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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物

杨凡道:“他专门等输光了的人拿东西到他那里去押,一天就要叁分利,本来值叁百两的,他最多只押一百五。”

田思思眼珠子又一转,忽然笑了,嫣然道:“你好人索­性­做到底,帮我个忙好不好?”

杨凡道:“帮什么忙?”

田思想道:“把我押给那个麻子。”

杨凡上上下下看了她两眼,道:“你有毛病?”

田思思笑道:“没有,一点毛病也没有。”

杨凡道:“你也想去押几把?”

田思思道:“不想,我又不是赌鬼。”

杨凡道:“你说没有毛病,又不是赌鬼,却要我把你押给那大麻子。”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女人为什么总要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呢?”

田思思道:“你也不用管我是为了什么,只要你帮我这个忙,我以后绝对不再麻烦你了。”

杨凡想了想,道:“你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田思思道:“绝对最后一次。”

杨凡长叹道:“好吧,长痛不如短痛,我就认命了吧。”

他终于向那大麻子招了招手,大声道:“赵刚,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赵大麻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旁的田思想,终于施施然走了过来,似笑非笑的,悠然道:“怎么?十两十两的押,也会输光吗?”

杨凡道:“一钱一钱的押,迟早也会输光的。”

赵大麻子道:“你想押什么?”

杨凡指了指田思思,道:“你看她可以值多少两银子?”

赵大麻子上上下下打量了田思思几眼,脸上的麻子又发出了光,道:“你想押多少?”

杨凡道:“像这么样又漂亮。又年轻的小姑娘,至少也值叁千两。”

赵大麻子又盯了田思思几眼,喃喃道:“看来倒还像是原封货……好吧,我就给你叁千两,但你可得保证她不能溜了。”

杨凡道:“你难道还怕别人赖帐?”

赵大麻子仰面大笑,道:“谁敢赖我赵某人的帐,我倒真佩服他。”

他终于数过了叁千两银票,还没有交到杨凡手上……

田思思忽然大叫了起来:“救命,救命呀!”

她叫的声音比人踩住了­鸡­脖子还可怕。

杨凡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好像早已算准了有这种事发生的。

只有赵大麻子吓了一跳,除了他之外,别的人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最气人的是,秦歌也没有听见。

男人在赌钱的时候,耳朵里除了骰子的声音外,很少还能听到别的声音。

田思想咬了咬牙,索­性­冲到秦歌旁边去,大叫道:“救命,救命呀。”

她简直已经在对着秦歌的耳朵叫了。

秦歌这才听见了,却好像还是没有听得十分清楚,回头看了她一眼,皱眉道:“什么事?”

田思想指着杨凡,道:“他……他……他要把我卖给别人。”

秦歌也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皱眉道:“他是你什么人?”

大英雄本­色­

田思思低着头,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道:“他根本也不是我的什么人,我只不过是跟他到这里来玩的,谁知道他……他……”

秦歌忽然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这是什么话,天下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他大步走到杨凡面前,瞪眼道:“你凭什么要把这位小姑娘卖给别人?”

杨凡叹道:“因为我是个赌鬼,而且输急了。”

这理由简直该打ρi股三百板。

谁知秦歌却好像很同情的样子,道:“这倒也难怪你。你想要多少银子翻本?”

杨凡忽然笑了笑,道:“既然秦大快已出头,我一两银子也不要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田思思看他就这样走了,心里反而有点难受起来。

“无论如何,这大头鬼并不能算是个坏人,我以后一定要找个机会~报答报答他才是。”

她忽然又想起了田心。

“他既然没老婆,田心又蛮喜欢他的,我为什么不索­性­真的将田心许配给他呢?”

只可惜这时田心也不见了。

田心是什么时候走的,往哪里走的?田思思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在刚才那一瞬间,她眼里好像已只有杨凡一个人,心里也只有杨凡这是怎么回事呢?

田大小姐自己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承认。

她轻轻叹了口气,回过头,才发现秦歌还站在她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吃了那么多苦,费了那么多事,好容易才总算认得了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但刚才她居然连他都忘了。

这大人物在她心里的地位难道还没那猪八戒重要?

