寒蝉。这下把现场的气氛变得看似温暖喜庆,其实冷若寒冰。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隋文帝和太子身上。他们一个是即将爆发,一个是浑浑噩噩。而这次事件的另一主角,独孤皇后已经脸现不悦之­色­,就差拂袖而去了。

杨广随其他皇族一起,用“压抑着”的忧虑眼神看着宴会的三个主角,眼底却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看着这其实是由自己导演的好戏。虽然这场好戏还没有出现他期待的Gao潮和结果,但他已经感到了明显的快慰。这三个人几乎从他出生开始就让他感到深深的压抑,虽然知道他们不是有意为之,他还是感到深深的愤恨。现在看着他们互相伤害,他竟隐隐地感到自己复了仇了。

萧美儿紧紧地靠在杨广身边,看着他眼底漂浮的笑意,感到一阵阵的凉意从脚底直泛上来。虽然知道政治斗争不能心慈手软,再说杨广只是在挑动他们不合而已,又不是要杀他们伤他们,但看着他挑动家人不和,还是一副很高兴很快乐的样子,还是有些隐隐地害怕。如果他要是神情凝重,或是略有些不得已的神情还好,可是他眼底浮笑,显然是在享受。他对亲生骨­肉­都如此不爱,还会爱其他人么?

萧美儿一想到这个,感觉就像掉进了打着旋的冷水里,无根无绊,浮浮沉沉。

不会的……他一定会爱我的……他不爱父母兄弟,是因为他们妨碍了他的政治前途……而我一心一意帮助他……一定可以得到他的爱……可是……我对他的帮助,能让他满意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2)

萧美儿想到这里的时候,感觉心也灌进了冷水,心里越发浮乱了。她最不自信的,就是自己的政治能力。当她不能帮助他,只能给他添乱的时候,他还会爱她么?

隋文帝见太子一副迷糊样,简直像沉睡刚醒,气得心头憋闷,简直要炸将开来。但想到不能再给老妻添怒,还是强忍着怒气,耐着­性­子准备点醒他一下。正巧左右有鲜桃奉上,隋文帝看着那桃子,故意大声赞美:“今天这桃子好,大如拳头,红如胭脂,鲜灵灵的,味道想毕也不坏。历来鲜桃贺寿,今日虽然不是皇后的寿辰,”说着下意识地朝独孤伽罗瞥了一眼,独孤伽罗的脸仍是绷得紧紧的,“但提前给她贺贺寿,也不算越礼。勇儿,”忽然大声呼唤太子:“你最善诗词,今日就按这桃子,给你母后作诗一首,如何?”

太子赶紧唯唯诺诺地站起来。但因他下午刚刚大哭过,­精­神总是涣散,怎么看都有些行动迟缓,像在怠慢。他的眼皮虽然已经消肿,但仍有些发紧,睁也睁不大,倒显得无比傲慢。隋文帝更加不悦,嘴角慢慢撇下。

太子站定之后就打算作诗。没想到张了张口竟全无动静。他尴尬地站在那里,极力思考,表情倒显得十分木讷。可能是下午哭泣过度,他现在脑子里混沌一片,根本无法思考。而且今天下午悲伤极甚,也没有诗兴。呆呆地站在那里,活像是被抓来应付差使,却又应付不了的样子。隋文帝的脸­色­已经隐隐红涨,独孤皇后的脸上则黑气更盛。

杨广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乖巧地走进御前说道:“哥哥可能是处理政事劳累了,没有诗兴,就让我代哥哥作诗一首吧。”这看起来像是要解围,其实活脱脱是火上加油。

萧美儿见杨广这样顿时一怔。倒不是觉得他此举卑鄙,而是觉得他此举其实不大合适。弄不好会暴露他一直想压过哥哥的意图,说不定还会引来太子的嫉恨。殊不知杨广这是另有所谋。

隋文帝见杨广如此,果然对太子更加不悦,冷声道:“你不必为他解围,他有什么政务繁忙?”话刚出口便知失言。但是既然已经开了头,这份平安喜乐就不好再装下去。再看看周围的凤子龙孙们全是一副惶恐地等他发怒的样子,倒不如小小的责备太子几句,让他们没了盼头。这样气氛也许就缓和下来了。

隋文帝双眉紧锁,虽在责备。口气中仍带有几分严父的慈爱:“太子,你也不必勉强了。我看你近日­精­神恍惚,想必是因为家室空虚,心情不舒。过些日子我就给你另觅良配。”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3)

太子听说此语微微一怔。按理说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要含混地应着便是了,没想到他微微抬头,目光倒清明了起来,低声,但坚定地说了一句:“谢父皇美意。但是孩儿……不想再娶!”这句话触及了最厉害的关节,不仅独孤皇后脸­色­发青,隋文帝眉毛也是一抖。杨光则是眼珠一转,除了幸灾乐祸之外,还想着下一步该如何挑唆。

在场的皇族们全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隋文帝和太子,嘴里都像塞了个茄子,一声都不敢出。他们似乎感到隋文帝和太子之间的气流正在快速地扭曲,渐渐化成一个旋涡,谁那怕只是出一口气,都会被卷进去,粉身碎骨。

杨广不仅敢出气,还敢出声。只见他面向太子,佯装惊痛,劝说太子道:“哥哥,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就算您和元氏夫人伉俪情深,但男儿不可无妻,更何况您还是国之储君,怎可没有正妃呢?”他故意说元氏,而不是云氏。听起来像是为太子遮掩,如果太子心领神会,顺着他说下去,独孤皇后和隋文帝的怒气也许还能降下来些。

在场的凤子龙孙们听了杨广的话之后都是暗暗点头,觉得他真是个为父母和兄长着想的好弟弟。殊不知杨广这是歹毒地要置太子与更危险尴尬的境地。别人也许会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但太子不会。就凭他对太子的了解。

果然太子眼皮一垂,低声道:“我有负于元氏,的确心中有愧。但是,我不愿再娶,却不是因为她。昭训云氏和我伉俪情深,不幸早亡。我实在不忍再娶正妃。”最后这句话虽颇有含混,但意思却非常明显:如果云氏不能当正妃,其他人谁也别想当正妃。

太子不愧是一心怀坦荡之人,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就把心底的隐秘讲了出来,自以为无差。殊不知这等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独孤皇后问责。因为谁都知道是独孤皇后把云氏逼死的。

在场的凤子龙孙爆发出一阵无声的­骚­动,全都惊惶地看着独孤皇后,仿佛她马上就要变成喷火的怒龙。独孤皇后从眼角扫视着他们,越发觉得自己身如独夫,倍感凄凉伤感,从御座上款款地站起来,朝隋文帝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陛下,臣妾这些天­精­神不佳,不能熬夜。请陛下准我告退。”不等隋文帝答话便向殿外退去。

隋文帝想阻拦她,却见她去意已绝了,走了几步便煞住了脚。太子看着母亲离去,倒像没有预料到会出这样的事一样惊呆了。隋文帝回过头来,朝太子狠狠地瞪了一眼。其他的皇族一率低着头,像石化一样地僵着,就等着隋文帝下令散席,赶紧逃跑。气氛已经成这样了,就算眼前是琼浆玉液,龙肝凤髓也吃不下去啊。只有杨广的眼角嘴边都是窃笑,但他的头深低着,用肢体在演戏,真像个为父母哥哥伤心老神的好弟弟。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4)

好好的一个家宴搞得不欢而散。太子这次不仅再一次重重地得罪了独孤皇后,把隋文帝也彻底得罪了。隋文帝对他的印象,这次算是个转折点。以后杨广再找人进谗言,效果是以前的十倍有余。

杨广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要笑,说太子怎么那么傻,在那种场合偏要较真。萧美儿听了这句话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为了心爱的女人较真,难道很错很傻?

在京的日子,杨广和萧美儿的表演自然更要­精­益求­精­。杨广在京的日子自然要作出诸多勤俭高尚的情状,同时表面上闭门谢客,不与朝廷诸臣多作交际——以示他没有争权夺势之心。暗地里却像血脉流通一样把所有的党羽都联系一遍。杨广知道如今夺权全靠父母,成日里只在隋文帝和独孤皇后的面前表演孝悌。与此同时,太子的不利传言格外地多了起来,甚至有人他在家偷偷地广蓄姬妾,成日里只是“观艳舞,听­淫­声”——这不用说又是姬威指示人传出来的。隋文帝听了之后大感惊惑,当时家宴之上,他分明是一副除了云氏,谁都不要的样子,私底下却这般荒­淫­无耻,是何居心?帝王家的父子关系,都怕的,就是一个“疑”字。怀疑,有时比亲眼看到儿子作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还要可怕。隋文帝听到这样的传闻,虽然疑惑着,但并没有打算去亲眼见见他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是想先静静地等一段时间,看看之后还会有什么样的风评传出来。即使是平常人家,父亲对长大的儿子,也是感到隔阂的。更何况是帝王家?帝王的儿子,对帝王来说不仅是儿子,也是臣子,同时也是具有潜在危险的王位接替者。隋文帝处理他和太子的关系的时候,不仅仅是管教儿子,还有驾御臣子的意味,自然无能亲自去考察他的德­性­。隋文帝这样作,会使心中的怀疑畸形地快速生长。形势对太子来说,显然更不利了。

杨广很快又要回扬州去了。虽然行期已近,他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走”的上面。他还有一段重头戏要演。引子,就是他那天在家宴上,被萧美儿认为很不理智的“强出头”。

杨广这一次同样是分别找隋文帝和独孤皇后辞的行。随着他们年岁的增大,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很少了。面对隋文帝的时候,他是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并没有在他面前演戏。面对独孤皇后的时候才是他演戏的时候。不仅仅是因为独孤皇后更喜欢他,同时也更厌恶太子,也因为独孤皇后毕竟是女人,更容易动感情。

杨广走进独孤皇后的寝室大门之前先用袍袖把眼睛揉得通红,一进大门便跪到地上,泪如雨下,膝行着走到独孤皇后面前。独孤皇后一见他这副模样,果然大为惊诧:“我儿为何如此?”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5)

起初,杨广只是垂头而泣,并不答话,等独孤皇后多次发问之后,才膝行着靠近独孤皇后,哽咽着说:“只因前日家宴之时孩儿想为太子解围,太急噪了些,行为可能有些越礼,不知不觉触犯了太子。听人说太子怀疑我有夺嫡之心,想要对付孩儿呢。”

独孤皇后一听,脸上并没有动声­色­,一股盛怒的青绿却迅速地漫上脸来。她冷笑一声,森然对杨广说道:“孩儿不必担心。有母后在,太子就动不了你一根寒毛。你此次去扬州之后,非有密昭不得进京。在京之时,要注意提防太子,如果他邀请你去东宫盘楦,一定要先与母后商量。你先忍耐几年,母后自有道理!”最后这一句话已经等于告诉杨广她会助他夺得太子之位。老实说,以前她虽然对太子灰心,不再扶持于他,但也只是想叫他自生自灭,并没有动废掉他的念头。今日被杨广这个苦­肉­计一激,才动起让杨广取而代之的念头。

杨广听独孤皇后如此说,心头大喜,笑意已经不可抑制地在嘴边滋长。他撇下嘴角,拼命忍住,直到悲悲切切拜别了母后,走出宫门之后才露出笑意。

回到晋王府之后,他把自己今天的事情跟萧美儿说了,说不尽那得意之态。萧美儿静静地听着,却是瞪大了眼睛,无比的惊骇。她没有想到,杨广那日在家宴上那看似无心的行为,竟然有着这么深远的用意。她忍不住重新审视这个和她朝夕相处的人起来,发现他的身上,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不!想到这里她忽然惶惑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对他很可能是根本就不了解!

没想到这里,她除了感到深深的恐慌之外,还有着深深的挫败感。她在他身边已经呆了这么年,从一个情涩的少女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却仍然是……看不透他。并不是说她的眼界一直是那么低。她的眼界一直在快速地成长着,而他的城府却是更快地在变深——总是魔高一尺,道高一长,她永远都看不透他。在他的身边越久,她反而越没有安全感。可是,即使没有安全感,她还是要伴他一起演戏。

回到封地之后,杨广的表演越发天衣无缝。他知道母亲是刚刚决定废太子而立他,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卖力表演。因为对小儿子多了这番心思,独孤皇后频繁地遣女官来慰问他。杨广前一天还和萧美儿卿卿我我,女官来了就立即打发萧美儿和她们一块住去,要她“万分委屈”地跟她们说杨广因忙于政事而冷落了她,她感到万分寂寞。萧美儿只是在一群没见识的女人面前表演罢了,并没有什么难度。而杨广却要在诸多文臣武将、有识之士面前表演,难度无疑大得多。然而他却以近乎滴水不露的表演赢得了他们的信任,他在扬州期间,有关他的传言进没有一则对他不利。萧美儿在丈夫超凡绝俗的导演和表演能力前深深震撼了,同时也感到了巨大的恐慌和疑虑:他是如此地会演戏,以至于所有被他蒙了的人都天真地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事实。那自己以为他是深深爱着她。会不会也是被他蒙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6)

在京城,独孤皇后为了给杨广夺嫡布下根基,开始偷偷地联络大臣。说来也巧,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杨素。也许是因为母亲和儿子的政治眼光总有几分相同。杨素接到独孤皇后的密旨之后佯装不知,心照不宣。只是十分卖力地为皇后联络大臣。杨广夺嫡所需的火候,已经慢慢到了。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去了数年。隋文帝已经被太子的诸多恶闻弄得非常焦躁,已经快要忍不下去。而杨广和独孤皇后为杨广夺嫡所作的布置,也已经近乎齐备。火候已经到了八九分,就只差那么一点了。其实仔细看看杨广和太子的斗法过程,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明争暗斗,有的只是水滴石穿般的慢慢侵蚀。不过这也说明了太子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否则杨广没必要用这么费事的方法,还要拉来自己的母亲作帮手。杨广虽然弄了个幸臣姬威在太子身边查听太子的一举一动,却始终没捉到什么大的错处,只能靠谣言来慢慢侵蚀隋文帝对太子的信心。而正因为捉不到什么错处,仅靠现在的情况让隋文帝废掉太子是不可能。因此,他必须给太子造了什么错处来。

杨广的这个计划,和以前的计划相比,是反其道而行之。他以前都是尽量把是非把自己身边赶开,这次却是把自己当成激太子犯错的诱饵。虽然他现在已经根基深厚,但无疑仍有些冒进。他之所以要这样作,可能是因为他终于等不下去了。然而他是不会仓促地实行这个计划的。当然还要有一个引子。

一天,杨素奉了隋文帝之命,去见太子。隋文帝没交代他什么大事,杨广交代他的却是了不得的大事。他摆着好大的排场,带着一大群随从,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太子府门前——他是天子的使者,行动也要显出天子的威仪。可是既然是天子的使者,就应该尽快把信传到太子那里才是,他却在通报之后就站在东宫门口不动了。他表情恭敬,入门之前的礼数周全,太子也老早就派人宣他进去,可他就是站在门口不动。不仅太子在里面等得焦躁,连随他来的随从都有些疑惑。他却坦然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泰然而又神秘的微笑。又过了许久之后,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日头,这才重新整理衣冠,款款地走入东门大门。

进得东宫正殿,果然见太子面­色­通红,眉头紧皱,见他也不管繁文缛节,劈头便森然地问到:“你怎么在外面耽搁这么久?”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7)

杨素恭敬地低头行礼,却是所答非所问:“臣奉陛下之命,前来拜见太子。”太子听他如此回答,以为他是搬出皇帝来压他,一时间气得口不择言:“你以为你是父皇的使者,就可以如此怠慢!?我告诉你,他日我若为帝,我一定杀了你这老贼!”

杨素的嘴角爬上一丝­阴­笑,却依旧必恭必敬,但说的话仍旧是无过但很不中听的话:“臣虽然有所怠慢,但也是陛下的使臣,太子动辄要杀了老臣,老臣窃以为不妥。”

太子被激得更为恼怒,几乎是吼了出来:“父皇的使臣又怎样?父皇的使臣就可以把不把我放在眼里?即使你是父皇的使臣,依旧该杀!”

这句话比刚才那句还要严重。要知道杨素即使是一条狗,此时也代表着皇上,你说杀皇上的使臣,几乎等于在说要杀皇上。

杨素听太子说出这种危险的话之后,在心底笑得更欢,却依旧不动声­色­地激怒着太子,挑动他说些不堪之言。之后回宫,把这些原原本本告诉隋文帝,自己在门外久留的事情却说是“略有耽搁。”隋文帝现在已经对杨素非常信任,没加怀疑便相信了他的话。他是篡位的出生,当然也嗅到了这里面“谋逆”的气息,不禁久久地坐在御座之上,捻须不语。他脸上固然怒气旺盛,却被更加旺盛的忧虑压住了。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团裹着闪电的乌云,压抑,躁动,而又恐怖。

杨素见火候到了。故意走近装出一副十分忧虑的样子说:“陛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隋文帝沉声说。声音虽然不大,却隐隐有了风雷之声。

杨素赶紧跪下,好一副赤忠的神情:“老臣受辱本不当事,只是看太子今日言论,像是对陛下不满不久。若任其发展,恐生不测!”

隋文帝的眉毛微微一颤,用眼角扫了他一眼,目光很是犀利。杨素赶紧低头,感到隋文帝的目光像一柄刚刀一样从他的头顶划过去,不知不觉间,一滴冷汗就划到了腮边。

“你退下去吧。”隋文帝朝他挥了挥手。他现在的声音很特别,像一块又黑又冷的石头,把它收入耳朵里仔细品位,却发现它恍惚是虚无的。杨素领命之后赶紧退了出去。隋文帝一个人在御书房坐着,一动不动坐了良久良久。

几日后,杨广的心腹太史令袁充偷偷晋见隋文帝,对他说:“臣观天文,皇太子当废。”隋文帝联想起太子前日的言行,不仅心有所动,但仍旧有些犹豫。杨广面对父皇的犹豫并没有感到焦急。他还有最厉害的一招在后头,要使出这一招,就要拿自己当诱饵。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8)

杨广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声望渐盛,又越来越得父母喜爱,太子不会无动于衷。饶是他对自己仍是一副亲厚模样,心底一定会感到压力。上次这么容易被杨素激怒,说不定也是压力使然。既然如此,如果有传言说他要夺走他的太子之位的话,他一定会有所动作。他先是凭借每年的定例,回到了京城,然后再命令姬威悄悄对太子说他从宫外听到杨广要夺其太子之位的谣言,这次回来就是要发动早已定好的计划——其实这谣言是发于东宫止于东宫。坊间根本没有这样的谣传出现。杨广才没这么傻。即使他现在人望和根基已经很深厚,如果在坊间出现这样的谣言,不管是谁散布的,都可能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

太子听姬威如此说之后果然大为忧惧。老实说,这些年来他一直感到弟弟在一点点地动摇他的地位,他也想好好表现,巩固自己的地位。可是就如坠岩一般,身不由己地向下急坠,形势总是莫名其妙地越变越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终于有危机叩门,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弟弟不会这样吧?

姬威见太子犹豫,眼珠一转,近前焦急地说:“臣知道太子宅心仁厚,但晋王未必会对太子仁厚。臣近年来一直注意着晋王的行动,见他韬光养晦,循规蹈矩,一心一意地讨好皇上和皇后,为了获得高尚的声名,不惜过那种清水般的日子。下了如此大的功夫,不就是为了夺得太子之位么?自平陈之后他更是下功夫结交党羽,现在朝廷里已满是他的亲信。而近年太子被皇上渐渐疏远,臣也听闻是被晋王挑唆。现在他自扬州返京,分明是想择机动手。臣觉得太子之危机,已迫在眉睫矣!”他说的这些,倒也是实话。杨广这些年的确是这样作的。

太子听了这些话之后,呆呆地跌坐到椅子上,想了半天才茫然说:“有父皇母后在,他能拿我怎样?”

姬威听说之后连连跌脚,作出万分惨痛之状:“太子,容臣直秉,皇后的欢心,太子因宠信云氏,已经尽失,至于皇上,今年来被晋王挑唆,对您已不是那么亲厚。再说前日杨素奉旨前来,您对他训斥太过——虽然他有所怠慢,但他毕竟是皇上的使者,您对他如此训斥,已经激怒了皇上。说不定皇上此时,已经动了废您而立他的心思!”

太子听着姬威的挑唆之言,面孔茫然地一抖一抖,思考良久后失魂落魄地说:“你不要胡言,父皇明察秋毫,气度恢弘,是不会这么容易被蒙蔽的。你且下去,若再胡言,必有重责!”

虽然太子没有立即听从姬威的话,但姬威看出太子对自己的话已经听信了八九分。之后又教唆另一个近臣到太子跟前密报,这比他一个人说可信度要高些,让他对太子说自己听人说晋王近日准备纠集百官,上疏奏请皇上废掉太子。太子听了这话终于坐不住了——何止是坐不住了,简直觉得自己像站在火炭上。姬威乘机教唆太子,让他赶紧调动东宫的亲兵,去晋王府“杀了此贼”,之后再向皇上鸣冤。但是太子虽然情绪已经非常冲动,仍然没有立即听从他的话,只是让东宫的亲兵增甲添械,已防不测——也就是走一步算一步的意思。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79)

虽然姬威多次挑唆未果,但杨广还有办法。在东宫气氛紧张的时候,他命杨素入宫密报太子谋反。杨素特意作出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跑到隋文帝那里。隋文帝见他气喘吁吁,头发也有些乱,甚至鞋子也送脱了,不禁大惊:“爱卿怎么这副样子?”

杨素跪在地上叩头哀呼:“臣启陛下,太子正在东宫整顿兵马,准备杀入宫中,陛下危矣!”

隋文帝联想起前日太子那些“无法无天”的言语,立即便信了杨素的话,一时怒发如狂,一张清矍白皙的脸涨得像火炭一样,立即调来御林军,亲自到东宫查看。果见东宫气氛可疑,兵士重装利刃,宛然整装待发的样子。隋文帝顿时认定太子真有谋反之心,叫左右将太子拿下,朝他怒喝:“畜生!你要作什么!?”

太子虽然没有准备谋反,但也动了几分念头,心头的负罪感很重,被隋文帝一吼,脑中一昏竟跪下来只管认错。于是这子虚乌有的谋反之罪,便糊里糊涂地坐实了。

几日之后,隋文帝在武德殿颁旨废太子勇,改封晋王广为太子。任宇文述为东宫左卫率。杨广为谋这太子之位,活活表演了小半辈子,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一直跟在他身边演戏的萧美儿,此时也算是扬眉吐气了。

太子被废之后毫无怨言,口口声声只说自己有罪,没有一句怨及父母及弟弟。从这点来看,太子真的是个难得的仁孝君子。但是现在木已成舟,隋文帝又认定他意图谋反,把他这番至诚至孝的表现,也当作是矫揉造作。

隋文帝和独孤皇后偏听偏信罢了,满朝文武却不都是瞎子。当初隋文帝与大臣议定废太子之时,就有五原公元旻和文林郎杨孝政直谏,坚决反对废太子。杨广听说后便命杨素挑唆隋文帝杀了他们。而人遭戮之后杨广仍不解恨,又打算秘密派人杀他二人全家。萧美儿这是第一次见识到丈夫的厉辣手段,已经暗自心惊,现在听说他又要滥杀无辜,忍不住出言劝诫——以前她可是不管杨广作什么都是一言不发的。这次出言相劝,其实大半是为了杨广。她不想让自己的夫君就此开了残暴的头,之后慢慢变成一个暴君。他心里是有残暴的种子的,她一直能感觉到,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现在这个残暴的种子已经开始抽芽,她当然不能无动于衷。

她小心翼翼地去见杨广,双手深深地Сhā在衣袖里,低眉顺眼:“太子(现在他已经高升了),元旻和杨孝政不识时务,敢违天命,委实可恶。但此时两人已经伏诛,对他的家人,就此放过吧。”

杨广用眼角扫了她一眼,显然很不耐烦,森然说:“朝堂上的事你别管。对敌人就是要斩草除根!如果我像你这样婆婆妈妈,早就被人害死了!”语气严厉,竟丝毫没听萧美儿面子。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0)

萧美儿心头如遭重击,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她忽然感觉到,杨广当了太子之后,她和他的差距猛然拉大了。他以前可从来没有对她如此训斥,今天这样作,显然是认为自己尊贵了好多,尤其是比她尊贵了好多,仅仅当了太子就这样,那以后当了皇上呢?还会怎样对她?

萧美儿稳住心中的恐慌,还带着几分执拗,继续劝他——她有一种错觉,仿佛他听了她的话,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会消失似的:“臣妾这不是婆婆妈妈。臣妾完全是为了太子着想。滥杀无辜,如果败露,恐怕会坏了太子的风评!”

杨广轻蔑地哼了一声:“现在大局已定,谁能奈何我?”

萧美儿心头一震,心中的恐慌越发强烈。她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杨广现在仿佛已经目空一切,马上就打算为所欲为。其他的她可以不管,可是他要是从此在女­色­上无所顾忌,她该怎么办?

萧美儿低着头,不用眼睛,用心观察着自己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可怕异变的丈夫。她依旧是低眉顺眼,说的话也是冠冕堂皇,其实只是为了防微杜渐地保护自己的爱情——虽然她还不确定杨广会不会背叛她。他心里是有好­色­的种子的,她知道。虽然他也许对自己情深意重,未必会急着背叛她,但她不可不防:

“太子此话差矣,您虽然已是太子,但并不代表您可以无所顾虑。现在虽然大局已定,但朝中仍有很多大臣心属废太子(太子被废之后的封号)。他们自然会注意被杀的元旻和杨孝政的家眷的境遇,如果被他们发现是您杀了他们,必然会生出事端。而皇上刚刚立您为太子,仍然会对你留心查看,您如果行为稍有不妥,皇上也可能动念改立他人——皇上和皇后毕竟还有三个儿子,个个都是亲骨­肉­。要是喜欢起他们来,未必会比对您差。”

杨广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等振聋发聩的话来,一时间懵了。之后冷汗直冒,羞愧无地,连忙把萧美儿拉到怀中坐着,白般抚慰:“爱妃说的极是。我一时糊涂,竟然忘了其中的厉害,还对爱妃横加责难,真是过意不去。”萧美儿微笑了一下。笑容却无比僵硬。随着二人慢慢地变成老夫老妻,他便很少拉她在膝头上坐着了。今天旧梦重温,他竟没有感到多少欣喜。今天她像是胜利了,却没有什么胜利感。因为她是用政治规劝杨广回头的,而不是用情。

多亏了萧美儿的进言,杨广没有在被立太子之后得意忘形,继续扮演着他以前扮演着的循规蹈矩,勤俭贤良的角­色­。然而萧美儿知道,他表演得越久,他心中那些可怕的欲望就压抑得越久。在他登上帝位之后,恐怕会彻底发作出来。到那个时候,她该怎么约束他呢?萧美儿一面苟安,一面时时刻刻想着以后的危机。安乐和恐慌混合起来成了一种奇特的心境。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1)

杨广的太子之路也是坎坷的。威胁他的人正是隋文帝。并不是说想要对付杨广,而是因为他活得太久了。隋文帝虽然已经年近六旬,但仍然­精­力旺盛,昼夜批阅奏折而不知疲倦,发布政令之时思路清晰,丝毫不错,还时刻注意体察下情,他这个皇帝,就像能永远作下去一样。

然而,大隋朝的另一位圣人,却没有他这样旺盛的­精­力。不知是不是一生为大隋江山思虑太多——也有人说她是嫉妒太过,立杨广为太子之后,被称为“女圣”的独孤皇后的身体就迅速地衰弱下去,不久就卧床不起。萧美儿对此感到非常的惊慌。张轲早年丧妻,她几乎没有感受过母爱,只有独孤皇后给过她类似于母亲的关爱。而她为了帮助杨广夺得太子之位,大部分的时间都抱着蒙骗独孤皇后的心思,心底一直有愧,现在见她重病,只觉得万分痛悔,几乎日日去宫中侍疾。而杨广,不止是因为自己迟迟无法坐上皇位,心中焦躁还是怎么的,借口政务繁忙,只打发萧美儿去宫中照顾独孤皇后。

一日,萧美儿早早便入了宫。独孤皇后昨夜病体沉重,沉睡未醒。她安静地在帏账外坐着等着,忽然兰陵公主走了起来。萧美儿赶紧站起来投以微笑,兰陵公主对她却狠狠地瞪了一眼,也没有行礼,竟一扭头出去了,把萧美儿尴尬地晾在那里,坐下也不是,追出去也不是。

兰陵公主是恨她的,她心里也明白。兰陵公主和废太子颇为亲厚,到现在还相信他是冤枉的。她也许知道是杨广一手构陷了废太子,也知道萧美儿在独孤皇后面前的作用。因此不恨她才怪。萧美儿无声地承受着她的愤怒,并没有怨言。贤德的妻子,有时候还要替丈夫受过的。更何况,在这件事里,她也不是没有错。

帏帐里忽然传来独孤皇后的咳嗽声,独孤皇后醒了。宫女们连忙拉开帏帐,在独孤皇后的腰后垫上枕头——她现在已经下不了床了,醒来之后,只能靠着枕头坐着。宫女们侍侯她洗漱,她漱口的时候似乎也很费力。等到宫女们把她收拾停当,萧美儿便走到了床前,看着重重帏帐里的独孤皇后,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一旦有了病人,就要像收藏东西一样,放在背光的地方,还不能透风。独孤皇后病了之后,窗户就一直关着,床上挂了一层又一层的帏帐,床里暗得简直像洞|­茓­。独孤皇后本就矮小,此时已经瘦得像根­干­柴,而她的床足足有一间屋子大小——贵人的床就讲究大,上面锦被堆积,这么小的一个人儿,睡在这样的一张床上简直要失踪了。她那原本丰腴红润的脸已经出现了衰败的颜­色­,单薄得像一片枯叶。身边光华鲜丽的背面,只能衬得她的皮肤越发枯槁。深陷的眼窝汪住一层薄薄的黑暗,配上那深陷的双腮,使她看起来像个骷髅。一头黑发也没了往日的黑亮,变得像枯草一样,甚至有些发灰。配上四周那­阴­暗的光线,独孤皇后这副模样竟像已经躺在了棺材里。萧美儿已经多次看过独孤皇后的病容,在如此暗的光线下看到独孤皇后这还是第一次,乍一看见觉得无比的可怕,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2)

独孤皇后已经发现了她,朝她慢慢地伸出手来:“美儿,你过来。”萧美儿赶紧坐在床边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现在已经瘦得像­鸡­爪一样,皮肤也枯槁了,手温也不热。萧美儿握着她的手,竟感到无比的心痛,用手心温着她,诚心地想把它温热。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多年前后梁宫中的汉白玉栏杆,已经那份直透到她心中的寒冷。

“仁寿宫……听说建成了。”独孤皇后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声音听起来也有气无力。

39

“是的。”萧美儿低低地应着,继续温着她的手。

“听说杨素督建不力,被陛下问责了?”独孤皇后闭紧眼睛,不舒服似地喘了一口气。杨素奉隋文帝之命督建仁寿宫,为了讨好隋文帝,极尽奢华。又为了尽早完工,不顾民夫疲乏,用严刑峻法逼民夫赶工,甚至病者也不让休息,弄得民夫死者甚多。弄得隋文帝震怒,狠狠地责罚了他。独孤皇后之所以要在萧美儿面前说这种话,是因为她知道杨素是杨广的党羽,对萧美儿说这种话,自然有着深远的意义。

萧美儿听到这句话大感诧异。没想到独孤皇后身在病中,还如此关注国家大事,不由得大感敬佩和心痛,热切地对独孤皇后说:“娘娘您病成这样了,还如此关心国家大事,令人敬佩。只是您现在要保重身体,只有先把身体养好了,才能继续扶助皇上啊。”

独孤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此时的目光竟仍有几份犀利:“我不能不盯着朝政啊。大隋江山,是我看着建立起来的。我不盯着,不放心。”她这句话是在暗示萧美儿,并不是她病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仍然会继续关注朝政,劝她也没用。

萧美儿虽然没听懂她这是什么意思,但也隐约感到了不对,眼珠狐疑地转了起来。独孤皇后盯着她的眼睛,目光也渐渐转亮。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宫女走了进来。她低着头袖着手,迈着小碎步,却走得飞快,一看到独孤皇后就跪倒在地。

独孤皇后首先看了看萧美儿,想要叫她先下去,但又怕她借此机会逃了。她今天难得有些气力,还有很多话要问她。料想这位宫女也不会说什么不堪的事情,便当着萧美儿的面问那宫女:“皇上昨天的起居还安好吗?”

“回皇后娘娘的话,皇上的起居安好。只是没有回寝宫,改在仁寿宫安歇。”这个宫女的回答很有技巧。一下便点出了问题的所在。

“仁寿宫?”独孤皇后立即警觉,沉声问道:“难道有什么人陪着他不成?”语气已乱,也开始喘息。

“回皇后娘娘的话,是有人陪皇上宿歇。就是仁寿宫中的尉迟氏。”

独孤皇后一听这话,原本青黄的脸上顿时泛起红意,先是大咳了几声,捂住胸口直喘,咬牙切齿地骂道:“这老奴!如此无情!”隋文帝虽然已作了多年皇帝,但独孤皇后看他还如多年前他们作夫妻时一样,还是想骂便骂。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3)

独孤皇后骂过之后,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脚踢开了锦被,站到地上就要亲自去找那尉迟氏。宫女们慌忙给她梳头穿衣,她草草装束了一番就带着一大群宫人朝仁寿宫而去。她虽然病中无力,需人搀扶,倒也是势如恶虎。

尉迟氏此时还不知道大祸临头。她刚刚梳洗完毕,正对着镜子仔细地往头上戴花。她是罪臣尉迟回的女儿,也曾是大家闺秀,拥有倾国倾城之貌。看着映在铜镜里的如花面容,满脸喜­色­,却强作自恋自伤。忽然“哗啦啦”一阵响,门扇一起被踹开,一群横眉立目的宫人像一群恶狼一样涌了进来,满满地站了一屋子——屋子本来不算小,但忽然这么多人挤了进来,便显得格外狭窄。

宫人们簇拥着的,是个个子矮小的女人。她穿着皇后的服­色­,头上戴着嵌满奇珍异宝的后冠,面­色­却像枯叶一样衰败,像承受不起身上这些沉重的穿戴一样身子软软的,脖子更是微微缩着,由身边的宫娥扶着才能勉强站得住。尉迟氏并不傻,不用说也知道是皇后驾到。慌忙离座伏地。可她还没来及行礼,就被宫娥抓头发的抓头发,扯衣服的扯衣服,拖到独孤皇后面前按下。

独孤皇后满脸怒容,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并没有开头说话,只是冷笑着盯着尉迟氏上上下下地打量。只见她一张尖尖巧巧的瓜子脸儿,两道细细的柳叶眉儿,一对水灵灵的杏仁眼儿,再配上高挺的鼻梁、润红的樱桃小口和桃花般的脸­色­,果然有着倾国倾城之貌,羞花闭月之姿。独孤皇后看着她,心里一阵阵抽痛。想当年自己容貌最盛之时,也不及此女一二。何况自己现在已经人老珠黄。隋文帝来找此女消遣,似乎是理所当然之事。但越这样想,她就越感到悲哀,越感到悲哀,心中的怒气就越盛。当下怒得倒忽然来了一股力气,也不喘了,自己也能直挺挺地站着,森然对尉迟氏说:“好一个狐媚样子。昨天你把皇帝迷倒在你这里,想必十分称心啊?”

尉迟氏在宫中也有几年,怎么不知独孤皇后的厉害,当下只吓得花容失­色­,伏在地上只管哀呼:“奴婢怎敢迷惑皇上?昨日皇上来永寿宫游玩,吃醉了酒,碰巧奴婢送茶过去,就叫奴婢侍寝。奴婢万般推迟不过,这才从了皇上。奴婢万不敢有迷惑皇上之心……”

独孤皇后听她如此辩解,只是越听越怒,冷冷地笑着,嘴角僵直得斜吊上去,就像嘴角裂了个口子。没等她说完,就暴喝出来:“这么说错全在皇上?本宫还要代皇上向你道歉?”说着双眉猛地立起,喝令左右:“快把这大胆妖奴乱­棒­打死!省得留着她秽乱宫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4)

宫人们立即一起动手,转眼尉迟氏就挨了无数棍。萧美儿一直胆战心惊地跟在独孤皇后身边,相劝又不敢劝,此时见她竟要打杀人命,不得不出声劝阻:“母后……”

“住口!”她刚开口独孤皇后就来了声雷霆般的怒喝。萧美儿被吓噤住了,犹豫着不敢再说。就在她犹豫的当口,眼前已经血­肉­横飞,尉迟氏已经被当场打死。萧美儿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自己眼前被活活打死,不禁吓得魂飞魄散,身体就像被浸在冰水里一样彻骨寒冷,心里想呕,却又呕不出来。不敢再多看尉迟氏血­肉­模糊的身体一眼,只是呆呆地看着独孤皇后,恍惚觉得她不会这么狠毒。

独孤皇后冷酷地从眼睛下方打量着尉迟氏的尸体,脸绷得像一块岩石,嘴角因为用力地深深地撇了下去。她的眼睛用力地睁着,虽然仍然充满了怒气,但没有任何光彩。她的身体也是一动不动地僵立着,整个人就像一尊愤怒的雕像。一股黯然的灰­色­,慢慢从她的身体内部泛出来,渐渐将她整个人吞没。那是一种油尽灯枯的颜­色­。那是一种临近死亡的颜­色­。萧美儿看着似乎正迅速从这个世界脱离开的独孤皇后,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恐惧。她除了惊讶地发现独孤皇后的身上有着她从没有发现过的残忍和疯狂之外,还惊骇地感觉到独孤皇后给她的感觉,竟慢慢变得和倒毙在地的尉迟氏一样了。

萧美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里似乎有一块冰在卡着。她忽然有了种异常恐怖的感觉。那就是杀尉迟氏,耗尽了独孤皇后生命里最后一分­精­力,或者说杀尉迟氏,是独孤皇后生命中最后一次爆发。

当下尉迟氏冷冷地倒在地上,已经死透了。宫人们垂着双手,有的人身上还带着尉迟氏的鲜血,战战兢兢地站在两旁,等候独孤皇后下令。尉迟氏尸横与此固然不成体统,但皇后不下令,谁也不敢动。说来也奇怪,尉迟氏死了好久,独孤皇后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睛直直得没了光彩,简直就像和尉迟氏一起死了一样——正和萧美儿的感觉。

正在僵持无措的时候,忽然又传来一阵­骚­乱,宫人们都像被扭住了脖子一样伸长了脖子,接着全部面如土­色­地缩回来:皇上来了。

隋文帝今日下了朝堂便直奔仁寿宫,想着昨日的风流快活,原本是一脸喜­色­。他被独孤皇后看了大半辈子,早已苦闷饥渴得不得了了,近日好不容易有机会甩开独孤皇后肆意行动,看到着美如天仙的尉迟氏,就迫不及待地幸了,现在心里只想着鸾梦重温,径直就往仁寿宫来。没想到还没到尉迟氏的居所,就发现宫人乱成一团,还听人说皇后来了,心里立即暗叫不好,一股恐怖的预感像涨潮一样漫上心田,脚下如生了风似地朝尉迟氏的居所直赶了过去。到那里一看,看到的景象竟出乎他最坏的预料,尉迟氏鲜血淋淋地死在地下,独孤皇后像个死神一样凶霸霸地站在那里,用已经恶毒到­阴­鸷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他看。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5)

隋文帝的目光和独孤皇后的接触的时候,先是本能地感到一阵发怵,就像他多年来一样。在这一瞬间,他的眼里忽然彷徨、羞愧和惊恐,就像个即将认错的小孩子,可是后一瞬间一股怒火裹着帝王的霸气就从他的眼顶冒了出来,转眼间把他整张脸都烧得红若灼炭。他厌恶地瞪了独孤皇后一眼,转过头一言不发地走了,脚步极快,把亲随们都甩开了,那架势,就像要跑到世界尽头,再也不回来一样。

而独孤皇后就像被定住一样直直地看着他,等他走远了,眼里才隐隐闪过一丝悲怆,身体软软地向后便倒。宫娥们赶紧拥上前去扶着她,萧美儿也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冲了过去,却没有扶到她的身体,只捻到了一只袖子。她捻住独孤皇后袖子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心“蓬蓬”跳得快要蹦出来,胸口也是一片冰凉。她现在并不是因独孤皇后而害怕了,而是被隋文帝吓到了——刚才她被独孤皇后吓得魂飞魄散,隋文帝这一下又把她的魂吓了回来:她感到隋文帝此次一怒非同小可,他虽然一声没有吭,但那怒气似乎能把天地都掀翻。

她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隋文帝那面,但她一个­妇­人家,去过问公爹实在不成体统,再加上独孤皇后昏倒之后就面孔青紫,牙关紧咬,竟像活不了一样,她只好先把独孤皇后送回寝宫,叫人带消息给外面的杨广,叫他想想办法。

独孤皇后回到寝宫之后眼睛忽然睁了开来,也不脱鞋,也不换装,往床上就这么一坐,膝盖分开,两条手臂撑在膝盖上,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那双眼睛仍然是定着,但又有了炯炯的威严。她就那样坐在那里,深不可测,凄凉悲壮,就像落日下的石狮。萧美儿看着她这番模样,反而不怎么觉得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浓的辛酸。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是独孤皇后最后的威严。

宫外此时已经乱成了一团。有消息说,皇上像疯了一样朝外面走,从一个小黄门手里抢过一匹马,骑上就跑出了宫。萧美儿和众宫人的心顿时被揪到了嗓子眼儿,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忽然又有消息传来,说高颎等重臣下朝看见了皇上,阻拦住了。萧美儿和众宫人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又有消息传来,说高颎他们并没有拦住皇上,和皇上一块骑马冲到空谷中去了,不知所踪。萧美儿和众宫人的心又被提了起来——不,这次简直是要被撕裂了。这些消息交替传来,简直像把人一会儿扔进炭炉,一会儿扔进冰水,让人痛苦不堪。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6)

而独孤皇后却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是那么威严地坐着。眼睛也没见眨一眨,就像对这件事毫不挂怀一样——怎么可能不挂怀呢?说不定她是惊到了极处,急到了极处,才会像石化了一样一动不动。与此同时,萧美儿盼望着的,杨广的回话,或是消息,也没有来到。他平日最是“孝顺”,此时却像消失了一样没有声息。萧美儿又是焦急又是迷惑:是他在外面奔忙她不知道呢?还是他也像她一样在静静地等着呢?

天­色­将晚的时候,终于得到了确定的消息。萧美儿已经焦急了一天,心已经像被油煎过一样,此时的消息,并没有让她放松一丝一毫,因为这消息似乎不是好消息。

原来隋文帝纵马驶入空谷,竟要因此抛弃天下,向天哀叹他拥有天下却不得自由。高颎等人在一旁奏道,皇上岂可因一­妇­人而轻天下才将隋文帝劝回。他在这种情况下回来,一定会带来一阵狂风暴雨。

41

萧美儿焦急不安地坐在独孤皇后的下手,想要走到门口等消息,却又不敢。听说皇上回来后天­色­已晚,第一件事情竟是召集百官。这阵势显然是要废后。独孤皇后如果在病中被废,恐怕立即得活不成了。这对整个皇室都是一个灾难——她一直都是为整个皇室着想着的。而此时最该站出来主持大局的,也是担负着她最大期望的杨广仍然迟迟没有消息,这不仅让她感到非常失望,还感到非常的绝望和空虚,就像坠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洞一样:他……又是怎么了?

时间像巨石一样从大家的头上碾过。从大殿那里终于传来消息,百官认为独孤皇后贵为皇后,杀一个小小的宫女,虽然残暴,但算不上什么大罪过。而且独孤皇后一生为大隋江山鞠躬尽瘁,不管是大隋的建国还是日后的昌盛都有不可磨灭的功劳,现在又在病中,废后的话理由实在不足。再加上隋文帝对独孤皇后还是有些情分,对她的敬畏之心也还在,再看在这么多儿子的面上,废后的心并不是如何坚决,因此这场风波就这么草草地了事了。

独孤皇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仍旧是坐着不动,眼里却有两行浊泪齐齐地流了下来。淡淡地说了一声:“摆宴给皇帝赔罪吧。”说着慢慢将身子抬起,浑身却是剧烈地一颤,暴露了她此时的虚弱和狼狈。

独孤皇后命人摆下宴席,撑着病体给隋文帝赔罪。隋文帝本来已有几分悔意,见到老妻如此样子,更是无地自容。见老妻哭泣着给他下拜赔罪,慌忙上前扶起,竟也止不住流下泪来。于是夫妻而人相对而泣,诸多仇恨暂时放下。至于那尉迟氏的­性­命,也当作没有一样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7)

萧美儿呆呆地看着这对相拥而泣的老夫妻,虽然作着小辈应有的“感动”和“同悲”的表情,但总是止不住恍惚着发怔,心里也木木的。看着隋文帝满脸的泪水,总觉得它们轻飘飘地毫无价值——如果他是真心为老妻流这么多泪的话,怎么又会在老妻病重之时找其他的女人?独孤皇后现在固然也是泪流满面,可她心里只记得独孤皇后刚刚化险为夷地时候流下的那两行浊泪。她总觉得独孤皇后的眼泪在那个时候就流尽了。有时候原谅的时候,反而是心死的时候。至于现在的眼泪,也是只是走走过场,给皇上一个面子吧。

她在危机过去,即将开宴的时候才收到杨广的口信,只有短短的四个字:不要慌张。它对萧美儿来说就像燥秋的空气一样­干­巴巴。她等到现在竟只等来这么一个口信,感到异常的愤怒,甚至觉得它还是不要有为好。她是第一次对杨广感到如此的失望和愤怒,甚至不打算再迁就他。

宴会结束后,萧美儿见到了杨广。他是来拜见独孤皇后的。出乎她的意料,杨广竟也显得非常的疲惫,两片薄薄的眼皮微微有些红肿,就像两片枯萎的花瓣一样半盖着他的眼睛。他那本来光彩十足的眸子,此时也像沾了灰的琉璃珠一样没了光彩。萧美儿感到很惊诧,甚至有些心痛:难道说他也像她一样,一直在焦急不安地等待着结果?怪不得他没空带信过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感到杨广的眼皮在眼珠下面狡猾地一转。这一转透出的不仅有狡黠,还有浓重的失望。

萧美儿忽然明白了,接着怒得要发狂:他是也在等待消息,不过不是在等父母重归于好,而是在等着父亲抛弃天下吧!好让他早日登上皇位!因为父亲最终没有抛弃天下,他早日登基的愿望又化为了泡影,所以才会如此失望。

萧美儿感到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一时间竟想搬起身边的烛台砸过去——她竟然会对自己钟爱的夫君有了这种想法,真是令人骇异。然而更令人骇异的是,她竟没有对自己有这种想法而感到惊讶。她奋力稳住将要抬起的手的时候,忽然想就此不再见他!

杨广从眼角发现了萧美儿愤怒的目光,不禁隐隐有些心惊。老实说,虽然他也知道自己今天作得很过分,但万万没有想到平时对他百依百顺的妻子竟然会对他发怒。因此竟隐隐地有些手足无措。但是想想平日那柔顺的样子,觉得她即使发了怒了应该也没什么要紧,只顾着去奉承独孤皇后,跪着依偎在她身边,嘘寒问暖,连呼心痛,并为自己这半天的“失踪”找了完美的借口:“儿臣一听宫内出了这种变故,第一个想到就是进宫护卫母亲,但想到国不可一日无君,儿臣又是国之储君,责任重大,只好先忍着心痛去找父亲。父亲回来之后竟又是要对母亲不利,儿臣虽然心如刀绞,焦急万分,但您和父皇一个为我父,一个为我母,我无论站在谁这边,都是不孝。儿臣只有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儿臣心中这万般的苦痛,只有天知道了!”仍然是完美无比的说辞。要是平常,独孤皇后肯定要老泪纵横地把他拉入怀中百般抚慰了。可是这次却像心里有什么数一样,只是含糊应着,没作什么表示。杨广见独孤皇后这样,还以为她是病糊涂了,虽然有些诧异,但并没有细想。觉得自己表演得差不多了,便抹­干­眼泪站起,看着在一旁冷着脸立着的萧美儿,赔笑道:“母后平安无事,也多亏贤妻在此照应,现在事情已了,就请贤妻跟我一块回去吧。”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8)

萧美儿黑着脸看着他,冷冷地说了一句:“母后病重,我在守在身边尽孝。”

杨广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他万万没想到萧美儿会对他如此不客气。他从没有见她对他这样过,心里不禁有些发毛。但恰恰又因为她从来没有这样过,猛然如此让他很不适应,顿时怒了起来。

杨广盯着萧美儿,目光已经变得有些严厉,飞快地朝门口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乖乖”地跟自己回去。他的目光同时还告诉她,这是他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萧美儿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脸仍旧是黑着,冷冷地没有说话。杨广顿时怒了,脸也寒了下来。然而他并没有露出怒­色­,反应仍是极快,满脸堆笑地说:“贤妻如此贤良,我真是感激不尽。那你就在这里吧。”然后必恭必敬地向独孤皇后辞行:“那孩儿就不打扰母后安歇了。孩儿退下了。”说罢转身离去,礼数周全,却在转身的一瞬间狠狠地瞪了萧美儿一眼。因此只有萧美儿知道他是“拂袖而去”。心里顿时翻滚过一阵滚开的不安,但很快就被愤怒浇熄了。说起来也奇怪,以前她是最怕他生气的,怕会因此失了宠,从来都不敢对他使­性­子。而今天,不仅大大地得罪了他,心里还不如何在意,甚至还觉得自己会继续得罪他。她对此感到很困惑,但并不慌张。有时候愤怒,也能成为人的主心骨。

独孤皇后在病重中受了惊,又受了重气,病越发重了。本来就已经病得和死人相似,现在就病得像个魂了。萧美儿紧守在她身旁侍疾,日夜­操­劳,不敢稍息——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确关心独孤皇后病情,另一方面是因为忙着能让她不想那烦心的事情:杨广这阵子倒也是频繁进宫问安,但再也不提接她回家的事情,目光也不再在她身上停留一下,就像当她已经不存在了一样。萧美儿见他如此是又惊又急又气——每次心里都会翻滚过一阵滚开的不安,有时甚至还能感到无底的害怕,但都只是一阵子,心里很快又被怒气填满了,别过脸任他去。这是她第一次和杨广斗气,便斗得如此激烈和旷日持久,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却不如何害怕,甚至也没打算停下来。没办法,愤怒还是她的主心骨。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89)

隋文帝也经常来看独孤皇后,也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但萧美儿总是感觉假假的,对他竟也有些怒气。也有些轻蔑——他脸­色­正常,­精­神齐聚,不像又找过女人。独孤皇后手下的眼线也没人来报。但并不代表他这些天都清白。因为他即使再作那种事,也不会有人敢来给皇后添堵的。另外人作过坏事,也不会写在脸上。即使他这些天清白,犯下的错误也是可耻的——不但在老妻病重的时候寻花文柳,还害得老妻伤透了心,病成了这个样子,简直一点良心都不讲。

要知道,萧美儿对这个皇帝公爹可是敬畏至极的,别说怨怒,连轻看的心态都不敢有。现在却感到一团怒气大摇大摆地杵在心口上,对他也蔑视起来。如此说来,她这是因独孤皇后的事,仇恨起天下男人来了?这个念头非常荒谬,她吓得都没敢细想。现在也来不及细想——独孤皇后又发病了。

独孤皇后的病是越病越重,竟没有片刻有起­色­。各­色­的珍奇药品不知吃了多少下去,竟全如杯水入江,丝毫没有反应。过了数月,独孤皇后的神思竟也恍惚起来,一天到晚都像睡着了似的,有时跟她说话她知道,有时就像跟死人说话一样毫无反应。杨广进宫探视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每次都满脸愁容,焦急万分——这倒不是假装。独孤皇后毕竟是他母亲。他也不是不关心母亲,只是大大次于对权力的关心。上次出现变故的时候,他是一心一意地关心隋文帝会不会抛弃天下,但等风波结束,就开始关心起母亲的病体来了。当然,和萧美儿斗气之后,又要记挂着萧美儿。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僵持,他的态度已经不如之前坚决。他本来认为萧美儿不过是一­妇­人耳,根本不需要多在意她的感觉,也根本不需要对她太客气。但是他发现她不在自己身边的这段时间里,他每天竟然有相当长的时间在想着她,再加上对母后的担心,竟隐隐地让他有些失魂落魄——这对一直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神思清明、沉着稳健”的他来说可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而且现在在想到她的时候感到的已经不是愤怒,而是深深的歉疚,竟不由自主想要投降了。但是他虽然为了皇位“能屈能伸”,但是在外人面前,在萧美儿面前却不大想这样——这是在喜欢和信任的人面前独有的娇纵。而且萧美儿一直对他百依百顺,忽然这样使他根本无法适应,因此虽然已经想要作下伏低,却迟迟作不出来。

萧美儿此时也不是心如磐石了。她的怒气再大,这些时候也该消了。更何况她还这么爱杨广。但是因为和他僵持太久了,反而不好意思先开口求和,也不敢——她现在觉得自己作得过分了,不知道要怎样求和才能过关。因此虽然觉得自己错了,也只有继续错下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 (90)

一天独孤皇后的神思忽然清明,不仅能听懂别人说的话,眼睛也能睁开了,甚至说话也准确和清晰。萧美儿和宫人固然非常兴奋,杨广恰巧正来探视,也是欢喜不胜,赶紧把头探进帐子里,和母亲说话——这些天他也担心得要命。在走进帏帐之前,下意识地看了萧美儿一眼,眼里已经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企求,就像是即将认错的小孩子:我们夫妻俩还是罢斗吧。

萧美儿见他这样,顿时心头一热,这么多天来的坚持顿时垮了,原本对他的厌弃和冷淡心情就像冰快掉进沸水里,转眼间碎成了片片块块,迅速便融化了,接着眼里也快要流出泪来。她决定一等他跟独孤皇后说完话,就跟他言归于好。没想到自己这么多天的坚持,竟然如此不堪一击。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任何事情,下一刻都可能出现变故。杨广只是和独孤皇后说说话而已,却惹出万般事端。

杨广探身进入独孤皇后床上那如同帐篷般巨大的帏帐里。帏帐很厚,不透光,独孤皇后的床里黑糊糊的,杨广的感觉就像忽然走进了一间黑屋子,通过掀开帏帐时透进来的光才能勉强看清独孤皇后的容颜。虽然他已经多次看过独孤皇后的病容,但是再次看到的时候,还是感到深深的心悸。她现在枯瘦得像个单薄的影子,躺在重重的锦被里,简直像要失踪了。他想起独孤皇后以前那丰腴的,永远带着­精­明强­干­的神情,焕发着光彩,恍惚觉得这不是自己的母亲。但这份恍惚很快就消散了,接着便是心如刀割。他从小开始便很受母亲疼爱。母亲一直都把他当作最宝贝的儿子,从没有对他存过二心。但是他不能不对母亲存有二心。母亲虽然慈爱,却是那么的威严,那么的­精­明强­干­,有又着这么厉辣的手段,远盛一般的须眉。他在她的膝下一直感到深深的压抑。后来为了夺取太子之位,要在她的面前曲意表现,用心周旋,不由自主就对她生分了。又因为她是那么的­精­明,因此在她面前的表演一定要尽善尽美。为此他把自己的­性­格揉捏得不成样子,感到非常的辛苦,为此还恨过她。而现在大局已定,母亲又已经病入膏肓,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态忽然间都不见了。他恍惚又回到了小时候,变成了那个用纯洁的心爱着母后的孩子。

“母后,孩儿来了。”杨广把嘴凑到独孤皇后的耳边,轻轻地呼唤。独孤皇后的眼睛猛地睁开了,把杨广吓了一跳:她的眼睛已没有了前几日的浑浊,不仅清明闪亮,甚至还有几分厉辣。杨广忍不住脱口而出:“看来母后­精­神不错,不过几日,可望病愈。”他感到的不仅有惊诧,还有喜悦。

独孤皇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越发厉辣了,声音也如平日那样清晰浑厚。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正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该说的话说出来:“我的­精­神可不好。这两天一直吵得慌。­精­神怎么会好呢?”

“哦,是那些宫娥不小心么?”杨广赔笑着说。他怀疑母亲是不是有了幻觉,心里非常担心。

独孤皇后露出深不可测的神情,故意闭上眼睛,轻轻地说:“一直听到勇儿在那里喊冤,怎么能休息好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1)

这句话虽然很轻,但在杨广听来就像无数个炸雷一直炸响,后背淋淋漓漓地出了一身的冷汗。废太子近日不知是想清楚了自己被废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还是忽然神思混乱,天天爬到被拘的居所的树上,对着皇后的方向喊冤。杨广命人封锁消息,不让传到皇宫里来。独孤皇后是怎么知道的?而她现在提起这件事,又有什么意思?

杨广也不愧为一老­奸­巨滑之人,眼珠一转,便若无其事地笑道:“母亲不必担心。大哥想必是被关得久了,­精­神上出了些毛病,我已经派人去为他调治,想必不会有甚大碍。大哥被废,全是因为他自己不检点,怪不得父皇和母后。”轻而易举地就把所有责任推到独孤皇后和隋文帝的身上了。

没想到独孤皇后并不吃他这一套,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你真当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么?”她在身强体壮的时候意气用事,被蒙蔽了双眼,大限将至的时候却忽然神思清明起来,把很多该想明白的事情都想清楚了。

“您在说什么呀,母后,孩儿听不懂。”杨广汗流浃背,声音也颤了起来。

独孤皇后盯着他的眼睛笑了。那是一种神秘而诡谲的微笑,看了令人毛骨悚然。杨广觉的自己身体忽然被浸入了冰水里,神思都散了,一时间只觉得帏帐里面鬼影重重,­阴­风阵阵,竟想都没想就落荒而逃。他从小在独孤皇后的积威之下,怕她已经怕到了骨髓里,现在见她说出这种话来,竟瞬间就被惊破了胆,什么应对方法都不知道了,只想着赶紧逃离。

萧美儿还在帏帐外红着脸儿思忖如何和杨广重归于好,忽然见他转身就逃,把原本红润的脸也吓得苍白了,赶紧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大声问他怎么了。没想到他用力一甩,竟是把袖子硬夺了过来,也没有答话,头也不回便逃出了殿外,就像有恶鬼在追着他一样。

萧美儿惶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被惊得呆在那里,心被吓得“蓬蓬”直跳。忽然听见独孤皇后在帏帐里笑了几声,声音苍凉,唤她过去。她惊疑不定地走进帏帐,独孤皇后忽然伸手过来,抓住了她白如凝脂的玉腕。

她的手又瘦又凉,萧美儿感觉就像被鹰爪抓住了一样,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然而片刻后就感到从她手心里传来了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便放心地让她握着手腕。低头看独孤皇后的脸的时候,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审视,一种谅解,甚至还是歉疚。

“美儿啊。”独孤皇后嘶哑着嗓子,声音也颤抖着:“你是个心实的孩子……”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那目光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露出一丝怜悯和慈爱的苦笑,声若游丝:“你好自为之吧。”说着手就从萧美儿的手腕上滑了下来,像枯枝一样滑到了锦被上。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2)

“母后!母后!”萧美儿吓得大叫起来,声音也变了调。独孤皇后再度神智不清——不,是昏迷了过去,不仅没了知觉,连吞咽也不行了。萧美儿吓得赶紧传御医进宫,并命人赶紧把杨广叫来。

没想到杨广左请不来,右请不来,直到隋文帝闻声来了之后才姗姗来迟。来时推说听说母亲病危,神思恍惚,以至于手脚麻木,迟迟出不了门,才拖延至此。但萧美儿知道绝不可能是这个原因,虽然她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只是隐隐地感到愤怒。她的感觉是正确的。杨广在家是忙着和谋士商议在皇后知道真相后如何应对,仓促怎么敢来?

44

一根纤细的红丝线像死神手里的蜘蛛丝一样从厚厚的帏帐中伸出来,连在老太医枯皱的手里,闪着奇异的光彩。皇后乃是女流,身份又无比珍贵,因此即使到了病危的时候,还得让太医悬丝诊脉。萧美儿是不大相信这蜘蛛丝般的玩意儿真能诊出脉象来,但是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尊贵的身份,有时候也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老太医白须已经过胸,眼睛微闭,眼睛却是翻着的,从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只能看到白白的眼白。嘴­唇­在微微颤抖,似乎在心里默念着什么东西,这就使他看起来有了种术士般诡谲的神气,使萧美儿觉得大家简直像在求神问卜。现在是和求神问卜一样啊。独孤皇后的确已经回天乏术,要想救她回来,只有碰运气。

隋文帝此时正坐在床边,焦急地看着太医。杨广和其他王子们则在地下黑压压地跪了一地。萧美儿则是和兰陵公主跪在另外一面。杨丽华已在不久之前病亡。独孤皇后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自己也要走了,想来格外令人难过。萧美儿和兰陵公主都有了哭的冲动,但现在谁也不敢哭。因为独孤皇后毕竟还没有死。现在哭了,等于咒她死。

隋文帝深情而又悲哀地看着帐内独孤皇后枯黄的面容,那神情就像自己的生命也和她一起慢慢逝去。也许只有在她临死的时候,他才能真正体味到他们之间的夫妻深情。

不知是紧张还是悲伤过度,还是被隋文帝的威严压住了——他现在焦急哀伤,反倒格外显得可怕,一个个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反而格外显得可疑。杨广头低得最低,但萧美儿还能看出他现在真实的情绪。他像怕被人发现心中的隐秘一样把脸藏起来,肩膀在微微的颤动,一根小指头也随着肩膀的颤动一跳一跳。他现在一定很焦急,一定很害怕,但是,却不是在害怕母亲辞世,而是在盼着她早点死!

萧美儿感到一阵眩晕,胸口也感到一阵憋闷,就像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一股怒火,从心底熊熊地漫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浓浓的失望,更有深重的恐惧: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他对母亲一直如此无情?我怎么会不知道?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3)

隋文帝见独孤皇后真的是到了最后的关头,牙一咬命杨广把废太子宣进宫来。杨广装模作样地命人去宣,暗地却嘱咐他一定要拖延时间。他现在正害怕独孤皇后会忽然醒来,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在现在这种时候,怎么能让废太子前来?虽然他已经想好了抵赖的方法,但能不能奏效尚不可知,如果废太子在这里,再和他争吵对质那就大大麻烦了。

独孤皇后最终没能等到废太子前来便溘然长逝,也许是没脸见她这个被她冤枉,并一手毁了的孩子。隋文帝闭目痛哭,被压抑了很久的公主和王子们终于可以大放悲声。萧美儿却没有哭出声来,只是默默无语地流泪。并不是她不够哀伤,而是她嚎不出来。她的胸口,就像有什么东西紧紧地塞着,呼吸都觉得困难。除了失去亲人的哀伤外,她还感到心中一块很重要的东西塌陷了。她感到非常的沮丧和绝望,­精­神仿佛失去了支柱。她现在才发现,独孤皇后对她来说,也许并不是慈爱的婆婆那么简单。对她来说,也许还是­精­神上的某种标志,或是偶像。也许虽然差得天差地远,她还是希望能成为独孤皇后那样的人。

杨广在独孤皇后死去之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格外响亮的号啕起来,哭声中只漂了一层薄薄的哀伤,其下全部是逃过一劫的庆幸。他正哭得畅快,忽然感到一阵针扎般的疼痛,侧目一看,发现萧美儿正愤怒地盯着他。眼中除了愤怒还有深深的失望和痛心。杨广知道自己的秘密在她的面前全露光了,却毫不在意地把头一偏,用典型的孝子强调继续号啕。虽然他表面上装得毫不在意,心底却感到一阵浓浓的心悸,因此又感到了几分焦躁:难道我要被这­妇­人拿捏住么?

独孤皇后死去之后就是举国举哀。独孤皇后身前简朴,葬礼也没有铺张,因此治丧的时间并不常,但也让人忙到崩溃。萧美儿忙完了和葬礼有关的事情。正在踌躇着如何和杨广相见——现在她可没有了继续赖在宫中的由头,冷不防杨广绷着脸冒出了出来,捉住她的手腕,像抓小­鸡­一样把她拖出宫门,塞进轿子,不由分说地带她回了东宫,把她丢在卧房便出去了。

萧美儿呆呆地看着他出去,恍惚地坐到床上了,休息了好一阵子神思才定了。抚摩着床上柔滑的被褥,脸上忽然泛起一股红晕。虽然觉得这很可耻,她还是有了和杨广欢聚一下的想法。老实说这些日子她一直滞留在宫里,寂寞得也够久了。也许因为忙碌和生气而没有在意。等到一切结束后寂寞却像涌泉一样喷了出来,虽然对杨广还是感到失望和痛心,想想还把一切都暂且放下,先和他欢聚一下再说。也许欢聚之后,和他的种种隔膜就可以消失了——虽然她发现的其实是很严重的问题,但她故意把它们想得轻巧,轻微得可以用“隔膜”形容。没办法,女人就是软弱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4)

打定了主意之后,萧美儿便红着脸在卧室里等杨广回来。没想到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有些焦急,也有些怀疑——这刚来家他能有什么事啊?便便悄悄地出了卧房,径直往书房走去——杨广喜欢在书房和宇文述谋事。书房里果然有灯火。萧美儿看着纸窗里的灯火诡秘地颤动,忽然起了种莫名的冲动,三步并坐两步走到窗前,颤抖着把已经滚烫的耳朵靠在窗户上。

书房里,杨广和宇文述已经谈完了最重要的部分,但还是绷着脸,眉毛微微扬着,嘴边带着一丝狰狞的狠笑。善于察言观­色­的宇文述看出他虽然看似坚定,实际上心里还有犹豫,黝黑的眸子里放出了深沉的光芒:“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杨广嘴边一直挂着的狠笑终于绽开,恨恨地说:“你叫我怎么‘断’?以前一直是借刀杀人,一点形迹都不露的,现在叫我直接动手,而我父皇又是个明察秋毫的主儿,你叫我怎么放心地去‘断’?”

宇文述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其实他的心里也不是毫无忧虑,但是他知道他现在必须表现得毫无忧虑:“殿下您大可放心。陛下已经对废太子深恶痛绝,文武百官也没有什么人再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皇族诸人更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他像个废人一样蜷缩在拘禁的地方,看守他的又都是殿下您的人,他对殿下来说已经是俎上之­肉­。您尽可以放心地除掉他。如果您怕走漏消息,我就派人找点见效慢,发作隐蔽的毒药,慢慢毒死他就是了。”

萧美儿此时才明白他们是谋划如何杀害废太子,忍不住惊叫出来,慌忙用手捂嘴,等到手按到嘴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发出声音——因为这惊吓太巨大了,她根本叫不出。

“那……好吧。”杨广紧绷着的脸皮慢慢松弛下来,但还是有些踌躇:“那你尽量作得隐蔽些。不过也不能拖得太久。”

萧美儿听到这话时身体顿时像浸入了冰水里。老实说她之前听到宇文述提议的时候,虽然惊骇慌张,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等听到杨广采纳他的提议的时候,才是真正绝望的惊怕。

“殿下放心,属下一定会作得神不知鬼不觉。”宇文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愉快而又狠毒的微笑,就像黑暗中的一条毒蛇微微地昂起头来。

“不可!”萧美儿猛地冲了进来,把屋里的两个男人都吓了一跳。等到看到他们惊骇的面容的时候,自己反倒呆住了,惊恐地捂住口:天哪……自己怎么想都没想就冲进来了?

杨广呆了片刻之后双眉高高地竖起,原本白皙如玉的脸膛瞬间滋胀了,像个恶狼般扑了过来,抓住她的手腕,恶狠狠地扬起了拳头。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5)

萧美儿此时脑中已经一片混乱,只是直着眼盯着他,眼中含着的,是她自己也不懂的期待。

萧美儿此时脑中已经一片混乱,只是直着眼盯着他,眼中含着的,是她自己也不懂的期待。

杨广眼中的恶念触到这份期待之后忽然融化了少许,恨恨地又把拳头放下来,抓住她的手腕就往外面拖:“你给我滚出去!你到这里来作什么!?别看我平时宠你,我要是真生气了,真能杀了你!”

萧美儿茫然地抓住门框稳住身体,紧紧地皱起眉头,眼中已经噙上的泪光,颤抖着朝杨广抬起脸来:“母后刚驾崩你就要杀她的大儿子么?”

杨广见她这副模样反而更怒了,抓住她的手腕死命地往外一拖,脸也涨得要滴血:“你懂什么!?­妇­人之仁,永远只能坏大事!”

萧美儿两只手腕都感到一阵剧痛,心里同时涌起一股强烈的抵触:她不是不会说那些政治理论。但是她不想用那些政治理论,她希望能用情来说服别人。但是现实每次都不允许她用情。

萧美儿咬了咬牙,低头把眼中含的泪咽了下去,再度朝杨广抬起头来,眼中是逼人的刚毅和坚定:“太子,这不是­妇­人之仁的问题。废太子虽然已经大势已去,但他毕竟是父皇和母后的亲儿子,诸位皇子和公主的亲手足,他要是忽然死了,不会没人注意的。别的不说,兰陵公主就不会无动于衷!这我是知道的。而且,母后这一驾崩,亲人们很伤心,都会本能地注意身边的亲人。父皇在母后驾崩之前不还是想宣废太子进宫么?证明父皇已经注意他了!现在他要是忽然死了,你以为父皇会不管不问吗?”

杨广的眼珠飞快地转了几下,脸­色­慢慢地舒缓下来。宇文述略一思考,也想到了其中利害,连忙上前进言:“太子请息怒!王妃说的有理!”

杨广咬了咬牙,用力地甩开了萧美儿的手,朝宇文述就吼:“亏你还敢说‘天衣无缝’!这些利害你怎么没想到?怎么连个­妇­人都不如?”

萧美儿被杨广甩得一个趔趄,碰到墙上之后就软软地靠了上去。她大口喘息着,身上已经没了力气,头上的冷汗也慢慢地渗了出来。她刚才作了一件以往的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为什么刚才会如此勇敢呢?是因为独孤皇后的辞世么?

杨广冷冷地用眼角瞥着她。虽然认可了她说的话,但觉得自己被粗暴地­干­预了,还是被自己的爱妻。刚才萧美儿忽然闯进来的惊骇还在他的心头翻滚,因此对她还是有些恼火,便恨恨地对她说:“今天你自己休息吧!我不管你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6)

萧美儿并没有应声,只是靠在墙上喘息。她现在已经虚脱了,根本管不了他今天和不和她欢聚。杨广见她倒想一点都不在乎他的样子,心头忽然大怒,同时一股莫名的欲望从心底涌了出来,忽然上前把她扯了起来,抗到肩膀上就走。宇文述莫名惊诧,但知道现在要知趣,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般转过头去。

“太子,您这是……”萧美儿被他抗到肩膀上之后还是恍惚着,等到被他用力地掼到床上之后才想起问他。杨广紧抿着嘴­唇­,根本就不答话,用力地撕开她的衣服,几乎像拔草一样扯掉她所有的衣服,然后用力地分开她的腿,没有任何前戏便蛮横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啊——”这种野蛮的侵入让萧美儿痛得叫了出来,本能地想推开他的身体,他用力地把她的手从肩膀上扯下来,用力地按住,同时用膝盖用力地抵开她的腿。萧美儿呈一个“大”字状屈辱地被按在床上,被自己的丈夫用力地攻击着,痛苦地哀鸣起来。

“啊——啊——啊——”萧美儿赤­祼­的身体随着杨广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前后晃动,却因为身体被按住而没有退路,毫无缓冲地攻击使她大声叫痛。

杨广听到她叫痛的声音反而更加用力地Сhā进她的最深处,俊美的脸上已经蒙了一层汗气,一双眼睛就像一对寒星一样冷酷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焕发出一种邪恶的魅惑。他这是带有惩罚­性­质的。惩罚她丝毫不把他放在这里。当然也因为那压抑了很久的欲望。这些天他夜夜独宿,也不是没有感觉的。当然也这是她犯下的罪恶。他现在正狠狠地把不满和欲望一直发泄出来。

萧美儿用力地扭动着身体,脸上的痛苦却在慢慢舒缓。她的身体已经蒙了一层细汗,使她的雪白的肌肤显得更加水­嫩­。她的脸上泛起了潮红,嘴­唇­也充血而变得像樱桃一样红润。她体内的欲望也渐渐被激活了。她这些天也是在一直等待他的,现在又在这么强烈的刺激着。她的身体很快便兴奋起来,脸上也露出享受的表情,嘴里溢出的也只是呻吟。

她很快便达到了Gao潮。在欲望的侵蚀下屈从了自己的身体。她虽然感到很快乐,但知道这种快乐是虚假的,甚至是残酷的。因此她的身体虽然是火热的,心却是冰冷的。

事毕之后杨广一言不发地从她身上下来,侧躺在她的身旁背对着她,忽然披起衣服就离开了。萧美儿默默地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脸皱成了一团,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红了。她现在很想哭,却根本哭不出来。

杨广从眼角瞥见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胸中又涌过一阵莫名的冲动,忽然像就此留下来不走了。刚才虽然他的动机乱七八糟,但最后还是很快乐的。他可不想只尝了这点甜头就离开。但是他告戒自己不能有犹豫,如果再纵容她的话,她就会什么事情都­干­预,变得像独孤皇后一样那还了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7)

杨广走后便是萧美儿独守空房,以后几天都不碰她不理她。萧美儿知道自己这是罪有应得,也不敢去­骚­扰他。杨广却不想让她这样。老实说他这只是想吓唬吓唬她,目的是让她痛改前非,将功折罪——用身体。他发现那天晚上之后他对她的欲望更加强了。没想到她竟然没了动静,不禁焦躁起来:难道她反倒拿捏起他来了?要是这样的话,说不定最后投降的还是他:因为他现在发现,他还真在乎她。

这天傍晚,在花园里看着夕阳慢慢地沉入山后,杨广又开始犹豫要不要回房去睡,忽然瞥见萧美儿把手笼在袖子里,小心谨慎地走了过来,顿时大喜,故意把脸偏向一边,装作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其实在他的心里,这份“大喜”也是不想承认的。心想我杨广堂堂男儿,又是将登大宝的人,怎么可以为­妇­人之事大喜。然而不管他承不承认,大喜就是大喜,他是赖不掉的。

萧美儿低眉顺眼地走到他的身边,红润可爱的樱桃小口此时紧紧地抿着,抿得都有些发白,眉头也微微地蹙着,秋水般的美目里充满着紧张、犹豫和恐惧。昏红的残阳照着她的脸,给这份为难的神­色­勾出了鲜明的轮廓。

“太子。”萧美儿走到杨广身边,竟不由自主地想要拜下去,但挺了挺腰忍住了。

“什么?”杨广故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专注地看着那实际上没什么可看的假山。

“臣妾……臣妾有一事相问,”萧美儿害怕他不让她继续说,没等他回答就抢着问了出来:“在母后驾崩的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母后对您说了什么?”她已经隐约想到,杨广之后那一连串的失常和急着要杀废太子一定和独孤皇后临昏迷前跟他说的话有关。她也知道那些话一定意义重大,紧张得声音都颤了。

杨广万万没想到她会问出这种话来,骇然地朝她转过头来,眼角和眉梢都在不停地跳动。萧美儿赶紧低下头来,不看他脸上的表情。她怕自己看了就会失去勇气。

杨广没法看到她的脸,反而没了把握,再加上刚才他其实是抱着和她重归于好的心情,仓促之下无法拉下脸来,心头一软就跟她说了:“看来你也发现了,是不是?那我就告诉你吧。”话出口之后忽然坦然了,心想:你知道了这其中的利害关节,也就不会再阻止我杀废太子了吧。他心里也明白,萧美儿说的那些话,虽然有理,其实也是托词,只是不想让他杀废太子而已。

“母后当时对我说,”杨广刚开始说,那晚那恐怖的气氛忽然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喉头也开始发紧。忽然一把抓住萧美儿的手,把她拉进书房,然后关上门窗。萧美儿见他这副模样,更紧张得心都颤了,一双纤纤素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襟,攥得指尖都有些发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8)

杨广看着紧闭的门窗出神了一会儿,神思稍定,神­色­凝重地看了看一脸苍白的萧美儿,把她拉过来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母亲说她知道了当初是怎么回事……她说她知道大哥是冤枉的!”

“赫——”萧美儿只觉得一股凉意直冲进心里,不由自主地抽了口冷气。她现在也明白独孤皇后昏迷前对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在感到后怕的同时还有些惶惑:照独孤皇后当时的口吻,应该是说她是个“心实的孩子,只是被杨广利用了”,还叫她“好自为之”……难道独孤皇后觉得,杨广是个心思­奸­险的人么?

杨广把心头的隐秘吐出来之后,虽然心情激荡,但也畅快了不少。看着萧美儿听过这些话之后呆如木­鸡­,不禁又有些得意:“你现在知道宫廷的艰险了吧。以往这些事情都是我担着的,从来没有让你沾到过。结果搞得你以为那跟家常过日子一样。”

萧美儿紧紧地皱着眉头,两条娥眉蹙在一起,在眉心挤出一条秀丽的小沟。一对眸子仍然像宝石一样亮晶晶的,里面却是空洞洞的,就像是一对冰冷坚硬的石头。她显然是被惊呆了,却一点都不显得呆傻,相反还有一种静态的美,就像一尊拥有深邃气质的,冷艳的雕像。

杨广以为她是被吓呆了,或者是意识到了“她的错误“,窘迫得呆滞了,便宽容地笑了笑,靠到她的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用夏夜中的雨声般动听的声音轻轻地说:“好了好了,不要自责了,凶险的事情应该已经都过去了。我也不生你的气了,今晚我们就重归于好吧,啊?

“太子……”萧美儿沉着嗓子开了口,仍然是刚才那副竟似深邃又似呆滞的神态,竟完全没把杨广刚才说的听到耳朵里去:“我觉得,母后……应该只是隐约听到了什么风声,并没有确切知晓其中的隐秘。如果知道了,她也许只会在暗处思量如何应对,绝不会直接跟您说的。”

杨广没想到她还在纠缠这个话题,不禁有些不悦,但听她说的话很有道理,不由自主地顺着说了下去:“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隐忍不发。看样子,她也没告诉父皇。反正不管她知道了什么,都和她一块归了黄土了。不过对废太子却不能掉以轻心。只要他还活着,父皇说不定也会胡思乱想出什么。所以还是让他尽早归天为好。”

“不可以!”萧美儿的身体颤了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惶惑,却是斩钉截铁地说了这句话。

“为什么?”杨广觉得这句话就像冷冷地拍到他的脸上一样,更加不悦,语气也在不由自主之中变冷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99)

“母后未必没有告诉父皇……她在临终前说这些话,我感觉就是警告你不要对废太子轻举妄动。以母后的为人,她绝不会只警告一下就了了的,一定还有更厉害的后招。说不定她已经告诉了父皇……即使她没有凭据,甚至也没有确切地知晓,但是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说着她下意识地看了杨广一眼,清亮的眸子里闪动着渴望得到认同的光芒,似乎马上就要融化。她现在说的是隋文帝和独孤皇后的夫妻关系,其实更多的是在说她和杨广。

她说的正是杨广最害怕的事情。杨广一想到隋文帝的­阴­鸷和老辣,脸不由自主地变青了,竟莫名其妙地怒了:“你在胡说什么?如果父亲知道了这件事,怎么会无动于衷?”

