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今天上海会有一场强降雨,肆虐多日的暑气将得到暂时的缓解。楚闻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她只记得睁开眼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全亮了。一轮明日高高地挂于天穹之上,精气神啥都不缺,处处洋溢着志愿者般的热情。她抹了一把粘腻腻的脸颊,咒骂这该死的天气。
我转过脸,望望窗外哗啦啦的雨点把大地砸成了一片惨白,小心地翻到下一页,顺便给空调升了一度。
对于楚闻娟,太阳在天上,也在楼上。她完成梳洗打扮,换上当下最摩登的衣裳,早早来到楼梯口,选了个袅娜的姿势,等待着那一缕朝霞的到来。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悄悄地灿烂,普照地不要!”
渴望的感觉总是美好的。楚闻娟失神地看着地板,清晨的阳光把她的身影留下来,那么高挑,仿佛丘比特射出的利箭。她调整了一下角度,那影子依然盯着楼梯口的方向;她转了个圈,还是如此。楚闻娟用陷入恋爱漩涡女人特有的智商分析出这样一个事实:这只箭正是她自己,“她自己”才是那个射箭的人,现在“她自己”找到了明确的目标要把自己射出去。
“你腰疼?”先下楼的乐逸年没能从从姿态奇异的楚闻娟身上看出个子丑寅卯,于是关切地问。
“老乐,”楚闻娟传达出鄙视的信息。“如果我不懂法律,你已经没有机会再见你弟弟了。”
牛红在乐逸年没来得及张嘴的当口进了屋。
“是不是狗蛋回来啦?”
“什么狗蛋,真难听!”他说,“在楼上——还没起床呢!”
牛红不管这套,蹬蹬蹬地跑上楼去,几缕尘土从楼板间飘落下来。
乐逸年嚷嚷:“你慢着点!我这可是木质地板,当心承重墙!”
“这人是谁?”
“一号当铺牛老板家的千金牛红,跟逸天从小玩到大,小学中学都在同一个班……”
“这不是捣乱嘛!”楚闻娟叫道。
“捣什么乱?”
“我是说……阿天昨天刚回来,风尘仆仆需要好好休息,哪有这么早就到人家里来打扰的,真没规矩。”
“好多年没见了,由着她吧!”
乐逸年傻呵呵地笑,整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成为探长后的他才开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刷牙,雪白的泡沫里膨胀出大上海的繁华,那一刹那乐逸年猛然明白了为什么在上海生活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成不了“阿拉”的缘由。敢情问题就出在这里。毛刷从嘴里进进出出,不仅刷清了口气,还刷软了舌根。“一时燕语莺声,尽都是吴侬软语。”凛冽的东北风在与东南暖湿气流碰撞中日渐势微,但他在感慨渐变上海人的同时,还是倔犟地坚守着,正如每次张嘴还是会露了半路出家的馅。
直到乐逸年风卷残云地用完早膳把帽子夹在腋下出门好久以后,楚闻娟还在对牛红的突然造访耿耿于怀。几下清脆地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门口站着个小男孩,*岁的样子。
“老板,买份报纸看看吧?”
“不要。”
“……老板娘,买份报纸看看吧?”
“叫老佛爷也没用!在报馆街住到现在,还没人敢卖报纸给我。”
她正要关门,小男孩猛地扒在门框上,央求道:
“您就买我一份吧,住这么大的房子也不在乎这几个小钱。”
“在不在乎我要你管。满街都是都是卖报纸的,我凭什么买你的?”
“我穷呀!”小男孩悲痛欲绝,“我上有九十岁老母嗷嗷待哺,下有未满月的孩子都指望我一个人养活。求求你发发慈悲,买我一份报纸吧!”
“老母还‘嗷嗷待哺’。不会用成语别乱讲话。”
小男孩恬着脸附和道:“就是,就是!那你买吗?”
“不买。”
“有好多有意思的新闻,不想看看吗?”
“没兴趣。”
“你不会不识字吧?”
“开玩笑!正宗南国女中的毕业生会不认字?”
“肄业。”都沛沛打着呵欠从房间出来,补充道。
“认识字的人都看报纸。”小男孩接着说。
“我就不看。”
“你肯定不认识字。”
“激我也没用,说不看就不看。滚出去!”
都沛沛看不过去,往他的“你不买我买!没见过你这种人,小孩也欺负。”她在烟报箱里扔了几个铜板,“——叫什么名字?”
“大家都叫我小七。”
“是吗,你家孩子这么多?”
“其实只有我一个。我今年七岁了。”
“照这么说,明年岂不是要改口叫你小八?”
“随便啦!”
“过去没见过你,新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
“整条望平街上谁家的报童不知道我们楚闻娟小姐从来不看报纸。营销行业的最高境界你知道是什么吗——把报纸卖给楚闻娟——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楚闻娟感觉到小七异样的目光,她理都不理地走开了。
“小七,来份申报纸。”
“没有。”
“新闻报?”
“不卖。”
“时报总该有了吧?”
小九还是摇摇头。
“你到底是不是卖报的?”
“我只卖这一种——独家代理。”他指着报纸上的标题一字一顿地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