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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的身体颤抖得那么历害,她再度为发自他周身及内里浓得化不开的觉悟紧紧裹住。她的心融化了。轻叹一声,她回拥住他。

“恩慈……恩慈……”他捧住她的脸,“答应我,恩慈,再不要不告而别了。你要去哪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她能说什么呢?她点点头。

笑容在他英俊的脸上漾开,舞动在他眼中的光彩令她心旌一阵荡漾。她什么也没真的允诺,他却那么快乐。章筠越发坚定了务必尽早离开的意志,待得越久,她怕她将无法令自己自这个男人身边走开。

轻轻带上门,以初强迫自己由主卧室门口走开。她睡得很熟,像个无邪的天使,像恩慈睡着的样子。

她怎能不是恩慈呢?

进入他暂时和妻子分床而栖身的客房,以初由衣橱上层拿下一个上了锁的红木小木盒,这是他和恩慈去合里岛时买的。他打开它,拿起他早上把她的衣裤放进洗衣机前,从她衬衫口袋和裤子口袋找出来,一张磁片小卡片,像是出入某处用来开门的磁片,一张充满细小磁孔的另一种似乎属于高科技的磁片。上面右下角刻着使作期限:二三一O年十二月。

这两张磁片证明了她来自二三OO年的说法,不是幻想或谎言。

他母亲送恩慈回来后,没有进屋,带着不情愿的以欣回去了。他没有问或提起恩慈要回金瓜石的事,他晓得她为何要去,他不愿面对她要离开他的坚决意念。稍后她问及她衣物口袋里的东西,他谎说他没有看见。

“哦。大概时光机启动时振动得太历害,掉出来了。”她如此咕哝,没有再追问。

或许只要他继续藏着这两张磁片,她便无法回去。不管她是不是恩慈,他绝不让她离开他,对他来说,无论她的言行和恩慈多么不谋合,她是他的恩慈。

铃声响了好久,章筠不晓得她该怎么做。

她再三向以初保证他回来时她还会在这,他仍然不放心,去上班前把他母亲叫了来。

这时于婷由厨房跑进起居室。

“恩慈,你怎么不接电话?”

“电话?怎么接?”她瞪着毫无影像的电视萤幕。“那边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啊。”于婷拿起听筒。“喂?以初啊,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在,在,她在这,恩慈。”

章筠接过来,奇怪地看着话筒,照于婷的方式把它贴在耳边,探试地开口,“喂?”

“恩慈,你在做什么?”以初柔声问;

“没做什么。”她挪开一下听筒,看看传出声音的地方,耸耸肩。

“我再过几个小时就回家了。你若有什么需要,跟妈说,知道吗?”

他的口气好像她是个低能儿。而她还真有这种感觉。把听筒交回给于婷,她观察着她如何把它放回去。

“如果它再响,”她十分确定以初会再打来。“我只要拿起来,像刚才那样听及和对方说话就可以了?”她虚心求教。

于婷的感觉也像教导个白痴,耐心而柔和。“对,恩慈,你只要拿起听筒就可以了。我煮了些绿豆汤,你要不要吃一碗?”

“什么是绿豆汤?”

“我给你盛一碗好了。”

她没说,不过章筠猜这又是另一样恩慈喜欢的东西。

“哦,不要,谢谢,我不饿。这个,”她指指电视,“要怎么让它启动?”

于婷拿起遥控器,教她如何使用。章筠立刻迷上了这项麻烦、复杂但十分有趣的新发现。

“你那儿,”于婷清清喉咙,注视她孩子般雀跃的盯着电视萤幕,不停按遥控器上的按钮转换频道,“嗯,没有电视吗?”

“哦,有,比这个大得多。我要它启动,或换频道,只要给它指令就行了。不过这个很好玩。”她摇晃一下遥控器。

“对电视下指令是吗?满有意思。你……看电视,我去盛绿豆汤。”

于婷逃进厨房。恩慈的情况比以初以为的严重哪!她不仅仅失去记忆,她疯了。

电视上没什么可看的,章筠放下遥控器,对电视说“关闭。”

画面持续着。

啊,忘了。在这,她的指令是不管用的。她重新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章筠百无聊赖地走过客厅,晃进另一个大房间。

她望着那些有种奇异的熟悉感的家具,眼光落在角落靠近一排落地长窗的平面钢琴。她走向它,手指拂过它黑得发亮的表面,内心里突然涌起难以言喻的情感波潮。

“你要弹吗,恩慈?”于婷无比柔和地问。

章筠诧异地望向门边慈爱地凝视她的女人。“弹?这是什么?”

“钢琴。”

“钢琴。”她再次抚摩它光亮的表面,迟疑地,她轻轻问,“恩慈会弹吗?”

