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也许他们有事情需要单独谈，你何必介意。”大驴急了：“废话，你老婆跟人单独约会，你能泰然处置吗？”他自觉失态，无奈的摇头。我说：“我幸亏还没有老婆。”

餐馆里灯光幽暗。他们俩没法看见我们，而我们却能将他们的举动遍览无余——大驴的未婚妻与他最要好的朋友私奔吗！我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这就像是在观看一部外语影片。几乎能听见钢琴演奏的背景音乐，是相当罗曼谛克的那种曲调。看见李莉伸向乔东的手，还有她深情注视紧盯对方的目光，大驴恍如自己为这部影片配字幕：“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终于，你看他们，简直令人发指”。这几个字样在想象的银幕上生动而清晰地闪过。

不知怎么的，在内心深处，大驴似乎预感到这一切终会发生。

大驴从前的生活恰如一只­精­确准时的瑞士手表，按部就班，行走如常。直到一天夜里，李莉突然降临大驴家，寻找落脚之地。“等我一找到自己的窝，立刻搬走，老大。”她一边说，一边拎着那只磨起了毛边的手提箱堂而皇之地从大驴身边走过。霎那间，屋里有条不紊的秩序被她带进一片混乱。

从昔日共学到现在，大驴经历了生活的长途跋涉，总算事业有成。李莉却老是捧着朝不保夕的饭碗，四处游荡。现在，她又漂来此地，投奔大驴来了。冒冒失失，厚颜少礼，她希望他敞怀接纳。而大驴的确这样做了。大驴这个人天生乐善好施，从不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莉好像一位足蹬乌黑筒靴打扫烟囱的人，在大驴居室洁白无瑕的地毯上随意践踏，无一遗漏。奇怪的是，大驴竟毫不在意。这时，大驴才发现他需要李莉，大驴还在爱她。

那时，乔东和大驴住在一起。大驴知道乔东不会满意这位新房客，李莉对他的感受也会同样。乔东不喜欢敢作敢为的女人，而李莉决不能容受他人指使。但是，大驴需要的是会照料他、替他领航、为他而战的那种女人。作为回报，大驴心甘情愿做李莉称为逆来顺受的可怜虫，而乔东说大驴是忠实、可靠、善解人意的那种男人。大驴认为这一切取决于你自身的处境。“你为何不奋起维护自己的权利？”李莉­操­着她特有的直露语调诘问大驴，“他视你做的一切为理所当然。”“你怎么竟能容忍这种人？”乔东怒气冲天，“她简直把这儿当成旅店。游手好闲，还要你替她支付一切。难道你真看不出她是在利用你？”其实，大驴心明如镜。但是换个角度，大驴也在利用她，且不说乔东了。正是他俩的共同努力，使他俩成为大驴所有被压抑的忿懑和不满有了代言人。

遇到任何不同见解，李莉总是哼着鼻子说：“哼，别搞什么­性­别岐视，乔东！”而乔东一定会反­唇­相讥：“至少我还帮忙­干­点洗洗涮涮，比你强。你却是打雷不下雨，耍尽嘴皮子。”“要不是你没完没了地让他给你当厨，决不会有这么多洗洗涮涮永远也洗不完的盘碗。”李莉反­唇­相讥，寸步不让。大驴在战争的我双方做和事佬。“都少说两句，百年修的同堂缘，何必呢？你们！”

事后，他们又都会向大驴道歉。“很对不起，是我顶撞了乔东。我向他道歉。”李莉会这样说，“他说得不错，我连自个儿的事都没能做好。”

乔东则会低声细语：“我真不该被她激怒。不过，我真没发觉自己过去对你竟会如此随意。对不起，李莉。”

分开讲，他们各自都有轻视大驴的倾向。合起来，他们又都是大驴的拥护者。正是他们使大驴感受到自己为人所爱。

他们就像两个吵闹不休的顽童，在大驴面前争宠。乔东开始对大驴过度体贴，李莉则着手她应做的那份家务。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三个人一度维系了彼此微妙的关系。

15

大驴现在才明白，自己当时太自鸣得意。早该觉察到危险信号。为了安慰大驴，他们俩都对大驴好得异乎寻常。而这异常的亲热竟然使大驴不曾注意他们何时偃旗息鼓，停止争吵。那么，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一定始于此时。

我们希望能听见他们说些什么。我想，他们一定在商量如何含而不露地公布这个丑闻最好。可怜的大驴，真是傻瓜。谢天谢地，她不是那种善于做戏的女人。当然，他们想得不错。大驴绝不会让他们知道心中的愤怒——对自己，而不是对他们。

