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阳的午后,春阳由窗外斜斜照入六姑娘府书房,书房东角的梁柱旁,摆放着一张柔软舒适的躺椅,躺椅上斜卧着一名睡得正酣,嘴角挂着一抹浅笑的娇人儿。
娇人儿的身旁,散落着许多书册,她的手中,也握着一卷书册,一卷因反复多次翻阅而略略有些破损的书册。
突然,书房大门,徐徐被人推开了,一名面无表情的男子冷冷环视书房一圈后,缓缓走至躺椅旁,低下头,将目光定在那张精致绝美的小脸上。
躺椅上的娇人儿,依然睡得甜酣,许久许久后,男子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眼底似乎隐隐带了点薄怒,但当男子将目光移向她手中握着的老旧书册时,他眼底的怒意微微化开了些,可神情依旧冷然。
半晌后,男子突然转身走出书房,再出现时,手中多了一床薄被。
将薄被覆于女子身上后,男子又蹲下身将地上的书册一一拾起,按册目整齐排放于书架上,两个时辰后,缓缓关上门,头也不回地静静离去。
“哎呀!又睡过点了……”
傍晚时分,终于大梦初醒的云莙,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睁开依然睡意浓浓的双眸环视了一下自己的书房,云莙立即发现了那股“不太对劲”因何而来——
她原本凌乱不堪的书房,已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跌落在她身旁的书册,全被分门别类归至了架上,案桌上原本堆成一叠的高高文牒,按照日期与部会摆放成了整齐的六小叠,以及一叠特急件;墨,已磨好,笔,已洗净,笔洗里德水那样清澈;彻夜未掩的窗户,依然没有合上,让她一抬眼便看得见屋外春景,而她的身上,覆有一床薄被。
“这家伙手脚很利落啊!”轻轻打了个呵欠,云莙伸手拉了拉躺椅旁的垂铃,“小十一,人呢?”
“若姑娘问的是那个穿得跟画里走出来的古板教书先生,一脸面无表情,然后脸上又有块让人不知该看还是不该看的大黑渍那人,他走啦!”当一个小小的身影闪进屋内,一串连珠炮似的清脆嗓音也同时响起。
“走了?”
听到这话后,云莙起身走至案桌旁,然后在望见桌上那封署名“左玺洸”的信柬时,心跳难得漏了一拍。
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不过此刻她也懒得思考,只是望着那三字署名兀自喃喃,“这手字写得够美、够大气的啊……”
无怪云莙发出如此感叹了,因为未正式担任女儿国丞相一职前便在丞相、尚书处四处走动的她,看尽了多少文牒,却从未见过如此清朗、俊拔又笔力苍劲的字迹与笔触。
举重若轻的笔锋,庄重内敛间不失飘逸;行云流水般的笔顺,看似孤傲,但孤傲中却又透着一抹淡淡细腻。
在看到这手字后,云莙几乎立刻就被折服了,那股原本因必须再度拥有一个陌生参事而感到困扰的心情,霎时烟消云散。
不过这短暂的好心情,只出现在看信前,看完信后的云莙,难得陷入了苦恼中。
因为这位字写得很美、很大气,手脚很利落的“左玺洸”,竟在信柬中列举出了她的三大罪状,然后在那优美、精确又毫不客套的用字遣词之中,谢绝了她的“好”意——
一,身为丞相却如此宴起,不仅错过早朝,耽误公事,更在外人进入书房时完全无所警觉,严重怠忽职守;二,书房过于凌乱,睡姿过于率性,完全没有慎独之思,操守有亏;三,身为女儿国最位高权重之人竟以公谋私,德行有失。
“是啊!在您书房东摸摸西整整了两个时辰后,走啦!”听及云莙的回答后,小十一点了点头,在发现她望着那封信柬半天无语之时,好奇地问道:“六姑娘,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想御史院的李大人应该会相当欣赏他。”将手中信柬递给小十一,云莙又窝回躺椅中,抬头凝望着房顶。
“能让瞧谁都不顺眼的李大人欣赏,这样的人,世上可不多见呢……咦?这家伙过去是活在哪门子年代、哪门子国度里啊?另一个女儿国吗?架子会不会太大了啊?”
接过云莙递过来的信,小十一是有些佩服地说道,但在望清信中文字后,忍不住哇哇叫着——
“第一,谁人都知道六姑娘您从来不早朝的,而他之所以能自由出入您书房,自是因为您昨晚吩咐过他今日午后会来报到,再加上他又是搭包夫人府上的马车前来,所以大伙儿当然不会挡他啊!第二,他管您书房凌不凌乱,睡姿率不率性,他是来当参事,又不是来当您奶娘或管家的;第三,您找的是您个人参事,就算他正直到完全不想靠裙带关系谋差,但这私人职位与”以公谋私“四字有什么关系啊?”