“你本来不会,我教会你以后,以初就给你买了这架钢琴。你后来弹得很好了。”

“你会?”

于婷微笑。“我以前是音乐老师。”

“我不会。”章筠离开钢琴,惊异地感觉到一股拉扯着的力量,仿佛那架钢琴要她回去弹它。她加快脚步到于婷面前,看着她手里的碗。“这就是绿豆汤?”

“是啊。尝尝看会不会太甜。”

章筠端过来,尝了一口,里面淡绿­色­的小颗粒非常柔软,入口即化。“嗯,很好吃。”

于婷笑开来。“你最爱吃我煮的绿豆汤,恩慈。”

她的语气不尽然是告诉她,毋宁更像在说:看吧,看你这下如何再否认你不是恩慈。

和以初的母亲相处,仍然很愉快。章筠觉得仿佛再度和她已过世的妈妈在一起。她母亲也很疼她,充满耐心,从不发怒或提高声音,即使她小时候老爱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她母亲总有方法给她令她满足和满意的答案。

午餐时,以欣来了,把热力和活力洋洋洒满整间屋子。

于婷盯着不让她向章筠提出任何关于二三OO年的问题。

但以欣可不是像妈妈,单纯是来陪恩慈的,她用了个于婷无法否决的藉口,把章筠带出去逛街。

“我告诉妈,带你出来,到你曾经熟悉的地方和环境走走,说不定有助于帮你恢复记忆。”

章筠的目光由琳琅满目的商店转向她,好奇又纳闷。

“你母亲以为我失去记忆?”

“除了二哥和我,他们都这么想。”

一对年轻男女迎面和章筠擦肩而过。她回头注视那女孩身上层层叠叠、长短不一的穿着,和那条好几块补钉,仍有几处破洞的宽大裤子,鞋跟奇厚的鞋子。

“这个人很空吧?她是不是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

以欣大笑。“那是流行。”

“流行?你怎么没这么穿?”

“开什么玩笑?我妈会把我锁在房间,不让我出来。你那边流行什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

“哎,就是什么东西最时髦嘛。二三OO年的女人都喜欢如何打扮?”

“哦,打扮哪。”章筠明白了。“我不大关心这类资讯。”

以欣盯着她。“说你不是恩慈,你还真和她一个模子,说话的口气都像同一张嘴出来的。”

章筠苦笑。

“你真的是医生?”

章筠点点头。不经意地,她瞥见一间她们正经过的古意盎然的建筑。想也没想,她直接走向挂着两串风铃的玻璃门,推开它,走了进去。

“凌小姐!啊,你好久没来了。”一位圆圆的眼、圆脸的年轻女孩,笑ⅿⅿ的迎上来。

章筠只笑笑,打量着古­色­古香的装潢。室内除了这女孩,一个人也没有。

“你把头发剪这么短啊?怎么舍得呢?”

章筠挣扎着想摆脱涌上来的似曾相识感,又想弄清楚困扰她的困惑。

“还是坐老位子吗?”

她的腿已经兀自走向位于角落的桌子,并自在地坐下。

以欣跟着坐进她对面,古怪地看着她复杂的表情。

“喝什么,凌小姐?和以前一样吗?”

章筠抬头,向对她甜甜笑着的女孩说,“罗汉果茶。”

“还是不加糖,我记得。这位小姐呢?”

“咖啡。”以欣说。

女孩走开后,章筠仿佛现在才醒过来般眨眨眼。“什么是罗汉果茶?”

“是……你点的呀。”以欣感觉背脊升上一股寒意。“你……来过这?”

章筠再次四下环视,令她惊异地,她的回答不是肯定的没有。

“我不知道。”她说。

困恼的思绪纠缠着章筠,她睁着眼,了无睡意。皎洁的月光照不亮她的­阴­暗思潮,从敝开的窗子吹进来的风,吹不去在她耳朵边朦胧地响着的声音。

闭上眼睛,恩慈。

做什么?

闭上眼睛嘛。

章筠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地,她的身体挪下了床,梦游似的,她走出了卧室,走下楼。

你要带我去哪?

嘘,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好,你可以张开眼睛了,恩慈。

章筠张开双眼。

啊!钢琴!

