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来客栈是凤凰山庄在岳阳的产业,也是重要的秘密据点。叶云深只是小睡了两个时辰,便接过属下牵来的快马,一路奔向凤凰山庄。
凤凰山庄坐落在九宫山的余脉之间,三面高,一面低,中间还有座小丘,近似于一个向西敞开的盆地。六年前从岳阳富户手中买下这片山林的时候,它不过四十来户人家,草房低矮,田地稀疏。如今的凤凰山庄已经大道交错,墙垣应接,房舍林立,楼栋相连,布局有如棋盘般齐整,养纳千人都不成问题。
把此地命名为凤凰山庄,其实不难明白其中的奥妙。湖广是古楚国的发祥地,也是圣火教的兴盛之所。楚人以凤凰为神鸟,称其“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叫,一鸣惊人。晨饮朝露,暮栖梧桐。寿五百年而不死,浴涅槃火以重生。”圣火教起死回生,不正如涅槃的凤凰般,万难不磨其志么?
在山庄门口五十丈外的地方,立着块两丈余高,重达万斤的黑色花岗石石碑,以朱砂书有“天下第一庄”五个大字。尽管在江湖人看来,这个称号应该属于风荷山庄。白浪沙一战,拥有号称至强力量的圣火教远征军全军覆没,江湖震动。在那以后,再也没有那个武林门派敢打风荷山庄的主意。
叶云深在新的根据地竖起“天下第一庄”的旗号,正是要与风荷山庄一较高下。每次进入山庄,看到这块石碑,心中就会涌起强烈的豪迈感与激|情;而离开山庄的时刻,回望这块石碑,卧薪尝胆的决心就会坚定几分。
“张先生,我不在的这几天,山庄里一切都还好吧?”
在山庄入口处的卫所前面,叶云深勒住马匹,向戍卫的教众问道。
戍卫的教众见到叶云深,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毕恭毕敬地行礼。叶云深所说的张先生是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姓张名泽,五大身材,皮肤黑黝,须发络腮,很早之前就开始追随自己,是位老伙计了,做起事来循规蹈矩,一丝不苟,叶云深于是便把山庄的门户交给了他。
“托庄主的洪福,山庄这几日相安无事。在下还有两件要事禀报。一是裴总管已经回来了;其二,你前些日子去请的韩浪长老,他也来了。”
痞子书生从衡阳回来了?韩浪也来了?这实在是两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叶云深心中大喜,奋力一夹马背,向朱雀宫疾驰。
朱雀宫建造在凤凰山庄的心脏地带,占地八十余亩,也是叶云深和新兴圣火教的活动中枢。其中心有两座大殿,南面的是朝露殿,用于典礼,会议和接待;北面的是梧桐殿,用于处理庄务和教务。在梧桐殿的两侧还各有一座厢院,与朱雀宫的城墙连在一起。东边的称主簿院,负责产业控制与扩充;西边的称枢密府,负责组织壮大与情报综合。朝露殿和梧桐殿是凤凰山庄最高大的建筑,在规模上与风荷山庄的女英殿相仿,只是材料和装饰上要朴素很多。重建后的圣火教并没有太多的资金用于铺张,一切都尽量从简,整个山庄的其他建筑亦是如此。
朝露殿的大堂右侧坐着一老一少两位男子,老的那位衣衫朴素,面容沧桑,正是在岳麓山隐居过的韩浪;年少那位二十八岁上下年纪,面线爽朗,骨骼清奇,眉目秀长,眼睛有如夜空般深邃辽远。他是叶云深最早的搭档之一,在立志起事伊始便以兄弟相称,处事机变,兼具深谋,正是人称“痞子书生”的山庄总管裴笑书。
“韩浪长老不忘同门之谊,前来凤凰山庄,可谓是本教之福啊!”韩浪既是圣火教旧部,叶云深便直接行教内之礼,以长老相称。
韩浪起身拘礼道:“叶教主重新扬起大旗,才是本教真正的福气!”