萧美儿的脸上闪过片刻的为难,但很快便­干­脆地答道:“也许父皇觉得大局已定,再倒回去已经毫无意义。或者觉得您英明神武,比废太子更适合当皇上,所以便不再追究这件事了,但可能会因此对你考察得更严,如果这时废太子忽然死了,皇上很可能会疑心到您的身上,难说不会有所行动。”

这席话句句都在理。杨广被说得砰然心惊,对她也不由得另眼相看。但他总疑心她只是找借口不让他杀废太子,对这些金玉良言竟也有些排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倒是一心不想让我杀他啊。”

萧美儿像被人劈面打了一个耳光,浑身上下顿时凉透了。说真的,她刚才说这些话,真的是为他着想,没想到他竟还以为自己只是想继续“­妇­人之仁”,正想开口解释,没想到他已经拂袖而已。萧美儿张着口尴尬地站在那里,一股流泪的冲动直冲到眼眶上,忽然就在那里停住了。眼泪,最终并没有流下来。

杨广以后又是很多天没和她说话。这次他并不是只想吓唬她就罢了,而是来真格的。老实说,他也知道萧美儿说的并没有错,甚至是真知灼见,但是,这正好衬托出他是多么的浮躁而欠考虑,这正是他无法容忍的。其实这样只会更加显出他的无能和焦躁,但是他就是没法和她和好。然而她说的话也提醒了他。仔细想来父皇的确有可能知道了一切,只是碍于形势,不能轻举妄动,只能站得高高地俯视他。如果他有什么行差踏错,马上就废他改立杨勇。问题是,隋文帝真的可能知道了一切吗?据他收买的隋文帝的身边的小太监来报,发生尉迟氏那件事之后,独孤皇后和隋文帝虽然和好,实际上已经非常隔膜,夫妻俩之间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什么密谈啊更是没有见到。但是也不排除独孤皇后是派人送密信的可能。总而言之,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想办法确定,隋文帝到底知不知道夺嫡之事的内幕。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0)

面对杨广的再次冷落,萧美儿虽然伤心,但没有惊慌失措,并不是她已经不在乎,而是因为她有更需要担心的事情。她知道,杨广一定还想着谋杀废太子。但是废太子现在绝对不能杀,如果杀了,说不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事情。但是任她苦口婆心,杨广就是听不进她的话。没有办法,她只好日日去皇家寺院进香,祈求菩萨保佑杨广不要作傻事。还有一个愿望,她沉在心底下,不敢把它大声说出来:

希望菩萨也能赐予她力挽狂澜的力量,为杨广和自己扫除一切艰难险阻!

有一日,她从佛堂里敬完香回来,忽然看到了兰陵公主。自从独孤皇后死后她就没有见过她,慌忙迎了上去。

兰陵公主带了几个宫女,双手交替握着,放在腰带前,拖着长长的罗裙,雍容地在花树下款步走着,秀美的小脸上娥眉微蹙,脸上隐隐地带了几分不平之­色­,给她光彩照人的脸上添了几分­阴­影,见萧美儿微笑着朝她走过来,竟露出鄙夷厌恶的神­色­,扭头就要走。萧美儿慌忙绕到她身前拦住她,尴尬地笑了笑:“妹妹,你怎么看到我就走呢?”

兰陵公主不答话,紧抿着嘴­唇­左冲右突,无奈都被萧美儿拦住了,只好停住了脚步,用目光鄙夷地罩住她,冷冷地吐出一句话:“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见你就走么?”

看着兰陵公主鄙夷而又愤恨的目光,萧美儿沉默了。她不想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不知道”也是一种罪。况且即使不知道也能猜出来。肯定是她的夫君杨广又作什么事了。

“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低低地垂下眼帘,不看兰陵公主。这样既是一种检讨,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和你那二哥有关,是么?”

“是啊,是和我那二哥有关,”兰陵的公主笑容越发冷了:“我以前真是不知道,我二哥是那种人。大哥已经把太子之位让了出来,又被拘禁,还被他的人看着,他就不能放过大哥,让他过得好一点么?现在大哥衣食不周,又被看守的人欺负,又不许其他人送点衣服粮米,我真的看不下去了!”

萧美儿紧紧咬着嘴­唇­,贝齿已经把朱­唇­咬得发白。面对兰陵公主的斥责,她感到无比的羞愧和委屈。她现在是在代人受过。但却不能为自己争辩。杨广的错有时就是她的错,这是赖不掉的。她想要对兰陵公主许诺她会想办法改善废太子的处境,但想到那样可能会引来事端,只好闭紧了嘴巴沉默不语。

兰陵公主以为她是装聋作哑,气得拂袖而去。萧美儿默默地回到东宫,暗暗命人改善了废太子的衣食住行,并警告看守的人不许再欺负废太子。作这些事的时候她的心都在发颤。虽然她知道自己是好意,但这样越俎代庖可能会引发可怕的后果——杨广最恨她管他的事了。可是她并没有犹豫。因为她知道自己必须这样作。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1)

这件事的确引来了可怕的后果。杨广不到两天就听到了消息,气得眼中冒火,带着一股风暴闯进了卧房。萧美儿此时正在桌前作针线,见他这副模样,连忙放下针线站起来,还没有站稳,肩膀就被他恨恨地捏在了手里,用力摇晃着。

“是你叫人去改善废太子的衣食的,是吗?”杨广恶狠狠地盯着她的眼睛,那目光简直要把她的眼睛挖出来:“你怎么这么不听劝?就是要和我作对是不是?”

“殿下,”萧美儿本来想一声不响地承受他的愤怒,但听他如此说,仍忍不住为自己争辩:“殿下,这是积­阴­德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如此排斥呢?再说,废太子生活悲惨,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好事……”

“不要你来教训我!”杨广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萧美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腰撞在桌子上“砰”地一响。她感到了一阵剧痛,痛得几乎要弯下腰来。

“我真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帮着废太子!”杨广咬牙切齿地说,巨大的愤怒已经让他口不择言:“你难道还和他有什么私情不成?”

萧美儿听他说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话来,差点昏过去:“太子您在胡说什么?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也觉得这不大可能!”杨广冷笑着说,齿间像在嚼着黑蓝­色­的火焰:“但是你这么护着他,实在让我没法不怀疑!”

萧美儿觉得这股黑蓝­色­的火焰直烧到她的心里,也点燃了她心中的熊熊怒火,她下意识地挺起了腰杆,想都没想就往前冲了一步,却不知道自己也作什么。杨广看到她神­色­有异,在一瞬间被吓了一大跳,却不示弱地特意扬起了眉毛。正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忽然有一个太监慌慌张张地进来,跪在地上,颤动着声音禀报:“启禀太子,皇上宣您入宫!”

杨广在盛怒之下陡然听到这个消息,惊恐比平日里大了数倍。现在正是暗流涌动的时候,萧美儿又在太子身边作了那些事情——虽然不是坏事,但在政治斗争中,有时候好事也会引来麻烦。现在根本不在召见和晋见的时段,皇上忽然宣他入宫,难道……他一直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么?

杨广慌忙收起他那嚣张跋扈的怒­色­,夹着尾巴去了皇宫。萧美儿看见他的背影越去越远,直至不见,只觉得心里有把无名火烧得难受,跌坐回椅子上,扶着桌子大口喘息,忽然瞥见镜子里自己花容惨淡,顿时呆住了,盯着镜子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不可思议的,她心中的怒火慢慢地熄了,就像火山慢慢地沉入深海。盯着已经被多天的忧虑和怒火折磨得略有些憔悴的容貌,她只感到满心的不值和无尽的自怜自伤,匆忙地打开梳妆盒,拿出脂粉细细地修饰起自己的脸蛋来。

为了那个没良心的毁了自己的花容月貌,值得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2)

杨广心怀鬼胎地走入偏殿,刚一进去就发现里面的气氛异样,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果见隋文帝满脸怒容地坐着。他心头一凉,慌忙跪下了。跪下之后才发现身边跪了一个人,侧目一看,发现竟是他的三弟,蜀王秀,顿时大感惊疑:他来作什么?

隋文帝见杨广偏着头看杨秀,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森然道:“秀儿,见你二哥来了,你想怎么说?”

杨秀一直在硬撑着,一听这话立即瘫软下去。杨广虽然一头雾水,但已意识到今天事情的重点恐怕不在他身上,便大胆地向隋文帝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隋文帝冷笑了一声,目光仍是如刀子般剐在杨秀身上:“秀儿,你二哥还什么都不知道哪。你心里难道就不觉得羞愧么?你自己起了夺嫡之心,就以为别人的太子位也是谋夺来的么?”

杨广听着听着,竟觉得像是杨秀要谋夺他的位子,不禁大惊大疑,慌忙朝隋文帝深深拜倒:“父皇请恕罪,孩儿听不懂你在对三弟说什么。”

“哦。”隋文帝朝杨广转过脸来,对他投以慈爱的微笑,但仍有几分凌人的气势在压着杨秀:“广儿。你若是知道了,恐怕也要惊讶你的三弟怎么是个衣冠禽兽吧?你可知道?他向我密告,说你虐待勇儿,­阴­谋将他逼死。我派人一查,却发现勇儿衣食周全,生活安逸!于是便将他叫来,看他对你有个什么交代!”

杨广伏在地上,听隋文帝细细地说起了杨秀密告他的过程,冷汗不知不觉地把后背都浸湿了。自己一心一意只注意着废太子,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心一意想要高升一步的不止是他一个,还有人在背后­阴­谋夺他的位子哪!要不是萧美儿一时动了仁爱之心,说不定隋文帝就会看到废太子形同猪狗的惨况,一怒之下把他废了。他想到这里后怕得不得了,也因此对萧美儿也是万般感激。心思一转,有些道理便自然而然地想明白了。仔细想来,萧美儿也许真是为了他的太子之位的稳固才花了这么多心思,并不全是因为她“­妇­人之仁”。想起自己这些天对她种种误解及侮辱,他不禁羞愧无地,决定回家一定要跟她赔罪,好好地抚慰她一番。

隋文帝将杨秀狠狠地痛骂了一通,又将杨广大大地夸了一番,然后让他们回去。杨广是被他的贴身大太监恭恭敬敬地送出去的——这可是莫大的礼遇,杨秀却是被毫不客气地“逐”出去的。杨广走出宫门之时杨秀早已经人影不见,他只能朝杨秀府邸的方向狠狠地瞪了一眼。之后他便对杨秀多加留心,非要找个理由,劝隋文帝把他废黜了不可。

杨广满怀愧疚地回到东宫,第一件事便是回卧房中来。他以为萧美儿一定伤心万分地在卧房里痛哭呢。没想到卧房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弥漫着一片脂粉香气,萧美儿全不见了。杨广顿时如掉入了五重迷雾之中,恍然地在东宫中寻找起来。最后在荷花池上的回栏之上,找到了一个如仙如梦般的倩影。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3)

杨广在当了太子之后继续假装朴素,萧美儿当然不会给他拆台,每天也是一副中规中矩,极为朴素的装扮。但她是真的朴素,在家里也不偷偷穿鲜艳的衣服,戴艳丽的首饰——其实杨广不仅在平陈中搜罗了大量的财富,平日背地里也在捞钱。萧美儿有的是不逊于,甚至超过皇后宫妃的衣服首饰,只是她从来不穿戴。今天忽然拿出最出挑的穿戴了出来,不仅让人耳目一新,简直像是仙女下凡了。

萧美儿正若有所思地站在回廊上,给他的,是一个完美的侧面——在花前月下的时候,侧面总比正面给人以更多遐想。她今天把青丝高高地盘起,如乌云一样堆在头上,散散地戴着几支明珠钗儿,水晶花钿,俱是银托儿,显得素净而艳丽,远远看去,这些珍珠和水晶瓣儿就像在乌云中闪烁的星星。与它们辉映的,是戴在另一边的艳粉­色­的绢花。它是用上好的彩绢制成,在微光下都能闪出淡淡的光彩,和珍珠和水晶和乌黑的云鬓配在一起,就像是迷离春夜中那粉红­色­的月亮——能激起人情yu的月亮。

在这美丽的云鬓下的,是一张美得令人窒息的侧脸。她肤­色­本白,根本不需要搽粉,今日略搽了一些。显得肤­色­更为白净。上面浅浅地抹了一层胭脂,称上雪白的肤­色­,就像早晨初升的云霞,娇­嫩­美艳,让人怀疑它一吹就会破;玉琢般的鼻子高挺着,配上饱满的额头和尖巧圆润、微微突出的下巴,让侧面的轮廓简直美到无比复加。嫣红的樱­唇­微微地抿着,就像美玉上的一片花瓣,羊脂上的半抹胭脂,美得触目惊心。当然,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她那高挑的娥眉和那硕大清亮的凤眼。尤其是那双眼睛,除了清若秋水,灿若朗星,还含着淡淡的哀愁,引出无限旖旎。这份哀愁是因谁而起,他当然知道。

杨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竟然看呆了。她身上穿着的是陈宫密藏的衣料做成的大袖衣和高腰裙,乍一看去是紫­色­,顺着光线的变幻会变出很多不同的颜­色­,诡谲清丽如虹霞,配上她纤长窈窕,凹凸有致的身材,把她的倩影衬得如梦似幻。他的感觉,恍惚又回到了当初刚刚娶她进门,掀开那镶珠嵌玉的红盖头的那一瞬间。是的。他的妻子就是这么美丽的,一直都是。现在的她比当时还要美——当然是更加美了,她嫁过来的时候只不过十三岁而已,身段和脸型都未长成。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昔日娇­嫩­的花蕾已经怒放开来,和初嫁时的模样当然不能同日而语。可惜她虽然如此美艳,他竟一直没有注意到,更没有去好好珍惜。可能是因为朝夕相对,他又日日被野心和欲望压迫着的缘故。她这般美丽的容颜,在他的眼睛里也模糊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4)

杨广以为萧美儿已经原谅了他,如此盛装打扮为的是等他回来欢聚,一时间欢喜得简直要醉了——他的心中的深深愧疚,正好为这份欢喜推波助澜,连忙走到回栏上去,急切而又微带些笨拙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语气也因激动而变得颤抖:“你这是在等我回来么?”

萧美儿黑钻般的眸子冷冷地朝他一轮,面无表情地朝他转过脸来,深不可测地朝他凝视——在这一瞬间杨广甚至出现了幻觉,觉得眼前这美得无以复加的脸上,蒙上了一曾模糊的云雾。但很快这份云雾便飘散开来,眼前的美人儿有了表情,却是他看不懂的表情。她纤长的娥眉微微蹙起,眼中是冷冷的厌恶和幽怨,却又带着些爱恋和不舍,最后这些感情忽然间都融化了,凝成一份迷离的凄艳。杨广感到自己的脑中忽然空白一片,连心跳都似乎消失了,仿佛自己已经被这份凄艳融化了。

萧美儿抬起纤纤玉指,将他的手从自己的玉腕上退了下来,动作轻柔却坚定,指头柔­嫩­却冰凉。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便消失在花枝绿叶之中,就像仙女返回天宫。杨广呆呆地看着她离去,心头恍然若梦,隐约地感到了一丝怒气,却根本不敢轻举妄动。他已经被萧美儿的美丽彻底震住了。虽然欲望如炽,但也不敢追上去像上次一样胡来。

萧美儿慌慌张张地逃回寝室,把头上的首饰都取了下来,脸上的脂粉也洗了。不知为什么,她现在感到特别的慌乱,简直像作贼回来一样。刚才她作了平日绝不敢作的事。那种事算什么?浓妆艳抹,挑逗丈夫?挑逗了之后还逃走?存心折腾他的么?

老实说,她一开始并没有存过“挑逗”他的意思,看到他的时候也没有存着。等到自己仓皇逃走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行为原来是挑逗。

她今天被杨广气坏了,哭得几乎要肝肠寸断,心痛到极处的时候忽然为自己感到不值,就停止了哭泣,然后拿出梳妆盒开始修饰容颜——从这里开始她的心情就开始莫名其妙了。心头似乎很恍惚,又似乎很清楚,满心的都是自矜自持,似乎自己已经和现实的生活割裂开来,什么人都不再顾忌,只拿着镜子左照右照,持久地欣赏自己的容颜,不停地变换装束,只想着把自己打扮得更美丽。

打扮到了极致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如此仙姿,困在室内太委屈了,便跑到荷花池的回栏上去看花。此时天­色­已晚,荷花的花苞已经闭上了,在晦暗的光线下带了一种俯首称臣的感觉,倒像是被她的美貌折服,羞愧地闭上了。

晚风轻轻地吹起她的衣袖,凉风从扬起的袖口钻了进去,蹭到她的胳膊上凉飕飕的,感觉就像要跑到她的腋下托着她似的。大袖飘飘,清风御体,给她一种自己即将乘风而去的感觉。在这种感觉的催化下,她越发得自矜自持起来,觉得即使这天地都毁灭了,也不配让自己低下头来。正在这个时候,杨广出现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5)

想起他当时的神情,现在她是非常受宠若惊的。能够让朝夕相对了十多年的丈夫露出如此痴迷和激动的神情,以前的她想都不敢想。可是,在当时她却觉得非常不屑,似乎觉得他仅是如此远远不够。想起他之前的蛮横无理,又觉得特别的气恼——仿佛自己一生的气恼都跑到那意思瞬间去了,便对他露出哀怨和厌憎的神情——想来自己即使是那种神情,也是魅惑的,从他那恍惚迷醉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来。看到他恍惚迷醉的神情,她竟感到自己更有倚仗,二话不说,掰开他的手就走,丝毫不给他面子。现在想来,不禁止不住的后怕:天哪,我这样对他,万一……她万一不下去了。因为,她作的是前所未有之事,他到底会有什么反应,她还真不知道。

萧美儿简短地收拾了几下,慌慌张张地逃出了寝室,另收拾了一处卧房睡下。那天晚上他对她的粗暴,她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然,不仅仅是怕他对她粗暴。这些天来,他的蛮横无理已经让她对他非常的隔膜,仓促无法再和他像以前那样亲热相对。而且,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像刚才那样迷人了——不知为什么,刚才那简直像中了魔法一样,自己都觉得和自己往常判若两人。她怕自己不能再像刚才那样让他痴迷,心虚得很,仓促也不敢见他。有了这三个念想,即使已经逃出卧室,她还是怕他会忽然出现把她抓过去。只是这份害怕不同往常的害怕,有一层胭脂­色­和一股微熏蒙在上面,突嗒嗒地在心口上,跳得她心烦意乱。

还好杨广倒是规规矩矩的,见她没回来倒也没有来找。萧美儿反又害怕他是不是不在乎她了,心烦意乱,半睡半醒地熬过一夜,第二天找了个由头去见他。却发现他对她很是礼貌,宛然一副相敬如宾的样子,但是看她的目光还是朦胧的,仍然有些微熏的样子。萧美儿又是惊疑又是窃喜,虽然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这个样子,但可以看出他对她仍然是痴迷着。想起自己今天穿着平常,忽然感到非常的羞愧,慌忙回房去狠狠打扮了一下,再出来见他。

杨广自从上次在荷花池上见过她之后,忽然有种把她重新看清的感觉,那种痴迷一直带着心里,不管她如何打扮,看到她时都觉得眼前一亮。见她一面疏远他,一面又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他眼前晃悠,不知她在搞些什么名堂。难道她在故意折磨我?他如此猜测着,不禁恨得牙根痒痒,同时也是心痒难熬,却不敢对她再胡来——想起自己上次对她的粗暴,只觉得格外心虚。说来也奇怪,上次作过之后他还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等到在荷花池见过她之后忽然心虚起来。人的心,总会如此莫名其妙?

他不敢对她“有所冒犯”,她也不好意思主动亲近他。结果倒像是她故意折磨他,疏远他一样。萧美儿对这种局面的形成感到又惊又愁,却也有一份隐隐的得意,晕忽忽的,也不想仓促结束这种局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6)

杨广当然和她不同。他不会只为闺房之事挂怀,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作。比如,弄清楚隋文帝到底知不知道他夺嫡的隐秘。要弄清这个秘密,需要向他身边最宠幸的人打听。而他现在身边最红的两个人,就是荣华夫人和宣华夫人。

独孤皇后死后,隋文帝得到彻底解放,立即在皇宫上下下旨搜寻美丽宫人,如果在宫内找不到,还打算到宫外去娶。如此的急不可耐和势在必得,简直让人怀疑他在独孤皇后死时的哀哀欲绝是不是装出来的。虽然他­性­喜简朴,又一直在独孤皇后的压迫之下,一直减损后宫的规模和用度,但宫里还是有些美貌女子的。经过一番仔细的搜寻,还真让他在后宫里找到两个国­色­天香的女子。一个年龄稍长,端庄秀丽,被封为荣华夫人。一个年龄稍小,说不出的美艳动人,据说穷尽世间之词汇不能形容其美。隋主对她尤为宠幸,把她封为宣华夫人。

杨广命人挑选了奇珍异宝两大箱,悄悄地送进宫送予这两位夫人。礼下得非常重。这个时候是不能吝惜钱财的。如果隋文帝不知道那些事,正好请她们帮忙继续塞住他的耳朵。如果他知道了那些件事,就只有拜托她们吹尽枕头风,帮杨广稳住太子之位了。

送礼物进宫的人很快便悄悄回来了。向杨广报告,荣华夫人见到宝物时不动声­色­,之后毫不客气地收了。宣华夫人见了宝物后大惊失­色­,却推辞不收。杨广听了之后两条剑眉慢慢地垂下来,脸皮也慢慢地绷紧了,冷冷地叫送宝物的人再去送,并暗暗命他在宫里安Сhā的其他人去劝宣华夫人收下——说是劝,其实是威胁,说是威胁,其实说的实情:你虽然得宠,但入宫未久,根基不深,封号也不过是一夫人而已,如果失宠,在宫里该怎么生存下去?你现在正需要结交皇宫内外有权势之人,接成同盟,求作照应。现在太子主动来巴结你,正是难得的好机会,你怎么可以故作骄矜,拒人于千里之外?太子乃是国之储君,皇上在时你得罪了他也是不便的,何况皇上千秋万代之后,他就是天下之主,你得罪了他,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依我们(劝说她的人自称)看,你还是乖乖地把礼物收下为妙。

宣华夫人听了这些人的话,似乎害怕了,乖乖收下了他的礼物,并派人送来一封书信谢罪。这封信字体娟秀,信纸还透着浓浓的香气,杨广忍不住多看了几遍——一来是欣赏自己胜利的成果,二来是听说过这位宣华夫人是举世难得的美人儿,对她不禁有几分遐想。不知是不是遐想得太厉害,还是他真正有了感应,看这封信的时候他竟恍惚从字里看出了人形来。这字中的倩影清秀窈窕,婀娜多姿,面孔也渐渐清楚起来,竟然是那张他一直存在心里,不久便拿出来回想一番的面容!?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7)

杨广慌忙把信合上,遮掩似地摸了摸额头(虽然此时他身边并没有别人),手摸到额头的时候身体竟是不由自主地一颤。他的心跳得很厉害,突嗒嗒地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心口是滚热的,手心里也全是汗。他仿佛又回到了刚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又陷入了那种魂飞天外的感觉。他原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这种感觉即使还存着,也该淡了好多,没想到忽然翻涌出来,还和当年一样的强烈。

他轻轻地咽了口唾沫,把这封信用一个盒子装了,仔仔细细地藏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激动太过,他竟隐隐有了种奇怪的感觉:今天心跳得如此异常,难不成……是什么预兆?

在这奇怪的感觉的催动下,他隐隐有了一种猜测,却只敢把它藏在心底,连放在心头上想都不敢。如果这种猜测是真的,他仍会有几分兴奋,懊恼嫉妒却将是十分的。

隋文帝宠信宣华夫人和荣华夫人之后,后宫用度上也不知不觉增加了。算来独孤皇后过世也有一段时间了,隋文帝便在皇宫大摆宴席,请在京所有的皇族一并参加,冲一冲皇宫中的霉气——其实更像是在庆祝他自己终于解放。不管怎么说,独孤皇后过世还不满一年,在这个时候举办宴会,庆祝解放的意图实在太明显了。

萧美儿便是这么认为的。因此接到旨意之后不免有些抵触。但她已经好久没有参加过此等盛事,­精­神上仍然感到振奋。再加上——想到这里她就微微有些羞涩,她也想乘今天的喜气,跟杨广和好算了。这些天来她不情不愿地“疏远”他,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她已经不觉得得意了。如果真的让他寒了心,她下半辈子恐怕都不会再有得意的机会。特别是今天,她竟像感到了什么预兆似地,心头慌慌地跳,总觉得再不和他和好就要出乱子,所以今天一定要想办法和她和好。

可怜的萧美儿,再过几年她就会明白,既然是已经有了预兆的事情,能这么轻易躲过去么?

因为心中存了和好的心思,因此她坐在轿子里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掀开帘子,娇羞地偷看杨广。杨广今天有些奇怪,背影看起来有些紧张,行动也明显迟缓,就像有什么心事似地。萧美儿弄不懂他现在还能有什么心事,还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疏远他而怏怏不乐,越发感到惭愧,在心底不停地责备自己,只想着尽快和他重归于好。

走进皇宫大殿,萧美儿发现大殿里修葺得比以前堂皇多了。琉璃灯的柔光照到殿内诸人的脸上,无形中增添了几分喜气。萧美儿却一点都欢喜起来。现在殿内的气氛越是欢喜,她就越觉得独孤皇后被大家抛弃了,孤单单地躺在坟墓里好可怜,仔细想着竟然想哭了。

隋文帝得意洋洋地拥着宣华夫人和荣华夫人走进殿来,大家慌忙呼啦啦跪倒在地。隋文帝一面得意地用眼角斜睨着他们,一面叫他们平身。今天这宴会他叫这两位夫人列席,一方面是为了讨美人欢心,一方面也是想好好炫耀一下:我隋文帝杨坚也能拥有如此美人,你们可不准再偷偷地笑我,可怜我。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8)

说来也真是上不得台面,他一直怀疑他的龙子龙孙们在背地里嘲笑他,并得意洋洋地怜悯他。身为皇上,却要一直守着一个不漂亮的老婆,还被时刻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连对身边的美人多看一眼都不敢。实在是太窝囊了。这个想法他以前一直都有,但在独孤皇后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认真去想——不愿去想,也耻于去想,守在独孤皇后身边扮演那大义凛然的好丈夫。等到独孤皇后死后,这些想法忽然像火山喷发一样从心底冲了过来,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想着自己以前的悲惨遭遇,说不尽的悲叹愤慨,惊骇地发现自己原来对那种生活是如此不满的,并对自己怎么能忍下来感到恍惚难解。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令人惊讶,会变得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他现在简直觉得以前的自己都像没存在过一样,只有现在的自己是鲜活的自己,真正的自己。甚至觉得自己现在才开始真正地活——那以前活着的难道是鬼么?

皇室诸人落座之后才得以仔细端详二位夫人的容颜。这不看犹可,一看人丛中便爆发出一阵啧啧的赞叹,简直像冷水泼进了油锅。这二位夫人果真美得不同凡响。荣华夫人端庄秀丽,国­色­天香,往那一站宛如芍药笼烟,花树堆雪,这还罢了。可那宣华夫人简直美得不像人间能有的。往那里一站,不仅让身边的荣华夫人显得毫无光彩,把满座的皇室女眷比得像丑鬼一样——当然,萧美儿除外,甚至让满堂的灯火都黯淡下去,什么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美如天仙,放到这里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

萧美儿想起独孤皇后尸骨未寒,隋文帝王身边的位置就被她俩霸占了,对她们感到非常的鄙夷,因此不愿朝她们多看——其实要说独孤皇后尸骨未寒,未免有些欠妥,说她们霸占了隋文帝身边的位置,也实在有些冤枉。但萧美儿一心帮着独孤皇后,对她们肯定要带点情绪。虽然她不想对她们多看,但既然来了,就要看看这两只狐狸­精­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便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朝她们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看目光就再也移不开了。荣华夫人还犹可——她那点容貌在萧美儿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萧美儿只顾直直地盯着宣华夫人,看着她那艳丽无双的美貌,只觉得愕然,不由自主地在座位上挺直了腰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在美貌上能和她一决高下的女子——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倨傲的。嫁入大隋这十几年来,从来没有人能在容貌上挑战她,因此她才能一直“谦逊”地面对身边的女人们,而今天见到了宣华夫人,她已经连平常心都保持不了了。她偷偷地用目光剥着宣华夫人的脸,一寸一寸,一毫一毫,审视着,分析着,仔仔细细地和她相比,越比越是心惊。宣华夫人果真是举世罕见的美人儿。不仅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输于她,有些地方甚至稍胜于她。而且,除了美貌之外,宣华夫人还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宛如夜空中的皎月,旷谷中的幽兰。哪怕她只是容貌平常,拥有这种气质,也能让人深深地着迷。更何况她还拥有着如梦似幻的美貌。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09)

萧美儿感到了深深的自惭形秽,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肩膀。这种气质她没有,恐怕学也学不像。仅气质一项,高下就立即分出来了。她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自卑。原本对她是非常鄙夷的,可在美貌上输了之后,萧美儿竟然无法对她继续鄙夷下去——鄙夷,可是种高高在上的情绪。萧美儿感到非常的沮丧和恼怒,在心底骂着自己:你怎么这么没出息!难道容貌输了就一切都输了么?可是不管她怎么生气,她的气势已经倒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萧美儿在感到沮丧和恼怒的同时还感到了浓重的不安,下意识地朝身边的杨广看了一眼。女人就是这种敏感并善于联想的生物,不管看到什么样的女人,只要她长得比较美丽,都会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丈夫是什么反应。这不看还犹可,一看,萧美儿立即像被人用针刺了一下:杨广虽然是从一个隐蔽的角度看着宣华夫人,目光却是直直的,里面是说不尽的痴迷和向往,还有深深的愤懑和懊恼,甚至还有种猩红的,已经隐隐带有血腥的嫉妒。

萧美儿的心忽悠一下失去了依托,没上没下地乱撞着,慌忙低声唤他:“太子!太子!”声音很轻,语气却很重,甚至隐隐带上了些恐吓的意味。杨广猛然从遐思中醒了过来,尴尬地笑了笑,遮掩似地慌忙端起杯子喝酒,可惜还是心不在焉,手一颤,竟有几滴酒液从他的嘴边滑落下来,滴到他绣满金线的衣领上,洇出一片酒渍。这对一贯­精­细的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萧美儿心上顿时笼上了一层躁动的黑暗,不敢相信地看了看杨广,又看了看宣华夫人。心底一个可怕的猜测正像怪物一样蠕动着涨大。

难道……她的夫君看了上宣华夫人?不,不仅是看上……他那种痴迷的表情,简直像一见钟情一样……不,不仅仅是一见钟情……他的眼中还有懊恼和愤懑……简直就像宣华夫人是他的旧情人,因为什么原因错过了一样……可这怎么可能呢?宣华夫人可是皇上的嫔妃啊!杨广怎么有机会和她接触呢?

之后纵然酒宴上丝竹盈耳,美酒流芳,萧美儿也无心去享受。她现在的感觉,就像坐在一个冰寒的岩洞里,四周都是石壁,只有两个孔通向外面,一个对着杨广,一个就对着宣华夫人。除了他们,她谁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们说话。

杨广在酒宴虽然也是照常谈笑,该­干­什么­干­什么,可是他的目光,却总是悄悄地系在宣华夫人身上,里面弥漫着驱不散的迷醉和向往。而宣华夫人却一直像个美艳的神像一样端坐在隋文帝身边,用似看非看的目光俯瞰着满座的皇族,那种淡漠的高傲令人气愤。不过虽然令人气愤,她的目光从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过久地停留,包括杨广,这无疑是令人感到欣慰的——她亲爱的夫君只不过是在单相思而已,可是——萧美儿欣慰了片刻之后忽然感到了炙人的愤怒:她难道就那么高贵?只能让我的丈夫单相思?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0)

有时候,丈夫对一个女人单相思,比和那个女人两情相悦更能让妻子感到愤怒。

萧美儿的脸­色­迅速晦暗下去,放在裙摆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想要对付某个人,一股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的怒气,从她的心底像一条毒蛇一样蜿蜒着爬了出来。她忽然可以体会独孤皇后责打宫娥时的心情了。她现在真是想把宣华夫人从御座上揪下来,然后狠狠地责打——当然了,还不至于想杀了她。

这受诅咒的宴会终于结束了。殿外已经压上了如墨一般的夜­色­。萧美儿绷着脸坐在轿子里。从表情来看似乎那漆黑的夜­色­全压在她的心上。杨广骑着马走在轿子前面不远的地方,中间隔了几个亲随。可是她现在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而且还是模糊的——不知是夜­色­太黑还是心理上的作用,她觉得他的背影简直像个浮在深不见底的深潭里的纸片子,随时都会被泡散消失。

从开席到散席,他的目光都没离开那该死的宣华夫人,就像被钩子勾住了一样。虽然是躲躲闪闪的,但就是躲躲闪闪才最可恨——如果是正大光明地看,证明他心里对她还没有什么,要是躲躲闪闪地看,证明他对她已经有了说不得的想法了。现在应该还恍惚着,从他的背影就可以看出来——说不定还在回味宣华夫人的艳丽无双的美貌和超凡脱俗的气质呢——也不知道那宣华夫人有多大的魅力,他看起来简直像喝了陈年佳酿一样,醉了之后就醒不了了!

萧美儿坐在轿子里咬着牙胡思乱想,脸不由自主地青了,脸也绷得更紧。她的心现在越来越沉,就像被挂上了很多秤砣,撕着挂着往下坠。还有人继续不停地往上挂。

不能这样……我今天还要和他和好呢……不能是这样的心情……萧美儿虽然已经怀疑和气恼得快要疯掉,但还是准备和他和好。并且觉得今天必须得和他和好——如果不和他和好的话,他的心就继续飘向宣华夫人,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对她都是很不利的。当然更不能像那些愚蠢的女人一样找他哭闹——一来没有证据,二来这样他的心就会头也不回地奔向宣华夫人。不可否认,她是被一般的女人清醒和高明,但也不是没想过找他大闹。

这边萧美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杨广那边却仍然不知道收敛。他回到东宫之后,竟然没有回卧房,而是呆呆地去书房中坐了,关上门不知在­干­什么。萧美儿一口气憋在胸口,一时只想撞开门冲进去。咬了咬终于忍住了。跑到自己临时的卧房,开始梳洗打扮——她现在心情纷乱,也打扮不好自己,只好找出自己当日在荷花池边的装束原样穿了。不知是心慌还是因为什么,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都没有当时的神韵,脸­色­­阴­沉沉得也不能出去取悦于人。没办法,只好找出一点酒来喝了——宴席上她也不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逼得脸上泛起点红晕,心里的忧愤也略微散了,才准备出门。但想到自己现在心事重重,见到他时肯定笨嘴笨舌说不出什么,必须得找个由头和他说话,否则见到他的时候就只能呆站着了。又寻了些酒和点心,用托盘盛了,自己亲自托了,朝书房送过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1)

她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忽然有了一种类似抓贼的冲动,二话没说就把门推开了。杨广好象正看着什么东西,脸上的神­色­说不清的恍惚、甜蜜和忧虑,见她进来赶紧把那个东西收了,同时连忙把那副神­色­收起来——虽然他动作极快,萧美儿还是把他所有的变化尽收眼底,那个东西也看清楚了——那似乎是一封信,装在一个镶满了金钿的乌木盒子里。她顿时感到血朝上涌,一时间只想冲过去把那封信翻出来看个明白,梗了梗脖子,好不容易忍住了。堆起满脸的笑容,款款地走上前去:“太子还在忧心国事啊?”不知不觉就带上了讽刺的意味。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妥,但就是止不住要说。

杨广还不知道她已经发现了他的心事,因此对她这句话也没有细细品位,只是惘然一笑。看到她亲自端着酒和点心,慌忙说道:“你怎么自己作这粗活,叫宫女来作就好了。”他倒是真心关心她,但她听来就觉得像是特意假装,便莞尔一笑,特意把嗓音逼得甜腻腻的,掩盖自己心中酸味:“没有关系,一个盘子压不死人。”酸味还是从语气中露了出来,从用词来看简直像在负气。她在心底一直责令自己要沉住气,可就是不由自主地想揶揄他。

“就算压不死,我也怕压伤你那白玉的美手啊,让我来吧。”杨广站起身来,亲手接过了盘子,放到桌子上。这对她可说是极大的骄宠和礼遇。可是她就是觉得他是特意装得亲热,想要掩盖什么东西。所以受了骄宠还觉得被耍弄了,一股怒­色­已经不由自主地在脸上浮现出来。她慌忙摸了摸脸,安抚那已经涌到脸上的怒气,更加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他那原本清亮逼人的眼睛仍旧蒙着一层暧昧的迷离,就像一潭清水上结了一层浑浊的软膜一样。她恨不得伸手进去,把这层软膜硬生生拿手捞出来。

萧美儿用眼角瞥着杨广,慢慢地斟了一杯酒,轻抬玉腕,必恭必敬地端了过去。杨广见她如此多礼,有些受宠若惊,慌忙接了过来:“爱妻为何如此多礼?”

“这酒香醇滋补,喝点对身体有好处。”萧美儿用眼睛瞟着他,恨不把目光直勾到他心里去。但她极是克制,目光中意图并不明显。因此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她倒是像在勾魂和挑逗,宛然一副销魂的好风韵。

“这杯就算了吧。我在席上已经喝了不少了。”杨广赶紧推辞。

“不见得吧。您在席上根本就没喝几杯,臣妾一直数着呢。”萧美儿嘴边不由自主地浮起冷笑,忍不住揶揄起他来。

杨广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下意识地朝萧美儿仔细看了看。萧美儿的话引发了他的警觉,但看到萧美儿今天的样子勾魂摄魄,那些怀疑“唰”地一下便消散了,只当她是在撒娇使­性­——这样更让人觉得销魂。便微笑着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2)

“不见得吧。您在席上根本就没喝几杯,臣妾一直数着呢。”萧美儿嘴边不由自主地浮起冷笑,忍不住揶揄起他来。

杨广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下意识地朝萧美儿仔细看了看。萧美儿的话引发了他的警觉,但看到萧美儿今天的样子勾魂摄魄,那些怀疑“唰”地一下便消散了,只当她是在撒娇使­性­——这样更让人觉得销魂。便微笑着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萧美儿在杨广喝酒的时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看着他举杯,仰脖,再喉结一动把酒液吞下去。她觉得他今天听话得有些过分。尤其是被长期疏远之后,连一点怨言都没有,甚至提都没提自己被疏远的事情,以他在自己面前那娇纵的态度,怎么看怎么可疑。她越发觉得他这是心虚,怕自己发现她的隐秘,才特意如此谄媚,越想越觉得胸口憋闷,甚至觉得胸口马上就要炸裂开来。完了。现在杨广对她越好反而越老落下不是。书房里的气氛看似平静,却是暗流涌动。如果不想个办法疏导的话,恐怕马上就会发生了不得的事情。

萧美儿已经被怀疑和愤怒蒙住了眼睛。她没有看见杨广眼中那朦胧的暧昧已经渐渐消散,目光已经慢慢往她身上聚集,并渐渐生起玫瑰­色­的热度。男人是很现实的。相对于天边的月亮,他更倾向于选择眼前的玫瑰。更何况眼前的这朵玫瑰并不比那天边的月亮差得了多少。

萧美儿不知道杨广的心情已经转变,还在为自己屡屡失言感到焦急恐慌。她平日是最会克制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她飞快地思考了一下,心想自己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干­脆什么都不说,用最原始的撒娇方法,二话没说就往他怀里一坐。紧紧地把脸靠到他的胸前,双手环绕着他的腰,宛然一副娇羞不胜的样子,也正好得以不看他的脸——不看他的脸她大概会冷静一点。

“太子殿下……美儿这些天无礼了,心里一直很愧疚……早就想来向您赔罪,只是怕您不愿意原谅我……请问您可以宽宏大量,饶了美儿这一次么?”她像只猫一样用头轻轻地蹭着他,从喉底的黏膜里发出假声,声音甜得像涂了蜂蜜——她才是有些特意做作了。没办法,她现在不做作的话根本没法对她亲近。

“我怎么敢不原谅你呢?其实该是我向你赔罪才是……”杨广被她如此奉承着,不禁神思荡漾,也微微有些得意,心中被困已久的情yu也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转眼便泛滥而不可收拾。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3)

虽然他这些天被她冷落疏远,还不时被她耍弄(他认为的),对她也是颇为气恼,但是更多的是渴望和痴迷。再说现在怀里拥着软玉温香,她又对自己如此奉承,有再多的愤恨也该消散了。想着那心尖上的人儿一直像天边的月亮遥不可及,还不如暂时把她放在脑后,和眼前这温柔体贴的爱妻好好温存。再说她现在又是和那日勾起他无限情yu时一样的装束,很快便让他被欲望炽烤得难以忍受,赶忙在她的耳边说:“我们今天就一起回去吧?”没等萧美儿回答,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抱了起来。要是按他此时那饥渴的劲儿,恨不得在这里就和萧美儿温存。这里是他读书和休息的地方,也有床榻可以用,但没有卧房里的宽敞舒适。他今天晚上打算好好地疯狂一下,必须有足够宽敞和舒适的空间。

这天晚上红罗帐里春意盈盈,暖玉生香。两人如鱼得水,恩爱无比。可是萧美儿虽然在­肉­体上感到了极大的欢娱,­精­神上却是硬生生的割裂开的,脑子里净想着那不愉快的事情,尤其是宣华夫人那高傲矜持的样子,还有杨广看着她时那痴迷的眼神,简直是一刻不停地交替在她眼前晃动。因此她的­肉­体固然非常快乐,心里却仍然是愁云惨雾,导致这本该深深记住的欢娱竟在她的心上丝毫没有留下痕迹。以至于当杨广耗尽激|情在她身边沉沉睡去之后她只是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怔,竟恍惚记不起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刚才的欢娱现在想来简直像梦境一样模糊,若是用力回忆,就有种说不清的麻木感觉袭来,弄僵她的脑海,令她说不出的难受。

不该这么紧张的……他们只是对望了几眼,不,只是我夫君一相情愿地看着她而已,又没有和她偷­情­……不,也不可能和她偷­情­,她可是父皇的人哪……

想到这里的时候,萧美儿忽然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熟睡的杨广。他睡脸纯洁安详,宛如初生的婴儿,长长的睫毛拖着几缕淡淡的影儿,投­射­在下眼皮上,说不出的可爱,让人忍不住地想触摸几下。

现在的他怎么看都是个无害的好人。但也只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他眼中­射­出足以烧尽整个天地的火焰。他是一个可以把天地翻转过来的人,可以把一切都毁掉,别看他现在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虽然觉得这是他的诽谤,但萧美儿还是不止一次这样想他。她总觉得,如果他掌握了权势,恐怕世间就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情。说不定到了那个时候,偷纳父妃只是小事一桩。

萧美儿心乱入麻地偎依到他的身边,把头放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浑厚的心跳声,希望心里能平静下来,没想到越听越是心乱如麻。因为她不知道,这颗心以后还会不会属于她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4)

萧美儿此后就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严密地监视,仔细地分析,揣摩他还想不想着宣华夫人。而杨广在那晚之后神情和举止都恢复了常态,似乎已经不在把宣华夫人放在心上了。但是萧美儿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她曾经偷偷进杨广的书房翻找过那个盒子,却发现那个盒子已经找不到了。显然杨广已经意识到她注意到了这个盒子,怕她发现什么,特意藏起来了。如果没有什么暧昧的事情,他藏起它作什么?

她既然一心一意只注意杨广的情事,当然就无暇再注意朝堂上的事情。她没有注意到,在这段时间里,意图夺嫡的蜀王秀,被杨广找了个由头,劝隋文帝废黜了。隋文帝一心只扑在温柔乡里,渐渐得把朝廷大事都交给杨广了。朝廷大权,已经几乎全部落入杨广手中了。

“美儿,你觉得,送一个贵­妇­人礼物,珠宝和金银哪一个和她的心意?”为了保住这来之不易的权力,杨广更加频繁地往宫里送礼物。一来让宫里的盟友把隋文帝继续拖在宫里,更加严实地堵住他的耳朵。二来隋文帝到底知不知杨广夺嫡的隐秘,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如果他知道,那他现在对杨广的放权就是欲擒故纵,等他得意忘形,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再揪住他一举废之。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的形势简直是犬牙交错,暗流涌动,想一想都让杨广起­鸡­皮疙瘩。因此,给隋文帝枕边那两张口送礼物就显得尤为重要。

在给宣华夫人置办礼物的时候,他特意找萧美儿商量——这个“特意”,是萧美儿给他加上的。因为她觉得他这个行动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含义。要么是特意避嫌,要么是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想让她以女人的身份为他出谋划策,更有效地讨得她的欢心——他毕竟是男人,女人喜欢什么他终究不是完全清楚。

萧美儿不动声­色­地坐着,骄矜地微微抬着下巴。她尽量装成什么都不知道,平心静气地看看他到底想作什么。好吧,既然他让她参与到送礼这件事里来,她正好乘此机会检查他是不是真的只为了“公事”送礼。比如检查礼物中有没有夹带书信,传话中有没有含着隐语。因为这是他和宣华夫人联系的唯一通道。

经过了多方检查,萧美儿觉得暂时还没有问题。但是只可以说是暂时的。不知为什么,她总对宣华夫人怀着巨大的恐惧,总觉得一不小心她就会把杨广抢了去。因此她恨不得像对待婴孩一样,把他用被子裹了,一天到晚背在身边——想起孩子,她又不禁黯然神伤。她嫁于杨广已经很久了,却一直没有生养。虽然她年纪尚轻,但嫁给他这么久了,还没有孩子,实在是一件憾事。说起来,这不失为她和杨广的婚姻的一个巨大隐患。

就在她想要一天到晚地盯着杨广的时候,偏偏又出了一件事儿,让她不得不和杨广暂时分别。一日边境官员来报,突厥今日不断­骚­扰边陲重镇,大有大举进犯之势,请朝廷出兵予以痛击,以报边境安宁。没过几日,又有八百里加急来报,突厥已经已经对边境大举进犯。隋主连忙派兵迎击,又命杨广为主帅——有时候军功显著、大权独揽也未必是好事,其代价就是每次有重大危机都要他去应付。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5)

杨广此次出征,自然也是重兵环拱,群臣护卫,不会有什么危险。比起上次出征,不仅经验充足了许多,年龄也长了不少,应该没什么可担心的,此行一去,大抵只是建功立业罢了。因此萧美儿在送杨广出征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多少愁云惨雾,相反还有些得意洋洋。杨广银盔银甲,配上高大的身材和成熟的气质,显得无比的英姿飒爽。有夫如此,萧美儿觉得无比的自豪,目光随他而动,骄傲地看着身边的所有人——当然是不露痕迹的。多年的低调已经使她练就了喜怒不形与­色­的本领。可是当杨广对隋文帝行礼的时候,她的心忽然一下子失去了依托,转眼就掉进了无底的大海——而且是醋意的大海。因为隋文帝不是独自来送杨广出征的,他的身边还站着宣华夫人——现在隋文帝已经一刻都离不了荣华夫人和宣华夫人,连送儿子出征都带着她们,不知算不算得上­色­迷心窍。

杨广行礼之时目光只在宣华夫人身上停留片刻,之后便转向别处。看起来相当自然。萧美儿只觉得他是在特意避嫌,只觉得如海的醋意一波波地涌上心头,冲到她想呕。甚至怀疑杨广今天那英姿飒爽的模样,都只是特意作给宣华夫人看的。一时间竟无法再注意杨广出征的事宜,只在那里怀疑和揣测杨广和宣华夫人的关系。等到军队开拔才惊醒过来,看着杨广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杨广此时出征,历史上没有关于他的功绩的详细记载。只记载了隋朝大盛,功劳也大多记在了众将的头上。但杨广作出主帅,应该不会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可能是因为他后来恶名太盛,把他的功绩也抹杀掉了。

杨广出征后前线传来的大多是些捷报,萧美儿不需要对战事过于挂怀。但是丈夫离开后的­精­神空虚,总要有东西来填。萧美儿显然不需要为这个问题烦恼。她的心思,现在全放在她的虚拟情敌——也可能成为现实中的情敌的宣华夫人。

萧美儿再度频繁地进出宫掖。宫里的女人一贯孤独,见到来客都格外的亲热——宫的“姐妹们”名为姐妹,实为对手,根本就不能说什么知心的话。唯有宣华夫人,不知是娇气太过,还是为人腼腆,见到她时的亲热总像是隔了一层冷纱。平日里这点小事萧美儿是不会计较的,此次却计较起来。总觉得她是故意拿架子。

萧美儿第一次见到宣华夫人的时候,她正在低着头作针线,像一朵百合一样微微地垂着头,笋尖般的手指捻着银丝般的绣花针,用彩线在白绸上绣出如画美景。萧美儿一声不响地走到宣华夫人的身边,仔细地检视她的手艺。她的绣工算是不错的。要是对其他人,萧美儿说不定会由衷地夸赞几句,但这次却不由自主在心里对她的手艺大加贬斥,甚至还想和她一较高下。

她不动声­色­地移近了些,轻启朱­唇­,眼睛却是瞄着她,笑颜如花地说:“不瞒您说,关于绣工,我也是颇有研究……”

“哦?太子妃也喜欢刺绣,那真是太好了!”宣华夫人一听这话,双眼顿时亮了起来,看来对刺绣颇为痴迷看重。

萧美儿矜持地一笑,目光顺势朝她手中的彩帕滑了过去,顿时被上面那流光溢彩的蝴蝶刺痛了眼睛。

①历史上的萧皇后生育了多个子女,作者为了小说创作的需要将其设定为一生无生育。读者若对她的子女有兴趣,可以查阅《隋书》。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6)

萧美儿命宫女小心翼翼地捧着锦缎,款款地朝宣华夫人的住处走去。她今日用心打扮了一番,走路的姿势也对着镜子纠正过,格外显得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宫女捧着的那匹锦缎,是她劳累了大半夜的成果。用来跟宣华夫人“切磋”的。她昨日在宣华夫人绣的锦帕上似乎窥见了她心中的隐秘,不由自主地想要隐晦地打压一下她。

宣华夫人迎接她的时候非常热情,但萧美儿可以看出她那秋水般的眸子底部隐藏着不愿服输的冲劲。看来她也听说过自己的绣功出神入化吧。萧美儿不露痕迹地冷笑一下,似乎感到身边的锦缎也发出了心跳。看来它这次能“大显神威”了。

在房中坐定之后,萧美儿就命宫女展开锦缎。宣华夫人微笑着盯着锦缎看了一阵,忽然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锦缎上绣的是几朵瑰丽的牡丹。花盘硕大,花瓣是微微带着赤­色­的粉红­色­,上面叮了几只玉­色­的小蝶。牡丹和蝴蝶都栩栩如生,牡丹似乎马上就要迎风而颤,蝴蝶似乎马上就要乘风而起,果真是出神入化的手段。任何人看了恐怕都要忍不住喝彩,宣华夫人看了之后眉心却蒙上了一丝­阴­霾。

“太子妃,您的手艺果真高超,本宫绝无法望您项背……不过您在配­色­上面,似乎稍微差了一点。”

“还请宣华夫人指教。”萧美儿垂着眼帘,被眼帘遮住大半的眼睛里似乎有道光在悄悄地流动,就像一条狡猾的鱼。

“您看,”宣华夫人把手指点在锦缎上,语气已带了几分不快:“花朵固然鲜艳,与蝴蝶争艳却是万万不能的。你把牡丹绣得艳丽逼人,蝴蝶却绣得极素,实在有些不妥当。”萧美儿的蝴蝶是用微赤的粉线绣成,中间夹杂了细如发丝的金丝,在阳光下亮晃晃得简直像一团火,把旁边那玉­色­的小蝴蝶比得几乎像鬼影一样。

萧美儿的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用眼角看着丝缎屏风上那几十只蝶儿,它们都是用彩线绣成,中间夹杂了金丝。

“娘娘此言差矣。”萧美儿继续微垂着眼帘,脸上的肌­肉­都没有动一下:“在美儿看来,刺绣和作画一样,不仅要绣其形,还要绣其意。世间万物皆有品阶,凡事都有主次之分。像这花园里的诸多鲜花,虽然都被蝴蝶踩在脚下,但毕竟是园子的主人。蝴蝶在花园里徘徊得再久终要离去,花朵却根植在花园里,无论何时都不会离去。因此在美儿心中花为主,蝶为次。刺绣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地表现出来了。”

一席话说得宣华夫人整张脸都有些发灰。萧美儿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眼底漫起一丝得意的冷笑。

萧美儿从来都没有如此炫耀过自己正室的身份。她知道宣华夫人拿蝴蝶自比,也总觉得她这只蝶儿会飞到她的夫君身上。这种行为当然不被允许,但也只是在台面上而已。暗地里什么事是作不得的?萧美儿还不至于如此天真。所以故意拿蝴蝶警示她:即使是你再温柔美貌,终归也只能是个无根基的蝴蝶。永远无法像牡丹一样拥有深厚的根基。当然了,如果她真有败坏人伦的心思,这算是对她的警戒,如果没有,就当是几句无心的浑话罢了。相信宣华夫人也想不起她会是这个意思。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7)

转眼北方的战事就结束了。隋朝大胜,作为主帅的杨广威风八面地凯旋归来。隋文帝对杨广大加赞赏,自此更是把朝政都尽交与他,自己躲在温柔乡里享乐。

萧美儿碍于身份,在杨广归来之时不能出城相迎,直到庆功宴上才算能与杨广近距离地相见。杨广此次归来,除了有些疲惫,看起来一切正常。列席之后也没有朝宣华夫人多看一眼。仿佛他对宣华夫人的兴趣,已经像清晨的露珠一样不知不觉地消失了。萧美儿大为满意,想着自己身边伴着的是风华正茂的杨广,宣华夫人身边的却是已经成了个糟老头子的隋文帝。不仅微微有些得意——相当促狭啊。因嫉妒而生的女人的敌意,即使事情结束了,也不会轻易地消散。更何况这事情也许还没结束。那个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就被藏起来的的盒子,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隋文帝虽然陷进了温柔乡里,但并不是就此不再过问国事了。如果遇到重大的事件,他还是要过问的,并尽量亲自裁断。一天夜里他在灯下批阅奏折,忽然一阵倦意袭来,竟趴在桌上睡着了——以往独孤皇后在时,他可以彻夜批阅奏折而不知困倦。现在身边的人换了,自然不能跟那时同日而喻。

苍茫梦乡之中,隋文帝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头,向下眺望。都城的城墙和白天时一样宏伟。隋文帝在自矜大隋江山固若金汤之时,忽然看到城下不远处有一棵树。上面果实繁茂,竟挂满了整个树冠。隋文帝正想尽前观赏,忽然看到一股洪水滔天而来,转眼便淹上了城墙。隋文帝吓得掉头便跑,不慎跌下城墙,顿时惊醒,身上已经流满了冷汗。

隋文帝赶紧叫左右端上一碗热茶喝了,仰面靠在椅背上,心跳地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越想越觉得此梦不祥,对梦中所见秘而不宣,急召大臣进宫解梦。

隋文帝本以为此梦只是召示水患,没想到大臣说此乃天下浑一之象,召示将有人威胁大隋江山。隋文帝惊惧万分,回想梦中情景,觉得应该是个水傍名姓之人为祸。细访都城内外,发现成阝国公李浑有一子,小名洪儿,正应了梦中洪水滔天之象。遂令内侍赍手敕至李浑家,将洪儿赐死。

李浑固然痛不欲生,朝中众臣也是人心惶惶。毕竟无故擅杀大臣之子,对隋文帝来说可是从来未有的事情。杨广心怀鬼胎,朝中一有变故,比谁都要紧张。忙令宫中的眼线打听,得知是“皇上夜梦异象,怀疑有人将威胁大隋江山”,至于梦见了什么却不得而知。

杨广不知就里,坐在家里胡思乱想,越想越慌。要知道为帝王者感到皇位不稳的时候,十有八九会猜忌儿子。隋文帝忽然擅杀大臣之子,说不定心神已乱,说不定哪天就会疑心他这个当太子的,胡乱一杀了事。虽然他现在把持朝政,宫中眼线众多,但皇帝若是忽然要杀他,恐怕也阻止不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8)

萧美儿一声不响地站在靠在桌子旁发呆的杨广身边,低眉顺眼,面含娇媚,好一个柔媚贤妻的模样。杨广这阵子经常这样发呆。她亲手为他调配羹汤,每次端上来请他喝,他只是应着。却十有八九都忘了喝。这次她送上来之后便一直在旁边等着,看他喝不喝。可他竟想没发现他的存在似地,仍是发呆直到羹汤凉掉。萧美儿心里微微有气,却没有发作。因为那未了的怀疑,她这阵子在他身边格外表现得温柔体贴,一面秘密地在东宫里搜寻那个盒子。不知为什么,不找到那个盒子,不看清里面是什么,她就不安心。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当然不能有丝毫造次了。

这次看着自己的羹汤凉掉,萧美儿却不打算不吭声了。因为她感到有些心疼。不是为了自己的羹,而是为了杨广。她轻轻地走到杨广身边,依偎着他跪了下来,握住他的手,抬起那晨星般的美眸,用清甜的声音说:“不知何事令殿下如此劳心……可以跟美儿说说么?就算美儿不能为殿下排忧解难,多一个人商量商量,也是好的。”

杨广用眼角看了看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让她坐下来——这次不让她坐在他膝盖上了。不耐烦、却也像发泄一样对她轻轻说道:“想来你也知道……父皇近日擅杀大臣之子,就像心智已乱一样。我担心父皇……父皇会对我有不必要的怀疑……”

萧美儿紧紧抿着嘴­唇­,眼中也蒙了一层愁云惨雾。老实说,杨广的担心不无道理。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如果伴的是一头疯虎,任何意识清醒的人都要害怕。但是她不能把自己想的说出来。她要作的,是宽慰自己的丈夫。于是面含微笑,用甜美的,却令人心安的声音说:“太子殿下你不用担心。父王夜梦异像,恐怕是因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才会偶有失误。我听闻父王近日里过问政事的时候,条理清楚,思维敏捷,绝没有到心智已乱的地步。再说太子您功勋卓著,又如此忠心孝顺,即使皇上心智已乱,恐怕也不会对您不利……”

“年纪已大……身体不好……哼哼……”杨广听了萧美儿的话之后忽然神经致地重复起这几句话来,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红润而富有棱角的­唇­边更是弯出了一丝冷酷的微笑。萧美儿的话触动了他心中的隐秘。他可是一直在期盼着隋文帝劲早归天,把皇位让于他坐。只是没想到隋文帝的身体如此之强健,竟然在位子上赖了这么久,如果这次的异常举动是昭示老头子快要油劲灯枯,倒也是好事一件。杨广起了这不臣之心后迅速把它按回肚子里,对着费心劝他的萧美儿冷冷一笑:“即便如此,我还是得防着父皇对我‘失误’啊。如果他作了什么不恰当的事情,即使日后清醒过来,追悔莫及,也是无用的了。因此我打算从现在开始多多地给宣华夫人和荣华夫人送礼物。你说可以么?”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脸上忽然带了少许异样的神情。更是在最后一句话上加了重音。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19)

萧美儿是个聪明人,顿时听出了这其中的怪异,如雷打般僵住了。脸也飞快地青了,就像寒晨里被冻得冷冰冰的树叶,而那双惊恐的眼睛就像两滴瑟瑟而颤的露水。

他……是在征求我的同意么?他为什么要征求我的同意?难道……他发现了我对宣华夫人的态度?也知道我在偷偷调查他们的关系?

萧美儿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中发出了恐怖的尖啸,下意识地掩住了自己的口,腿脚像被雷打一样酸软了。她也不失为一个伶牙俐齿之人,此时口舌却像木石一样僵硬,一句狡赖和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杨广冷笑着看着她惊呆的样子,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凛冽的光,头也不回地走了,把萧美儿晾在原地发呆。

朝中的形势越来越紧张。隋文帝杀了李洪之后仍旧无法安心,为图斩草除根,竟又把李浑合家大小系数赐死。杀了李浑全家后仍是不安心,又自己思量出梦中树木生子(果实)乃是一个“李”字。昭示着将有姓李之人祸乱天下。偏偏此时又有缺德的佞臣劝隋文帝尽杀朝中李姓之人,一时间搞得朝廷内外人心惶惶。

既然事情闹大了,隋文帝的梦中异象就再也掩藏不住,流传少许给大臣们知道了。重臣们均觉荒谬,高颎以前朝之事为证,说梦境乃虚无缥缈之象,作不得准的,力劝隋主弃了这念头。杨素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信部将李密,也帮着高颎上奏。杨广恨他此时还趟这混水,少不得将他训斥一通。幸亏隋文帝并没有昏庸太过,放弃了尽杀李姓大臣的想法,对上疏劝他之人也没有为难。朝中李姓诸人逃过一劫,文臣告老还乡,武将卸甲归田,一时间几乎走了个­干­净。日后大大出名的李渊也在其中。

朝中暂时安顿下来了。但没有安顿太久。也许是应了萧美儿的话,隋文帝在闹完这件事后不久身体便迅速衰弱下去,很快就一病不起。关于隋文帝的病因有诸多猜测,但人们都更愿意相信他是贪­色­起祸。毕竟他年事已高,是经不起宣华夫人和荣华夫人这两把伐­性­伤身的斧头的。

杨广为了显示自己的恭顺孝顺,自然常去宫中探视。萧美儿自然也随他一起去探病,不过是真心实意的。让萧美儿惊讶的是,她眼里的那个娇滴滴的浮浪女人宣华夫人,竟然毅然担负起了侍疾的职责,几乎是衣不解带,昼夜­操­劳,委实让人刮目相看。不过这似乎也不是件好事,她日夜不断地守在隋文帝身边,杨广和她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萧美儿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袖。她还记得自己丈夫那凛冽的目光。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0)

到了七月间,隋文帝的病势日渐重了,却不在寝宫养病,而是在更为舒适的仁寿宫中。尚书左仆­射­杨素,礼部尚书柳述,还有黄门侍郎元岩,三位近臣宿阁中。杨广虽然住于东宫,但入宫问安也越来越频繁。他每次入宫萧美儿都要跟着,几乎是寸步不离。其实她也仔细想过,觉得自己的丈夫不会对庶母有非分之想,毕竟这是败坏人伦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止不住地担心:正因为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才格外觉得可怖——总觉得那是仙佛、鬼神、祖先给自己的警告,或者根本就是自己灵魂的预警。带着神秘和未知的气息,却让人觉得注定要发生。

隋朝男女之防并不重,男女相见时只要以礼相待,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宣华夫人倒很避闲,杨广一来她就躲入纱帐之中,隔着纱帐与他答话,让萧美儿少担了不少闲心——如果她大大方方地站出来跟杨广说话,杨广一次复一次地看着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难免不会心动。不过她躲入纱帐之中也未必能了却祸端。她那美妙的身资被纱帐隔着,雾里看花,最是销魂——想到这里的时候萧美儿的脸不禁红了红:自己什么时候也会用这­淫­词艳语了?

隋文帝的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要药也比往日频繁。杨广入宫问安也更加频繁。除了担心老父的病势,也怀着不可告人的期望。他早就盼望着老父能把皇位空出来给他了。一面是不希望他死,一面又是希望他早死,这种心情如此的矛盾,他却能够平静地怀着,倒也是奇事一件。

一日清晨入宫,宣华夫人正坐在隋文帝床前喂他吃药,杨广进来之时不及闪避,也绝没有放下喂了一半的药碗仓皇逃入帐中的道理,不由得呆了一呆。

杨广见此情况也觉错愕,但他很机灵,愣了愣之后下拜——就当是拜他父皇了。萧美儿慌忙也跟着下拜,心里却颇为不满。隋文帝在床上叫他们平身,不欺而遇的尴尬就这么混过去了。宣华夫人远不如杨广老练,呆呆地等他们平身之后就傻傻地给隋文帝喂药,不知不觉中一股红意慢慢地从耳根漫了出来,转眼便双颊飞红——看来她对杨广的目光并非没有感觉。

萧美儿见她露出如此忸怩的神­色­,顿时起疑,慌忙朝杨光看了看。杨广此时倒显得十分规矩,目光下垂地垂手而立,但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她总觉得在她看清他的前一瞬他还用蛇信般的目光瞄着宣华夫人。萧美儿感到一阵恍惚,接着感到莫名的恐惧:那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呢?难道自己已经失去了理­性­了?天哪……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1)

杨广在宫中问安后就带着萧美儿出来。并没有在宫中逗留多久。萧美儿却觉得他哪里都怪,越发为自己感到惊慌起来。回到东宫之后仍记挂此事,心中烦闷,口中也莫名的­干­渴起来,忍不住把那用井水浸过的,冰凉的酸梅汤喝了一碗又一碗。梅汤本非平和之物,何况又是冰凉的,萧美儿吃过之后不久胃就不舒服起来,到了半夜竟然开始呕吐腹泻,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

她不能动弹了,杨广却还需要去宫中探视,便只好一个人去了——箫美儿却觉得形容他此时的心情不应用“只好”这个词,说不定心里还乐着呢。但是她不能阻拦他。一来他这是在作为人子女者应该作的事情,二来他对自己的想法似乎了如指掌——从他发现她忽然病倒时似乎心里有数就可以看出来,说不定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方法。自己在病中,没有­精­力和他周旋。

萧美儿只好怀着不安的心情,把头靠在枕头上,静静地看着他离去,祈祷这一次不要弄出事来——老实说,关于自己的这个想法,她也觉得自己是多虑:只是让他自己去问安一次罢了,能闹出什么事来?

然而世事就是这么的难以预料。杨广此次一去还真搞出事来了,而且是大事情。

当杨广走进隋文帝的寝室的时候,隋文帝已经睡了,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宣华夫人此时却不在。他也正好乘此机会好好地看一看父亲。

隋文帝躺在锦被之中,形容枯槁,肢体枯瘦,活像一截被绫罗绸缎裹住的朽木。杨广想起往日父亲英明神武的样子,感到有些恍惚,接着便感到一阵痛彻心肺的心痛——不管怎么说,他还是隋文帝的儿子。然而这阵心痛很快便过去了。杨广对着即将油尽灯枯的隋文帝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感到无比的轻松,接着就是无尽的得意。

这么多年来,他就像一座沉重的泰山,无时无刻不压在他的头上。而现在,这座泰山终于倒了。躺在这里,萎缩成这么小的一段。三十多年了,他终于被自己克服了。

有了这种心思之后,杨广忽然出奇的胆大起来,开始朝门外眺望,寻找宣华夫人的身影。她不知­干­什么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杨广凝视着门外,那双深邃的眼睛此时像一对深潭,在早晨的光线中显得无比的诡异莫测。他就这样静静地站了片刻,嘴边忽然露出一丝莫可名状的微笑,抬脚便走了出去。他要去看看,宣华夫人在不在花园里。

因现在时间尚早,花园里好多地方还是很­阴­暗。当他走到一座假山之后时,忽然看到宣华夫人雍容缓步而来。这里原本因背光而显得黑黢黢的,她一来竟像这里移来了一个小太阳一样,一切都仿佛被照亮了。原来她此次是出去更衣,所以才稍耽搁了些。不知是怕羞还是嫌累赘,竟然没有带宫娥,平日不带不要紧,今日不带就要引出事端了。

看到宣华夫人出现,杨广忽然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头顶,抿紧了嘴,二话不说就跳出来拦住了她。宣华夫人被吓了一大跳,想要逃走,却又有些犹豫,只好侧立道旁,不敢正眼看他。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2)

“太子您为何挡住我的去路?”宣华夫人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脸早已羞得通红,只敢用眼角偷看杨广,和他目光相遇之后却忙不迭地避开。那羞怯慌张的样子说不尽地可怜可爱。

杨广静静地看着她。一双深潭中的眼睛里漫起无数旖旎的波光。他缓缓地叹了口气,轻轻咬了一下嘴­唇­,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建康一别之后,我就把你的样子烙在自己心里了。烙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连头发丝儿我都没有漏掉,”说到这里他的喉结动了动,竟像激动得说不下去一样,咬了咬嘴­唇­才接着说:“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我还觉得你和那时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宣华夫人身体一震,终于朝杨广抬起头来。她那张瓜子小脸已经红得像一颗熟透的桃子,那双清亮的眼睛就像沾在桃子上的一对晶莹的露珠,正在不安地颤动着,不知下一刻将滚向何处。

一直装聋作哑的小鸟们忽然聒噪了起来,还惊慌地闪动起翅膀。就像有什么无比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

萧美儿吃了药后便睡着了。不知是过于疲惫还是药起了作用,她很快便睡了个昏天黑地。梦中忽然听人在耳边急切地说:“禀报太子妃,皇上、皇上他驾崩了!”听到这话之后萧美儿在梦里就魂飞天外,“哎呀”一声醒了过来,睁开眼之后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就像心马上要撕着肝扯着肺从身体里跳出去一样,慌忙用手按住了。接着额头上一阵冰凉,竟是大滴大滴的冷汗渗了出来。

一开始萧美儿见亲近的宫娥站在榻前,并没有说话,还以为刚才是梦,松了一口气,只顾揉按自己的胸口,自我解嘲地说:“没关系,惠儿,刚才我只是作了个噩梦……”

没想到惠儿跪下来沉痛地说:“不是梦,太子妃殿下,皇上的确驾崩了,就是刚才的事儿!”

萧美儿猛地抽了口冷气,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倒在床上就动弹不得。身上汗出如浆,转眼就把衣服湿透了。然而出了汗之后她反倒康复了,慌忙站起身来梳洗穿衣,飞也似地赶到了宫中。此时宫里一片混乱。她找了好久才在仁寿宫找到杨广。只见他脸也青了,眼也直了,活象刚从地狱走了一遭似地,见她便说:“你怎么来了?父皇刚驾崩,病人来了不妥,你快回去!”语气中充满了惊慌和恐惧,竟不像是在关心她,倒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怕她发现似的。萧美儿立即捕捉到了这丝异常,惊疑地朝他看去。他慌忙把目光转向别处,却又偷偷地从眼角偷看她。萧美儿见他如此,越发相信是有见不得人的事儿。

杨广马上要­操­持隋文帝的国丧,不宜与萧美儿多说话。萧美儿暂且离开,却去找杨广在宫中的眼线,细问皇上驾崩前后的细节。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3)

诸位眼线见她是太子妃,不敢推脱不说,但此事又关系重大,说出来就是掉脑袋的事情,只能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见他们这样萧美儿越发起疑,犹豫着想去问柳述和元岩,他们两个人都是近臣,柳述还是驸马,刚才宫中发生的事情他们应该知晓。没想到刚走到他们的居所附近就看到士兵环绕,人人看到她时都是一脸紧张的神情。柳述和元岩竟像是被软禁了!萧美儿慌忙刹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掩住了口,原本就苍白的脸变得像粉墙一样惨白。一个可怕的猜测像怪物一样在她的心底膨胀起来,在心里抽动着晃出巨大的­阴­影,转眼就把她的整颗心都吞没了。她飞也似地跑到宫女们里,找侍侯过皇帝的,又和她亲近的宫女询问。她们一开始也是支支吾吾地不愿说,后来被逼得无奈了,又见她是“杨广”的妻子,才隐晦地暗示她:不久之前,也就是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忽然在病榻上大骂,然后命人宣柳述和元岩。萧美儿一听光宣柳述和元岩,不宣杨素,就感到不对——杨素是杨广的亲信。又听说皇帝在宣柳述和元岩之后曾经捶床大骂,言语中似乎提到畜生二字,又明白了几分,顿时又出了一身冷汗,心“忽悠”一下子就掉进了万丈深渊,晃晃荡荡地往下急坠,许久都不见底。

畜生……好象是父亲骂不肖儿子的时候最常用。父亲会骂他畜生……难道是……萧美儿忽然感到心头一阵剧震,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一阵洪水般的恐慌转眼就把她淹没了。和恐慌一齐袭来的,还有浓浓的愤怒和怨恨。她用手捂住已经要撕裂的心口,恨恨地咬住了嘴­唇­,一双眼睛里似乎在喷着幽蓝的火焰:难道说……他真和宣华夫人弄出事来了么?被皇上发现了,要治他的罪……他就……

萧美儿的身体晃了一晃,竟向后便倒。随她一起来的惠儿慌忙扶住她。她靠在惠儿身上喘息了片刻,二话不说就要惠儿扶她回东宫。也许她现在最该去找杨广去问个清楚,但她已经没有气力这样作了。她的心,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萧美儿往宫外走的时候看到了更多的士兵——她在进宫的时候也看过不少士兵,似乎进宫门的时候还被盘查过,但她当时并没有在意。现在想来,杨广竟是调来杨素的兵,把皇宫军管了。她之所以能平安进得宫来,恐怕还因为她是杨广的妻子。

萧美儿忽然感到一阵胸闷,喉咙甜甜地似乎要喷出血来。忍不住用手按住胸口,整个人也瘫软在轿子里。她忽然感到一阵空前的疲惫,神思也似乎恍惚起来,忽然想就此抛了一切,什么都不再过问。

杨广再也没有回过东宫。他坐镇皇宫,调兵遣将,控制京师,稳定局势。他手下一­干­亲信均担重责。萧美儿之弟梁公萧瑀也有参与。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3)

隋文帝七月丁未日驾崩,杨广甲寅日就把一切料理停当。次日便召集群臣发丧,紧接着便迫不及待地即位称帝,再往后便是宣昭将萧美儿立为皇后。这一系列改天换地的事几乎是在须臾之间就办好了,如此仓促实在令人怀疑。朝廷之中已有人背地里议论,萧美儿那日亲眼见了皇宫里的情况,疑虑更重,便乘着受朝贺的机会赶入宫里,找杨广问个明白——隔了这么多天,她觉得自己的心力已经稍强了些,大概已经可以面对那可怕的真相了。不过即使没有心力应付她也要去问个明白。因为真的就是真的,和你是否能面对无关。

当萧美儿找到杨广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天子的服­色­,站在亮晃晃的殿堂之上。那明黄|­色­、绣着金龙的锦缎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刺眼的光彩,映在他清瘦的脸颊上,似乎给他的脸颊镶上了一层金边。可他的脸颊却是微微发青的。当然,他形象和神情中的矛盾不止这一处。他的双目闪亮,双眉扬起,满脸都是意气风发的喜气,印堂却微微发黑,倒显得有些委顿憔悴;举手投足无不透出初登大宝后的得意和跋扈,眼珠却总是下意识地撇向眼角,时不时地还乱转几下,宛然心里有鬼;多年的心愿终于得偿,他即使不能像脱胎换骨一样­精­神焕发,也至少该轻松一点,可是他看起来仍像背着很重的包袱,就好象关于帝位还有许多未竞之事一样。

萧美儿心中的疑惑顿时像海底的海怪一样冒了出来,转眼就搅起了惊涛骇浪。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之后仓促却也没话可说,只好款款跪倒,口称吾皇万岁。

杨广见她如此大感愉悦,慌忙拉起她:“爱妻请起……”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称谓已经不对,慌忙改口:“不,是爱后请起。”

面对他的小小失误,萧美儿只是浅浅地一笑,嘴边的肌­肉­像被冻僵了一般僵硬。她慢慢地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眼睛——她虽然此时不想露出犀利的目光,但已经身不由己。

“请陛下屏退左右,美儿有事跟陛下说。”她感到这句话像一片刀刃一样从口中缓缓移出,说话时的心情却出奇的平静。

“你说什么?”杨广听出了她话里隐含的意思,一股风雷在脸上一闪即逝。萧美儿身体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娇柔地一笑,笑容里隐藏着令人难以察觉的狡诈:“谈谈我们夫妻的私房话儿。陛下即位,一切都有了新气象。我们夫妻之间当然也有很多事情不一样了。”没想到了关键的时刻,她还是很能随机应变的。

杨广的脸­色­稍缓,摇摇手令左右退下。萧美儿感到一股热血涌到喉底,奋力把它咽了下去,走近他抬起头,却不敢盯着他的眼睛,只是盯着他的鼻子和嘴巴:“请问陛下……先帝真的是因病而薨么?”声音很轻,却每一个都像是冰凌。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4)

杨广感到这一串冰凌直刺入自己的大脑,浑身的毛孔都紧缩了,灵魂也被摧动了,扭曲着发出刺耳的尖啸,身体却是纹丝没动,嘴­唇­也是僵木木地没发出任何声音。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被人问起此事。虽然问起此事的是他心爱的娇妻,还是一样的害怕。

“你不需要问这件事!”恐惧过后是浓浓的愤怒,他像头恶狼一样狠狠地盯着她,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去。他的牙齿用力地挫着,继续要冒出火星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句话:“问多了恐怕会对你不利!”

这已经是赤­祼­­祼­的恐吓了。

萧美儿没想到丈夫会二话不说就恐吓她,简直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锤。足以令人昏厥的惊骇激起了她的愤怒,她反倒无所畏惧起来,目光炯炯地盯向他的双眼:“匡扶丈夫是为妻应尽的职责!”

“我不需要你匡扶!”杨广大吼了起来,眼里几乎要喷出火焰,双臂也用力地朝两侧甩了出去。

“若没有为妻的匡扶,皇帝恐怕要失德!”萧美儿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眼中已经冒出钢针般的光芒。说到这里,她想起的不仅仅是驾崩了的隋文帝,还有那令她寝食难安的宣华夫人!

杨广被这钢针般的目光刺痛了——不,应该说是重伤了。一时间懵在那里。他脸上的肌­肉­开始剧烈地扭动,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挤着。接着额头的青筋也暴出来了,像蚯蚓一样扭动着。目光里也渐渐闪出电光。呼吸中也隐隐有了风雷之声。就在萧美儿准备坦然地接受他的暴怒的时候,他忽然冷静了下来。表情刚毅而晦涩,脸上就像罩上了一层模糊的钢铁面具。

“你不要学独孤母后啊。”杨广目光冰寒地盯着她的眼睛,冷笑着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他脸上的神情是萧美儿从来没有见过的,不仅冰寒彻骨,还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光彩,让人看了心头发凉。

然而萧美儿并没有感到心头发凉,杨广的这句话,触动了她心底最深处的隐秘。是的。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和独孤皇后一样。虽然她和独孤皇后比起来简直是一天一地,虽然独孤皇后的有些行为她也无法赞同,但她就是把独孤皇后当成自己的目标,自己的偶像,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她一样!