“小十一,听你说话真是种享受,完全不必我费心思猜你说这话时,心中是否存在别的含意。”转头望向小十一,云莙笑得开怀,“这世上的人要都能像你,麻烦事肯定少掉一大堆。”
“六姑娘,您别老这么夸我,我会当真的。”听到云莙的话后,小十一脸微微一红,可眼眸却那样欢喜,“您要出门?”
“我瞧瞧他去。”云莙一边说,一边由躺椅上懒洋洋起身。
是的,瞧瞧左玺洸去,因为无论他是因自觉不受重视而在使性子,还是当真不想接这差,但只要能让包夫人开心、放心,她就会尽全力将他弄到自己身旁当参事!
换上一身外出服,又差人向包夫人打听左玺洸的住处后,云莙立即命马车驶向城南一处破旧三合院,在马车停下后,独自一人向院内走去。但在听及院中传出一个低沉、磁性的醇厚嗓音时,她的脚步,缓缓停下了——
教的是习字,并且还是非常庶民化且实用的字句。
透过窗户,云莙望见一名一身温文尔雅的儒衫打扮,头上戴个儒巾,一整个中规中矩,但脸上却有着一大片斜向乌黑的男子,正沿着桌边缓慢走动,一边细心纠正着学习者的笔顺,一边不忘叮嘱着那一个个看似来自各行各业的中年学生们腰杆挺直。
这名夫子,就是左玺洸?
认真的眼眸中,有股异样的清澈;眉心仅管轻皱,神态却无半分不耐;舒缓的话声与得宜的遣辞用字,让人听了整个心神俱静。
终于明白为何小十一会用“画里走出来的古板教书先生”来形容他了,因为此人确实由头到脚,甚至连发梢都透出一股盎然古意。
似是意识到有人盯视,屋内的男子抬起眼眸望了望窗外,然后在望及云莙时,微微对她颔了颔首,却没有停下自己的教学。
同样一个颔首后,云莙静静坐至院内一角的大石上,开始整理一时间跃入她脑际的所有数字与画面——
女儿国基础教育……承认教育……总人口数……教师来源……
“麻烦拿笔帮我记一下。”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当身旁传来一个脚步声时,云莙望也没望来人一眼,只是一边思考一边说道:“春江源、矩山崖、香洲人……”
听着一连串毫无关联的字串由云莙口中陆续吐出,来人半天没有作声,但在她终于停止口述且再次陷入沉思时,寂静的院中,传来了一阵写字的沙沙声。
待云莙终于回过神来时,院中人也开口了。
“莙丞相。”
“麻烦你了,左参事。”大梦初醒般的转头望向身旁人,云莙轻轻一笑。
“左玺洸。”将手中便柬递给云莙后,左玺洸重复了一次自己的姓名,神情冷然,“请恕在下无礼,但在下实在相当诧异我堂堂女儿国的丞相,眼睛竟如同摆设,脑子里塞的竟全是稻草。”
左玺洸此语,似是在指责云莙对于自己拒绝信的视若无睹,不仅话语直白、蛰人,语气更是满含讥讽,与他方才的夫子形象有着天壤之别,但怪的是,云莙却听若未闻,反倒是望着手中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卷难以置信地喃喃,眼眸晶亮。
“上苍,这世上真有人跟我饮的是同一滴花露……”
是的,花露,女儿国传说中,人“灵”之所由。
相传,太初之始,天地只有混沌母神一人,孤寂的混沌母神便用土造出人偶,又用树叶汲取身旁花朵中的露珠浇灌,让它们由无生命的土偶,化为有意识、有灵的小小人儿。
由于一片叶只取一滴露,一滴露仅化一人儿,因此这世间的每个人皆是独一无二的。
可虽是独一无二,但毕竟万灵不离其宗,因此女儿国人相信,人与人间的亲疏远近、相契与否,是天生便注定了的,毕竟若用着同一棵树上的叶,抑或汲取同一朵花的露,那么这群人在思想与性灵上便会自然相契。
身为道道地地的女儿国人,云莙口中出现“花露”二字本不足为奇,但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竟会用“同一滴”来形容!
无怪云莙会如此惊异,因为她方才看似随口念出的几个字辞,其实都包含着一个想法与一组数字。
由于她的思绪向来快、多、杂,因此她都是先用这样的方式来记忆,待脑内思绪跑完后再来细细思量,如今,她手中的这张便柬,却恍若将她脑中所思解密般的清晰、透彻、详尽!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过往,她所认识的人,几乎没有一个能跟得上她的思绪,有时她话脱口而出后,还得用十倍的时间去耐心解释这其间的思考脉络,但今日,她什么都还没说,左玺洸却已心神领会!
完全被那短柬吸引住的云莙,直至许久许久之后,一阵夜风吹起时,才抬起头望向左玺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