“长老此来,是否意味着你将重返教宗,继续为本教发光发热?若是如此,你在本教的一切职权,我都可以一点不少的给你!”
韩浪笑着摇了摇头:“教主如此厚爱,韩浪实在愧不敢当。只是老身忘却红尘,寄情山水,已有很多时日。粗茶淡饭的日子,似乎更适合我。我不会久留,呆会就走。”
韩浪来凤凰山庄并不是为了帮助自己?叶云深的心里顿时有了种失落之感。他径直走向大堂中心的鎏金椅子,就座问道:“韩长老不肯留在本教,却又前来我凤凰山庄,却是为何?”同时招手,请韩浪坐下说话。
韩浪应道:“教主既然到岳麓山看望韩浪,韩浪自然该礼尚往来,登门道谢。如此,才不致乱了礼数和分寸。”
这恐怕不是韩浪内心真正的想法,叶云深轻轻一笑:“韩先生长我一辈,这晚辈去见长辈,是应该的。”
“教主既是聪明人,又是懂礼数的人,那我就打开窗子说亮话了!”韩浪拾起几上的茶盏,轻抿半口,“我听说风荷四大高手之一的楼兰,前阵子被赶出了山庄,然后江湖上又起谣言,说他身上有楼兰古国的宝藏图。有这回事么?”
韩浪问有没有这回事,而不是直接问是不是对方做的,某种程度上是照顾对方的面子。然而,即使这样的话,叶云深依旧听出了话中的不对劲。他在意的不是事情的真假,他在意的是韩浪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确实是有这么回事!不过这样也好啊,楼兰既然流落江湖,那么这宝藏就是见者有份了,我们也有机会捞上一把。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笔大财富,弄到自己手里,远远比看着他落到别人手里好。”
韩浪刚想开窗说亮话,叶云深却是在开始隐瞒了。他忽然觉得,要直接开诚布公地谈,眼下还远远不是时候。于是韩浪轻轻一笑:“楼兰宝藏的传说已经流传了上千年了,每年都有大量的人去西域冒险,但是从来都没有人成功过。我说云深啊,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呢?”
他第一次用名字称呼叶云深,而不是用教主这个客套的称谓,显然是为了拉近距离。
叶云深还笑,说道:“莫非这钱多也有人嫌弃了么?”
“你就那么地在乎钱吗?”韩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了!这世人喜欢的东西,财宝,金钱,权势,美女,我都喜欢,而且越多越好!”
越说越离谱了,叶云深玩笑似的语气和措辞,对于长辈来说显然有失礼貌。但是韩浪知道自己是没法怪罪他的了。刚才一句“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他有些后悔。有些事情,是不适合追根问底的。
“我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若是少些欲望,会快乐很多!”韩浪的脸上浮起几许惆怅,“云深啊,我知道你和大家为了圣火教的重新崛起,付出了不少的心血。裴总管领着我到山庄里转了几圈,我看了下,很不错,气派恢弘,有模有样的,就算跟当年的祝融殿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以你和你这群弟兄们的才干,要做到鱼肉三餐,妻妾成群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必要在江湖上掀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落人话柄呢?”
叶云深眉头一皱:“长老的意思,我和我的弟兄们只适合在这个山沟里做山大王?”
“当然不是!不过你要知道,江湖上的朋友们都是热血汉子,做山大王固然不好,但总好过耍弄手腕。”
“看来韩长老来岳阳是为楼兰做说客来着!”叶云深哼笑一声,“堂堂的圣火教长老,居然来为死对头风荷山庄的人来求情,这不是一般的有趣啊!”
“你不必说这样的话来激我!什么恩怨什么门派,都不过是世人在那里互相捉弄,到投来其实捉弄的是自己。我听说,你和楼兰喜欢着的圣女如月有八拜之交,对于他,你也下的了手么?”韩浪的面孔上满是叹息。
叶云深道:“你错了,我并没有害楼兰。我的目的,是想让他来我们圣火教。风荷山庄不收留他,我们收留。在我们这里,不比呆在那个赶他出来的地方强?”