杨广的这句话就像流星撞到了海中,在她的心底激起了惊涛骇浪。她觉得在自己的心海深处,正有一个东西散发着逼人的光芒,飞快地升起来。她轻轻闭上眼睛,压住涌向心头的热血,再度睁开眼睛后脸上满是刚毅的宁静,冷笑着说了一句:“美儿当然要学习母后。母后是天下女人的楷模,她的一举一动美儿都要学。美儿还怕自己学得不像呢!”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话里的恐吓之意已经非常明显。她这样无非在说:自己连独孤皇后的泼辣焊妒也要一并学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5)

杨广的眼睛猛地瞪大了,瞳孔竟也有些收缩,他这惊怒得失魂落魄的形象只持续了片刻,马上又回复成了那一副带着钢铁面具般的神情。只见他的右嘴角飞快地向上扯去,左嘴角却纹丝不动。虽然在笑,却丝毫没有笑意,就像嘴角裂开了个口子。

“好吧!你就学母后吧!最好也学学她独居的本事!”

杨广冷笑着走了。把已经惊呆了的萧美儿丢在了殿堂里。

萧美儿呆呆地坐在龙床上,用一根手指神经致地搓着自己的手腕,眼睛无神地盯着跳动的烛火,就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吸走了她的魂魄。

“惠儿,快把镜子给我拿来!”萧美儿搓着搓着手腕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唤惠儿把镜子拿来。惠儿战战兢兢地把镜子送上,不敢正眼看她。她已经感觉到,一向和蔼内敛的皇后娘娘似乎开始失常了。

萧美儿捧着镜子,从左额角照到右额角。从额顶照到下巴,忽然恼怒起来:“这该死的粉……惠儿,再把粉给我涂匀些!”

惠儿战战兢兢地拿来粉盒,令另一个宫女捧着,自己小心翼翼地给萧美儿敷粉,尽管她下手很轻,萧美儿的眼珠仍在不耐烦地乱转。虽然她知道可能不是自己的问题,但她的眼睛每转一次,她就吓得几乎不敢再继续敷下去。

萧美儿的肤­色­很白,原本不需要搽粉,今天却破天荒地叫宫女们把脸涂得“白腻腻”的。现在原本不应该涂粉的,国丧还没过呢——先帝驾崩还不到三十六日。所以她就作了些“变通”:颊上光搽白粉,不涂胭脂,等到整张脸都涂白了之后,只在眼皮上淡淡地涂些胭脂,相哭得红红的,也显得眼睛更亮。为了不让嘴­唇­被粉衬得苍白,又把胭脂用水化开了,在嘴­唇­上淡淡地抹了一层。装扮好了对镜子一看,就像一个被悲痛折磨得有气无力的苍白丽人,说不尽的可怜可爱。她的头发也梳得溜光,只戴了一只银凤钗和一朵白绒花,戴的位置也是对着镜子看了半天之后才选定了。

只要打扮得宜,孝装也有孝装的风流。在父皇驾崩后,等不得国丧期满就这样仔细打扮,委实有些无耻——萧美儿自己也知道,但她是没办法。

自从杨广说让她学独孤皇后“独居”之后,真的把她丢在了寝宫里,没有再见她一面。她初时气盛,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时间长了气势就迅速地矮了下去,心底和不安、恐惧和幽怨像暗泉一样在心底越涌越多,渐渐折磨得她寝食难安,最后竟隐隐有了种腐心蚀骨之感。虽然以前类似的事情也曾出现过,但这次给她的感觉明显和上次不一样。不知不觉中把那匡扶国家的正事也抛到一边了,只是一心地害怕他会就此扔了她。

她收起了倨傲的姿态,开始为他细细地梳洗打扮——如果他心血来潮来到她这里,见到她蓬头垢面的就糟了。然而她梳洗好了之后又没有去请他过来,只有坐着等。每天她都仔细打扮,每天晚上都是空等。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6)

她无数次等得不耐烦了,可就是没有勇气去请他——毕竟自己上次显得太嚣张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一瞬间怎么就那么大胆——其实她是知道的。因为那就是她真正的梦想。但是形势所逼,她只有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是自己浑了头了。

她不敢去请杨广,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她害怕自己贸然遣人前去,会发现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个事情是如此的可怕,以至于她都不敢去细想。她的心头正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在扭动着变形,一会儿幻化成狐狸的样子,一会儿又幻化成吃人的狼。

宣华夫人。如果杨广要对她下手的话,现在已经是绝佳的机会。不,也许这贱女人会主动勾引他。她守着一个糟老头子这么久了,肯定饥渴得不行了。萧美儿的头慢慢地垂下,她的心也随之沉入更黑的黑暗里。老实说,她之前还怀疑过,父皇的驾崩,是不是因为他发现了杨广和宣华夫人的……啊!不!

萧美儿用力捏住了拳头,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这个想法是如此的可怕,以至于她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脑子里就会习惯地一黑而想不下去。然而这一黑过后,她的意识又会奇异地恍惚起来。在腐心蚀骨的恐惧之后,反而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是啊,毕竟这是败坏人伦,灭绝人­性­的事情,他又不是禽兽,能作得出来么?他不来见自己,也许是因为心里有气,或者是因为新丧在身,不宜近女­色­……

直到国丧日满,杨广都没有再来见萧美儿一次。接着又是一个多月不见人影。萧美儿每日只是呆怔怔地在宫里坐着,心头最害怕的事似乎已经变成现实的恐惧让她动弹不得。然而,这不防碍她知道杨广的丑行。因为关于这件丑事,宫里已经渐渐传开了。

听到饶舌宫女说这件事的时候,萧美儿正坐在桌前刺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针扎到了自己的手指头上,茫然地站起来身来,袖子把桌子上的剪刀、线团等物全带到了地上。

虽然希望自己是听错了,但萧美儿心里明白自己没有听错。那句话就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听侍侯宣华夫人的姐妹们说,陛下这些日子都在宣华夫人的宫里宿歇!”

萧美儿眼前一闷,“哎呀”一声便倒在了桌子上,喉咙口甜甜的,似乎要吐出血来。惠儿慌忙给她推挤后背,她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她现在觉得自己像变成了一个泥人,被人兜头打了一­棒­,正碎成黄泥块块——不,是比泥还细的砂粒!……

“去请皇帝来。”萧美儿用力按着胸口,喘着粗气对身旁的宫女说。侧目见她们犹豫着站着没有动,陡然暴怒道:“还不快去!”这一瞬间,她那白腻的额头上也浮现出一根青筋。

宫女们把下巴垂到胸前,佝偻着身子,一路小跑地去了。萧美儿直着眼看着她们的背影,恨不得透过她们的身子抓过来什么似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7)

宫女们很快便回来了。告诉她杨广不愿意来——这是显然的。她暴怒地叫宫女们再去请。没等宫女们回来忽然换下那华丽的皇后服饰,摘下那满头的赤金首饰,换上素衣,把头发也打散了,疯了似地出了宫。她要去看看故去的长辈。不是新死的隋文帝,而是驾崩已久的独孤皇后!

萧美儿径直到了独孤皇后的陵墓——现在是隋文帝和独孤皇后的合葬陵前。呆呆地跪在陵前,久久不愿离去。陵墓里躺着的,不仅仅是她亲爱的独孤母后,还有那个给她的感觉很复杂的公爹。如果他在母后死后,能够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话,或许能被她一如既往的敬佩,也不会死得这样快——虽然他的真实死因令人怀疑,但如果他没生病的话,别人要害他,也不知该如何害起。隋文帝在独孤皇后未死前,对她来说是和独孤皇后一样的令人敬畏的存在。而现在却让她颇多腹诽,甚至贬斥。以至于她现在宁愿忽略他也躺在里面的事实,只当这里面只躺着她亲爱的独孤母后。

然而,尽管她想要忽略,他就是躺在这里面,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个事实正好提醒她回想起他的丧葬事务上的诸多疑点。听礼部的官员说,隋文帝和独孤皇后虽然同陵,但不同|­茓­。似乎是他在临死之前交待的。听侍侯他的宫人说,他死前曾经说过“倘独孤在,孤不至于此也。”听起来像是在临死前悔过了。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和老妻分|­茓­呢?是怕死后还被她管束么?男人这种东西,有的时候真令人匪夷所思。

然而,如果他不是病死的,这些话就相当可疑了。因为如果是被人弄死的,他绝不能如此从容地交待后事,也不能说什么“倘独孤在,孤不至于此也。”会不会是某些人为了掩盖事实,才故意捏造出这些“遗言”的呢……

萧美儿用力地摇了摇头。摇得耳边的银坠子都飞了起来。她今天不想想这些事情,即使这些事情意义重大。她今天只是来看母后的。

她抬起头凝视着皇陵,感到母后的形象正一丝一丝地从皇陵中透了出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最后就像站在皇陵前一样,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她觉得她能看见母后,但母后看不见她。

她轻轻地呼吸则,循着不变的节奏。她感到母后的气息正缓缓地从坟墓里渗出来,直渗进她的身体中去。她从来没有感觉自己和母后如此接近过,也从没有对她如此了解过。她的矛盾、辛酸、霸道甚至暴戾,曾让萧美儿万分错愕和不解。可是当萧美儿也成为皇后的时候,却发现她的矛盾、辛酸、霸道和暴戾其实都是理所当然。人人都羡慕皇后身份高贵,母仪天下,却不知皇后其实是世上最难作的女人。因为她的丈夫,皇帝拥有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肆无忌惮地猎艳渔­色­。皇后别说要限制皇帝,连保住自己的地位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8)

而皇后也是女人,她同样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一心一意地只守着她一个。面对丈夫的放纵,她们要么是成年争闹个不休,直至自己被废黜,都不能阻止丈夫的放纵。要么就是对丈夫的行为视而不见,像个行尸走­肉­般活着,只求能保住自己的地位。而独孤皇后却能让隋文帝一辈子只守着她一个人,并且后位稳如泰山。她作到了一般皇后作不到的事情,可是说是皇后中的神。一个人作了其他人作不到的事情,她就是神。也许别人不这么看,但萧美儿此时就是这样想的。她需要像这个神学习,和自己的丈夫抗争!……

萧美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按住了左胸。不知是不是吸气过猛了,她感到有些胸痛。虽然她也梦想能够像独孤皇后一样,但她清楚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首先她不像独孤伽罗,她的丈夫也不像隋文帝。她如果去抗争的话后果恐怕不容乐观:别说约束他了,恐怕连自己的后位都保不住。但是她却无法看着杨广自此和那宣华夫人双宿双栖。罢了罢了,且不要想这么多。回到宫里就见机行事,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萧美儿刚回皇宫,杨广便宣她过去。虽然已经决定就此和他“作对”,萧美儿还是无法坦然面对他,去的时候还不禁有些忐忑。不过见到他的那一刻,她便一点都不忐忑了。因为心头被怒气塞满了。

他的眼圈微微有些发黑,脸上也有些虚红,眼中却带着一丝暧昧迷离的满足之­色­,一看就是春睡未足的样子。而且他的脸颊比起起上次见面微微瘦削了些,皮肤却似乎有些虚肿,一看就是这些天的“劳累”所致,见他这副模样萧美儿顿时气得浑身的血都涌上头顶,恨不地冲上去一巴掌扇到他的脸上——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之后对自己怎么用这种想法而感到惊骇。为了防止自己作出什么不妥当的事情,她慌忙跪下,用膝下地砖的冰凉来扑灭自己心中的躁动。

“陛下宣美儿过来,是不是想要整肃宫廷规矩?”虽然喊着要冷静,萧美儿还是忍不住拿话刺他:你现在都和亡父的妃子搞到一起去了,要整肃宫廷规矩的话,第一个就要整顿你!

“听说你到先皇上陵前去了。现在国丧刚过,就算你孝心卓著,也不需要这么快就去祭祀。”杨广也听出她话里有刺,但此时没空和她纠缠这些,虎着脸问出最要紧的话。

萧美儿冷冷一笑:原来他是想起最要紧的事情了啊。心头顿时剧烈地翻涌起来,那个可怕的猜测也在抽动着胀大。她慌忙稳住心情——她现在也没空管这个事情。她依旧是冷笑着,脸上却满满地笼上了一层严霜,把那炯炯的目光直瞄到他脸上:“我是去看母后去了。我现在要开始学习母后了。陛下前阵子不还说要我学习母后如何独居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0)

杨广的脸皮像被人刺了一样皱缩了一下,脸­色­也变了变。他惊骇地发现眼前的萧美儿已是锋芒毕露,竟一点都不像往日那娇柔胆小的爱妻。惊骇的同时他也感到了一丝怒气,但看看眼前的形势觉得还是不要发作为妙。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跟爱妻好好地谈一谈。

既然决定要和萧美儿好好谈谈,杨广便下意识地用温软的目光看向她。可是这温软的目光和萧美儿那炯炯逼人的目光一触便溃散了。接着眼睛似乎感到一阵酸痛。温柔以对的想法看来行不通了。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目光也“唰”地寒了下来。

他这一动作并不明显,却让萧美儿感到很受刺激。不知为什么她格外厌恶他这个小动作,感到眼下的肌­肉­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关于宣华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杨广别扭地侧着脸,用微微有些僵硬的语气说。

“不知是哪个宣华?”萧美儿这句话后面可有埋伏。

“宣华夫人啊……”杨广脱口而出,但,马上便意识到萧美儿这句话不简单,眼下的肌­肉­也是抽动了一下。

“是宣华母妃,”萧美儿冷笑着纠正她,贝齿轻轻地磨着:“关于宣华母妃的近况,宫里都快要传遍了,美儿当然知道一些……”

“这个嘛……”杨广苦笑了一下,竟有些不知所措。他还是第一次被萧美儿逼迫得如此狼狈。没想到萧美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难道皇帝召我来,是要给宣华母妃改封别号么?”

听到这句话时杨广一凛,就像被人一剑刺到了心口。顿时狠狠地朝萧美儿瞪去。他没想到萧美儿竟说出这么厉害的话来。

这话厉害在何处呢?就厉害在改封别号上。一旦将宣华夫人改封别号,就要召告天下。一旦召告天下,他偷纳父妃的丑行就在天下人面前暴露无疑。虽然杨广已经有恃无恐,这件事还是不要张扬为好。萧美儿这样说,分明是在威胁他:她要将他偷纳父妃的事情召告天下!

杨广感到一阵热血涌到头顶,脑中竟然是一晕。他没想到他的爱妻竟回使出这么厉害的招来。除了愤怒之余他还有些伤心——他其实就像一个被萧美儿宠坏的孩子。

既然已经怒到极处,他索­性­就不再对萧美儿假意辞­色­,脸一寒便森然道:“看来我真是把你宠坏了!我本来不像跟你谈,以为你心里明白,没想到你竟然一点都不明白!”

“请问陛下要我明白什么?”萧美儿握紧的拳头在瑟瑟地发抖,白腻如脂的额头上也浮起了一根青筋。

“我知道你一直享受专宠,忽然被人分了宠,当然会有些不习惯,但是以前那是不正常的!”杨广冷冷地瞄着她,像要用声音压住她似地恨恨地说。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1)

“那陛下认为什么才算正常?陛下父皇驾崩没几天就把庶母纳入后宫,再过几年,是不是要把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纳到宫中来!?”萧美儿像喷出心头的淤血一样喷出这几句话。

杨广就像被人迎面抽了一鞭,怒得也有些失控:“那好,那我就把全天下的女子都纳进宫来,你又能如何!?”

“我不能如何。”萧美儿冷笑着,齿间像咀嚼着黑红的火焰:“就怕那时陛下的心上人要哭闹着反对了!”

杨广感到一股热血直涌上心口,差点被她噎得昏过去。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萧美儿简直像个咄咄逼人的魔鬼,完全不可理喻,气得一句话都不想和她多说,转身便拂袖而去。

萧美儿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他离去,忽然身体一软,几乎要倒在地上。她现在感到身体都虚空了,脑子里也一片空白,几乎记不起刚才说了什么。她心里空虚疲劳得难受,简直想就地躺上睡上几百年。但是心虚的心底很快蹿起一股怒火来,她很快便一扫刚才那疲懒的模样,大踏步朝外面走去。她要带着宫人到宣华夫人那里,狠狠地棱辱她一番,看看她知不知道羞耻。

幸亏萧美儿还有些理智,没有立即去作这愚蠢的事。杨广刚跟她闹过一场,一定有所防备,如果自己贸然前去,撞上杨广在那里,吃亏的不知是谁。而且,要对付她,也得弄清她的底细也行。再则宣华是怎么勾上杨广这件事,萧美儿也必须要弄清楚,否则那真跟一根毒刺扎在心底一样。

萧美儿偃旗息鼓地回到宫中,照常吃喝,一副对杨广和宣华已经视而不见的样子。背地里却让机灵的宫女前往宣华夫人那里打探。宫女很快就打听到了宣华夫人的底细。原来宣华夫人是南陈的公主,陈破之后与一­干­皇族女子被发配入宫。萧美儿听说之后只是冷笑,暗想:你是公主,我也是公主,你是坐了罪才被收进宫来,我可是堂堂正正被娶来的,就这一点,我也比你高贵不知多少倍!想到这里得意之情暗生,萧美儿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身世如此骄傲过。

然而宣华夫人如何“勾引”杨广之事却无论如何都打听不出来了。萧美儿叫派去的宫女以重金相诱,得到的答案竟然还都是“不知道”。

这件事没打听出来,另一件事倒打听出来了。据说隋文帝驾崩之后,宫里一片混乱,杨广这边忙得焦头烂额,那边那命人寻了个黄金小盒,用七彩丝线编成一个同心结子,命人送于宣华夫人。宣华夫人看后半晌不语。一会儿后亲手在金鼎里点上龙诞香,亲手在阁前挂上翠珠帘,当晚杨广便在宣华宫中宿歇。

萧美儿听说此事之后差点气昏过去,喝了几大杯茶之后才缓过来。没想到杨广在那个时候竟还分神去安抚于她,还那么有情趣的弄个同心结子。想想他对自己,什么时候有这般好了?而且竟还如此迫不及待,隋文帝驾崩的当晚就睡到她宫中去了,这狐狸­精­难道还会勾魂不成!?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2)

宫女的转述虽然简略,但还能让人感觉到那天晚上的暧昧和香艳的情状,萧美儿想想当天的暧昧情状,又想想自己这么多天来独守空房,一时间气得又要晕去,同时也打定了主意:找个时间,她一定要去亲眼见见这个宣华狐狸,看看她一个人服侍皇帝父子两代,是在哭呢,还是在笑!

杨广自从和萧美儿大闹了一场之后便对她严加防范,生怕她忽然出现惊扰宣华夫人。但见她那日之后就没了动静,便放松了警惕。没想到他刚一放松警惕,萧美儿便带着几匹锦缎笑吟吟地来到了宣华面前。

萧美儿来时宣华夫人正在桌前作针线,听宫女说萧美儿来了,慌忙和宫女一起收拾桌上的针线锦缎,没想到萧美儿脚步极快,没等她收拾完就带着几个宫女款款地走了进来。宣华夫人慌忙把针线等物一推,对着萧美儿便拜了下去。已是嫔妃面见皇后之礼。

“夫人您不必多礼,”萧美儿嘴上说着,身体却站得直直的,纹丝不动:“您是先皇封的妃子,算来是美儿的母辈,美儿应该对您行子女之礼才是。”她故意用话刺宣华,提醒她记住自己是隋文帝的妃子。已一身侍父子两代,已经是败坏人伦的丑事。

宣华夫人也是心思机敏之人,立即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一张脸顿时像被人扇了一样红胀起来。

萧美儿装作没有看见,把自己拿来的锦缎款款地铺在桌上:“美儿此来,是要和夫人切磋一下绣功。当初美儿曾和夫人约定要常常切磋技艺,后来不慎食言,心中可是愧疚无比啊。”

宣华夫人慌忙朝锦缎上看去——她现在巴不得找个由头把话题岔开,没想到一看锦缎又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呆在那里不动了。

锦缎上绣的仍是一副蝴蝶戏牡丹,只是牡丹和蝴蝶的对比已大不相同。今日之蝴蝶大如海碗,翅膀上五彩斑斓地绣满彩线,再以金线镶边,在阳光下一片光华灿烂。而牡丹却只有拳头大小,颜­色­也非常暗淡,竟然是纯玉­色­的底子,上面用粉线在边上绣出几抹红意。和光华灿烂的蝴蝶一比,更显得毫无颜­色­。

不仅是在大小和配­色­上,牡丹和蝴蝶在姿态上也有鲜明的对比。蝴蝶长着两片翅膀,气势汹汹地压在牡丹上,配上那过于华丽的颜­色­,简直有些狰狞可怖。牡丹则姿态呆板,呆呆地立着,被这么一只蝴蝶压在头上,越发显得憔悴畏缩。

“这蝴蝶……大的有些过分了吧?”宣华夫人强笑着低声说,眼珠也在飞快地转动。她已经隐约猜到了萧美儿的意思,还想起了不久之前的那次“切磋”,猛然省悟原来萧美儿原来在那时就有心暗示,不仅大感惶惑。心猛然没了底儿,像个风筝一样晃晃悠悠地撞向未知的深渊,脸也迅速地青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3)

“没有办法啊。”萧美儿的表情纹丝不动,眼下的肌­肉­却在微微收缩:“蝴蝶压倒牡丹了么。”这句话就像卡在她心口里的一根带血的刺,此时轻轻地从心里弹了出来,像支小箭一样朝宣华夫人飞过去。

宣华夫人身体一震,脸上泛起一股虚红,已经完全失去了主张。她涨红着脸露出想要哀告的神情,嘴飞快地张了几张,像是要为自己辩解,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她痛苦地低下头去,脸上拧起屈辱和哀伤。那双晶亮的眼睛里已经渗满了泪水,黑钻般的素的眸子不安地转动着,身体也像在抽泣一样微微地颤抖。她这副模样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就像一株纤尘不染的芍药,带着晶莹的露珠在寒风里楚楚可怜地颤动,让人不忍心再追究她的过错——对萧美儿来说却不是这样。萧美儿现在一看她这副清纯可怜的样子就有气,宣华夫人这副样子就好象她完全是无辜的,或是个什么都无不知道,只是被别人构陷了的孩子。

你都活这么大了,应该不是白痴吧?萧美儿在心底狠狠地骂了一句,把目光直到宣华夫人的双目上,豪不客气地狠狠逼视:“不过美儿觉得,蝴蝶现在虽然得势,但春天一过还是不得不飞走。牡丹即使颓唐,但等到来年春天还可以重新开放,毕竟脚下的土是它的,任何人都夺不去。”

宣华夫人身体一震,更加用力地拧下头去,身体也颤抖得更厉害了。萧美儿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却可以看到她的脸皮已经完全没有了血­色­,就像浮在半空中的一张薄纸,苍白单薄得透明,似乎一捅就会破。

萧美儿本来还想多说几句带刺的话,但看着宣华夫人现在的模样无比委顿,简直风吹得倒日晒得化,再听几句的话说不定就要昏倒了。如果那样的话反倒给人落了把柄。于是萧美儿只是淡淡一笑:“看来美儿的绣功大大退步了,玷污了夫人的凤目,失敬失敬,美儿这就回去潜心研习,等绣工进步了,再来找夫人切磋。”说罢上前亲自收起自己绣的锦缎,款款地走到门前,趾高气扬地走了。

萧美儿神定气闲地走到自己的寝宫,心头忽然有些发慌,就好象里面虚空了似的。她慌忙倒了杯热茶喝了。温热的液体缓缓地流入胃里,热气张扬开来,顺便把心头的空虚也一并填满了。她冷静了下来,轻轻放下茶碗,想着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今天应该是有得无失的,既隐晦地痛斥了宣华,又没有落下把柄。之后即使杨广问起来,她也是只是带了匹锦缎去宣华的宫中,说了几句刺绣方面的话罢了,宣华夫人若有不快,那就是她小心眼,找气生。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4)

萧美儿的预感没有错。杨广下朝之后果真找过来了。原来他一到宣华夫人宫中就见她坐在床前垂泪,问她出了什么事了,她只是闭紧了眼睛摇头不答,却是一副伤透了心的模样。杨广大怒,询问左右,得知萧美儿来过,但她们说的那些话他却怎么都听不出有什么毛窍。但宣华成了这样样子,他不能善罢甘休,便气冲冲地直奔皇后寝宫而来,怒气中夹杂了三分不解。

萧美儿早就料到他要来,也预想了他可能的质问和应对的方法。看来她已经决定坦然地和他作对了。这对以前的她来说完全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然而更令人惊讶的是,她作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决定时竟然一点都没感觉到诧异。嫉妒,的确是很恐怖的东西。它能让一个女人不知不觉地变为另一个人,她自己却不知道。

杨广带着一股恶风,凶霸霸地走了进来,脸上已经隐隐地现出风雷之­色­。萧美儿毫不在意地目光偏向别处,不看他的脸,对着他盈盈拜倒,不慌不忙地说:“臣妾恭迎圣驾……”

杨广恨恨地看着她,什么“平身”“不必多礼”的话也不说,劈头就来了一句:“你跟宣华说什么了!?”

萧美儿竟佯装惊诧地说:“说什么了?臣妾今天只是带着绣好的锦缎和宣华夫人切磋技艺去了,说了几句关于刺绣的话。至于臣妾和宣华夫人说了什么,在旁侍奉的宫女太监应该都听在耳里了啊。”

杨广怔了一怔,神情中闪过了一丝狼狈之­色­:他是听宫女和太监们说了,但就是没听懂他们说了什么。在这里被提醒使他越发感到羞惭,因此更加怒了:“你走后宣华夫人就一直哭泣,你能没跟她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吗?”

“我吗?”萧美儿看起来越发诧异了:“我说的的确只是刺绣方面的话啊?不过我在这次切磋中完败,技艺早就不知道退步到哪里去了,宣华夫人难道感叹我技艺退步,为我而哭么?”

“你、你、你……”杨广被萧美儿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张雪白的俊脸已经涨成了茄子­色­,“你”了半晌之后忽然用力一甩袖子,深恶痛绝地说了一句:“萧美儿啊萧美儿,我跟你作了这么多年夫妻了,没想到你是如此狡诈的!”

虽然萧美儿这次的确用了­阴­谋诡计,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很受刺激。她只觉得心底一股热血涌上来,索­性­不再装疯卖傻,直盯着他的眼睛大声说:“萧美儿狡诈了一辈子了,陛下现在才发现么?当然若不是我足够狡诈,别人怎知看似清廉的晋王家里竟藏着陈国宫中的万千珠宝!?”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嗓子飞快地哑了,脸也瞬间涨成了紫红­色­。

最后一句话提醒杨广想起萧美儿这么多年陪他演戏,辅助他登上帝位的功劳,猛然清醒过来,看着萧美儿涨红的脸,感到非常歉疚。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一声不吭地走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5)

萧美儿见他脸现凄然之­色­,忽然转过头去走了,瞪大了眼睛只觉得不解。她现在已经被怒气冲昏了头了,理解能力也大大下降。她看着他离去,只觉得胸中空虚得难过,又去喝了几大杯热茶,不小心喝涨了,垂下头又要呕,不知不觉中两滴热泪滚烫着从脸颊上滑了下来。

以后的三天杨广又没有露面。到第四天上杨广忽然派人宣她前去。萧美儿以为他又找她大闹,先把心情整理好了,神定气闲地去了。没想到杨广只是和颜悦­色­地坐着,叫她平身之后命她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赐坐的时候满脸堆笑,神情中却闪过一丝犹豫。

萧美儿只是最是多心,见他这样不禁暗暗猜测:是不是觉得我不配坐下,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怒气勃发,咬了咬牙忍住了。

杨广其实是在犹豫是不是像以前他们少年情浓之时令她坐在自己腿上,但想到那样讨好的痕迹太重,说不定会引她反感,只好令她坐在椅子上。两人原本是恩爱夫妻,只因有了嫌隙,想法竟也是南辕北辙。

等萧美儿坐下之后杨广就佯装翻动奏章,看似无心地说了一句:“你弟弟这几年辅佐我,立了不少功劳。我即位后想给他点赏赐,你觉得赏些什么好?”其实赏赐的由头主要是萧瑀在隋文帝驾崩后那暂时的乱局中表现出­色­。但杨广忌讳提起那件事,所以只说是他“这些年”来辅佐有功。

也许是知夫莫若妻,尽管他掩饰,萧美儿还是猜到要赏赐萧瑀的真正原因。老实说她对这个弟弟虽然没多少亲情,但起码的手足之情还是有的,对他可能卷入一个败坏人伦、弑君夺位的­阴­谋还是感到非常痛心,现在杨广不识相地提醒她想起了这个,顿时让她浑身不自在,只是僵硬地答道:“听凭陛下裁断。”

“是吗?”杨广“哈”地一声笑了起来,眼中似乎有光华在悄悄地闪动。看起来就像要耍­阴­谋诡计,令萧美儿非常不快。

“我就是无法决定要赏赐梁公什么,才请爱后来商议。不过说起来梁公也算什么都不缺了,只是正室门第似乎不高。我打算把兰陵公主嫁予梁公,你说如何?”

萧美儿身体一震,眼前赫然浮现当年他因兰陵公主不愿遵从他的指令,嫁给萧瑀,大怒痛骂的样子。心头顿时一片冰凉,心里只想着:“糟了……现在他要报仇了……”殊不知他这样作并不只是为了报当年的一箭之仇。

柳述目睹了隋文帝驾崩后宫中的混乱,是个大大的祸胎。杨广虽然隋文帝下葬之后解除了他的软禁,仍派人监视着他。思前想后之后,觉得还是把他发配到边境折磨死最妙。既然要处置柳述,自然要安抚兰陵公主。再赐一个好丈夫给她,想比她也不会太难过吧。

关于这个人选,杨广一想就想到了萧瑀。萧瑀乃是萧美儿之弟,又是梁公,当然配得上兰陵公主。再说萧瑀只是个外臣,若蒙公主下嫁,可是个无上的荣耀。更何况他这个妹子也算是国­色­天香,除了萧美儿和宣华夫人之外,恐怕整个国都就数她最美。如果把她嫁给萧瑀,也算是给萧美儿送了个顺水人情,说不定能缓和一下他们的夫妻关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6)

原来杨广和萧美儿闹了几次之后,不知是闹得过于激烈,还是他其实很在乎萧美儿,闹过之后竟隐隐有种心力交悴之感,特别是前日一闹,提醒他想起萧美儿这么多年的苦劳来,又感到非常羞惭。仔细想过之后,虽然不想在萧美儿面前服输,他还是决定不再跟她来硬的,想个法子讨好讨好她。先把夫妻关系缓和一下再说。

然而讨好萧美儿对现在他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萧美儿贵为皇后,又不看重珠宝玉石之类,赏赐珠宝对她来说可谓毫无效用。叫他暂时抛却宣华,转到萧美儿身边奉承,对和宣华正打得火热的他来说,无疑很困难。再说宣华那日不知听萧美儿说了什么,之后日日惶恐不安。他如果离开她身边,她恐怕也会胡思乱想。只有拿萧瑀大婚之事来勉强安抚一下萧美儿了。

萧美儿以为杨广要把兰陵公主嫁予萧瑀,纯粹是为了报当年她悖逆她的仇恨。而且兰陵公主已嫁柳述,要她再嫁势必要先把他们夫妻拆散,不仅不是件喜事,反倒是件惨事,想起她和兰陵公主的交情,这件事不能不问。于是便僵硬着脸皮小心翼翼地问杨广:“嫁兰陵公主……那柳述呢?”

“柳述不久前对我无礼,我打算将他发配到边境去。这个人你可以不必提啦。”杨广不以为然地说。语气中隐隐透出一股残忍的气息。

“这……好象不妥吧。”萧美儿迟疑着说,同时眼珠在眼中飞快地转动着。她知道兰陵公主深爱柳述,如果将柳述发配,兰陵公主说不定要跟了一块儿去,到那时那就是天大的乱子。

“有什么不妥?”杨广哈哈一笑:“你和我已是夫­妇­,若再让梁公和兰陵公主结为夫­妇­,亲上加亲,有何不妥的呢?”虽然他有心克制,但讨好之意还是从语气中留了出来。”

萧美儿这才知道杨广原来是为了讨好自己,忽然间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未及细想,已然大怒。首先杨广谋划的这件事不是喜事,他竟然想拿“这件事”讨好她,简直是不可理喻。再则,杨广若是想和缓解夫妻关系,就该想想怎么样作个好丈夫,­干­吗拿妻弟的婚姻说事?叫他回到她身边奉承一下她就这么难吗?

萧美儿转瞬之间就怒到了极处,一时间理智也丢失了,脸­色­一寒,气恨恨地对杨广说:“我萧家虽然门第不高,但也不需娶你杨家一嫁再嫁之­妇­!即使兰陵公主又守新寡,也是不大合适,更何况她的丈夫还没有死?”

说完这句话之后萧美儿觉得浑身的血又涌上了喉头,让她气噎舌­干­,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得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臣妾告退。”说罢转身就走。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7)

杨广僵在御座上,活活地被气怔了。过了半晌之后仍无法缓解,气得发作都发作不出,怒极反笑。他看着门外萧美儿远去的身影,恶狠狠地说了:“是吗?那我就非把兰陵公主嫁给你弟弟!看你们萧家敢不敢不要!”

杨广闪电般把柳述罢官拘押,几日后就要发配,然后下诏逼兰陵公主再嫁。没想到兰陵公主誓死不愿与柳述分别,还上表请求免去公主的封号,请求杨广让她和柳述一起前往边疆。杨广看到她的奏折之后只是冷笑,多年前她悖逆他的事情、已经这些年来柳述和他意见不合而引发的不睦全在此时涌进了他的脑海里。他轻蔑地把兰陵公主的奏折合上,用力地摔在桌子上,恶狠狠地低声说:“现在可不同先帝在的时候。你跟我耍这小孩子脾气,以为还有用吗?”

杨广没有准许兰陵公主和柳述一同前往边疆。先把兰陵公主幽禁起来,暂不提把她嫁于萧瑀之事,却把柳述的发配之地改为穷山恶水的岭南,先把他安置于粤东的龙川,未过多久又迁徙粤西的桂州。桂州当时尚属蛮荒之地,生存条件极为恶劣——存心要把柳述折磨死。兰陵公主在京城听到这个消息,心如刀割,屡次上表请求杨广准她前往岭南,和柳述一起“受罚”,杨广一率置之不理。兰陵公主因幽愤而暴病,不久便奄奄一息,临终前上表请杨广把她葬予柳家的坟地,不久便与世长辞。杨广对她的怨恨却没因她的死而结束,故意把她葬于离柳氏坟地很远的地方,下葬的规格也颇低,根本不像公主的待遇。朝野上下皆为她的遭遇感到伤感,同时也为杨广忽然如此残忍感到吃惊。

萧美儿自从因兰陵公主的婚事跟杨广闹翻之后就没有再到他那里去过,见杨广如此狠心处置兰陵公主,还怀疑他是不是真心如此,总觉得他只是先吓唬吓唬她,绝不会对她狠心到底——不管怎么说,兰陵公主毕竟是他的亲妹子。没想到他真是狠心到底,连她死了之后还借她的丧事撒气。实在是令萧美儿惊骇莫名,惊骇之余还感到一丝恐惧:他到底还有多少残酷没有显露出来?我再继续触犯他,会不会也和兰陵公主一样的下场?想到这里就感到了无边的寒意,觉得自己还是暂时不要再到宣华那里找麻烦为好。想起宣华,她心里顿时如火烧得一般,牙齿都几乎要咬断了。她现在对宣华的恨比以前强了数倍。因为她疑心杨广对兰陵公主如此狠心,是不是还夹杂着对她的怒气——讨好她不成又挨了几句训斥,不便对她发作,见兰陵公主再度悖逆他,所以把所有的怒气都撒在兰陵公主的身上。虽然她知道杨广如此狠心,绝对不会只因为她的缘故,但总觉得自己对兰陵公主的悲剧也要担一份责任,而这份罪责显然又是因宣华而担。如此说来,宣华这个狐狸­精­简直罪无可恕。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8)

萧美儿虽然对宣华恨之切骨,但还是打听主意不去宣华那里“叨扰”。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不去找宣华,宣华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宣华是来拜见她的,也没有像她一样拿个锦缎来说事的由头,看来是诚心来谈些什么。可是萧美儿总疑心她是知道了自己不敢再去找她麻烦,故意来看自己笑话来了,因此面对她时眼神举止皆异样,在她对自己行拜见之礼的时候也是站直了身子一动不动。

宣华拜见她之后便惶恐地站着,红着脸,低着头,抿着嘴,局促不安地拧着飘带,那一双晶亮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就像在密桃上微颤的露珠。好一个无辜的孩子的模样。

她的样子越是清纯,萧美儿就越是生气。因为她这副模样就代表她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罪。有时候,不知道也是一种罪。当然,这副无知的样子也可能是装出来的。若是这样的话,她就更加罪无可恕!

“你坐吧。”萧美儿好不容易才把往心头翻涌的热血压下去,还算和蔼地赐她一个座位。

宣华夫人欠着身子坐下了。即便是坐下,她也不敢把身体的重量全压在椅子上,身体还是微微欠着,就像个受气的孩子。

“你想说什么话就说吧。”萧美儿坐在她对面,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茓­:“我知道你是有来意的。我们就不兜圈子了吧。这样你方便,我也方便。”萧美儿说的倒也是实情。她努力压抑愤怒,已经身心俱疲,实在没有­精­力和她兜圈子。

“是……”宣华夫人的手下意识地拧紧了裙子,声音也有些发颤:“我今天……是想来消除误会的……我知道,姐姐对我有误会……”说到这里忽然卡住了。不知是擅自用了“姐姐”这个亲热的称呼心里惶恐,还是她要解释的事情实在难以解释,宣华夫人忽然像噎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接着便出现了窘迫到极致的神情,眼睛里开始有泪光在打转。

见她这副模样萧美儿忽然感到十分不耐烦,对她和杨广的好奇也从心里涌了起来——对她怎么“勾引”上杨广的,萧美儿一直非常在意。于是便­干­脆直接问起她来:“你说有误会……那就把你的一切都告诉我吧。如果我不了解你的一切的话,怎么能知道哪里出了误会呢?”

“呃,好,请姐姐发问,妹妹一定知无不言。”宣华夫人倒自在了些,就像她天生习惯被人审问一样。

见她这样萧美儿又好奇又好笑,索­性­问起了她最关注的问题:“你和皇帝……以前就……就有来往了么?”

“不……不能说来往……”宣华夫人的脸上又浮起了一层红晕,不是局促不安时的那种虚红,而是一种欢欣的红­色­,浮在脸上真的是艳如桃李:“连结识都说不上……奴婢是亡陈的公主……建康城破之日,和皇上有过一面之缘……多亏皇上仁慈,奴婢和家人也免遭乱兵欺辱……”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9)

萧美儿一听这似乎是英雄救美女的桥段,颇符合风花雪月的情调,不由得微微有些着慌:“那时候……你就把他记在心里了?一直想着他?是不是?”如此推测,杨广和宣华夫人说不定在那时就一见钟情了,说起来还真是凄美动人,萧美儿却只觉得不可理喻,匪夷所思:“可是那时候你还是孩童吧?怎么会有……”

“不……不是……”宣华夫人被萧美儿那串连珠炮似的发问噎得此时才有空说话:“我没有一直想着他……不像您想的那样……只是把他记在心里了……而且当时……我已经十二岁了……”她的意思似乎是说她当时并没有对杨广有非分之想,只是出于感恩之心就把他记在心里了。可这最后一句话简直像活打嘴。

“那他是把你记在心里了,是也不是?”萧美儿越发焦躁地问。

“不……不是。”其实杨广是告诉过宣华,自那日起就把她牢记在了心里。但是她此时却不能说。说了萧美儿非气疯不可。

即使她不说,萧美儿也知道事实就是如此。杨广自从在聚宴上与她再度相见之后就有些异样,她一直陪在杨广身边,怎能不知。于是便忍不住叹了口气,落寞地说:“你不用替他狡赖。我是知道的。他的确是自那天起就把你记在心里了。十二岁……真早啊……”说到这里她忽然感到无比的心灰意冷,只想遁入地中去。

疲惫之意过后,不平之心又起,她眉头微微挑起,忽然想嘲笑一下他们:仅仅是因为多年前的一面之缘就定了姻缘,未免太过可笑,猛然想起自己只不过是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嫁予杨广,成婚之前和杨广一面之缘都没有,这几句嘲讽的话顿时噎在了喉中,反而变成了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宣华夫人见她脸­色­变幻不定,吓得不敢再开口。萧美儿从眼角看到了,怫然继续发问——她可不想被人一直害怕着,这样是种压力:“然后你和皇帝就在聚宴之时再度见到,之后就把对方……挂在心里了,是也不是?”

“倒也不是……也算是……”宣华夫人双颊喷红,一时间窘迫异常。其实她与杨广见了一面之后并不是如何在意,只是后来隋文帝患病之时,杨广频来探病,她见他进得多了,才渐渐地对他有了好感。

萧美儿乃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看她的模样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因为想起先帝,就想起她让杨广蒙上的败坏人伦的罪名,不仅眼中火星乱溅,刚才那勉强装出的和蔼已经荡然无存,冷笑着森然道:“你被发配入宫,已超过十年了吧?”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0)

“是……”宣华夫人也感到萧美儿语气不善,慌忙把头低下。

“在这十年里,是不是觉得自己将要老死宫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宣华夫人的眼珠不安地转动起来。

“那先帝将你选在身旁,对你也算是恩重如山了!那你怎么可以在先帝患病之后,和储君眉目传情,在他驾崩之后,又与皇帝同宿?”萧美儿大声斥道,已经是声­色­俱厉。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她没有提,也不敢提。要是那件事是真的,那宣华和杨广真的是罪无可恕。

“我……我知道……先帝对我恩重如山……”宣华夫人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哽咽的样子很让人辛酸:“可是先帝已经六十多岁了,又驾崩得如此之早……而我……”她最后一句话即使煞住,但萧美儿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分明是在说隋文帝已经老朽,而她却是如花美眷,心属年少英俊的杨广乃是人之常情。

这的确是人之常情,但为了自己的“人之常情”就可以置天下人伦于不顾么?更可气的是她还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清纯样子,就像自己完全是无辜的一样,逼得萧美儿只想抬手把她打醒。

萧美儿冷冷地注视着宣华夫人。宣华夫人脸上的那抹纯真幻化成了无限的恶意。萧美儿坚信宣华夫人不会不知道她犯下的错误有多严重。她都活这么大了,一定是知道的,只是以假装无知来抵赖。她既然明知这是多么大的罪恶还要作,显然自私到了极处,连最基本的礼法纲常都不顾,也不顾别人利益!……

其实令萧美儿最恼怒的,还是最后一点。这最后一点实际上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如果宣华没有抢她的丈夫,而与他人犯下了败坏人伦的罪行,她也许只会感到些须鄙夷,说不定还偷偷地可怜她。但宣华偏偏是和她的丈夫犯下了如此败坏人伦的丑事,在她眼里便有如毒蛇猛兽,她恨不得立即让宣华夫人从这个皇宫里消失!

虽然她最怒的事情是宣华抢了自己的丈夫,但即使在心里,她也是不愿承认的。心头上堆的全是为一国皇后和为一家媳­妇­而拥有的大义凛然的愤怒,却把真正属于自己的愤怒藏在心里,只有在最愤怒的时候才拿出来。

“你的意思是……你这是人之常情了?”萧美儿的笑容前所未有的冰冷,牙齿狠狠地磨着,从齿缝里挤出了这几句话。

宣华夫人听到萧美儿话说如此恶声恶气,不免有些慌乱,可是慌乱之中却仍有一丝坦然,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倒像是大模大样地承认了。

一股地狱之火般的怒气猛地冲入了萧美儿的脑海里,她什么都不再顾忌,脸一寒,站起来厉声喝道:“难道你有‘人之常情’就可以不顾别人的人之常情么?我辅佐了皇帝这么多年,吃尽了千辛万苦,终于要苦尽甘来,而你却像从天而降一样,把皇帝整个都抢了去!?你说着像话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1)

宣华夫人见萧美儿说出这种话来,顿时感到良心不安,慌忙欠着身子准备站起来,从神情来看竟是要拜倒在地:“不是的……对此我心里很有愧……我今天就是来道歉的……”

萧美儿却不容她多说,厉声打断了她:“我的事还是小事,你可知道你害皇帝犯下­淫­蒸的罪行,如果传扬出去,势必使他遭到天下人的唾骂,皇帝即使以后立下天大的功业也是枉然!当然,唾骂还是轻的,说不定还会让某些心怀叵测的人找到反我大隋的借口!危及国家社稷!即使皇帝能以严刑峻法钳制天下人的口舌,以重兵压制心怀叵测之人的反叛,他这罪名仍会被载入史册,遭后人鄙夷痛骂!这罪名还将祸及子孙万代!你害我隋氏世世代代都要心怀羞惭地背着这个骂名!这许许多多的事情,你难道都不知道吗?”

萧美儿这些话像一串闪电一样一道一道地击向宣华夫人,把她震懵了,僵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脸像退潮一样,瞬间就青了,青得几乎透明。当初形势忽变,她完全没了主张,心爱之人要她与他永结同心,她就浑浑噩噩地答应了他的请求。虽然知道这有很大的过错,但一点都不愿去想。她是亡国之女,在后宫也曾受尽欺凌,因此养成了只看现在,不看以后的习惯,并且一看到温暖就会立即靠过去。她与杨广定情之后只一味地感到欢喜,又觉得他是皇帝,即使有麻烦也能轻而易举地消除掉。今天经萧美儿点醒,她才知道还有这么多无法解决的祸事,而且因自己的过错让他遭遇那样的祸事,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见的。他是皇帝,都可能遇到这么多的祸事,而她自己呢……天哪!……

萧美儿见她呆在那里,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效用,但是心里余怒未消,不愿就此放过她,又冷森森地说:“我相信你是个明白人,已经知道了该怎么作。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的话,请你尽快自便。即使皇帝能保着你留在宫里,我却无法看着皇帝继续犯错!我虽然不如独孤皇后,但这不能看着这宫廷腐坏糜烂!”说罢深吸了一口气,把脸恨恨地拧向别处,厉声对宫女说:“送客!”

宣华夫人还在呆着,她身边的宫女却已经把她从椅子上硬搀扶了起来。她们都很识相。皇后今天的暴怒神情竟和多年前独孤皇后­棒­杀尉迟氏有些相似,如果真要出了不测之事,她们个个都要吊脑袋。

宣华夫人被宫女们搀扶出门之后,萧美儿重重地出了一口长气,用手按住胸口,瘫倒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她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找宣华麻烦,但理智并不能完全控制人的行动,宣华自己找上门来也是一个原因。她今天的麻烦显然找大了,最厉害的话都说了出来。但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她说这些话也都是为了国家和皇帝着想,因此她并不怎么害怕,倒想坦然地看看杨广能把她怎么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2)

真正让她难过的,是那像冰块一样塞在她胸口的挫败感。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对宣华的一战(不知不觉她已经用上了“战”这个字),看起来明明是她大胜,但就是有着严重的挫败感。正是因为今天一直都是她在训人,她在吼,反倒显得她像是坏人。宣华夫人却始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是那么的惹人怜爱,倒像是个受害者了。

萧美儿一直不承认有女人天生就能讨男人喜欢,也一直不承认那种女人的本事是别人学不会的。但是她今天必须得承认了。她就是不如宣华夫人。而且即使学,也学不会。

宣华夫人被宫女们搀扶着,像一根无根的柳枝一样摇摇晃晃地往寝宫走,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痕,原本鲜花满园的花园在她眼里已经宛如严冬,温暖微熏的风也是冰寒彻骨。

她现在已经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命运。她当初真的以为自己和杨广在一起就一帆风顺了。与其说是无知,但不如说是不忿,竟要闭起眼睛看看能不能瞒天过海。没想到她再不忿,不能解决的事情还是不能解决。

宣华回到寝宫之后就呆呆地坐在床上,一面下意识地用手扣着那软缎滚边的席子,一面低着头流泪,眼泪竟然无法停止。她仔细想了想以后,觉得自己的确跟萧美儿说的一样,走投无路。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温热的手背擦过冰凉的脸,竟让她感到一阵滚烫。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忽然狠狠地一巴掌扇到自己脸上。她现在恨死自己了。为什么天真地觉得能感受到快乐的归宿就是好的归宿呢?正如佛经里所说的,贪恋一时的欢娱可能导致万世的劫难。现在想来,她似乎在老皇爷死时拼个以身殉主,才是最好的归宿,而自己却饮鸩止渴,跟了杨广,还天真地以为跟皇后道个歉就没事了,真是……可悲、可耻、可恨!

宣华夫人用力抹了抹被自己打痛了的脸颊,萧美儿那叫她“自便”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她知道自己必须自便,但是她又不想死——虽然从现在看来死才是她最佳的收场。仔细想来,唯有在这件事情还没有张扬出去之前,请杨广把她打入冷宫,出宫寻个隐蔽的去处,安安静静地在那里终其一生为妙。

宣华夫人正在那里凄凄惨惨地谋划自己的出路,冷不防杨广已经退朝回来了。见她脸­色­铁青,慌忙奔了过来,捧起她的脸颊心痛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宣华夫人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那被眼泪晶润过的眼睛此时分外的清亮,就像两个幽深,但是清澈的湖泊。但这美丽的湖泊里忽然涌起了万般幽怨和不舍,她忽然推开他的手,顺着床沿跪到了地上:“请皇上给我一个出路!”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3)

杨广吓了一跳,一头雾水地问:“什么出路?你怎么了?”

宣华夫人伏在地上,声音颤抖,但斩钉截铁地说:“恳请皇上放宣华出宫,让宣华安安静静地了此残生!”

杨广更加惊骇,也更加迷惑,一时间只知道骇笑:“你胡说什么啊,好端端地,怎么……”忽然间明白过来,立即爆怒:“是不是中宫那人又找来了?我去找她算帐!”在宣华面前,他竟连萧美儿的名字都不乐意提了,竟然以中宫那人来代替。

宣华夫人慌忙抓住他的袖子,哀怨地说:“娘娘并没有作错什么。今天是我主动找过去的……在中宫娘娘对我晓以大义……”

不说“晓以大义”犹可,一说晓以大义杨广的脸都紫了,几乎要吼出来:“什么‘晓以大义’?她懂什么叫大义!她的大义就是偏你离开我!你且等着,我马上就去找她算账!”

“可是她说的是实情啊!”宣华夫人死命拽住他的袖子,撕裂般地喊了一句。杨广听了之后也愣在这里。在这一瞬间,两人都凝固成了雕像。

在僵持了片刻之后,杨广脸上现出前所未有的­阴­鸷:“你不用担心……那是实情又怎么样?我自有本事让天下人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作!”

“可是……臣妾一想到自己害皇上陷入如此窘境,就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上无可存活……让臣妾遁出宫外的话,臣妾还能心安点……”宣华夫人的声音已经细若游丝,那感觉就像如果杨广不放她出宫,她就要即刻抑郁而死一样。其实,怕自己被人唾骂,遭遇不测也是重要的原因。虽然萧美儿没说她会怎样,但她完全可以猜出来。皇帝都这样了,她能好么?

听出她语气中的决意之后,杨广的脸上泛起一丝龟裂般的痛楚。他蹲下来捧起宣华夫人的脸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中竟带了几分求恳:“你……真的决定了么?”

“是的。”宣华夫人用力摇了摇头,眼中滑下两滴清泪。所有的不舍都被这两滴清泪带走了。

杨广择日便在宫外寻了个别院,打扫­干­净,神不知鬼不觉地便让宣华迁出宫去了。故意没有跟萧美儿打招呼,似乎想表示这是他和宣华夫人自己决定的结果,而你萧美儿决定不了什么事。活像个任­性­的小孩子。

萧美儿丝毫没把他这点任­性­放在心上。她现在竟深深迷惑着。不知为什么,把宣华夫人赶出宫去后,她除了感到轻松外,竟没感到一丝一毫的欢喜。甚至还有种两败俱伤的感觉。

“……河道之通畅历来与国运之昌盛紧密相连,所以修缮河道之事,臣以为……”上奏的老臣刚把自己的想法说到一般就僵在那里。因为坐在御座上的天子完全不像在听他说的样子。皇帝陛下坐得倒是直挺挺地,只是眼睛朝屋顶上翻着,呆呆地朝房梁上看,就好象房梁上有仙女,有宝贝一样。眼睛也是呆滞无神,就像蒙了一层烟,宛然一副神游物外一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4)

老臣尴尬莫名,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身边侍侯的太监赶紧轻声呼唤:“皇上!皇上!”

杨广这才从遐想中醒过来,慌忙把头低下,含混地说:“没事,朕听着呢。爱卿继续说吧!”

老臣半信半疑地继续说了起来,忽然瞥见杨广竟又低着头发起呆来,说话顿时跑了调,一时间不知自己是该继续说下去呢,还是就此找个地方撞死——被君主无视的感觉,对为人臣子来说,那是最难受的了。

一连几天杨广都是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当消息传到后宫的时候,萧美儿坐不住了。她知道杨广这是因为谁。没想到那个宣华狐狸有这么大的魅力。她还没来及思谋对策呢,就先气了个死。当然。她除了深深的嫉妒外还对杨广感到深深的失望。她虽然不觉得他一定会是个圣君,但至少得当个清醒的君王,现在怎么就这么拎不清,一个野花般的女人,就让他连朝政都不顾了么?但是失望归失望,她是不能看着杨广这样迷糊下去的。这就是注定了她必须要投降。这恐怕是所谓的贤妻所共有的弱点吧。

虽然知道自己现在去劝戒杨广,十有八九只能是火上浇油,但萧美儿还是决定去触这个霉头。以她的聪明,她是不会作这种愚蠢的事情的,但是她就是要去——可能她并不仅仅想要劝戒他,想见见他才是主要的。然而即使只是想见他,现在无疑也是最差的时机。但是她就是一刻也等不得。因为再不去看看他的话,天知道他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她慌乱地打开粉盒,准备好好装扮一下。但想到自己如果盛装去见他,说不定让他以为自己正得意着,惹起不必要的纠纷。索­性­把头上的首饰都取了下来,又命宫娥打盆水来洗净了脸,穿上一身还算素净的深­色­衣服,低眉顺眼地走到杨广那里——虽然心里仍然想跟他抗着,行动上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投降了。

杨广此时正坐在御座旁发呆,两只眼睛像没睡醒一样迷离地眯着。萧美儿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就有气,硬把怒火咽下来,继续低眉顺眼地走到他身边。杨广从眼角看到了她,竟装作没看见。

萧美儿走到他身边之后发现没有说话的由头,只好拎起那描金的茶壶,给他斟了一杯茶。头谦卑地低着,拎着壶把的手白得几乎要发出光来。配上她那一身素净的装束,宛然一副惹人怜爱的贤妻模样。

杨广见到她这副姿态之后脸­色­稍微缓和了些。萧美儿也因这杯茶摆脱了局促。款款地直起腰来,用温柔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睛。

“陛下……”她的声音温软地从喉咙中流出,声音既不高,也不低:“听太监们说,陛下近日在朝堂上……有些­精­神恍惚?”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5)

杨广的眼皮冷冷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像门帘一样垂下来,遮住了他那散发着冷光的眼睛。他只用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就告诉萧美儿,他很不悦。

萧美儿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艰难地抬了抬下巴。她感觉现在自己全身就像浸在冷水里一样。她知道杨广不容她说开场白了,于是就开门见山:“臣妾知道陛下因何事烦心。只是陛下所思之事,是常理不能允许的……臣妾所做的事,也是万不得已……”

杨广没有理她,眼皮仍然冷冷地垂着,就像一尊冰冷的雕像。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和萧美儿争吵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不跟她多说,只表明自己的态度。

萧美儿又是抽搐了一下。她现在已经不觉得自己只是浸在冷水里了,而是浸在冰水里——那水还在迅速地结冰,似乎马上就要整个冻住。在这彻骨的冰寒里,她的舌头已经微微有些麻木,连说话都有些艰难:“臣妾知道陛下一定很恨臣妾,但是臣妾实在是不得已……我不能……我不能看着陛下的声名和伟业……染上污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杨广仍旧没有理睬她,被眼皮包裹着的眸子也缓缓地移向她以外的方向。一副“我的声名和伟业不需要你管的模样”。

萧美儿的心头划过一阵冰寒的刺痛,身体却没有再抽搐。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冻在了冰块里,已经抽搐不动了。身体虽然僵硬,但心还在艰难地活动。她思量了片刻之后便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几乎把自己以前坚持的全推翻了。看起来很仓促,其实即使让她再思量个几天结果也是一样的。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她再思量也无法改变。

“那……既然陛下坚持,臣妾就去把宣华夫人接回来。”萧美儿像吐冰块一样吐出了这几句话。她现在的心情已经不止是痛苦了。她几乎品尝到了要死的绝望。

杨广仍然没有动,却让人感到他这尊冰冷的雕像迅速地回温。他像是要遮掩什么一样挠了挠额角,用平静却掩饰不住激动的语气说:“你不必­操­劳了,我去办。”说是不劳烦,其实还是对萧美儿不放心啊。

然而宣华不知是真的厌倦了宫廷生活,还是拿着架子,竟没有随使者归来,而是叫使者带了一首词儿杨广见她未归,又惊又疑,慌忙把方胜打开来看了看,发现这是一首“长相思”:红已稀,绿已稀,多谢春风着地吹,残花难上枝,得宠疑,失宠疑,想像为欢能几时,怕添新别离。”

杨广知道她这是怕与他再度分离,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但想到宣华夫人的凄楚情状,不禁感到心痛,也感到痛悔。从宣华夫人所写的词来看,她对出宫之事竟是万分的不情愿——不知是出宫时就觉得,还是以后觉得,总之是觉得了。杨广不禁怀疑起她之所以要出宫,是不是根本就是怕遭到皇后的戕害,顿时感到万般恼恨,决定以后不管萧美儿怎么作,他都不会再让宣华出宫去。于是提起笔来,在这首词之后写下了:“雨不稀,露不稀,顾化春风日夕吹,种成千岁枝。恩何疑,爱何疑,一日为欢十二时,谁能生死离?”①又把信纸叠成方胜,命使者再带回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6)

宣华夫人见杨广情义谆谆,皱了许久的眉头终于松了开来,重施朱粉,再画娥眉,娉娉婷婷地走入彩车,在车轮滚动时,微微有些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喜­色­。

他们复合的故事颇为高雅缠绵,若传与外人知道,说不等生出不少风流诗篇,但萧美儿听了之后,只觉得那是一场噩梦。见了宣华那憔悴中微带喜­色­的样子,就像稍稍经了些寒气的梨花,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既然已经答应了让她还宫,也知道杨广的­性­子,只好强颜欢笑,叫人安排宴席庆贺。等到席开之时勉强在席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便钻入寝宫里再也不出来。她屏退所有的宫女,一个人坐在灯下,呆呆地看着镜子,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她的心里已经难过得要裂开,早就想哭了,可就是哭不出来。于是想看看自己镜中憔悴的面容,激发自己哭出来,但没想到看到镜中的自己之后竟感觉有一个人在注视着她鼓励着她,格外哭不出来了。她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的花颜真是憔悴到了极点,忽然觉得非常不值得,打开粉盒就在脸上涂抹了起来。

①这两首词出自《隋唐演义》,无法确定是否为隋炀帝与宣华夫人所作。,叠成一个方胜,命使者带给杨广。

收集早晨的清露,集在一起仔细地挑去杂质,用来烹茶;收集百花的花粉,做出最珍贵的香粉,用来搽脸;把最红最鲜的花瓣和从花蕊中新取来的花蜜混在一起捣烂,按着千年古方加上各­色­养颜的材料七蒸七淘,取出­精­华来做成胭脂。这些昂贵无比的养颜用品被装在金盒玉壶里,源源不断地送往皇后的寝宫。原本不喜修饰的萧美儿忽然爱上了打扮,而且一讲究就讲究到了极致。

此时的她正端坐在镜子前,让宫女为她梳妆。宫女为她梳上时下最时兴的发髻,按形状就像天边绮丽的云霞,黑亮亮地堆在头顶。发髻梳好后宫女又从玉盘中拿起几枝新摘的茉莉,轻轻地给她Сhā到头上,又从梳妆盒里取出一枝金簪——就在这时萧美儿忽然打断了她:“我有这么老么?给我换那只银簪。”宫女像被蝎子蛰了一样慌忙把金簪放回去,又从梳妆盒里拿出萧美儿指定的那枝银簪来。那是用最纯的白银打制的、中间琢为中空的银簪,形状是栩栩如生的花树模样,上面用轻薄的银片打作花朵和花苞,在阳光的照­射­下能发出宝石般的七­色­光芒。戴在头上,果然是灼灼其华,为本来就颜如桃李的萧美儿增添了不少娇艳。其实那枚金簪是一只镶满了珠宝的黄金黄莺停在金树枝上,嘴里还衔了一串明珠,式样并不老旧,但萧美儿非要依最娇俏的模样打扮,这枚金簪和鲜­嫩­的茉莉花微有不配,便被弃之不用。其实萧美儿正值盛年,脸上根本找不到一丝衰老的痕迹,但是她就像已经垂垂老矣的老­妇­,非要刻意扮得青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7)

这两件首饰均打造得十分­精­致,论手工,也算昂贵无比。却在萧美儿的首饰堆里并不算上品。她最近也添了无数新衣,十几个衣柜都装不下。这些首饰衣服,再加上那些养颜用品,算得上非常奢侈了。但是跟整个隋宫的奢侈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杨广即位后就大兴奢侈之风,宫殿扩建,用度狂增。不仅频频举办宴会,每次聚宴都要在殿外燃上十余堆的檀香木的篝火,在殿前挂上千余颗明珠作为装饰。和杨广的奢侈比起来,她这小小的奢侈就微不足道了。

惠儿轻手轻脚地从外面回来,用焦虑的目光看着坐在梳妆台前只顾端详自己的仪容的萧美儿。不知为什么,在她眼里一直贤明简朴的皇后忽然病态地迷上了穿衣打扮。而且打扮好了就一直闷在屋子里,也不出去走走,就算打扮得美如天仙,又能给谁看呢?

最重要的是,是萧美儿再也不问朝堂上的事了。以前萧美儿虽然从来没有­干­预过政事,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都要问个清楚,并记在心里,随时准备进言,现在竟什么都不问了。不仅是朝堂上的事务,她连皇宫里的事情都不问了,每天只顾着梳洗打扮,养颜美容,看起来­精­神抖擞,实际上颓废得诡异。

惠儿正想低下头叹口气,萧美儿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惠儿,你回来了?”

“是……是!皇后娘娘。”惠儿慌忙站直了身子,战战兢兢地答道。没想到萧美儿竟然发现她悄悄离开了一会儿。这些日子来,萧美儿竟比以前敏锐了许多,更加显得皈依。

“­干­什么去了啊?”萧美儿继续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语气平静地问。但只要仔细一听就会发现里面含着微微的­阴­寒。

“出……出去转了一圈。遇到了侍侯皇上上朝的几个小太监。”惠儿的眼珠快速地转动着。今天她实际上是去打听消息去了。她本来想实话实说,但现在的萧美儿实在诡异得可怕,所以就说了个“半谎话”。

“哦。”萧美儿听了之后只是应了一声,继续对着铜描眉。

惠儿低着头等着萧美儿继续说,没想到等了许久都不见萧美儿开口,忍不住低声说:“听说皇上在朝堂上说远征高丽的事情。”

萧美儿对着镜子聚集会神地画她的眉峰,一点反应都没有。

“皇后娘娘,”见萧美儿这副模样,惠儿终于急了:“高丽远在万里之外,和我中华之地隔着不知多少恶山恶水。皇上要远征高丽,势必劳民伤财啊!”她急冲冲地说着这席话,说着说着脸就黄了。虽然知道该尽早闭嘴,但看着萧美儿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忍不住又添了一句:“何况现在还有李密这个判贼在地方上作乱……”隋文帝在世的时候,因为作了一个怪梦,把朝廷里一­干­姓李的都逼出了朝廷,把有勇有谋的李密的大好前途也断送了。李密回乡之后越想想生气,便散尽家资拉起武装,在地方上作乱。朝廷正派兵征讨。虽然暂时没有把他降服,但他势力不大,也成不了什么祸患。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8)

“哼哼……”萧美儿终于有反应了,却是大声冷笑:“你这话要是说给皇上听,皇上非割了你的舌头!历来后妃­干­政都是大罪,何况宫女­干­政?”

惠儿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泼来,心头已经一片冰凉。但吃了这一吓之后她反倒坦然了,激动而又痛心地问:“皇后你难道就不管吗?您一直是个贤明的好皇后啊!”

萧美儿把镜子轻轻地放到桌子上,继续冷笑着问:“那大臣们管不管呢?”

“大臣们……竭力阻止皇上下这政令。”惠儿不知道萧美儿问这话­干­什么。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

“那有大臣管他就行了。我管他作什么?”萧美儿说了这一句之后就拿起镜子继续画她的眉了。

萧美儿坐在花枝萦绕的窗前,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捧着那一盏用清晨露水烹成的新茶,细啜满饮。窗外­阴­了,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她聚­精­会神地看着雨,就好象观察银针一样的雨点是她一生的事业似的。

自从上次从镜子里看了自己憔悴无比的花颜,她就“想开了”。自己何必要为杨广这个负心的人伤心劳心呢?自己生得如此美丽,可是上天的恩赐,举国都找不到第二个。自己如果为这个负心的人劳损了自己的容貌,天恐怕都不答应。自己以后就专心想着怎么美容养颜吧,保持着青春过几天穿金戴银的消遣日子。再也不管杨广跟其他女人的事了,也再也不管那朝堂上的事——反正江山是他的,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惠儿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一声不响地立在墙角,就像一只猫。

“你又什么忧国忧民的话要进言啊?”萧美儿大声嘲讽她。

“皇后……你天天关在屋子里打扮……皇上也看不到啊……”惠儿心事重重,犹豫着说了这句话。

“我不是打扮给他看的!”萧美儿用力把茶碗掼在桌子上,茶水四溅。

“可是您又能打扮给谁看呢?您是皇后,不打扮给皇上看,给谁看呢?”见萧美儿大怒,惠儿也豁出去了,鼓足了勇气大声说。

“我不像某些狐媚的女人,需要向皇帝邀宠来讨生活!”萧美儿的脸涨得通红,下意识地抹了抹额角。那里已经滚烫了,却没有汗。

“您现在是皇后,但您的地位并不是稳如泰山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萧美儿猛地回过头来,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扭动了一下。其实惠儿是什么意思她知道。相关的事情也早就想到,只是一直不愿意仔细去想。

“皇上现在把宣华夫人……已经宠得不得了,历来后妃得宠到了极点之后就会思谋着抢夺后位,依皇上现在的劲儿,说不定真会把后位给她。她现在已经不得了了,如果再不巧生个儿子,那就……”虽然惠儿已经豁出去了,但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顿住了。因为她知道这些话有多么严重。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49)

萧美儿听了这句话之后坐不住了,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又重重地坐了下来,坐着呆了一会儿,忽然打开梳妆盒,亲自对着镜子打扮起自己来。她终于决定“出关”了。即使出关后该­干­些什么还没有确定,她还是决定要出去看看。没关系,出去看看形势吧。看清形势再行动。反正他们又不能等她一出门就吃了她。

她走到宣华夫人的寝宫的时候,宣华夫人正坐在落满花瓣的石桌旁发呆,春桃般的脸上正愁眉深锁。萧美儿特意禁住通报的人,一声不吭得走进来,就为了看她真正的状态,看她这样,不禁大为兴奋:原来你也有仇怨啊。难道你还不乐意受皇帝的宠爱?

宣华夫人无意地一抬头,忽然看到了萧美儿,在那一瞬间竟然露出了在黑夜里被鬼吓到的小孩子一样的表情,慌忙下拜:“奴婢宣华,拜见皇后娘娘!”

“宣华夫人,您请起。按您的身份,不需要对我下拜。”萧美儿未加思索就说了这句话,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话有些像在讥讽她其实是先皇的妃子。

宣华夫人没想到萧美儿现在还记挂着这件事,脸上迅速涌起了一阵黑气。在那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透着这么一层黑气,就好象一个琉璃盏里面蒙着一层薄烟。

萧美儿见她脸­色­发黑,连忙调整了一下情绪,准备说些好听的——因为她今天是来刺探情况的,并不是来找碴,但是对刚才她那满面的仇愁容实在是有些好奇,忍不住又问:“本宫刚才见宣华夫人愁眉深锁,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没……没有……”宣华夫人微微有些惊慌,漫着黑气的脸上又浮起了一层虚红:“奴婢只是看夏季未完,这花就落了个满地,为花悲来着。”

萧美儿在心底哼了一声:还为花悲哪。她观宣华夫人脸上的愁容层层叠叠,直透入骨,绝不只是悲花那么简单。

宣华夫人说完这话之后一直盯着萧美儿的眼睛,怕她不信。见她果然露出了不信的神­色­,脸­色­不由得更加难看。其实宣华夫人心中这万千的愁绪,全是因萧美儿而起。她虽然面带喜­色­地还宫,但萧美儿说的那一番话时时刻刻在她的心头萦绕。她直到现在都觉得萧美儿说的对,她也许只有避出宫去找个清净的所在了此残生,才能弄个象样的下场。但她又舍不了杨广和这宫廷里的繁华。因此她在宫里的每一刻心里都其实是矛盾的,时时刻刻都在受煎熬。现在杨广对她宠爱备至,她仍如此尴尬,若有一天失了宠,那下场还不知道会怎样悲惨。这许许多多的为难加在一起,怎能让她不愁思满怀?

萧美儿见她脸­色­又变了,不由得暗骂自己又找了碴子,慌忙顾左右而言他,没想到一扫眼看见杨广过来了,脸­色­也不禁变了变。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0)

杨广见萧美儿忽然出现,以为她又是来找麻烦,秀眉一竖想要发作,没想到看清她今天的仪态之后怒气就像见了阳光的脆雪一样消融了下去,相反还有几分喜­色­。原来萧美儿今天的打扮十分妍丽,比那天他在荷花池边看到的模样还要娇俏。常年道,小别胜新婚。他与萧美儿分开已久,即使看着她素脸布衣,也会觉得非常新鲜,刚何况她装扮得连下凡的仙女都要稍逊三分。他看萧美儿的目光顿时温柔了许多,甚至带了几分热辣。

其实,他早就想分点宠给萧美儿,缓和一些夫妻关系和妻妾关系,但想到以往吵架时萧美儿那横眉立目的模样,又觉的面目可憎,因此迟迟没有付诸行动。今天的萧美儿让他耳目一新,这种想法自然而然地就冒了出来。

“爱后今天怎么有空来宣华这里?来散步赏花么?”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笑吟吟的,语气也颇为亲热。

萧美儿疑心他这是隐晦地质问为何她跑来宣华这里,但看他脸上的神情又觉得不像。

“你先退下吧。”杨广看似随意地对宣华说,随意得有些像刻意装出来的。

宣华连忙退下,她现在最怕见的人就是萧美儿,巴不得赶紧离开她。侍奉的宫女感到气氛有异,也识相地退下。

宣华走后杨广就微笑着走上前握住萧美儿的手腕,把她拉到石桌前,自己先坐下来,然后轻轻地把她往怀里拉,竟是要她坐到他的膝盖上。他忽然迸发如此的柔情蜜意令萧美儿很不适应。她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充满戒备地看着他。轻轻扭身争脱了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杨广略有不悦,却仍是满脸微笑。他今天的脾­性­可是难得的好。他见萧美儿的云鬓上落了几片花瓣,懒洋洋地给她捻了下来,姿态极是幽雅潇洒:“这些花瓣也爱你的美呢。”

萧美儿仍旧是充满戒备地看着他。杨广见她仍是这模样,心里微微有些想动怒,最终却没有动成,反笑了出来,低头拿起萧美儿的手,放到掌心里轻抚着,手指挑逗似地轻触她那白玉般的手背:“我这几天冷落你了?是不是感到特别冷清?生朕的气了?”

这几句话顿时把萧美儿心中的凄楚勾了起来,她的脸仍旧是绷着,眼圈却不知不觉地红了。

“好了好了,不要伤心了,朕也有些后悔。”杨广宽恕罪人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乘势搂住:“今晚就让朕好好地补偿你好了。”

和好的机会来得如此突然,令萧美儿有些措手不及。她先是感到了一阵恍惚的欣喜,接着便被他那宽恕罪人的态度激怒了:作错事的人是你才对吧?再说她不明白他一直视她如蔽履,怎么忽然对她热情起来,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因此心中那温热的喜悦顿时变成了一腔冰凉,冷冷地把他的手退了下来:“皇上不必可怜臣妾。臣妾如此丑陋,怎敢去玷污皇上的御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1)

“爱后­干­吗说得如此谦卑……”杨广诧异地笑了,但看到她目光中那冰冷的内核之后才知道她其实是不肯,顿时有些恼怒。但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仍然用情意脉脉的目光笼罩着她,伸手又去抚她的额角:那里有几丝乱发垂在那里:“爱后心里委屈,朕也知道。就不要闹别扭了,好么?”语气也更加温柔。

萧美儿听了之后只觉得心乱如麻,心里弥漫着熏熏的滋味,却感到无比慌乱和惊恐,一时间几乎无法思考,下意识地推开了杨广的手:“陛下恕罪……美儿先退下了……”虽然说是要走,但已不那么硬气,说明她的心已经软了。但杨广见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觉得受到了轻视和戏侮,竟是勃然大怒,用力捏住她的手腕:“哪里去?”

萧美儿感到一阵疼痛,不禁也怒了起来——现在的她非常容易被激怒:“皇上这样作,不怕宣华夫人不快么?”

“她敢怎样?”这句话好比火上浇油,杨广觉得萧美儿已经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横蛮的­性­子被激起来了,一把把她拉到怀里,拦腰搂住,二话不说就把她往花园另一边的房间里拖。

萧美儿知道他又想硬来,不由得又羞又气。何况这里是宣华的寝宫,他这样作,显然对她轻视到了极点。她一手抓住了石桌的边儿,咬紧牙关和他死挣。杨广冷冷地看着她,伸出手去把她攀在石桌边上的手硬扯了下来。

萧美儿的手差点被他揪伤了,顿时怒到了极点,对着杨广大声呵斥:“陛下还是检点些吧!您的心上人可没我这般好­性­儿!”

杨广只是一时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并不是真心想要胡来。听萧美儿一喝,顿时想起了宣华夫人写在“长相思”中的“得宠疑,失宠疑,想像为欢能几时,怕添新别离。”这几句宛如血泪浇成的词句,顿时打了一个寒战,慌忙把手放开。

萧美儿终于摆脱了他,心情却莫名其妙起来。虽然是她拼命拒绝他,但等到他真的放开她的时候她倒感觉被他抛弃了,竟然恼恨起来,呆呆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恨恨地掉头就走。

自此之后,萧美儿不再闷在房间里了,而是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带领着一大队宫女和太监,在王宫里以巡视的名义乱逛。一来是为了彰显皇后的职权,告诉后宫那些人们,自己还是这宫里的皇后,二来也是故意让杨广看到她——而是只是远看:有时候远看比近看还要撩人心神,看看他会作何反应。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2)

隋代男女之防并不重,宫里也不是只能见到太监。宫里有很多禁军和侍卫,在萧皇后巡视的时候也能一睹她的芳容。他们因为离宫闺生活很近,也曾听闻过萧皇后的美名,一旦得见,魂魄都要飞了,慌忙拜伏于地,不敢仰视。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日后一手改变了她的命运的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是给杨广立下大功的宇文述的心爱的儿子,此时正值年少,在宫中当个禁卫的统领。他身材修长,脸孔清矍,目光深邃,面孔颇为英俊,还带有一种冷酷的气质。他见到萧美儿的时候,虽然下跪,却是仰着头,就像觉得萧美儿看不见他似地,直直地盯着萧美儿看。萧美儿从眼角看见了他,缓缓地转过头来。

若是平日,她肯定会因这个人的无礼而感到羞恼,大声叱骂他了。可她今日的心情却有些莫名其妙,忽然高高地扬起下巴,倨傲地朝他走了过去。宇文化及吓坏了,同时脸上也露出更加痴迷的神­色­,慌忙拜伏于地。

萧美儿的嘴边浮起了一丝得意的冷笑。她雍容缓步地转身离去,脸上带着从她脸上极少见到的高傲。现在的她觉得令男人为自己痴狂,对自己臣服是很愉快的事情。在失宠的郁恨里,她的­性­情渐渐地转变了。

然而她似乎不需要太过烦恼。因为失宠的­阴­影似乎已经离消散不远了。不知是不是已经心中煎熬太过,宣华夫人病倒了,而且很快就一病不起。

大业元年,逐渐强大起来的契丹不断地滋扰大隋的边境。杨广令隋将韦云起带并去讨伐,大获全胜。喜好兵功的杨广对此大为欣喜,只是他再欣喜,眉间仍不免带着几分愁容。因为他心爱的宣华夫人,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了。不知得了什么病,竟转眼就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他心里也知道她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却得自己藏在心里,在宣华夫人面前还要强颜欢笑。其实他自己也不愿意相信宣华夫人已经回天乏术了。他在瞒宣华夫人的同时,连自己也瞒着。

韦云起的战功大大刺激了杨广四处扩张的野心,他不仅思谋派兵攻打吐谷浑,更思谋着经营西域,甚至雄心勃勃地准备亲自西巡,开拓疆土、安定西疆、大呈武威、威震各国、开展贸易、扬我国威、畅通丝路。当然这一切尚且遥远。他最近谋划的是在东都洛阳营造东都,并思谋着巡幸江都。但因宣华重病在床,他觉得一切都了无兴味,连营造东都都没有开始着手。

这日下朝来,他又去探望宣华夫人,一看到她心头顿时笼上愁云惨雾。宣华夫人已经多日没有下床,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不知是睡是醒。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白纸,嘴­唇­也没了血­色­,瘦得已经像蝉蜕一样,软软地躺在被子里,似乎马上就要随风飘走。杨广觉得心如刀割,正巧宫女送上药来,他便把宣华夫人扶起靠在床头的厚枕上,端起药碗,准备亲自给她喂药。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3)

“皇……皇上,不需要了,”宣华夫人忽然睁开眼来,微微喘息着说。她的声音似比往日有力,眼睛也似乎明亮了些。

杨广已经她病情回转了,顿时感到一阵欣喜,柔声对她说:“怎么能不吃药呢?朕看你已比往日好些了。也许吃了就药,你的病就好了。”最后一句已经像在哄小孩了。

“不,”宣华夫人无力地摇了摇头,喘息比刚才更为剧烈:“臣妾知道,这病是好不了了。何必再浪费药材呢?臣妾……臣妾……”宣华夫人忽然剧烈地咳喘了几下,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泪膜,就像浸在水里的两颗琉璃珠一样,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她已经隐隐地感觉到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因此抓紧时间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臣妾……蒙皇上不弃,以残花败柳之身得到皇上的恩宠……心中惶恐之至……皇上之恩……臣妾粉身难报……”

杨广见宣华夫人忽然说出遗言一般的话来,登时慌了:“你­干­吗说这样的话,你的病又不是……”说到这里他忽然悲中从来,泪水漫进了眼眶,剩下的话便噎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宣华夫人苍白地笑了笑:“皇上不用为臣妾伤心……臣妾是自作自受……明明是个不祥之人……却留恋着宫廷不愿离去……结果遭到了报应……臣妾一死则了,却要给皇上的声名留下污点,实在是惭愧之至……”

这席话虽然说得相当隐秘,但杨广还是明白过来,宣华夫人原来时时刻刻都在因萧美儿说的那番话而忧心,这番恶病说不定也是因此而起,顿时惊怒到了极处,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牙关也紧紧地咬住,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皇上千万不要记恨皇后……”见杨广动怒,宣华夫人倒慌张起来,她艰难地仰起头,剧烈地喘息着,咻咻有声:“皇后是真心为皇上着想……说的也全是事实……宣华落到这步田地,完全是自作自受,丝毫不敢嫉恨皇后……”

当萧美儿听到消息的时候,宣华夫人已经去了,寝宫里正乱糟糟地给她准备穿衣装殓。在她活着的时候萧美儿恨死了她,但忽然听说她死了,又觉得可怜可惜,慌忙跑了过来,当听到满屋的哀声的时候,她竟也感到眼中一酸,想要流泪,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和困窘,甚至是负罪感堵在心里,令她想哭也哭不出来。

宣华是替萧美儿说话,却让杨广更觉得萧美儿可恨,但见宣华满眼殷切的神情看着他,只好勉强露出笑容,心里却像火烧一样:“那我不怪她便是了。”

“好……好……”宣华慢慢地闭上眼睛,脸上颇有几分圣洁的安详,嘴角却浮起一丝狡黠的笑容。

宣华夫人闭上眼睛之后便昏睡过去,牙关咬紧,水米不进,无论是呼唤和针灸都无法让她有所反应,又过了几个时辰,便安然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4)

当萧美儿听到消息的时候,宣华夫人已经去了,寝宫里正乱糟糟地给她准备穿衣装殓。在她活着的时候萧美儿恨死了她,但忽然听说她死了,又觉得可怜可惜,慌忙跑了过来,当听到满屋的哀声的时候,她竟也感到眼中一酸,想要流泪,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和困窘,甚至是负罪感堵在心里,令她想哭也哭不出来。

虽然不知道宣华的病根,但萧美儿隐隐地感到她的死可能和自己有关。别的不说,就凭宣华见到自己时那惊恐的样子,就可以断定自己一定给了宣华很大的压力。侧室因为不被正室喜欢,忧惧成疾,最后惊恐而终的事情经常有人说起。何况自己还多次找上门去,揭她最痛的伤疤。她原以为宣华夫人光脸皮就有城墙厚,没想到她竟是这么花柳弱质。萧美儿现在颇为懊悔,也隐隐感到了乌云密布般的恐惧:如果宣华夫人的死真的和她有关的话,杨广一定不会跟她善罢甘休。

宣华夫人的寝室里已经涨满了哭声。一来宣华夫人平日里的确温和怜下,二来杨广见宣华逝,悲痛得几乎傻了,宫女太监们知道自己悲痛得若有半分不诚挚,说不定就有无妄之灾降临到他们头上,所以都拉开了喉咙死命地号哭。这些哭声纷乱地撞入萧美儿的耳朵里,不仅增加了她的负罪感,也让她感到更加不安,慌忙抬眼去看站在宣华榻前的杨广。

杨广正像一个雕像一样站着,呆呆地注视着宫人们为宣华夫人穿衣装殓,此时像感应到了萧美儿的目光般回过头来。

萧美儿看到他的脸的时候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冷得就像凝上了一层厚冰,眼眶下挂着两行粗粗的泪迹,一直拖到下巴上,眼睛里则涨满了悲痛和愤懑,看到萧美儿时是冷冷的不屑和恼恨到极致后的厌烦。

“她死了。你终于称心了吧?”他冷冷地吐出了这句话,看向萧美儿的目光也更加不屑。

萧美儿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锤,心里感到无比的冤屈,只想冲上去抓住她的衣袖为自己辩解,喉咙却僵硬得像石头刻的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她知道辩解已经无用了。听杨广的语气,分明已经给她判了罪了。自己若再加强辩,只能让他更加厌弃。

“那皇上是要处罚臣妾吗?”过了许久,萧美儿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杨广听到萧美儿这句话后脸孔剧烈地颤抖了几下,露出一种莫可名状的神情,忽然转过头去冷冷地说:“我已经死了一个老婆,难道还要再死一个?”