秦歌还在盯着她,仿佛在等着她说话,一双眼睛当然很明亮,很有慑人之力,只不过还有几根红丝而已。

“像他这样多采多姿的人,当然不大有时间睡觉的。”

田思思终于嫣然一笑,道:“多谢秦大快救了我,否则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秦歌道:“你认得我?”

田思思瞟着他脖子上的红丝巾抿嘴笑道:“江湖中的人谁不认得秦大侠呢?”

秦歌道:“你知道我一定会救你?”

田思思道:“秦大侠见义勇为,也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秦歌缓缓的道:“就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救你,所以才要刚才那个人把你卖给赵大麻子,是不是?”

田思思怔住了。

她再也想不到秦歌居然能看破她的心事,更想不到他会当面说出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这句话一间出来,她就已后悔了。因为这句话已等于告诉秦歌,她刚才做的那些事完全是在演戏。

秦歌大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以为这法子很妙,对我说来却一点也不稀奇了;因为至少有七八个女孩子在我面前用过同样的法子。”

田思思的脸已红到耳根,真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藏进去。

秦歌忽又道:“但你却有一点跟那些女孩子不同的地方!”

田思思咬着嘴­唇­,鼓足勇气,问道:“哪……哪一点?”

秦歌微笑着,道:“你比那些女孩子长得漂亮些,笑起来也比她们甜些。”

笑得甜的女人,将来的运气都不会太坏,所以……“

他忽然拉起田思思,道:“走,陪我去赌两手,看你能不能带点好运气给我。”

所以田大小姐真的认得秦歌了,而且至少已对这个人有了一点了解。

她已发觉秦歌是个敢说敢做的人,他若要拉你的手时,无论有多少双眼睛在瞧着,他都照样要拉。

他若要说一句话的时候,无论有多少双耳朵在听着,他也都照说不误;至于这句话是不是会让别人脸红,他更完全不管不顾。

“假如是那大头鬼,也许就不会当着这么多人面前,把我的秘密揭穿了,他至少会替我留点面子。”

田大小姐本已下了决心,以后绝不再想那大头鬼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无论看到什么人,都忍不住要拿这人跟他比一比。

“无论如何,秦歌至少比他坦白得多。”

田大小姐终于为自己下了个结论。

但这结论是否正确呢?

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绝不会承认的。

等到田大小姐肯承认自己错误时,太阳一定已经在西边出了。

亲密的朋友不一定是好朋友。

譬如说:“酒”和“赌”,这一对朋友就很亲密,亲密得很少有人能把他们分开,但这对朋友实在糟透了。

所以赌鬼通常也是酒鬼。

有的人一喝了酒,就想赌;有的人一开始赌,就想喝酒。

结果呢?

结果是:“越输越喝,越喝越输,不醉不休,输光为止。”

所以赌场里一定有酒,而且通常是免费的酒,随便你爱喝多少,就喝多少。

你可以尽量的喝,那意思就是你也可以尽量输。

秦歌正在尽量的喝酒。

你若还不肯承认他是个豪气如云的人,看到他喝酒时也不能不承认了。

他喝起酒来就好像跟酒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似的,只要一看见杯子里有酒,就非把它一口灌到肚子里去不可,既不问酒有多少,更不问杯子大小。

“男人就要这样子喝酒,这才是英雄本­色­。”

但田心若在这里,一定就会说:“这也并不能证明他是个英雄,只不过证明了他是个酒鬼而已。”

从那个噘嘴里说出来的话,好话实在太少。

“这死丫头到哪里去了呢?难道会跟着那大头鬼跑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决定连她都不再想,决心全神贯注在秦歌身上。

然后她立刻就发现秦歌已输光。

输光了的人样子通常都不大好看,秦歌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那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金大胡子,不知何时又出现了,正站在他身旁。脸上带着同情之­色­,道:“秦大侠今天手风好像不太顺,输得可真不少。”

秦歌大笑,道:“我赔钱本来就准备输的,只要赌得痛快,输个万儿八千又何妨?”

