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我有些小觑你了!”
听完了楼兰的打算,纪舞风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抛出了这么句模棱两可的话。
这种回应在金銮殿里很常见。每当臣子有了奇特新颖的想法,君主往往会用这样的话来虚与委蛇,既给自己留点余地,又不至于冷了臣子的心。但是臣子自己就必须小心了。这句话既可以是赞美,也可以是敷衍;既可以是支持,也可以是怀疑。定力不够的臣子,因为摸不清主上的心思丢了官,甚至掉了脑袋的情况比比皆是。如今纪舞风不置可否,令身为江湖人的楼兰也如同在朝堂之上走过一遭。
颜如月的心就要蹦到嗓子眼了。最初她就担心,这个想法一出,楼兰可能会很难面对纪舞风。当然,纪舞风与楼兰不是君臣关系,掉脑袋的情况不会出现,至多就是楼兰卷起铺盖走人罢了。但她清楚楼兰的脾气,以他的骄傲,绝对不可能选择一个窝囊的方式离开的。
颜如月的眼睛一刹那都没有离开纪舞风的面部。那淡淡的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又莫名其妙地给了人巨大的压力。这个依靠出色智慧平息过无数江湖风浪的女人,平素给大家的感觉是大度庸和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自己的敏感。而楼兰现在涉足的,就是一个最容易引起误会的领域。
“我知道我的想法有很多问题,所以才来找你们商议。”西域汉子的脸上满是爽朗的笑意。
楼兰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只是揣摩人心向来都不是他的长处,所以他干脆懒得揣摩。这个世界应该不会拒绝简单的。
纪舞风的神色依旧沧海不波。这一刻,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倒是一旁的叶云深,嘴角掠过神秘的笑意:“楼兰,这是你该有的想法吗?”
未等楼兰回应,颜如月抢上一步:“叶云深,楼兰这么简单的人,你都信不过?”
自从来到君山之后,颜如月不像以前那样对叶云深直呼其名了,但是这一次,她意外地没用大哥这个称呼,原因自然不消多说。
叶云深搁下茶盏,郑重其事地说道:“简单?现在的他,已经不简单了!”
颜如月顿时气都打不上一处来,正待她打算起手揪起叶云深的衣领,然而好好和叶云深理论一番,一双手臂从左右两边同时夹来,令她难以挣扎分毫。
“老大,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你知道我这人粗糙,太深奥的话我听不懂。”
对比小马死时一面对质疑就逃跑,楼兰现在的反应可以说是镇定得有如老僧。
叶云深轻轻点头:“楼兰,你如何能够保证,这支力量被打造出来,就一定会属于风荷山庄,而不会变成你自己的私兵呢?”
这正是颜如月提醒过自己的理由中的一个。楼兰没有多想,直接应道:“我只负责训练,选拔任免、指挥调度,这些权力还是在纪大庄主。”
叶云深摇头:“训练是选拔任免和指挥调度的基础。一支队伍具备什么样的素养,适合做什么样的事情,服从什么人的调度,这些都会在训练过程里打下根基。所以,训练本身就是一种权力,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权力。而且你的训练,本身就是以忠诚心态为核心的。一批不忠诚于你的人,难道有可能忠诚于纪大庄主吗?”
相比于颜如月的常规推断,叶云深的质疑显得要专业多了。只是一开始,楼兰就感到有些无法招架。反复嗫嚅数次,每次都是话刚要出口便又吞了回来。
纪舞风未表态,叶云深却说得煞有其事似的,这让颜如月无可容忍。
“叶云深,你屡次三番坑陷楼兰,他都不予计较,还是像信任自己的亲人一样信任你。扪心自问一下,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叶云深依旧漫不经心:“妹子,我想你弄错了……”
“不要叫我妹子!”颜如月显得气哼哼的。
叶云深微微皱眉,摊开两手:“首先,礼节是应该交换的,人情是应该交换的,但是信任是不能交换的。”
“其次,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对楼兰有什么看法,我只是让他知道,练兵这种事情非同小可,只有领袖人物才能考虑,如果属下想要练兵,想不被人说闲话是不可能的。如果连我一个人都过不了,楼兰又怎么去说服山庄里的那么多人呢?”
“第三,想练兵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这说明楼兰已经不甘于做一个平平静静的江湖人了,他想做出一番事业。刀魂的第三要义,是志气。有志气是好,但是随着一个人成就的提高,他的心态也会改变。很多有志于为国捐躯的将军,最后成了割据一方的军阀;很多有志于济世安民的士人,最后成了贪得无厌的蛀虫。像我自己,不也是变了不少么?
“第四,越是忠诚的队伍,就越是会忠于他们的教官。若是楼兰真的练出了一支永远不会背叛的兵,那么我可以肯定地说,这支兵首先是忠于你楼兰,其次才是忠于风荷山庄。”
“第五,一支队伍有了自己的灵魂,再想去改变它就会很困难。若是楼兰哪天改变主意了,或者哪天离开了,别人想调动它基本上是妄想。”
逐字逐句听下来,颜如月的脸色越来越铁青。若不是纪舞风就在近旁,她真想上去括叶云深一巴掌。
就算是楼兰自己,听到这样的分析,也不可能是无动于衷。脸色越来越白,并且抖动了好一阵子,楼兰这才伸起右手,让上臂与肩膀平齐,慷慨激昂地说道:“我楼兰在此立誓……”
“不要发誓!”
将楼兰的手臂放下来的,正是沉默已久的纪舞风。
“别听云深在那里瞎诌,他是在唬你的!”纪舞风轻轻一笑。
楼兰和颜如月愕然,看向叶云深,对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当然,看到叶云深的这个样子,颜如月想揍他的冲动更强烈了。
“练兵的想法不只是你有,我也有。只是我这人爱偷懒,怕麻烦,性子又软,所以一直把它悬着。”
只是轻松了片刻光景,纪舞风的脸变得惆怅起来:“原先我认为,只要我能让每一个人都感到自由,感到温暖,风荷山庄就会成为大伙心目*同的家,永远不离不弃的家。但是事实上,我最初的想法错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