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长歌哼笑一声道:“此人的身份我们早已查晓。他原本是魔教的一位堂主,白浪沙和祝融殿大战时,因为不在场,故而躲过灾劫。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重整兵马,妄想恢复魔教昔日的荣光。此人的名字,叫做叶云深……”
迟和尚闻言惊道:“叶云深施主竟是魔教之人?白施主莫要开玩笑。”
白长歌应道:“长歌怎敢开大师的玩笑?事实如此,长歌不敢撒谎。”
听迟和尚的语气和措辞,似乎与叶云深颇为熟识。纪舞风顿觉奇怪,纳闷地问道:“大师认识此人?”
迟和尚笑道:“岂止是认识!八年前贫僧在汉阳归元宝刹讲经颂学,经常借宿于藏剑阁主紫萝苑中。一日贫僧在苑中见得一幅兰竹画作,其间题句‘解却苍生千万急,便是如来带笑时’,寥寥数语,竟能道破佛门真谛。贫僧惊问是何人所作,由此得见叶施主。叶施主天生禅心佛骨,未曾读过一日佛经,与贫僧对论,竟能应答如流,贫僧暗暗称奇。三个月后,归元禅寺修葺,有富商献上金胎弥勒一尊,贫僧本想笑纳,但叶施主竟当即吟出‘置地金身君莫笑,拜者不是有缘人’,意指真正需要我佛度化之人,不在庙门。贫僧学法四十余年,自认还算精通佛理,却被叶施主随心一句点得茅塞顿开,自此再也不愿开坛讲学,而选择了云游四方,专门救助贫苦百姓和有缘者。此番人物,竟会是魔教之人,实难想象。”
众人不想其中琐事如此,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还是白长歌打破了沉寂:“世界上自然还是好人多,但刁狡之人同样不少。而且人是会变的,大师不要被小人骗了。”
说完,白长歌将叶云深和凤凰山庄在江湖上的活动,详细地向迟和尚叙述了一遍。迟和尚听毕立即双手合十道:“罪过,罪过!白施主所言,并无差错。只是贫僧未想世事变化至此,故而叹息。”
最惊讶的却是纪舞风。在很早之前,她就隐隐觉得,叶云深应该有两张面孔。叶云深在风荷山庄附近活动了将近整整七年,他与她仅仅只曾谋过一面,但那一面里给彼此留下的印象,却是毋庸置疑的深刻。
“姑娘你又聪明又漂亮,刚刚看到你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你。如果你真的喜欢我的胡子,你可以一天到晚地看到它们,只要你肯嫁给我!”每每想起“盖琉斯”在藏宝图大会上的话,纪舞风的面孔就不由自主地泛起红晕。
盖琉斯与叶云深的差别,不可谓不大。而对比迟和尚和江湖人印象里的两个叶云深,差别则更大。一边的叶云深是通禅入道的青春赤子,另一边的叶云深则是翻云覆雨的魔教领袖。两张面孔的落差大得令人匪夷所思,然而它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属于同一人,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有人说叶云深“为朋友则可以共生死,为魔逆则可以乱江湖”。这个判断,或许印证了白浪沙一战前后叶云深的转变。倘若没有那场武林浩劫,可以共生死的叶云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然而,叶云深的转变,仅仅只是因为圣火教的兵败么?似乎不完全是。叶云深似乎有条件弄更大的手笔,但是他没有。每每到了关键时刻,他就戛然而止,一点都不像是要致人死地的样子。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
正当纪舞风寻思间,东方一鹤已经领着一名庄客重新赶了上来。庄客手中的托盘里摆着一叠银票,用铜条压紧以防止大风吹散。从银票的厚度看上去,数额相当可观。
“大庄主这是……”迟和尚隐隐感到,纪舞风似乎是有什么打算。
纪舞风微微一笑,起身走到东方一鹤跟前,接过托盘说道:“先前小妹失踪时,晚辈曾经说过,任何人找到小妹和冷少侠,晚辈都会给十万两银票作为酬谢。现在九月安然回归君山,晚辈的担心少了一半。纪舞风的话是算数的,按照先前的约定,这五万两是给迟大师的报答,还望迟大师笑纳!”
迟和尚长念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纪大庄主,此举万万不可!救危救难,普度众生,是我佛门中人的本分。至于钱财,贫僧是万万不可以收的!”