“人各有志,别人不愿意做的事,不必勉强。玉可焚而不可改其质,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楼兰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当然你应该更清楚!”韩浪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其实我这次来也不是为了楼兰,我是为了圣火教的声誉而来的!”
叶云深苦笑一声:“声誉?我们圣火教还有声誉吗?”
“为什么没有?圣火教生得风风光光,死得轰轰烈烈。不管别人是不是把我们当魔教,至少,每一个谈到圣火教的人,都会认为圣火教是江湖上的当之无愧的霸者。教主和教众们死后,和那些武林正道的朋友们放在一起安葬。竹山居的遗老们,与少林方丈这样的正道魁首交起了朋友。还有尹清奇,他被风荷山庄的庄主选为意中人,化敌对为秦晋之好。如果圣火教没有声誉,这些可能发生吗?”
“这些都不过是小处,在大处上,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圣火教的声誉!你知道吗?祝融殿被摧毁的时候,我们八百弟兄被杀死,神像被捣毁,信仰被践踏,教中的财宝也被掠夺一空。不要告诉我,这就是圣火教的声誉!
“祝融殿一战之后,其余的教徒们再也不敢说自己是圣火教弟子,要么改变自己的门派,从此忘记圣火教的名字;要么就只能偷偷摸摸,在其他门派照不到的地方,躲在阴暗里过日子。不要告诉我,这就是圣火教的声誉!
“不要跟我提尹清奇这个人,不要跟我说他是圣火教的弟子,我们圣火教里没有过这个人物。他不是很喜欢伺候那些名门正派穿衣服脱靴子吗?结果又怎么样呢?别人还不是照样防着他?他自废武功,被筋脉反噬的痛苦折磨了七年,田园和雪鸿有没有帮他治好?不要告诉我,这就是圣火教的声誉!
“韩浪先生,我想我们最大的不同,是因为我有追求而你没有。你恬淡惯了,所以别人的一点点好,你也会心存感激;但是我不同,些许个小恩小惠根本收买不了我!只要白浪沙的血债没有被偿还,我就不会放弃;只要祝融殿还没有回到我们手里,我就不会放弃;只要圣火教还被他们视为魔教,我就不会放弃!”
叶云深吐字铿锵,洪亮如雷,声调中满是愤然。同时引征用据,思路连贯道理明了,又能说得气势磅礴,端端是无懈可击。韩浪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而不是那些功勋卓著的遗老们,重新扛起圣火教的大旗。他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在黑道豪雄的眼睛里,叶云深会是知己般的存在,他绝不是靠言语就能说服得了的人物。
“叶教主博闻聪辩,方才一席话,令老身大开眼界。如果你早些在圣火教里占据要职,以你的谋略口才,说服老教主,那么七年前的一切,或许都可以不会发生!”回想起七年前那些惨状,韩浪在赞叹之余,也满是沉沉的叹息。
“韩长老实在是太看的起我了。或许你不知道,七年前的我,并不是现在这番样子。如果当时的我执掌权柄,那么,我会和老教主一样,一心霸业,图谋江湖。只是可惜,本教的血仇,让我突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江湖实在是太大,谁也不能完全占有它。否则,就只能招来血的教训!也算是本教命不该绝,再有今日之天地。”
“既然你懂得吸取教训,就该谨慎存心,为你现在的这些弟兄们好好考虑一下,不能让七年前的流血继续重演了。”
“所谓大丈夫有所必为,如果人的一辈子只是听天由命,受他人摆布,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人的一辈子,其实也不能做到随心所欲。懂得照顾别人了,懂得为难了,懂得过日子不容易了,方可以成其为家。”
叶云深闻言心中一振:“韩长老就不打算把这里作为自己的家了么?”
“我的家在七年前就不存在了,我的家人,在七年前也没有了。”韩浪神色黯然,目光里似乎闪着湿润的光,“现在只留下孤零零的老身,一个人无牵无挂——”
“你不是一个人。我们的家园被毁了,还可以再建一个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