她走向它,揭开琴盖,拿掉覆在琴键上的红­色­绒布,食指轻轻按下一只白­色­琴键,弹出一个清脆的叮声。

弹一首曲子,恩慈,为我弹一首。

章筠慢慢在琴凳上坐下,两手互握了握,再十指张开弯了弯,便以坚定而突然的手势开始敲击琴键。“蓝­色­狂想曲”的旋律流泄而出。

她从未听过这首曲子。章筠犹清晰的部分意识,狂乱地想道。

她茫然、惶恐地注视着仿佛和她的脑意识,和她的身体都脱了节,在琴键上优雅而流畅地飞舞的十指,内心卷起几乎令她欲疯狂尖叫的­骚­动。

她无法使自己停下来,她的双手从容不迫地、快乐地弹着,直到曲子终止,她惊骇地猛然用力抽回手。

她要跳起来时,发现琴凳上还有一个人。以初不知几时进来,他跨坐在琴凳上,好像永恒一般的凝望住她。他的眼神静止,又汹涌着无言的波涛;他的目光沉静,然而也闪着狂热的爱。

“我……我不是……”

“不要说话,”他柔软无比的手指轻按上她慌乱的­唇­。

“什么都不要说。”他轻声说着。

她被他的声音和眼神催眠了般,定定坐着。当她以为他们可能要在这对望坐到变成化石,他握着她的双手,将她缓缓拉起来,用手臂围住她。他的脸和眼睛,闪着令月光失­色­的光华。

“我爱你,恩慈。”他非常非常轻柔地说,“让过去的一切都过去,我们重新开始。”

在他怀中,此刻的她,宛如一根被卷在某种热流中翻滚的小羽毛,追求着思想以外的东西。她不想思考,没法思考。

“我们去睡吧。”

她完全失去了自主意识,偎在他臂弯中往楼上走。她知道她应该说点什么,或采取什么行动,可是她和身体脱了节的脑袋还没有转回来,她所有的只是感觉。她的感觉告诉她,她爱以初,她愿和他同生共死,愿和他天涯海角的相守,相爱生生世世。

领着她进了卧室,走到床边,他温柔地解卸她的睡衣,她困顿地注视他的动作。

阻止他,阻止他,这是不对的,将要发生的事不能发生。

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她理智的角落喊着。

“以初……”她的迟疑软弱无力。

他的嘴吻去了她未说出的反对和抗拒。他锁住她的双臂将她和他一起推倒在床上,他覆在她身上的身体则将她的思维推进在二三OO年,反覆扰乱她的幻想似的模糊幻境。

只是,此际,影像不再模糊,幻境成了真实,她觉得她像在时光机中一样,有如要掉入一个疯狂的漩涡中般旋转着。

她焦急地抓住他,怕他若离开,影像会再度模糊,那么她永远无法明了那是怎么一回事。

一切都和­骚­扰她的模糊过程符合。一双如带着火的柔软的手,一张火热、温柔的­唇­,熨烫着她的身体。她无法自制地颤抖着,就如她在那些似梦境非梦境的云雨缠绵中的反应。

室内有急促的呼吸、激|情的喘息、狂跳的心脏振动,但是当她汗水淋漓的睁眼时,发现是她一个人在急喘。她现在所听到、嗅到、感觉到的,真真确确是两个人,真真确确是她自己,在激切地回应同时索求给与她爱恋的男人。

梦境和幻境清晰了。她向上凝望那与她如此贴近的脸,那如今不再陌生、却像她凝望了它千百回的脸。啊,莫非她误打误撞来此一遭,就是因为有他在此,他是她所有迷幻疑问的答案?

她知道这一刻终将成为过去,可是他的脸印在她心版上,他的身体密密嵌入她体内的回忆,却将永铭在她生命里。

她为欲望和爱充满的眼,紧紧凝住他同样凝定着她的眼。过去或未来都不重要,他们之间相隔的三百年这——刻不存在。三百年的时空消失在他们交接的四眸中,在他们融合的躯体。

她听到他们同时发出狂喜的呼喊,她伸手搂住他的颈项将他紧紧的贴向她,他呢喃着她的名字和爱语,她甚至恍惚地开始觉得自己就是恩慈。

她缓缓张开眼睛,作梦似的凝望他,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还在飞快的旋转。

他将体重由她身上移开,躺到她身侧,再将她拉过来用手臂轻轻圈住。他亲吻一下她的前额,嘴­唇­便留在那儿。

“啊,好久好久了,恩慈。”他低低倾诉。“好像几百个世纪。”

“三个。”她说。“等等,我在说什么?”她退开,以清醒的目光望住他。“我不要你以为我们有了……不同的关系,就表示我承认我是凌恩慈。”

“你只是还不明白而已,恩慈。”他固执地驳回她。

“唉,要是我有办法回去,也带你去一趟,便比我的任何努力解释都容易。”

“你不去任何地方,恩慈。我们要永永远远在一起,再也不分离。”他抱紧她。

靠在他紧密的怀抱中,呼吸着他的气息,章筠又迷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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