金大胡子一挑大拇指,大声道:“好!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不但赌得漂亮,输也输得漂亮。”

他挥了挥手,又道:“再去拿五万两银子来,让秦大快翻本。”

秦歌大笑道:“我早知道你也是个漂亮人,用不着等我开口的。”

金大胡子脸上忽然露出了为难之­色­,沉吟着道:“只不过我们这里的规矩,秦大侠想必也知道的。”

秦歌道:“你要抵押?”

金大胡子笑道:“朋友是朋友,规矩是规矩,秦大侠豪气如云,当然绝不会要朋友为难的。”

秦歌又大笑,道:“你用不着拿活来绕我,你就算把成堆的元宝堆在我面前,我姓秦的也不会平白拿你一锭。”

他拍了拍胸膛,又道:“你看我全身上下有什么值五万两银子的,只管开口就是!”

金大胡子展颜道:“真的?”

秦歌沉下了脸,道:“什么真的假的?只要你能开口,我就能让你如愿!”

金大胡子目光闪动,忽然压低声音道:“秦大侠可曾看见那边角落理的三个人?”

他用不着指明,别人也知道他说的谁。

因为这三个人的确很特别。

这三个人一个是道士,一个是和尚,还有一个是穷秀才。

赌场里本就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的,有的和尚道士到这里来,也不算稀奇。

稀奇的是,这三个人并不是来赌的,根本就没有下注。

和尚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念经。

道士闭着眼,双手合十,居然在那里打坐。

穷秀才左手端着杯酒,右手捧着本书,正看得摇头晃脑,津津有味。

和尚念经,道士打坐,秀才看书,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到赌场里来做这种事,那就不但稀奇,而且简直稀奇得离了谱。

三个人一人占据了一张赌桌,别的人就算想赌也没法子坐下去。

连田思思都已看出这三个人是成心来找麻烦的。

她觉得这三人用的法子不但特别,而且有趣。

秦歌皱了皱眉,问道:“你是不是要我把他们赶出去?”

金大胡子道:“正有此意。”

秦歌道:“你自己为什么不过去动手?”

金大胡子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他们并没有破坏这里的规矩。”

他苦笑接道:“这里并没有规定每个人一进来就非下注不可,你能说不准秀才看书、道士打坐、和尚念经吗?”

田思想几乎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是在成心找麻烦,却又偏偏不能说他们做错了事。

秦歌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金大胡子道:“好几天以前就来了,但有时来,有时走,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出现。”

秦歌道:“你为何要放他们进来了?”

金大胡子又叹了口气,道:“问题就在这里,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秦歌的眼睛亮了起来,沉声道:“如此说来,这三人倒有几下子。”

金大胡子道:“看来的确有点扎手,所以秦大侠若不愿惹这麻烦,在下也不勉强。”

秦歌冷笑道:“我天生就是喜欢惹麻烦的人。”

金大胡子展颜笑道:“所以,这五万两银子已在等着秦大侠回来翻本。”

秦歌大笑,将面前所有的酒全都一饮而尽,大步走了过去。

秦歌做事的确很­干­脆,说做就做,绝不拖泥带水。

但为了五万两银子,就替赌场做保镖,岂非有失大侠身分?

田思思一直在旁看着,心里也难免觉得有点儿失望。

“但大侠应该做什么呢?”

“见义勇为、扶弱锄强。主持正义、排难解纷……这些事非但连一文钱都赚不到,有时,还要贴上几文。”

“大侠一样也是人,一样要吃饭、要花钱,花得比别人还要多些,若是只做贴钱的事,岂非一个个都要活活饿死?”

不速之客

“大侠既不是会生金蛋的鹅,天上也没有大元宝掉下来给他们,难道你要他们去拉车赶驴?那岂非也一样丢人?”