纪舞风应道:“迟大师,晚辈也读过不少佛经,佛门道理,多少还是懂的。这些馈赠,不为其他,只是迟大师经常扶危救困,若是有钱财在手,自然能起到更大的用处。”
迟和尚辞谢道:“纪大庄主此言差矣!用钱财度济世人,乃是下下之举。”
纪舞风的嘴角轻轻卷起:“若是迟大师不肯用钱财度济世人,那晚辈就将这些银票进献给附近的寺院,助他们弘扬佛法,传布佛门真义!”
迟和尚笑道:“叶施主曾经题诗,‘解却苍生千万急,便是如来带笑时!’这句话,贫僧一直铭记于心。纪大庄主肩担道义,多年来一直在各大门派之间周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化解江湖是非于无形之间,令多少武林人士免遭涂炭。此番义举,便是在弘扬佛法,传布佛门真义。贫僧是方外之人,解危救急凭的是机缘;纪大庄主作为风荷之长,要靠经纶济世之道去化解干戈,泯灭恩仇。钱财在纪大庄主手上,意义远大于赠给佛门。还望纪大庄主以山庄和整个江湖为重,收回赠礼!”
不愧是武功和修为都深入化境的武林前辈,迟和尚婉拒纪舞风的谢赏,不仅出于心意和礼貌,更在道理上讲得通彻明白,入情入理。风荷山庄众人各自面露赞赏之色,对迟和尚的敬重溢于言表。
纪舞风会心笑道:“大师过奖了。既然大师如此信赖晚辈,晚辈不敢辜负大师的心意。最近有些烦恼,纪舞风未能突破,还请大师能在庄内多留几日,帮晚辈解开心结。晚辈也好借此机会款待大师,以为酬谢。”
迟和尚致礼道:“大庄主盛情相邀,那贫僧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为迟和尚准备的斋宴是在海棠禅院进行的,为表示感激,大庄主纪舞风亲自下厨,所安排的素食尽可能地清淡丰盛。没有酒水,取而代之的是风荷山庄珍藏的银针茶。纪舞风手艺精到,所烧菜肴色香味俱全,令一干宾客和护庄使者大快朵颐,赞不绝口。
用过午餐,纪舞风吩咐尹清奇照顾纪若荷,自己则与迟和尚一起走向白浪沙。
冬日的洞庭湖水量收缩,白浪沙岸滩由此扩大了整整一倍有余。在水线的尽头,密密匝匝的白桦林之中有座土丘,它并非天然形成,而是所有战死在这一役里的人员,包括风荷山庄的众庄客,武林同盟,以及圣火教死难者们的共同墓地。这座巨型墓地的墓碑,没有落上任何人的名字,只有一块巨大的铭文石,铭文写道:
“六千生命长眠于此;
六千灵魂叹息于此;
六千家眷恸哭于此!”
“七年了,每次面对受不了的压力,晚辈都会一个人来这里,告诉自己说,‘纪舞风,你是纪家的希望,也是整个江湖的希望,你不能放弃!’”纪舞风审视墓碑良久,脸色显得有些黯然,然而她的身姿依旧凌风挺立,一如七年来的坚定。
“佛说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与五阴炽盛。这八苦俱是红尘真味,世间芸芸众生,若是不能淡定随意,顺其自然,必将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纪大庄主不妨时时宣泄下心中苦闷,或许会好受一些!”没有旁人在场,迟和尚的话倒不显得像是得道高僧,而是像一位邻家的长者了。
纪舞风凝视迟和尚片刻,惑然说道:“迟大师,晚辈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与否。”
“大庄主请讲!”
“晚辈想与叶云深做一次长谈。希望圣火教和风荷山庄能放下仇怨,尽释前嫌,结为同好!”
迟和尚眉梢一振,很快又恢复忧虑之色:“如果是以前的叶施主,想来和谈会很容易。只是他现在性情大变,恐怕纪大庄主会遇上麻烦!”
“晚辈相信叶云深变的不算彻底!”纪舞风轻咬嘴唇,“这几个月来,凤凰山庄的确给我们造成过很多麻烦。杀死小马,逼走楼兰,嫁祸莫虚,让风荷山庄与黄山派产生间隙,差点彻底孤立我们。可是对比七年前的惨剧,作为一个仇家,叶云深的做法算不上决绝。”
“的确算不上。只是纪大庄主能肯定,叶施主会放下敌视之心吗?”
“现在晚辈最想知道的是,叶云深到底想要什么。如果晚辈能够给出超越他希望的条件,我相信他还是会考虑的。”
迟和尚点头赞道:“若是纪大庄主此举成功,将是造福江湖的千秋壮举!”
纪舞风叹道:“这个江湖上已经流了太多的血,不能再为恩怨牺牲更多人了。”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