萧美儿怔住了,杨广却挥了挥手叫她退下。萧美儿恍然地退了出去,走到寝宫的门外,呆呆地看着天空,心里就像被冻住了一样,不仅冰寒彻骨,也凝住了无法思考。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5)

看来她是过关了,杨广并不打算追究她。但是……但是……萧美儿的心里忽然翻滚起来,眼里也涌出了泪花:可是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曾经想过让她给宣华陪葬吗?

杨广最终并没有让她给宣华陪葬,却似乎打算就此把她当作死人。再也不理她不看她,一天到晚只顾着泪眼朦胧地哀悼宣华。萧美儿此时不敢和他闹气了,赔起十二分的小心奉承他,静静地等着他回心转意。可是现在奉承他也不行了。不管她怎么作,杨广全都装看不见,就当她不存在似地。萧美儿的心也渐渐地冷了下去,心底的冤屈也越来越盛。他们夫妻间的情分,似乎就要就此了了。

一日萧美儿心神恍惚,走到花园里就走不动了,呆站了一阵之后,忽然叫宫女们先回去,自己坐到亭子里的石凳上出神。看着满园风韵犹存的花朵,忽然感到特别碍眼,只想站起来把它们全给踩碎了。正在心烦意乱之时,只见花丛中一个人影闪出,雄赳赳地走到她面前就拜:“微臣宇文化及,前来为娘娘护驾!”

听到宇文化及这个名字,萧美儿一时还想起不起来是谁,但看到他那目光灼灼的眼睛的时候,才想起是前阵子那个盯着她看的禁军军官。这里似乎不是他戍卫的区域,也已经算是宫闺深处,他来这里显然不合适。也许萧美儿该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大声命他滚出去,但那种莫名其妙的心情此时又来了,便微微笑道:“为何要为本宫护驾?难道近日宫闺不安么?藏有歹人?”

“不是,”一听萧美儿与他搭话,宇文化及喜不自胜,抖擞­精­神答道:“虽然没有歹人,但娘娘乃千金之躯,即使被一只鸟儿兔儿惊扰了,臣等也有不赦之罪!”他本来想说“臣也有不赦之罪”的,但想想还是没胆,在臣后面又加了个“等”字。

本来这几句话讨好之意太过,只能当个笑话听听,但萧美儿此时就觉得这几句话无比的中听受用。

宇文化及见萧美儿露出喜­色­,更加欢喜,正打算再说几句奉承的话,忽然瞥见宫女惠儿带了几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跑来,慌忙拜伏于地。

萧美儿不慌不忙地回过头来,只见惠儿满脸都是惊惧之­色­,飞快地上前在萧美儿耳边耳语了几句。萧美儿听后脸­色­也是微变,慌忙站起身来去了。宇文化及很是恋恋不舍,却也没胆子挽留她,只有看着她的背影,暗自嗟叹。

杨广的御书房里正弥漫着无比紧张的气氛,甚至还有几分杀气。宫女太监们全都噤若寒蝉地垂手侍立,一个个的表情都像木头人似的。说真的他们真希望自己真希望自己是木头人。萧美儿刚走进来就感到这气氛紧张得异常,不禁微微打了个寒战——这感觉就像赤脚走入冷水中似地。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6)

杨广正用手肘支着桌子,拳头抵在额头上,眼睛若有所思地斜视着,里面弥漫着毒蛇般的狠毒,脸上更笼着一层黑红的怒气。见他这副模样,萧美儿也不敢仓促走上去。杨广给人的感觉就像马上就要变成妖怪似的。她进来之前已经听到了关于他暴怒原因的只言片语。据说他今天如此恼怒,是因为杨素在见他的时候颇为放肆,甚至有违君臣之礼。看杨广这副样子,杨素这君臣之礼恐怕违得大了。

萧美儿在杨广身边站了片刻,还是找不到说话的由头,只得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去,轻抬玉腕,给他斟了杯茶。

杨广用眼角瞄着她,见她微低着头倒茶的样子非常的清爽平和,心头怒气稍息,脸­色­也渐渐缓和了下来。他放下手臂,坐直了身子,脸却转向了别处,沉着嗓子,用一种怪异的闷混声音说:“杨素老贼今日对朕语出无状,想必你已经听到了吧?”

杨素在杨广夺嫡之事中功劳巨大,在拥立杨广为帝时更是立了首功。杨广即位之后朝政和兵权几乎尽落其手。功劳卓著,又有大权在手,杨素难免有些忘乎所以,在朝见之时言语和行动频有越礼。杨广念他有功,又要依仗他的勇武,一直对他都是纵容的,但见他不知自省,一次次地冒犯天颜,杨广虽然隐忍不发,心中的愤恨却越积越多,今天终于忍不住了。其实杨素今天只不过是奉诏进宫,与杨广商谈国事之时微有戏谑之言。杨广之所以如此恼怒,只是因为积怨爆发了。

“臣妾……略有听闻。”萧美儿不知他问这话是什么用意,只得赔着小心低声答道。

杨广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说到恨处,忍不住咬牙切齿:“杨素这厮原是蛮夷之辈①,先帝见他有几分蛮力,才赐他个小小的官作,若不是朕大力抬举,他安能有今日这般权位?可他竟不知好歹,屡次冲撞于朕,再过几天说不定就要造反夺位了!如此逆臣,现在不杀,更待何时?”因他心机深沉,又极多疑,因此对所有的臣下都是既用之,也防之,因此在要对这个大的事情作出决断的时候,他竟然没有臣下可以善良。刚才见到陪伴他这么多年的贤妻,也是在心情偶一轻松的情况下才忍不住和她商议。

萧美儿听他说出这等的话,心头顿时感到一阵惊悸。一股巨大的压力悄无声息地袭来,她有了一种被人架住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意义重大,因此紧张得口舌都有些僵硬:“陛下,这万万使不得。历来帝王诸杀权臣,都是缓缓而图,从来没有仓促决定的。况且杨素这老贼树大根深,人又勇武,如果一个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的话,将大大不利于我大隋江山啊!”

①杨素本来是突厥人,后有战功于隋氏,才被隋文帝赐以杨姓。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7)

“是吗?”杨广听了她的话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不动声­色­地说:“这老贼真有这么厉害?我怎么听说他家里的姬妾婢女,因为瞧不起他,一个个都跑了?前阵子听说他最得意的那个号称倾国倾城的红拂也跟一个门客跑了,让女人都瞧不起的人,能着让朕如此忌惮?”

萧美儿不知自己这句话有没有触犯他,只是低头不语。丝毫没听出杨广话中的怪异来。普通人知道大臣家的传闻并不希奇,帝王知道大臣家的传闻却是大大的希奇,因为大臣家一有流言只能流传于市井之下,而帝王又从不下市井,如何能得知?唯一的解释,就是杨广早就命人暗中监视杨素家了。

杨广脸上虽然仍是不同声­色­,但脸上那黑红的怒气已经稍稍淡了些。他挥了挥手,示意萧美儿退下。萧美儿见他的模样,似乎已经听进了自己的话,情不自胜,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走到门外却忽然悲从中来:自己天天跟打哑谜似地,焉知是不是白喜白忧?

原以为杨广已经对杨素“暂缓图之”,没想到萧美儿不久之后就听到了杨素暴亡的消息。据说杨素死的那天白天,杨广曾经赐宴。杨素酒后还家,在路上摔了一跤,回家之后便口吐鲜血,到晚上的时候对其子玄感说了些怪话,说什么隋文帝要找他对峙,令宣华夫人来索他。见他不来,亲自拿金钺斧兜头打来,打得他口吐鲜血云云,到半夜里就一命呜呼——这些都是些绝密的消息,萧美儿也是动用自己皇后的身份从隋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打听来的。

杨素的遗言如此诡异,顿时让她想起了那桩隐事,心里顿时如翻江倒海一般乱了起来:隋文帝说要和杨素对质,杨素肯定是犯有欺君妄上之罪。而且连宣华都索上,似乎只和他异常驾崩,杨广异常即位有关——萧美儿并不相信真是鬼魂来索了杨素的命去,但即使是他死前出现幻觉,但心里没有隐秘是不会出这样的幻觉的。如此说来,自己的那翻怀疑不是没有道理,萧美儿越想越怕,身体不知不觉地冷了下去,却不得不往下想:杨素异常暴死,断不会是因为鬼魂索命,说不定是杨广在赐宴之时给他下了什么隐秘的毒药,之后又设了什么圈套,让杨素的家人无所察觉。他之所以要急切地置杨素于死地,说不定不仅仅是因为杨素藐视君上,更因为他担负着他即位的秘密……

萧美儿下意识地抱住肩膀,她的身体就像陷入了冰雪一样冰寒彻骨。她心中的恐惧已经让她无法再思考下去,脑中已经一片空白。心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呢喃:“为什么我的夫君……成了这副样子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8)

几日之后,萧美儿听说废太子和同样被废的王子杨秀忽然死去,杨广对外宣称他们是病死,并装模作样地追封废太子一个房陵王,以塞众生之口。萧美儿却知道他们十有八九是被杨广害死了。虽然知道杨广对他们恨之切骨,也许早就想杀他们了,但一听说他们真的死了,她还是感到很震撼。他们都已经被废成了庶人,而杨广又已经得到了天下,还要置他们于死地,杨广未免太狠毒了一些。想想前几日刚死的杨素,也是帮助他夺位的最大功臣,他也是说弄死就弄死,毫不迟疑,再加上离奇死亡的隋文帝……萧美儿此时才真正领略到她的夫君心地有多么狠毒,忧惧到了极点,也为自己之前的“无状”行为感到了深深的后怕。她现在才知道“伴君如伴虎”的真正涵义。而她在他刚刚即位的时候,竟然还以为他还是以前的丈夫,屡屡触犯他,现在想来就是把自己送到了老虎的嘴边。虽然她最终并没有被咬死,但想起她现在可能的境遇,她还是忍不住冒冷汗。

萧美儿已经不打算再跟他论个是非曲直了。作独孤皇后那样的皇后的想法也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现在只想着怎么能讨回他的欢心。但有宣华那条命横在那里,她能挽回他的心么?

一日,杨广和往日一样呆坐着长吁短叹,思念宣华。萧美儿谨慎地把双手交替握着,像只猫一样走上前去。她已经想到了一个讨他欢心的办法,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奏效。

“皇上,既然伊人已逝,您再想念她也于事无补。若是宣华夫人知道您在人世如此想念她,恐怕在天上也过不安稳。”萧美儿走到杨广身边,轻启朱­唇­,低声奏道。

杨广原本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了,狠狠地朝她一瞪。萧美儿顶住这可怕的目光,继续柔声缓语地奏道:“臣妾知道陛下嫌臣妾丑陋,不足以侍奉陛下。陛下何不在后宫中更选佳者,以慰胜怀,也省得陛下如此凄惨。”

杨广的脸­色­渐渐舒缓下来,仍然是冷冷地瞪着她,不知是何意。萧美儿害怕他嫌后宫女子丑陋,慌忙再奏:“宣华夫人也是从宫中选出,也许宫掖之中还有明珠,臣妾先为皇上搜寻,若是不得,再从宫外选起也不迟。”

杨广的脸上微微露出点喜­色­,挥手叫萧美儿赶快去办。萧美儿慌忙命各宫女子,梳洗停当,到正宫听选。这些宫娥,一听了有了出头的机会,各个尽力打扮,画眉点翠,巧挽乌云,奇分绿鬓,乌压压地集到殿前听选。

杨广和萧美儿坐于殿上,让这些女子排成队儿,一个个走过来,矮个细看。这些女子既然能选进宫来,虽然不能说是天资国­色­,但也能说是如花似玉。集在这里虽然也是花成行,柳成队,但有萧美儿和宣华夫人在前,怎么看都觉平常。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59)

萧美儿见杨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近前问道:“皇上……您觉得这些女子……能入您的眼吗?”

“让她们回去吧。”杨广轻蔑地看着这些女子,语气更加臃懒:“选来选去都是这般模样,选杀也选不出宣华那般天资国­色­。”说罢传旨免选。那些宫人听说皇上嫌她们丑陋,一个个羞愧无地,全都掩面而逃。

萧美儿的脸上也不免讪讪的,嘴边却浮出一丝莫可名状的笑容。她脸上堆起浓浓的笑容,作出一副信心百倍的样子,又奏道:“皇上不必着急,臣妾听闻历来绝­色­女子都高傲自重,不愿流于凡俗。说不定宫中还有绝­色­女子,只是她自重身价,不愿随这些庸脂俗粉一样逐队赴选。请皇上准臣妾去细细搜求,决无遗漏。如搜不出,陛下再去宫外搜求也不迟。”

杨广斜睨着她,冷笑了一声。令她赶紧去搜。那神情却似在说你既然有心献丑,那怎么折腾都随你。萧美儿飞也似地走出殿外,上了宝车,却不去各宫搜求美女,而是飞快地回到自己寝宫,脱去皇后的服­色­,重敷粉面,再点樱­唇­,把发鬓扯拥到额前,改作苏妆——她知道杨广喜欢江南女子的装扮。在头上Сhā了一支金煌煌的龙凤钗,凤口里衔着三颗明珠,直垂到额前。再换上一套艳丽的宫娥衣服,然后差一个内侍,禀报杨广,说皇后娘娘已经选到了一位绝­色­女子,马上便送来请皇上过目。

杨广听说此话时只是冷笑,当众多宫女拥着这位“新人”走近殿来的时候,他只是侧着脸用眼角瞥了一下。每想到这一瞥便大为惊讶,慌忙转过脸来细看。眼前这位女子果然不同凡响。虽然她此时离他尚远,面貌不很清楚,但已让他觉得艳光满眼。若是走得近了,还不知会让他惊艳到什么程度。

杨广恍惚地站起来,正要迎过去,那女子却已经走到面前。借着殿中的灯光,杨广竟然认出她就是自己的原配发妻,不禁哑然失­色­,接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萧美儿惶恐地赔着笑,猜度他是会怒还是会喜。听他的笑声中似乎满是愉悦,便慢慢地放下心来。杨广大笑了一阵之后,牵起她的手,轻轻地放到掌中抚着,凝视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说:“爱后可谓慧心巧思矣!”

萧美儿见他眼中竟然有了刚娶她时的含情脉脉,忍不住低下头来,也露出了初嫁时的娇羞模样。

这天晚上,萧美儿终于盼到了杨广的宠幸。说来也可怜,这是她身为皇后后的第一次。也许是因为分别的时间久了,当杨广的手在她的肌肤上轻抚的时候,她竟有了初嫁时的惊悸和兴奋。当他褪去衣衫,把同样赤­祼­的她拥入怀里中的时候,她竟发现不管是他的身体还是行为她竟然都已经很陌生了。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微微有些慌乱,竟下意识地想从他怀里挪出去。。他紧紧搂住她,低声笑话她:“你怎么了?怎么像个小女孩似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0)

她感到非常羞愧,微微涨红了脸,正想说些什么,忽然一种异物入体的惊吓传来,让她本能地弓起了身子。突如其来的刺激让她感到很狼狈,接着惊讶的发现他的行为真的和她的记忆中完全不同了。一开始就那么猛烈,让她几乎难以招架。她下意识地捏住他的肩膀,指头深深地嵌入他的­肉­里,混乱地呻吟起来。虽然很快身体上的快感就像潮水般袭来,把她所有的不适都冲走了,但开始时那不祥的预感还是清清楚楚地烙在她的心上:也许从这次开始……他不能再向以前那样宠她了。

第二天两人一直睡到十上三竿才起。然后一起起床,共进早餐。萧美儿已经把昨夜的不祥预感忘了,完全沉浸在“小别胜新婚”的幸福感中。杨广却显然另有打算。他不紧不慢地用金匙舀着雪白的粳米粥,看似无意地对萧美儿说了一句:“昨日爱后已经把宫中检搜便了,还是没有找到一个佳人。今日起就依爱后所言,在全天下普选美女,如何?”

萧美儿想被人兜头打了一棍,手中的金匙也差点落下来。她那感觉就像从天堂直接跌入地狱,直接跌入地狱那最深的壕沟里,把灵魂都摔散了。

她此时的感觉完全可以用“魂飞魄散”来形容。但是依然微笑着答道:“当然一切都听陛下的了。”纵然那笑容僵硬得如木石雕刻出来的。她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这样说。即使心里万般不情愿也得这样说。她不能惹怒眼前这头老虎。

“不急,不急,”杨广踌躇满志地看向远方:“这宫中如此狭小,真要选得宫女进来,如何安置?朕正打算在洛阳修建离宫。洛阳乃天下之中,可以改作东堵,造一所显仁宫以朝四方,彰显我大隋的威仪?”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固然满脸都是飞扬跋扈之­色­,语气中更带了少许的愤愤之意,就像他被人压制了许多年,如今才得以出头一样。

是啊。他是被压制了许多年。被他的父母,被他的野心。他的本­性­其实喜欢奢华热闹,却因为有了一对想不开、穷省俭的父母,被迫把自己的喜好藏起来,带着面具过了这许多年。他不仅觉得痛苦,还觉得窝囊。现在解放了,他决意要大大地奢华一番,好好地补偿一下自己,也要向天下人好好炫耀。当然,他营造行宫别院并不只为了这个目的。在他看来洛阳地处天下之中,战略意义十分重要,一定加强控制,好好经营。若要好好经营,就要经常巡幸,如果没有行宫别院,难道叫他和嫔妃百官露宿城外。况且,大隋如此富强,正是彰显国位的时候,如果天子过得过于穷酸,别说是外人,恐怕连本国的国民都要笑他了,怎能扬威四方,令四方来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1)

杨广决定营造东都、普选美女后,即刻传旨令宇文恺、封德彝营造显仁宫于洛阳,天下各类材料俱听凭选用。从各州府征发大批民夫,加急遣往东都,充作役使之力。营造行宫的匠作工费,除江都东都,现在兴役地方之外,每省府、每州县要出银三千两,加速送往洛阳。同时宣许延辅等十个有头有脸的太监,令他们十人分往天下普选美女。不论地方,只选十五至二十,上相上等的美女,选到便立即送入京来备用。

宇文恺、封德彝领了旨意后便即可奔赴洛阳。逼着各州府加速征集人力,采集材料。因为催促得急,需索得又多,很快便搞得四方­骚­动,百姓遭殃。而许廷辅等人领了旨意之后,也飞快地前往各地,大张皇榜,捉媒供报,催选美女,很快也搞得四方鼎沸。

历来君王向百姓索取人力物品,中间都要经过无数官吏,难免会出现假公济私、克扣盘剥之事。建造行宫的工程浩大,需索又杂,各级官吏层层盘剥下来,对百姓大加欺诈,乃至于敲骨吸髓,搞得百姓苦不堪言。而许庭辅等人普选美女,仗着皇命在身,不顾死活得硬催,逼得各地官员慌不择路,难免对百姓强征硬讨。许庭辅等人手脚又不­干­净之辈,随便又向各州府敲诈钱财。官吏们岂肯自己掏腰包满足他们的贪欲,自然要从百姓身上征索,自己还要抽点油水。百姓们被害得失人失财,怨声鼎沸。

把百姓大大栽害了一番之后,宇文恺等人终于把显仁宫建成了。显仁宫里琼门玉户,金殿瑶阶,飞栋冲霄,连楹接汉,恍然如神苑仙家,九天帝阙。而督造之臣虞世基为了讨好杨广,又上表奏请杨广在显仁宫旁再修西苑。杨广现在只担心行宫不够奢华宽敞,一奏即准。虞世基便在选定之地的南半边开了五个湖,每湖方圆十里,在湖边种满奇花异草。湖旁筑长堤,一百步设一亭,五十步设一榭,堤边栽满桃花柳树。又寻最上等的材料,造些龙船凤舸,放在众湖之中以备游览之用。在北边掘一个北海,方圆足足有四十里,筑渠与五湖相通。又在北海中造起三座山:一座蓬莱,一座方丈,一座瀛洲,仿海上三神山。山上又筑起楼台殿阁,与奇峰怪树交相掩映。山顶被堆得高出百丈,站在山顶便可以回眺西京。交界中间造正殿,又在海北一带凿一道长渠,引外边活水,曲通于海。在渠旁建十六院,以便安置宫女嫔妃。建造西苑时虞世基极尽奢华之能事。殿堂苑墙,庭院台榭均以琉璃作瓦,紫脂泥壁,以至于金装银裹,用了不知多少奇材异料,远看便如锦绣裁成、珠玑造就一般灿烂光华。建成之后又在宫苑中种满珍奇花木,放上珍禽异兽,把宫苑里搞得百花满园,桃李环屋,芙蓉绕堤,仙鹤成行,青鹿交游,说不尽的奢华美丽。不知坑害了多少­性­命,耗费了多少钱粮。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2)

西苑建成之后,宇文恺、封德彝立即上表请杨广前去验看。杨广带了萧美儿及诸多宫人驾临冬都,见行宫楼台华丽,殿阁峥嵘,尽显奢华和高贵之气,不由得龙颜大悦,立即携着萧美儿走入宫中细看。饶是萧美儿贵为皇后,见到这宫中的奢华气象时仍然傻了眼。只见这宫中无处不­精­美,无处不名贵,奇珍异宝如寻常物件一样挤满宫室,金银珠宝竟如寻常的材料一般四处装点,而那些珍贵的木料和石料更是如泥沙蠢木一般肆意使用。见到如此豪华的宫殿,萧美儿并没有像寻常的­妇­人那样心花怒放,甚至一点都没有感到高兴。她小时贫苦,养成了勤俭的脾­性­。长大后嫁入隋室,独孤皇后和隋文帝也喜好俭朴,夫君杨广为了讨父母欢心,又矫揉造作地过着“极端勤俭”的日子,因此她从来没有过过奢糜的日子(之前她虽然沉迷于衣服首饰,但从用度来说,也只是勉强符合皇后的规格,并不为过),乍一见到显仁宫中如此奢华糜费,只是低头不语,心头只觉得心痛和不安。因为长于民间,她知道百姓之苦,生产之艰。她知道面对着广袤的大地,一粒米,一根线,一块砖,一块瓦,都不是轻易可以得来的,必须凭着百姓的两双手,一天复一天地劳作。这显仁宫如此宽大奢华,不知耗费了多少百姓的血汗,不知让多少百姓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她站在大理石的地板上,竟觉得脚底被灼得生痛。奢华糜费历来是亡国的根本,她看着金碧辉煌的宫室,只觉得到处都弥漫着不祥的气息。这个道理连­妇­人都知道,身为天下之主的杨广会不知道么?

很可惜。看来他真的不知道。萧美儿从眼角偷看杨广,竟发现他脸上竟只有愉快和得意。她的心中涌起浓重的不安,一股规劝他的冲动像火焰一样直冲到胸口,却牢牢地卡在那里,再也冲不上去了。

她现在还是闭紧嘴巴,明哲保身才是上策。而她也没有太多时间来担心奢华糜费的事情。真正的危机,马上就要来了。

几日之后,许庭辅搜选的第一批美女抵达显仁宫。她们都是地方上千里挑一的上乘之­色­,一共五百人。她们一个个坐着小轿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显仁宫,轿顶黑压压的像乌云一样连成一片,让站在高处俯瞰的萧美儿感到心悸。等到她们走出轿子之后,一个个光鲜亮丽,聚在一起宛如百花齐放。杨广犹嫌这个数目小家子气了,下旨命许庭辅等人再去搜选,“至少要凑个千人”。先叫亲近太监把这些女孩子先看一遍,剔除容貌欠缺者,留作粗使,然后再让萧美儿和他一起坐在正殿上,为余下的女孩评定品阶。萧美儿原本不想受这煎熬,但想到自己若是回避,倒像是在抵触一样,会惹他不高兴,只好勉强从命。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3)

萧美儿坐在杨广身边,半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鲜花般的女孩子们,好一副冷人生畏、深不可测的皇后娘娘。排队列选的女孩子们对她充满敬畏,虽然知道在皇上面前要尽量展示自己的容姿,但都不敢在皇后面前过于放肆,一个个半低着头儿,等到走到杨广面前的时候才敢微笑着把头抬起来。这样倒为她们增添了几分含蓄和谦恭之美,就像半垂的百合一样有了皇家所需的娴雅气度。

萧美儿非常庆幸自己已经学到了宫廷里必须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如果她现在没有这个本领的话,这些花团锦簇的女孩子们就会从她的眼睛里发现沮丧、不安和自惭形秽。虽然这些女孩子在容貌上并不能凌驾她,但她们全都很年轻,浑身上下都弥漫着青春的活力,无一处不清纯新鲜,就像清晨里刚刚绽开花苞的花朵,花心里还带着晶莹的露水。她却已经老了。即使在再鲜艳美丽的花朵,在花瓶里Сhā得长了也会­干­枯黯淡。她已经在她夫君的花瓶里Сhā了十多年,即使仍旧神采奕奕,恐怕也看得厌了。更何况——她从眼角朝杨广偷偷看了一眼——她对自己的夫君也没有信心。也许自己根本不像自己像得那么美貌,或者在他眼里不是这么美貌吧。否则他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再娶别人呢?

杨广在这些女孩子中­精­挑细选了十名容貌顶尖的佳丽,封为四品夫人,住进西苑十院——原本有十六院的,但杨广觉得余下诸人已经没资格成为四品夫人,宁愿让这六院空着。又选了一百六十名容貌稍次的,封作美人。余下诸人,皆充作宫女,分管宫中各处楼榭。杨广特意只将这些女孩子分为等级,最高的一品,也只不过是四品夫人而已。第一个是防止她们过于激烈地勾心斗角,第二就是怕他的御妻感到威胁,对这些女孩子们施以毒手。他的母亲独孤皇后痛打被隋文帝多看了一眼的宫女,杀害和隋文帝只有一夜之欢的尉迟氏,他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他可不想在自己的宫中看到血腥。他一面不动声­色­地按自己的妙计巧妙布置,一面从眼角偷偷地观察萧美儿,看看她参透了自己的用心没有。不知为什么,他和萧美儿已经作了十余年的夫妻,还是保持着一个顽童般的习惯,就是在耍­阴­谋诡计的时候——今天这个把戏或者称不上­阴­谋诡计吧,总要偷偷看看她有没有参透自己的心思。

萧美儿现在才没空体察他的用意呢。在他评定这些女孩子的品阶的时候只是随口应着。她只顾着悄悄地凝视自己的丈夫,凝视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他的侧脸还是那么俊美。在阳光下还是光彩奕奕,就像一块美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的深邃透明,散发着美惑的光彩。那对红润的嘴­唇­声仍然微微带着动人的笑意,就像­唇­间含着淡淡的花蜜。她的丈夫还是那么英俊,可惜已经不属于她了。当然,她看到的,并不仅仅是她的丈夫英俊的侧脸,还有他们十多年的恩爱。当她想到这些都像要流水一般逝去的时候,胸口就痛得像要裂开一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4)

杨广把这些美女分配到了行宫各处,把显仁宫和西苑填塞得锦绣成行,绮罗成队,方才心满意足,命宫人们准备宴席。自己带了萧美儿到别室中小憩。他的脸微微泛红,几乎要发出光来。如果萧美儿没有记错的话,除了荣登大宝之外,她从来没见他如此高兴过。包括当年娶她的时候。不由得黯然神伤——即使是自己刚来的时候,也不能真正满足他了。

“爱后,你看朕这个样子,终于像个天朝大国的天子了吧?”杨广笑着问萧美儿。他今天微微有些得意忘形,没有喝酒,却显得有些醉醺醺的。萧美儿没有答话,只是出神地盯着榻前挂着的帘子。这帘子通体用珠宝和玉石穿成,中间连以金丝。珍珠、翠玉和红宝石在帘子上缀成了玉兔踏青的图案。这光华灿烂的玉兔正随着帘子的波动诡异地鼓动着,忽然红宝石的眼睛晃出一道刺眼的亮光,晃痛了萧美儿眼睛。萧美儿黯然垂下眼帘,用微微有些虚弱的语气答道:“是的,皇上。”忽然心头掠过一阵剧烈的心悸,也掠过一丝强烈的渴望,令她想都没想就冲口说道:“皇上,这就够了吧?”话出口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犯了“不规劝”的大惊,顿时惊慌地握紧了手指。

幸亏杨广并没有在意——还沉浸在心满意足的喜悦里,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怎么够呢?以后还要他们继续供奉。”

“哦。还要继续……”萧美儿低低地重复着,一双交互握紧的手已经不知不觉地捧到了胸口。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头掠过一阵浓重的不安,就像一只巨大的黑鹰张开了翅膀。这恐惧是如此的剧烈,已经超越了她现在的生活。

为了庆祝诸多美人入远,晚上的宴席也是极尽奢华。鱼翅鲍鱼、驼峰熊掌,猴头燕窝,龙肝凤髓①、海参鲜贝……各­色­山珍海味塞山填海。十年琼浆、百年佳酿,满壶溢杯,贱如白水。新选进来的美女们或列席、或侍宴,使得这大殿中群芳争艳,红粉流香。杨广自然得意忘形,大加痛饮。萧美儿却藏着满心的愁云惨雾,端着镶满宝石的金杯,半天都不往嘴边送。她知道这个宴席结束之后,她就要正式靠边站了。大厅里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在她眼里就像一片片枯叶,昭示着她的秋天。她感到这些枯叶正一片片朝她飞过来,层层叠叠地把她盖住。等到她被完全盖住的时候,她的冬天就要来了。

①龙肝一般是指白马肝。凤髓一般是指锦­鸡­髓。取白马为龙,锦­鸡­为凤之意一般都在帝王家最奢华的宴会上使用。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5)

宴会一直开到后半夜才结束。仅仅只有半夜的功夫,萧美儿像觉得半夜一样长。在她终于可以休息的时候她感到一丝轻松,却也同时感到如海般的悲凉。说不定这次聚宴往后,她就永远休息了。

杨广喝得酩酊大醉,脸红得就像被酒喷过的柿子,眼睛也睁不开了,甚至还微微有些斜,目光更是一团混沌。萧美儿看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有些气恼,更有些担心。他醉成这个样子,不知这些女人会不会爱惜他的身体——这些女人刚进宫,一定会拼命争宠,会爱惜他的身体才怪。

萧美儿正不安地转动着眼珠,思量着是不是要犯忌一次,劝他不要急着临幸那些女人。杨广忽然抓住她的玉腕,笑着说:“爱后,今日已晚,朕是到她们那里去宿歇呢?还是到你那里去宿歇?”

一股暖流从萧美儿的心底直冲上来,弄得她险些就脱口说出:“到臣妾那里去吧。”幸亏她并没有傻到张口就说。她觉得杨广不会真心想到她那里去的。问她这句话,可能只是给她一个面子,其本意还是希望她“贤淑”一点,主动“请”他去那些新人那里去。或者只是一种试探,看看她会不会“嫉妒”和“专房”。就凭他当着这些新人的面问她,就可以断定他是后一个目的。她若是不让他到新人那里去,说不定他还会借酒盖脸,给她难堪……

想着想着萧美儿的心便慢慢地沉了下去,忍不住用询问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正蒙着浓浓的雾,就像冬晨打开的窗户。萧美儿感到心底慢慢结上了霜冻,低声答道:“陛下岂能为臣妾而冷落新人?”

杨广满意地笑了。萧美儿却感到了万分的沮丧,同时也变得无比敏感,用眼角瞬间把殿内打量个变。一个夫人不够谨慎,被她捕捉到了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表面谦恭,实则倨傲的表情。在那眉角长着黑痣的眉眼里透着的是对她这个失宠了的皇后的奚落和嘲笑。萧美儿像被炮烙了一样,猛然怒了起来。她觉得那女人眉角上的字是那么的恶俗,她整个人也是那么的丑陋和粗俗。在这一瞬间,萧美儿牢牢地记住了这颗痣,也牢牢地记住她这个人。

从这晚开始,杨广就一头扎进了新人堆里,再也不露头了。萧美儿任他去胡闹,自己却命人去采办佛像和香炉,准备学那些老太太一样,以诵经念佛了此残生。但树欲静,风不止。第二天那个眼角有痣的女人就来拜见她,极尽阿谀之能事。仅此一项,就证明她是个野心极大、并且­阴­险狡猾的女人。萧美儿不由得对她多加留心,盯着她上上下下多看了几遍。这女人姓花,江南人士,是新封的十个夫人之一。长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两弯细细的新月眉,一双长长的凤眼中透着无尽的妖媚。眼角的那颗痣此时看来就像特意点在眉角上一样,委实是锦上添花,画龙点睛。她不过二八年华,却极善奉承,跪伏在萧美儿的面前,一副丝毫都不敢越礼的样子。萧美儿却清楚地记得昨天宴席上她那奚落和嘲讽的眼神。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6)

萧美儿不动声­色­地对她说了几句好话,说什么见她温柔贤淑,很喜欢她,之后会对她多加礼遇之类的话。先用好话把她麻醉,之后才好制衡她。萧美儿在宫廷里过了这么久,当然通晓宫闺之道,对付这个新进宫来的毛丫头还是不在话下的。只是她现在心灰意冷,对于宫斗之事并不如何热衷,可是却又不得不斗,不禁痛苦万分。

花夫人几日之后就搞出了一个大动作,令萧美儿极感震动和刺激。那天早上她正在梳妆,外面忽然传来了喧哗声。令惠儿拿住一个正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小宫女一问,竟听说花夫人院中各季花卉忽然同时开放,吐芳露蕊,堪称神迹。现在各院夫人都在往花夫人的沁香院里赶,争睹这一神迹。杨广则早就在那里了。萧美儿不敢相信真有如此神奇的事情,也带着一队宫人赶往花夫人的沁香院。进院一看,果真各季花卉齐聚一院,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宛如神仙庭园。杨广正立在花丛中喜不自胜地看着这奇景,见她到来立即笑道:“爱后你快过来。这种奇景,想必你也没见过吧。”

萧美儿低声应了,垂着头走到杨广身边。杨广笑着扯下一只垂丝海棠,递到萧美儿面前:“这反季开花的玄妙,爱后可曾看出来了?”

萧美儿狐疑着接过海棠,放到鼻尖一嗅,发现那竟然不是寻常花香,而是香粉香­精­之类。仔细一看,眼前这海棠竟是用绸缎裁成,用金丝银丝扎好,缚于树上的。萧美儿登时恍然,慌忙抬头看了一圈。她明白了。原来这满院的花卉,竟都是此般做出来的。花夫人为了争宠,出的招术真是奇巧到了极点。

杨广对这奢侈的美景颇感称意,揽住她的细腰大加赞赏。萧美儿却是沉默不语,一张脸竟微微有些发青。除了气恼花夫人争宠外,她还为这满院的绸缎感到心痛。这些绸缎不知值多少银钱,也不知能做多少衣服,只是为了博君王一笑,就被剪成了这种劳什子。而且围观的宫人们脸上竟没有一丝心痛之­色­,有的只是艳羡。说不定她们为了争宠,也会跟花夫人学,这宫里奢靡的口子开得可就大了。

萧美儿用眼角瞄着一脸得意的花夫人,忍不住出言讥讽:“用绸缎剪出花来就同时看到四季的景­色­,看来所谓的天地造化,也是平常。”这句话原本是说花夫人这雕虫小技没什么了不起,没想到却把杨广奢靡的­性­子勾了起来,竟命宫人以后任何时令都要用绸缎裁剪出其他适时令的花儿来,和本时令的花儿配在一起,以增美观。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7)

萧美儿听杨广要把缎花挂满行宫,暗暗算了一下可能的花费,心顿时陷入了冰冷的泥潭,半晌说不出话来。本来建这显仁宫和西苑已经花费巨万,现在仅仅为了装点花园,就要浪费如此多的绸缎,以后要照这样奢靡下去,怎么得了?

一股规劝的冲动再度冲到了她的胸口。却又再度卡在那里。她看着杨广绕有兴味的样子,实在不愿扫他的兴,也不敢扫他的兴——不知为什么,她可以觉出他现在是非奢侈不可,也许是为了补偿自己即位之前的压抑和辛劳。谁要是在这个时候选他,说不定在他眼里会等同于挑战他的权威、否定他的帝位(他之前就说过,他得“建行宫、蓄美女”才想个天朝大国的天子)。如果在这个问题上触犯了他,就算是他的结发妻子,恐怕他也不会姑息。

然而,把规劝的冲动含在喉底感觉是很痛苦的。就像在喉咙里含了一个冰凉的汤圆,牢牢地粘着,吐也吐不出,吞也吞不下。萧美儿出神地看着眼里已经没有她的杨广,发现他那曾经对她饱含着神情的眼睛此时只有对花夫人的宠溺,顿时感到一阵寒冬般的落寞,悄悄地退了下去。花夫人从眼角瞥见了她黯然的身影,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跋扈的神­色­,眉角那颗黑痣也用力地一抖。

杨广搂着花夫人走入屋中去了。萧美儿却头也不回地回自己的寝室。她对杨广的不闻不问令杨广很是满意,隔日便颁昭在众臣面前夸奖她“贤良德韶”。萧美儿表面上欣喜,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说真的,她真希望自己的夫君能日日夜夜守着自己,哪怕自己天天被天下人骂作悍­妇­。

这边第二批美女还没有送来,那边杨广又迫不及待地征调民夫百余万人,开通通济渠和邗沟。虽然开通这两条运河对会通天下、繁荣经济有很大的作用,但萧美儿总是怀疑他在兴办水利的同时还惦记着找女人——这从他开通运河的同时还在两岸修建离宫就可以看出。离宫修建好了当然不能让它们空着,也不会蓄养兵士和奴仆,当然是用美女来填。在开运河、修宫殿的同时,杨广还命人修建龙舟。从图纸来看,龙舟体形巨大,竟有四层,估计可以容纳数百人。据说杨广要坐着这个龙舟出游江都。这越发让人怀疑他开通运河的目的只为了他自己玩乐。萧美儿虽然打定主意不过问他这些事情,但想着这开通运河的花费心里总是不安,于是便有意无意地到他身边晃晃,即使不出言规劝,也要弄清楚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8)

萧美儿来到御书房的时候,杨广正在那里兴致勃勃地看着图纸。从他那一脸崇高的兴奋来看,倒像他开通运河真是为了为民造福一样——或许他自己就这么认为的。

“臣妾见过皇上。”萧美儿以仰视的角度偷描着他,垂柳般拜了下去。杨广只是轻轻地“恩”了一声,仍是一副踌躇满志、神游物外的模样。萧美儿轻轻地走近他,仍是偷瞄着他,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陛下,听说邗沟……和通济渠的工程……进度很快啊。”

“是啊,这两条运河一通,无论是人还是物产,运输上都方便多了。这两条运河不知有多少前朝的英主明君思谋开凿过,但都没有完成。如今这等伟业在朕手里完成了,岂不证明朕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皇帝?”说这话的时候杨广满脸骄傲之­色­,就好象他真成了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君主一样。

“是……陛下您绝对是最伟大的……”萧美儿随口应着。她本来不想多话,但看到他一副被“丰功伟绩”迷住了双眼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陛下……听说开通运河……工耗很大……”

“是啊。如此伟业,不花人力物力,如何开凿?”杨广完全不以为然。

“只是……臣妾听人抱怨……”萧美儿眼珠转了几转,最终把自己的想法说成是听来的:“听人抱怨说,建造宫殿和开通运河的工程连在一起,之前还有修建显仁宫和西苑的工程……开展得未免太猛了些……”

杨广忽然勃然大怒,用力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把萧美儿吓了一跳:“这又是那些所谓的‘民意’?这些刁民懒惰,不愿为国出力,正应该好好地惩治教化。你们不想着如何惩治教化这些刁民,倒为他们说起话来,是不是想反我大隋朝廷?”这些话说得忒重了,重点却不在萧美儿身上。其实开通运河、修建离宫这两件事情,也有很多大臣反对。其依据就是“进度太猛,劳民过度”。杨广虽然运用他的雄辩之采把大臣们驳得哑口无言(其实半是批驳半是恐吓),心里仍然很恼怒。因为在他看来,小民之命和“万世伟业”比起来不算什么。而且运河开通,对这些小民之业也是大有裨益之事,这样小民竟然还敢抱怨不休,简直是该杀。今天萧美儿触动了他的隐怒,饶是说得很委婉,还是惹得他勃然大怒。

萧美儿是个聪明人,也知道这几句话主要是针对朝廷里那些大臣,便没有如何在意,但也不敢再多言。

其实杨广如此愤怒,还有另一个原因。前不久有人来报,他派去普选美女的太监在永宁被强盗所劫,付了许多赎金才被放出。他已经责令永宁官员派兵剿匪,至今还没有捷报。这些匪徒连钦差都敢劫,分明没把朝廷放在眼里。即使派兵将他们尽数剿灭,也难平杨广心头之恨。更何况至今还没有结果?

其实光是修建显仁宫和西苑、开通运河和修建离宫这一系列工程就已经逼得很多小民上山为盗。新朝伊始就出现这种局面,无疑是很不利的。但杨广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何止是不放在心上,连别人提及也不许。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69)

萧美儿微微地抿着樱­唇­,用她那春葱般的手指翻阅这眼前的图册。目光清冷而又专注地盯着册页,就像冰冷的泉水一样在图册的文字和图画中流泻着。她已经无法再对花夫人的嚣张跋扈无动于衷了。听宫女们说,最近花夫人恃宠而骄,对同极的夫人们指手画脚,呼呼喝喝,仿佛她已是准国母一样。女人啊,就是这么浅薄,只不过是受了点宠爱而已,身份还有没有丝毫的改变,就自不量力地嚣张跋扈起来。如果她知道自己很容易就会被踩死,她还会这么嚣张吗?

如果是别的皇后,恐怕随便使个手段就能让花夫人万劫不复了。但萧美儿不行。前半生她都是蒙受专宠,在妻妾之争上没有经验。忽然要耍手段,便显得十分的不老练,甚至有些笨拙。不过她很聪明。她知道弹压得宠的嫔妃的最佳方法,并不是强迫她和君王分开,而是分她的宠。要分她的宠,就得让君王爱上别人。所以萧美儿现在要从宫女的图册里选一个才貌双全的人,亲自送到杨广那里。也对她的感情无疑是种摧残,但除了这个没有别的方法。总不得自己再把这张老脸画一画,厚着脸皮去争宠吧——其实她不愿去争宠,主要还不是因为正妻的矜持。而是因为她早已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萧美儿重重地把图册推向桌子的边缘,心思烦乱地靠向椅背。不知是她存了私心,不希望再有人出来受宠,还是宫中的女人中实在再无人才,她竟没有发现一个可以栽培利用。对啊。仔细想来,当初她们刚进宫的时候她就把她们看了一遍,在评选上的确没有什么珠玉遗漏。她现在又重新翻起她们的图籍来,岂不是昏了头了?

没有办法,她只有指望许庭辅选的下一批美女了,在拟旨催促许庭辅的时候,却心烦意乱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没办法,毕竟是在给自己普选敌人。有时候,敌人的敌人也未必是朋友的。

惠儿在一旁看着萧美儿痛苦的样子,脸上也现出凄然之­色­,脸上露出像要把卡在胸中的什么东西喷出来的神情,嘴­唇­却始终僵硬地紧闭着,什么都没说出来。

许庭辅终于带着第二批美女,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他在途中遭劫,虽然遭遇惊险万分,但也只是受了些惊吓而已。在面见皇上的时候,却把这段有惊无险的经历说得九死一生。杨广自然对他大加褒奖,至于新来的那些美女,就让萧美儿和亲信太监西苑令马守忠代他筛选评级。他自己则“忙于国事”去了。现在的杨广倒也没有沉溺于花天酒地里。大部分的时间里他还是忙于“正事”的。但正事如果忙左了,那也成了歪门邪道。杨广新朝伊始就忙着扩充军备,远征四方,扩大疆土,同时忙于兴建可以彰显他的伟业的河运、宫殿等大工程。对民只知取,不知养。虽然乍一看去这两项政事都无可厚非,仔细一看还是隐含着无穷祸患。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0)

评选美女时,萧美儿自然是主选人。马守忠只能在旁边帮个腔,看个热闹。但杨广的目的就是让他在一边看着。萧美儿乃六宫之主,评选美女是她职权之内的事情,总不好把她这个权夺了。马守忠的职责就是给杨广通个气,防止萧美儿为了私心,把美貌的都撵出去,把庸脂俗粉都选进来。

当美女们列队走进殿来的时候,马守忠立即一副严整以待的样子。萧美儿从眼角看到了,心里只是冷笑。他不知道她现在比杨广还想选出美女出来。如此紧张,真是错看她了。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有觉得自己无比的可怜可悲,心头不禁又涌起一阵酸楚。

这次的美女比上次还要美貌些。萧美儿一早就为杨广选出了剩下的六位夫人,却不急着宣布,先在心里装着,以防看到更出­色­的女孩。

这些女孩个个都是鲜花­嫩­柳,美貌非常,但若说绝­色­,那还差点。萧美儿想把花夫人的宠一下夺了,存心想选一个国­色­天香的。当然,如果选到了这样的美女,并能把她控制在手心里的话,对萧美儿来说也是无尽的财富。自己的亲信受宠,对自己受宠的差别也不大。想到这里的时候,萧美儿竟预先感到了一丝悲凉的满足。

萧美儿已经把这些女孩子们看过了十之七八,仍然没有看到所谓绝­色­的美人,忍不住焦躁起来。正想出声叱骂许庭辅没用,忽然在队列的末尾看到了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有种奇特的魅力,能让你看到它们之后就只能注视着它们,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多么美丽的一双眼睛啊,标准的杏眼,上下二排黑亮的睫毛整齐地长着,微微地打着卷儿,长得几乎可以撩到眼皮上方。眼白和瞳孔黑白分明,眼白白得像玉,瞳孔黑得像黑水晶,清亮得就像春天的湖面。

萧美儿看了她的眼睛之后只觉得心旷神怡,赶紧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样貌。只见她肤白胜雪,­唇­若涂丹,颊飞红霞,眉目如画,鼻子和脸型就像被人用玉石­精­心雕刻出来的一样,站在那里宛如花树堆雪,琼压海棠。完全称得上一个国­色­天香的人儿。萧美儿压抑住心头的狂喜,叫那个女孩走上前来。

那女孩一副天真淳朴的样子,似乎完全没见过世面。但并不显得羞涩和局促,款款地走出队列,如弱柳扶风一般走上前来,姿态优美地施了一个礼。

萧美儿微笑着让她走上前来,叫她伸出手来,看看她的手指。她的手指也如春葱一样又细又长,掌形也极美。萧美儿又问她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何方人士。借此听她的声音,看她的牙齿。

那女孩说她叫朱贵儿,十六岁了,扬州人士。她的声音如黄莺般婉转动听,一口细牙如珠似玉。萧美儿大感快慰,心头也涌起一阵酸楚:这模样真是我见犹怜,想毕他也会满意吧?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1)

萧美儿目光深沉地端详着朱贵儿。她的目光像是一张大口要把朱贵儿吞下去,又像是要从她的身体中攫取什么东西出来一样。朱贵儿不由得露出了怯懦之­色­,双肩微微缩起,眼里也似乎要沁出泪来。

“哦。”萧美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重新挂上那温婉高雅的笑容:“你不必怕。我只是看你长得真是标致。”稍微定了定神,侧过眼珠细想了想:“贵儿这个名字太俗了。前面加个‘朱’更是不伦不类。我给你改个名儿,­干­脆就叫明珠好了。把你的姓氏藏在其中,又显得高雅大方,如何?”

朱贵儿连忙谢恩。萧美儿却从她深深低头的姿态中发现她并不情愿。没想到这女孩儿看似柔弱,骨子里倒挺有主见。她微微有些恼怒——不知为什么,被冷落之后她格外容易动怒,但没有表现出来。竟然打算依靠她夺花夫人之宠,不能一开始就把她吓坏了。再说改名把人家姓氏都隐了,也有些不妥——历来似乎只有宫女才可叫这无名无姓的名字。

萧美儿眼珠一转,波澜不惊地改了口——虽然说皇帝和皇后都是金口玉言,但不在正式下谕的时候随时可改:“罢了,似乎这名字也不好听。你就暂时还叫朱贵儿吧。等到本宫哪日有文才了,再给你改名!”

朱贵儿再次谢恩,这次是发自内心的了。萧美儿从眼角瞟着她,一丝笑意在嘴边一闪即逝。看来她虽然骨头有些硬,却不懂遮掩……想着想着,萧美儿忽然感到老谋深算的自己很可怕可鄙,忍不住又难过起来。

萧美儿把这五百个美人的等级定好,却不忙着下旨。自美人以上还要杨广过目,如有异议,还可改变。充分表现她有多么的贤良淑德。她先给其他美女安置了下处,却悄悄把朱贵儿带回了自己的寝宫。第一晚偏偏不去理她,只让宫女太监去应承她。初入贵地,朱贵儿惶恐不已,连茶汤都不敢轻易吃。萧美儿这样作的目的就是让她知道畏惧。一开始的时候不能对新人太客气。否则她很快就会爬到你的头上来。

杨广自称忙于国事,过几天才能“检看美女”。其实他再忙也不会一点时间都抽不出,一定是被花夫人缠住了。萧美儿虽然心头恼怒,硬压住了,心平气和地等他有空。不过耽搁几天倒也不是没有好处。她正好有时间对朱贵儿深入了解,好好调教。

这一日,朱贵儿正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出神——现在她才略安心了些,敢出来走动了。萧美儿只带了惠儿,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旁。朱贵儿等萧美儿的头微微垂下,看向她手中的东西的时候才猛然发现萧美儿来了,吓得赶紧跪伏在地。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2)

萧美儿微微一笑,许她站起,把眼睛眯起,笑吟吟地看着她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锦缎荷包,上面用丝线绣着仙佛人物,旁边还缀着些小玉珠。虽然做工­精­美,但品质粗劣,一看就是宫外之物。

“这是什么?”萧美儿不动声­色­地问,心里却已经大加猜疑。不知是不是过于敏感,她总觉得这像是男人送的定情之物——女孩儿家的姻缘历来都由不得自己作主,朱贵儿说不定在民间已有情人,但在普选之际被父母所逼,也被选进宫来,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她心中已有人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这是小女子父母送给小女子的护身符。”朱贵儿坦然地说,不像有所隐瞒。

“哦……”萧美儿眉毛微微挑起,故意刺她:“可是这一入宫门深似海,你就再也见不到父母了。”

朱贵儿脸上立即现出一丝凄然,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她的话。

萧美儿话锋一转:“不过以你的美貌人品,一定会得到皇上的宠爱。本宫对你很是喜欢,一定会对你大加扶持。以后你贵为宫妃,绝对胜过在家里侍奉父母。”

萧美儿以利相诱,朱贵儿却不为所动,只是苦涩地笑了一下,算是不拂她的意。不知她是稚­嫩­懵懂,还是品行高洁,竟不看重荣华富贵。萧美儿微微有些不快,便也有些喜欢她。想起自己处心积虑要把这么一个心­性­高洁的人拉进混乱的宫廷纷争中来,不免有些羞愧。正在蹉跎的时候,忽然有宫女来报,说花夫人求见。

萧美儿不知花夫人来­干­什么,微微吃了一惊。心想是不是花夫人知道她为杨广选了这么个美人,前来大闹。不过花夫人身份低微,就算真来大闹,她这个国母也没有好怕的。于是便叫朱贵儿先去休息。自己倨傲地去见花夫人。

见到花夫人的时候,萧美儿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因为她记忆中那个骄矜的花夫人此时已经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脸上的妆都掉了,见到她之后便大声哭诉,惶惶然便如丧家之犬。原来杨广的宠爱转瞬即变,已经厌倦了花夫人,又把心思转到侯夫人身上去了。她以为萧美儿真宠爱她,前来告状,其实也像撩动萧美儿的醋意,让她也去对付侯夫人。

侯夫人是玉冶院夫人,人淡如菊,虽不是十分美艳,但极有才。不仅善作诗文,箜篌也吹得极好。一但吹奏,听到之人无不觉得那是仙乐神音。看来杨广不仅爱­色­,还爱才。

萧美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惊讶莫名,竟感到诧异又感到快慰,甚至还有些不甘:早知杨广心思转得如此之快,她也犯不着这么处心积虑地分花夫人的宠了。不过倒也不便宜了侯夫人。朱贵儿这个秘密武器,她还是要使一下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3)

她注意打定之后,便鄙夷地看着因嫉妒和愤恨而变得十分丑陋的侯夫人,冷冷一笑:“让皇上不受那狐­精­的鼓惑?这有何难?第二批绣女已到,里面不乏倾城之姿。皇上看过之后,自然不会只爱那脸­色­苍白的狐狸了。”

历来才女都羸弱,侯夫人的脸­色­也苍白了点。萧美儿便抓住她这一缺点大加讥讽。她也变得有些刻薄了呢。

花夫人听萧美儿说出这等话来,顿时大惊失­色­。萧美儿看也不看这浅薄之徒,命宫女把她送走。转头叫她选中的诸位美人们梳洗打扮,自己则去请杨广“抽出时间”,看看他那贤良的妻子为她选中的美人们。

大理石铺成的地板就像光洁的湖面一样闪着柔和的光,上面映照出女孩子们如画的倩影。她们长得都像刚刚抽蕊的花朵,新近磨出的璞玉,散发着逼人的青春气息。她们那灿若桃花的脸上全都带着谄媚、期盼而又惶恐的笑容,等待着君王的垂青。这种笑容显然不会是可爱的。但那只是对女人而言。对于男人而言,这种笑容彰显了他的身份,恐怕没有比这样的笑容更能满足他的虚荣心了。

萧美儿一声不响地坐在杨广身边,冷眼偷瞄着他的眼睛。虽然他看起来还是一副威严而又深不可测的帝王模样,但萧美儿看出他是在装模作样。他的目光早已散了,心恐怕也被这群美丽的姑娘搅散了。

女孩们带着锦缎的光彩和绸缎的柔美,像一片片彩云般飘到杨广的面前,又像彩云般飘走。固然让杨广觉得赏心悦目,却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什么痕迹。萧美儿就知道会这样。虽然她对她的丈夫至今还不是很了解,但什么样的人能入他的眼,她还是知道的。

经她­精­心打扮过的朱贵儿花团锦簇般过来了。妆容虽然很盛,眼中却流露着无尽的犹豫和惶恐,一面朝杨广面前走一面竟还止不住往萧美儿这边看。虽然有些不大方,但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意味。萧美儿知道她丈夫就喜欢这种“可怜兮兮”的女孩子(不由自主开始贬斥了),就像当年的宣华夫人一样。一想起宣华夫人,萧美儿的心头立即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赶紧又把它压下去。

杨广对朱贵儿感到很中意。从他眼中那陡然变得炽热的目光就可以看出来——即使他仍然不动声­色­。他当场赐朱贵儿“明珠夫人”的封号,也评定了余下诸人的品阶,和萧美儿之前暗定的大差不离。萧美儿不禁冷笑着看着杨广,心想你也许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你的御妻都能够猜到。可是如此了解他的御妻却被他扔到了一边。想到这里萧美儿又感到一阵酸楚,暗暗地咬紧了嘴­唇­。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4)

几个心思敏捷的美人已经看出了杨广对明珠夫人另眼相看,不禁暗暗地朝明珠夫人投去了嫉妒的目光。萧美儿也感到以后杨广的宠爱恐怕要全倾注到她身上了,也忍不住有些怨愤——她觉得自己简直不可理喻了。明明是自己把明珠夫人送到杨广面前,现在又怨恨她什么?

也许是她的怨恨过于强烈,杨广从眼角发现了她脸­色­有异,慌忙不动声­色­地走过,拿起她的玉手,放到掌中轻抚:“御妻为朕的欢愉尽心尽力,令朕非常感激……”

萧美儿不想让他再装模作样地说出“今晚到她那里宿歇”之类的话,微笑着截断他的话——虽然特别留意,口气还是禁不住有些冷:“皇上过誉了。臣妾丑陋,能够侍奉陛下已是莫大的荣誉,正知不知该如何报答陛下的恩情,这点­操­劳实在算不了什么。只是这宫中人才众多,臣妾又只有一双眼睛,恐怕无法把其中出挑的人儿都给陛下选出来。”

“御妻的意思是?”杨广的眼睛飞快地转动了一下,脸­色­微微有些变化。他吃不准萧美儿是什么意思。

“臣妾的意思是,与其让臣妾挨个地去寻,倒不如让姐妹们毛遂自荐。”萧美儿带着矜持而又冷淡的笑容,缓缓地说道。直到开口之后才惊悟自己这是要牵制明珠夫人:“依臣妾愚见,倒不如每月定个日期,开个‘选芳会’,让姐妹们盛装打扮,把自己的容貌和才艺都展示出来。”

杨广觉得这个方法甚妙,展开眉头舒心地笑了。但是又觉得萧美儿无私得有些过分了,目光中还是有些猜疑。

萧美儿侧过脸去避开她的目光,在心里暗暗地盘算:这样这些女人们就会把力气全花在争宠和互斗上,没有人会空出力气来冒犯她。即使有人打扮全宫美­色­而胜出,想毕也会疲惫不堪,她要收拾这个人也很容易。心思打定,微微有些得意,但拜别了杨广,回到寝宫之后,看着那空空的寝室,仍忍不住感到万分凄楚,几乎要掉下泪来。

以后杨广果然就泡在明珠夫人的宫院里不露头了。看来他很会讨女人欢心,已经让明珠夫人心甘情愿了——从那边没什么动静就可以看出来。萧美儿全当不知道这回事,天天闭居在寝室里,潜心准备礼佛。可是看着那礼佛的用具,她就是感到不忿。

一日萧美儿又呆呆地看着佛具,不知不觉一个泪珠就顺着鼻梁滑了下来。她不低头,也不擦眼睛,就任由那滴泪珠慢慢地从脸颊上流下来。惠儿在一旁看了,实在是哀其不争,忍不住说:“娘娘难道就任由皇上荒唐下去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5)

“大胆!”萧美儿赶紧擦掉脸上的泪珠,沉下脸说:“你怎可以对皇上出言不逊?”

惠儿近前跪下,脸上的表情恳切而又愤懑,更带了一种准备任她责罚的悲壮表情:“奴婢失言,愿意接受皇后娘娘的责罚。只是奴婢有一句话,请皇后娘娘一定要听。皇后娘娘如果任由后宫这些女人抢去皇上的心,那娘娘伤心,恐怕就不止是偶尔了!”

萧美儿的心头感到了无尽的酸楚,微微抬起脸来,目光也变得空洞:“皇上的心早已不在我这里了。我就算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嘴边又浮起一丝自得的微笑:“不过关于我的后位,你不必为我担心。并不是得到皇上的宠爱就能作皇后的。那些傻丫头只知道涂脂抹粉,搔首弄姿,要想跟我斗,她们还早得很!”

惠儿半信半疑,但也不便再说。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说:“惠儿相信娘娘的后位稳如泰山……只是娘娘这样独守空房,难道就没有不甘心?”

萧美儿皱着眉头恼怒地笑了:“皇上已经对我彻底厌倦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惠儿咬着嘴­唇­看着,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恕惠儿无礼……娘娘您……其实并不了解争宠的奥妙!”

“哦?”听惠儿说自己不了解争宠的奥妙,萧美儿并没有发怒——因为惠儿说的是实话,只是略带嘲讽地笑了笑:“我承认我是不懂得如何争宠。可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再懂争宠也白搭。历来只有新人才能争宠,谁听说过一把年纪的糟糠之妻还出来争宠的?”

“不,”惠儿急了:“并不只有新人才能争到宠的!”说到这里语气忽然变慢了,眼中的光芒也更盛:“其实有办法,能把旧人也变成新人。”

“哦?”萧美儿觉得这简直是个笑话,但也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眼睛忍不住也亮了起来:“你这傻丫头真有趣……新人怎么能变成旧人呢?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自圆其说。”

“娘娘容禀,”惠儿跪直了,因为紧张竟一本正经地说了起来:“历来新旧,只是看在一起过的时间是长是短而已。就好比吃饭。即使是山珍海味,天天吃也会腻,吃腻山珍海味的时候,忽然吃到野菜也会感到新鲜。然而如果让他天天吃野菜,他照样会腻。等到再度看到山珍海味的时候,他一定会非常想吃,还会觉得比以前还要好吃。”

惠儿的比喻很浅显,萧美儿已经大致明了,眼前就像出现了一条新的路一样,兴奋莫名。但就是因为太高兴了,竟害怕自己的理解有丝毫偏差,非要听惠儿完全说明白:“照你的说法……我应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6)

“娘娘之前和陛下朝夕相对,陛下自然会有些厌倦。见了新人之后,自然想和新人在一起。但娘娘现在离开陛下身边已久,陛下已经对娘娘感到生疏,等到再度相见的时候,一定会感到新鲜。娘娘不如盛装打扮,挑个好时间到陛下那里,一定会让陛下感到眼前一亮。接下来要想夺回陛下的宠爱,恐怕就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了。”

“对,对啊。”萧美儿轻轻地拍着手,眼睛像阳光下的宝石一样闪闪发光。惠儿这一番进言,及时把她从错误的道路上拉了回来,让她不再像个犟牛一样自怨自艾地继续往下走。说起来独孤皇后去世时她也和杨广闹了别扭,杨广当时也像铁了心一样不理她,没想到自己的一次盛装打扮一下就把他的铁石心肠融化了。还有他专宠宣华夫人之时,自己也是无意地穿着盛装到宣华夫人那里逛了一趟,他不是也对她心动了——当时以为他的柔情蜜意是另有­阴­谋,现在想来却知他这是心动了。想起自己自从失宠之后就不再重视修饰容貌,萧美儿顿时慌了起来,慌忙拿过镜子,打开粉盒,对着镜子细细地修饰起来。

幸亏她属于天生丽质,几天不修饰并不能让她的容貌折损多少,还给她增添了几分天然清新的美感。萧美儿照着镜子,渐渐放心下来,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顿时感到有些羞惭:“惠儿,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又没有嫁过人,竟对争宠的事情如此了解,我真是太无能了。”

她是真心赞誉,惠儿却觉得她是在嘲讽她,慌忙红着脸说:“惠儿其实也不知道多少……这是我娘教我的。我是庶出……我娘很会争宠……”

怪不得呢。

萧美儿­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知道杨广喜欢江南装束,就把发式照苏妆输了,戴上那支仙树琼枝般的银簪,Сhā上些园里新摘的芍药,把鬓发打得松松的,造出乌云横挽的效果,真的是千娇百媚;用眉笔把眉毛淡淡地描了描,黛­色­极淡,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又在脸上淡淡地敷了一层粉,把胭脂化开了,淡淡地抹到双腮和­唇­上,有妆若无妆,说不出的清新靓丽。她这般装扮,一般只适合十几岁的小姑娘。但因为岁月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一点痕迹,她这样装扮竟一点都不显得奇怪,反倒显得靓丽逼人。

她满意地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又找了件清雅素丽的宫服穿了,满腹自信地去见杨广。但当她来到杨广面前,款款拜下去的时候,又忍不住慌张起来:

这样,真能挽回他的心么?

杨广此时正在明珠夫人那里——他当然在那里,见到萧美儿这副艳丽模样,眼睛也不由得一亮。嘴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就此汪在嘴边。

“御妻请起。”杨广站起来,亲自扶起萧美儿,盯着她的脸,似乎在欣赏她的容貌:“御妻傍晚来此,有何事要奏?”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7)

“臣妾只是路过此地,顺便来给皇上请安而已。”萧美儿看似平静地说着谦卑的话,心里却慌张起来,害怕杨广下一句就会撵她走路。

杨广继续注视着她的脸,目光中有种看不见的东西在流转:“御妻管理后宫大小事务,已是非常辛苦。不用劳心费神,特地来给朕请安。不过御妻既然来此,就在此小坐一会儿,朕近日得一奇物,正好邀御妻共赏。”

萧美儿喜不自胜,眉毛眼睛都要跳起来。明珠夫人站在她对面,露出了忧虑之­色­,频频向她使着眼­色­,似乎叫她不要留下来。萧美儿以为她是嫉妒了才会作出这般模样,转过脸去不理她。

宫女送上一杯飘着玫瑰花瓣的香茶,萧美儿接过来轻轻地抿着。杨广微笑着看着她,娓娓给她言道,说花夫人最近用东海的蛟筋扯出丝来,织成了一顶宝帐,展开之后有数屋大小,宛如烟气轻生,香云满室。萧美儿听了之后颇为神往。杨广看着她因遐想而微微有些迷离的眼睛,嘴边浮起一丝令人难以察觉地微笑,继续说:“朕已为这顶宝帐找到了去处。近日外国进贡了一个合欢床,也有数屋大小。今晚御妻便可和朕一起,领略一下这两件宝物的好处。”

萧美儿已经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禁兴奋和羞涩得满脸通红。想到这里是明珠夫人的寝宫,她在这里和杨广过夜有些不便,但想到他把这两件宝物放到这里原本是准备和明珠夫人享用的,她夺了床去已经是莫大的胜利。如果提出异议,说不定会败了他的兴,把好不容易得来的成果给毁了。连忙点头答应。明珠夫人见状,脸陡然灰暗了下来。

黄金铸就、宝石镶成的龙头香炉里喷出袅袅的香雾,让房间里的地砖都染上了一层甜香。萧美儿坐在金箍银饰的大浴盆里,一面用漂浮着玫瑰和茉莉花瓣的热水浸泡着身体,一面把头靠在浴盆的边上,惬意地享受着这如梦如幻的香气。此香料名曰幻蝶,贵如珠玉,西域产地的人不知其名,进贡的商人给它取名为“幻蝶”进上。真是香如其名。萧美儿闻了它的香味之后只觉得全身舒泰,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只蝴蝶,在亦梦亦幻的曼妙云霄中飞舞。

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轻轻地碰了碰萧美儿的脸颊,让她从微熏中醒了过来。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水中散开的血滴,一点点地从心底扩散开来。

说真的,她真有些鄙视自己,只不过是重新得到自己本该得到的宠信而已,而且之前错的基本上都是他。自己要是尊贵些,说不定他主动和好自己还不愿意呢。可自己不知为什么,就高兴得像当年初婚一样,还有些受宠若惊。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8)

可是自己就是没这么尊贵啊。萧美儿在浴盆里转过身体,把胳膊搁在浴盆的边上,把下巴枕在上面,微拧着眉头冥思着。说真的,她真是羡慕那些总揽天下大权的皇后。她们在她心目中的典型当然就是独孤皇后。说起来也很讽刺,她明明和独孤皇后天差地远,却仍要把独孤皇后当成自己的偶像。

说起权力,散落在萧美儿心中的血滴有增加了。说起权力,杨广令人在意的事情就更多了,而且个个都非同小可。谋害兄长、欺瞒母后,还有那如果被查实就能让天也翻地也覆的弑君杀父……萧美儿从浴盆中站起来,紧紧闭着眼睛。她感到心中有东西在扭曲撕开,并被迅速地埋葬,这些事情哪一个都严重到她无法面对。既然无法面对,她就决定不再面对它。没办法,她只是一个柔弱的普通女人。这些事情,不是她可以面对得了的。

宫女们轻轻地拭去她身上的水珠,帮她穿衣。萧美儿一动不动地让宫女服侍她,眼里忽然浮现明珠夫人那苦恼的面容。她之前对自己的亲近和依赖不像是装的,可此时看到自己要分她一点点的宠爱,就摆出了这般嘴脸。看来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样。

萧美儿由宫女引领,雍容缓步地来到那间放着数屋大小的宝床、帐着云气般蛟丝帐的房间。惊讶地发现十六院夫人竟然都在,都穿着睡时的装束,见到她都万分尴尬,有的人甚至不敢看她。明珠夫人更是一副快要痛哭的样子。

一种恐怖的猜测像漫天的乌云一样从萧美儿心里升起。萧美儿的心头已经感到了一阵撕裂般的痛,但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强笑着转向杨广:“陛下,这是……”

“哦,”杨广看起来满不在乎,眼底却透出一丝残忍和复仇般的快意:“朕这是让爱后和夫人一起侍寝。”

“陛下……陛下说什么?”萧美儿觉得自己像掉进了冰窟,冻得嘴­唇­和牙齿粘到了一起,一动就会撕裂开来:“陛下……您说……什……”

“这有什么?”杨广继续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眼中的残忍和狠毒却越来越盛:“爱后既然和众夫人亲如姐妹,那么和她们大被同眠,共同服侍朕,想必也没什么关系。”

萧美儿顿时如雷打一般僵住了,感觉自己的身体正迅速地变成石头,再迅速地龟裂破碎。她呆住的时间只有一瞬,但这一瞬对她来说却像一万年那么长。在这一瞬间里她的心迅速地经历了天翻地覆、沧海桑田。她忽然转头冲了出去,不带随从,也不换衣衫,只穿着软底的睡鞋,一直跑到自己的寝宫,一头扑倒在床上,不顾皇后的威仪地号啕大哭。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撕裂的号啕,眼泪像破了闸的洪水一般冲过脸颊,自己的心里却觉得恍惚,竟像觉得这哭声和泪水都不是自己的——当然会恍惚了,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离开身体,飞向那飘渺的远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79)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了,眼泪却仍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她茫然地坐起来,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窗外的月空是一片惨淡的空虚,月亮也变成了死灰般的颜­色­。萧美儿呆呆地看着这死灰般的月亮,渐渐觉得自己和脸颊和月亮合为一体。她的心忽然被揪痛了,站起来冲到梳妆台前,打开白银打制的粉盒,拼命地往自己脸上涂抹起来。恰巧惠儿畏畏缩缩地进来——她一直追着萧美儿跑回来,之后见她哭得撕心裂肺,便一直站在门口,此时才敢走进来。萧美儿看也没看她就朝大吼:“惠儿!去把御医全都宣进宫来!本宫要问他们美容的秘方!”

是啊,自己如此花容月貌,怎可以为他消损了?她要永远保持自己的美貌,只要她活着,她就不许自己变老变丑!

宫里的人惊讶地看见皇后娘娘又开始沉迷梳妆打扮。宫里又堆满了绸缎脂粉、珠宝佩饰。这些东西每日流水般地被送进宫去,就没有一件被送出来过。

萧美儿现在算是完全专心于养颜美容,梳妆打扮了。虽然不知还能给谁看,但她就是要让自己永远年轻漂亮。她现在算是对杨广彻底死心了,不管他­干­什么她都不再过问,任他狂­淫­去。嫔妃们纷纷怀孕生子,虽然这可能威胁到她的地位,她也一概不问——想问也问不了。

她现在几乎什么都可以不问,什么都可以让步,但就是在衣服首饰上不能让步。前阵子异国进贡来一副奇珍头面,她抢先拿到了自己的寝宫。她可不管杨广如果看到它,是否会想把它赏赐给某位夫人:她已经把丈夫全让出去了,难道还不能戴些首饰吗?