想来想去,田思思又觉得他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不对了。

只要田大小姐觉得对的事,她总想法子为自己解释的。

只要田大小姐喜欢的人,就是好人。

道士还在打坐,和尚还在念经,秀才还捧着书,在那里看得出神。

秦歌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故意走得很慢,很从容,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已喝了五大斤酒下肚,生怕自己的脚走不稳;只不过他无论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希望能先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很欣赏别人看着他时,那种带着三分敬畏、七分羡慕的眼­色­。

这一点他的确做得很成功。

每个人都在注意着他,大厅里突然变得很静,连掷骰子的声音都已停止。

秦歌脸上的微笑更洒脱,慢慢地走到那秀才面前,悠然道:“秀才你看的是什么书?”

秀才没有听见。

在江湖中人心目中,秀才的意思就是穷酸,这秀才也不例外。他身上穿着的一件蓝衫已洗得发白,一张脸也又黄又瘦,显得营养很不良的样子。

现在他工看得眉飞­色­舞,突然重重的一拍桌子,大声笑道:“好一个张子房,好一个朱亥,这一椎虽然不中,亦足以惊天地而泣鬼神……痛快呀痛快,当浮仰一白。”

话末说完,他己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秦歌忍不住问道:“这张子房是谁?朱亥又是谁?莫非也是使椎的武林高手?”

秀才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那眼­色­就像是在看着一只骆驼突然走到面前来了一样,连半点敬畏的意思都没有。

他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儿眼,才皱着眉道:“张子房就是张良,张留侯,足下难道连这人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秦歌笑道:“没听说过,我只知道当今武林中,使椎的第一高手是蓝大先生,他也是我的好朋友。”

他居然还是笑得很洒脱,又道:“你说的那位张良,若也是条好汉,下次我有机会见到他时,倒不妨向他讨教个一招半式。”

秀才听完了他的话,就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连鼻子都歪到旁边去了,赶快倒了杯酒喝下去,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足下还是走远点,莫让我沾着足下这一身俗气。”

秦歌沉下了脸,道:“你要我走?”

秀才道:“正有此意。”

秦歌道:“你可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秀才道:“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想会知道?”

秦歌道:“好,我告诉你,我是来要你走的。”

秀才好像很吃惊道:“要我走?为什么要我走?”

秦歌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秀才道:“是个赌场。”

秦歌道:“你既然知道,根本就不该来。”#秀才道:“这地方连妓汝都能来,秀才为什么就不能来?”

秦歌道:“你来­干­什么?”

秀才道:“当然来读书,秀才一日不读书,就觉得满身俗气。”

他瞪着秦歌道:“秀才能不能读书?”

秦歌道:“能。”

秀才道:“秀才既然能来,秀才既然也能读书,你为什么要赶秀才走?”

秦歌道:“是你。”

秀才道:“既然是我有理,你就该走远些。”

秦歌道:“我不走,你走!”

秀才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我从来不跟秀才讲理。”

秀才突然跳了起来,道:“你莫不讲理?”

秦歌道:“不讲。”

秀才换了挽袖子,道:“你想打架?”

秦歌笑了,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秀才瞪着他,道:“你不跟秀才讲理,秀才为什么要跟你打架?”

他慢慢地放下袖子,道:“我看你还是快走吧,你若不走,我就……”

秦歌道:“就怎么样?”

秀才道:“就走。你不走我就走,……你是不是真的不走?”

秦歌道:“真的!”

秀才道:“好,你真的不走,我就真走了。”

他倒是真的说走就走,一点也不假。

秦歌大笑,将这秀才的一壶酒也喝了下去,才走到那道士面前,道:,“那秀才也是道士你的朋友?”

道士合十道:“红花绿叶青莲藕,三教本来是一家,芸芸众生,谁不是贫道之友?”

秦歌道:“秀才既然能到这里,道士当然也能。”

道士道:“正是如此。”

秦歌道:“秀才既然能在这里读书,道士当然也能在这里打坐。”

道士笑道:“施主果然是个明白人。”

秦歌道:“我还明白一样事。”

道士道:“请教。”

秦歌道:“秀才既然走了,道士就也该跟着走。”

道士想了想,道:“道士若走了,和尚就也该跟着走。”

秦歌也笑了,道:“道士也是明白人。”

道士道:“却不知这和尚是不是个明白人?”