大驴天生如此，一直温良迂腐，避免与人发生冲突。可现在，严峻的事实正虎视眈眈地面对着大驴。

乔东对他和李莉的所作所为太粗心大意，甚至让人觉得他似乎有意让我发现隐情。所谓“加夜班”之类不堪一击的借口。好啊，他们得逞了。不过，没露声­色­的得逞了。

大驴这人生­性­木讷，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乔东也是这样，和大驴反差不多。他们虽然是好朋友，但很少充分倾诉彼此的情怀。

如果大驴是李莉，定会逼出个子丑寅卯，让他作出选择。可大驴是大驴。那么，大驴怎么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假装不在意，固然能保持自尊，却会因而在乔东为大驴设置的这场­阴­谋中失败。事实如此，这的确是一场­阴­谋，不管是有意或者无意的。也许他们都需要­阴­谋。他们充当各自预先规定的呆板角­色­，从而使彼此的生活不至于太随意，太平淡无奇。这当然比深入了解对方安全得多，也比保持真实的自我少了许多冒险。他们都在追求一种镜中幻影。它不堪任何袭击，瞬间便会支离破碎。

可是，大驴决不会垮掉。大驴能够承受这一切。大驴生来不曾会在任何考试中吃鸭蛋。李莉想要什么，尽可以全力以赴去­干­。大驴有足够的自持力。

如果大驴来真格的，就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或许，这正是大驴一直想做的事：在压力下，被迫而战。向他自己，也向李莉证明，大驴爱她，她也爱大驴。是的，是需要证明。

随着李莉的介入，大驴与乔东之间的关系正逐渐走向冷淡。李莉正可以充当他们破裂需要的催化剂。这就是为什么大驴无法下定决心去谴责羞辱她或他。不管怎样，这回大驴是得采取全面行动了。现在，他们之间走得够离谱的了。明天大驴就去让乔东全部招供，彻底了结。大驴会怒发冲冠，大驴会搅得天翻地覆，大驴会失去理智。大驴知道自己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李莉，狂怒咆哮着将要迸出。你别指望李莉将自己的感情密封起来，或者不敢提什么要求；也休想她会半途而废。对李莉来说，要么拥有一切，要么一无所有。而这正是大驴想给予乔东的呵斥，同时期望得到的回报。

现在，乔东紧紧攥着她的手，唯恐失去。李在摇头。她脸­色­忧烦，但是神情坚毅。她怎么哭了？大驴从未见过李莉哭。他们毕竟是天长日久的朋友，她也许是因为伤害了大驴而感到内疚。大驴突然感到一阵惊慌，针扎般刺痛：难道大驴听之任之得太久？难道大驴真的失去了她？大驴等着他揽她入怀。乔东竟没有那样做，而是起身离座，悻悻的向门外走去。她竟然也没有追去，却听任泪水流淌。大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大驴真诚地为她难过。她越哭越伤心，好像歇斯底里发作。餐馆里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大驴希望自己能恨她，却又恨不起来。

我不知怎样编导他们才能获得最佳的情感效果。这时，大驴默默地，走了进去，走到桌旁，挨着她坐下，拉过她的手。大驴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她。她擦了擦眼睛。“我明天就走，”她泪眼朦胧地说，“可是，我又能去向何方？”她说道，“可是，你才是我真正心之所爱。我原以为并不爱你，我错了。我真傻。”扑到大驴的怀中。

“我不也一样吗。”最后，他们相拥在了一起。

我离开他们，在外面独自踱步。我不知该不该祝福他们重新获得了爱情。其实，感情从来就是在考验中成长的生活的花朵，它并不通过自身的承诺显出颜­色­，却往往以其他的参照绽出它的忠诚和坚贞。

承诺，保证，信誓旦旦，这是人们了解的感情的一种模式。人们的虚荣总宁愿坐在彩虹上面幻想永恒的相守，人们对自己知之甚少，对感情本身知之甚少，也对爱的双方过分地随意和平淡。在没有他者的映照中，虽然我们努力地搜寻论据，感情仍然像尚未获得印证的命题，它显得脆弱，疑心重重，潜隐着危机。

在平静的爱湖中，人们像鱼儿沉溺其中。只有当我们受到了惊扰，人们跳出水面，才惊奇地发现自己和对方。特殊的环境充当了爱的代言人，经受考验的情感，爱乃历久弥坚。或者，考验爱未必要看它倾向什么，而是看它拒绝什么。

当天夜里，乔东搬走了。我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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