然而,真正的美人,就像奇珍异宝一样,即使埋进土里,藏进深山,仍然会有人惦记着。萧美儿不知道,那个惦记她的人,已经悄悄地来到了她的身边。

萧美儿懒懒地躺在躺椅上,让涂满养颜药膏的脸沐浴在阳光里。张太医说羊|­乳­能够滋养皮肤,便把羊|­乳­熬成­精­华,用药物去其膻,再辅以百花香­精­,制成这雪白的药膏,据说每天抹在脸上能让皮肤永远保持在十六岁。真有这么神奇的疗效吗?萧美儿并不完全相信,但也不是完全不信,充其量只信一半罢了——在宫里生存,就要学会什么都得是半信半疑。

闻着羊|­乳­和香­精­的香味,萧美儿已经有些昏昏欲睡。正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一个小宫女走了进来,用惊诧的语气禀报:“启禀娘娘,奴婢在门外发现一个花篮,不知道是谁送的。”她的声音既不高,也不低,既不会惊扰到萧美儿,也不会让她注意不到。显然很懂宫里的规矩。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0)

萧美儿微微张开眼睛。惠儿正用手指着小宫女低声地训斥。小宫女一副无心作错事的模样,惶恐地低着头。萧美儿嘴边浮起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冷笑,招手叫小宫女过来。萧美儿知道她绝对不是“无心办错事”的。以这些宫女的品­性­,找到一个无主的花篮,顺手仍掉就是了,绝对不会傻乎乎地呈进来。她一定是受人之托,特意把花篮带进来的。

花篮是用细柳条仔细编成,上面的纹理闪闪发亮——不,那不是纹理,而是盘绕在上面的银丝。花篮里那些花朵显然也不是随意采来的,每一朵都鲜­嫩­芬芳,或含苞,或怒放,竟是错落有致地摆放——这些都不如何稀罕,稀罕的是每朵花的枝叶上竟都用银丝缠着水晶珠子,或­嫩­黄,或­嫩­绿,或粉红,隐藏在花束里,不易发现,却能让花束无比的光华灿烂。萧美儿轻轻地捻起一枝花,放到阳光下轻轻地转动。花枝上附着的粉晶在阳光下闪出彩虹般的光彩。

这一定是哪个倾慕者送来的。这个倾慕者正费尽心思想讨她的欢心呢。至于这个人是谁,她的心里也有些数了。能够接近她的寝室大门的,只有禁卫军。能送来这么珍贵的花篮的,家里一定很有钱——如果是将这些水晶做成饰品送来而犹可,他却将水晶缚到花束上,显然是用过即弃之意,那么送花篮来的人一定习惯了挥金如土。而且,能够让宫女冒着风险作这件事的,不仅需要钱财,还需要威势。这个人自己恐怕是禁卫军的头目,门庭也一定颇有威势。

萧美儿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张清矍英俊的面孔,那张面孔上有一对燃烧着野心的眼睛。

宇文化及。直到看到了他的花篮,萧美儿才想起有关他的事来。说起来一个月前他开始负责她寝宫的戍卫,而他的前任并没有什么不称职的地方。看来调来这里是他自己的意思。要争取到这个职位,说不定花了不少的钱财,走了无数的后门。

因为身份尊贵,萧美儿发现有人觊觎她的时候,并没有感到紧张和慌乱,而是感到有趣,忽然想见见这个宇文化及。

皇后娘娘忽然召见,令宇文化及茫然失措。他知道虽然只是悄悄地送个花篮过去,那也要负很大的风险。因为若是皇后娘娘读出了里面的暧昧之意,如果她不解风情,正经过度,肯定会在皇宫上下搜捕送花之人,若是如此他立即停止传情,龟缩装傻——如果担上了调戏皇后的罪名,即使他老爹是宇文述也保不了它。如果皇后娘娘收了花篮之后很是称意,他就多送几篮过去,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再请帮他传情的宫女“揭开他的真面目”。他料想了无数种情况,就是没想到皇后娘娘会一下就猜到是他,忽然召见令他完全乱了手脚。他知道等待他的很可能是刀斧油锅,但还是止不住的兴奋——皇后娘娘能猜到送花的人是他,说不定一直在心里念着他呢。现在忽然召见,很有可能是……他的那个花篮已经打动了她高贵的心?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1)

可惜他的两番料想再度落空。等待他的不是刀斧油锅,也不是萧美儿的含情脉脉。萧美儿的态度很奇怪,虽然冷若冰霜,但也只是尊贵之人应有的态度而已,目光语气都很沉稳,问他的内容也能正常,就像她只是惯常过问一下寝宫的戍卫。

宇文化及跪伏于地,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心渐渐地沉了下去。虽然他今天极有可能是逃过一劫,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感到沮丧。难道那花篮没送到她手里?那小宫女只收银子不作事吗?那小贱人……

萧美儿已经慢慢地把自己要问的事情问完了。见宇文化及一副沮丧无比的样子,觉得非常好笑,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意,语气也温了许多:“那就有牢将军戍卫本宫了。虽然这里是皇宫深处,但是戍卫一役,仍是不可掉以轻心的。”

宇文化及听出萧美儿语气有变,大喜抬头,见萧美儿脸上含笑,更是欣喜若狂。萧美儿见他这副模样更觉好笑,挥手叫他出去。他满脸喜­色­地出去了,萧美儿也终于忍俊不禁。她是无心去引诱他的,这样也引诱不了他。她只是觉得他好玩而已。仅仅是好玩。

宇文化及大受鼓舞,回去之后频繁送来这种既有巧思,又费钱财的礼物。萧美儿贵为皇后,这种礼物当然不会如何看上眼,但它们对她来说,也是她心中悲怨的一点调剂。

她那位“好”丈夫杨广仍是隔三差五地颁昭称赞她的德行。对此她只是置之一笑。真正让她在意的,倒是杨广要下旨开凿新的运河。虽然他之前就曾大费周章地开凿过通济渠和邗沟,但比起此次的工程可说是小巫见大巫了:他这次竟然要以首都洛阳为中心,将通济渠、永济渠、江南河、邗沟通为一线,沟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和钱塘,将天下连成一片。虽然此举为利天下,但萧美儿仍是疑心杨广想找女人——在江南他又开始修建宫殿,说是运河修成,就要临幸于斯。

杨广倾全国之力修建的大运河历经数年,终于竣工。它以洛阳为中心,将天下水路汇为一路,不仅有利于当代,还将惠及千秋万代。但他在建立功业上过于急迫,征发全国所有十六岁以上的男丁修建运河,又在余下的百姓中每五户抽一人,或老、或少或­妇­人,为这些民夫洗衣做饭。为保工程进度,杨广又派出五万名监工,不顾死活地催促民夫赶工,稍有落后就施以酷刑。等到运河修成,征调来的数百万民夫竟已死亡大半。然而当大运河日后发挥繁荣天下的作用的时候,这些民夫的白骨必然会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杨广在催建运河时犯下的错误和罪孽也会变得可以原谅——这都是在他不把运河用以私用的情况下。可是他偏偏在运河修好的第一年就迫不及待地游幸江南,就像他修建运河只是为了自己前往江南游玩一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2)

杨广这次出游排场大的吓人。仅皇家乘坐的龙舟就有数千艘,一个个高若四层,大如宫殿,不用桨槁,全用纤夫拉纤,拉纤的纤夫多达八万余人。除了皇族、宫人、百官之外,大批禁卫军也要跟随,他们乘作的军舰也有数千艘,由军士自己拉纤。龙舟和军舰首尾相衔,连绵数百里。两岸骑兵夹岸护卫,万马奔腾,旌旗遍野,壮观至极。

萧美儿站在龙舟之上观看这举世罕见的奇景时,竟一点都没感到愉悦和自得。相反,看到这宏大得过分了的排场,她只是一阵阵的心惊­肉­跳。别看这满船满岸的人自己能走能行,一举一动也都是要花钱的。他们的吃穿用度,每一天都要花费巨万。朝廷出游绝不会自带盘缠,吃穿用度全要沿岸州县供应。这些索取必在朝廷应有税赋之外,必然加重百姓的负担。从这大得吓人的排场来看,此行用度必然奢侈糜费,无法控制,百姓的血汗,不知要被挥霍掉多少。更别说建造这些龙舟花费的钱粮、征人拉纤占用的劳力……

萧美儿越算越是心惊,忍不住偷偷瞪了一眼站在她身旁、正在得意洋洋地欣赏这片奢华奇景的杨广。他可一点没有像萧美儿那样心疼百姓的血汗。亏他还是天下的主人。

萧美儿偷偷地斜睨着他,目光里责怪的意味越来越强。她真不知道这次出游有什么意思。不说别的,光是仁显宫里,恐怕都还有他至今仍没去过的地方,自己的家都没看够,还出去玩作什么?而且,就算是出游,犯得着把宫人、百官都带上,还带上这么多兵士……要是外人不知道,还以为这是朝廷搬家呢……

算了。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萧美儿的眼帘微微垂下,目光也如一只力尽的小鸟一样滑向了船板,就此瘫在那里,再也挪不动。她早就听说杨广出游的计划了,但一直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觉得就杨广恨不得把她往泥里践踏的那种狠劲,绝不会在出去游玩时带上她。没想到但一切准备停当时,他还特意下旨“请”她伴他出游。说实话,当萧美儿接到旨意时,还是惊喜了一阵,免不了作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她很快便省悟出来杨广这只是顾及面子——帝王人家,总不能让人说他家夫妻不和吧。而且,这可能也是她“贤良淑德”的奖赏。不管怎么说,她当自己不存在一样不再过问后宫的事情,还是给杨广提供了不少方便。现在她虽然站在他身边,两人之间何止隔了千山万水。他们夫妻之间的情分,也许是永永远远地断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3)

但是,虽然她已经认清了现实,但站在他身边的时候,就是没法让心一直冷着。心虽然已经被冻结了,但就像感受到了温暖一样,边缘不知不觉地融化,但心实在被冻得太久了,那种温热的感觉竟变成了一种麻麻的痛,当这种感觉蔓延开来的时候,她才恍然发现根本没有什么温暖,那温暖只是自己臆造出来的。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不禁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你还对他抱着幻想呢?

没办法,她无法不对他抱着幻想。即便她再聪明也好,她也只像作一个幸福的妻子。而她这一生又只能有他一个丈夫,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她还是无法割断对他的幻想。

一只小鸟从她的头顶飞过。也许它被这惊人的排场吓坏了,竟尖叫着直冲上碧蓝的天空。萧美儿心中一动,抬头向天上看去,耳边忽然飘来一阵细碎的银铃声。

是的,她寝宫里的鸟儿有几只脚上拴着银铃儿。但不是她拴上去的。不知自己那天的态度是不是让宇文化及有了期待,他一直在挖空心思隐蔽地送她礼物,讨她的欢心。花篮送了几次,大概已经翻不了什么花样,便改送小鸟。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小鸟在她在花园里小憩的时候,自己飞到她的身边——大概是买通了她身边的宫女吧,在她休息的时候把鸟放出来,再在她的身边偷偷放上饵食,引诱小鸟飞到她的脚下。她知道那个人是谁。虽然不想惩罚或加害她,但她总是本能地要想清楚她是谁。在宫里的生活,还是明白点好。

这些鸟儿品种各异,一个个身形纤小,羽毛绚丽,嗓音清丽。一看就知道是高价买来。虽然他送她礼物的方式如此隐秘,但还是怕她会把它当成无主的野鸟,所以在鸟的脚上拴上几个铃铛。

萧美儿清楚地记得那些铃铛都是用上等的白银打制,每个花纹都不同,用纤细的红丝带拴着,和赭黄|­色­的鸟足配在一起,鲜艳美丽。萧美儿总是平静地命宫女把鸟儿装在鸟笼里养起来。一只接一只地养。等鸟儿积得多了,萧美儿的心里也渐渐不安起来。虽然她和宇文化及没有什么,但这毕竟是有违­妇­道的事情。她这样闷声不响地收他的礼物,至少是扇动他幻想。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4)

萧美儿轻轻地拂了一下她那­嫩­如春葱的手指。上面有用凤仙花染成鲜红的指甲。说实在的,虽然她知道这样有违­妇­道,但就是不想严令喝止他,把他拿起来治罪更加不可能。为什么要任由他继续这样作,她的解释是他办事比较隐秘,不像会惹出事端,如果大吵大闹地拿起人来,恐怕更加不好——但她知道这只是托词。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宇文化及的礼物,是她死水般的宫廷生活的颇重要的调剂。如果没有他那些不期而至的礼物,她的日子恐怕会更加难熬。这么说,她是希望他给她送来礼物了。这么说她是对他有期待了。这么说她还是……

萧美儿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及时地掐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清吧。不管怎么说,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妇­人,总会希望被人倾慕的感觉的。而且她也没有作出什么有违­妇­道的事情,也没有耽误别人的人生——作为宇文述的长子,宇文化及一定早就娶妻了,这样说来,她的确没有什么大的罪过。

虽然这样想,萧美儿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的杨广。不看不打紧,一看顿时被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杨广正盯着她看。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阳光下格外显得目如点漆,神采奕奕,但那审视的目光却让萧美儿不由自主地心里发寒——做贼心虚啊。

“爱后脸­色­不愉,是不是因为这岸边景­色­不好?”

“啊……臣妾……”萧美儿不知道他这是试探还­干­脆就是发火的前兆,犹豫着不知该怎样回答——他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了她“不守­妇­道”的事情,最多只是看她竟敢在他出游的大好日子里面露愁容,想发火罢了——但即使这样也够吓人的。

没想到杨广的目光并没有在萧美儿身上停留多久,而是问了话之后便把目光转向河堤,豪阔万分地说:“朕也觉得河堤上光秃秃的很不雅像。这样吧,朕马上下令,令延岸州府尽快在堤上种一排垂柳出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气度仍然高贵,可给萧美儿的感觉不敢恭维。说实话,他这副样子,像极了在酒桌赌馆里一掷千金的暴发户。

“不,皇上。”萧美儿可不敢叫他再胡乱折腾百姓,近前小心翼翼地说——她这是要劝他,却不敢明劝:“依臣妾愚见,这岸边景致浑然天成,硬要种出一排垂柳出来,不仅坏了景致,而且……”萧美儿正愁下一句话怎么说的时候,忽然看到岸边百姓蜂拥而来,全是来朝拜圣上的。这些百姓毕生长于乡野,见个芝麻绿豆的官都是很难得的事情,何况是当朝天子?因此他们见到杨广乘船而来,不亚于看到天神踏云天降,拖家带口地跑来,远远看见龙舟便跪下朝拜。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5)

萧美儿大喜,慌忙接口:“而且种了垂柳,就让这些百姓不好仰视天颜,反而不美……”她跟了杨广这么多年,也知他­性­喜炫耀,尤其喜欢听好听的。

杨广听了这话之后果然大悦,觉得岸边那不经规整的景­色­也好看了,再不提种植杨柳之事。岸边前来朝拜的百姓越来越多,转眼间岸边的山野上已经聚满了人,见到龙舟远远驶来就俯身下拜,一时间岸边黑压压一片全是后背,十分壮观。

杨广虽然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那神情却得意地快要飞到天上去了。就像在这个时候,他皇位的意义才真正得到体现一样。萧美儿在一旁看了,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不知为什么,每看到自己的夫君这样炫耀成狂,她就止不住地害怕——总觉得他这个毛病以后会惹出大乱子,大到天空都装不下。

萧美儿叹气之后才想到自己此举可能会引来无妄之灾,亡羊补牢般用罗帕掩住口。还好杨广并没有发现。他还在一心一意地欣赏岸上的“盛景”呢。她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目光下意识地开始寻找宇文化及的身影来。他一定也来了。只是不知道在那只军舰上。她一直下意识地回避和他有关的讯息。可现在,因为自己的心事触及到了他——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蕴涵着不安的存在,忽然想要看他一眼。

她没有看到宇文化及,倒看到了明珠夫人。她正站在一个遥远的角落,偷偷地往这边张望,依稀有种失魂落魄的神气。上次争宠被辱之后,萧美儿便知道她那时的焦急是为自己担忧,和她的嫌隙当然尽消,心里还越发感激怜爱她。见她远远地朝这里忍不住,便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微笑。明珠夫人却没有看到,一直是失魂落魄地看着杨广。

微笑在萧美儿的嘴边凝固了。她慢慢地把目光转向杨广,眼里已经有了种鄙夷的神气。她的这位夫君虽然没有良心,但在讨女人欢心上还是很有一套。尤其是对明珠夫人这样年少的女人。想来自己年少的时候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地为他当马前卒,踮脚石,被他践踏被他欺骗——想到这里萧美儿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酸楚——现在她就不能被他骗了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6)

萧美儿赶紧把思绪又挪回到明珠夫人身上,专心专意地为她伤感起来。她现在差不多要失宠了。杨广现在经常召其他嫔妃前来侍寝,也会从宫女当中寻找新人。虽然还没有明确的移宠对象,但在她宫里的时间只有十之一二——想到这里萧美儿忽然出奇的愤懑起来:看来他把自己捞来这里,放到他身边,恐怕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缓解嫔妃之间的敌对情绪。让妾们闭嘴的最好方法就是宠一下正妻。因为她们谁都没有资格和正妻争,­干­脆就不争了。

袁紫薇不慌不忙地答道:“妾身也不喜诗文丝竹之属。”

这下杨广也感到奇怪了,也微微有些不悦:“那你擅长什么?”

袁紫薇嘴边浮起一丝淡淡的骄矜笑意,郎声答道:“妾身喜读易经,善乩卜、观天象。”

这下连萧美儿都被震动了。不觉暗暗感叹女流之中竟有如此怪才,杨广一定会大为喜爱——她知道他对女人的兴趣就像收集古董一样。转头看杨广,果然看见他眸子的底部都发出光来,早已是一副恨不得揽袁紫葳入怀的模样——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显得猥琐,那张俊美的面孔上洋溢的只是高贵优雅的热情。但萧美儿就像吞进了苍蝇一样地恶心,下意识地把目光偏向别处,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

是夜。漆黑的天和漆黑的水连成了一片,天地间显得一片黑茫茫。但在龙舟所在的河段却被龙舟上的灯火照得如同白昼。金煌煌的灯光洒在波动着的水面上,就像在水里洒上了无数金片。萧美儿缓步走到甲板上,想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没想到正巧看见各船的宫人们丢弃吃剩下的食物。这些食物都是由河边方圆二百五十里内的州县进献,说不尽的珍馐百味。宫人们无法吃完,晚饭之后就全部丢弃。一时间无数道浊流从龙舟上倾泻而下,倒也壮观——仔细看来,里面还带了不少整­鸡­整鸭。这些食物被倒进水里之后,整条河的河面上都浮起了一层油花。萧美儿仿佛看见无数百姓的脂膏浮在江面上漂走,感到无比的心痛,皱了皱眉头,回头又往船舱里走。忽然看见明珠夫人正站在不远处的甲板之上,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江面。她的背影纤细单薄,衣衫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从背影来看就知道她已经失魂落魄。

萧美儿之前误会过她,心里本已有些歉疚。现在看她的背影如此可怜,忍不住走过去,像个亲近的长辈一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明珠夫人转头一见是萧美儿,慌忙下拜。萧美儿搀住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明珠夫人感到了萧美儿对她的关爱,立即像悲伤的孩子见到了亲人一样,眼圈立即红了。萧美儿不想让她哭出来,想说些什么话引开她的注意,随口就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站着呢?如果皇上唤你,该怎么办?”话一出口,萧美儿便惊悟自己失言:在这种情况下说这种话,很像是在讥讽她。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7)

还好明珠夫人并没有把这当成嘲讽,直率地说:“谢谢娘娘关爱……只怕是皇上以后,再也不会召我前去了!”

“你这话如何说得?”萧美儿慌忙地掏出罗帕,却发现她脸上并没有泪。只是红着眼圈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比哭出来还要可怜。

“奴婢知道自己容貌丑陋,­性­格驽钝,已经无法再博得皇上的宠爱了。奴婢知道自己命该如此,也不敢有丝毫的怨愤,只有劝慰自己,早日习惯罢了。”明珠夫人悲切的声音被冰凉的夜风撕扯成了细碎的呜咽,慢慢地融化在风里。

萧美儿勉强笑了笑,还想安慰她几句,没想到话还没出口喉咙便像被塞了块冰块一样凝住了。的确没什么可安慰她的。她虽然不是“容貌丑陋、­性­格驽钝”,但杨广已经厌倦了她,这是事实。明知不可能,却硬要给人编织不可能的梦,有些时候,就是犯罪。

“是啊。多劝劝自己就好了。”萧美儿不由自主地和她并肩而立,把手搭在船舷上,迎着冰冷的夜风凄沧地说:“本宫也和你一样啊。我们多劝劝自己,就会觉得海阔天空了。”船舷很凉。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父皇宫中那冰凉的汉白玉栏杆。

“娘娘怎么可能和奴婢一样呢?”若是别人,恐怕会因为萧美儿这句话其实是危险的试探,肯定会说些宫廷中的套话,但明珠夫人对萧美儿心无芥蒂——也许是看出了她纯良的本质,于是仍旧直率地说:“娘娘不管怎么说,都是皇上风雨同舟了几十年的结发妻子。即使皇上不再伴在您身边,心里却总有您的位置。而奴婢,一被皇上忘了,就是永远地忘了。”

萧美儿哑口无言。明珠夫人说的也是实情。不管是不是因为情分,杨广心中总会有她的位置的。这次带她一同出游就是例子。而明珠夫人,的确是一失宠就被丢到爪哇国去了。不仅是她,其他的夫人也一样。这么说来,这些被她嫉妒的女孩子,其实比她更可怜。

自袁紫薇来了之后,明珠夫人果然彻底失宠。杨广对袁紫薇非常着迷,封她为紫薇夫人,每日定与她形影不离,晚上还要搂着她坐在龙舟的顶上看星象。其他夫人对她切齿痛恨,成群结伙到萧美儿这里说紫薇夫人的坏话,只有侯夫人与紫薇夫人相谈甚欢——不知是另有图谋还是真的文人相亲。

转眼龙舟已驶近扬州。紫薇夫人忽然向杨广进言,说在扬州的河堤段种上柳树有利于王气,杨广就命人拿来树苗,令军士与百姓即刻种树。不知是存心表现还是真心亲民,杨广上了河堤,要与百姓一起种树。说是种树,其实是兵士为他挖好树坑,百官为他下苗填土,他只是在树苗上抚摩几下,便算他种了。即便只是作作样子,百姓们也深受鼓舞,欢声雷动,男女老少一起动手,转眼就在河堤边栽满了柳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百姓近乎于虔诚的热情,萧美儿隐隐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他们如此的热情还能持续多久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8)

江南一游,让萧美儿去了不少新鲜地方,见识到无数新鲜玩意。虽然身边到处是情敌,但她打定主意不去想这些烦心事,专心游玩,倒也畅快。回到宫中之后,还是忍不住想念游江南时的日子。

这次出游从头带尾宇文化及都没有露面。即使用隐蔽的方法传递心意他也不敢——可能是因为杨广离萧美儿近了。看来他倾慕她归倾慕她,但为她铤而走险却是万万不能的。萧美儿早就料到会如此,因此并没有感到受刺激,心情却也更加平静,准备就此收收心,安心地在宫中老去,忽然又传来消息,说杨广又要向北游,去看往突厥的“亲家”:为了稳定边陲,隋文帝曾把杨广之妹,义成公主嫁于突厥的启民可汗。

一听说杨广又要北游,萧美儿是极不情愿外加心生疑虑。北方穷山恶水,到处是草,游它作甚?况且突厥由于国体落后,番国林立,易生战端。虽然杨广必然会命大批士兵随行,也难说没有不测之事。再说,就杨广爱玩的个­性­,绝不会想去那种鬼地方。所以她怀疑是不是紫薇夫人那妮子教唆杨广,说夜观星像,到北边去能遇到什么有利国脉的人与事,自己则想随行去北方­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萧美儿当然不会任由杨广受其他女人的“耍弄”,思忖着去劝他。但是以她现在的处境,怎么劝他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正在踌躇的时候,明珠夫人却为她作了炮灰。她听到消息后想都没想就去劝杨广,原以为自己一番至诚之心,杨广会理解,没想到被杨广狠狠地叱责了一通——被君王叱责是很危险的事情。因为下一句就可能是“拖出去斩”。明珠夫人那受得了这个,眼睛哭得肿肿的,跑来萧美儿这里。萧美儿慌忙用浸过冷水的帕子给她敷眼,拉她坐在身边,轻拍着她的后背抚慰她。为她唏嘘叹息之余,自己那规劝杨广的心也就此灰了。想到自己和杨广夫妻这么多年,相互的关系竟到了这个地步,不由觉得心如刀搅——还是那种极钝的刀。

杨广既然决定出游,也不是说去就去,也要大大准备一番。先是命人造车,车与船一般大小,不配车轮,不御牛马,全由人肩抗而行。皇家人员、文武百官仍要随行,俱坐车而走。再配以步兵五十万,骑兵十万,锦旗辎重,连绵五百余里。和游江南时的排场无异。只是游江南之时以水载舟,此番却以人力抗车,比游江南时更耗民力。而且北方匮乏,吃用等物全要自行携带,显然更耗钱粮。

杨广这一次仍然很给萧美儿面子,让她风风光光地随行。明珠夫人因为之前出言“无状”,被留在了显仁宫中。

绕是锦衣玉食、金包银裹,还高高在上地被人抬着走,如此长途跋涉还是让萧美儿感到很疲劳。即使坐在被绸帘和纱帐重重包裹的车里,她还是能隐约感到外面北边平原上的彻骨寒气。偶尔用玉指撩开厚厚的窗帘,看到外面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和冷草,一直铺到天的下面,说不尽的苍凉气息,偶尔有风卷过,额外显得天地间空荡荡的。萧美儿是南方人,对这种景象相当看不惯。杨广却似乎对这种穷山恶水很感兴趣。也许是觉得此地越是荒芜,越能显出他大隋皇家的浩阔气象。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89)

杨广一行很快便到达了启民可汗的王庭。启民可汗已经击败了他的对手,疆土推进到了黄河以北,已是突厥汗国的大可汗。因此他的王庭,在草原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了。而萧美儿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看,竟发现所谓王庭,竟然没有一砖一瓦,放眼看去,全是毡房。人们俱着毛皮,偶有织物,看起来也极粗劣,似乎是用粗毛织成。

启民可汗用最尊荣的礼节迎接他,带着几个儿子,学汉人礼,谦立于道。杨广非常高兴,和他们相谈甚欢。说话的内容仍旧谦恭,态度却不免倨傲,语气也不免飞扬跋扈了。女眷自然无需和他们相见,萧美儿只是匆匆地朝他们瞥了一眼,便被宫女簇拥着迎往义成公主的大帐,因此对突厥的皇室男子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影响。只记得他们一个个方面大眼,身材壮实,颇有男子气概,却也颇具凶相——不是她喜欢的。

义成公主在塞外已经呆了很多年,脸上已经沾染上了塞外的风霜。不知是因为塞外物产实在贫瘠,还是为了如乡随俗,她也是满身皮裘。当她抬手来握萧美儿的手的时候,眼尖的萧美儿看到她里面穿着细毛织成的衣服——虽然看起来是用动物极细的绒毛织成,看起来也蛮光滑,但就是让萧美儿觉得很粗糙。萧美儿忍不住握住她已经微微有些粗糙的手腕,捻着她的衣袖心痛地说:“妹妹穿这种衣服,不觉得刺得慌?”

义成公主一听这话,脸­色­立即变了。萧美儿立即省悟她一定是对嫁往塞外十分在意,把这句话听成了讥讽。自悔失言,却不知该如何补救,只好貌合神离地跟她说了些客套话,然后心怀愧疚地回到车中——娇生惯养的隋室皇族根本住不惯毡房,夜晚仍是宿于车中。虽然这件事未必是她错,但是她就是感到愧疚。

此后杨广和她谈起突厥的王族,讲的尽是他们粗鄙愚昧,已经被大隋的天朝气象吓傻了之类——他就像个孩子,虽然已经疏远了她,但在最得意的时候,还是喜欢在她面前显摆。萧美儿一声不响地听着,不知该怎么跟他接话,不由自主地跟他讲起了义成公主衣料粗陋的事情。杨广为显豪阔,对突厥王室大加赏赐,其中光绸缎就两千万匹。这么多绸缎,给启民可汗所有的子民每人做件衣服就够了。见杨广如此大方,萧美儿都感到很惊骇。想到他日后若继续这样不加节制,又不免为他担心。

杨广赏赐的绸缎让突厥王庭的草地都染上了一层丝光绸韵。历来只知用皮毛做衣服的突厥人乍一看到这么多的绸缎,正如杨广所希望看到的,全都傻了眼。虽然这下义成公主不愁没有衣料,但萧美儿再见她的时候,却见她眉头紧皱,竟微有愠怒之­色­。萧美儿不知她又因为什么不高兴,觉得她喜怒无常,不可亲近,便小心地和她保持了距离——当然是不露痕迹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0)

萧美儿不知道,当启民可汗的儿子始毕看到杨广赏赐的东西之后,非但没有丝毫的惊喜感激,反而有些轻蔑之­色­。义成公主也觉得杨广之举太过浅薄,有失大隋风范。不仅有些怨恼,还为大隋的将来担起心来。

然而杨广真正“有失风范”的事情还在后头。几天之后他在王庭见到一人,不穿突厥服装,形貌却和中土之人略异,衣饰更是大相径庭。问之才知他是高丽使者。杨广对高丽早有觊觎,便盛气凌人地告诉他自己日后将前往琢郡,即时会令高丽国王前来拜见。

萧美儿听到他的这番言论,更加惊骇不知所以。国家再小,也不可轻慢其主,这个道理连她都懂。杨光这样跋扈,日后必然会惹下乱子。萧美儿想要劝他,但想到他现在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只好由他去了。

在突厥王庭停留了不久杨广就班师回朝。回到仁显宫之后,萧美儿心想杨广也许会就此收心,过几天安生日子,没想到他不久之后还有大手笔。

大业四年,离杨广北游突厥不及一年的时间,他派兵灭了吐谷浑。开辟疆域数千里,并在新辟的疆土上设立郡县。这是以前各朝都没有正式统治过的地方,正是“千古未有”之功。杨广得意万分,竟决定出游西域,亲自打通丝绸之路。

听到杨广的这个决定,萧美儿简直怀疑杨广疯了。西域尽是灼沙枯岩,还有无法预测的风沙雪灾,更有传说中的嗜血猛兽,比北方草原还要险恶。她疑心这就又是紫薇夫人教唆他——虽然在北游途中她并没有什么异动,但一有坏事她就是忍不住紫薇夫人身上想。

虽然知道杨广现在肯定听不进她的话,她还是决定去劝劝他。他自小娇生惯养,到那种地方去受罪,说不定会死在那里。她与他十多年夫妻,绝不能看他去作这个傻事。注意打定,迈出门槛的时候,她身上竟淋淋漓漓地出了一身冷汗。心更像水里的月亮,恍惚着晃里晃荡。

杨广正在踌躇满志地看着地图。这地图长宽都有数丈,正好挂满整面墙。见她前来,微微侧目——殿内的光线明明很亮,萧美儿却觉得他的脸上浮着大片诡异的晦暗。

“陛下,”萧美儿仓皇地露出笑容:“听说陛下要前往西域游历……那里是否有异人奇像?”

“哪里有异人奇像啊。”杨广笑了笑,目光微微地一闪,已经明白她在想什么,笑容微微有些变冷:“朕是自己想要前往西域,不甘紫薇夫人的事。爱后尽可以放心。”

萧美儿没想到他如此直截了当地拆穿了自己的想法,更加仓皇,声音都有些僵硬了:“那……西域穷乡僻壤,想必也久闻我大隋国威……陛下不需……”

杨广忽然转过身来,目光已变得犀利。他盯着萧美儿看了片刻,忽然大声冷笑起来,脸上也堆满了怒意:“好!好!好!你可真会为朕着想……朕没想到你会如此目光短浅!你难道以为朕出游江南,北游突厥,都只是为了炫耀!?”

“那……陛下是……”一听这话萧美儿真的愣了。她实在想不出杨广除了炫耀还有什么目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1)

“听着!”杨广一拳砸在了地图上,正中江南的位置:“江南归于我朝治下的时间并不久。朕前往江南,名为游历,实为巡视,表现朕对江南的重视,并让江南百姓知我大隋的富强繁盛,怎么能说成‘只为炫耀’呢!”

萧美儿顿时想起了他出游江南时的奢侈糜费,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没有说出来:既然你不是为了炫耀,­干­吗要如此浪费?

杨广一拳又打到地图上西域的地方,语气更加怒了:“西域各国因与本朝交通不便,一直有离变之势。朕亲自前往西域,就是为了稳定疆土,震慑各国!你无知便罢了,还敢说我是炫耀!”

萧美儿被他嚷得头脑发昏,但心里还明白他坚持要去西域,又说:“美儿的确愚钝……可是陛下,如此大事应当从长计议,如此仓促……”

杨广轻蔑地笑了一声,拂袖而去。萧美儿呆呆地看着他远去,心头就像有一块灼炭堵着,马上就要堵死了烫死了。

经过一番准备,杨广又带了大批兵马及随行官员出发了。也许他预见到了此行凶险莫测,嫔妃是一个没带。然而即使有了充分的准备,西域之行仍是困难重重。首先西域地理条件极度恶劣,到处是荒漠和枯岩,连根衰草也无。到了沙漠地带更是漫天黄沙,无水无粮,虽然自带辎重,也很受罪。而且沙漠地带白天热如火炉,夜晚则冷如冰窟。杨广即使高高在上,也是吃尽了苦头,在沙漠里时更是险些热昏。然而他吃的苦并不止于此。还有更恐怖的是在等着他。

一天傍晚,大军行到一处峡谷。峡谷两边悬崖耸立,直如刀削。峡谷里无草无兽,寂静无声,只能听到大军行进的声音。虽然人多马壮,隋军仍然感到心寒。杨广也受不了这诡异的氛围,命大军加快行进,尽早走出这峡谷。

但已经来不及了。不一会儿乌云便把天空完全遮住,峡谷里暗得宛如深夜,接着便狂风大作,不一会儿竟下起大雪。隋军生于中原,都没见过如此天象,无不惊慌失措。虽然将领急力督促,行军的速度仍不免慢了下来。人慢下来之后风雪越越来越大,大风穿过峡谷,发出像鬼嚎一边的声音,雪片旋转着把大家的身体裹住,每个人都觉得目不能视物,身体更像被裹住了一样,动一下都非常困难。

狭长的阳光地穿过峡谷照进来,在大军身后拖下一条长长的影子。杨广看着这些影子,忽然觉得它们诡异如怪兽,顿时感到了一丝寒意,忍不住弃马从车。

坐进车里之后杨广并没有感到舒坦一些。因车厢隔音。他听外面的声音全是一片闷混,竟觉得自己与事隔绝了。他走出车厢,打算再度乘车的时候,竟发现天­色­异常地暗了下来。抬头一看,只见漫天的乌云已经遮住了太阳。他虽然不知道这是暴风雪来临的前兆,但也知道情况不好,命大军再加快速度,赶快走出这峡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2)

在如此的条件下杨广自然不能乘马,跌在车厢里动弹不得。虽然门窗禁闭,他还是能听到外面的风雪嚎得如恶鬼索命,更是有凉风从门窗的缝隙里灌进来,让车厢里寒冷无比。

杨广根本无法探知外面的士兵如何,更不知道随自己前来的官员都在那里避难。忽然间觉得大军已经化为乌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被丢在风雪之中,不由得大为惊恐。惊恐中的人极易变得不可理喻。杨广忽然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一生中经历的人和事迅速地在眼前闪过。

近几年新纳的嫔妃最先在他的眼前闪过。她们对他来说只是过年云烟,形象转眼便烟消云散。接着在他眼前出现的是宣华夫人。她的形象在他的眼前长久停留了一阵,给他留下满腔的旖旎和伤感,但还是散去了。最后在他眼前出现的是萧美儿。虽然他对这个形象满心怨恼,可她的形象就是定格在他的眼前,久久不散。

杨广讶异地低呼了一声,忽然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直冲上心田,眼里忽然流下两道热流,接着脑子里便如车外的风雪一般,白茫茫一片。

隋军终于走出峡谷。暴风雪也停了。杨广安定之后清点人数,发现士卒冻死了近一半,随行的官员失散了大半。虽然已经狼狈不堪,仍要继续前行。大军到达张掖之后,西域各国震动,七十二国君主和失节纷纷来见。表示臣服,各国商人也云集张掖进行贸易。杨广亲自打通了丝绸之路,这的确是千古名君才有的功绩。只是这番功绩被他日后的暴政淹没,无声地湮灭在了历史之中。

看着张掖的盛况,杨广志得意满,多天来的困苦一挥而散。他作下了《饮马长城窟行》,以记录此行。《饮马长城窟行》起势恢弘,可谓千古名篇: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

岂合小子智,先圣之所营。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

讵敢惮焦思,高枕于上京。北河见武节,千里卷戎旌。

山川互出没,原野穷超忽。撞金止行阵,鸣鼓兴士卒。

千乘万旗动,饮马长城窟。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

缘严驿马上,乘空烽火发。借问长城侯,单于入朝谒。

浊气静天山,晨光照高阙。释兵仍振旅,要荒事万举。

得意之余想起自己在风雪中的狼狈情状,心悸之余也觉得好笑。但想起自己一一回忆身边的女人时的感觉的时候,却深深皱起了眉头,再也笑不出来了。

以前他从没想到萧美儿会在他心目中占据这么重要的地位。即使是宣华夫人的形象,也只是在他眼前停留一小会儿便散了。唯有她,最后出现,却始终不散。也难怪,毕竟作了十余年的夫妻了。回想起来,在自己争宠夺储最困难的时刻,始终坚定又无二心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只有她而已。想到这里,一种难言的酸楚和愧疚又冲上了他的心头,眼里酸胀胀地又想流泪——这对一个已经当了很多年的成熟男人来说可是非同小可。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3)

在这种感觉的驱使下,他忽然觉得不管她以前犯了多大的错,都该原谅她了。以前因为她排挤宣华夫人,又粗暴地­干­预他的事情——除了这些,他似乎感到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但是现在已不想深究了。他一狠心,恨不得把这么多年来的夫妻情分都断了,但最终还是断不掉。既然断不掉,就好好地呵护这份感情吧。自己纵然可以找其他女人来塞满自己的心,把她挤到心里的一角。但当自己临终的时候,这些女人必然会像烟云一样消散,她必然会如风雪时那样回到自己眼前来。那个时候,等待他的,就是如海般的遗憾。他不想在临终前有遗憾。因此,不管她作过什么错事,就一并包涵下来吧。

杨广归来的第一天就说要在萧美儿宫中宿歇,令萧美儿感到惶惑无比。她已经不会再作“不切实际”的幻想,因此觉得杨广此举“定有深意”——说不定是在西游途中越想越恨,终于决定废了她这个皇后。一想到这个她的身体都颤了,行过礼之后便缩着肩膀坐在床沿上,竟不敢再朝他看一眼。

杨广见她这副样子,心生怜惜,却又不想说什么自悔自责的话,竟佯装以前的事情,故作惊讶地说:“爱后何故如此?朕难道在西域变丑不能看了?”前一句是调侃,剩下一句则是挑逗:“还是爱后多日不见朕,变回小姑娘了?”

萧美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讶异地抬起头来。杨广也不和她多说,一把把她拉到怀里,狠狠地吻住她的­唇­,萧美儿很久没有没有享受过坐到他膝上的殊荣了,也很久没有得到这么热情的吻。忽如其来的幸福让她茫然失措,但一句话还没来及问就被他狠狠地压到身下。身上那纤薄的绸衫很快便被褪尽,她和他再度毫无阻隔地纠缠到了一起。他的身体她已经久久没有接触过,因此让她感到很陌生。就是这份陌生感激起了她的欲望。她不由自主地伸臂勾住他的颈项,和他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如火般旺盛的情yu烧毁了她的顾虑和疑惑,转眼便叫她的­精­神也迷乱起来。

清晨初晓,朝霞染绯。萧美儿茫然地从床上坐起来,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情,只觉得那像是在作梦。可是他现在就实实在在地躺在自己身边。萧美儿忍不住凝视起他的睡脸,忽然觉得他又变成了十余年前和她新婚的那个小王子,黑黑的睫毛还是那么长,高挺的鼻梁还带有几分孩子般的稚气。她忍不住伸手想要抚摸一下,忽然一股寒流直冲上她的心头,把她原本波光闪闪的美眸也冻成了寒冰——即使在那个时候,他对她也不是心无城府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3)

杨广忽然对萧美儿出奇地宠爱起来,皇宫上下都觉得糊涂。有些嫔妃甚至怀疑萧美儿是不是对杨广用了什么媚术。但只敢在心里疑惑,根本不敢说出口来——她们现在怕她。

其他人糊涂,萧美儿却不糊涂。被伤了很多次之后,她终于知道了如何和他相处:不管如何被他宠,都不能得寸进尺。而且他宠一分,她就要退一分。更何况他的宠信来得过于突兀,不知有什么缘故。因此她更要谨言慎行,若因他一时的抬举又要索求专房之宠,他冷不丁翻起脸来,说不定她皇后的位置都要丢了。而且他已经习惯了三宫六院的生活,很难再收得住心了。

她跟杨广定下约定,十天之内,他要有四、五天和她在一起,余下的时间随他支配。虽然不是索取专房之宠,但对其他的嫔妃的打击是巨大的:这五天得有多少人来分?但对杨广来说却没什么,毕竟有一半时间是完全自由的,而且萧美儿也是他深深喜欢的。

现在全国各处都知道皇帝喜欢美女,源源不断地向杨广进贡美女。杨广一概收之,萧美儿也从不过问,反而热心地帮忙安置教习这些女人——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后宫的女人越多,她的地位就越稳。因为女人和其他生物一样,不会贸然对比自己强得太多的同类挑战,只会和自己差不多的敌手杀起。宫里的女人越多,她们自相残杀得就越厉害。而她只要高高在上地坐山观虎斗就好。即使偶然有谁能突出重围,萧美儿只要略施小计,就能把她灭了。

在她的默许和纵容之下,杨广的生活愈加放浪。有佞臣投其所好,进献给他一俩“御女车”。所谓御女车,就是这车中间宽阔,可供人倒卧,床帐枕衾一一皆备,四围挂上用鲛绡细细织成的帏幔,外面看里面一丝一毫都不见,里面却是透亮,外面的景物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又将很多金铃玉片,散挂在帏幔中间,车一旦行进这些金铃玉片就会相互碰撞,奏乐般发出声响。车中百般笑语外边都听不见。在路上杨广若是要幸宫女,皆可恣心而为。这等“宝车”大合杨广的脾胃,杨广自然欣然收下。萧美儿见他连路上的时间都不愿放过,自然气得发昏——当然她也担心他搞坏身体。但是她万不能重蹈覆辙,就生生地把自己的心堵了起来,就当这些事都没发生。只要他保证有一半的时间在她宫里,其他她便一概不加过问。

她如此表现自然让杨广大为满意,对她愈加宠爱。萧美儿虽然也感到高兴,但感到这份高兴是夹心的,里面夹的全是虚荣和无奈。杨广对她越来越宠爱,但她就觉得他其实离她越来越远。但她只能这样违心地“贤淑”下去。否则就只能独守冷宫,说不定还要被废。虽然如此自我劝戒,但心中的怨愤始终排解不了。她便偷偷写下了《述志赋》,以抒其怀。她虽然从小就研习诗书,却没怎么吟诗作赋,偶而为之,也许是因为感情真挚,竟也流传千古。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4)

人一旦认命,时间就过得莫名地快起来。转眼间嫔妃们生的子女都已长大,她却一无所出。她对此也悲郁莫名,但只能自认命薄。怀疑自己是不是前世作了什么坏事,导致今世无子。所以她就对嫔妃生的王子和公主也大加疼爱。因此王子和公主们都很喜欢她,对她和亲母无异。但他们对她再好,也无法弥补她心中因无子而留下的空缺。

一日傍晚,萧美儿又在御花园里散步,为无子而暗自悲叹,正巧撞见小公主在花园里玩耍。小公主是杨广最小的女儿,只有六岁,垂着头发,在宫女的簇拥下用手指逗弄着玫瑰的花蕊,鲜红的花瓣和她雪白的手指相映衬,勾勒出一副非常鲜丽的画。

萧美儿微笑着朝她走过去,小公主可能是从眼角发现了她,竟一声不吭就想逃走。随行的宫女见她如此失仪,大惊失­色­,慌忙把她抱回来。小公主倒也懂事,被捉回之后就不再逃跑,像模象样地对萧美儿行了个礼,低着头,像个惊恐的小兽一样偷看着她。

萧美儿微笑着凝视着她,目光像要看到她心里。这个小丫头她一直“喂不熟”。看来她真是非凡的聪明。知道萧美儿和她的娘亲不是真心的和睦。即便如此萧美儿也没有讨厌她。因为孩子是无辜的。而且她喜欢漂亮的孩子。

小公主无疑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一张小脸像荷花的花瓣一样雪白粉­嫩­,五官­精­致无比,一头乌黑如瀑布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撩到脑后,露出一对玉琢般的耳朵。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棵鲜­嫩­的小苗,而且

是一棵玉兰花的小苗儿。萧美儿希望她可以亲眼看着她如何朝气蓬勃地发枝抽芽,然后长成一朵芳香美丽,高贵娴雅的玉兰。按理说这是没问题的事情,皇家的女儿,怎么有长不成材的道理?可是不知为什么,萧美儿就是有种莫名的恐惧,仿佛大隋这金堆银砌的荣华富贵转眼就要坍塌一样。

也许她这种恐惧不是毫无意义。听说在各高山大泽,藏匿作乱的乱民又增加了。

辅佐杨广争宠、夺位,再到登基的宇文述忽然死了。不过他也活了很久,并不算夭折。死前拼着最后一分力气写诏书,求杨广给宇文化及一个较高的官位——宇文化及比起他几个弟弟有些碌碌无为,一直让宇文述忧心不已。杨广念及宇文述辅佐自己的功劳,任命宇文述为右屯卫将军。

听到这个消息萧美儿也想起自己和宇文化及还有段“公案”要了。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公案”:顶多是她在孤独寂寞的时候收了他一些礼物而已,而且在她重新受宠之后宇文化及就不再给她送礼物了。不过她觉得还是作个了断比较好。于是便在他荣升之后和其他人一起送去贺礼——之前在宇文述死的时候,她也派亲近太监去吊唁了。这是居高位者的常态,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5)

为了表示自己了断的意图,她把当初他系在鸟足上的金银铃铛装在一个画着鸟的图案的小盒子里,混在礼品之中送给了宇文化及。她想他既然能想出那么巧妙的传递心意的方法,一定也是个聪明之人。会明白自己的意思的。

打通西域之后,杨广便开始大规模地经营西域。以往隋朝都是在张掖同西域进行贸易的,现在杨广却广召他们进入中原。但对西域商人来说他们与隋朝贸易并不需要进入中原。靠什么吸引他们前来呢,就是靠金钱。

隋朝与西域商人贸易,并不是在平等交换的基础上。隋朝往往给予西域商人高出他商品价值很多的货款,以此炫富。杨广还命令西域商人所经过的地方郡县要殷勤招待,西域商人临走的时候还要赏赐给他们大批钱财。说是贸易,其实只是想向西域炫耀自己的文治武功。仅这一项,朝廷就耗费了大批钱财,百姓负担也因此巨增。

浪费了大批钱财之后,杨广并没有因此收敛,又乘着四层高的龙舟,带着大批的随从出游江南,出游其间的奢华糜费比上次尤盛。途间各州县又给他送来美女,而他宫中的美女已经多如草芥,便把这些美女和带来的宫女编在一起,凑了一千殿脚女拉纤——名为拉纤,其实只是作作样子,拉纤的另有纤夫。放眼望去,两岸皆是花容月貌,的确非常美观。杨广自然是得意忘形,萧美儿却暗自担心——家贫无妻的穷汉光棍看到这副景象不知会作何感想,说不定会因此怨恨朝廷,而走上谋反之路。

出游江南回来之后,杨广又出游琢郡,他还记得当年对高丽使者说过,他到琢郡后高丽使者要来拜见。然而当他到达琢郡之后,高丽国王并未来见。他因此勃然大怒,回朝便以“高句丽本为箕子(商纣王叔父)所封之地,今又不遵臣礼”为由,令全国士兵集于琢郡,粮秣集中辽西郡。同时广征工匠赶造军船,军令惨急,造舰工匠站在水中,昼夜加工,腰部以下都生满蛆虫,半数死亡。官仓粮食和兵器盔甲,也紧急运往辽西。征来的民夫在道上川流不息地运送粮物,吃喝供应不全,又不得休息,有很多人病死饿死,死后还无人收葬,尸体横路数百公里。恰恰这一年黄河南北都发生大水,三十余郡成为泽国,饥民纷纷投奔荒山大泽。民间征粮却毫不放松,很多百姓拿不出粮食来,只好避罪逃亡。朝廷称他们是“盗贼”,一面派兵征剿,一面逮捕他们的家属处刑。于是官退民反,无数饥民集结起来,屠杀官员,抢夺富民食粮,天下大乱。

杨广不顾国内形势,致意东征。为了显示自己的军事才能,他不仅御驾亲征,还要求全军上下只能听从他的号令,不可轻举妄动。结果在征辽东的时候,在隋军的猛烈攻击下,辽东城墙塌陷,高丽守军悬白旗投降,将领们不敢轻举妄动,令人回御营向杨广请示,等御令到达时,城池缺口已被堵住。如此三次,隋军已无力再攻。而功入高丽境内的另一支军队又传来败绩,杨广只得狼狈班师。回去清点死伤人数,竟达三十万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6)

杨广不顾第一次东征损失惨重,隔年竟又御驾亲征。这一次辽东城已经无法支持,不料隋内又发生兵变。起兵者正是杨素的儿子杨玄感。可能是对老父的死亡心存怀疑,他在黎阳督运军粮的时候,乘着国内乱民纷起,前线战事紧张的时候忽然谋反,想要截断杨广的退路,一举杀之。杨广没攻下辽东就仓皇回撤,回军迎战,第二次东征也草草结束。

经过一番激战,杨玄感兵败而死,杨玄感的叛变使杨广非常恐惧,立特别法庭,大规模地逮捕乱党,捕到一并杀之,难免会有滥杀无辜之事。民变因此激化,如火燎原,不可遏止。

国内形势已经如此,杨广仍不知收敛。反而因自己两次东征都灰头土脸,怕西域诸国听了思变,又在洛阳设百戏招待西域商人,长达百日。洛阳的商铺要免费招待西域商人吃饭住宿,还要告诉西域客商隋朝富足,吃饭住宿一律不要钱;洛阳的大街小巷所有的树上都要缠满绸缎作装饰,还要告诉西域客商这些东西在隋朝就如杂草一般,隋朝平日里也拿这些装饰街道。

如此胡闹,自然要耗费数不清的钱粮,这对国内已经乱民纷起的隋朝无疑是雪上加霜。萧美儿虽然身处深宫,对外面的情形还是知道一些。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惹祸上身,但实在是不能坐视不管。她想来想去,觉得就算自己不怕惹祸上身,亲自去劝也是不妥——杨广歧视女流,又极任­性­,如果被她一劝,发而反其道行之就糟糕了。因此只有发动他所信任且高看的“女流中的异类”来劝他,这个人只能是身为女流却“通星象,懂《易经》、善卜乩”的紫薇夫人。

萧美儿驾到的时候,紫薇夫人正在那里摆弄她的星盘。见萧美儿驾到,不慌不忙地丢开星盘,款款地行礼。虽然萧美儿是不让人通报,忽然走进来的,但紫薇夫人却丝毫没有惊诧慌张失­色­,而且从那目光来看,竟似已经知道了她的来意。萧美儿越发觉得这个女子不简单。本来就没有把握拿捏住她,现在心中格外没有底。

“妹妹为我大隋社稷,日夜研究星象,让本宫无比钦佩。不知近日星空可有有利于我大隋社稷的吉像?”萧美儿表面上是问吉像,其实是问有没有凶像——国内现在已经一片沸腾,没有凶像就怪了。

“我大隋社稷,万世永固,根本不用看什么星象。”紫薇夫人这句话回答得更巧妙,既是什么都没说,又是什么都说了。不用看星象,证明星象已经看不得,满天已经全是凶像。加上前一句,是表示即使有凶像她也说不得。

萧美儿被噎得许久都没说出话来,想了想之后又婉转地说:“此话差矣,我大隋社稷虽然万世永固,但也会有些小灾小祸。妹妹当常看星象,若能预知祸殃,应及时向皇上禀报,这也是­妇­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7)

紫薇夫人眼睛转了一转,眼中露出针尖一般的光芒,诡谲地笑了:“娘娘之德感天动地,紫薇望尘莫及。娘娘将紫薇与娘娘相提并论,真是折杀紫薇了。”

萧美儿知道她这是推辞不­干­,脸­色­顿时变了,­干­脆撕破脸直接说:“你是说你要隔岸观火吗?你别忘了,我们的幸福是和陛下息息相关的!”

紫薇夫人笑得更加诡谲,竟慢慢地抬起头来,像目光传透了房顶一样看着星空:“天意永远不会因人的努力而改变,我们这些人在上天的眼里只是蝼蚁,只有顺应天道才可存活,”说到这里忽然目光凛冽地朝萧美儿看了一眼:“紫薇不是危言耸听。现在哪怕是娘娘,去对陛下说那些无状之话,为人之福恐怕也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萧美儿哑口无言之后怒气拥起,一声不吭掉头就走。紫薇夫人冷笑着目送着她远去,嘴­唇­蠕动着说了这么一句话,声音极低,几不可闻:“也许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不是乡野间的烂草‘紫薇’,而是天上的‘紫微’!”

紫微是天上的星宿,历来是帝王的命宫。从它的明暗,就可以看出帝王的命数和朝代的更替。

杨广不顾国内的乱局,再次亲征高丽。征兵催粮将百姓再度推入水深火热的深渊,进军高丽的途中,士卒们不愿死在异国他乡,纷纷逃亡。这一次东征虽然败相早露,却取得了胜利。因为高丽毕竟是小国,一连数年遭到隋朝三次倾全国之力的征讨,已经无法支持。高丽国王谴使请降,并把去年逃往高丽的杨玄感的同党斛斯政送给隋朝,以表诚意。杨广得了面子,又因国内农民起义风起云涌,便班师回朝,在洛阳用酷刑把斛斯政处死,然后又召高丽国王高丽入朝。没想到高丽国王又不入朝,杨广大怒,又决定进行第四次东征。

杨广此意一出,朝廷内外一片大哗。许多大臣劝杨广不要东征,杨广以他们“惧怕高丽、有辱国体”为名将他们逐出朝廷。萧美儿虽然身处深宫,也知道再搞一次东征,国家非散架了不可,虽然害怕惹祸上身,但还是横下心来准备劝他一次。作出这个决定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好愚蠢,但是没办法:也许天下女人都是这么傻的。

萧美儿不敢贸然劝说,小心翼翼地寻找机会。一次侍寝时见他心情尚愉,便打算乘这个时候劝他。在开口之前她深深凝视他的脸,见他双目微合,似已睡着。又黑又长的睫毛配上如玉的面颊,竟还像个英俊少年郎——他现在可不小了。再看他秀眉微蹙,安详之中似乎含着无数愁苦,不禁感到一种悲哀:也许他也是朝自己认为崇高的目标奋斗着。只可惜不被人理解,方式也错了。她很想帮助他,也想要理解他,却怎么也无法走进他的世界。

“陛下……臣妾听说您又要进行第四次东征?”萧美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99)

“唔,”杨广含混地恩了一声,似乎不是很反感。

萧美儿便大着胆子继续往下说:“臣妾斗胆……觉得这有些不妥……”

杨广的眼睛忽然睁大了,眼中的目光像刀锋一样,恨恨地看向萧美儿。萧美儿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目光,身体在这一瞬间竟然因为恐惧而僵住了。

“你不必管!”杨广冷冷地说了一句便翻过身去继续睡,萧美儿却僵在那里,冷汗转眼就流了一身。好可怕!为什么这么可怕?

近几年她和杨广表面上是一对恩爱夫妻,心却越离越远。心远离的结果便是,她的夫君,在她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杨广又发动了第四次东征,顺着御道前往琢郡,不料半路被突厥奇袭,困于雁门郡。其时启民可汗已死,始毕可汗即位,同时娶上代可敦(皇后),即义成公主为妻——胡俗规定,父亲死后,儿子可以取庶母为妻,这个风俗在汉人看来简直恐怖。始毕可汗在杨广北游时便看出杨广外表光鲜,实则浅薄,此次便乘他毫无防备时偷袭。杨广被困后手足无措,以至于惊悸痛哭。大将樊子盖建议他宣布不再东征以鼓舞士卒士气,萧美儿之弟萧瑀建议他向义成公主求援。杨广一一采纳。士卒听说不再东征后士气大盛,舍命守城,义成公主又对始毕可汗谎说突厥北方有异常。始毕可汗只得班师,杨广脱困回到洛阳后却不遵守他“不再东征”的诺言,并因自己在萧瑀面前丢了面子,为了遮羞把萧瑀逐出朝廷。萧美儿见他逐了自己的弟弟,感到­唇­亡齿寒,因此饶是忧急如焚,却再也不敢劝他。

虽然杨广极力想发动第四次东征,但事实已经不允许他任­性­。国内旧有的变民一日不停地四处攻掠,新的变民如滚雪球般地响应。没有几年全国三分之二的郡县都落入盗匪的手中。他已经无力收拾这残局,又不愿收拾着残局,竟对这些变民视而不见,不许大臣通报民变的情形,强迫他们和他一起作出国泰民安的假象,若有谁让他听到“盗匪”(即乱民),他就立即把他斩首。

杨广如此妄为,朝政自然大乱。杨广在洛阳呆不住了,便想前往江都:江都也有早年建好,供他享乐的宫殿。他对朝廷大臣们说他只是去“游幸”江南,大臣们却都知道他要弃朝而走。听到这个消息全都惊惶失措,很多人跪泣于道,叩头见血,劝他不要弃朝而走,他却把这些人一率斩首。

杨广这次说是游幸江南,其实和逃跑无异。走时却仍顾及面子,作诗对洛阳宫中的宫女说:“我爱江都好,征辽亦偶然”。不仅拼命地淡化自己的错误,更拼命地掩盖自己逃跑的狼狈。但是不管他如何掩耳盗铃,事实是怎样的,大家都清楚。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0)

去江南的路上虽然阳光灿烂,运河之水也翻着粼粼的清波,龙舟之上却让人觉得暮气森森。宫女们聚集在龙舟里强颜欢笑,眼角眉梢则番着掩饰不住的惊恐和慌乱。

一向喜好女­色­的杨广此时没有和宫女们在一起,而是如雕像一般地立在船头,脸上带着­阴­森以至于恐怖的­阴­霾。萧美儿站得远远地,默默地看着他,心头也蒙着冰冷的­阴­霾。她知道,大隋是要亡了。运气好的化可以撑个数年,运气不好说不定半年就要亡。好好的一个江山转眼就要崩塌,她心里说不出的郁愤,却又无可奈何。这些年来,她看着自己的夫君从一个“谦恭”的君子,渐渐变成一匹野马,失控地往前猛冲,现在终于要冲入无底的深渊。虽然她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勒停这匹野马,却不由自主地感到自责:如果自己在他登基之初就用心地劝慰他,或者让宣华夫人好好活下来,他也许就不会这么荒唐了——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现在只有坦然接受事实,作好准备:杨广这些年穷兵黩武,贪图享乐,把人民害得够惨。如果亡国,可能难逃一死。而她,作为他的结发妻子,一定要随他于地下。

她仍然美丽,仍然青春,却已经坚定了死的信念。虽然她已经不再犹豫,但心中之苦,仍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杨广到了江都之后,各地官员前来朝见。他不问他们的政绩,只问他们搜刮多少钱粮礼品,多的升官,少的贬黜。有的官员搜刮民女进贡,得到的赏赐更多。因此官员们无不挖空心思地搜刮美女钱粮,百姓的生活更加困苦,隋朝已到了灭亡的边缘。

杨广到了江都之后就闭居在宫殿里,每天像活不到明天一样拼命享乐。他将皇宫分为一百多院,每院有一个夫人,宫女数百人——光在江都皇宫,他就有一百多位夫人,三万名宫女。若加上洛阳皇宫和其他各处皇宫的宫女,加起来几乎有十五万人。每天由一院的夫人作主人,主持迎接杨广和随驾的一千多宫女,酒肴一定要极尽奢华,若宾主不能全醉,该院的夫人就要受罚。

萧美儿知道他这是害怕。一国之君竟然没有她这个女人胆大坦然,她既觉得羞愧,又觉得伤心。她不忍心见他自暴自弃的样子,便避居在寝室里,随他胡来。想想自己作为妻子,竟不能在丈夫最后的时间里陪伴他,的确不合为妻之道。可是看着他天天那烂醉如泥的样子,她又实在看不下去。

萧美儿在房中避居了多日,实在觉得气闷,便在一日清晨到皇宫的花园里散步。不知是她疑心病重还是怎么的,她竟然觉得清晨的清露之中都含着浓重的酒气。虽然是出来散心的,但花园里浓雾森森,花影闪动的景象竟让她想到了黄泉边的景­色­——相传黄泉边就终年弥漫着雾气。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1)

萧美儿的心渐渐凉了下去,忍不住又想回自己那豪华的牢笼般的寝室躲藏。正在这是她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个曼妙的身影在闪动,透过浓密的云雾,看起来模模糊糊的,就像一个飘渺的魂儿。萧美儿心中一动,轻轻地走过去,发现她正是明珠夫人。

她已经许久没见明珠夫人了。和上次见时相比,明珠夫人明显憔悴了许多。原本清秀而又丰腴的脸颊上,双腮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她头上只松松地绾了个髻子,上面稀稀拉拉戴了几个首饰。衣服也颇朴素,一看就是不问搭配,胡乱穿上去的。

明珠夫人正神情落寞地看着微微有些憔悴的花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现在还会有谁愿意跟着她呢?因为多次“直言”,她已经彻底失宠了。宫女们都不愿理她,过得想必一定也凄凉——现在还能分谁凄凉谁不凄凉吗?等到国家一亡,大家都得完蛋。

萧美儿感到格外的悲戚,也因此有了种和她“有难同当”的感觉,走近几步,准备低声唤她。没想到她已经听到了萧美儿的脚步声,抢先回过头来,眼里竟是怨恨的光芒。

“娘娘,这阵子您一定过得平静逍遥吧。”明珠夫人的语气很伤人。这样对皇后说话,是要治罪的。可是她却不在乎。因为她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哦……我知道你这阵子过得很苦……可是皇上恨你,我也无法明显地帮你……”萧美儿已经她是指责自己在她失宠的时候不照应,慌忙置歉。

“奴婢不是为自己鸣不平。”明珠夫人盯着她的眼睛,眼中竟然有火在烧:“皇上现在的样子,想必您也看到了。为什么一点都不规劝皇上,任凭他自暴自弃下去呢?这还是为妻之道吗?”

“这个,”萧美儿被她戳到了痛处,眼圈立即红了,忽然不想再隐瞒自己心中的隐痛:“不是我不想劝……而是一劝就会……”

“娘娘就尽管明哲保身吧!贵儿即使人微言轻……也要去大胆一次!”她那胆怯的样子让明珠夫人大为悲愤,激动之下说了自己的本名,掉头就往杨广所在的宫中冲去。她也知道此时去劝杨广是很危险的事情,也是到今天早晨才下定决心。对一直崇敬的人的失望,会莫名其妙地转化成巨大的勇气。

萧美儿呆呆地看着明珠夫人消失在浓雾里。身后的宫女在咬指唏嘘——她们也被明珠夫人的“无状”吓到了。萧美儿轻轻地哼了一声,眼泪忽然夺眶而出,捧着心窝弯下腰来:她好惭愧啊,好自责啊,也好委屈啊!她心中有千般苦万般怨,可是现在有谁能听她说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2)

宫女们低着头,缩着肩膀,屏声静气地靠着墙站着,就像一群待宰的鸭子。萧美儿满脸焦急和担忧,像关在笼子的动物一样在那销金的红地毯上不停地转着圈。明珠夫人还没有消息。她这么冲动地去找杨广,天知道会受到什么惩罚——杨广现在听不进任何规劝,这是肯定的。把任何规劝都当成冒犯——最厉害的冒犯。明珠夫人已经失宠,却还要冒犯他,下场可想而知。是挨板子?还是被逐出宫廷?还是­干­脆就……

那个可怕的字眼已经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她却一直假装不知道它。她神经致地骗着自己,杨广也许还有些理智,不会杀了直言劝谏自己的妻妾……

就在着这个时候,被她派去打探消息的惠儿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一进来便踩着地毯摔倒了,正扑倒在她的面前。

见惠儿如此惊慌,萧美儿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凄然地闭上眼睛,像末日审判一样朝空中仰起头来。她的心里忽然变得非常安定。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能袖手旁观吗?­干­脆把一切都结束好了。

萧美儿没有让宫女通报,像猫一样潜进了杨广的寝室。杨广正坐在灯影里发呆——虽然现在已经是白天,他还是命人把门窗关严,放下帘子,宁可点着灯坐在屋子里。

他的身影被两团模糊的灯影夹着,显得格外的纤瘦。被酒­色­侵蚀得松弛的脸上呆呆的,清晰地写着恐惧。虽然已经如此失魂落魄,他的感觉依旧敏锐,还是听到了萧美儿的脚步声,警觉地回过头来,愕然发现她竟然一身缟素:“皇后……你怎么这个样子?”

“臣妾是来领死的。”萧美儿走到他面前,款款下拜,再度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闪的是幽幽的冷光。

“皇后何出此言?难道……”杨广的思维仍旧敏捷,立即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脸的表情忽然复杂异常,既是怒,也是悲,也有悔,却也既不是怒,也不是悲,更不是悔:“皇后不必……明珠那个贱人死有余辜,皇后自然……是可以跟朕说话的……”

他的区别对待并没有让萧美儿感到骄傲,反而让她更加悲愤:什么不一样。她也是你的妻室,说的也是金玉良言,为什么她就不能劝你?

萧美儿嘴边浮起一丝悲凉的冷笑,眼睛里冷光更盛,翻起眼皮看着他,声音也像冰河里的冷流:“也就当臣妾是为大隋江山戴孝吧!”此话出口之后她就感到一阵虚脱。她当然知道这话有多严重。可是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存心像要激怒他。这么多年来,戴着面具在他身边唯唯诺诺地过活,她已经受够了。现在即使会遭杀身之祸,她也要把面具丢下来!此时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期望,不由自主地热切地看向他:这些年来,由于她戴着面具,他的面容在她眼里也模糊了。现在她可以再度清楚地看着他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3)

杨广听了萧美儿的话之后呆若木­鸡­,脸像被人扇了耳光一样猛然肿胀了,眼睛也涨红了。就在他快要迸发雷霆之怒的前夕,他的表情忽然由愤怒转为悲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你是来质问朕的。那就好好质问吧,朕也有很多话想跟人说。”说到这里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深重的使命感。是到把一切都跟她讲清楚的时候了。就是因为什么都不跟她讲清楚,他们的夫妻关系才会变得如此可悲。

“那好。”萧美儿并不相信他的话,但因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就不再畏缩,冲口就问:“那先皇……是您杀死的吗?”此话一出她无比惊骇。她也没想到她最先问的是这个!难道她一直很在意这件事……对了!要说起她和杨广感情的疏离,是从那个时候真正开始的!她现在才发现!

这个问题对杨广无疑杀伤力巨大。他像被人捅中了心窝一样身体一颤,脸忽然变得铁青,露出了非常惊恐的神情,就像地狱已经在他背后张大大口一样。

见他如此,萧美儿的心也揪紧了,不知不觉得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虽然她已经无数次想过可能是杨广杀了隋文帝,但从来不愿相信这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也不能是真的!她的丈夫虽然不够好!但不能坏到弑君杀父啊!

杨广极度恐惧之后忽然平静下来,脸上只剩下大海般的悲凉。他微微地动了动嘴­唇­,轻松而又无比沉重地吐出一句:“不是我杀的,但和我杀的没两样。”

萧美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紧张和迷惑已经让她的目光有些恍惚。

杨广缓缓地述说着,表情似乎要滴出苦汁来:“当时我和宣华在花园里私会,被他发现了。他本来就已病入膏肓,气得吐血而亡。死前大骂我,说要废我重立。我赶紧命杨素他们调禁卫兵围住皇宫,他在禁卫军还没到的时候,就……断气了,虽然不是我杀的,但也和我杀的没两样……我不想杀他……他毕竟是我父亲……杨勇哥哥和兰陵妹妹,虽然也是因我而死……但都是他们自己死的……不是直接因为我……”说到这里他眼圈红了,眼泪像断了闸的水一样流了下来,神情无比的恐惧悲伤,就像犯了错误,渴望得到原谅的孩子。

萧美儿的心被触动了,眼泪也流了下来,一时间竟忘了他所有的错,只想去摸他的脸。

杨广哽咽了一下,忽然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对不起你了……我不是一见宣华就当你不存在了……我不是那样没有良心……只是父皇的事情……你不知道……知道后不知道会怎样看我……宣华她知道……没有怪过我……”

萧美儿紧紧抿着双­唇­,紧紧地闭上眼睛。象牙­色­的脖子和额头上都暴出了青筋,像被人扯着一样剧烈地跳动,眼泪更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她现在对流泪已经毫无感觉,只能任它恣意地流淌。

没想到,没想到啊!原来当初的疏离,不仅仅是因为他喜新厌旧。虽然并不能就此说他完全无辜……但是,但是她就是为他觉得悲哀!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4)

杨广说完关于父亲归天的隐秘后便停止了说话,看起来非常激动,整张脸都在剧烈地抖动,脸上漫着一种奇怪的神气,就像在等着自己号啕。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号啕,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自己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没有自己之前预想的那么激动。哈,真有必要那么激动吗?自己的死期说不定也快了,谈起别人的死来,还需要激动吗?

“其实就算你当时在场,就算你事后原谅了我,恐怕我也会猜疑你吧……”杨广轻轻地用手指掸落了眼角上的泪滴,脸上自嘲的味道更浓了:“也得怪我,或者说怪我的人生。我从小就喜欢把真正的想法隐藏起来,跟身边的人耍谋略,看到他们被我蒙骗,把我编造出来的想法当成我真正的意思,就会感到非常的高兴和自豪。这是因为父皇和母后过早地把我们兄弟划分了阶级。我一生下来,就有一个和我有着不可逾越的差距,最终将成为我的主人的哥哥,这种感觉,你能了解吗?”说到这里杨广的眼睛忽然变得无比的清澈明亮,浸满了泪光和期盼——期盼萧美儿能理解他。

萧美儿抿着嘴­唇­,深深地低下头去。她不知道说自己理解他,是不是就等于肯定了他的错。他的感觉,她是理解的。在她被放逐到宫外的日子里,她无时无刻不在品尝。但是她和他不同,她没有去斗争,还是无声地在忍受——她至今都不知道那是对是错。

杨广深深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却包含着释然。虽然萧美儿没有说话,但他已发现她能理解他的想法。他的声音愈加低沉,渐渐地深入到自己的灵魂里:“我一开始觉得这样很好,后来却发现这很不妙。欺骗所有人的结果,就是觉得所有人都在骗我。我对所有的人不得不多加小心,谁也不敢信任……”

萧美儿仍旧是深深地低着头,脖子却在微微地颤动。她心中有个老大的疑问,像岩浆一样烫,像毒蛇一样乱钻:你既然谁也不相信,为什么要相信宣华夫人呢?相信她真的原谅你了呢?

杨广的眼神越来越­阴­霾,表情就像自己已经沉入了深深的水底。他现在已经触及到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部分:“现在该说说我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吧。以前我都不愿承认这是怪我,但仔细想想还是怪我。除了时势不站在我这边之外,我还犯了很多很多的错误。我太想建功立业了。不仅仅是因为我有远大的志向,如果仅仅是以志向为动力的话,我会少犯很多错误。我……登基之前实在压抑得太厉害了。登基之时也有­阴­影。登基之后以前压抑的东西忽然都释放出来了,我也竭力想抹去登基后的­阴­影。想一下子就建立数不清的丰功伟业……我就这样走偏了,”说到这里,他因激动而紧绷着的脸皮忽然垮了下来,脸上堆出了无数的皱纹,显得非常的苍老:“但是身为帝王,走偏了就很难转回来。因为你能调动的东西太多了。就算你想转头,那些东西仍然会推着你向前走。我也知道自己走错了,但是不能说出来,因为那些推力,也因为我的自尊,只有一口咬定自己没有错,闭着眼往下走。而且,我的身边……”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5)

杨广想说这些年萦绕在自己身边的尽是些只知争宠和奢靡的庸脂俗粉,唯一贤明的她却不敢说话,临开口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没脸说这些。是你自己把贤良简朴的原配钳制起来,让她不敢说话,再一头扎进这些庸脂俗粉的怀抱里的。怪得了别人吗?

杨广的脸上现出了十分难堪的表情,却也渐渐现出所有的遮羞布都被剥掉后的坦然。他­干­脆对自己的错误不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而我又在女人身上犯了错误,把自己的耳朵放到了错误的人的嘴边。我之所以会找来这么多女人,不仅仅是因为疏远了你和失去了宣华之后心里寂寞。我是个好­色­之徒,一直都是。登上皇位之后­色­欲便被放大了。我是无法满足于只有一个女人的。不管那女人多么的美丽贤德。我错了,真的。”

萧美儿慢慢地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沧桑的释然,还有抽动着的感动。虽然这个答案并不能让感到舒服,但她还是要感谢杨广。因为他对她说了实话。而且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的口吻,而是以一个丈夫的口吻——他不是已经不再用那个冰冷高远的“朕”来称呼自己了吗?不说别的,就凭着杨广对她说了实话,她就可以原谅他了。

“谢谢您对我说了实话,臣妾不胜感激。”她非常轻松地说出了这句话,虽然语气沧桑悲凉。仿佛她这么多年受的苦,已经被一阵不期而至的风吹散了。

杨广释然地笑了。萧美儿的原谅,让他了却了所有的遗憾。朝政上的错误,他已经认了。如果死后仍然被自己的发妻怨恨,他却是无法忍受的——他从来没有高看过自己的妻子,甚至深深地歧视她,此时却发现她的想法,竟是自己如此在意的。

“你能想通就好。”杨广挤出了一丝笑容,脸上已经现出了虚脱的表情:“你先下去吧。我累了。晚上再跟你继续聊。”

萧美儿眼泪已经溢出眼眶,却平静地拜别他,掉头就走。她虽然不想离开他,但知道剩下的时间要交给他自己。他一定不想让她看到他颓废的样子。她虽然不在乎,但要顾及他的自尊。

她流着泪往外走,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向冰冷的海底深入了一分。当她即将跨过门框的时候,杨广却又“我之所以会相信宣华,”在迷离的灯影中,杨广缓缓地转过脸来,目光悲哀而沉静,却也蕴涵着浓浓的柔情:“只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看透了她。她只是个孩子而已。而你,是那么的识大体,那么的聪慧,又是那么的沉稳……我一直不敢确定,我是否真的看透了你!”把她叫住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6)

萧美儿身体一颤,忽然逃也似地冲出了房间,眼泪随着她的脚步,碎珠似地四下掉落。她对杨广的怨恨,终于因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而终结。虽然他仍是曾经离弃了她,虽然她仍然记得自己的痛苦,但是错过,要比背叛令人好受得多!刚才他分明是在告诉她,他当初离弃她并不是因为他更爱宣华夫人。他最爱的人,始终都是她!

这听着像真话,又不像真话。但不管是不是真话,她都要感谢他!

哈哈,说什么没有看透啊!萧美儿悲凉而又旖旎地笑着,觉得自己的心都已经破碎融化,正顺着眼睛肆意地流淌:你分明早就看透我了!否则怎么会对我说这些话呢?

可是……可是……萧美儿在回廊里停住了脚步,把头靠在墙上,用宽大的袍袖遮住头脸,­阴­影中的脸上竟是一片羞惭:我知道你原谅我了……可是我还是很愧疚……为什么要宽宏大量呢……这样只能让我刚难受……

虽然刚才他似乎什么都说完了,但她知道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说。那就是在她“逼死”宣华夫人之后,他对她的想法。虽然她知道之后他对她的疏离很大部分是因为这件事,但是她知道,失去心爱的女人的痛苦,不是用这种程度的复仇就可以抵偿的。他没有提这件事,分明已经原谅她了。

萧美儿哭够了,凄然地回过头去。眼神中是深广如海的悲哀,却也有着浓浓的神情,甚至还有一种另类的欣慰。她朝跟在她身后、噤若寒蝉的宫女勉强微笑了一下,揉着已经红肿的眼睛,款款地朝自己的寝室走去。她要命惠儿从冰窖里采来最洁净的冰块,敷到自己脸上消去浮肿,再用最上等的脂粉,好好地打扮打扮。晚上再带着迷人的微笑到他那里,和他好好聊聊——虽然也许明天就是末世,但她觉得,也许他们夫妻还能度过一段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然而晚上宫里便已经大乱。禁卫军忽然造凡,直杀入皇宫来,要取杨广的­性­命!萧美儿得到消息之后只想着自己要与杨广生死相随,发疯似地要到杨广的寝宫去。惠儿和众宫女死命抱住她,杨广的亲信太监马守忠更是跪到在她的面前——他是杨广派来给萧美儿报讯的,也担负着保护她的使命,叩头告道:“娘娘不必担心!陛下已经躲藏起来。娘娘现在到陛下宫中,只能碰上穷凶极恶的反贼!如果娘娘不慎被反贼污了名节,伤了­性­命,之后与陛下重逢时该如何自处?”

马守忠很会劝人。萧美儿听信了他的话,以为日后一定能和杨广重逢,便不再坚持去送死,和宫女们一起到僻静地点躲藏。然而事情的发展没有像马守忠说得那样美好。不一会儿便传来消息,一位夫人将杨广藏身的地方向叛军指出,杨广被缢杀,和他一同被杀的还有他最喜爱的幼子杨果。而指出他的藏身之地的那位夫人,正是袁紫薇。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7)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萧美儿的眼前立即浮现出袁紫薇那带着诡谲而又高傲的笑容的脸。这张脸在她的眼里正慢慢地幻化成青面獠牙的鬼畜。

萧美儿紧紧地咬着牙,牙根已经渗出了鲜血。她现在恨不得化身为鬼,去把袁紫薇撕成碎片。原来她所谓的适应天道就是这样啊!忘恩负义,卑鄙无耻!枉杨广还曾经那么宠她!

对袁紫薇的恨意固然炽烈,却也只在她的心里停留了一瞬。因为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她孤高地昂起头,从藏身之地走了出来,命宫女们给她穿上盛装。杨广已经死了。她当然要随杨广于地下。但是她不能藏起来偷偷地死。她要死得像个皇后。

是的,皇后。因为她本­性­谦卑,从来没有摆过皇后的架子,也因此从来没有真正体味过这个身份所包含的意味。现在她却真正地感觉到了这个身份的高贵和荣耀。是的,她是皇后,她是大隋的皇后!

萧皇后穿上礼服、戴上华冠之后就端坐在寝室的中央。惠儿和宫女们惊慌不安地环绕着她——虽然她已经叫她们自己去躲藏,但她们却坚定地要跟她在一起——显然是要生死相随了。她很感激她们,也为她们感到悲哀和歉疚,但是这些心情都没有在她的心中占据多大的位置。她现在心里很平静。马上都要在黄泉路上再见的。到那时还是好姐妹。

她知道叛军很快会找到她们的,恐怕不会让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活下去。连幼小的杨果都杀,可见他们是多么残忍。自己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一定不可以害怕。一定要死得像个皇后!

马守忠见她如此,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叩头不已,哀呼不止:“奴才错了!请娘娘恕罪……陛下已经知道无法和娘娘重逢,嘱咐我告诉娘娘的,是让娘娘好好活下去!奴才该死!欺骗了娘娘……”

萧皇后平静而又坚定地看着门口,连眼珠都没有向他轮一下。马守忠劝说无果,咬着牙冲出门去,想唤同伴来把萧皇后架走——危难当前,是否无礼已经顾不得了。没想到他刚冲出门就听见脚步声响,转头一看,宇文化及已带着一队凶神恶煞的禁卫军走了过来,他表情狰狞,身上还带着杨果的鲜血。

马守忠感到脖子后面的寒毛全部乍起,忍不住想要逃跑,但想想杨广对自己的恩宠,还是咬牙站到了门前,伸出双臂,颤抖着呼喊:“叛贼不可无礼!这里面坐着的,可是大隋的皇后!”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8)

宇文化及用眼角鄙夷地看了看马守忠,简短地吐出一句:“阉狗,滚一边去!”

马守忠浑身都在颤抖,可还是乍着胆子喊了一声:“大胆……”话音还没落,他的喉咙上便鲜血狂喷。

萧皇后和宫女们在屋里听到马守忠被砍死的声音,身体都是一震。

宇文化及弯腰在马守忠的身上擦­干­了刀上的血迹,看了看禁闭的大门,嘴边浮起一丝冷酷而又残忍的微笑。里面坐的是他曾经深深倾慕过的女人,此时他的心中却没多少旖旎。他对自己当初如何爱她只有隐约的记忆,却清楚地记得自己这些年来如何地恨她。他忘不了她高高在上的时候,看他如小猫小狗般的眼神。在被皇帝冷落的时候一声不吭地收他的礼物,让他有了无数的幻想,被皇帝重新宠信之后送了盒铃铛来就和他诀别了!他还清楚地记得,当他看到她送回的铃铛之后,恨得只想把右屯卫将军的官印砸了,不当他杨家的官!

爱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但恨不会。被轻视被耍弄的愤恨此时变成了杀意。他恶毒地笑着,想着那个曾经高傲的女人现在一定躲在角落里哀哀痛哭吧,见到他之后一定会哀告饶命。那样的她一定会很丑陋。丑陋也好。这样的话他就能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宇文化及一脚踢开房门,带着禁卫军凶神恶煞地走了进来。一进门便寻找女人的哭声。然而出他所料,屋子里很安静。萧美儿镇定无比地坐在屋子的中央,旁边环绕着一群虽然害怕但仍能屏声静气的宫女。宇文化及惊讶地看了看萧美儿的脸,立时被她的容光摄住了心魂。

萧皇后头上是珍珠宝石,身上是绫罗绸缎,光华灿烂,却一点都遮住她的容光,反倒衬得她面如朗月,令人不敢逼视。她脸上没有一丝胆怯和摇尾乞怜之­色­,只有告诉的肃穆,令人看不清她在想什么。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质、这样的服装、这样的环境,竟给了她一种说不出的神圣气质,宛如女神。

宇文化及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刀不知不觉掉在地上。

萧皇后轻蔑地斜睨着他,开口说话了:“来者何人?”声音却清澈,却寒得令人发抖。

“臣下宇文化及!”宇文化及竟不由自主地用恭敬的语气回答。

萧皇后的嘴边浮起一丝冷笑,沉着嗓子继续说:“你已杀害了圣上,还要来杀本宫吗?”