和尚道:“不是。”

道士道:“你难道是个糊涂和尚。”

和尚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和尚不糊涂,谁糊涂?”

道士道:“和尚若真的想入地狱,那倒容易,这里离地狱本就不远。”

和尚微笑道:“既然如此,就清道兄带路。”

道士也微笑道:“在大师面前,贫道怎敢争先?”

和尚道:“道兄请。”

道士道:“大师请。”

和尚看了秦歌一眼,道:“这位施主呢?是否有意随贫僧一行?”

道士合十笑道:“大师与贫道先走,这位施主想必很快就会来的!”

和尚道:“既然如此,贫僧只有在地狱中相候了……阿弥陀佛。”

道士道:“无量寿佛。”

和尚道:“善哉善哉。”

两人双手合十,口宣佛号,向秦歌恭身一礼,微笑着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和尚突又回头向秦歌一笑,道:“但望施主莫忘了今日之约。”

道士道:“他不会忘的。”

和尚道:“道长怎知他人心意?”

道士微笑道:“往地狱去的路总是好走些的。”

和尚微笑道:“不错,下去总比上去容易得多。”

道士道:“也快得多。”

两人同时仰面大笑了三声,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秦歌也想笑,但却不知为了什么居然好像有点笑不出了·别的人也笑得并不十分自然,因为每个人都有点失望。

每个人都认为这和尚、道士和秀才绝不会是省油的灯,每个人都在等着看他们和秦歌的好戏,谁知他们居然全都乖乖的走了,而且说走就走,绝不罗嗦。

有人在窃窃私议:“这三个人究竟来­干­什么的?”

他们当然不会是真的到这里来念经打坐的。

“若是来找麻烦的,为什么就这样乖乖的走了?”

当然是因为他们看到秦歌脖子上的红丝巾。

“若不是秦大侠的盛名镇住了他们,他们怎么会如此老实?”

秦歌真了不起。

“找秀才讲理的人是呆子,找秦大侠打架的人不是呆子,是白痴。”

田思思心里本来也有点疙瘩,听到这些话忽然开心了起来。别人称赞秦歌的时候,她简直比秦歌还开心。

她正在奇怪秦歌看来为什么没有很开心的样子,秦歌已忽然大笑了起来,好像直到现在才发觉这件事很滑稽,又好像他肚子里的酒已开始发生作用。

他一直的笑个不停,已渐渐笑得不像是个“大侠”的样子了,田思思忍不住走过去,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悄悄道:“喂,别人都在看你。”

秦歌大笑着点头,不停地点着头,道:“我知道别人都在看我。”

田思思道:“你可不可以笑得小声一点?”

秦歌道:“不可以。”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我觉得好笑极了,所以非笑不可。”

田思思道:“什么事这样好笑?”

秦歌道:“和尚……”

田思思道:“和尚怎么样?”

秦歌道:“他说他要在地狱里等我。”

田思想道:“这句话有哪点好笑?”

秦歌道:“只有一点。”

田思思道:“哪一点?”

秦歌道:“他居然不知道我就是从地狱中逃出来的。”他故意压低声音,装出很神秘的样子,悄悄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从那里逃出来?”

田思想只有摇摇头。

秦歌道:“因为那里有和尚。”

这句话没说完,他又不停地大笑了起来。

田思思看着他,心里忽然又有点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的秦歌?”

她已弄错过一次,这次绝不能再弄错了。

只可惜她也不知道真正的秦歌是什么样子。

幸好这时金大胡子已走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大叠银票。好厚的一叠银票。

金大胡子笑道:“这里是一点点小意思,请秦大快收下。”

秦歌道:“好。”

他的确是个很直爽的人,一点也不客气。

金大胡子道:“除此之外,我们对秦大侠还有一点小小的敬意。”

秦歌道:“你还要送我什么?”