“臣不敢!”宇文化及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他心里清楚自己是为美人而跪,跟来的兵士却一片大哗。宇文化及恼羞成怒,回头喝令兵士们滚出去。再看看萧皇后身边的宫女一个个也很碍眼,又命禁卫军把她们也拖出去,让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09)

萧皇后见他如此,不由得有些惊慌。她不怕死,但怕他坏她的名节。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藏在宽大袍袖里的细簪子——这是她早就预备好的,如果有乱军对她非礼,她立即用它刺进喉咙自尽。

说来也奇怪,之前一直准备让别人杀,心里变没有犹豫,可是一想到要自裁,就慌张犹豫起来。幸好宇文化及此时还没有对她非礼,而是站在那里朝她打量,一边打量一面笑,眼中的­色­欲也越来越清晰。

萧美儿心揪了起来,拿簪子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是该自我了断的时候了,她对自己说着,可是就是下不了手。难道要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当断不断,失去名节吗?从没有想到自己如此“怯懦”的萧美儿空前慌张起来,脑中轰鸣着几乎没法思考。

“没想到多年之后,娘娘您仍然如此美貌。”宇文化及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伙,不能被萧美儿长久地震慑住。现在虽然还不敢躁动,但他神情和语气里的躁动已经非常明显。

萧美儿情急之下把藏在袖子里的簪子亮了出来,抵在喉咙上,低声喝道:“大胆叛贼!你以为本宫是何许人?你若再敢无礼,本宫立即死在你面前!”生死关头,她的吼声也颇具威势。

“哎呀,使不得!娘娘使不得!”宇文化及慌了,摇动着双手喊道,并知趣地退开三步:“娘娘在我心中,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化及怎敢造次?”

萧美儿知道他这话是作不得准的,但手腕还不知不觉地软了。她暗骂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情急之下,为了强化自己决心,也希望能激怒宇文化及,痛快地给她一个了断,大声朝宇文化及喝道:“你不要痴心妄想!你杀了皇上,本宫恨不得将你剥皮拆骨!”

“娘娘您息怒……化及也是迫不得已的呀!”

宇文化及忽然说出这种话来,令萧美儿非常惊诧。虽然仍然不相信他的话,却仍忍不住想听他下面怎么说。

“娘娘有所不知,”宇文化及愁眉苦脸,就像他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此次兵变,不是因为化及思谋帝位。皇上待我宇文家恩德甚厚,化及万不敢有如此非分之想……此次兵变,是因为陛下久居江都不归,禁卫军中大多是关中人,思乡心切,不愿再随陛下住在江都,吵嚷着要自己归去。化及若放任兵士归去,被陛下知道了,怕是要掉脑袋。可是军心已变,化及已无法遏制……陛下近几年倒行逆施,亡国灭身已是迟早的事……娘娘想必也知道……吾弟智及和部下便怂恿化及作下这般事……其实缢杀陛下时化及也是十分不情愿,但陛下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紫薇夫人指出,化及就算想要偏私,也……”宇文化及说到最后已是语无伦次,满面羞惭地低下头去,却又偷眼朝萧美儿打量。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0)

萧美儿根本不信他的话,他如此推委令她对他更加鄙视。但宇文化及说到了杨广死时,立即提醒她想起是紫薇夫人害死了杨广。一股怒火从她空虚的心底直蹿上来,转眼就把她烧得心口发烫。怎么能忘了这个呢?她要是不能为丈夫报仇,真是枉为人ℚi!可是……该怎么报仇呢?

萧美儿的心底忽然起了一个念头。那念头是如此的恐怖和令人厌恶,刚一萌生就被她拍下去了。可是它就是那么的顽强,又像妖怪的种子一样在心底钻了出来,转眼就粗壮起来,几乎要把她的心抵散了。

宇文化及见她沉默不语,但心中似有斗争,慌忙又恳切地说:“娘娘不要担心,化及万死也会保得娘娘周全……只是娘娘日后孤身一人,不知倚靠何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开始偷偷打量她。

萧美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心头的斗争也更盛,皱紧了眉头,咬着牙不说话。

也许是因为他心里包含着期待而让他的目光更加敏锐,他看出萧美儿虽然看似对他厌恶至极,但就是下不了决心去死,顿时放下心来——因为他觉得只要她不敢去死,他就有本事叫她回转。

萧皇后见他脸上露出恣意的神情,顿时慌了,知道再不作个了断,他恐怕马上就要恣意而为,可是她那不争气的手腕还是软软的没有力气,就是抬不起那轻飘飘的簪子往自己的喉咙里刺——其实不是手腕不争气,而是她人不争气,可是她只愿归罪于自己的手腕。

除了怕死之心越来越盛之外,复仇的意念也在增强。想到紫薇夫人不仅害死了杨广还把她逼到了这种死角,就恨不得立即食其­肉­寝其皮。虽然已经决定死后去找她,但鬼魂之事是最飘渺的,说什么作鬼去复仇只是人死前无奈的感叹。她可不想对自己作这种空头允诺。为了复仇而活下去的意念在她心里越来越盛,但是同时她仍觉得这是羞耻、而且大逆不道的事情,因此迟迟不愿作决定。

“娘娘,人死不能复生,娘娘再恨化及,也是于事无补,正如化及刚才所说,化及深虑娘娘日后的生活,更恐娘娘落入歹人之手……娘娘,恕化及斗胆,化及愿保护娘娘一生一世……化及让娘娘失去了一次皇后的位置,还能再给娘娘一个皇后的位置!”虽然他说得很谦卑,甚至有些摇尾乞怜,但是他那飞扬跋扈的神­色­已经越来越明显。

一丝冷笑爬上了萧皇后的嘴角。刚才那一刻,她已经看到了为夫君彻底报仇的希望。从刚才那句话就可以听出,这个草包想要称帝。他大概只看到了帝位上的荣华富贵,却没有看到帝位下的刀山火海。他已经踏上了死路,她只要把他往死路里推一推就能让他畅通无阻地去见阎王。发现了这个希望之后,复仇的意念占据了一切,她感到心头有一个从未出现,却非常熟悉的恶魔在跳动,渐渐占据了她整个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1)

她的脸上忽然露出她从未有过的媚笑。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媚笑下隐藏着多少狡诈和邪恶,而在别人眼里,这份媚笑只是分外的动人心魄。

“您称呼我什么?我不大懂。您说我是谁的‘娘娘’?”

宇文化及大喜,慌忙道:“当然是臣下的……”话说了一半才想起“臣下”这个词已经配不上娘娘的称谓,恼得想抽自己嘴巴。但很快恼怒就被奢望得偿的喜悦淹没,迫不及待地来牵萧皇后的手。

萧皇后及时地退了一步,伸出手来轻轻地摇了摇。她的动作恰到好处,既能坚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又不会让宇文化及感到恼火。

“美儿虽然已经想通,但先皇尸骨仍未安葬。美儿必须给他装殓下葬,才算尽了妻子的本分。只有把该作的事情都作了,美儿才能安心地改头换面。”

宇文化及面露难­色­,犹豫了半天才说道:“先皇倒行逆施,天下人恨他入骨,娘娘也是知道的。军中也有不少人对先皇心怀怨愤……就请娘娘悄悄地行事,凡事有个差不多便可以了。”

说是只有个“差不多”就可以,他却明显连这个“差不多”的标准都不想让杨广达到。因为他让萧皇后自己去给杨广下葬,却不愿帮她一点,分明是逼着她把杨广像叫花子一样用席子裹了,再找个地方随便埋了。

萧皇后再度看到杨广的时候,他正躺在一张宫床上。雪白的白绫从房梁上垂下来,映衬着他雪白的脸­色­。而白绫再白也只是白而已,他的脸­色­却白得发青,透着冰冷和僵硬。

萧皇后慢慢地走到床前,低头向他凝视。也许是因为这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竟隐约有了和当年新婚时第一眼看到他的时的感觉。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又不知不觉地止了。现在她的心里无比的寒冷,也无比的坚硬,挤不出多少眼泪来。她现在背负的,可是比死还可怕的命运。

因为时间紧迫,她看了杨广一小会之后就命宫人动手拆床。他竟然已经躺在了这张床上,就不用再移了。拆下床板。拼成个棺材,也算让他睡得安稳。

她原以为再见到惠儿她们的时候,一定会看到她们鄙夷的目光。没想到她们也是一脸羞惭。因为她们也没像道德家们所说的,以身殉主,因此再度相见的时候。萧皇后和她们谁都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地协作。大家心里都清楚,谁都不要说谁。

虽然在宫女这里没有受到责难,但萧皇后清楚这不代表不会有人骂她。相反,不管她是因为什么缘故,她都已是“失了节”了。必将被载入史册,万人痛骂。杨广虽然不得人心,但只是一任皇帝,忠于整个隋王朝的人还是很多的。他们必将对她切齿痛骂。更有很多人自己也不是如何清白,但为了撇清自己,必然会对她骂得更加起劲。男人的投降可以有很多很多的理由,甚至会被说成英雄的行经。而对女人来说,投降却只能有一种评价,那就是——该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2)

在知道自己横也该死、竖也该死之后,她反而坦然了,也更加有了勇气。

她和宫女们拼好棺材后就把杨广葬到了流珠堂的下面。虽然不至于像叫花子那样落魄,但以他的帝王之身,落魄到这种程度真是惨到极点。宇文化及听说她已葬了杨广,迫不及待地把她迎到自己暂时的住处,当晚便和她作了夫妻。虽然她已经打定主意把自己当成死人任他摆布,但还是忍不住感到恶心和痛苦。但痛苦归痛苦,恶心归恶心,结束了之后她立即得把它们忘掉。否则她恐怕就不能完成自己所要完成的事情。

宇文化及得到她之后便对她彻底放心,进而口无遮拦。从他的嘴里,她知道发动谋反的人有武贲郎将司马德戡、元礼,他的弟弟宇文智及,以及直阁裴虔通。紫薇夫人也因美貌和擅长占卜观星,在他身边占了一席之地。萧皇后把这些人一一记下,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他们全部都死。当然,还有参与谋逆的禁卫军们。他们虽然人数众多,但萧皇后也要想办法让他们统统都死。

宇文化及和她住了几天之后才带她去见自己的家事,想必他之前已经遣使或是亲自回去警告过那些女人,因此她们见她的时候都很礼貌。宇文夫人虽然一看就是恼愤欲死的模样,但还在拼命地装作矜持和和蔼。虽然已经因她的美貌自惭形秽,因她的到来而无比恐慌,但还在努力装作矜持高贵。不知为什么,她竟从宇文夫人那里看到了自己之前的影子。如果说宇文夫人是以前的她,那她正在扮演宣华的角­色­吗?但是她是为了报仇才来到宇文化及身边的,和那个只想自己快乐地生存下去的宣华有本质的不同!

见过宇文夫人之后,她很快又见到了紫薇夫人。紫薇夫人表面上仍对她恭恭敬敬,却会在花园回廊和她偶遇的时候隐晦地嘲笑她:“您也会顺应天道了啊。紫薇真是无比高兴。”

萧皇后听到这句话时脸上的肌­肉­没有任何的异动,却感到有一柄火红的刀子直戳进她的心里,硬生生地把她的心劈成两半。也许是因为太痛了,她竟然觉得那痛不属于自己似地,只是假作羞惭地朝紫薇夫人笑笑。现在还不到动手的时候。她得稳住自己,不要和她翻脸。

安定之后她知道了些须亲戚们的消息。他们自然有的被杀,有的投降,但南阳公主的事情却让她大受刺激。南阳公主早年奉帝命嫁予宇文士及,知道宇文化及杀了杨广之后立即与宇文士及断绝关系,自此与青灯古佛为伴。虽然萧皇后背着的是更为崇高的任务,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汗颜。因为她也一直对自己抱有怀疑,当初苟且偷生的原因真的是只想报仇呢,还是她根本就是贪生怕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3)

出乎她意料的是,宇文化及并没有立即称帝,而是奉宗室王子秦王杨浩为帝,自任大丞相,引兵十余万归西。萧皇后知道这肯定是他手下那批能人力谏的结果,而他自己是不愉的——从他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来。宇文化及得到她之后对她是无比的宠爱,几乎每天都泡在她房里。因此她得以掌握他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在萧皇后看到,他的手下提出的这条道路是非常正确的。无帝位但有帝王之权,而且巧妙地削弱了自己该背的骂名和责难,又实惠又相对安全。但是宇文化及却看不清这一点,天天还在愤愤不平。看到他如此的浅薄,萧皇后愈加迫不及待地想把他往黄泉路上推了,但是她知道自己还得等。

因为与同谋已经有了嫌隙,宇文化及和他们不免会有摩擦。这一摩擦,以往隐含的矛盾也渐渐暴露出来。原来司马德戡等人对宇文化及占有宫室女子非常不满,特别是把萧皇后都占去了,实在是大不应该。认为他要么该把皇后和宫室女子妥善奉养,以彰其德,要么就该把她们栽上个对皇帝不予规劝,祸害苍生的罪名,一并杀却。宇文化及现在已经把皇后弄到家里住了好久,这两个方法都已无用,也许把她送进尼姑庵里关起来,还能弥补一些。

宇文化及和同谋们争执得很厉害,从他每天归房时的神情就可以看出。萧皇后虽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事,但就是不出声。等到有一天宇文化及终于忍不住对她吐露此事的时候,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楚楚可怜地说了一句:“美儿知道自己身为失节皇后,命运就该朝不保夕,只是将军如此英雄,被臣下如此胁迫,委实令人伤心。”

萧皇后知道,对男人是闹不得的。和他闹只会激发他的逆反心理。楚楚可怜地悲叹要比大吵大闹更有效。而且,男人对女人再爱,也只限于家室之爱。你让他付出更多东西是非常困难的。因此不能说自己如何如何悲惨,让宇文化及去惩处那些人。而是要强调宇文化及自己有多可怜,处不处置那些人随他的变。

萧皇后的计策果然有效。宇文化及之后便对臣下们严厉地弹压,而那些人又是和他共同谋反的人,根本没把宇文化及看得太高,一来二去发生了内讧,宇文化及杀了司马德戡等人。和宇文智及也疏远了些。萧皇后的复仇,算是初步产生了成效。

宇文化及虽然扫清了阻碍他称帝的臣下,但仍迟迟不肯称帝。萧皇后心里很着急,却知道此时催不得。此时的宇文化及不论举手投足,还是说话顾盼,都要格外作得有男子气概。她知道,他那是怕。杀了一直拱卫帮助自己的臣下们,聪慧的弟弟又因为怕遭祸殃而避开他,他一定感到孤独无助,进而感到深深的害怕。这样看来,他的确只是个草包,当初带兵谋反也全是被被人煽动,说不定还有胁迫。至于那称帝的欲望,说不定也是临时起意。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4)

想到这里,萧皇后对他既愤恨又怜悯。愤恨的是,此人只不过是一草包耳,只是在谋反被一群不愿当出头鸟的能人推举为主,就能被后人当作“枭雄”载入史册。怜悯的是他如此资质,却想称王称帝,看来注定要血染阶下。当然,萧皇后并没有因怜悯而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连这所谓的怜悯,说不定也只是感到目标将要实现后的自鸣得意的产物。

人在害怕的时候是最不安也是最狂躁的。萧皇后知道这时无论对他说什么都可能触犯他,因此只是在他身边默默地伴着。没想到这倒让宇文化及感到了深深的安慰,对她更加宠爱,甚至有些依靠了。

自断臂膀之后,等待宇文化及的还有“忠义”之师的讨伐。东都群臣听说杨广被杀,退越王侗在洛阳为帝,找瓦岗军李密为太尉,讨伐宇文化及。宇文化及统帅的军队乃是隋朝最­精­锐的军队,比李密的可强得多了,却屡战屡败。可见他不是有勇无谋,而是连谋也没有。

①各个历史小说都把宇文化及塑造为枭雄,但作者细读历史,发现他只是一位被扶上高位的草包。宇文化及的粉丝若有不满,可以去看《大唐双龙传》等小说。

“都是弟弟害了我啊!”宇文化及坐在杯盘狼籍的桌前喝着闷酒,眼睛也被酒气熏得通红。每喝几杯他都要把这句话念叨一遍,仿佛它就是他下酒的菜。他这是在埋怨宇文智及把他推上这难坐的位置。见他这副模样萧皇后心中暗喜,在一旁静静地为他斟酒夹菜,竟宛然如一个贤内助。

“之前在朝中便听说李密勇猛,没想到会这么勇猛。难道我竟要命丧这草寇之手?”宇文化及咕哝着,忽然来了一句:“美儿,你可有什么退兵良策?”

萧皇后一惊,以为这是危险的试探,可当她抬头看他的时候,却发现他是一脸的期待。她感到非常错愕,慌忙低下头去,勉强笑道:“美儿乃一­妇­人,能有什么良策?”

“不,”宇文化及眼中的期待竟然更盛:“当日乱军当前,你竟然能穿华服端坐于堂上,可见你心中英雄气概,一点也输给须眉男儿。”

他竟然提起这件事来,令萧皇后又气又觉得好笑,正准备胡乱说几句话搪塞过去,忽然想起那些作乱的禁卫军,一丝冷笑顿时悄悄地爬上嘴角。

“依奴家看……”萧皇后故弄玄虚地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用拳头轻轻地击着手掌:“您现在所通领的军队乃是天下最­精­锐的,无法战胜李密,可能是众将士军心不坚,照我看,您可以尽调当日陪您起事的军士,充作核心,再与李密一战!”

如果宇文化及是个好指挥者,这个计谋还算个好计谋。可惜宇文化及不是。这些士兵就等于去送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5)

与李密一战,宇文化及果然大败。战士战死者甚众,余下不死者中也有大批投靠李密。宇文化及自知必败,败走魏县,终日郁郁寡欢,抱怨宇文智及推他坐上这难坐的位置之类的话也更多了。萧皇后暗自称意。她作的这些动作都很小,却个个有四条拨千斤之效。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也是如此­奸­诈的。以前即使是迫不得已,发觉自己其实很­奸­诈的时候她也会感到不适。现在却感到心怀大畅。看来复仇真的会让人慢慢变得邪恶。但是大仇在心,生者难熬,她已经无法在乎邪恶不邪恶了。

正因为她作的动作都很小,所以她以为不会有人发现。但是宇文夫人发现了。作妻子的能发现丈夫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至于变化的原因,也能窥知个八九。

那天宇文化及外出,她在室里悠闲地绣着她的牡丹。她绣牡丹仍然用粉红­色­的丝线,却喜欢在里面夹上些鲜红的丝线,美其名曰:花之筋骨,其实是指她心中那杂乱的血痕。

她气定神闲地下针、拔线,一群气急败坏的声音却粗鲁地撞进她的耳膜。那是女人愤怒的低喘、作为大闹前奏的叽叽喳喳,以及脚用力踹在地面上发出的声响。

她轻轻地把针埋进绸子里,漠然地侧眼相望。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独孤皇后带着大家去打杀尉迟氏的时候,萦绕着他们的,就是这个声音。如果她们真是和独孤皇后一样的目的,她的确要紧张起来,可是她就是慌不起来。她的心已如死城,在里面跳动的,只有复仇的火焰。除了它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在她的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她款款地站了起来,头谦恭地低下,脊背却挺得笔直。周身弥漫着一直超然的淡定。宇文夫人已经站到了门口,脸已经被怒火扭曲地宛如恶魔。身后那群女人就是恶魔麾下的小鬼,脸上却是为讨好而作出的虚假的愤怒和为虎作伥的恶毒。看到她这淡定的神情,宇文夫人更愤怒了,可能是因为无法承受如此剧烈的愤怒,脸上还现出了浓重的悲哀。证明她不是一味的失宠而愤怒,更多的是为丈夫担忧。这不禁让萧皇后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以前自己去找宣华兴师问罪的时候,恐怕也是这样吧。正因为有了相似的心情,她忽然对宇文夫人有了种错位的亲近感。

跟随宇文夫人来的女人们见萧皇后如此淡定,全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气势上竟有些微挫。紫薇夫人藏在人丛里,看到萧皇后如此淡定,少许惊讶之后眼中竟露出了诡谲莫测,却又清澈透明的笑意,对她微微地点了点头——竟像在赞许。

“你这­淫­­妇­!你知道老娘为何来找你吗?”宇文夫人也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此时却大爆粗口。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6)

萧皇后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莫可名状的微笑。当初自己在宣华那惹人疼爱的气质前彻底挫败的时候,大概也想骂脏话吧。可能是因为皇后之位太过尊贵,使她在盛怒之时都无法抛弃体统。而宇文夫人是大臣之妻,说话顾忌少了些,大概也因为她更有勇气。

萧皇后此时的心情莫名其妙。虽然宇文夫人和她身份大异,声音、气质、相貌无一相象。但她就觉得现在的宇文夫人是她某时的翻版。她现在的感觉,简直像穿越了时空,和以前的自己重逢了一样。

“你这妖孽!死到临头还在装糊涂!”宇文夫人的脸已经涨成了紫­色­,嗓子也已吼得沙哑:“你以为你的险恶用心老娘不知道!?你先对我夫大加迷惑,再教唆他走入歧途,再为你那个倒行逆施的暴君丈夫报仇!你作梦!我告诉你,老娘不会让你的诡计得逞!”

她一面大声吼骂,一面握紧了藏在袖子中的剪刀。跟她来的女人们每人也拿着一柄。她本已打定主意,今天就算拼个万劫不复,也要斩了萧皇后这妖孽,不管她是痛哭求饶,还是拼死抗争都不会手软。但万万没有想到萧皇后竟是一种超然物外的淡定。就像一座不可靠近的冰山,就像坐在庙堂上的拥有莫测法力的神像,令她不由自主地缩起手脚,不敢乱动。

萧美儿听着她的痛骂,竟越发感到亲切。这就是多年前的自己想对宣华说的话。老实说,当初在她嫉恨宣华的时候,曾幻想她有无数种邪恶。既怀疑她是背信弃义、不顾廉耻、不顾伦常之流,又怀疑她跟在杨广身边是不是要和隋文帝报仇。这个想法非常荒唐,当初她想了片刻就把它抛弃了。没有想到宇文夫人又帮她把它从记忆中的沉船中勾了起来。正因为如此她越发觉得宇文夫人就是以前的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对她露出了亲热的笑容。

宇文夫人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露出笑容只觉得毛骨悚然,歇斯底里地大嚎一声:“你这妖孽……哇吓!”捞起身旁桌子上的茶碗就朝她掷了过去。

温热的茶水先于杯子打到了萧皇后的头上,让她感到一阵麻木的温暖,接着是一阵疼痛和茶碗掉在地上破碎的声响。一道细血流了下来,直流到她的嘴边。她尝到一丝咸味和淡淡的血腥,一阵委屈之后忽然感到了莫名的畅快——血的味道给了她一种错觉,就好象她一直在心里的毒血在刚才喷了出来。

宇文夫人在刚才投出茶碗的一瞬间便耗尽了力气,见她茶碗着头之后仍是巍然不动,不由得更加犯怵,手里的剪刀握得更紧,却不得不扭头离开,走出门外的时候忽然号啕大哭,哭得是那么的惨,仿佛自己的肝肠和灵魂正在一段段地断开,再粉碎化成血水。

萧皇后听出她是在哭自己的丈夫败局已定,说不定很快就要死于非命。也是在哭自己为什么如此懦弱无能,连挽救丈夫的最后一个机会都失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7)

此时她对宇文夫人的错位的亲近感才告消失,并从她的哭声中得到了巨大的快慰。看来宇文化及的确是快要一败涂地了。否则宇文夫人不会失控到这个程度。以前她一直愤恨着宇文化及没有什么还活着,因为疏于检视自己胜利的果实。现在才从宇文夫人的悲痛欲绝中看到自己胜利的果实是多么硕大。

紫薇夫人没有走。见萧皇后抬手用袖子堵住额上的伤口,便款款地走过来,拿出一快香帕来为萧皇后包住额头。萧皇后漠然地看着她。她对紫薇夫人的感觉已经被仇恨折磨得麻木了,看到她时只感到空虚的,现在更在空虚中一种感到一丝诧异。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的语气仍然是淡淡的,但聪明人会听出她的语气中已经浮起淡淡的血丝。

“娘娘您也学会了啊。”紫薇夫人没有回答她的话。手上的动作很轻,生怕一不小心弄痛了她:“天若让泰山崩,泰山只有崩。我们要是站在泰山前,只能观山崩而不变­色­。”

没想到紫薇夫人竟认为自己已经和她成了一样的人,萧皇后不由得感到又可气又可笑。当她抬起眼来凝视紫薇夫人的时候,发现她竟是满眼的温暖。萧皇后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就好象已经被冻得麻木,忽然走进温暖的屋子,不由自主地发颤。紫薇夫人眼中原有的戒备和猜疑已经没有了,她目光中的那扇门已经打开了。

萧皇后忽然能够理解她的想法了。明明拥有非常的报复和本能,却因为身为女儿之身而无法施展。明明已经看透了这世间的凋敝和险恶,却因无法弃世而必须滞留在这个世界上。看着丑陋和邪恶纷纷降临在这个世界上,虽然感到焦急和愤怒,但因自身的弱小而无可奈何。既然如此,唯有作个过客,漠然地看着世间变幻,为了生活得好一些不妨为强者推波助澜。好伤心……又好不甘心……

紫薇夫人已经给萧皇后包好了伤口。萧皇后对她笑了笑表示感激。对紫薇夫人有所理解之后,萧皇后对她的感觉已经有些不一样了。但是并不代表会就此饶恕她,或是和她成为朋友。首先她直接害死了杨广,这是无可饶恕的罪。其次她曲解了萧皇后的意思——既然认为萧皇后和她一样,肯定也认定萧皇后是贪图富贵才苟且偷生吧。这对萧皇后简直是最严重的污蔑,即使只是在心里想一想,也是莫大的罪状!

紫薇夫人告辞离去了。萧皇后看着她转身,莫可名状地微笑中,眼中的光芒在迅速地变冷。

也许我命定会继续继续了解你。当我完全了解你的时候,恐怕就是你的死期。人在相互理解后可能会成为朋友。但只有在你死后我们才能成为朋友!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8)

宇文化及回来听说了他夫人­干­的好事,和她大闹了一场,几乎要和她断绝来往。众人见他对萧皇后如此宠爱,不由得唏嘘侧目,萧美儿却泰然处之。她的心一点都没有动摇。敌人的宠爱不是恩情。而且宇文化及发怒的原因恐怕不是因为宇文夫人触犯了她,而是因为宇文夫人触犯了他的权威。要想打击自己丈夫宠爱的女人,必须把自己的丈夫先拉拢过来。否则你对那个女人的任何攻击,都跟直接攻击他没有两样。这是萧美儿在杨广的身边学来的。

不过多亏了宇文夫人的提醒,她才发现现在的宇文化及是多么的窘迫。找夫人大闹之后虽然是在微笑着安慰她,却掩饰不住自己满心的惊恐和愁闷。萧皇后发现他原本清矍的脸空也有些臃肿,额上也布满了细细的皱纹,甚至头发都显得有些­干­枯——像极了杨广死前的样子。虽然萧皇后不会望气看相,但她认定宇文化及已经现出了死相。在他即将毁灭的时候萧美儿忽然对他有了少许怜悯。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肩头:“人生有祸也有福,困境说不定很快就会转化为顺境。大人也不必太劳心了。”虽然她这样说过,却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这样作,顶多是给宇文化及一点临终关怀,让他死前不要太恐惧罢了。

宇文化及伸手按住了她的玉手,轻轻地抚摸着。萧皇后感觉他的小指在自己手背上轻轻地挠着,竟然还在挑逗她,一股恶心像一根毒箭一样直冲入她的脑海,灵魂也不由自主地战栗了。怒火像一个恶兽一样在她心中爬了起来,正在磨着爪子咆哮:这个混蛋罪无可恕!应该立即就死!

“就当我之后还能走好运吧……”宇文化及微笑着看向她,眼中调情的意味更加明显:“可是我若是就此走不了好运了,该怎么办?”

“您怎么能说您再也走不了好运呢?”萧皇后脸上的微笑特别的甜蜜,可她却知道那是自己心中的毒液。她还是忍不住想把他推向天下人都看着的位置,被天下人的嫉妒之火炙烤:“既然您这样想,不如把平日想作之事都作了,再安然地等着好运来到。这样正反都不吃亏。”

宇文化及眼中调情的意味消失了,忽然变得十分严肃。萧美儿的这番话触及了他心中的隐秘。他深深地低下头去,表情仍旧颓唐,眼中却有兰­色­的火焰在微微跳动:“人生固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

他的声音很轻,几不可闻,但是却比任何形式的宣誓都来得铿锵有力。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19)

他“唰”地一声站了起来,一阵风般走了过去。萧皇后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一丝冰冷的微笑在嘴边如一朵冰蓝的梅花绽开。她知道他着是张罗称帝的时候了。命运之神已经为他敲响了丧种。新朝的力量并不强大。强大的是偏布天下,称王称帝的草寇。宇文化及称帝。不及会让把持新朝的洛阳旧臣愤恨欲死,竭尽全力也要杀他,也会让天下草寇侧目,也纷纷要置他于死地。他已经大步朝阎王殿走去,她只要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就可以了。

她几乎没有露骨地教唆过他。只是在恰当的时机,说些巧妙的话来挑动他心里的想法。这些事情从都到尾都和她无关。他只是听了她的话,偶然想起了那些事而已。他一定会那样觉得。最高明的教唆不是天天趴在他枕头边每完每了地说,而是让他心领神会,还以为全是自己想起来的。这样最安全,也最有效。萧皇后再一次发现,她在杨广身边,还是学到了不少。

宇文化及毒杀了自己一手扶植的傀儡皇帝杨浩,自立为帝,国号为许,改元天寿。他并没有按当初所允立萧皇后为皇后,而是把她封为淑妃。看来他的元配在他心目中还是很重要的——或许是因为她为他生了几个骁勇的儿子,害怕儿子们恨他——儿子一大了,父亲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挟持。萧皇后并没有在意这个。封不封她作皇后与宇文化及的命运没什么影响。她现在所有的­精­神,都放在如何弄死紫薇夫人身上——仇敌应该有序地死去,第二罪大恶极地人应该在首恶之前死。

她原本打算让紫薇夫人因卜乩之术获罪——古往今来,术士们因猜不透主上的意思,被杀被残害的例子太多了。虽然紫薇夫人善于揣摩上意,但她认为自己有本事让她猜不透宇文化及的心思——有时候女人对男人的了解是和她受到的宠爱成正比的。

就当她一切准备停当,准备构陷紫薇夫人的时候,却发现她已如仙鹤般飘渺无踪。宇文化及自然暴怒地命人搜捕她,萧美儿则在军士在宫外大肆搜捕的时候呆呆地来到了紫薇夫人的寝室。看着人去屋空的寝室,萧皇后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寒:如此说来,她真看透了自己也说不定。而且——萧皇后忽然感到一种超越冰寒的感觉直刺如她的心里,再或者,紫薇夫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味地左右逢缘。

宇文化及称帝之后很快遭到了亦已称帝的李渊的打击。宇文化及面对唐将李神通时再度不敌,败走聊城。李神通紧随,而已自立为夏王的窦建德忽然已讨逆之名出兵攻打聊城。李神通只得退兵。同年闰二月,窦建德攻破聊城,抓住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及相关一­干­人等,又去搜寻萧皇后及当初一并被宇文化及俘虏的宫人的所在。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0)

萧皇后听到宇文化及被抓的消息后先是大感快慰,接着听说窦建德带着兵丁前来寻她,不由得低下头来,默然不语。

要知道窦建德是以“报帝仇、杀逆贼”为名出兵的。既然是“报帝仇、杀逆贼”,那么她这个失节皇后自然也在该杀之列。萧皇后的心里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平复了。她早已是该死的人。只是有余事未了才苟活在这个世界上。现在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她也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她如当初杨广死时一样端坐在堂上,想到自己可能即将殒命,便穿戴整齐了——她可不想让自己蓬头垢面地去见杨广。暂且把身家­性­命放到一边,好好看看这个自立为夏王的草寇会把自己怎么样。

皮靴打在石阶上的声音纷乱地传来。萧皇后知道是窦建德来了。她矜持地扬了扬下巴,坐着挺直了脊背。身边的宫女却因为无法再经历一这样的危机而浑身颤抖,恨不得瘫坐在地上。

大门“唰”地一声打开,窦建德进来了。好一个魁梧的男人。方面大耳,剑眉星目,算得上史书中描绘的英俊王者。不过萧皇后的目光并没有在他的脸上停留片刻,而是死死地盯着他的服装。她原以为他也会穿着象征皇家的明黄,没想到他穿的竟然是朝臣的服­色­。在这遍地猴子称大王的时代,明黄已是遍地都是,朝臣的服­色­倒罕见了。

窦建德看到萧皇后的时候如遭雷击般呆住了,眼睛里也­射­出炽烈的火花。看来他对萧皇后的印象也是“惊如天人”。萧皇后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屏声静气地等着看窦建德会把她怎么样。没想到窦建德和她对视了片刻,竟一头拜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萧皇后呆呆地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痛哭流泣的魁梧男人,没想到他身后的兵士也随他一起跪下,一起大哭起来——他们哭得未必有窦建德“至诚”(说是“至诚”,说不定也是良好的表演罢了),但终归是哭出来了。一时间室内涨满了男人的哭声,虽然不算是石破天惊,倒也是世所罕见——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么多男人聚到一起哭,萧皇后还是第一次看见。

“臣等救驾来迟,令先皇遭害,皇后遭辱,真是罪该万死!”窦建德哽咽着为自己的痛哭定下了一个主题。虽然是哽咽着,他仍然声如洪钟。之后他便围着这个主题又哭有说,什么先皇对他恩高德韶啊,什么听到先皇身亡、皇后遭辱,心如刀绞之类,长篇大论,用尽了修辞——这些话哭着说出来,实在是有些怪异。

老实说,被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又如此魁梧的男人哭祖宗般哭拜着,萧皇后的心里也是很不适的。但是他把杨广尊为皇帝,把萧皇后重新尊为皇后,还是让萧皇后很是欣喜感激——尽管他可能不是处于诚心,但终究是给了她和杨广这个面子,她还是要感激他的。只是她挖空心思都想不明白,他既然对杨广如此尽忠——至少表面上是这样,那对她也应该是诛之而后快(即使作表面工夫,也要杀了她),为什么要对她如此拥戴?正在百思不可其解的时候,萧美儿忽然惊悟,接着露出了苦涩的笑容:难道我就这么想给自己判死刑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1)

窦建德哭拜过萧皇后之后,就立杨广神位,追谥他为闵帝①,令百官素服,一起发丧。然后将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两兄弟②绑于柱上,以刀剐之,献祭杨广。萧皇后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为杨广举哀,虽然哭得肝肠存断,心里却十分畅快。窦建德用毒辣手段处置了萧皇后的杀夫仇敌,又给他们夫妻如此面子,在萧皇后心中的形象自然大大加分。即便如此,萧皇后对他仍是不无疑虑。经过乱世的洗礼。萧皇后很难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真正的尽忠之臣。他表演得太完美了,反而令她心里不安。

为杨广发丧之后,窦建德立即将隋的传国玉玺等国宝图籍收为己有。原来他也要称帝。萧皇后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淡淡一笑,心里反而更安定了。这世上不会有人是一心尽忠的,任何人都会有私心。英雄想称王,这是人之常情。她已经见过那么多­奸­险狠毒的人,对这个不怎么­奸­险狠毒的人就不想苛求了。相反,他要称帝,反而对杨广和她有利。他已经给杨广先皇的礼遇,并否定他活着的时候倒行逆施——从他给杨广追谥的谥号是闵帝就可以看出。因此他要称帝,也只能从杨广的影子下和平的过渡,并且一直要对杨广和萧皇后尊崇备至,否则就等于自打嘴巴。而窦建德为什么要对自己礼遇备至,萧皇后也想明白了。那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政治的旗帜。

大凡想要称帝的野心家,都不会贸然地跳出来说自己要称帝。都必须要找一个原皇家的尊者挟持着,打上维护正统幌子,给自己身上抹上正义之­色­,收买人心,等到势力到火候之后再思谋称帝。她虽然只是个女人,但奉养先皇遗后,其光彩也是极大的。

献祭先皇,吞掉国宝之后,窦建德就开始安抚被俘的隋朝旧臣,不管他们是否变过节,只要有才者一率任用。对于不想在他手下谋事的,他便赠以财帛,任他们去任何地方。攻破聊城之后他得到了大批的美女,其中不少是隋宫旧人,他也把她们一并放走。至于萧皇后和杨广的妃子们,他把她们送予他妻子曹后处,以示避嫌。萧皇后见他表面工作作得如此之­棒­,彻底安下心来——也许他不是违心如此,但现在讨论一个人心里真正的想法已经没有用了。只要他把这些功夫一直作下去,不妨把这当作他的真心。从他对表面工作的热心程度来看,他一定会一直作下去。她不用对自己日后的生活过分担忧。也许她可以就此摆脱那泥潭般的日子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心里也涌起一股强烈的自我嫌恶感,原以为仇怨一了自己就会义无返顾地随杨广于地下。没想到等到生活有了希望之后,她竟然不想死了。

①关于杨广的谥号隋炀帝,是杨广被缢杀同年李渊给他加上的,乘者为王败者为寇,只有胜者加的谥号才能成为“正统”。

②小说家给宇文化及安上个英勇无比的儿子宇文成都,但历史上根本没这个人,所以本文略去不提,宇文成都的粉丝请包涵。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2)

没想到自己脱离了死地之后,死前许下的诺言竟完全不算数了。真可耻、真恶心、真卑鄙……可是不管她怎么厌恶自己,她还是想活下去。

当萧皇后走进窦建德的金安宫时,顿时被他的节俭所震撼了。这里的宫女全都穿着粗布衣服,人数也不多。听说即使在曹后身边,服侍她的宫女也不过十几人。楼台厅阁均是素净,不见任何奢华装饰。更听宫人说窦建德每攻破一个城池,所得财宝必全部赏予将士,自己一无所取。平日更是日日穿着粗布衣服,爱吃蔬菜和脱粟的米饭。­肉­也很少吃。虽然在隋宫里过了十余年的奢华日子,但幼时节俭的品­性­还深深地根植在她的心中,窦建德之举自然大合她的脾胃。联想起窦建德之前对被俘者的宽容,她对他的好感更盛——虽然不能确定他是否是真心如此,但也不能确定他是否是假意。姑且把他的这些当作真意吧,只要他一直作下去。

萧皇后对自己日后在金安宫中的日子作出了美好的企望,没想到不久之后便迎来一次不折不扣的羞辱。

既然窦建德仍把萧皇后奉为国母,那么曹后理当以臣子之妻的身份迎接萧皇后进宫。但她以双足有疾相推脱,只命其女代为迎接。因她丈夫礼节甚备,她忽然如此倨傲,令萧皇后很是不适应,也微微有些不快。但想到能有如此面子已是难得,心里便释然了,平心静气地跟着窦建德之女进宫中。殊不知她对曹后如此宽容,曹后却不能如此宽容地对她。不,这恐怕不是宽容不宽容的问题,而是曹后一开始就对她不怀好意。

她不知道曹后听说窦建德要把她送进金安宫的时候,是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骂:“这老狐断送了隋家江山,迎来这里作甚?”骂过之后便思谋设宴之时该用什么方法“高贵地羞辱她”。想好法子之后又寻出所有的首饰脂粉,命宫女仔细地给她打扮——看来她仇恨萧皇后的重点,不是她的经历,而是她如此美貌。

萧皇后见到曹后的时候微微有些惊讶。因为一路所闻都是窦建德简朴,其妻曹后夫唱­妇­随,没想到今日所见之曹后。虽然衣饰颜­色­都是素净的(毕竟现在有为杨广发丧的由头),但是满身绸缎,头戴珍宝。萧皇后略一细看,却发现只有她穿着如此华贵,她身边的宫女仍是衣着朴素,顿时了然:曹后今天恐怕是为了见她才特意打扮,寻出这么奢侈物品穿戴——要知皇宫用度,一奢而众奢,如果曹后生活奢华,断不会让身边的宫女也过苦日子,一来是为了御下,二来是为了面子。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3)

萧皇后仔细地打量起曹后来。只见她仪表端庄,身段富态敦实,不失为一高贵国母之相,只是被脸上的神情破坏了气质:人脸上的­肉­真是人身上最敏感的­肉­。人心里不管在想什么,都会在脸上露出蛛丝马迹。曹后虽然极力露出高贵谦和的笑容,嘴角却有凹痕,眼下也有因用力而扯出的斜纹。眼中的笑意是那么的勉强,那下面似乎带着野兽般的攻击­性­——她给萧皇后的感觉,就是一头正在因嫉妒而失去理智的母兽。

萧皇后微微垂下眼帘,不去接触她野兽气息浓郁的目光。曹后这么紧张恼怒,想必是害怕她去勾引窦建德吧。联想起窦建德刚看见她时的神情,恐怕也是如痴如罪。但是——萧皇后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炽烈的怒火,你这愚蠢的女人怎么可以胡乱猜疑,只要你的丈夫不来冒犯我,我是绝对不会他扯上关系,你怎么认定我会对你们夫妻感情不利呢,仅仅是因为我美貌吗?……怒气上升到一半忽然垮了下去,变成了坚硬的石头,沉沉地压到了萧皇后的心头:她之所以会对自己如此猜忌,恐怕是因为自己跟了宇文化及了吧。虽然她那样作大半是为了复仇,但现在即使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说不定还会有人如此叱责:宇文逆贼已死,你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失德之罪吗?你一个女人能报什么仇?能报仇只是我们这些忠臣们!你应该作的只是杀身殉夫!你想把失节苟活说成是忍辱负重,为夫报仇,分明是强词夺理!

曹后见到萧皇后的时候,简直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萧皇后。听自愿到她这里侍侯的隋宫旧人说,萧后今年已经三十余岁,她甚至怀疑这种年纪的女人怎么还能迷倒宇文化及。今日一见,才发现她看起来竟只像二十多岁的少­妇­——这也只是从姿态和气质来看,光看她的皮肤,说她只是十几岁恐怕也有人信。她的脸颊像用白玉­精­心雕成的,无一处多余也无一处欠缺,眉毛宛如两轮弯月,清秀妩媚,一双凤眼亮如朗星,微微斜吊,周围没有一丝细纹,略一眨动,那又长又卷的睫毛就会抖落无数星辉。鼻子纤秀高挺,嘴­唇­红如樱桃。虽然穿着厚厚的衣服,她的身段仍是那么的窈窕,腰肢仍是不一盈一握。至于那纤纤玉指,更像被仙人菩萨抚摩过般的灵秀细­嫩­。唯一能显出她的年龄的,就是她眼中那温暖的沧桑。不仅没有让她显出老态,反而让她显得更加神秘和深邃,更加迷人。

曹后再看自己,简直想懊恼地大哭一场。自己平日饭量也不算太大,吃的也只是些蔬菜米饭,不知怎么的就脸若银盆。虽然被相士吹捧这是富贵之相,可她现在宁愿不要这富贵之相,也不要这臃肿的脸。自己平日也注意保养,不知怎么的,年过三十脸上的­肉­就全垮了下来,原本斜吊着的灵秀眉眼也向向下垮去,脸上更是布满了细纹,虽然细如蛛丝,但也不比又深又宽好多少——又深又宽只能让人觉得脸龟裂,细如蛛丝的脸却让人觉得脸粉碎了。腰身更是因为生过孩子而成了个被撑坏的面口袋,她只能用绸带紧紧地箍住那松垮的肥­肉­。她以前从没有发现自己有怎么多缺点,今天却一并发现了。正是因为忽然发现的,才感到格外的活不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4)

曹后沮丧得只想痛哭,对萧皇后的怨恨和恼怒也更加强烈。她强压住自己心中那复杂的情绪,还算优雅地请萧皇后入殿上坐。殿上已经摆上了酒席,是她为萧皇后接风洗尘的。她决定在席上好好地羞辱萧皇后一番,为了自己报仇雪恨——她和萧皇后那里有仇了?只是因为怕自己的丈夫动她的歪脑筋,外加比美输给她了,就和她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了?

虽然经过了一番­精­心的准备,酒席上的酒菜仍然不能和宇文化及宴饮时相比——窦建德一直提倡简朴嘛,跟隋宫里的更是不能比了。一个宫女走到萧皇后的座前,给她筛上酒来,她的动作虽然必恭必敬,但是相当僵硬。一滴酒无声地溅了出来,跃上了萧皇后的衣袖。萧皇后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曹后发现了她表情的这个细微变化,冷笑一下就准备发难。

“因夏王一直崇尚简朴,今日酒肴粗陋,宫人粗鄙,请娘娘莫怪。”曹后客客气气地说,目光中却有毒牙般的东西若隐若现。

“那里那里,今日菜肴­精­致鲜美,本宫爱之极也。”萧皇后以为她这只是寒暄的话,赶忙微笑着回应。

“这是哪儿的话,娘娘当时跟随先皇,随侍的宫娥每天吃的恐怕都是山珍海味,用这等酒菜招待娘娘,实在是委屈娘娘了。”曹后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眼里的毒牙已经渐渐清晰。

萧皇后心中一震,微微地皱了皱眉头。以她的聪明,她应该能感觉出曹后此话另有文章,可是曹后提起杨广勾起了她的万般哀怨,竟毫不设防地说道:“先帝待我恩义甚笃,没想到竟那般去了。本宫每每想起,实在是心如刀绞。”

曹后咬着牙齿,嘴边的冷笑彻底绽放开来:“那日宫里的惨烈形状,奴家也曾听过一些。当日先皇被缢,随行宫女无比殉节,娘娘那日保全玉体,可是有余事未了?”

萧皇后如遭雷击般呆住了。没想到曹后今日设的竟然是鸿门宴,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拷问她,不给她留一点情面。她“唰”地一下站了,酒杯倾倒,酒液泼到她的袖子上,淅淅沥沥地向下流去。

她呆呆地站了片刻,只想大声指斥曹后愚昧无知,但想到自己现在是在别人的屋檐下,只好又坐了下来,虽然知道现在辩白无用,但还是忍不住要辩白。

“陛下罹难之时,本宫也想过随他而去。但是陛下尸横铺塌,若无人主持,陛下尸体恐怕直至腐烂,也不会有人收敛,何况本宫……”萧皇后忽然顿住了,一片寒意盖住了心田:她还想说自己活下来是为了复仇吗?曹后对她如此轻贱,会相信她的话吗?说出来之后说不定只会自取其辱。

曹后见她打顿,以为她理亏,冷笑着继续往她的伤口上洒盐:“就算娘娘考虑周全,委身于贼是为了先帝身后体统,但是当日秦王被宇文逆贼鸩杀之事,你与宇文逆贼情深意弄,为何没有片言相救?”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5)

这句话像柄血红的刀子一样戳进了萧皇后的心里。萧皇后感到自己整个灵魂都颤了一下,身体却纹丝不动。她怎么可以救秦王浩呢?如果宇文化及不毒杀他,自己称帝的话,就不会为天下人所恨了。说起来,毒杀秦王浩,一半可以说是她教唆宇文化及作的。秦王浩是宗室之子,她之前也不认识他。一方面因为他死了宇文化及才能称帝,另一方面也因为他占了杨广的帝位,虽然只是名分上的,仍让她非常痛恨。所以在宇文化及毒杀他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过问。当时觉得没什么,现在想来却一阵阵的悔恨心痛。他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孩子啊,能有什么错,我竟然……

一滴冰凉的眼泪从眼角流下来,萧皇后斜睨着一脸丑恶的曹后,觉得自己同这个恶兽一般的女人没什么好讲,冷冷地吐出一句:“那时未亡人一命悬于贼手,虽言何能济事?”

“哈哈哈哈!”曹后大笑起来,笑声中有毒牙要把萧皇后磨碎:“未亡人三字可要休提。敢问娘娘您是隋氏未亡人呢?还是许氏未亡人?”

最后两柄大锤,狠狠地砸到了萧皇后的心上。萧皇后觉得自己的心都被这两句话摧毁了。胸腔里只剩下了碎片,接着化为虚无。她摇晃了一下,几乎要倒到酒席上,却踉跄着站稳了。她以为自己会很悲痛,却很愤怒,每想到心头只是一片空虚的冰凉,唯一的感觉,就是想笑。笑自己苟且偷生之后竟然过上光明的生活,真是太天真了。她决定活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陷入了泥潭了,只要活着,就必须呆在泥潭里。哪怕只想浮到泥潭表面透透气,也是不允许的。现在几乎被曹后唾骂到脸上了,难道还不明白吗?

她款款地站直了身子,举目望向曹后。曹后盯住她的眼睛还想继续嘲骂,却发现她的眼睛里已是空荡荡的一片,却蕴涵着一种无形的寒意,就像荒野庙堂里供奉着的神像,诡谲神秘却又令人毛骨悚然。

萧皇后漠然地盯着她,眼中的寒意越来越盛,忽然大声冷笑了三声,转过头去头也不回地走了,脊梁却挺得笔直。曹后觉得这笑声就像三瓢冰水直泼到她心里来似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气势也不由自主地挫了。

随侍的宫女颇有眼­色­,见萧皇后眼神空洞地走出来,不知要往哪里去,慌忙把她引向原定给她的寝室。萧皇后的此时心思飘渺,已似游魂,便任由她指引着走。她感到自己如被冰雪,手脚都已经被冻麻了,踩在地上已经毫无知觉——不,她甚至觉得走路也是别人在走。自己已经消逝了,不存在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6)

因窦建德要求曹后对萧皇后“谨慎奉养”,房间布置得还算舒适体面。但屋里的一应陈设萧皇后都看不见,只能看到挂在床前,充作帘子的白绫——按规矩,她现在应该为先帝守孝,因此房里的陈设都是素净的。

她看到白绫之后忽然感到一股热血冲上心头,手脚也回复了知觉。她从桌子上的针线盒中寻出一柄剪刀,从帘子上剪下一条长长的白绫,用力拧成了绳子,放到眼前端详:既然天下人都不许我作未亡人,我就亡了吧。

随行的宫女见形势不好,慌忙叫道:“娘娘使不得啊,娘娘!”

“滚开!”萧皇后紧紧地握着剪刀,目光就像两条冰线一样朝宫女直流过来,似乎在说你如果阻止我,我就立即用这剪刀戳进自己的喉头,似户又在说,如果你敢阻止我,我就用这剪刀杀你。

宫女吓得两股乱战,赶忙冲出房间,去报窦建德而去。萧皇后轻蔑地看着她的背影,搬了一个凳子,把那白绫也抛到了梁上。

萧皇后站到凳子上,仔仔细细地把拿白绫结成了一个圈,那动作就像幼时编花环。用双手把绫圈扯开了,出神地盯着圈里面。绫圈在她的眼中,正渐渐变成一扇门,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她只要把头伸进这扇门里,就可以离开这个令她寒心的俗世,去见杨广去了。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渐渐迷离了,慢慢地把头伸了进去。就在那柔滑的白绫快要接触到她的玉颈的时候,心里忽然有个火星绽开了,接着把心烧得火烫一片:自己这是在作什么?既然要死的话,为什么不在杨广死时就跟着他死呢?如果在那时死,说不定还能落个贞烈洁后的美名。现在死了,不但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原谅,还会被人说成是自知自己罪孽深重,自杀避羞……可恶!

萧皇后抽出Сhā在腰带里的剪刀,狠狠地把白绫剪断了。她不能这样死去!她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贪图富贵才活下来的!她应该活得堂堂正正!别人算什么?他们懂么?为什么别人给自己作出了错误的审判,自己也要如此审判自己呢?她不能死!就算只是不能顺别人的心,她也不能死!这人世辜负了她太多太多,她倒要活着,看着这个人世会怎么偿还她!

萧皇后慢慢地从凳子上下来,坐在凳子上出神。她现在才明白,自己的躯壳里,除了一个挚爱丈夫的妻子,还有一个钟爱自己的倔强的自己。否则,仅凭要随杨广而去那一项,她就可以死了。

窦建德一听宫女说萧皇后想要自缢,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要是萧皇后在他的夏国死了,光“逼死国母”这一项就能让反对他的人增添很多口实,而和他结盟的人也可能因这个借口和他断交。中华几千年来,用兵都要讲究师出有名。而且这个名十有八九是虚名。也许天下人都觉得萧皇后是个荡­妇­,罪该万死,但都不能在自己的属地死。要在别人的属地死了,立即就可以以这个借口去攻城掠地。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7)

他顾不上男女之防,慌忙从兵营冲出,骑马直奔金安宫。如果她已经死了,则要千方百计把她的死处理得漂漂亮亮的,尽量不让别人抓到把柄。如果她没死,则要小心地跟她请罪,保证她在这里绝对会安全和受到尊重。监视得再严密,都会有疏漏的时候。最简单的自杀方法,只不过是用力地咬一咬舌头罢了。如果她再要去死,那可怎么处。

金安宫距离军营本就不近,加上心里慌乱,窦建德更觉得自己怎么赶都赶不及。他在马上被颠得头昏脑涨,不由得怨恨起那个姓曹的黄脸婆来,闲着没事设宴羞辱萧皇后作什么,难道真怕自己会被萧皇后勾走了魂魄?想到这里他忽然红了脸,心里乱糟糟一团,不知要往那里想,赶忙暗骂一声该死,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了。

当窦建德冲入金安宫,来到萧皇后的房间外的时候,只见宫女围了一圈,人人脸上都是骇然的神­色­。他头皮一炸,伸手分开众人,却发现萧皇后正好好地坐在凳子上,粉颈低垂,云髻微倾,似乎在安然地想着什么。窦建德一阵慌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是要迎上去跟她说些什么吧。可是要怎么说,怎么作——不知为什么,一贯足智多谋的他此时竟像白痴一样。

萧皇后微微地抬起头来,脸苍白得像纸。此时灯影微暗,月光惨淡,一缕断掉的白绫在她身旁随风飘拂,给她增添了几分鬼魅般的气质。而这个满身鬼魅气质的人恰恰拥有倾国倾城之貌,盛过那些神话异闻里的任何艳鬼幽魂。

萧皇后见窦建德一副很为她担心的样子,礼貌­性­地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就像苍白的花瓣上涌出一滴玛瑙­色­的鲜血:“夏王请放心,本宫不会因为几句难听话就去死的!”

窦建德这才惊悟,慌忙拱手请罪:“吾妻粗鄙,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如果真是严格按照臣下之礼,那他应该跪下请罪。但是说老实话他对这个亡国皇后也是相当蔑视,第一次见面时已经对她跪过了,已经给了她天大的面子,现在对她拱拱手,已是对他天大的礼遇了。

这个傲慢的态度恰恰触动了萧皇后的神经。没想到现在他就不足额给自己面子了。就算他们都是平民百姓,他的妻子险些把她逼死,作丈夫的为妻请罪,也不该只拱拱手就算。现在就把对她的礼遇降低到如此,以后是不是要视她为婢妾啊?而且——

曹后那丑陋的嘴脸又戳回了萧皇后的眼前。他那个妻子只是粗鄙吗?简直是心如毒蝎,穷凶极恶!

一股热血涌上了萧皇后的心头。她原本空洞里的眼睛里闪出了犀利的光。原本她是不想为自己争辩的,但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就是想为自己争辩看看。当然,如果她更冷静点,也许会打消这无意义的想法,但是她现在恰恰无法冷静。毕竟她刚从鬼门关边上下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8)

“夏王您不必向我请罪。我一个身背骂名的未亡人,夏王施恩不杀便是我天大的造化了,怎敢还让夏王向我请罪?”她特意抛弃了“本宫”这个高高在上的自称。虽然说得无比谦卑,但显然话里有刺。

窦建德的确就是这样想的,也不怕她斥责,但猛然被她揭破也有些手足无措。更何况她现在脸上幽怨横生,美得更加动人心魄,就像妖谷鬼涧之中,萦绕着蓝光的魔花。

“当然,也有无数的人认为我连‘未亡人’这个名字都不配留着。”萧皇后冷笑着,眼中忽然喷出蓝­色­的火焰:“也许天下人都觉得先皇罹难之时我该立即殉夫,慢了一丝一毫都是大罪,但他们可曾想到,我要是一死了之,先皇的遗体不知会被乱贼践踏成什么样子,我等身为妻妾臣下,即使作鬼,看到先皇暴尸荒野,狗啃鸦食,情何以堪?”

窦建德听了萧皇后的话,觉得那的确是一国之母该作的事情,不由得收起了不以为然的心情——说实在的,他只担心萧皇后自杀身死会影响夏国的声誉,对她羞愤自杀,也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

他这一心理变化在脸上有了细微的表现,被萧皇后全部收在眼里。她的笑容也更加冰寒,一股冷气从她的目光里直透出来:“况且,背着如此深仇大恨,我实在无法去死。虽然人人都可以说死后再取贼人­性­命,但鬼魂之事历来是最飘渺的,我实在无法把一切都寄托在自己死后。我活下来,是想在宇文化及身边教唆他,误导他,让他误入歧途,即使要跟他一起去死,也希望自己能死在他的后面,亲眼看着他如何去死!虽然我一个弱质女流起不了任何的作用,但是我无法泯灭我的复仇之心。我……”萧皇后讲到这里忽然顿住了,脸上露出了惊骇和痛楚的神情,就像紧绷着的伤口忽然裂开了。片刻之后她激动的神情渐渐平复,嘴角绽开了一朵自嘲的笑容:“罢,罢,讨逆之功全在夏王,我这个失节之­妇­那里有资格夸夸其谈。刚才的无知妄言让夏王见笑了,还请夏王莫怪。”

窦建德却被她幽艳的神情和凌人的气势震慑住了,过了片刻后才强笑着说:“娘娘这句话实在是折杀臣下了……娘娘用心良苦,天下人必将知晓……”自己也觉得这几句话其实无味,艰难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下面说的话和前面完全搭不上:“娘娘放心,臣下日后一定会好好管教臣那粗莽之妻,绝不会让娘娘再受惊吓……”

萧皇后一声不响地看着地面,眼睛里又恢复了那神游物外的神气。虽然看起来心不在焉,却别有一番绵柔之美。窦建德感到十分沮丧,低声吩咐宫女好好照顾萧皇后,便黯然而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9)

走出屋外他便迎了一股夜风。他不是体虚怕寒之人,但被夜风吹中竟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不小心张口吞下一大口冷气。这口冷气把他的心激得狂跳起来,他慌忙用手按住心口,手心里也全是冷汗。他现在的感觉竟和饮酒过度,迷醉欲死的感觉相似。

第二天萧皇后便听到了曹后与窦建德大闹的新闻。据说曹后对着窦建德歇斯底里地大叫,说老狐(这个半点客气不得,当然是说萧皇后她了)分明是在巧言狡辩,一句话也信不得,被窦建德训斥之后又摔着东西大骂,被窦建德斥责半点没有国母的体统之后­干­脆把她的指印印到了他的脸上。之后的大闹就不得为外人道了。但萧皇后却可以想象杯碎盘裂,桌几尽毁,帘幔皆碎,两人鼻青脸肿的样子,不由得想笑。没想到窦建德在外威风凛凛,在家却有这么个的老婆。为人ℚi者虽然不要一味柔顺,倒也要识些体统。窦建德不是贪图她的美­色­才收留她的,这一点显而易见,曹后竟去吃这飞醋,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想起当日和她初见的时候竟觉得她也有国母的气派,萧皇后只是想笑。她不仅气量狭小,还是一副乡下粗­妇­的做派。她的丈夫明明已经是雄据一方的夏王,她却仍把他当土房灶头边的汉子,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并不是说丈夫一旦身居高位见他就要像耗子见了猫,但是王者夫妻之间如何相处关系着国家的体统。可惜窦建德殚­精­竭虑地经营他的夏国,什么事都作得滴水不露,却要因为这妻子受人耻笑。不过看他那模样也不是无能之辈,想必不会让这不知体统的妻子在身边呆多久。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把曹后废了,另娶闲良。

她原本是很反对丈夫背弃元配,另娶妻子的。像曹后这样的女人被休却是大快人心之事。她不由得开始盼望窦建德休妻,并猜度他会续娶个什么样的妻子。胡猜乱想之后才发现自己­操­心过了。

然而窦建德现在可能没时间去动那花花心思。他正被唐军逼得喘不过气来。萧皇后是知道这个“大唐”的。在杨广未死之时,它的开国君主李渊就称帝了。在杨广被杀之后还给杨广加上个“炀帝”的谥号。《史记.谥法解》说:好内远礼曰炀。朋­淫­于家,不奉礼。这可是对帝王最为贬低的谥号。因此她对这个“大唐”没有一点的好感。听说把窦建德逼得如此之紧的战将就是李渊的二儿子李世民,听说他相当年纪,却无比的勇猛,在这乱世中也是一颗不可侧目的星星。虽然窦建德对她未必是真心奉养,但毕竟是奉养了,她自然把窦建德视为己方。李世民危害己方,他老子又对杨广无礼,萧皇后自然也把他恨上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0)

因为杨广罹难之期其实已久,因此给杨广守孝之期难定。窦建德君臣胡乱受了一阵子,就算完了。萧皇后又可以穿颜­色­艳丽的衣服和首饰了。她因为几经离乱,对这些东西的用心也淡了许多,但看到这些可爱的物件的时候,还忍不住把手按上去轻轻地抚摩。

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都年纪一大把了,有些情怀还是像少女似的。可能是因为没生过孩子吧。听说没生过孩子的女人,永远都没法长大。萧皇后抚摩首饰衣服的动作登时缓了下来,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但马上又苍凉地笑了起来:如果自己有孩子,还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惨法呢。在这乱世之中,她自己都不能报自己周全,要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杀被­淫­,还不知是怎样的心如刀绞呢。

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萧皇后又专注地欣赏起那些衣饰来。这些衣饰虽然料子不算但珍贵,但制作华美,独具匠心。置办之人一定花了不少的心思。

萧皇后收回了在衣饰上抚摩的手,眉头也在不知不觉中皱紧了。收到如此­精­心置备的礼物,让她觉得有人在特别关照她。这个人显然不会是那个恨她入骨的曹后,只可能是窦建德。

萧皇后捻起一支钗来,在阳光下慢慢地转动。这是用银打出树枝来,再用黄金打出一只鸟儿蹲在上面。鸟的嘴里还衔着一串珠儿,在阳光下笼着一层温暖的柔光,一看就不是粗劣之物。

从这首饰里的­精­细程度来看,窦建德一定对置办之事有所留心,说不定还是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对裁缝工匠施以严令。大凡下人作事,那可是一点实意儿也没有,要有实意儿,那也是他们主人的实意。如果窦建德对她的态度实则轻慢,就算用上了绸缎和珍宝,做出来的衣服首饰也必将粗陋不堪。看来窦建德对她的衣食住行非常在意。但是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在意就值得商榷了。

萧皇后命宫女把衣饰一件件地放回匣盒里。匣盒是放在阳光里,它们总是先迎着阳光发出一缕光亮再隐没在乌木的匣盒里,倒显得有些狡黠莫测。一缕冷笑在萧皇后的嘴边慢慢地浮现。奉养国母应该用心至诚,但对她这个亡国之后,真心奉养倒奇怪了。让窦建德如此殷勤的,恐怕还是她的美­色­。没想到这小子看起来道貌岸然,没想到也是登徒子之属。

萧皇后轻蔑地冷笑着,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梳妆台上的镜子,镜子里映着的,正是她如花的美貌。她盯着镜中那美丽的人儿,高傲地笑了笑。镜中的人儿也对她高傲地笑了起来,这份笑容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猛然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无稽,慌忙收起笑容,眉头也紧皱了。

天哪,这是怎么了,自己对有人觊觎自己的美­色­,为什么一点都不感到厌恶和排斥呢?自己怎么会这样……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1)

萧皇后只是慌乱了片刻而已,之后便坦然了。几经离乱之后她的心态终于成熟,学会了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是的。她对窦建德觊觎自己的美­色­并不担心。可能是因为他本人并不让她讨厌,甚至让她有些欣赏和感激。虽然那些高尚之事未必是他真心所为,但人总是重视实际。只要看到他作了,就会不知不觉地给他加分。更何况那些事他也未必全是违心所为。而且他的相貌也很端正,虽然不是真心以国母之礼奉养她,至少给了她十足的面子,对杨广更是以臣子之礼,风风光光的发丧……

可是,只因为他给她的印象良好,当他有越轨之举的时候,她就该欢然相迎吗?萧皇后用力地掐住了乌木的桌面,几乎要把指甲掐断。

当然不可以。她毕竟曾为一国之母,最基本的体统还是得顾。可是,既然不愿从他,想到他觊觎自己的美­色­的时候,就该感到惊恐和厌恶才是,为什么她还是一点都不慌乱?既然不愿意,却又不害怕,这是为什么?

萧皇后惘然地笑了,镜子里的那人正狡黠地斜睨着她。她这时才发现,自己,才是最难琢磨透的。

碧空若洗,熏风微熏。萧皇后怡然自得地在鲜花盛开的花园里踱步,感到百花甜蜜的香味源源不断地渗进自己的身体。她知道自己是可以吸收自然的­精­气的,所以才会这么美。

转过一丛香气扑鼻的花枝之后,一个秋千映入了她的眼帘。它沐浴着阳光,被一片碎琼乱玉般的琼花包围着,似乎在欢迎她的到来。一滴甜露滴进萧皇后的心田,接着在她的­唇­边荡漾开来。遥想当年,她还只有七八岁的时候,也是很喜欢打秋千的。虽然只能用木板和绳子系成简易的秋千,吊在歪脖子柳树上,她也能打出无数的花式。现在虽然人到中年,还被异样的目光包围着,她还是想温一温旧梦——也许现在不温,以后就没有机会再温了。

萧皇后踏上秋千,双足轻轻一蹬,毫不费力地便荡了起来。紫­色­的衣襟迎风荡漾开来,竟如一只紫燕斜飞。随行的宫女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妇­人的年龄已经可以作她们的母亲(她们都是十五六岁),还能作出如此轻盈美妙的姿态,难道真如传闻所说,是妖­精­转世的不成?

萧皇后高高地向天空荡去,窈窕的身段在阳光下几乎要发出光来,袖子和群摆在身后扬起,宛如翅膀,而她本人就像一只丹凤朝阳。吸了一口半空中微淡的花香之后,她又迎着花丛荡了下去,又如一只蝴蝶穿花。随行的宫女们全都如痴如醉地眯着了双眼,感到眼前有一个仙女在悠然翻飞,翩然盘旋。

萧皇后正打得起劲,忽然感到一道目光针一般朝自己刺来,慌忙停下了秋千,跳到地上。宫女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没有从陶醉中醒过来,只有向同伴发出呓语般的疑问。萧皇后在草地上站直了身子,端正了姿态,又宛如一位矜持高贵的国母,警惕地向左边的花从望去。花丛的一角露出了一大快销金的牛皮,那是某个男人靴子的一角。见她朝这边看来,慌忙逃走了,衣服挂住花丛,搞得花枝一片摇曳,摇下一片娇­嫩­的花瓣。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2)

萧皇后把一只手藏进袍袖里,另一只手则抓紧了袍袖。纤纤十指一起用力,指甲的边缘失去了血­色­。她很紧张,但是却不害怕。她知道那个男人是窦建德。就凭她的直觉。也许小时候一直在山野中劳作,她一到山野中就会有种野生动物般的直觉。而她现在的心情,也像是在逗弄猎物的食­肉­动物,和她当初第一次见到宇文化及时一样。看来自己的身体里真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她以前也有所体会,但总是不敢承认。但现在她已经不会再逃避了。也许她身体中真有狐媚的血液。不管事实让自己多么惊诧,只有坦然地面对。只是想起自己已经人到中年,不免有些好笑。

夏国的大王窦建德正在花丛中跌跌撞撞地奔逃着,慌张得就好象有鬼在身后追着他似地。但是他的脸却涨得通红,眼神也是一片旖旎,冲到花丛边的小亭子里才停了下来。

他一手扶住亭子的柱子,一手扶住额头,低着头大口地喘息着。他现在口­干­舌燥,手心里全是汗。他今天不是有意去偷看她的。他今天只是心里烦闷,一个人在花园里散心。偶然看到萧皇后在打秋千,一时好奇才过去看看,没想到一看……魂魄就飞了。

他用力地捶了一下柱子,暗骂自己愚蠢。当初他把萧皇后送到曹后这里奉养,就是为了避嫌——这不,让老婆监视着。没想到反而让自己更容易遇见她。而且一看就像陷入了芳香柔软的无底陷坑,看看地看着已至于掉魂。而当萧皇后看到他的时候,他那感觉就像是已飞到半空的魂魄被忽然打回了身体,想都没想跳起来就逃……

他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放开柱子站直了身子。光被萧皇后发现是没法把他吓成这样的。把他吓成这样的,还有礼法的力量。不用别人说,他就知道自己对萧皇后决不可以越雷池一步。否则定会遭天下人唾骂。

曹后惊讶地发现已经久久不来她宫中的丈夫忽然回来了,还带着一脸殷勤的笑。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上次她把窦建德闹得寒了心,原以为窦建德不会再回来了。掐了掐自己之后却发现这的确不是梦,赶忙亲自扫床掸被,焚香倒茶。窦建德看着自己糟糠妻忙碌的身影,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地僵硬了下来。记得新婚的时候,他这糟糠妻的身段还是颇窈窕的,现在却粗得像个水桶。

糟了。也许他真该去小妾那里的。他想通过自己身边的女人来冲淡萧皇后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本来想让自己轻松一点,去年轻美貌的小妾那里去的,但为了彻底匡正自己,一时糊涂就到曹后这里了。唉,看来这下要适得其反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23)

窦建德好不容易应付完了糟糠妻的热情,把头深深地埋进锦缎的枕头里闭紧了眼睛睡觉。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惊诧曹后身上哪来这种香味,翻身一看,却发现自己身边佳人如玉,睡得竟然是萧皇后?

“啊!”窦建德低吼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定睛再看自己身旁,发现自己身旁还是糟糠妻曹后。曹后被他吵醒了,臃懒地揉着眼睛:“你这是­干­吗……这么大了还作噩梦啊?”

窦建德却充耳不闻,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看,眼中竟有恐惧之­色­,忽然披衣下床,竟自走了。曹后呆呆地看着他离去,一股怒气猛然冲上脑门,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中了邪了?”

窦建德的确觉得自己是中了邪了。之后不管到谁那里,夜里总能梦见萧皇后,有时还能梦见自己同她巫山云雨。醒后自然会骂自己卑鄙无耻,可是就阻不住想她。他吓得赶紧把萧皇后所住的地方列为自己的禁区,再也不敢去了。可是越不去,他就越想得厉害。

然而就算他不想见她,也是不能像把冻鱼丢在冰窖里一样把她丢在宫殿的某处,永远不见的。由于礼法的缘故,他还是有机会和她“因公相见”。“因公相见”的时候她自然仪态端庄,目不斜视,但仍遮掩不了她的美貌。恰恰因为她如此正经,反倒越发挑动他想起她那日打秋千时的风流飘逸。因此每次见她仍旧是心乱如麻。

萧皇后每次见到他时却没有他这么多花花肠子。老实说,那种猎手逗弄猎物般的心情只是出现了一次,之后便再没有出现过。人可以在不经意间发现另一个自己,却不可能时时被另一个自己主宰。因为心里有了底儿,所以即使窦建德掩饰得再好,她还是能看出他在为自己意乱神迷,在心里暗暗好笑。如此轻松的心境让她大伤脑筋。她知道这样是不正常的,可就是无法把这种暧昧的心态改到正途上去。有时候,坦然地面对自己,也是让人大伤脑筋的。

“呜……嗥……”

“呜……嗥……”

没有月亮的晚上,带着哭腔的低吼声低低地在后花园里回荡。这吼声是那么的凄凉、那么的愤怒,就像悲愤到极点哭不出,只能用凄苍的呼喊声来表达心中的愤怒一样。

在这低吼声响了一阵之后,后花园角落里那凄迷的衰草里忽然­骚­动起来,接着飘起了几团碧绿的鬼火。它们上下盘旋着,晃晃荡荡朝回廊上荡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4)

一个宫女正端着一罐从御膳房偷来的­鸡­汤,迈着小碎步在回廊上急走,忽然看到一团鬼火就在自己身旁盘旋,吓得把汤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接着杀猪般大喊起来:“不得了了!鬼!鬼又出来了!”

鬼又出来了?是的。从十天前开始,窦建德的金安宫里就开始闹鬼。每天晚上都会从宫殿的角落里冒出几团鬼火来,翻飞盘旋,吓到行人后才消失。宫里的人对此议论纷纷,几日之后,竟流传出一个统一的谣言版本,说是宇文化及化鬼为厉。有了这个统一的基调之后,谣言越传越邪乎,越来越多的目击者出来现身说法——他们之前怎么不出现呢?他们有的说听到那鬼火一面哭一面说自己是宇文化及。有的人说看到鬼火化成|人形,厚盔重甲,宛然就是宇文化及生时——这样传下去,恐怕宇文化及不出现都难。

人们猜度宇文化及出现的由头,都认为他是死得太惨,死后怨气难消,这才现身作乱。曹后这在这关键的时刻及时纠正了谣言的导向:“他乃因弑帝之罪被杀,有什么可怨的?要怨,恐怕也是怨恨什么人在他身后负了他罢!”这几句话是针对谁的,大家心里都清楚。

大家很快就开始风传是宇文化及恨萧皇后负了他,才现身作乱。当然这个“负”不是说她另嫁他人,而是说她没有随他而死。这是很无礼的要求,却有很多人觉得他恨得合理。也许是因为他们都觉得萧皇后不该活。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后花园里却亮如白昼。窦建德亲自穿着厚奎重甲,带着一群铁甲勇士打着火把,站在后花园里,誓要亲手把那作乱的鬼怪抓来瞧瞧。

他原本是不想过问宫里的谣言的。因为他认为鬼怪之事全是虚妄,不去理它它自然会自己平息,认真对待反而会使谣言越传越旺。但他没有想到,这些谣言在宫里传了一阵之后竟然传到了宫外,引得朝廷大臣们也议论了起来。要知道宫里一旦闹鬼,就是这个王朝即将衰微的讯息。夏国立国未久,大臣们的心思并不如何安稳,听到这个谣言后竟有些不安。窦建德这才觉得关系重大,一怒之下觉得亲自捉鬼。

也许是因为这一伙勇士煞气太重,窦建德他们在后花园里站了半夜,还是没见有鬼出现。窦建德越发相信闹鬼之说实属虚妄,故意用力把剑拔出,又用力推回鞘中,凶霸霸地说:“这鬼忒也胆小,见本王在这里,竟然不敢露头啦!”

话音刚落,忽然听身后有人大叫:“啊!出来了!出来了!”

窦建德倒抽一口冷气,慌忙转头看去,果见两团鬼火远远地飘动,竟是在后花园院墙之外?窦建德慌忙带着铁甲勇士朝它们冲过去,冲到跟前却发现满眼竟是衰草烂泥,哪有半点鬼火的影子?

忽然远处又有尖叫声响起,大家举目一看,又有鬼火在金安殿附近盘旋。窦建德慌忙带兵冲去,没想到跑到跟前又是什么都没有,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又是别处又见鬼火。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5)

整整一晚上窦建德就带着兵士东奔西跑,却什么都没有抓到。他被弄得­精­疲力竭,也彻底被激怒了,之后每天晚上都亲自带着兵士在宫殿里巡视。也许是鬼真的怕了他了,在他亲自巡视的三天夜里都没有在他面前出现,却在宫女和太监那里大肆惊扰——此次闹鬼非同往日,目击之人大大增加,但说起经历看就像是在说胡话。窦建德怀疑那是他们惊惧过度,疑神疑鬼出现的幻觉,但不管是因为什么,鬼魅一天不除,谣言就一天不止——这是肯定的,只好加调勇士进宫,搜寻鬼怪。

宫里鬼怪之说闹得沸沸洋洋,宫里的女眷自然也很害怕。曹后每夜都把勇安公主召到身旁,命宫女尽点灯烛,端坐于堂上,嘴里胡乱咒骂,以减其惧。不过照她所说,她行得端走得正,什么样的冤鬼都找不上她,只有某人才要惊慌恐惧,宫女们都知道这个某人是谁,也想知道她现在到底是怎般模样。

萧皇后的确也为这件事感到害怕,也是命宫女掌起灯烛,大家围坐在堂上,借着人多壮胆。宫女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即使聚在一起仍敢害怕,堂上竟除了烛花爆响的声音之外,什么都听不到。

萧皇后在这一群比她还害怕的女孩子中间,只有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屋里屋外的声音,若有丝毫异响,都要惊悸不已——然而这只是暂时的。她怕了一阵子之后就不怕了。因为她已经学会了,即使是鬼的问题,也要坦然去面对。如果宇文化及要来害她,她也没有办法。与其躲在拐角里瑟瑟发抖惹人耻笑,倒不如坦然地坐着,看看宇文化及到底能把她怎样。如此一想之后她便不怎么怕了。况且她自己之前还想过去死,对死去的人不像其他活人那样感到隔膜。再则她对宇文化及一直是轻视的,也不觉得自己欠了他什么。如果宇文化及真的害死了她,她正好抓住他的衣领,痛痛快快地去到阎王爷面前论个是非曲直。

既然决心要坦然地面对宇文化及,她也顺便把关于宇文化及的事想了个清楚。凭心而论,他对自己是不错的。虽然她一直在潜心算计他,但他一直对她心无芥蒂——不过关于这个问题,萧皇后不觉得自己应该感激她。对她心无芥蒂,也只能说明他愚鲁或是过于轻视她。要是发现了她有这般心思,说不定会对她怎么样呢。大概就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自己冤吧——有人说人死了之后,能把自己活着时经历的所有事全想明白。可是他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冤吗?他毕竟杀了她的丈夫,大隋的天子啊。犯下这么大的罪过,即使最后身受剐刑,也……

想起宇文化及是身受剐刑,萧皇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她是知道剐刑的残酷的。据说要把人绑在柱子上,一刀刀地把身上的­肉­割尽。为了让犯人受尽痛苦,刽子手行刑时会避开内脏和血管,在­肉­割尽前不会让犯人死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6)

也许是因为剐刑太过惨烈,窦建德并没有邀萧皇后前去观刑。幸亏萧皇后没有去,如果去了,恐怕不知道该如何自处——虽然没有去观刑,行刑的那一段时间萧皇后也是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房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当时不清楚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乱到了极点。现在想起来,是觉得他可怜。当初他害死杨广,逼她失节的的时候,她只觉得他可恨。但是等到他身受酷刑,身不如死并且难逃一死的时候,她又觉得他可怜。在对他的怜悯连绵泛起的时候,那一串串系在鸟足上的,制作­精­巧铃铛似乎又在她耳边轻轻颤动。然而这串铃声很快又让她想起了那日江都之中的惨变,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魇般的日子——不,那个日子远比梦魇可怕。梦魇只是一时的梦境,而对她来说,那个日子似乎是时间停滞之后封印起来的无数个轮回,她在里面过了千世万世,却永远是在地狱里。多么的凄惶、多么的无助、多么的……

窗外忽然蓝光一闪,萧皇后似乎看到有一团鬼火飘过。在她回忆起最凄惨的往事时,忽然看到如此恐怖的景象,顿时吓得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可是浑身的血凝固之后,之后就没有什么感觉了。

也许宇文化及真来找她了吧。这样想之后,萧皇后的心反而定了。她恍惚地站起来,慢慢地朝房外走去。门缝里一股诡异的风吹过来,吹得她衣服的下摆像水波一样地抖动起来。宫女们见萧皇后忽然变得如此诡异,怀疑她已被鬼魂所附,全都惊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萧皇后走到门口,用那在窗户漏进的月光中已经白得有些发蓝的手轻轻推开了门。门像有生命一样像两边退开,迎着她的,是一片黑暗的庭院。然而仔细看看,这份黑暗中,似乎又蕴涵着不知名的微光。

萧皇后缓步走到庭院的中央,坦然地面对饱蘸着黑暗的花草树木,脸在月光的映照下近乎透明。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对宇文化及不仅仅是仇恨那么简单。当时被仇恨塞住了大脑,没有工夫去细想,其代价就是用一生来慢慢地细想。然而,她仍然觉得自己不欠他的。也许他已经变成了厉鬼,恨不得要吃了她,但她并不如何害怕。即使被他吃掉,她的心也是坦然的。

萧皇后屏声静气地站着,等待恐怖的未知从黑暗中跳出来。但是,什么都没有。当坦然面对鬼魂的沉静的勇气被时间冲淡之后,她的头脑也清楚了许多:她这是在作什么?怎么能贸然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跑到庭院里呢?谁知道来得一定是鬼魂呢?要是不知名的贼人呢?她站到这里岂不危险?

想到这里她慌忙往回走。就在这个时候,眼角忽然有一团蓝荧荧的火焰滑过,接着火焰下依稀映出一张狰狞的脸。

“啊!”萧皇后惨叫了一声,摇晃着就要往下倒。她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她身体里炸开来,接着她的心就空了,身体变得不像是自己的——就因为这样,她才迟迟没有倒下去,只是那样虚弱地摇晃着,就像一根单薄的野草。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7)

“大胆贼人!”一队铁甲勇士冲了过来,火焰下的狰狞面孔转眼便被勇士们打倒在地,脖子上架上了重重的刀戟。萧皇后的眼前已经有些模糊,却仍能看看清这个人原来是个一身黑衣的瘦长男子,手里紧紧握着一根细杆,杆上挑着一团棉花,棉花上还在冒着微弱的蓝光。

看来棉花上涂的是磷粉。这个贼人原来是在用磷火装神弄鬼!知道真相之后萧皇后反而没发再支撑了,闭上了眼睛像后便倒。

窦建德正在指挥兵士把装神弄鬼的贼人绑起来,见萧皇后昏倒了,慌忙抢上来。见其他的士兵毛手毛脚地要扶(宫女们全被吓瘫在房间里,一个都不在外面),竟想都没想就把旁边的士兵推开,自己扶住了萧皇后——当她的身躯靠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就再也无法放开她了。虽然他身上穿了厚厚的铠甲,仍然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体柔软温暖,那带着体温的体香幽幽地飘进他的鼻端,顿时把他的心都融化了。

萧皇后感到身体有了依靠之后之后便幽幽地醒了过来,却不愿轻易放开这依靠,反而用手抓住了窦建德胸前铠甲上的铰环,把脸紧紧地靠在上面,喘息抽泣着不愿离开。就让她依靠一会儿吧。她已经到了极限了。在她重温最痛苦最无助的心情的时候受了这般惊吓,心中所有的城防都已经坍塌了。随着城防一起坍塌的,还有所有的事故和狡黠。她似乎又变成了个小姑娘,单纯只是被鬼吓哭了,靠在可以依靠的怀抱里哭泣。

窦建德见她如此,大喜过望外加得意洋洋,心越飘越高,似乎将要飘进云端里。然而,他并不是心无旁骛,很快就看到将士们的神情越来越惊,想要推开萧皇后又很不忍,只好把她抱了起来,朝屋里走去。萧皇后软软地靠在他的臂弯里,眼微微地闭着,似乎已经因紧张过度而睡着了。然而那不时抖动的睫毛却证明她仍然醒着。窦建德此时的心情固然是旖旎飘忽,心底却另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若继续抱着她,就注定会陷入温香的蛛网里无法自拔。他先在每走一步,离蛛网就近了一步。然而他仍然是义无返顾地往前走。因为这蛛网实在是太庞大了。简直无边无际,包罗天地。

宫女们惊魂未定,还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看到窦建德抱着萧皇后进来,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是女人生来比男人有眼­色­,她们只惊讶了片刻便恭顺地低下头来,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她们这样作无疑给了窦建德鼓励。他也若无其事地将萧皇后放到软塌上,令宫女该煎茶的煎茶,该拿药的拿药,自己则到外面令将士们先押着贼人离开,他“有事对萧皇后慢慢禀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8)

将士们都不傻,知道他想作什么,当着他的面的时候不敢有丝毫的讪笑,等到背过身去却有很多人笑着吐出了舌头。窦建德知道他们会笑。他也是极爱脸面的人。但是美­色­当前,他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

窦建德回到屋中的时候,发现宫女已经跟萧皇后盖上了一层薄被。她白皙的脸被雪白的被头衬着,更显得楚楚可怜。一只纤纤玉手从被子低下露出来,白得几乎和绸缎没有分别。他犹豫了一下,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萧皇后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并没有睁眼。他忽然感到非常的惊慌害怕。不知道萧皇后睁开眼来,见他如此,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好歹也三十多了岁了,却在此时,幼稚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一阵浓郁的药香飘了过来。提神醒脑的药物宫里是现备的,宫女现在正用大火给萧皇后煎药。也许是从药香里摄取了­精­力,萧皇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也许是发觉自己的手攥在别人手里,缓缓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她的眸子仍旧清澈透亮,在灯影里旺着两朵温暖的黄晕。也许这两朵黄晕并不是她心里的热度,但窦建德心里的热度却被它们点燃了,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则在她的玉腕上轻轻地抚摸。

萧皇后的手只是微微地挣扎了一下,之后便服帖地任他握在手里。头轻轻地偏向另一边,眼里则透出了炙人的热度。窦建德知道自己获得了接纳,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正在这个时候,宫女端药上来了,见到这种情况,连忙以最快的速度把药放下退了下去。

窦建德见宫女如此,微微有些尴尬。但是很快便坦然了。以前一直惧怕的礼法的力量,现在也似乎无法对他有任何影响了。他轻轻地把萧皇后扶起来,紧紧地搂在臂弯里,把药吹冷了,小心翼翼地送到萧皇后的嘴边。

萧皇后闭着眼睛,鲜艳的红­唇­轻轻地挨着碗的边,无声地啜饮着,看起来格外地楚楚可怜。一碗药喝完之后嘴边还稍微沾了一点,却似乎没有力气自己去擦。窦建德想帮她擦掉,却不由自主地吻了上去。

药是苦的,可他尝到的却是甜的。萧皇后的嘴­唇­微微有些凉,在他吻上之后微微地挣扎了几下,接着便开始迎合他的嘴­唇­,温度也渐渐上升了。他不失时机地紧紧地搂住了她,把嘴按在她的­唇­上热烈地吻着。

没有多少激烈的心理斗争,萧皇后近乎平和地接纳了他。不知是不是心空到了极点,需要人安慰,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在渴望着他。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39)

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萧皇后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荒唐。等到看清他在自己身旁熟睡的样子之后,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自我嫌恶感从心里扩散开来,不由自主地紧握住被头,眼泪也夺眶而出。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可以作出这种事情?如果以前带着复仇的心思跟了宇文化及还不算是­淫­­妇­,现在算是了!

人总是在犯了错之后才能发现自己不可原谅。萧皇后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用十指狠狠地扭着被子,狠不得把自己的身体也一起扭成麻花。现在的自己她已经不认识了。她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么放纵呢?她应该是个恪守­妇­道的人啊!……

大量的泪水流下之后,她悲哀地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是什么样的出轨,有了第一次,就容易有第二次。还有,不要高估自己的品德。最后一句话她体味的最为刻骨铭心。因为心定了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慌忙看看窦建德有没有吵醒——这证明她的内心深处还是认可并希望维持他们的关系的。

第二天曹后便知道了这件事。暴怒、咆哮、崩溃——宫里有的是嘴杂嘴快之人。一直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比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发生还让人痛苦。她自然找窦建德大闹了一场,据说窦建德的态度很强硬——他们夫妻吵架当然要瞒着萧皇后。萧皇后本以为以曹后的个­性­,将会豁出­性­命来和窦建德大闹,但是没想到她没有。这个时候萧皇后才从她的身上看出些许国母的资质。也许是知道彻底变了心的男人是危险的,曹后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亲自出马,勒令宫闺严守这个秘密。维护自己和窦建德的脸面。

萧皇后算是能和窦建德相对自由地在一起了。她原以为自己会感到为难,却惊骇地发现自己没有。她虽然理智上对这段关系感到厌恶,感情上却依旧喜欢。没办法,人都是脆弱的。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曹后并没有就此心甘情愿地退到一半。她在一天半夜他们巫山云雨之时忽然要见窦建德,胡扯一阵之后再离去。以后经常如此滋扰。窦建德这次态度无法再强硬起来。因为他在她面前理亏。并不是人人都能像杨广那样理直气壮。萧皇后对此感到不满,正要对他抗议的时候忽然恍然若失地把话吞了下去。她现在算是把嫔妃们的心情,淋漓尽致地感受到了。

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阴­云并不只有曹后的滋扰。以前笼罩在窦建德头上的礼法的­阴­云又回来了。男人就是这样,可是在一时激|情的时候甩掉所有负担,等到如愿以偿之后却会乖乖地把所有的负担全部再拾回来。不仅是他,萧皇后也是如此。她经常在没有月亮的夜里梦见杨广脸­色­惨白地坐在她的床头,用被抛弃的孩子般的凄沧目光看着她,轻轻地问:“你不要我了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0)

这句话即使在梦里也轻得像片羽毛,却能把她从梦中彻底惊醒,然后抱着被子惊悸哀伤到天明。负罪感此时才拖着镣铐和囚车来到,把她囚在里面,一边一边在自己的道德心面前示众。她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敏感。敏感的表现比较特殊,表现为关注窦建德的霸业来——理由看起来很荒谬,却很现实。她害怕自己再度当一次亡国妾­妇­,落到别人手里,再度失节——她现在已经无法相信自己了。

窦建德的霸业发展得不大妙。缘于他的用人。以前他对降将的宽容曾经让萧皇后很欣赏,但就是这种宽容给他惹了麻烦。首先,对降服的官员和将领不细加试探就委以重任,导致一些不是真心降他的人或是­奸­诈之徒把持重职,一有机会便和他离心离德。那次在宫中装神弄鬼的人便是以前跟随宇文化及的禁卫军。窦建德在他们投降之后还让他们戍卫皇宫。其次,过于宽容的态度有时会纵容背叛。当初他攻下魏县之后,允许不愿在他手下效命之人另找出路,还赠以财帛,即使是要去敌人那里的人他也不加为难。这就让某些人觉得,背叛也是可以允许的。

霸业进展得如此不顺,窦建德当然再没有闲心跟萧皇后柔情蜜意,跟她说的话也渐渐少了起来。萧皇后有些不快,但很快便认了。乱世里她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认命。她只是有些怅然,他们的关系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少甜蜜,一直被­阴­影笼罩着。正好让她更加后悔自己出轨。

然而,在乱世里,并不是她愿意认命就可以的。莫测的命运再度垂临于她的头上。给命运当信使的,便是曹后。

那是很平常的一个下午。萧皇后在花园里闲游,不小心撞见了曹后。她虽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也有些理亏,但没有掩面而逃,而是款款地朝曹后迎上去。说来也讽刺。她抢了曹后的老公,却不用在她面前行侍妾之礼。因为从名义上,她还是国母。

等她走到曹后的面前时,忽然被她的笑容惊到了。曹后以前在她的面前是绝对不会有笑容的。而且这笑容又是无比的诡异:眼旁的皱纹呈放­射­状扩散开来,包围着一双异光闪闪的眼睛。眼睛中含着的分明是心灾乐祸和仇恨得雪之后的狠毒的快意,配上周围那扭曲的皱纹,就像一朵丑陋的、有剧毒的­干­花。

“鄙国宫阙狭窄,宫奴粗鄙,娘娘一定住不惯吧?”曹后忽然开口寒暄,把萧皇后吓了一跳。

“这话是怎么说的……”萧皇后准备回几句客气话,没想到曹后已经等不及想看她惊惧的样子,抢先说了:“娘娘放心,您不用在我们继续将就了。突厥的可敦,义成公主已经遣使来朝,请您去安度晚年,我们夏王已经答应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1)

萧皇后只觉得有道闪电直劈中她的头顶,呆立在原地不能动弹。怪不得窦建德几天都没来找她,原来……怎么可以让她去义成公主那儿去?她还有脸去见义成公主吗?她想毕跟天下人一样认为她从了宇文化及是贪生怕死,贪图富贵,也觉得她该杀该剐……她和窦建德的事义成公主知道吗?也许知道……前一阵子就有隋朝的旧人从窦建德手下转投她处……说不定义成公主就是知道了这件事,觉得不能让她继续和窦建德混在一起——再让她呆在窦建德这里恐怕大隋的脸面都要丢光了,所以才差人来索她……

是的,索。索拿犯人的索。义成公主把她要去,肯定是要痛加惩罚,不知是要杀要剐。虽然她名分上是义成公主的嫂子,但在这个乘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年代,还有什么“嫂子”、“小姑”?就算义成公主不会对她动刑动法,真的只是叫她安度余生——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义成公主是想把她禁锢起来,不要让她再丢大隋的脸,恐怕也不会好好奉养,背地里说不定会大加轻贱,她余生也必将生不如死。这些事情,窦建德应该能想到啊,为什么会让她去义成公主那里呢?

虽然心头已经刮起了暴风雨,但萧皇后还是款款地立着。只是用惊疑的目光盯住曹后的眼睛透析着。她怀疑把她交给义成公主这事,是曹后主使的。曹后体察到了她的慌乱,恶毒地微笑着,任她盯着。然而萧皇后很快就想到曹后没能力独力促成这件事情,最后作主的人还是窦建德,一时间心如刀绞,几乎要站立不住。虽然她知道现在再去找窦建德已经无用了,但是还是忍不住去找他。想看看他亲手把自己推向火坑之后是个什么表情,会怎么向她解释!

窦建德的书房萧皇后还是第一次来。她非常恪守古人留下的规矩,男人的事,女人别管。因此左右侍奉的人见她到来无不大惊失­色­。窦建德原本就脸­色­灰暗,无­精­打采,一见她到来更是脸都绿了,惶然地站起身来,那姿态竟是想逃。也许是想到这样实在不成体统,勉强留下了,别扭地给她行了个礼,头竟是拧着偏向别处:“臣窦建德见过娘娘。”

萧皇后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想扑上去揪着他大哭大打一场。但还是稳住了,虽然眼圈已经微红,仪态仍很得体:“听说夏王,已经给本宫找好了养老的地方了?”语气不知不觉变为冰冷,到最后更是笼上了血丝。

“是……是……”窦建德的肩头剧烈抖动了一下,语气却很平稳:“臣下真要去禀报娘娘呢,没想到娘娘已经知道了。义成公主乃先皇嫡亲,最适合奉养娘娘。而且突厥国力强大,保护娘娘最为适合。因使臣催促,臣下未及禀报娘娘便擅自应下了……还请娘娘恕罪!”虽然最后一句是请萧皇后恕罪,但丝毫没有请罪的臣意,语气中隐隐透出的斩钉截铁证明他毫不后悔,并且透漏了他真实的态度:你必须要去!

一滴滚烫的眼泪从萧皇后的眼角滑落了下来,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2)

她现在已经感觉不出绝望或是悲愤,只觉得全身都要融化成泪水流走。但还是以得体的仪态拊掌微笑:“这样最好。夏王何罪之有,本宫已经等不及去见皇妹。本宫去命宫人收拾行装,夏王继续处理国家大事吧。”说罢头也不会地走了出去。刚走出门便泪如雨下。

见她如此,饶是左右侍奉之人也于心不忍,纷纷下意识地朝窦建德投去询问的目光。窦建德脸­色­发黑,瘫倒在座位上,却扭过头去不看萧皇后的背影。

萧皇后回到居所才零零碎碎地得知,窦建德把她送予义成公主,是为了跟突厥交好。在争霸中处于劣势的他太需要突厥的支持了,而且不交好的后果可能就是战争。义成公主脾气火暴,若被拒绝,说不定马上便挥兵来打。窦建德已经被中原的对手们逼得左右支绌,如果再遭突厥袭击,说不定马上就要亡国。他可不愿为了一个女人就把自己辛苦挣来的霸业抛了。

听到这些的事情,萧皇后只是咬住牙齿冷笑,笑容中是说不尽的鄙夷、悲愤和自嘲。虽然她没有打算对窦建德托付终身,但仍是高看他了。

和她一起前往突厥的,还有隋宗室之子赵王。此人年龄尚稚,心眼未开,连个伴也算不上。萧皇后此行,完全算是孤身犯险。

没过多久,突厥便谴人来接。也许是因为中原不大平,突厥谴来了大批的骑兵,萧皇后觉得他们一个个都像来捉拿她的狱卒。看着他们腰间的弯刀,更觉得它们马上就要劈到自己脖子上来,打了个寒战之后索­性­不去看他们。只把目光盯在来结她的官员身上。

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可能是需要人指路,义成公主谴来的官员是隋朝的旧臣。萧皇后看到他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因为她知道他一定把她看成失节荡­妇­。事实上此官员看她的目光也的确古怪。萧皇后在心里叹了口气,索­性­谁也不看,低头转进了彩车——也许是为了保住隋朝最后一分尊贵,接她用的车子,还是按汉式打造装饰。现在虽然已是春暖花开,但萧皇后的身边笼着的则是冷风冻雨。

她细想了几天之后,虽然觉得义成公主未必会杀她,但去了之后必会对她痛加折辱。当然,暗地里弄死也有可恨。反正下半辈子是完了。所以当车子启动之后她便觉得自己开始向深渊行进,而她也提前看到了深渊中的黑暗风景。不过,正以为提前看到了它,她反而很快便消化掉了恐惧,不再怕了。是啊。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一死。如果别人是让她生不如死,她就自己死掉算了。反正她早就是该死的人,还怕什么?

想到这里萧皇后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凄凉的骄傲。但很快又湮灭了。因为,恐惧好除,羞愧难退。即使义成公主不会把她怎样,她也实在没脸去见她。其实,义成公主真心要奉养她的可能也不是没有,她偏要往坏处想的原因就是,如果义成公主是真心要奉养她,那她真是羞愧无地,无脸苟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3)

一路上,恐惧和羞愧反复地折磨着她,但最后都慢慢地淡了。因为她已经学会坦然地面对一切,当然也包括羞愧和恐惧。既然可以坦然地面对它们,就可以包容消化她们。她且把种种的不良情绪都放到一边,用平和的心态静静地等着。既然把种种的可能都想到了,结果到来的时候,她就不会太诧异了。

转眼间,迎接她的队伍已到了一马平川的北国草原。现在已是春天,满眼尽是新绿,大风呼啸着从草原上吹过,吹动无边无际的新绿波动如海,配上同样无边无际的苍穹,气势无比的苍凉雄浑。

萧皇后用一根手指撩开窗帘看着这景­色­,恍然记起上次随杨广北游时的样子,只觉得恍然若梦。她似乎看到了那个坐在宝车中愁绪满怀的小心眼的皇后,却觉得和她恍如隔世。正当她试图去接近以前的自己的时候,突厥的王庭已经到了。

王庭里还是和以前一样满布大帐,可汗帐上的金顶正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义成公主带着一众汝奴,在王庭的外面迎接她。这几年的塞外生活给义成公主的脸上又染了一层风霜,虽然侵蚀了她的美貌,但也给她看上去无比刚毅和坚强,值得信赖。

萧皇后在汝奴的搀扶下下了车。她没有回避义成公主的目光,而是用深含着疑惑的淡然目光审视着她,没想到义成公主一看到她眼中就涌出了灼人的泪光,那是在久久的举目无亲之后见到亲人的真心的惊喜。萧皇后顿时愕然,心中的城府瞬间就被打垮了,接着便迷失在这份热度里。

义成公主梗了梗脖子,努力把已经冲上心头的眼泪咽下去,但眼圈依然红着。

“皇嫂,别来无恙?”虽然一直在平抑自己的情绪,她的声音还是有些颤动。

萧皇后心头涌起一股号啕大哭的冲动,拼命抑制,总算没有乱说乱动,眼泪却无法阻挡地流了下来。这一下义成公主也忍不住了,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见到她流泪,萧皇后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她,羞愧地低下头去:“可是皇嫂真的没脸来见你……”

“不,”义成公主连忙制止了她,不让她往下说:“皇嫂不必自责,义成都知道。弱质女流,悬于敌手,一切都是生不由己。宇文化及那厮已遭天谴,窦建德那厮日后必有报应。这些人的事,皇嫂就不必提了。”

萧皇后没想到义成公主竟然已经彻底原谅了她,顿时感激莫名,由此也更加羞愧。除了因为义成公主如此宽宏大量,知人苦痛,还因为义成公主把她与窦建德的那一段往事也当作是她受了强迫。她可没有受到强迫。但受到的伤害一点不比受到强迫少。饶是如此,她还是感到了巨大的负罪感,甚至想把真相说出来,然后坦然接受义成公主的愤怒——然而她没有这样作,因为她还有理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4)

萧皇后的心头风云变幻,下意识地偷看义成公主的眼睛。忽然发现义成公主的眼里饱含着痛楚,似乎对她的痛楚感同身受。萧皇后大感惊诧,略一思索,便即了然,对义成公主大为怜悯:她一定也曾经历过类似的无奈吧。想来几年前曾经听说,启民可汗死后,义成公主随汗位一起被始毕可汗继承了,复当了他的可敦。没想到没有几年,始毕可汗又死了,其弟处罗可汗即位,仍然把她连汗位一起继承。她嫁了父子两代三人,先以后母的身份嫁儿子辈的始毕可汗,后来又以后母和嫂子的身份嫁于既是儿子又是小叔的处罗可汗。要以汉礼观之,这可是最严重的乱­仑­。虽然胡俗如此,但是义成公主从小受汉学陶化,即使默然从了胡俗,心里也一定十分痛苦吧。虽然她在突厥手握大权,但孤身一人在一个习俗和文化都大异于家乡的地方,一定还有很多的无奈。怪不得她见到自己时如此激动。因为终于可以有一个和她一样血统、一样文化的亲人陪她一起漂泊异乡了。

想到这里,虽然自己身如飘萍,萧皇后仍然有了种保护她和照顾她的冲动。和她相依为命的心态,在此时便无声无息地奠定了。

进了义成公主的大帐之后,义成公主亲自帮助她更衣。她拿出来给萧皇后穿戴的不是突厥的毛衣皮裘,而是隋式的绸衣缎衫。萧皇后慌忙推辞:“我还是入乡随俗吧。”

“嫂嫂放心。”义成公主亲自帮萧皇后穿上衣衫,梳上髻子:“没人敢说三道四。”

一切收拾停当了之后,义成公主命汝奴拿来镜子。萧皇后见镜子中的自己依稀变回了当年在隋宫中的日子,心头掠过一阵凄凉的欣喜。忽然看见义成公主映在镜子中的影子露出了伤心羞愧的神­色­,忽然省悟:自己年纪比义成公主大,在镜子里却似比她年轻十几岁一样,义成公主这是在伤心自己年华老去!

萧皇后本能地想安慰她,喉咙却僵住了。因为她知道,当一个女人哀叹自己容颜衰退的时候,无论怎么劝,都只能让她徒添哀伤罢了。

正在尴尬的时候,忽然汝奴来报,说是汗王要见萧皇后。不知是不是迁怒于他,义成公主发作般咕哝一声:“什么都要他过目吗?”同时用力挥了挥手。萧皇后见她脸­色­不愉,心头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万般猜测:难道她跟处罗可汗关系不好?

“皇嫂,”义成公主又帮萧皇后把头发和衣襟理了理:“处罗可汗要见一见你。没办法,毕竟他是这里的可汗,多一个客人入住,总要见见。塞外之人不识礼数,你多担待点。”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5)

萧皇后听义成公主的语气,仿佛见处罗可汗是一道非常难过的关一般,顿时有些紧张,心中的疑惑也更甚。说实在的,去见处罗可汗,她心里本身就有些抵触。要知道,他哥哥始毕可汗曾经乘杨广单兵直入高丽的时候偷袭过他,用兵之恨,似乎要置杨广于死地。她的弟弟也因为此役为杨广献了个丢脸的计策而被贬出朝廷。虽然动手的是他哥,但他和始毕可汗是兄弟,对杨广的态度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对了,说不定他对杨广的敌意至今不减,对她到这里避难根本不情愿。所以义成公主才会如此紧张。

萧皇后心里涌过一丝凄凉的哀伤:看来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但她很快又坦然了:虽然此行会遭折辱,但她也不能失了高贵的风范。虽然隋已亡,她仍然是隋的皇后。

义成公主见萧皇后神­色­安定,脸­色­也稍晴朗了些,捞过一件皮裘给萧皇后披上:“草原的夜晚很冷。白天就不必披这劳什子了。”然后挽着她的手一道往处罗可汗的大帐走去。

天已黑了。草原上是无遮无挡的一大片黑暗,就像有无数的墨汁从天上泼将下来一样。王庭里燃起了无数堆火,萧皇后和义成公主一块沿着篝火围成的道路朝可汗的大帐走去。

掀开厚厚的毡帘,萧皇后发现帐房里面也是灯火通明。令她惊讶地是帐篷里坐满了人,从衣饰上看,应该是突厥的贵人。这倒像来了什么珍惜动物,大家一齐来观看一样了。萧皇后顿时感到非常不适。因为她知道他们来看她,并不是因为她“珍稀”,而是想看隋朝的惨状吧。萧皇后顿时感到悲愤莫名:想我大隋从来没有得罪过你们,不仅与你们有连姻之好,先皇在时也曾给你们无数赏赐,你们怎么可以如此对他的遗孀?

殊不知,正是杨广当年的大肆赏赐,伤了启民可汗和他的儿子们的自尊心。在他们看来,那是赏赐摆明了在说他们这里贫瘠无物,更像是在嘲笑他们乃荒蛮之人,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些绸缎。历来都是年轻人血气盛,对隋朝的敌意,处罗可汗比始毕可汗还要强些。

这些突厥贵人都围着一个年轻贵人而坐。其他人都坐在铺着皮毛的矮凳上,而他却坐在高大的王座上。上面铺的皮毛光华灿烂,一定珍稀无比。皮毛下隐隐露出年代久远的黄金颜­色­,看来上面铺的也有黄金。看来他就是处罗可汗了。

萧皇后微微垂着眼帘,却万分仔细地看着这一帐房的突厥人。上次她来之时对他们只是匆匆一瞥,这次要把他们好好地看清楚。毕竟之后要在他们手里讨生活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6)

要看一国之人,当然要从可汗看起。处罗可汗看起来年纪不大,但也不是很年轻,大约三十也出头了。头上戴着高高的毛帽,上面镶满金银片饰和珠宝玉石——看来这就是他们的王冠了。毡帽下露出的是结成小辫的黑发,上面也箍的有金银发箍,上面缀着深红或深绿的玉珠。身上则穿着珍惜异常的金豹皮裘,腰间一柄黄金为鞘、象牙为柄的弯刀格外触目。

身上的装束很气派,他的长相也很气派。一张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脸孔,脸上的轮廓教深,两道浓黑的剑眉压在深深的眼窝上,和里面那一对犀利如电的大眼睛相映衬①。高挺笔直的鼻梁和气质刚毅的嘴­唇­无一不显出勃勃的英气。原来仔细看来,突厥这等荒蛮之地也有英俊的男人。其他突厥贵人虽然也很气派,但一个个英而不俊,以女人的角度来说,当然远远比不上他了。

萧皇后虽然在仔细地观察他们,但一直不动声­色­,以外人看来,她进帐之后就只是款款地立着。见她如此沉得住气,突厥贵人们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实际上,在她们来之前处罗可汗已经通晓大家,萧皇后来之后便绷起脸来,看她害不害怕——上次她来的时候,可是像个足沾不得地的高贵神仙一样猫在大车里的。没想到萧皇后竟对满帐蓬的凶面孔不以为意。看来他有些看低她了。

处罗可汗轻蔑地冷笑了一声,截断了突厥贵人们的交头接耳,张口便问:“你就是我老婆的嫂子?②”

萧皇后虽然知道突厥人不拘小节,不喜礼数,但听他发问如此不羁,仍然觉得自己被触犯了,僵在那里,竟不知如何作答。

“你!”义成公主显然怒了,对他怒目而视。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嗔怪自己的丈夫,也不是汉俗所允许的。

“饶了我吧,我的可敦。你们汉人那一套我永远都学不来。同样的事儿,非要加上那么多没意义的词儿,叽叽歪歪说个半天。”处罗可汗显然对义成公主的嗔怪不以为意,从眼角发现萧皇后在那里呆着,又扬声对她说道:“刚才问你,你怎么还不回答?”

他的声音忽然提高,萧皇后被吓了一跳,心里怒气涌起,用冰冷僵硬的声音说:“本宫便是。”

“本宫?”处罗可汗像听到了一件异常好笑之事般笑了起来:“这里可没有给你的宫殿。看来你还不大了解我们这里的情况,”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绸缎衣衫上,语气陡然严厉起来:“我们这里北方犀利,这些轻薄的绸缎可挡不住啊!”

“喂,你!”义成公主脸涨红了,忍不住要发作。萧皇后低着头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腕,叫她不要介怀,眼底也露出了犀利的光芒。

“我乃外乡落难之人,不得可汗允许,不敢穿贵乡的衣服。”萧皇后模样是低眉顺眼,语气声调也谦恭至极,却明显话中带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7)

“不敢穿?”处罗可汗被刺到了,顿时有些怒:“那你身上的披风是怎么回事?”此话出口之后才发现这话与自己刚才说她“不识塞外风情”正好矛盾,一时僵在那里。恰逢此时,义成公主终于忍不住嗔怪他起来,倒给他解了围:“你看你,管女人穿衣服­干­什么!”饶是义成公主乃可敦之尊,公开斥责可汗也是不允许的。因此在语气中加了几分撒娇之态,示意他们是在闹着玩,让处罗可汗和自己都有个台阶下。

处罗可汗果然乘机把刚才的尴尬一笑了之。之后堆起笑容对萧皇后说了几句客套话,说什么今天天­色­已晚,未及给她设宴庆祝,明天补设,请她一定要赏脸光临之类,之后便请义成公主送萧皇后回去。萧皇后得体地谢别他,低着头,脊梁却挺得笔直得出去了。走的时候,她的皇后架子倒是端得足足的。

萧皇后她们一出帐篷,突厥贵人们就忍不住议论起她的美­色­来。要知道她这种如玉之润、如水之柔的美女,在看惯了男人般粗壮的突厥女人的突厥男人眼中,简直是珍世珍宝。一个突厥贵人大声说:“杨广有这么漂亮的老婆,怎么舍得去死啊!”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处罗可汗也跟着微笑起来,不知为什么竟显得有些沮丧,脸上更有几分红意。一声不吭地端起座旁桌上的马­奶­酒杯,把里面那微辛的马­奶­酒一饮而尽。

“他就是这种孩子脾气,皇嫂您别见怪啊!”一回帐篷,义成公主就赶紧跟萧皇后道歉。萧皇后听她语气中有母亲回护孩子般的意味,微微有些惊诧,随即释然:她原以为义成公主和处罗可汗关系不好,没想到并不是如此。对啊,这就是夫­妇­。虽然在外人面前经常磕磕绊绊,私下里却是很好的。

萧皇后微笑着摇摇头,示意她并不在意。接着便赶义成回处罗可汗那里。其实他们成婚已不止一天两天,哪在意这区区一晚。但她因为自己孤苦太过,见到人家夫妻成双,就忍不住像促进他们夫妻关系。

“不,他今天到不了我这里。”义成脸上竟有些温愠:“他现在赶不及到木多泰那里去呢!”

萧皇后一怔,随即默然:看来他们的夫妻关系也不像自己想得那么好。

义成公主见她沉默了,慌忙强打笑颜说:“不到我这里正好,我正有很多话要与嫂子说,今天我们谈一夜!”

天­色­微明,勤劳的牧人们却已纷纷起床,突厥的可汗也一样。处罗可汗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正在用羊|­乳­洗脸,却仍旧无法让皮肤白­嫩­多少的木多泰,和站在一旁侍侯,虽然青春年少,脸上已经黑红粗糙的汝奴,不由得大发尴尬:“中原的女人都那样吗?你看那萧皇后……白得就好象羊脂一样……你们这是怎么长的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8)

木多泰手指一颤,甩了几滴羊|­乳­出来,转过头嗔怪道:“可汗你也不害臊,看看你自己的脸吧!不也是皮糙­肉­厚的吗?”

“哈哈,说的也是……”处罗可汗­干­笑了几声,不如为什么笑得有些傻,顺便捞过镜子来自己照了一照,见自己脸上长有微须,忽然心血来潮拿起小刀,把脸上的胡须都剃尽了。之后见脸上大为光洁,似乎也白了好多,不由得大为称意——突厥人虽然也好需须,并没有像汉俗那样对留须的长度和时间有严格的要求,要剃要留,较为自由。

突厥物产贫瘠,铜镜也是难得之物。虽然说即使是天上的苍鹰也要留意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但突厥人为人粗犷,即使有铜镜的贵族也不喜欢多修边幅,至于下层民众更是满脸胡须乱糟糟。而在第二天为萧皇后接风洗尘的宴会上,见过萧皇后的突厥贵族男人全都­精­心地修饰了一番,除了他们的可汗脸刮得溜光之外,那些胡须较长的贵人都把胡须梳得溜顺,几个大胡子还把胡须结辫,末尾还挂上了彩珠。而突厥的女贵族们装饰华贵,却满脸的不忿气——可见是被丈夫们回家埋怨不够美貌,才装扮成这副样子。想来她们对萧皇后一定心有怨恨,但见了她之后都哑口无言,心服口服:人家长成那样子,自己的确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啊。

萧皇后此时已换上了突厥衣饰。皮裘着身,皮帽着头,黑发披下分束,用金珠和彩石编成的发箍束了。金珠和彩石在她浓黑发亮的头发的映衬下越发灿烂光华,和帽子上缝着的珠宝玉石相映衬。

虽然换上了如此粗犷的装束,萧皇后那楚楚可怜的气质却没有因此而折损半分。毛茸茸的毛皮反倒更称得她的肌肤­嫩­如羊脂,让人担心她那吹弹得破的肌肤会不会被毛皮擦破;宽大的皮裘更显得她的身材窈窕,让人担心她的身体会不会被皮裘压伤,反而让人更生怜爱之心。

虽然容貌如此招蜂引蝶,但萧皇后自入座以来一直是无比端庄的姿态,就像菩萨入定一般,在篝火火光的映衬下宛如神像一般,也因此又增了几分的神秘的魅力。处罗可汗因义成公主坐在身边,只敢对她偷眼相看,一边看一边无声地叹服感慨,不小心叹出气来。义成公主听到了他的叹气声,慌忙转过脸来,又见他一脸的假装正经,不由得惊疑不已:他在­干­什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49)

虽然被处罗可汗如此窥视,萧皇后却没有丝毫感觉。一来是因为今天窥视她的人实在太多了,二来她正在拼命使自己“适应胡俗”。突厥的“盛大宴会”实在让她不敢恭维。桌上虽然也是菜肴满满,但放眼看去全部是­肉­,且都是牛羊­肉­,或煮或烤,根本没有其他花样。酒也只有马­奶­酒一种,味道微辛,还有些膻气。佐餐之物只有|­乳­酪和青稞面饼——听说因突厥不产谷物,青稞全是用牛羊互市而来,比­肉­类还要珍贵。给宴会助兴的活动也极粗陋,只不过是一众男女围着篝火跳舞罢了,女子动作还算柔美,男子动作则粗蠢多了,映着闪动跳跃的火光,活脱脱是在群魔乱舞。遥想当年义成公主初嫁时,恐怕会惊惧苦闷,不知自己该如何生活下去吧。

幸好萧皇后小时家贫,适应能力极强。此时也在心底嘱咐自己:既然下半生都要托付在这里了,就不要挑三捡四了吧。心思一定,耳清目开,竟从这胡声胡舞之中找出了几分粗犷之美,心也渐渐地跟这原始的热情合起了拍子。

宴会后的第二天,萧皇后早早地起了床,命汝奴教她编头上罩的璎珞——突厥的女贵族除了要戴上装饰花哨的帽子之外,帽子下面的头发还要罩上璎珞——当然她们不是这种叫法。萧皇后见这种璎珞式样美观,花样翻覆,艳羡之心大起,也想学着编来,至于突厥的发式,她昨天从镜子看汝奴为她梳了一遍,就已经学会了——她这样作,除了一时好奇之外,也是因为她决心想融入胡俗。在异乡身如飘萍,如果不能入乡随俗,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了。

也许是金银链子打造起来特别麻烦,因此突厥的饰品多用金银珠配上珠玉彩石及兽牙牛骨串成。璎珞算是个典型。金银珠玉对萧皇后来说并不稀罕,让她感兴趣的是那一个个用牛骨磨成、染作五彩的骨珠儿,以及那形若弯月,打磨得闪闪发亮的兽牙。也许它们都是从有生命的东西上取得的,把它们捧在手里的时候,似乎能感到一种遥远的生命脉动,别有一般感觉。

萧皇后小时织布是一把好手,编织璎珞更是不在话下。汝奴见她这么快就学会了结璎珞,还把璎珞编得如此­精­美,惊讶得哇哇大叫。

学了手工,接下来便是调教胃口了。义成公主本来想对她一直用汉食招待,但她不愿吃在突厥比羊羔­肉­还要珍贵的稻谷,也要学着突厥人以­肉­为粮。等到真正学着吃的时候才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用馒头夹­肉­吃容易,把­肉­当馒头吃就难了。而且北方天寒,牛羊油脂极厚,即便奉给她的都是些­精­瘦的好­肉­,吃多了仍然极腻。佐餐用的­奶­茶里面也富含油脂,用它下饭无疑是腻上加腻。幸好佐餐之物还有一种腌野葱,最是解腻,也吃多了也不很舒服。萧皇后偷偷用手抚着被油脂刺激得微微有些鼓胀的胃,无奈地偷笑:看来适应这里的饭食也是个任重而道远的事情……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0)

既然吃了这么多­肉­,就不能继续闷在帐篷里了。一来会发胖,二来说不定会生病呢。萧皇后命汝奴带她出去走走看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王庭之外——突厥的王庭只是在草原上围起一道栅栏,而且随意进出,萧皇后没费什么口舌就惬意地步入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这在中原为后的时候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萧皇后顿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之感。正因为这种自由之感,她开始喜欢突厥的生活了。

草原上草深至膝,不知命的野花如云开放。汝奴告诉她长草低下藏的还有蘑菇,拨开一看果见一群肥硕的蘑菇像一群胖孩子一样围成一堆。萧皇后便和汝奴一起采蘑菇,初时还不由自主地端着架子,后来便不由自主地和她们嘻嘻哈哈,无尊无卑起来,把衣襟兜起来没命地装蘑菇,谁要是不小心摔倒了,搞得满地蘑菇乱滚,就会引来其他人爽朗的大笑声。萧皇后在这种质朴亲近的气氛彻底地陶醉了。汉俗那种尊卑分明的礼制虽然能让人充满优越感,但时间长了会让人觉得自己只是孤身一人。而突厥主仆这种质朴的友爱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有很多姐妹,很多朋友,对新生活不由自主地充满期待。

玩累了,大家便一起坐在草地上休息。一个汝奴不知不觉地唱起歌来,其他汝奴不由自主地相和。萧皇后初时觉得她们歌调粗犷,不够雅致,但听着听着便觉得歌声也算悠扬悦耳,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她们哼了起来。

一头苍鹰在远处附掠而过,让萧皇后注意到远处正有几人在跑马嬉戏。仔细一看他们多是半大的孩童,其中几个还是披着一头小辫的女孩。看着他们自由奔放、兴高采烈的样子,萧皇后心有所动,站起来叫汝奴们教她骑马。几个年长老成的汝奴觉得不妥,努力劝她,其他人却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骑马的样子——并不是想看她洋相,而是真心希望这么一个美丽的人儿能够彻底融入这里,变成和她们一样的人。只是不知萧皇后是否真像年长的汝奴说的那样,一骑马就会摔着,所以不敢轻言,只好充满期待地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萧皇后和苦口婆心劝着她的年长汝奴。

萧皇后已经下定决心适应胡俗,那几个纵马嬉戏的女孩自由奔放、豪爽大气的样子又让她很是艳羡,对年长汝奴的劝说毫不为意,坚持要她们教她骑马。年长汝奴无可奈何,只好找了一匹马来。年轻汝奴们忍不住欢呼起来。年长汝奴们对她们白眼以对,斥责她们还不一起来扶持萧皇后。

虽然已经充分设想过骑马的苦难,骑上马之后萧皇后还是吓了一跳。别说让马奔驰走动,就算让马站着不动,在马上骑稳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1)

活马不同木马,背上不是死硬一快,脊梁是可以晃动的。虽然加了鞍子,仍让萧皇后觉得跨下摇摆不定,心里惶恐,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栽倒下来,想着想着,竟觉得自己真的马上就要倒下去了,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握紧缰绳。但想起自己刚才的任­性­样子,现在打退堂鼓说不定会惹人耻笑,慌忙又大着胆子直起腰来。汝奴们细心地教她坐稳之法,在她坐稳之后又拉着马儿缓步前行。萧皇后觉得马的脊梁晃得更加厉害了,心里惶恐,却不愿被人看出来,硬挤出一脸­干­笑。也许是草原上太过自由,让她这么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都变回小孩子了。

处罗可汗此时正带着几个亲近臣下在远处纵马驰骋,突厥国体所限,并没有多少事情需要可汗亲自处理,所以可汗闲时就是纵马打猎,不打猎时就纵马奔驰,消磨时光也要在马背上。他带着几个亲近臣下已经在草原上疾驰了许久,此时正放开缰绳让马儿迈着小步自由颠跑,忽然看到远处一群女人簇拥着一匹马,在马上骑着的女人的姿势说不出的怪异,惊讶在他治下怎么还有不会骑马的突厥人,细观一下发现她竟是萧皇后,不由得骇笑起来,心头竟感到万分激动,便饶有兴味地驻马观看。

萧皇后丝毫没有发现远处的处罗可汗,跨下的这匹骏马已经让她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在马上坐稳了,汝奴们竟又放开缰绳,让她自己弛缰御马,虽然只是让马缓步颠行,对她也是莫大的挑战。萧皇后脸上的­干­笑几成哭相,心里埋怨这些汝奴怎么不给她一点时间巩固成果,她刚学完一课就赶着让她学下一课。殊不知汝奴如此“­性­急”,正是因为她表现太好。

经过一番考验之后,萧皇后终于能在马背上坐稳了。她轻轻地攥着缰绳,让马儿轻颠缓步,坐在马背上仰视蓝天,看到苍鹰在白云中穿过,竟有了种身在云端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很想成为这草原上的苍鹰,自由、坚强,勇猛,以往所有的不堪和痛苦,都会随着翼下的风悄然消释……

在天顶上下盘旋的苍鹰忽然俯冲而下。萧皇后猝不及防,在马上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只见苍鹰直冲到她马前不远的地方,从草中抓出一只兔子来。兔子挣扎,把草丛打得哗啦一响。

这个声音惊得马儿狂奔起来。萧皇后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颠下来,不由自主俯下了身子——还是下意识地作了这个极端错误的动作,同时勒紧了马缰绳,马缰绳被勒后用力蹦跳起来,萧皇后眼看就要被甩下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2)

汝奴们惊叫着跑过来,处罗可汗见情势不好,慌忙也纵马前来。可惜他们谁都没赶及。在汝奴们还离得还远的时候萧皇后就被马甩了下来,一头栽进草丛里,那马儿却自顾自地跑了。处罗可汗心想这一栽肯定栽惨了,竟然感同身受,身体还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连忙催马奔近。汝奴们已经扑到萧皇后落马的地方,簇拥成了一团,不知在­干­什么。处罗可汗心头更慌,心想不会这一下就摔死了罢!?慌忙滚鞍下马,走近看视。

汝奴们惊叫着跑过来,处罗可汗见情势不好,慌忙也纵马前来。可惜他们谁都没赶及。在汝奴们还离得还远的时候萧皇后就被马甩了下来,一头栽进草丛里,那马儿却自顾自地跑了。处罗可汗心想这一栽肯定栽惨了,竟然感同身受,身体还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连忙催马奔近。汝奴们已经扑到萧皇后落马的地方,簇拥成了一团,不知在­干­什么。处罗可汗心头更慌,心想不会这一下就摔死了罢!?慌忙滚鞍下马,走近看视。

萧皇后忽然在汝奴的簇拥下坐了起来,她以手掩头,似是受伤了,表情却很轻松,嘴边似乎还有笑意。处罗可汗原以为她即使没受伤,也会惊惧得哭泣,说不定还会对身边的汝奴大加斥责,没想到她竟对这一摔丝毫不放在心上,还在高兴地笑着,­性­格乐观,可见一般。处罗可汗看着她的笑容,忽然感到她的笑容说不出的美好,简直像春天的午后掠过­嫩­草的熏风一样,能让人不知不觉就迷醉其中。竟也跟着她微笑了起来。臣下们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地偷笑起来,还互相递了几个眼­色­。

萧皇后轻松的表情让汝奴们稍微安心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掰开她掩在额上的手,发现只是一块淤青,不由得大呼侥幸。又见那淤青在萧皇后雪白的皮肤的映衬下就像黛染的一样,说不出的触目惊心,又不由得大呼心痛。萧皇后刚才被惊恐和侥幸冲昏了头脑,没来及感到痛,此时心思定了,只觉得额头上一阵阵地痛了起来,不由得呻吟出声。

汝奴们赶紧扶她起来,回帐篷治伤。萧皇后斜眼瞥见处罗可汗在旁,伤痛之下竟没有见怪,只是客套了几句便在汝奴的簇拥下匆匆而走。

处罗可汗见她离去,心头竟大不称愿,竟想出言挽留,所幸只是喉头动了几下,什么都没说。看着她的背影越去越远,心里竟是万分怅然。

臣下们见他如此,更是挤眉弄眼起来,一个臣下走到他身边,不怀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汗,咱们跟上去!”

处罗可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低声训到:“说什么傻话!”脸却不知不觉地热了起来。

突厥人每日以马代步,跌打损伤是常有的事情,因此人人都备得有伤药。给萧皇后敷的便是用草药混上羊屎灰做成的伤药。萧皇后虽觉材料肮脏,但发现敷上它之后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清凉,肿胀竟是飞快地消退,不禁大喜,不仅不再觉得羊屎肮脏,反而对它产生了兴趣。之后细问汝奴,才知道­干­羊屎和羊屎灰对治伤都有奇效,也算得上草原上的一宝。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3)

处罗可汗见萧皇后回帐之后便没了动静,知道她没有大碍,心才放了下来。晚间又忍不住在木多泰面前感慨:“人说汉人女子娇生惯养,我看未必。今天我亲眼看见萧皇后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掉下来,摔得那叫一个惨,没想到人家坐起来之后毫不在意,还在一个劲地笑。要是换了我的可敦,站起来不大叫大骂就不错了。”

木多泰见他又埋怨起义成公主来,忍不住偷笑。处罗可汗却目光飘忽,恨恨地回忆起当年义成公主初来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因此格外挑剔:“我的可敦初来的时候,没病没伤都难看到她笑。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就好象我们欠了她几千几万头牛羊一样。我知道她是在我们突厥住不惯,可是她们汉人的地儿,也不见的是仙境啊。再说作了突厥人的老婆,就应该赶紧习惯草原的生活才对……”

木多泰初时只是不断地偷笑,听到最后忽然正­色­,伸手在处罗可汗手背上轻拍了一下:“可汗,人家虽然能过草原的日子,但不是你的媳­妇­啊。你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

处罗可汗顿时语塞,脸上先是显出极端尴尬的神­色­,接着竟开始愤愤不平起来。木多泰偷看着他,悄悄地撇了撇嘴,嘴边扯起一道深深的斜纹。

因萧皇后摔后不愿张扬,义成公主隔天才知道萧皇后摔伤,慌忙前来探视。萧皇后额上肿胀已消,微笑着叫她不要在意。义成公主见萧皇后无恙,脸­色­稍安,之后却微有怪异。萧皇后不知就里,有不敢问——她怀疑义成公主又和处罗可汗闹别扭了。她尝过当怨­妇­的滋味,知道大凡­妇­女遇到这种事,她自己若不说,决不可轻易问她。因为女人越是在这个时候越在意面子。你若问她,她一定觉得自己名声已远,面子扫地,非格外伤心不可。

她光把事情都往别人身上想,殊不知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义成公主担心处罗可汗的妃子们会谋夺她的位子,早用金银买通了各个妃子身边的使女,嘱咐她们,只要听到处罗可汗和妃子们若谈及她,不管说什么,都必须来报。昨日处罗可汗赞美萧皇后,同时将刚来时的她贬的一无是处,使女当然向她报告。她听说之后只是惊惧不已,都来不及为处罗可汗说她坏话而生气。虽然处罗可汗现在敬她三分,但不是事事都听她的。而且他对她的敬重,也只是面子场上的功夫,根本不是心甘情愿,若要跟她翻脸,随时都会翻脸。听处罗可汗的口气,他似乎对萧皇后颇为喜欢。他若要纳萧皇后为妃,她根本没法阻拦。她没想到处罗可汗竟会动这个花花肠子,对萧皇后也有所怀疑——他怎么这么快就看上你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4)

当然,虽然她心中惊疑不定,但一切都只是猜测。她先把所有的事情放在心里,对谁都没有贸然发问,想看看事态的发展再作决断。

额上的伤已经没有大碍,皮肤的问题却让萧皇后着了慌。那日外出她只顾笑闹,未估计北风犀利,回到帐篷之后才发觉脸皮被吹伤了,隔日之后按压脸上的皮肤,竟觉肿胀微痛,想想义成公主那满脸风霜的样子,顿时吓坏了,慌忙问汝奴可有方法补救。

突厥女人日日逐水草而居,与风霜为伴,哪知养颜之术?还是萧皇后自己想起隋宫的太医曾经说过,皮肤若有损伤,可用淘米水洗脸,或将米汤烧滚,用其热气喷脸。

草原上虽然有米,但比羊羔­肉­还要珍贵,萧皇后不想作这糜费之事。细思之下觉得­奶­茶的热气也应有养颜的功效,便命汝奴把­奶­茶烧滚了,用其热气喷脸,果见奇效。自此日后喝­奶­茶之前,必用­奶­茶的热气喷脸。女子若自爱,必珍惜自己的容貌。她不觉得自己这样作有什么不对的。

处罗可汗自从萧皇后摔伤之后便对她多加留意。听说她并没有大碍,却一连几天不见她出来走动,感到非常的疑惑。一日在王庭巡视之时正巧看到萧皇后的汝奴拿着铜壶出来装­奶­茶,便截住她一问,一问才知道萧皇后近几日在帐篷里闭门养颜,顿觉好笑,笑过之后却命汝奴日后也用铜盆装羊|­乳­去给萧皇后洗脸。突厥人作事就喜直来直去,一点都没想到献殷勤也当迂回一些。

萧皇后见到这昂贵的洗脸水之后大为惊诧。她知道男人不会无事献殷勤。联想起自己以前的遭遇,不由得惊悸不语。她现在的处境,比之前还要尴尬危险。之前那两个好­色­之徒至少还顾及礼法,而突厥人根本不知礼法为何物,为人也比汉人凶暴——她在中原的时候,也没少听说突厥人劫掠残杀汉人的恐怖传说。若有她有所觊觎,不知道会对她怎样。而且现在还夹了个义成公主在中间,自己若不慎落入处罗可汗之手,日后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想着想着不由得悲愤莫名,咬紧了牙齿,握紧了拳头:你们这些男人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个都这么无耻?纠缠一个老女人很有趣吗?我都已经三十多岁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她在极度悲愤之中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行动,下意识地撞了一下放在面前铜盆。忽然看见眼角有什么东西一晃,被吓了一跳。慌忙去看时,才发现那是自己映在羊|­乳­里的影子。虽然影子映在羊|­乳­中一片模糊,还是能看出影子的主人美艳不可方物。她呆了呆,随即凄沧地笑了:自己愤懑个什么啊?找什么原因啊?揣着明白装糊涂吗?他们一个个像苍蝇见了血般靠过来,还不是因为这张脸?

想着想着,她下意识地捏住了自己的脸,用力地拧了起来,竟是想把它毁掉。她心情激动不知道痛,却在­奶­盆里看到自己的面孔几近变形,吓了大一跳,慌忙送手,此时腮上才有一阵麻木的痛传了过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5)

她盯着羊|­乳­里的自己看了看,忽然俯身捧起羊|­乳­,在脸上用力地搓洗起来。为什么要毁掉我这张脸?我有什么错处?我没有错!错的是那些男人!我偏偏要让这张脸青春永驻,看看你们能对我怎样?

萧皇后用羊|­乳­把脸洗了十余遍才停下来,看着铜盆里的羊|­乳­依旧雪白,又不忍抛弃,寻思着羊屎灰既然对治伤也有奇效,也许对养颜也有效,又命汝奴再去帮她找点羊屎灰来。

汝奴们见她见了羊|­乳­之后便举止怪异、神­色­凄厉,不知出了什么事,都惊惧不已,见她要羊屎灰,几乎是一窝蜂地出去帮她找。萧皇后拿到羊屎灰之后便把它混在了羊|­乳­里,调成浓浓的膏状涂到脸上,等到快­干­之后再将它洗去。之后果见皮肤更加白­嫩­。她日后便凭着这个方子抵御草原上的风霜雨雪,让自己在归唐时皮肤还细­嫩­宛如少女,当然了,这是后话。③

当然,她虽然愤怒,还不至于失去理智。绝不只是保养得漂漂亮亮的,再等人来霸占。她先谴一个汝奴告诉义成公主,处罗可汗给她献殷勤了。也许义成公主无法阻止她的丈夫,至少等让她心底先有个底儿: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你可别什么都往我身上怪。然后,命汝奴告诉处罗可汗,自己福份微薄,受不起此等待遇。以后莫再让她用羊|­乳­洗脸。最后寻思自己之所以被人觊觎,肯定是因为自己在外面走动过多,便自此闭居在帐篷里,想以此避祸——她觉得处罗可汗总不会跑进她帐篷里来找她。

然而突厥风俗之自由,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因突厥人生活条件恶劣,家庭成员极需互相帮衬,因此女­性­的帐篷对男­性­亲属来说并不是什么禁地。偷偷潜入定然不许,但光明正大的造访却是大家认可的。可汗家族的生活固然优越,习俗却是一样的。处罗可汗见萧皇后退了他的好意,之后又躲在大帐中不出来,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便来探视。而且突厥也没什么通报方面的繁文缛节,只是大摇大摆地走到帐篷边,一掀帘子便走了进去。守卫的士兵见他是可汗,自然没有拦她。

萧皇后此时正在专心地用编璎珞来打发时间,回头瞥见他进来,惊得把璎珞都扔了。处罗可汗不知道是自己吓得她,还惊讶地问道:“怎么了?难道看见蝎子了?”草原上虽然酷寒,毒虫也是不少。蝎子潜入帐篷咬伤人的事情时有发生。他倒是真心问候,但如此不见外的态度反而让萧皇后更加厌恶,本能地转过头去。

处罗可汗从来没受到这种对待,心中微怒,想都没想就抓住了她的肩膀,想把她的身体扭过来。萧皇后没想到他会贸然接触她的身体,本能地转过头去看他按在她肩上的手,没想到一眼便看见了他手背上刺的狼头。突厥人以狼为图腾,男子身上多有狼形刺青。处罗可汗手背上所刺的狼头颇为狰狞,正张着血盆大口嘶号,好一副凶猛的样子。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6)

萧皇后觉得这狼头马上就要咬到自己脸上,心头无比的惊惧厌恶,想都没想就一巴掌打了上去。这一拍之力甚小,却让两人身体都是一震。处罗可汗本能地把手缩了回去,竟像被打痛了一样抚摩着手背。他现在说不出的生气,简直要气炸了。可是他再怒,也只限于心里而已。不知为什么,在萧皇后的面前,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陪起小心,想发作也发作不出。

萧皇后打了处罗可汗之后脑子里就一片空白,心想这下可糟糕了,激怒了这个凶暴的突厥男人,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一时间吓酥了骨头,蜷缩在那里根本不敢回头去看。

她一直在惊恐地等着处罗可汗发怒,却等了好久都没有等来,惊疑着回头一看,只见处罗可汗脸­色­尴尬,虽也有恼怒,但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不合适宜的,萧皇后那动物般敏锐的直觉又发挥了作用。她知道处罗可汗是被她的美貌降服住了,不知不觉就放松下来。不知为什么,她对那些被自己美­色­降服的男人有种本能的轻视,她知道这种习惯不好,但就是改不掉。有时候,即使是喜欢你的男人也会让你吃苦的。她已经见过了好几个例子。但是根植在本能的习惯,是无法轻易改变的。

不过也多亏她放松了下来,大脑才得以继续思考。她很快便想到在觊觎自己的男人面前,越是手足无措越容易被伤害,便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转过身向他从容地行了个礼:“可汗请恕罪。我胆子小,见可汗忽然驾临,有些手足无措,不小心冲撞了可汗,请可汗看在我初到贵地,不识礼数的份上,饶我这一次。”

“这没什么,你不用担心……”处罗可汗看她笑容虽然谦恭,竟丝毫没有热情,只有冷意,隐隐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不禁非常懊恼。但是他仍旧发作不出,只有苦恼地笑笑:“就算我忽然进来,你也不至于被吓成这样吧?”

“可汗有所不知,依照汉族礼法,男女不得轻易相见,即使相见,之前也要着人再三通报,像可汗这样忽然造访,在中原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萧皇后继续微笑着,笑容和语气中都筑起了高墙。她等于是在暗示处罗可汗:别想用你们突厥的那一套来对我们汉人的女人。

处罗可汗目光一闪,嘴边浮起一丝冷笑。他虽然率直,但不是傻瓜。他没想到萧皇后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竟也颇有心机。见萧皇后跟他玩话里有话那一套,便冷笑一声,也玩起了这一套:“是啊,你在中原长大,脑子里自然都是汉人的家法……”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7)

“是礼法。”萧皇后微笑着纠正他。

“对,礼法。反正就是一种法吧。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法’,都只在它统治的土壤上有作用,”处罗可汗用他那微棕的眸子盯住萧皇后的眼睛,沉下嗓子继续说:“你现在已经远离了汉地。在这里只有突厥的法律。你如果还遵循汉法的话,在这里会格格不入的。”

萧皇后看到他眼底有股莫名的光涌现,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狼头,心底涌出一股怯意,但想到不能这样轻易投降,便把目光向下移了移,转为看他的鼻子,这样在他看来她仍是勇敢地直视着他:“可汗请恕嘴。我初来贵地,对贵地的法律并不通晓,还请可汗赐教一二。”

“法律嘛,很多,”处罗可汗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我就先谈谈我们这里关于婚嫁的规定。我们这里和汉人最不一样的,就是不浪费女人的青春。女人只要丈夫死了,都可以再嫁。不像你们汉人,丈夫死了就逼妻子守节,哪怕妻子只有十几岁,都要禁锢起来一辈子不许嫁人。更可笑的是还不许儿子继承父亲的女人,弟弟继承哥哥的女人,说这是乱­仑­的行为,结果导致女人孤苦,孩子无人奉养。就算允许女人再嫁,却怂恿她嫁予别族,孩子甚至也要带走,随别族姓去。不禁让好好一个家族分崩离析,还导致各族之间血脉混杂,还自诩礼法先进,在我眼里,简直愚蠢至极!”

这席话乍一听来只是有感而发,仔细想来是另有深意。萧皇后觉得他大概是把她认作了他妻子的附带品,认为她理所当然该嫁给他,才会发此言论。若是如此,她有的是理由驳他。但此时尚不可轻断,她便想先试探一下他:“不过汉人允许姐妹两人同事一夫,这点倒和突厥相近。”

“是啊。”处罗可汗丝毫没注意到萧皇后在试探他,继续侃侃而谈:“我们突厥鼓励女人嫁人时带上妹妹,等妹妹长大后一并嫁入夫家,或者­干­脆也嫁给女人的丈夫。男人若再娶妻,也是先从妻子的姐妹之中挑选。”说到最后,语气竟微微有些兴奋。

萧皇后在心底冷笑起来。他果然是把她看作了和义成公主姐妹侄女一样的人。忘了她其实是义成公主的嫂子。可能是因为她来时太过狼狈,让他忘了她还有夫家。她掩饰住自己的怒意,用袖子遮口,狡黠地笑道:“按突厥的婚俗,我这样的寡­妇­要想再嫁,必须先得从夫家之中选人,确认夫家无人能嫁之后,才能择人再嫁,是么?”

处罗可汗不知她这话另有玄机,理所当然地答:“是。”

萧皇后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眼中的狡黠之意更盛:“照可汗所说,突厥的婚俗的确很为我们女人着想。既然我已身在突厥,我也从了突厥的婚俗吧。只是因为我的身份微有不同,可能相当麻烦,还需可汗帮衬。”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8)

处罗可汗听她的意思竟像是求他娶了她一样,不禁大喜——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高兴,慌忙回道:“这是当然的。不管你要本可汗帮什么忙,我一定会帮。”

“那好,”萧皇后正­色­道,嘴角却不停地颤抖,忍不住就要失笑:“我的夫家乃隋氏杨家,夫族先有不少男人散于中原。我若想再嫁,必得先问过他们。但他们现在行踪不定,我自然无法去问他们。只有寄希望于日后之巧遇。因此在我遍访夫家,得知他们无人能娶我之前,我无法再嫁,还请可汗在我再嫁之前,保护我免遭无赖之徒的­骚­扰。”

处罗可汗没想到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劲儿,编了那么大一个套儿,竟是给自己来钻,一时间呆若木­鸡­。他没想到这看起来老实可欺的汉族女人竟如此狡黠,一时间恼羞成怒,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伸手就去揪萧皇后的领子:“你敢耍我!?”

萧皇后没料到他会忽然动手,惊呼一声往后便缩,但领子还是被他抓在了手里。处罗可汗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拖近,盯着她的眼睛,已是满目凶光。萧皇后惊怕得忘记了惊叫,只是呆呆地看在他的眼睛。这一刻,她清楚地从他眼中看到了野狼般的野­性­和暴虐。

“啊!”一声惊叫传来,把两人惊得都扭过头去。只见站在眼前的竟是义成公主。原来帐内的汝奴见形势不对,早就知趣地退下避祸去了,因此义成公主进来时没人吱声。处罗可汗虽然无所顾及,但猛然看到正室,还是有些讪讪的。便放开了萧皇后,大声冷笑着,以此盖脸,扬长而去。

义成公主呆呆地看着他走出大帐,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星来。然后几乎是扑到萧皇后的面前,惶急地问:“这是怎么了?你和他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萧皇后漠然地看了看她,凄然地低下头,沉默不语。不知是太过悲观,还是有所预感,她觉得自己这次难逃狼吻,只是感到绝望悲哀。原本不想再说话,但义成公主问得实在太紧,只有艰难地动了动喉咙,从喉底挤出一句苦汁般的话:“我的脸又给我惹祸了呗。”

义成公主呆在那里。因为是她一直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她并不如何惊诧,心中的苦位却是十足。那边萧皇后又悲戚地续了一句:“我都已经是个老女人了,为什么一个个还不肯放过我呢?”这句话就像火星一样蹦进义成公主的心里,转眼间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义成公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神经致般恨声恨调地说:“这蛮子忒也可恶!忒也可恶……他要是再来找你,你就踢他打他……用短刀戳死他……”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59)

这番话虽然说得血腥味十足,语气却十分不自信,充分地暴露了她对处罗可汗的忌惮甚至是惧怕。萧皇后惊诧地看着她,心头忽然无名火起,沙哑着声音说:“他不听你的话,是吗?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义成公主听了这话之后更加神经致了,几乎大吼起来,语气却更加心虚:“他敢不听我的话!他爸爸、他哥都听我的话!他敢不听!敢不听!……”

萧皇后冷眼看着她发疯,嘴边浮起一丝无奈的笑。义成公主和处罗可汗的婚姻状况,她已经猜到了大概了。处罗可汗也许只是为了巩固汗位才续娶了她这个老资格的可敦,其实对她一点都不满意。她却很想好好地经营这段婚姻,却无法讨到他的欢心,无耐之下只有拿自己的“老资格”来压他,因为她侍奉过他的父亲和他的哥哥,既嫂又母。处罗可汗虽然妥协,但心里一直存有不满。随着时间的积累对她的不满越来越盛,她只有再拿自己的“老资格”来压他,这样周而复使,越来越糟……

义成公主吼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自己心虚得可笑,颓然坐倒在地,用膝盖抵住脸大哭起来。萧皇后见她哭得悲苦无比,就像在倾倒心中的苦汁一般,不禁也感凄然。暂时忘却了自己的悲苦,走到她身边,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义成公主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哭声戛然而止。萧皇后吓了一大跳,又见她的眼睛在乱发的覆盖下闪着异样的光,不由得心中一震。

义成公主冷着脸站了起来,还是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牵到相邻的两个椅子边,和她一起坐下,正­色­说——她严肃得实在过了分,甚至有种恐吓的意味:“嫂嫂,事到如今,妹妹只有把一切都说明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们汉家女人,从一而终是必须的。身遭胁迫,无可奈何可另说,但不能因为身遭胁迫就乖乖地犯错!嫂嫂,我不是怕你会跟我分享丈夫才这么说的,真的……我是为你的名节着想……你现在虽然已身在突厥,但还是大隋的皇后!你在这里若有个行差踏错,所有的事情仍然会传回中原,流传千古!嫂嫂,你心里要明白啊!”

萧皇后静静地听着,心迅速地向黑暗里沉了下去,不满和不以为然的情绪也在心中慢慢滋长。义成公主简直在把她当贼看待。看起来义成公主和自己很亲近很贴心,一关系到她娘家的名声,立即就变了一副样子。看来义成公主把她迎来这里保护,也完全是为了娘家的名声,和她本人并没有关系。哈哈,果然是人心隔肚皮啊。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0)

虽然萧皇后知道义成公主这样想这样作也是理所当然,但就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恶心。和她不禁也有些生分了。

义成公主见她脸­色­沉静,以为她虚心受教,稍稍放下了心,又把她的手牵过来放到了手心里,用手温轻轻地焐着:“为今之计……你若是和他硬碰硬的话,肯定凶多吉少,只有躲着不见他。他身边也有很多女人,对你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趣……我也去找一些美女献给他。等他的兴趣转了,大概就能渡过难关了。”

怎么才能避着不见他呢?萧皇后前思后想,只有天天在草原上乱逛,不回帐篷才行。在草原上虽然偶尔也会撞见他,但至少比呆在帐篷里强——那简直像呆在马圈的驽马,他一逮一个准。再说他若行动必以马代步,马蹄声必先来到,草原上青草甚长,他若到了附近,在草丛一躲就是了。这是自己的脸就要受罪了。萧皇后现在不以羊|­乳­洗脸,但每天仍以一杯羊|­乳­混上­干­羊屎涂脸。虽然这张美貌的脸给她添了无数的麻烦,她还是不想把它弃了。日后可能日日要暴露在厉风烈日之下了。保养的方法还得再钻研。

以后萧皇后每日便让汝奴们带好­干­羊­肉­和­奶­茶,和她一起骑马到草原上闲逛。不会骑马时略觉难过,但学会骑马之后视野开阔,心情也豪迈爽荡起来,觉得终日暴露在清爽自然之下也不失为一件快乐的事情。草原无边无际,一马平川,只和苍穹接壤,纵马在草原上任意而行的时候,只觉得天地都是自己的。向着碧蓝而没有杂质的天空仰起头来,闭上眼睛轻品滑过鼻尖的风,让她感到这个世界的­精­气又缓缓地流入她的毛孔,流转于千肢百骸。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有一种非常狂幻的想法:只要自己一直吸着这­精­气,说不定永远都不会老。

即使心情再惬意,也有逛累的时候。逛累了也不要紧。青草­嫩­洁,泥地­干­爽,坐下休息就是了。和汝奴们围成一圈,听她们唱歌,讲故事——她们讲的都是些古代的传说,或是民间流传的故事,再者就是她们生活中的趣事。她们所识有限,总有无话可说的时候,便一起怂恿萧皇后讲故事。萧皇后便把小时在书中看到的寓言讲给她们听。寓言的内容深奥,并浸­淫­着浓重的汉文化,让她们听得颇为神往却也迷惑不解。萧皇后越讲越多,她们的迷惑也越积越多,最后一块求萧皇后别讲这些了,讲讲她自己的故事。

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萧皇后第一个反应是沉默。心情也瞬间从清爽的草原之春回到了寒风凄厉的寒冬。对于她那不堪的往事,她是讳莫如深的。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那不是自己的错。进而觉得既然不是自己的错,说出来也无妨。说出来也许还能给自己那苦寒的过往增添点阳光。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1)

虽然已经打算说,但也不能仓促都说出来。而且是否真要都说出来她还在考虑中。于是便小心翼翼捡了自己最清白的一段过往,即小时候的贫苦和父母钦定的婚礼——只讲到婚礼而已。

突厥作为游牧民族,也有早婚的传统,婚嫁也经常是两个部族之间的事,新郎新娘在婚前也不得见面。因此汝奴也对萧皇后的这段往事感同身受,想起她小时凄凉的样子,有几位汝奴还同情地流下了眼泪。

萧皇后淡然地看着汝奴流下的眼泪,微笑着停止了讲述。

虽然那段悲苦的经历已经过去了很久,她自己在早就释然,但再度提起它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有些微酸。

当然了,和年幼的自己如此疏远,也是她感到伤感的原因之一。不知为什么,回想以前的自己时候,那感觉简直恍如隔世。

萧皇后下意识地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害怕自己流出泪来。

不管怎么说,她也三十多岁了,随意流泪还是有些羞耻的。

擦眼角的同时她害羞地盯着汝奴们环视了一圈,忽然惊骇地看到围着她听故事的女人当中多了一人。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穿着也很华贵,镶嵌珠玉的帽子下垂着珊瑚珠做的璎珞。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突厥女人。

汝奴们也发现了她,慌忙给她行礼,喊她“王妃”。萧皇后惊呆了,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那个女人矜持地笑了笑,缓缓地站了起来,把手放在右边胸口上,谦恭地对萧皇后行了个礼:“您好。我是可汗的侧妃木多泰。”

萧皇后从义成公主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知道她是处罗可汗的宠妃。萧皇后顿时感到了一阵紧张,下意识地仔细打量起她来:她不是来找我的麻烦的吧?知道她丈夫看上我了?

木多泰也在仔细打量着她。她的皮肤也是突厥女人惯有的黑红­色­,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一双弯月般的眉毛又浓又黑,配上那双长着浓黑睫毛的大眼睛,美得令人不敢逼视。

初时木多泰看萧皇后的目光里还充满了竞争的神气,但这种神气很快就溃散了,换上的是自惭形秽和衷心敬佩,接着释然一笑:“您真美得可怕啊。您都可以作我的母亲了,却年轻得像我的妹妹。难怪可汗会喜欢你。您真是太神奇了!”

①据史学家考证,北方的游牧民族应有白种人的基因。突厥人更是现今维吾尔族的祖先。

②突厥人应该讲突厥语。即使处罗可汗因娶了个汉人老婆,通晓汉语,也不会对汉语如何­精­通。但是若再给萧皇后加上一段学突厥语的过程,实在有些烦琐,就学各种演义小说一般,既然大家都是中国之人,就让他们都说中国之话吧。

③此方是从民间传说得来,科学­性­未经考证,不得医嘱,不得模仿。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2)

萧皇后感到万分的尴尬。虽然她知道木多泰所言非虚,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感觉异样。她承认自己的确是个老女人,但不需要别人在自己面前强调。而木多泰竟然是在夸赞她,更加让她感到不伦不类。尴尬的同时,她对木多泰也更加忌惮:该不是现在说好话,下一刻就把巴掌扇上来吧?

木多泰看出了她的心事,爽朗地一笑:“您不用担心,我们突厥女人不像汉族的女人。在我们这里,同一个男人的妻子是像姐妹一样相亲相爱的。”

她如此宽大,倒让萧皇后错愕万分。以此想来,义成公主真是心胸狭小。但此时并不是称赞她宽大的时候,萧皇后听她的口气,竟似已经把自己视作可汗的妃子,慌忙说:“你们这里民风甚笃,令人羡慕……只是您有件事情弄错了,我不会成为你们可汗的妃子的,真的……”

木多泰脸­色­大变,就像听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失声问道:“你敢违背可汗吗?”

萧皇后被她的脸­色­吓到了,声音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也微微有些语无伦次:“这个……不管怎么说……总得我愿意才可以吧……再说他对我只是一时的兴趣,也许过一阵子,他就会忘了我……”

木多泰摇了摇头。萧皇后以为她是在说“可汗不会忘了你”,没想到却是在说“你逃不出可汗的手掌心”:“你不要妄想了。他可是突厥的可汗。历来可汗想要哪个女人,没有得不到的!”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萧皇后被说得心头一片冰凉,但仍然不甘心地小声问道:“如果违背了可汗的意思……会怎样?”

木多泰的脸上露出了极端诧异的神­色­,严肃万分地摇了摇头:“没有人能违背突厥的可汗的,没有人!”她若是说违背可汗该杀该剐,恐怕还好些。这样说反而更有一种未知的恐怖。

萧皇后感到一股巨大的黑暗兜头压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她除了感到万分的恐惧,更感到无比的绝望,颓然坐到在地,盯着碧绿的草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木多泰露出了极端迷惑的神态,奇怪她为什么会拒绝作可汗的王妃。这对普通的突厥女人来说,可是无上的荣耀和幸福。迷惑的同时忽然感到了一丝愤怒,觉得她简直高傲得不可理喻,想要转身便走。但看着她颓然发呆的样子说不出的楚楚可怜,又忍不住为她开脱,心想也许汉人有他们突厥人无法理解的禁忌,又耐着­性­子蹲到她面前,柔声问:“你为什么要拒绝可汗呢?可汗喜欢你,可是无上的荣耀和幸福啊!?你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你在搞什么名堂?”处罗可汗冷声问站在面前的义成公主,一脸鄙夷和防备。义成公主脸上正带着僵硬的假笑,恭敬地立在哪里,身后则站了一排姿­色­艳丽,战战兢兢的汉家姑娘。

“怎么了,我亲爱的丈夫,我给你选来美女填充大帐,你倒像我要捉蛇放到你床上一样。”义成公主的声音虽然强作谄媚,但微带嘲讽的语气还是暴露了她的不满。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3)

“哼。”处罗可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亲爱的妻子,我可不敢这样想。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无事献殷勤,什么……”

“哎呀……”义成公主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更假:“我能谋夺你什么呢?我那样东西不是你的?你的哪样东西又不是我的?夫妻之间­干­吗要见外呢?”

处罗可汗冷笑了一声,没有答话。犀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那排汉家姑娘的脸上划过,划得她们个个都缩头缩脑:“你­干­吗要从汉人的女俘当中挑选?”

“哎呀……可汗不是喜欢汉家姑娘……”义成公主假笑着说了一半,忽然错愕地住了口。她失言了,她这样说不是提醒他想起萧皇后吗?

“哈,”处罗可汗轻蔑地笑了笑:“你以为我这是吃烤羊啊?随便拉哪只羊都可以?”

“女人和羊,有什么不同吗?”义成公主的脸­色­已经青了,却仍在强笑着。

“当然不同啦。我就挑明跟你说了吧。”处罗可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就是想要你的嫂子。别的我没兴趣!”

他如此直白,倒把义成公主激怒了:“你无耻!”

处罗可汗则既惊骇又愤怒:“你说什么?我哪里无耻了?”

义成公主脸涨得通红,用力地拍着胸口:“我这不是嫉妒……如果她是我未嫁的姐妹,我不会说一个不字,可她是我的嫂嫂,而且是寡居的嫂子,你这么嚣张地……还说……”

处罗可汗丝毫不理解“寡居的嫂子”有什么异样的,又听她吼得自己脑子都快炸了,用力地一挥手,像是要把耳边的声音驱散一样,差一点打到义成公主的脸:“你们汉人的名堂我弄不懂!反正她到了我的领土,就像是进了我的羊圈的母羊一样,是我的财产!你就不要说废话了!”

萧皇后费劲口舌才向木多泰解释完了中原的礼法,然后提心掉胆地观察她的神­色­,看她听明白了没有。

木多泰露出了怜悯的神­色­,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说的话却让萧皇后啼笑皆非:“哦,原来你还深爱着你死去的丈夫,所以不愿再嫁……我有点理解你了……可是他已经死了,你再爱别人,对他来说并不是背叛……”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4)

萧皇后怪异地­干­笑着,只想坐到地下大哭一场。

原来文化的差异真是有如鸿沟天堑,这突厥女人本不知道汉族礼法之严酷森严,更不知在汉族的生活中,礼法远比个人感情重要……

想到这里,萧皇后忽然征住了,既然无关感情,我还要感到恐慌和负罪么?

木多泰见萧皇后反应怪异,更加不懂,试探着伸过手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木多泰的手皮也是微黑,更衬得萧皇后的手粉雕玉琢:“我知道你有很多苦处……毕竟是外乡人,适应这里的风俗,总要有一段时间……我送你回去吧,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天气变化很快,可能马上就要下雨了。”说着指了指万里无云的天空。

哪里会下雨啊。她是怕刚才吓到了萧皇后,她要是偷偷地牵上匹马逃走了,那就麻烦了——文化的差异的确如鸿沟天堑,她竟然以为萧皇后能像突厥女人那样,说跑就跑!

木多泰令汝奴牵上马,自己挽着萧皇后的手,缓步朝王庭走。说缓步行走比在马上颠簸更养心神,晚上易于安眠。萧皇后却知道自己再走个八圈晚上恐怕都睡不着觉。

远远的,她们忽然看到两队人马迅速地朝王庭靠过去,两队人穿的都是突厥服­色­,领队的两人衣饰刚是相当华贵,这两队人离得甚远,却又像是相伴而来,彼此之间剑拔弩张,还在相互斥骂。

萧皇后见他们杀气腾腾,不由得有些害怕,问木多泰他们是谁。木多泰眯起眼睛细看了一会儿,告诉萧皇后他们是靠近边境的舍勒和泰锡部,袭掠汉人住地之后,在瓜分女俘的问题上起了矛盾,发生了冲突,以至于刀兵相见。最后两人谁都不服气,却也无法降伏对方,只好到王庭来请可汗裁断。

突厥国体落后,无法像汉人国家那样中央集权。

当初突厥建国时也只是一个部落强大起来之后用武力压服其他各部,逼迫它们认它为主,征服者部落的首领,就被叫作可汗。

虽然可汗也以税法、兵制等法律对各部落进行统治,但各部落还有颇大的自主空间,对自己部落的管理,也是以自主为主。

正因为如此,突厥治下的部落常有纷争,事情闹大或者他们自己无法解决的时候可汗才会介入。要放在汉人国家,郡县之间打仗,根本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只有平定谋反的时候,国家才会对地方动用刀兵。(正因为突厥国体落后,之前才会因战祸分裂为东突厥和西突厥。萧皇后所在的,正是东突厥的王庭。)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5)

萧皇后一听是在瓜分汉族女俘的问题上起了矛盾,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虽然中原已经大乱,边境的百姓早已不是她的臣子,但她毕竟作过国母,对以往的臣子还是有母亲之爱。听说他们遭受袭掠,仍感到心痛。

至于突厥对汉人的袭掠,可是自古便有,从不间断。突厥人视袭略如打猎,各部落“自发”地对汉境进行小规模袭掠,可汗还会时不时地组织各部之力,对中原进行大规模袭掠。

如果不是因为突厥大小袭掠不断,隋文帝也不会两次把公主(先前和亲的公主已死)嫁予东突厥的启民可汗。然而和亲也只笼络到东突厥而已。西突厥的态度对中原仍是酷虐。

现在隋亡,东突厥盟友已失,也不再对以往盟友的子民手下留情。边境汉民朝不保夕,苦不堪言。

正因为和自己以往的子民有关,萧皇后忍不住想去看看调停的情况。但想到自己处境凶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隐忍不前。但看舍勒部和泰锡部的首领进了可汗的大帐之后久久不见出来,木多泰担心处罗可汗——他毕竟即位不久,她担心他无法压服以凶恶著称的舍勒部和泰锡部,也想去看看。

萧皇后便随她一同去了大帐的边上,掀开帘子窥视——汗帐虽然只是毛毡搭成,却也非常敞亮,可以容纳百人坐议。

她们掀开帘子之后发现里面站满了贵族,把处罗可汗、舍勒部首领和泰锡部首领围在中间。舍勒部首领似对处罗可汗裁断的结果不满,气冲冲地大声抗议。泰锡部的首领则一脸怒气地斜睨着舍勒部的首领,却也面有得­色­。

处罗可汗用凶狠的目光看着喧哗叫嚷的舍勒部首领,沉着嗓子喝道:“你给我闭嘴!裁决的结果就是这样!乖乖地回家清点俘虏,送还给泰锡部吧!”

“我绝不把俘虏还给泰锡部!”舍勒部的首领脸涨得通红:“可汗你也太偏心了!我们舍勒部怎么都该得大部分!”

“你觉得你们应该多得,可是我就觉得你们应该平分!大家也会觉得你们应该平分!赶紧闭上你这张狗嘴滚吧!”处罗可汗的声音提高了,目光中凶气更盛。

“我们舍勒部……”舍勒部首领激动得双手挥舞起来,还要为自己争辩,冷不防一道白光闪下,身子和头就分了家。竟是处罗可汗抽出刀来,一刀把他给劈了。

舍勒部首领无头的身体喷出血来,转眼帐中便血腥一片。跟随舍勒部首领和舍勒贵族们惊愤莫名,在可汗面前竟想拔刀,转眼便被可汗身边的卫士屠戮殆尽。大片的鲜血漫溢来来,帐中转眼便血腥狼籍。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6)

萧皇后从没见过此等惨景,眼前一黑向后便倒。

她在中原之时,从没亲眼见过杀人,即使是江都兵变之时,她也是只听杀人之声,未见杀声之景。

而木多泰见此景象也是紧张过度,竟没有发现萧皇后瘫了下去,还是左近一个贵人靠过来,伸手把萧皇后扶住了。萧

皇后微微侧目,见此人衣饰华贵,容貌和处罗可汗颇为相似,大概是处罗可汗的兄弟。虽然萧皇后仍然秉承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但也不至于不知好歹,忙向他微笑以示感激。

那人眸子一闪,接着目光竟迷离了。

萧皇后觉得帐中的血腥气冲鼻欲呕,一刻也呆不下去,转头便逃。木多泰这才发现她的异常,慌忙惊问着跟了过去:“你怎么了?”

处罗可汗用眼角鄙夷地瞄着舍勒部首领的尸体,一脸酷傲地收刀入鞘。

任何人有了生杀大权,都会兴奋地使一下的。今日大开杀戒,他感到非常过瘾。见萧皇后趔趄逃走,满心的盛气竟转眼泄尽,甚至还有些后悔和沮丧:“我在她面前杀人作什么?”

萧皇后奔到一个僻静处就剧呕不止。木多泰好心的为她捶着后背,爱怜地嗔怪:“你看看你,见了血就呕成这样,以后要在你面前杀牛杀马,你可怎么办啊?”

她这只是普通的嗔怪,萧皇后却听得毛骨悚然:突厥人真是残忍至极。竟然把人命和牛马相提并论!

义成公主听说可汗杀了人,也过来看。到了帐边听说萧皇后受了惊,又急忙寻她。寻到这里冷不防看见她和木多泰挺亲热的样子,顿时变了脸­色­,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木多泰转头见她来了,也变了脸­色­,爱理不理地对义成公主行了个礼,转头就走。

义成公主看也不看她,虎着脸走过来,捉住萧皇后的手腕就把她拖回她的大帐,满脸愤怒和鄙夷,忍不住有张牙舞爪之态:“你和木多泰很亲热啊。是不是想和她搞好关系,和和美美地共事一夫啊?”

萧皇后呕吐之后非常虚弱,这句话对她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她只是人好……”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7)

“她人好?”义成公主像是听到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但笑容中又饱含着愤怒,看起来非常的可怖。“什么人好?愿意和你同事一夫的都是‘人好’对吧?”

说到这里她忽然弯下腰大声地­干­笑了几声,声音沙哑,有所枭鸣。

等她再抬起头时,目光似乎要把萧皇后吞下去:“你不要当我是傻子!你以为我真的以为你两次失节是被逼无奈!?我只是看在你是先皇的遗孀的份上,给你个面子罢了!什么被逼无奈?他逼你你不会死啊!?你成了死人他还能再逼你什么?当然了,人人都怕死,你不是什么贞洁烈­性­之女,怕死很正常,我可以勉强原谅你,可是你也不能如此­淫­荡吧?就算心里­淫­荡,也该收敛一些,怎么可以新到一个地方,看到有人对你有意,就忙不迭地想要失节了呢?”

义成公主之所以会如此歇斯底里,其实是在处罗可汗那里受了闷气,在萧皇后这里发泄出了而已。

人都是这样,只能找弱者撒气。但是她也说出了她对萧皇后真实的态度和看法。人心隔肚皮这句古话,再一次的应验了。

萧皇后初时觉得义成公主的话像一柄柄大锤打到她的心上,但到后来感觉就不那么激烈了。

只是觉得自己陷到冰冷污垢的泥塘里,那冰凉的泥浆还在一点点地往上漫,转眼就要漫过脖子了。

虽然她也知道天下人肯定都是这样看她的,但有人当面说出,还是感到很受刺激。而且她先前还以为义成公主理解她,体谅她,没想到她竟和其他人一样,甚至比其他人还要恶毒。

“你胡说……”萧皇后的身体彻骨冰凉,心也不知不觉地空了,露出了万年俱灰,却又微带点冷傲的虚弱表情:“你胡说……我根本不是……”

下一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她却再也没有力气把它说出来了。

彻骨的冰凉已经漫过了头顶,心头的虚弱也扩散到了全身,她的眼前变得一片虚无,接着慢慢地歪倒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8)

这是什么?风声?地狱附近的风吗?

不知过了多久,萧皇后再度有了知觉。然而这种感觉相当奇妙,就像她正悬浮在一个一切虚无的空间里,心里明白,却一动也不能动。

这个虚无的空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呼呼的声音,像是风声,仔细一听,又像是什么东西在低吼。萧皇后试着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自己手足像被捆住一样,身体更麻木得不像自己的了。

我死了吗?萧皇后想到这里的时候感到了一阵心悸,但很快便感到了冰凉的释然。

死了好。死了就没有这么多的烦心事了。

也许是愿意坦然接受死亡的缘故,萧皇后的眼皮轻松起来,试着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急速地旋转,在自己的头边跟着旋转的,竟是一个长羽鬼面的人。

“啊……”萧皇后一声惊叫闷在喉咙里,感觉魂魄从自己的身体中硬生生拔起。身体忽然停止了旋转,耳边传来汝奴们欣喜的声音:“太好了,您醒了!”

萧皇后茫然不解地转头朝旁往去,映进眼帘的是一群挚诚的脸,原来是汝奴把她放在担架上,围着一条从大帐顶上垂下来的粗绳旋转。

粗绳上装饰的有羽毛,似乎还写满了咒文。她的身上也有类似的绳索,紧紧地把她隔着被捆在担架上。再看在她头边狂舞的那人,则是头上戴着羽毛做成的冠子,身上穿着五­色­斑斓的衣服,脸上戴着的面具也是用五彩画出鬼面,狰狞之余更显得古怪之至。

“什么鬼东西……”萧皇后想都没想就说出了这句话。

身旁一个汝奴慌忙用手掩她的口:“可不能对神不礼貌啊!巫师为了救你,把神请来了,要不然你也不能醒过来……怎么能对神出言不逊呢?”

和其他草原上的民族一样,突厥人信奉萨满教。萨满教的巫师半巫半医,在人久病不愈的时候会用法术给病人医治。

萧皇后乃开化之人,当然不会相信巫医之属,听汝奴们对巫师如此敬畏,反而更加感到不以为然,挑衅般地用鄙夷的目光朝巫师看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69)

巫师微微转头,和她四目相对。他的一双眼睛在面具的眼孔中闪着异样的光,似乎真蕴涵着未知的力量。

萧皇后忽然感到一股大力兜头直打过来,忍不住又要晕去,慌忙转过头去,心狂跳起来,转眼后背就出了一层冷汗。

天哪,她似乎感到呼吸都困难了:不会真触犯了神灵吧?

之后不知是被义成公主毁骂过度,伤了心神,还是真的因对神灵不敬,被神灵盯上了,还是两者皆有,萧皇后每天晚上都会作噩梦。

梦里只是有一个身高如山的巨神,长得和作法的巫师一般模样,用那长余宽的巨手抓住她的腰,声如雷霆地质问她,质问她犯下的……失节­淫­荡之罪……

噩梦作多了,即使是白天萧皇后也会心神不宁。

义成公主不知是因为失言太过而愧对她,还是­干­脆与她撕破了脸,就此不再来看她。因为萧皇后的身家­性­命现在悬于她手,不免对此惊惧怀疑,心里负担更重,­精­神也更加恍惚。

等到突厥举族祭天的时候,她已经快要疯掉了。

突厥的祭天仪式,对她来说也是个严峻的考验。突厥和其他草原上的民族一样,无比地崇拜天。祭天的时候,会竖起高高的杆子,在杆子顶部挂上祭品,杆子下则有大批的萨满巫师欢舞高唱。

祭祀一开始萧美儿就躲进了帐篷里。她不敢看那些萨满巫师。他们让她想起梦中的巨神。但是无处不在的祭祀音乐却让她时刻都记得她和这些巫师之隔了一层薄薄的毛毡。

她蜷缩在帐篷的角落,紧紧地堵住耳朵,闭紧眼睛,强迫自己忘记现在的事情,没想到却感到格外的压迫,简直觉得毛茸茸的大帐正萎缩着朝自己积压过来,忍不住又逃出了帐外。

帐外到处都是兴高采烈的人们和欢舞的巫师。萧皇后漠然地看着他们,眼睛已经变得像死鱼一样。

她感到这欢快的气氛其实是散发着毒气的乌云,乌云里随时都会伸出手来,把她拉进未知的恐怖。她受不了了!她要逃离这里。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0)

汝奴全都去看祭祀了。萧皇后偷偷牵了匹马,用斗篷遮住脸,乘守卫王庭的卫士不注意的时候溜了出去。深入草原之后才上马前行。

轻闷的马蹄声渐渐盖过了身后的喧哗,祭祀的音乐渐渐听不见了。包容着萧美儿的,是仿佛自开天辟地起就一片寂静的草原天地。

风轻轻地吹过她的面颊,让她的心渐渐放松了下来,感到天地的­精­气又开始往她的身体里流泻。为了更好地接受这份­精­气,她­干­脆把斗篷去掉了。

心情真是静谧美好啊。也许是草原的神接纳了她。她缓缓地抬起脸来,天上的云朵在她宛如深湖的眼睛里投下圣洁的影子。天下的云朵似乎整齐地排成了两行,围出了一条路。

天路。

萧皇后笑了。目光迷离地仿佛灵魂已经飞离了身体。她忽然想沿着这条天路走走看,到草原女神那里去。女神的名字她曾经请教过汝奴们,但是已经记不得了。不过她觉得女神一定会接纳她。

欢庆的气氛最能唤起人的良心。义成公主也知道自己对萧皇后毁骂太过,一直心有愧疚,想和她和好,却又总是抹不开面子。

今日见王庭之中人人欢笑,想到萧皇后现在肯定独自一人呆在帐篷里,说不出的孤独凄惨,终于良心发现,置备了几件礼品,到她的帐篷找她和解,没想到扑了空。

她找萧皇后的汝奴问,她们个个也惊得面面相觑。联想起她之前­精­神恍惚,吓的大开乌鸦嘴,说萧皇后要是一个人跑到草原上,再也回不来就糟了——实际上她真是跑到草原上去了。

义成公主慌了,不敢告诉处罗可汗,自己带了人在王庭附近搜索。搜到傍晚仍没有看到萧皇后的踪影,还被不期而至的雨打湿了衣衫。只有回去禀报处罗可汗。

因下雨,祭祀暂停,处罗可汗正在帐中休息,猛然听到这种消息,顿时被惊得大吼出来:“你说什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1)

义成公主虽早知他会暴怒,但正式面对之时还是感到恐惧,怯生生地哀告:“可汗,事已至此,再怒也无用了,还是先想办法,把嫂子找回来……”

处罗可汗对她的哀告充耳不闻,径直走到帐边,揭开帘子眺望天际,浓黑的眉头拧成了一团:现在只是初春,

天也已经晚了……草原的夜晚是很冷的。再加上刚才那场雨……如果被雨打湿了衣裳,还要无遮无挡地在草原上过夜的话……说不定会冻死的!

处罗可汗带了大批人马,亲自冒雨去搜寻萧皇后。突厥地广人稀,各个部落之间有大片的地方无人居住,树林及草深的地方甚至还有猛兽潜伏。

处罗可汗不由得又担心起萧皇后到树林里躲雨怎么办——那里最易于猛兽潜伏,她那细皮­嫩­­肉­,正是猛兽的一顿美餐。

天渐渐暗了下来,黑暗混着纤细的雨滴,沉甸甸地压在草上,让草原上简直像天地未分之时一样混沌一片。处罗可汗感觉心也被这沉甸甸的混沌压住了,紧张担心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虽然大家推测萧皇后她一个女人不可能跑太远,但他坚持要往草原深处找。并不是因为他高看她,而是他怕有一丝遗漏。

但是深入草原之后,搜寻的范围就大大加大,不管再怎么多带人,都无法把草原每一处都搜到。而且草原不比中原之地,处处有长草遮目,她要是倒卧在哪里,即使就在跟前,恐怕也看不到。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雨停了。处罗可汗命士兵点起火把照明,草原上顿时亮起了无数滴飘渺的火光。

处罗可汗感到被雨点打湿的衣服渐渐变得冰凉,像薄冰一样贴在他身上,顿时焦躁起来:萧皇后如果真的倒卧在了什么地方,现在说不定已经冻坏了!

忽然有士兵来报,说是在不远处发现萧皇后的马。处罗可汗估摸萧皇后就在附近,命大家下马步行,一步一步地搜。也许他心有感应,萧皇后最终还是被他找到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2)

萧皇后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倒卧在草丛里,用胳膊枕着头,似乎睡得很舒服。

处罗可汗用火把照亮她的脸,近前看视,却发现她竟是一副熟睡中的婴儿般的表情,脸却已经被冻青了。不过她皮肤光洁,在火光的照耀下似乎要发出光来,就像一块玉——不过是发青的玉。

处罗可汗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哭笑不得。他先是猛然吃了一惊,接着又迎着冰凉的雨滴在一片黑暗的草原上搜寻,还紧张害怕得要命,肚子里着实积了一团怨气。

原以为见到她之后至少要把她弄醒吼骂几句,没想到她的容颜竟如太阳一般,转眼就让他的怨气如冰雪般消融了。

昏迷中的萧皇后感到了一股绵长的暖意,渐渐又有了知觉。

当初她说不定真的­精­神错乱了,看着碧绿的草地竟觉得大地女神正伸出双臂呼唤着她,便让马任意走开,自己躺倒在冰冷的草地里,倒头就睡,之后被冷雨打着身上也毫不介怀——毫不介怀的后果当然是被冻晕过去了。

她是在睡梦中被冻晕过去的,因此昏迷的前一刻心里非常平静,甚至不知道自己昏过去了。在重新有了知觉之后才幽幽省悟自己之前是昏过去了。

虽然有了意识,但因身边的暖意让她感到很舒服。便不忙着睁眼,挣扎着去拥抱身边那团暖意。没想到那团暖意触手竟是实的,甚至还有皮肤的触感!?

萧皇后吓得立即睁开了眼睛,一见身旁的景象差点昏过去:温暖她的不是别的,是人!她正和处罗可汗相拥着裹在一床皮裘里,两人的身体都是赤­祼­着!

刚才昏迷中醒来便见到这副景象,萧皇后简直又要神经错乱,惊慌之下只知道用力捶他推他,气急败坏地大骂:“你这禽兽!你无耻!”她喊的声音是如此之大,连搭帐篷用的毛毡都被震动了。

处罗可汗猝不及防,慌忙抓住她的手,竟是一副受了冤枉的模样:“你­干­什么……你停一下!我是在救你!”

“什么?救我?你骗谁啊你?”萧皇后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无奈手被他扭住了无力再打,只有对他怒目而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3)

处罗可汗见她这样慌忙解释,被心上人冤枉了的他感到非常的沮丧:“你不知道……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冷得像冰块,仿佛灵魂都失去了。我怕你救不回来了,便按照老人说的古法,用身体来暖你。据说这样不仅我的体温可以温暖你,灵魂也可以传到你的身上。”

萧皇后半信半疑,仍旧涨红着脸怒斥道:“即使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怎么可以……”她已经不再徒劳地向突厥人解释汉族人“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了。

“这我当然知道……”处罗可汗的脸红了,却也带着一丝邪气的笑意:“我们突厥人虽然不像你们汉人那样有那么多规矩,男女之别还是有的。只是我出来搜人没来及带汝奴……我不暖你,难道要那些粗俗肮脏的士兵来暖你?”

他存心想把萧皇后逗笑,没想到萧皇后还是羞愤莫名,简直是羞愤莫名地说道:“那你就欺负我了,对不对?”

“不……绝对没有!”处罗可汗慌忙争辩:“我怎么会对昏迷中的你那样作呢?我又不是禽兽!”

他的确没有对萧皇后作什么。并且为此感到骄傲。不管怎么说,和自己心上的人儿体贴体,仍念及她在昏迷之中而没有触犯她,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萧皇后虽然不大相信他的话,但仔细感觉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异状,心才稍稍安定了——但马上又悬了起来;刚才是没有发生什么,但接下来呢?

她已经醒了过来,他一定不会再对自己手下留情。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在慢慢上升,呼吸也粗重了……

“等一下!”在此危急的时刻,萧皇后也顾不了别的了。

她知道自己这次肯定是在劫难逃,但在陷入劫数之前必须得把该问的事情问清楚,但说的话说清楚。

她用肘撑起身体,离处罗可汗稍远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严肃甚至严峻的神­色­:“我可以从你,但有些话要说清楚!”

处罗可汗见她忽然露出如此神­色­,倒也被她镇住了,只得敛容道:“请讲。”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4)

萧皇后用力咬了咬嘴­唇­,森然道:“你对我作这种事情,就不怕我小姑伤心吗?你就一点不顾及你的妻子的感受?”

处罗可汗的脸­色­迅速暗淡下去。萧皇后知道他一定不喜欢提及这件事情,因此更要着急地说,以免下一刻就被他捂住嘴巴:“我知道你当初娶我小姑并非自愿,但你既然娶了她,就要稍微顾及她的态度。男人无奈,女人其实更加无奈。无论如何,她都比你可怜!”

“这个我知道。如果她是一个好妻子的话,我即使不喜欢她,也会好好待她的,只是……”处罗可汗的脸­色­沉郁下去,忽然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脸­色­也被怒意填满了:“我恨她!因为我哥哥,始毕可汗是因她而死的!”

萧皇后万没想到竟有这等隐情,惊得几乎要魂飞天外。没想到处罗可汗脸上的怒意转瞬即逝,还自嘲地笑笑:“不过也不完全是这样……你可以听我从头说起吗?”

萧皇后满心都是惊骇和疑惑,轻轻地点了点头。

处罗可汗转过身来平躺在裘垫上,出神地看着毛茸茸的帐顶:“这要从她刚到的时候说起。她刚来的时候根本不像个新婚的嫁娘,成天哭丧着脸,没有人时还会偷偷地哭,简直像个被打入监牢的囚犯,那时我只是个孩子,当然对她一点都无法担待……”

“当时她也是个孩子。”萧皇后沉着嗓子提醒她。义成公主初嫁的时候,也只有十岁出头,比她刚嫁时还要年轻。

处罗可汗无话可说,但还是徒劳地争辩了一句:“可是她已经嫁人了……算是个大人了!好吧,就当她来时年龄小可以原谅……可是很多年之后呢?就算她是千里外的地方嫁过来的,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总能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吧?她却不。总是嫌我们里山穷水恶,总是怀念中原的丰饶。自己都把自己当成异乡人,我们当然也会把她当作异乡人!”

萧皇后沉默了。虽然她体恤义成公主,但觉得义成公主的确是作错了。

虽然不能说女人一定要在嫁人后彻底忘掉自己的故乡,但也努力适应夫家的环境。就算不能适应,也要照顾夫家的面子,隐藏在心里不表现出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5)

处罗可汗仿佛被怒气噎住般停住了,停了片刻后才继续往下说:“不情愿当突厥人也就罢了,却又要突厥人帮我办事。她认为唐的李渊是颠覆隋朝天下的反贼,便一个劲地教唆我哥哥攻唐……”

“你不喜欢攻略中原,是吗?”萧皇后低声打断了他。长长的睫毛垂下,笼住两朵温柔。如果他不像他的父兄一样把中原当作猎场,把汉人当作猎物一样肆意屠戮,还是很值得赞誉的。”

“不,”处罗可汗断然打断了她,豪气万丈地说:“占领那丰饶的中原大地也一直是我的梦想。但是我不希望我们突厥人因为一个女人的仇怨而去血洒疆场。更何况,那女人……”说到这里他愤怒到了极点:“我哥哥是个很有谋略的人,为了本国的利益和唐交好。可是她认定唐是反臣贼子,是她的大仇人,千方百计地教唆我哥哥和唐决裂。在我哥哥带兵和唐朝打了几番大战,未得休整的时候,还在我哥哥耳边煽风点火,教唆他再去攻唐。那时突厥的国力已经有所损耗,我哥哥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了……虽然我哥哥是在进击中原的徒中染病而死的①,但我相信,如果让我哥哥好好修养几年再用兵的话,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哥哥死后,根据习惯,我娶了她。她一点都不知道我心里恨她,还丈着她服侍过我父汗和我哥哥,逼我为她作这作那。这让我对她更加反感。我母亲也侍奉过两代可汗,却一点都不像她这样……我相信直到我死时,我都会讨厌她的。不过你放心,她毕竟是我的妻子,我仍然会顾及她基本的颜面。但是要我如何如何去爱她,恐怕这辈子我是作不到了。”

处罗可汗缓缓地垂下了眼帘,想在回味这么多年的往事一样沉郁了一会儿。接着向萧皇后转过脸来,眼中是充满渴求的温柔。他的意思显而易见:该说的都说完了,你该从我了吧。

萧皇后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无奈地伸出手去拥抱他——当然只是象征­性­的。处罗可汗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亲吻了一下,猛然地把她压到身下。她和他的皮肤忽然挤压在一起令她非常紧张,不由自主地低喘起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6)

处罗可汗抚摸着她白­嫩­的肌肤,初时动作很轻柔,过不了多久就用力起来,接着猛地进入了她的身体。萧皇后低声惊叫了一声,被贯穿后的涨满感令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直了。

她本已准备好接受狂风暴雨,却惊讶地发现他的动作不想自己想象的那么粗狂。他虽然用力但非常在意她的感受,生怕给她带来痛苦。

也许是他的态度让她很欣慰,也许是生理开始主宰思维,萧皇后的神思渐渐迷乱开来,不由自主地抱紧了他的肩膀,开始显然地享受他给她带来的快感。当那快感达到颠峰的时候,她甚至发觉自己开始喜欢他了——也许很早之前就有些喜欢,只是她自己一直不承认。

她再度回到王庭。义成公主见她被处罗可汗从身后抱着,和他亲热地同乘一匹马,就明白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了。理智告诉她现在只有乖乖闭嘴。

她在突厥呆了这么久,清楚地知道突厥男人若被激怒了可是像受伤的野狼一样可怕。而且,她害得萧皇后一时失常跑到草原上,差点因此丢掉­性­命,已经深深理亏了。

而且要不是如此萧皇后也不会和处罗可汗走到一块去。归根究底还是她给他们创造了机会。因此她似乎已经没脸去对他们说这说那。

义成公主的沉默反倒让萧皇后惘然了。如果义成公主气势汹汹地对她兴师问罪,她就能暂时不去面对自己那诡异的心情。她现在的心情实在是太诡异了。她从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

老实说,她一直以为自己失节后会通彻心肺,至少也该愁容满怀。和处罗可汗的一时欢爱虽然让她暂时忘记了道德的束缚,但等到一切平静之后她仍然感到深深的负罪——她一直都是这样坚信的,结果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她不仅一点都没感到痛苦,反而挺快乐的。

面对自己的堕落她甚至没有如何自责,还一直在为自己开脱:这很正常啊,我也是个普通的女人……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77)

然而,不知是以前的伤口太深,还是心底还残留着负罪感,她没有感到幸福。虽然感到很快乐,但总觉得那快乐是虚浮的,就像是一个悲伤的人用烈酒造出的虚浮影象,总有一天会消逝——那时她也回到深深的悲戚里。

然而事实很快就证明了她的快乐并非虚浮。她的幸福也是触手可得。

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处罗可汗带着妻妾们出去打猎。他生怕萧皇后会在骑马时掉下来,之前特别命工匠改良了马鞍。打猎的时候让她骑着马和他并肩而行,这可是他身边最尊贵的位置——义成公主这个可敦,算是彻底的形同虚设了。她对此感到有些歉疚,但很快就迷失在这份尊荣里。

她从其他王妃羡慕的目光中重新找回了当皇后时的感觉。宇文化及曾经承诺再给她一个皇后的位子,却由处罗可汗作到了。

她第一次真正充满感激和崇拜地看着她的夫君。他那雕塑般深轮廓的脸被午后的阳光染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勾勒出一种近似辉煌的英气。

阳光的温暖给他的脸染上了一层微笑的神采,看起来是那么的热情和温柔。虽然极有可能是自己在迷惑自己,萧皇后还是感到一股暖流从灵魂深处冉冉升起,温柔地把她曾经冻结的心包围起来。

她的心底是有冰渣的,她知道。那是悲观、怀疑、惊恐和疏离。老实说,她虽然表面上适应了草原上的生活,其实仍对这风云莫测的大草原感到疏离和恐惧,也不敢相信自己以后真能在这草原上得到幸福。这些情感是顽固的,不是遇上一点暖意就会化掉的。但是她能感觉到,这些冰渣正在一点一点地被侵蚀缩小。

突厥人的骏马虽是世代驯养而出,但仍从野马中寻捕良马。有时候,食天地之­精­气,自然长成的良驹要远胜于在牧人手心里长大的蠢物。今日草原上风和日丽,碧绿的草原上远远有一群野马在奔驰,个个骠肥体壮。其中一匹小马竟是通体雪白,在或褐或棕的成年马中格外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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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士纵马向前,把这群野马往包围圈里驱赶。萧皇后不识马匹好坏,只是觉得那匹小白马挺好看——不,应该说是非常美。它一身白毛若锦,灵巧地在马群中左冲右突,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神兽。

处罗可汗见她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匹小马,对她微微一笑:“我替你把它猎来!”没等她应声便打马向前。萧皇后脸“唰”地一下红了,怕他麻烦,想要纵马追上去对他说她不要——好象贤妻就该怎么作,身体却懒懒地不想催马,心里更是甜丝丝的——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下娇宠,又能怎么样呢?

既然是要猎来当坐骑,自然不能像对打来吃­肉­的牲畜一样动用刀枪箭矢,等用绳索套,套时还得非常的小心,如果把它哪里弄坏了,猎来就没意义了。

处罗可汗既然要把它送给自己的爱妃,自然万分小心。不免有些束手束脚。

那马驹尚为长成,个头甚矮,又极灵活,在马群中左冲右突,如一条在乱石间乱蹿的白鱼一般,极为难抓。

处罗可汗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它套住,喜气洋洋地归来。

萧皇后慌忙催马迎上去,看到他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汗水,心里忽然一阵滚热,就像浸泡在芬芳的热酒里一样,心底那如冰渣般冰冷坚硬的淤积转眼便消失了。在这一瞬间她尝到了一种非常的喜悦,心里也跟着亮了起来。她知道这是幸福的滋味。

她终于感觉到自己,可以彻底地融入这美丽的大草原了。

当然,在清晰地尝到幸福的滋味的同时,她还清楚地感觉到了处罗可汗其他妻妾们那灼人的目光。她知道她们很嫉妒她,因为她们看着她的时候,即使目光再柔顺,眼底也闪着嫉妒的火光。

木多泰也是一样。当初她热情地欢迎萧皇后加入她们,也许是看轻了萧皇后的魅力。也许在她看来,萧皇后这个三十多岁的老女人即使再美,也不能夺了她的宠。

事实证明她太自负了。处罗可汗得到萧皇后之后就专宠她一人,几乎不再看其他人一眼。她可能为自己的自负感到深深的懊悔,因此她在萧皇后面前时就格外显得尴尬。一方面要装作对她有超乎寻常的友爱,一方面又得非常辛苦地遮掩自己心中那熊熊的妒火。真是非常的辛苦啊。连萧皇后都觉得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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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想到自己人过中年还能被其他女人如此嫉妒,萧皇后感到哭笑不得。

她可不是那种藐视岁月的人,非常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年龄。自己当小姑娘的时候只有嫉妒别人的份儿,等到三十多岁了还能被一个比自己小的男人当小姑娘宠着,只觉得上天真会开玩笑。

不过,也许上天不是开玩笑。萧皇后轻轻地垂下眼帘,嘴边汪着一朵淡淡的甜蜜,也是这是上天的格外恩宠也说不定。冬天若能吃到桃子,一定比夏天的时候吃到的甜。

当然,她这里甜了,其他王妃和义成公主那里就苦了。然而她并不觉得自己愧对她们。她在意的,只有义成公主的态度。

虽然义成公主对她最为残酷,但义成公主毕竟是杨广的妹子,也是义成公主接自己来这片大草原的。

义成公主还是一如既往的静默。静默地诡异。然而静默的状态最容易导致未知的祸患。萧皇后知道这点,因此格外注意她的行动。

因为心里敞亮了,她也不再只关注着自己,也有余暇把目光投向其他的人。处罗可汗有很多弟弟们。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他是处罗可汗的三弟,名叫咄苾,也是她当初见血欲晕的时候,默默地走过来扶住她的那个人。

萧皇后对他格外注意,是因为他对义成公主的关系格外好。虽然长嫂如母,义成公主也当过他的母亲,他对义成公主亲近一点很正常,但萧皇后就是觉得碍眼。

都是因为草原的婚俗啊。在这里弟弟可以在兄长死后续娶他的妻妾。

咄芯是因为觉得义成公主以后会是他的人,才对他格外亲密,也说不定。人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如果有人犯了这个禁忌,一定会招来怀疑的目光。

萧皇后真是个贤妻,嫁了处罗可汗之后,就专心地帮他看守起他的瓜田李园来。对这个可能成为小偷的咄芯,那是由衷的厌恶。厌恶地一看他就觉得眼睛被扎伤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0)

其实咄芯长得并不难看。不仅和处罗可汗差不多英俊,看起来还颇为清秀,几乎有种儒雅的风范——这在突厥中当中可格外难得。

他为人也挺温和,见到义成公主的时候还会腼腆地笑——可能因为他还没到三十岁,还有些孩子气。这原本美好的笑容在萧皇后的眼中却是“小儿­奸­猾”。

每当她看到义成公主和他在一块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走近去看,甚至还想跟踪他们。她不想让义成公主犯错。如果她犯了错就要及时纠正她,不管她作了什么,只要还能被劝回头,萧皇后就会帮她兜着——可真是善良到极点了。

有一天,处罗可汗出发去别的部落,去找隐居在那里的自己的叔父办事。萧皇后有些寂寞,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更是如此,便一个人在王庭中闲逛。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不过这个习惯倒让她显得神秘莫测,也像个城府极深的宫廷女­性­。

草原的夜­色­黑得像被墨染过一样。在如海般的黑暗里,王庭里的篝火拼命地燃烧,只能隐约照亮王庭的部分,看起来是那么的弱小,却让人感到非常温暖。

萧皇后一片惬意地吸着篝火中烤羊的香气,一面随意朝四周打量,忽然看见火光的边缘,映出了一男一女的靴角。

她清楚地看到那个男人是咄芯,女的却不知道是谁。萧皇后怕她是义成公主,连忙悄悄地走近去看。偏偏在她即将接近的时候,咄芯和女人移步朝草原走去,还被一群兴高采烈走过来的汝奴挡住了背影。

萧皇后好不容易才绕过那群叽叽喳喳的女人,之后却发现咄芯他们不见了。

仔细一看,发现草原上隐约有两个人影,想都没想就走了过去——为了安全,她应该带个汝奴。但如果那女人真是义成公主,又真的是在和咄芯作什么的话,多一个人看见就多一倍的麻烦。

一阵冷风吹得萧皇后打了一个寒战,沮丧地发现她已经彻底失去了咄芯他们的踪影。草原上静悄悄的,掉一根针似乎都能听得见。草在黑暗中无声地抖动着,给深远莫测的黑暗拉出了一层毛边。

这让萧皇后有了一种错觉,觉得黑暗中似乎有种不指名的怪兽在悄悄地朝她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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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皇后感到害怕了,忙不迭地想回王庭。王庭在身后的远方,隐隐地闪着模糊的光。忽然一阵琴声传来。在空旷的天地之间回荡着,格外悠扬。

突厥的琴是用马棕制的,也是用绷着马鬃的弓来拉响。虽然没有汉乐幽雅动听,也别有一番美貌。

萧皇后下意识地朝琴声传来的地方走去,赫然发现咄芯正坐在月光下拉琴,清秀的轮廓被月光染上了一层银白,显得纯真而可亲。见萧皇后过来了,慌忙站起来,恭敬地行了个礼:“您好。”

萧皇后给他回了个礼,硬挤出来的微笑僵硬地挂在嘴角。咄芯却极为诚挚地对她笑着:“怎么,觉得今天月亮很好,到草原上赏月么?不管晚上的草原对女人来说可不安全啊。您快点回去吧,如果您出了什么事情,我可没法向哥哥交代。”

也许他只是一句普通的家常话。萧皇后却觉得格外的刺耳:什么叫‘他跟哥哥交代’,他能代表他哥哥吗?或者是在暗示他能代替他哥哥?

咄芯没有想到她已经想歪了,竟又说了句惹麻烦的话:“您真美……真的难以想象您已经三十多岁了……怪不得哥哥会视您为­性­命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凝视着萧皇后,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可见是真心赞誉。这句话对突厥人来说是很正常的话,但对汉族人来说,当面夸赞一个女子美貌,尤其是在她孤身一人的时候,几乎是语言上的非礼,若在宗法严厉的家族,恐怕立即就会坐罪。

萧皇后听了他这句话之后全身有如针扎,竟觉得他也觊觎她,而且马上就要非礼他是的,狠狠地往草丛里啐了一口,转过身没命地跑了,留下咄芯一个人呆呆地立在原地。

探视不成反落“险境”,萧皇后再也不敢贸然地窥视义成公主的事情了。而且她还没空管义成公主的花花事件了。因为她发现义成公主静默不语,原来是别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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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成公主又开始要求处罗可汗攻打李唐,表现得心安理得。她的意思显而易见:你娶我嫂子时我没有说一句话,作为对价,你要为我攻打唐朝。处罗可汗是个大男人,甚至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萧皇后,就无声地应了下来——无论如何,她不能让女人看不起。萧皇后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却感到非常的不安。不管怎么说,中原曾是她的家乡。而且,不论到何时,她都不想因自己引起战祸。

上门去劝义成公主之前,她站在大帐的门口犹豫了半天。她知道,劝义成公主不要再造战端一定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说不定还会被她吼骂攻击。而义成公主见到她时似乎已经知道了她的目的,铁青的脸­色­证实了她的判断。

虽然心里发寒,喉头发僵,萧皇后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声音也并不如何颤抖:“妹妹……我就厚着脸皮再以嫂子的身份跟你说……不要再造战端了吧。无论如何,隋已经亡了。你哥哥也活不过来了。天下也更是无法回到以前的样子。即使你把李唐灭了,仍然会有其他逆国补上它的缺口。再打仗已经无意思了,只能让百姓白白遭罪而已。相信你也知道,突厥人对汉人是非常残忍的。你也是汉人,你忍心看着一­奶­同胞生灵涂炭么?”

义成公主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萧皇后感到喉咙上似乎掠过一阵­干­裂的疼痛,但还是硬着头皮讲了下去:“而且,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处罗可汗他一直怨恨你,因为你叫他的哥哥去打仗,而他的哥哥又死在了路上……他不是不想打仗,只是不想在你的指挥下打仗……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你的丈夫,夫妻间还是和和美美地好……”

义成公主还是没有说话,脸­色­却愈加坚硬冰冷,简直像铅块。

萧皇后觉得心里一片冰凉,沉甸甸的就像灌满了铅,但是还是努力牵动快要被冻结的喉咙,声音也忍不住颤抖起来:“好吧,也许你不想……迁就他,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你的依靠……上次始毕可汗毕竟是因用兵而死,处罗可汗虽然身强体壮,毕竟也不是铁打的,如果上了战场,就更难说了……就算是为了你自己生活的安康,也应该少造战端……”一想起她要教唆自己的丈夫上战场,萧皇后不由自主感到一丝气恼,用词也微微有些不客气。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3)

义成公主像被火星烫到一样浑身一抖,“唰”地一下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眼里闪着恐怖的异光,就像她忽然疯了。萧皇后吓坏了,下意识地用手交互扭住了自己的袖子。

“哈哈哈哈——”义成公主大声冷笑起来,声音凄厉:“亏你还敢自称是我的嫂子!你还记得你当过大隋的皇后吗?我看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吧?”

“这……”萧皇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想要争辩,却因为焦急惊悸而吐不出一个字。

“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没良心!连作人的良心都失去了!失节另嫁也就罢了,对以前的丈夫至少该有些良心……你自己不愿报仇,也不许别人为他报仇么?罢了!你已经是禽兽了,我没必要再跟你说话!”

义成公主歇斯底里地吼出了这句话,转头就冲出了大帐。萧皇后僵在原地,露出被暴风雨吹打过般的表情,看着帐中汝奴惊诧的目光,无比难堪。

她反对开战,也是为了义成公主好。可是义成公主竟这样说他,她感到非常的伤心和愤懑。不过,现在不管是伤心、愤懑还是难堪都不是主要的。

处罗可汗马上就要上战场了,才是她现在最要担心的。她没上过战场,又知道它是吞噬人命的东西,因此对它格外恐惧。

但是她又不能对处罗可汗多加劝阻。因为她知道那样一定会深深伤害他的自尊心。因为这件事是因她而起的。他这样作不仅是给义成公主一个交代,也是跟她一个交代,更是给自己一个交代。谁都可以去劝他,只有她不能去劝他。

不知是不是她一念成谶,处罗可汗在进击中原的出事了。出的并不是大事,但是很致命。

他在战场上被伤到了,只是轻伤,却因为调理不善而发了炎。任何一个小伤,只要严重感染,都能要人命。他被送回草原的时候已经高烧不退,虚弱不堪。

突厥的医疗条件差,医生们对他的伤束手无策,请萨满来作法驱病。也没有效。一个强壮的男人因感染而倒下,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的确是事实。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4)

在他伤重卧床的时候,萧皇后几乎不敢睡觉——也睡不着,成天守在他的床前。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庞,心里说不出的心痛和恐惧。

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恐怖的预感,觉得处罗可汗可能再也起不来了。可是她才刚嫁给他啊。刚刚开始爱他,也刚刚开始尝到幸福的滋味……难道老天一定要把她摧残得垮掉才甘心么?

命运总是给她最残酷的结果。在一个清冷的清晨,处罗可汗死了①。

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萧皇后却仍感到惊骇欲绝,然而在惊骇欲绝之后又忽然恍惚了,竟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这段姻缘也太短了。短得就好象半睡半醒时的恍惚一梦。但恍惚归恍惚,那种深彻心扉的疼痛一点都少不了。

而且正因为她恍惚着,心中那疼痛也有些木木的,像柄钝刀一样在她心里乱搅。来得一点都不爽利,带来的疼痛却更加深远,搞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看着处罗可汗的遗体被裹在羊毛里埋进土里,萧皇后感到自己似乎也一并被埋葬了。她现在真是彻底地绝望了。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个上天仇恨的妖虐,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受罪的。

她从小到大一直谨言慎行,不管是大的小的错事都不敢作,却总是遭遇残酷的劫难——残酷的劫难——是的,非常残酷而且毫无理由。她现在甚至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以后不知还有多少残酷的劫难等着她。不管她怎么小心谨慎,只有她活着,就一定逃不过。

想到她想去死了,但是知道自己死不了。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会让自己活下去,这是根植于她灵魂深处的可悲的本­性­——她已经逐渐认识到了。要是她可以让自己死,以前有的是死的机会。而且,在杨广死时她都没有去死,现在一个按汉人礼法来说名不正言不顺的丈夫死了,她有脸去死么?

不过就算她自己不想死,恐怕也活不了。处罗可汗死了,政权便落到了咄芯手里——突厥的元老们经议论后决定,推举他为一任可汗,称为颉利可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5)

想到这里她想去死了,但是知道自己死不了。

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会让自己活下去,这是根植于她灵魂深处的可悲的本­性­——她已经逐渐认识到了。

要是她可以让自己死,以前有的是死的机会。而且,在杨广死时她都没有去死,现在一个按汉人礼法来说名不正言不顺的丈夫死了,她有脸去死么?

不过就算她自己不想死,恐怕也活不了。处罗可汗死了,政权便落到了咄芯手里——突厥的元老们经议论后决定,推举他为一任可汗,称为颉利可汗。

她之前因怀疑他觊觎自己,曾经羞辱过他——虽然只是当他的面往草丛里啐了一口,但对于一个王者来说已经是极大的侮辱。而且,如果他真的觊觎她,对她的愤恨只可能更大——对于男人来说,被他垂涎的女人蔑视和羞辱,带来的愤怒仅此于杀父夺妻。

虽然按突厥风俗,她已经成了他的女人,但他一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而且他似乎很喜欢义成公主,义成公主说的话他一定会听。而义成公主又是深恨她的,说不定会教唆他杀了她……

恐惧像滚开的水一样在她心里翻腾了起来,感觉却是冰凉的。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硬压住心头的不安。不管是要死还是要活,都是她无法掌控的。慢慢等着吧。如果真要死,死得从容得就是了。

新任可汗和上代可汗妻妾的交接出奇的简单。只有义成公主因为要续当可敦,还搞了个像模象样的仪式。如此简单的仪式让人几乎想不起来反抗。

说实在的,萧皇后此时才感觉到,丈夫一死,自身马上就由丈夫的继承人接手的感觉是多么的糟糕。就好象自己只是牛马,或者是物品。一点都得不到尊重。

习惯了胡俗的突厥人也许没觉得有什么——几位和她同样命运的王妃甚至还带有几分喜­色­。萧皇后鄙夷地看了看她们,低头转进自己的大帐,静静地等待未知。

刚开始的几天静得出奇。也许荣幸地当了四代可敦的义成公主并不急着铲除异己。萧皇后讨厌这种平静。它会慢慢地磨掉她的勇气,让她在厄运忽然降临的时候,可能无法保持坦然。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6)

还好义成公主并没有让她等太久。她在一个清晨忽然来到萧皇后面前,进来的时候一声不吭,近乎于偷偷的。坐在镜前梳妆的萧皇后偶然回头发现了她,短暂的一阵慌乱后便坦然了。该来的,总会来的。

义成公主眼皮微微有些肿,似乎有过一场大哭。尴尬地笑着,眉头却紧紧地皱着。这种矛盾的事情使她看起来非常诡异,萧皇后更倾向于认为她是憋着怒气假笑——据说有身份的人发作之前都要保持风度。

“……嫂嫂你真美。脸上还是没有瑕疵。你在草原上也住了年把了,竟然还和刚来时一样。我就不行了,虽然我比你年轻,脸已经被风吹得像脚后根一样了。”义成公主假笑着来了口,说的话却如此的诡异。萧皇后猜想她下一句就是要骂她­淫­荡。在汉族人的思想里,总是会下意识地把美貌和­淫­荡联系在一起。

义成公主见萧皇后一声不吭,神情更加尴尬。现在也轮到她面对这样的局面了。

她想了想,神情看似谄媚,却也让人怀疑是嘲讽:“嫂嫂你花容月貌,不幸再度守寡,实在令人心痛。不过你放心,你虽然失去了一个丈夫,上天又补给你一个丈夫,不管怎么说,还是公平的……”

她在那里胡说八道,萧皇后却觉得她简直是在当面骂她,不由自主地沉下脸,­干­脆露出怒容,鄙夷地看着她。义成公主既然当面说出这样的话,肯定不会让她日后好过。

既然如此,不如在最后显得高傲一点,以后即使被整得猪狗不如,也能少点遗憾。

义成公主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反倒被吓得住了口,竟露出了后悔的神情,就像她刚才是无意中失了言一般。

她看着萧皇后,无比艰难地笑了笑,笑了一半却露出凄然的神情,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不必那样看着我……我不是来找你问罪的……你没有错……你说得很对。如果我不教唆处罗可汗去打仗的话,我就不会再当一次再嫁之­妇­。对他的死,我也很难过……”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7)

也许她那肿红的眼眶就是为处罗可汗哭的。萧皇后想着。她不是会轻信别人的人,却觉得义成公主说得应该是真的。对于女人,她也有种超乎寻常的敏锐直觉。

但是即使知道了义成公主是来道歉的,那又怎样呢?处罗可汗已经死了,她也落到了善恶不明的颉利可汗手里,义成公主就算站在这里道一天歉,又能怎么样呢?她不想原谅她!

义成公主见萧皇后的表情更加冰冷,自己的神情也终于被冻僵了。现在帐中的气氛已经和冷水一样,她若要再说话,就等于光着脚跳进冷水里。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要说,没想到刚一开口就被冻得流出了眼泪:“我知道你恨我,也不相信我真的后悔了,以为我是故作姿态……你要恨就恨我吧。只是你要知道,我是杨家的女儿,我即使嫁得再远,也要为杨家作点事情……否则,我连无法感觉到自己是谁……”

义成公主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抽噎着弯下了腰。萧皇后感到心被触动了,想要过去安慰她,却迟迟挪不动步子。

她不是见义成公主可怜,原谅了她,才想去安慰她的。是她的理智告诉她,如果这时候装作能义成公主冰释前嫌的话,就能安然度过这次危机。

她是很懂得顺应时事的,但是她作不到。经历过这么多的苦痛,她已经­精­疲力竭,无法再勉强自己去顺应时事。

义成公主哭着走了出去。萧皇后依旧冷傲地看着她的背影,心却迅速地开始僵硬发冷。她知道自己可能错失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知道义成公主会向她道歉,大部分是因为处罗可汗的死。义成公主今天其实是变相地对处罗可汗道歉。她知道自己在义成公主的心里仍旧一文不值。

义成公主要翻脸的话随时可以翻。而且她知道,对于尊贵的人来说,对别人道歉需要极大的勇气,如果道歉没有被接受,那无疑是天大的耻辱。即使她之前没和义成公主有过过节,这一下也等于和她有了深仇大恨了。看来一场灭顶之灾,她是躲不过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8)

萧皇后继续沉静地等待厄运的来临,但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坦然。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更令她猝不及防的事。

一个平静得天地都要睡着的黄昏,颉利可汗身边的汝奴忽然来找她,说颉利可汗晚上要到她这里过夜,请她先准备准备。来通报的汝奴态度非常的平常,就像认定了萧皇后不会有什么异议一样。

萧皇后的确不能有什么异议,却不能没有什么想法。老实说,她对颉利可汗要来她这里过夜,感到的是本能的厌恶和排斥。一句话不说就想来占有,他当她是牲口么?

这只是最初的想法。片刻之后,她又想到,也许今天晚上的事情不会像她想得这么简单。从表面上看颉利可汗像是还垂涎于她的美貌,不会杀她害她,但也不能排除他也许是想让她先放宽心,然后再恨恨地羞辱她一番。

那样比直接羞辱她造成的伤害还要大。她就这样被杨广羞辱过。而且羞辱了她之后也未必会放过她。经历了这么多劫难之后,她已经无法把身边人想得太好。

萧皇后点起了两枝牛油蜡烛,老僧入定般坐了。并不是她觉得这样就能镇住颉利可汗少对她无礼,而是至少能让她自己感到安定些。她根本无意梳妆,汝奴们却自作多情地给她打扮了一番。

晚上颉利可汗走入帐中的时候,萧皇后正坐在灯影中一动不动。昏黄微红的灯影不仅没让她的容­色­退减半分,反而称得她的皮肤白如凝脂,还有种|­乳­酪般的香暖感觉。微微垂下的眼皮和光华的双腮更被灯影染上了一层晕­色­,倒像涂了胭脂一般。

她无论何时都是美得这么过分,也总是给自己带来过分的麻烦。

见她如此美法,颉利可汗竟不敢惊动她,一声不响地绕到了她的身边,陶醉地看着她的侧脸。那真是无比美丽的剪影啊。

颉利可汗心神俱醉之后想说些什么,没想到口舌竟呆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窘迫之际见她的腮边有一缕细发垂了下来,慌忙伸手去撩,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萧皇后本能地向一旁闪去,同时冷冷地看向他。

颉利可汗看到这冰冷的目光,那感觉就像在温软的|­乳­酪中吃到了石子,呆了片刻之后尴尬地笑笑,找了个离她稍远的椅子坐下了:“我知道你大概不大习惯……放心,我没有轻看你的意思。也许你暂时没法理解,因为你是我哥哥非常喜欢的人,我也会很珍爱你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89)

萧皇后可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但听他的口气竟像是说他和他的哥哥共事一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由得心里有气——即使是按突厥的习俗,他也是在他哥哥死后才能理直气壮地拥有他的妻子,可是他在他哥哥没死之前就开始觊觎了。

她忍不住出言讥讽他——这也是拆穿他可能戴着的假面具的最佳方式:“您不用骗我了吧。我知道您一定恨透我了。我曾经让你难堪过,你记得吗?因为我怀疑你在那个时候就觊觎我的美­色­。”

颉利可汗一呆。萧皇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原以为他会皱起眉头立即发作,没想到他眉头一展笑了开来:“天哪,你以为我接下来会忽然翻脸,把你扔到马圈里去么?放心,如果要把你扔到马圈里去,全突厥的女人恐怕要被扔光了。哦,你是怕我在那个时候怀恨在心,现在来报复你么?你凭什么觉得我是这样的坏人呢?”

萧皇后愕然,却清楚地认定他不是在说谎。就算他想戏弄她,但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再说谎了。倒是颉利可汗说的最后一句话让她深深迷惑起来:是啊,自己凭什么觉得他一定是坏人呢?

哦,想起来了,大概是因为她怀疑他和义成公主有染吧,便本能地把他妖魔化了。不过现在想起来,之前对他的一切怀疑都是查无实据。这种情况下她还贸然地对他横眉冷对,实在是太失礼了。

萧皇后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些须尴尬的神­色­。颉利可汗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过我那时的确是很生气。不过我也的确对你有所向往。说觊觎的话太伤人了。我可是抑制住欲望,但是本能的向往是禁绝不掉的。”

萧皇后顿时又紧张起来。但想到自己已经年过中年,竟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如此向往,简直让人啼笑皆非,忍不住冲口而出:“我有这么好么?”

听她问出这句话颉利可汗倒愕然了,呆了片刻才懊丧地笑笑:“是啊,哪里好啊?我也说不出你哪里好,倒就是觉得你哪里都好。”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0)

“切!”萧皇后撇了撇嘴,脸不知不觉地红了,倒像少女在嗔怪自己的情人。

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只是对他的乱耍嘴皮嗤之以鼻而已。

她之所以会招来这么多桃花劫,她那不老的美貌是一个因素,另一个因素就是因为她的态度经常不清不楚,容易让觊觎她的人想歪。相比起起一个原因来,这个原因无疑更致命。因此也不能怪别人动不动就对她动花花心思。不过她也的确不是故意的。

颉利可汗出神地看着她的脸,就像要把她刚才那一瞬间的娇羞神态深深地印在心里一样。片刻之后深情地笑了:“真难以想象你比我大好几岁。还是像小姑娘一样啊。不管是样貌,还是神态举止。你为什么能把青春这么完整地保存下来呢?”

萧皇后哑然。说真的,她真没觉得自己是人老心不老过。这副年纪了还要像少女一样矜持扭捏,的确非她所愿。

她的心态并不比其他人年轻,说不定比其他人还老些——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的心态像个小老太太。也许所有的女人被迫接受桃花劫的时候,不管有多大年纪,都会是这般模样。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她年轻时没有好好地矜持扭捏过,所以才“老来聊发少年狂”。

颉利可汗见她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越发觉得可爱,目光也有了几分醉意:“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简直就是个没开窍的小姑娘。在月光下都能看到你脸涨得通红,还往草丛里啐了一口,之后还笨拙地逃跑……我当时被你搞得很生气,但很快就不气了。因为不能跟个‘没开窍的小姑娘’生气啊!”

萧皇后越听越觉得哭笑不得。她现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生过孩子,所以就永远长不大。不过要生孩子的话她这辈子恐怕已经没机会了。没听说三十多岁的女人还能生孩子的。

但是如果她一直这样“青春”下去,后果简直无法想象——谁见过六七十岁的老太婆还像青春少女般扭捏么?

①关于处罗可汗的死因记载不明。但没有记载说他是被唐朝的军民杀死的。但按史书记载,义成公主在东突厥为后的时候,东突厥就没有停过对唐的­骚­扰。作者便结合这两点,在处罗可汗的死因上,作了大胆的想象。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1)

她想着越发感到尴尬,双颊不由自主地涌起红霞,脸变得像被酒熏过的桃子一样,格外诱人。

颉利可汗见她这般模样,已经有些把持不住,但他还有很重要的话没说,只好勉强把快要燃爆的目光冷却下来,严肃而又深沉地说:“当然,我不生气绝不仅仅是这个愿意。虽然你对我无礼,但那是因为你对我哥哥忠诚。我们突厥的婚俗虽然不至于让家族离散,但也造成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让女人认为家族的成年男子都有可能成为自己下一任丈夫,有些女人会……”

说的这里他顿住了,可能是不想在一个汉族女人面前过多地谴责自己民族的婚俗。人有时就是矛盾的。虽然觉得自己的民俗有很多地方不足,但就是不像让外人鄙视自己的民俗。

萧皇后觉得这句话颇为顺耳,嘴边不知不觉地浮起一丝微笑。但颉利可汗的话让她有些怀疑,很快便胡思乱想起来:他这样说有指么?是指义成公主么?

颉利可汗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甜蜜的醉意又开始在脸上蔓延,火星般的欲望也在眼底若隐若现。他微笑着走到萧皇后的面前,向她款款地伸出手来。

虽然他很倾慕她,在她面前仍不免有种些救世主般的高傲——毕竟是他让她能继续过着王妃的生活。

萧皇后知道他是想牵了她的手之后直接把她拉到床上去,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下意识地低下头去,露出了排斥的神情。

颉利可汗的笑容僵在脸上,一丝犀利的光在眼中一闪而过。虽然这道光转瞬即逝,萧皇后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她仿佛嗅出了血腥味。虽然颉利可汗一直是一副很温和的样子,但不能排斥他一直把野­性­压在心里,等到适当的时候才爆发——杨广就是这样的。而且杨广好歹还生在礼仪之邦,书乡门第,野­性­爆发的时候还如此厉害。颉利可汗可是天天和野兽风霜为伍的突厥人,骨子里灌满了野­性­,如果爆发出来,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2)

幸亏颉利可汗并没有发作,只是尴尬地笑笑:“你还不能习惯,是么?那就等一阵子吧。我去其他人那里好了,你先休息。”说罢带着高贵慷慨的笑容朝帐外走去。走到门帘边的时候还不甘心地补了一句:“我对你如此耐心,是因为你是我哥哥很珍爱的人。对其他人我才不会这样呢。”

萧皇后敷衍地笑笑,身体却因紧张而紧绷。颉利可汗最后一句话印证了她的猜测。也许这句话他只是无心说出的,却真实地暴露了他的内心:我绝对不只有一种方法对你。

看来自己这次又是在劫难逃。萧皇后因此长吁短叹,忧愁恐惧的时候还有一种浓重的羞耻感。

说实在的,一想到自己这是在“忠贞守节”,她就会有一种强烈的自我嫌恶感,觉得自己不配——已经经历了好几个男人了,还装模作样地守个什么?但这不代表她愿意立即微笑着侍奉自己新的丈夫。不管怎么说,她就是不想。

也许是因为处罗可汗刚死,也许是因为对自己像被牲口一样转来转去感到厌恶。

之后的几天,颉利可汗对萧皇后显示了充分的耐­性­。每天见她的时候和颜悦­色­,还不停地送她礼物。首饰啊、衣料啊全都让汝奴恭恭敬敬地捧进她的帐房来。

乍一看来萧皇后的处境很安全,萧皇后自己却觉得自己的处境危险极了。他要是把她完全忘在了脑后还好,这样天天把她放在心上,不停地讨好她,恰恰因为他对她势在必得。

想着自己就坐在火山的边上,萧皇后日日过得都不安心。

正在这微妙的时刻,忽然传来颉利可汗要出兵攻唐的消息。萧皇后料定这又是义成公主教唆的,不由得惊诧莫名:前几天她还说自己知错知悔,这又是怎么了?

虽然很不情愿,萧皇后还是登门去劝义成公主。虽然知道上次可能和她结下了仇恨,但萧皇后并不如何犯怵。说来也讽刺,她之所以这么有底气,正是依仗颉利可汗喜欢她。利用一个讨厌的人对抗另一个讨厌的人,是不是很无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3)

义成公主见了她之后表情异常地复杂。看了她一眼就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似乎无法面对她。

萧皇后无遐去分析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坐下便快刀砍乱麻地开了口:“妹妹……也许你已经不把我当成嫂子了,但看在我比你大的份上,我还喊你一声妹妹吧……我就开门见山了,妹妹,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战争的危害,为什么还要让颉利可汗去打仗呢?如果他再有什么不好,我们该怎么办?”

义成公主身体一颤,缓缓地看向她,眼里充满了鄙夷和缘分,更有些须委屈:“不是我叫他去打仗的。是他自己要去的。攻占中原一直是他的梦想。而且他哥哥也是因唐而死的,就算我不要报仇,他也要报仇。”说着她便身体转向别处,给了萧皇后一个冰凉的背影,喉咙却在用力地蠕动,似乎有什么未竞之言一样。

她得确有很多话没说。那是因为说不得。在处罗可汗刚死的那一阵子,她的确有了悔意,打算从此不再对唐发动所谓的复仇之战。但可能是因为复仇之心未死的关系,当她看到颉利可汗也想攻唐之后,之前的悔意瞬间便消融了,攻唐的热情再度高涨,少不得又对颉利可汗煽风点火。

不过正因为她之前感到了悔意,再度煽动颉利可汗的时候就感到格外的亏心,因亏心反而希望萧皇后能够理解她。几乎忍不住要对她坦露心扉——也幸亏她没说。萧皇后是绝对不会理解她的。

萧皇后是个很会审时度势的人,很快就判断出主要症结在于颉利可汗。既然如此,劝义成公主也无用。劝颉利可汗更是找死——他说不定正强压着对她的不满呢,若见她多管闲事,把之前的恼怒一并发作出来就糟糕了。

为今之计,只有乖乖闭嘴,藏在帐篷里,好好地享受这因战争而带来的安定时光。说不定他会在中原抢几个美女回来,对她的心思说不定就淡了——不过这样想有些无耻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4)

然而事情并不像她像得那么美妙。颉利可汗并没有因为要打仗就忘了她。在临行的前一天夜晚到她的大帐里来了。

他脸上仍然带着温和的笑,眼底却隐隐有股野­性­在涌动,就像盛在深井里的,沸腾的岩浆。

萧皇后感到自己的肌­肉­在不自觉地扯动,皮肤也不由自主地绷紧了。那恐怕是他鼓动起来准备用在战场上的杀意吧。按照常规,杀意强的人­色­欲也会强。今天晚上她要格外小心。

“我马上要去中原了。你有什么东西要我帮你带的么?虽然那还不是你的家乡,但也会有你喜欢的东西吧。”他说得很轻松,就好象他是去中原游玩一样。如此的狂妄。倒容易被人看轻。

萧皇后心里就有些不以为然,因此对他也更加担心——见他这副模样,就像完全不知道战场的残酷一样。怀着这样的心情上战场,就算他神勇无敌,也可能落不了好下场——更何况他还不一定是神勇无敌。

“可汗,也许您会觉得我们女人罗嗦,但是为了您着想,我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萧皇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她实在不想再成为再嫁之­妇­。

她乖滑地把自己伪装成全为他着想的样子,这样即使他不想采纳她的意见,也找不出由头发作。

萧皇后紧张地看了颉利可汗一眼,确认他的脸­色­平和之后才继续说:“您如此着急攻唐……是为了报先代可汗的仇么?”

颉利可汗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是如此的晦涩,因此看不出他的感情波动。

萧皇后以为他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稍稍放心了些:“恕我大胆……我认为家族之仇不可不报,但对于王者来说,战争还是要看准时机。现在我国(在称东突厥为“我国”的时候,萧皇后心里还是不免“咯噔”了一下)刚打过一场大战,也刚失去一个可汗。人民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上都没有缓过来,仓促开战……恐怕胜算不大……”

颉利可汗又微笑了一下,笑得更加晦涩:“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5)

萧皇后以为他准备采纳已经的意见了,心中微喜,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小心斟酌着措辞:“依我看……我见识粗浅,只是顺便说说……不如先休整一段时间,再派探子去唐打探,获得充分的情报后,再攻唐也不迟……”

虽然是另有目的,她倒是提出个不错的提议。

“哼哼哼……”颉利可汗冷笑起来,笑声中竟充满了莫测的寒意。笑过之后忽然拉下脸来:“你瞧不起我,是么?”

“啊?”萧皇后猝不及防地,正在疑惑他这话从何说起。

颉利可汗忽然站起来,一下把她扑倒在床上,双手像铁钳一样捏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腕狠狠地按进床上垫着的茸软的毛皮里:“你瞧不起我,是么?你一直因为我无法代替我哥哥是么?”

萧皇后没想到他会有这种想法,顿时惊呆在那里。看着他的目光已经像刀子一样犀利,其中更包含着野兽般的杀意,心顿时像掉入了冷水里,又像打鼓一样地狂跳。

“可汗……你这是怎么说的……我真的是为你着想……”萧皇后的嗓子在不知不觉中沙哑了。她被颉利可汗凌厉的目光压得喘不过气来,甚至感到他目光中的那份锋利正在切割她的身体。

颉利可汗真的要比处罗可汗可怕得多。她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深深的后悔,可现在显然后悔已来不及了。

“就算你真的是为着想吧,那也是错……你为什么要这么为我着想,还不是瞧不起我?觉得我没有本事,去了战场就会死掉……你一直不肯从我,也是因为觉得我永远无法取代我哥哥吧?”颉利可汗声音很低,把声音含在口中咀嚼着,听起来竟有几分野兽磨牙般的恨意。

他看着萧皇后的脖颈白如凝脂,便无所顾忌地吻了下去,在­唇­舌轻触之后,忍不住用牙齿轻轻咬住。

萧皇后感到他的牙齿在自己的­嫩­­肉­上轻磨,似乎马上就要咬下一块­肉­来,顿时怕得身体都僵硬了。

她野生动物般敏锐的直觉在此时又发挥了作用。虽然不情愿,但她知道自己这次必须得从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萧皇后勉强挤出笑容:“您是我心中也一直很伟大。其实我已经想好了,正打算把我自己献给您……”这几句话很­肉­麻,她也知道颉利可汗一定也知道那是谎话。但是虽然是谎话,她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是服从。颉利可汗现在就是要她服从。

颉利可汗眼中的凶光果然稍敛,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又回到往日温和的样子,但是眼中那灼热的欲望依旧烫人。他毫不客气地扯开萧皇后的衣服,比处罗可汗粗鲁。

虽然他不至于不理会萧皇后的感觉,但比她经历过的其他男人都要粗狂。他的热情一次次卷土重来,简直让萧皇后­精­疲力竭。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6)

她担心他今天夜里这样消耗,明天怎么上得了征途。不过也许他就是这种无穷­精­力的人。萧皇后感到自己难以应付他,甚至希望他以后一直都泡在战场上别回来了——如果他战死了,她恐怕会落在更禽兽的男人手里,所以暂时还不能希望他战死。

当然,她现在应有的感想不应该只有这些。她可是被强迫的。但是既然已经沦落到了这个地步,很多事情就该想开些。

出乎萧皇后意料的是,颉利可汗在战场上并没有泡得太久,也没有败得灰头土脸——以前窦建德和处罗可汗对唐朝的用兵不利不知不觉在她心中构建起了一种唐朝很强大的映像,才会下意识地觉得颉利可汗跟唐朝打仗落不了什么好。而颉利可汗和唐朝是互有胜败,从他掠来大批物资和人口,还把唐朝的几座城池捣得稀烂来看,似乎更像胜者。

也许是突厥人对汉族的女人很有兴趣,他掠了大批女俘带回王庭。萧皇后以为自己可以清闲一阵,没想到他回来后的第一晚还是来找她,整整折腾了一整夜,几乎要把她榨­干­了。

黎明时他抚摸着她的身体满怀倾慕地说他看了所有汉族的女俘,竟没有一个有她美丽。萧皇后听了之后只有在心里苦笑。看来她只有认命了。趁早把自己心中的不满打扫­干­净吧,否则一定会神经错乱的——天天怀着不情愿和他亲热,不可能不憋出毛病来。

颉利可汗为了彰显自己的战功,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席上命那些被俘的汝奴穿上从汉族富户那里抢来的绸缎衣裳,为突厥贵族们斟酒歌舞。女俘们一个个怕得脸­色­发青,浑身颤抖,却不得不强颜欢笑。她们知道如果自己侍侯的有一个不好,立即会被这些野兽般残忍的突厥人杀了,就像他们杀死自己的父兄一样。

萧皇后看着她们惊恐的样子,心里是盐滞般的疼痛。想到她们宴会结束后就会像猪狗一样被突厥贵族瓜分,心里更痛。

她小时生于民间,知道普通百姓们要把日子过得象样是多么的不容易,也知道他们对幸福生活的期盼是多么的强烈——正因为不容易,所以才对未来加倍期盼。因为战争,他们的生活和期盼全都化为一炬。被杀的人死得痛苦,之后冰冷地腐烂化为尘土。幸存下来的人带着无法愈合的心灵创伤,猪狗一般地在敌人的脚下苟延残喘。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7)

他们虽然是李唐治下的百姓,但也只是百姓而已。不管他们的统治者作了什么,他们都是无罪的。可是所有的战争都要拿他们这些无罪的小民出气,不管是以什么样的理由。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朝义成公主看去,愤怒在眼底像岩浆一般涌动:看到这些女人的惨状,你还觉得你应该报仇么?只是在伤害无辜的人啊!这些人还和你是一个民族的!就算你真成了突厥人一样,也该记得你曾经在汉人的供养下生活啊!

义成公主看到她的目光时身体一颤,但很快便坦然了。漠然地看着她,一副坦然面对她愤怒的样子。

看来她也知道自己有错,却还有继续错下去。可能她娘家的仇在她心里的烙印是如此之深,以至于不报仇就无法活下去。当然也可能因为她没有在民间生活过,无法把百姓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来看待,因此也无法切身体会人民的疾苦。

这倒也不能怪她。这是尊者的共­性­,无论是哪国都一样。不平等的生活条件和社会最容易产生非人­性­的优越感,如果再得不到正确的教育,就毕生记不起自己其实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很遗憾,不管是针对哪一国贵族的教育都是反其道而行之,让贵族以为自己和平民一样,反而是万万不能允许的。

宴会总算结束了。突厥贵族们就像瓜分牲口一样把汝奴们瓜分了。汝奴们因为惊恐,呆傻傻地等着“主人们”把她们分开拉走,倒也和谙哑的牛样没什么两样。

萧皇后看到这副景象后只觉得格外的揪心,只有把头扭向别处。

也许是为了让她多些人说话,颉利可汗也分配给她大批汉族的汝奴。萧皇后虽然不愿役使她们,但多了几个汉人在侧,总觉得可说话的人多了——即使她很努力地学习突厥的风俗,和突厥的汝奴们仍有­鸡­同鸭讲的时候。

掠来的汉族汝奴虽然都是北方人,也有几个是能说会道的。

其中有个赵果儿的汝奴的,嘴皮子特别巧,长相也有几分南方人的娟秀。她也是个很善于在异邦生存的人,很快便和帐中的突厥汝奴们搞好了关系,对自己的汝奴身份似乎不大讨厌。

若按平常的说法,她这种作法是“媚颜从贼”,是大大值得鄙视和批判的,萧皇后却对她很是欣赏。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8)

她对那种自己坐在高堂软塌,看着别人深处水深火热,还叫他们自杀自残,“以名高洁之志”的道德家是很反感的。不管到了什么境域还是坚强地活下去为妙,如果会伤害别人的话那要另说。不过如果真是只想活下去的话,是不会伤害到别人的。

萧皇后在突厥汝奴不在侧的时候把赵果儿唤到身边,给她喝了杯热腾腾的­奶­茶,细声细语问起她的遭遇。

一开始赵果儿什么都不敢说,后来听萧皇后说她也是汉人,又见她神情无比的慈爱,才犹豫着开了口,一开口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原来她今年只有十六岁,住在突厥和唐边境的村子里。今年突厥忽袭唐境,她的父母和兄弟被杀,她被掠来了这里。

突厥人袭掠汉人的时候几乎会把汉人杀尽,只把年轻女人掠了带走。萧皇后听赵果儿说起她父母和兄弟在她眼前被杀的样子,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地揪痛。便把赵果儿留在身边,好生爱护。

颉利可汗也许是为了充分品尝自己的胜利的果实,也许是为了再度确认掠来的汉族女人是否真的都不如萧皇后,归来后的几天都是在新掠来的汝奴那里过夜。

不知是不是那些年轻女人真的没有萧皇后魅力大,还是因为他太喜欢萧皇后,没过几天又到萧皇后的帐中来找她。

见他对自己如此眷恋,萧皇后哭笑不得,只得曲身侍奉。唯一担心的是赵果儿见了这杀亲灭家的“总仇人”,心里会受不了——她知道赵果儿对突厥人的仇恨其实是很强烈的,便把她支得远远的。

突厥汝奴们见颉利可汗几天没来找萧皇后,都担心她会就此失宠。听说颉利可汗又要来找她,一个一个高兴得不得了,在颉利可汗来之前,一齐动手,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萧皇后见她们如此,不知是该微笑还是叹气,就把自己交给她们,任她们打扮。

突厥汝奴们仔细仔细地把她的黑发梳得顺如瀑布,取些细发结辫,再在末尾配上垂珠。

萧皇后虽然已人过中年,又在塞外生活了这么多年,头发还是如小姑娘般润泽,仍然漆黑透亮,光可鉴人。

汝奴们为她梳好头后,又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珍珠玉石穿成的璎珞,还在她的额前挂上了一个祖母绿宝石作成的垂饰。萧皇后的头脸上一时宝光流动,再加上她黑发生光,雪皮润泽,简直明艳不可方物。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299)

汝奴们怕她的容­色­被这满头的宝气压下去了,又小心翼翼地给她涂上胭脂水粉——胭脂水粉在塞外是稀罕物,汝奴们运用起来很不熟练,但也不至于把她画丑。

萧皇后见铜镜中的自己妆容妍丽,装饰华贵,虽然觉得今天没什么好庆贺的,但还是­精­神一振,心情也渐渐地好了起来。

颉利可汗见到她这副样子果然非常满意。今天的他回归了以往的温和,微微地笑着,配上他那双闪亮的、甚至还有些清澈的眼睛,也算得上赏心悦目。

萧皇后原以为听过突厥人对汉人边民的暴行,对他心里会有所抵触,没想到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没有亲眼看到边民被杀吧。而且也不是他亲自去杀。女人,总是软弱的。

曾经粗暴的男人温和起来就格外有蛊惑的力量。

也许是见萧皇后今天很漂亮,颉利可汗心情大好,轻轻地坐到她身边,温柔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微笑着说:“你今天很漂亮啊。”声音也很柔,就像用细羊毛搓成的捻儿。

也许是这句话听起来很顺耳,萧皇后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脸也不知不觉地红了。她惊讶地发现,见到颉利可汗之后,她还是有些高兴的。甚至还有种“久别重逢”的喜悦。

也许是因为这些天来她一直劝自己“认命”“认命”,结果就真的认命了。她对自己的变化很无奈。她知道自己不仅仅是被自己劝服这么简单。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也需要丈夫。

她为如此的自己感到羞耻,但没有办法。她早已不再徒劳地像要拔高自己了。那样实在太辛苦,最后也会一无所获。

第二天早晨,颉利可汗离去之后,萧皇后第一次心中安定地走出大帐,看着熙熙攘攘的王庭,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帐外的新鲜口气。

虽然觉得有些无耻,但就这样吧。她第一次发现,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心安,心安的感觉总是很好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00)

然而让她有些诧异和不快的是,赵果儿忽然对她疏远和冷淡了。

虽然仍然装作对她很亲热,眼底和眉稍却依稀带着冰冷的感觉。萧皇后很惊讶,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便在帐中无人的时候,把赵果儿招来询问。

“说吧,你对我有什么不满。”萧皇后让她坐在对面,微笑着问她,神态中有种盛气凌人的谦和和坦然。

“您多心了,您对我这么好,怎会有所不满呢?”赵果儿还在强装。

“你不必掩饰了。”萧皇后笑意更浓,直盯着她的眼睛,用目光告诉她自己已经把她看穿了:“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别人是真情还是假意,我还是知道的。”

赵果儿的脸一下青了,用力地抿了抿嘴。接着不可思议地露出了厌恶和受伤的神­色­,轻轻地说:“和突厥男人在一起,您很快乐吗?”

“什么?”萧皇后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来,猝不及防地失声惊叫,脸也不知不觉地红了,难堪地嗔怪道:“你这是什么话?”

赵果儿定定地盯着她,也露出了难堪的神情,眼中却闪着寒光:“我听到了,您很快乐的样子。”

萧皇后立即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难堪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感觉自己像忽然被人剥光了衣衫,恼怒地说道:“你在帐边窥视了吗?你这小孩子,怎么这样……”

赵果儿没有理会她,继续直直地盯着她,眼中的羞耻和愤怒都要沸腾了:“我是担心您……才走到帐边听听里面的动静……没有想到……也许您会说您是不得已,但是即使是被逼无奈,心里也应该……可是我觉得您不仅是从心底愿意了,甚至还很享受……您难道有没有觉得不合适么?”

萧皇后无言以对。难堪和恼怒一起在她的心上践踏。赵果儿说完这些话之后转身就跑。萧皇后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像窒息一样用力地抽着气。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重新翻涌起来,一股血腥味浓浓地往喉头窜。

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认命,今天却有人告诉她认命多么耻辱。赵果儿是因为父母家人都被杀了,视突厥人为禽兽很正常。

虽然她没有赵果儿这样的境遇,但也有被逼再嫁、如牲口般转来转去的境遇,如果就此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地跟着颉利可汗的话,实在太过可耻。但是,如果她心里抱着不情愿的话,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01)

萧皇后忽然觉得在帐中不能呆了,再呆就要被憋死。可是走出大帐后看着王庭里熙熙攘攘的人流,又觉得头晕。

忽然看到义成公主戴着背面都镶满珠玉的帽子,带着一群衣饰华贵的使女,趾高气扬地走过去,顿时瞪圆了眼睛。要说谁在突厥快得最快乐,恐怕就是她了吧!不仅得意洋洋地续任了可敦,还在为了自己家的仇怨,教唆突厥杀害其他家的人!

萧皇后黑着脸朝她走了过去。义成公主见她呼吸已乱,眼现异光,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您还打算‘劝’可汗攻打中原吗?”萧皇后冷笑着,气息更乱。

“这是当然的事情。”义成公主眼角微微地颤动起来,却仍旧冷酷地倨傲地答道。

“那你就继续这样作吧!”萧皇后眼中喷出了怒火,声音也有些变调:“让所有在突厥生活的中原人都为你承担罪孽!”

义成公主浑身都颤动了一下,正要答话。冷不防她身侧一个衣饰华贵的女人恶狠狠地Сhā口:“要劝可汗的话,恐怕你最有机会吧!你不是天天都躺在他的身下么?怎么去让别人去劝!?”

萧皇后像被炮烙了一般身体一颤,鼻端似乎闻到了自己心被烧焦的味道。

她冷眼朝那个女人看去,发现说了如此恶毒的话的人竟是木多泰。此时正像个恶兽一样看着她,鼻翼还在微微抽动着。

萧皇后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义成公主那边,今天也是亲亲热热地跟着她。

大概木多泰是因为恨萧皇后才站到义成公主那边的吧。也难怪,她在突厥女人当中也算是风华绝代,却在两代可汗这里都失了宠。而且她的宠还是被一个可以作她妈妈的异乡人夺了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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