金大胡子道:“一个机会。”

秦歌道:“什么机会?”

金大胡子道:“让秦大侠一次就翻本的机会。”

秦歌大笑道:“好,这样才痛快。”

金大胡子也在笑,笑得就像是被人拔光了胡子的猫头鹰。他微笑着道:“却不知秦大侠想赌什么?”

秦歌道:“随便赌什么都一样。”

金大胡子抚掌道:“不错,随便赌什么,该赢的人都是会赢的。”

他微笑着,又道:“该输的人赌什么都赢不了。”

所以秦歌又输了,他该输。

因为据说赌神爷最讨厌酒鬼,所以无论谁只要一喝醉,该赢的也变成要输了,而且输得­精­光,输得很快。

“一次就翻本的机会”,这句话的意思通常就是说:“一次就输光的机会。”

你只要到赌场里去,随时都会有这种机会的。

大家都围在旁边看,大家都在为他叹息无论是真是假,叹息总是叹息。

“四五大”遇上“豹子”的机会毕竟不多。

又有人在窃窃私议:“这种事只怕也只有秦大侠这种人才会遇见。”

这是什么话?

“不错,这也得要有运气。”

输光了居然还能算是运气?这简直不像话了。

“秦大侠这次虽然输了,但在别的事上运气一定会特别好。赌运本就不是正运,赌运不好的人,正运总是特别好。”

嗯,这句话好像忽然变得有点道理了,至少秦歌自己觉得很有道理,因为他已又灌了四五斤酒下肚。

一个人肚子里若已装了十来斤酒,天下就不会再有什么没道理的事了。

同样的,一个人肚子里的酒若装得很满,口袋就一定已变得很空。

大家还围在桌子旁,看着碗里的三只骰子。

三个六。金大胡子居然随随便便就掷出了三个六,佩服他都不行。

秦歌忽然发觉金大胡子比他更像个“大侠”了。

在赌场里本只有赢钱的才是英雄。

所以秦歌从人丛里走了出去。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忽然撞在一个人身上。

一个和尚。

秦歌皱了皱眉,喃喃道:“今天我为什么老是遇见和尚?……这就难怪我输了。”

那和尚却在微笑着,道:“施主今天遇见了几个和尚?”

秦歌道:“连你两个。”

和尚笑道:“连我也只有一个。”

秦歌抬起头仔细看了他几眼,忽然发现这和尚还是刚才那和尚,圆圆的脸,笑起来像个弥陀佛。

英雄与醉酒鬼

不但和尚在这里,那道士和秀才也回来了。

秦歌眨了眨眼,道:“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和尚道:“你本来就在这里。”

秦歌四面看了看,头也四面转了转。

他眼睛也不会动了,眼睛要往左面看的时候,头也得跟着往左面转。

和尚笑道:“这里还不是地狱,只不过距离地狱不远了。”

赌场和地狱有时实在差不了多少。

秦歌揉揉眼睛,道:“你们刚才不是已经走了吗?”

和尚点点头,道:“既然能来,也就能走。”

秦歌道:“你们现在为什么又来了?”

和尚道:“既然能走,也就能来。”

秦歌想了想,喃喃道:“有道理。和尚说的话,为什么总好像很有道理。”

和尚道:“因为和尚是和尚。”

秦歌又想了想,忽然大笑,道:“有道理,这次还是你们有道理。”

和尚道:“你知道我们刚才为什么要走?”

秦歌摇摇头。

和尚道:“为了要让你赚五万两银子。”

秦歌大笑,道:“我早就说过,你是个明白人。”

和尚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为什么要来?”

秦歌道:“为了要让我再赚五万两银子?”

和尚道:“不对。”

秦歌道:“你们一走,我就赚五万两银子,我一输光,你们再回来,那又有什么不好?”

和尚道:“只有一样不好。”

秦歌道:“哪样不好?”

和尚道:“你输得太快。”

秦歌又大笑,道:“所以这次你们不肯走了?”

和尚道:“不肯。”

秦歌忽然瞪起了眼睛大声道:“你们真的不走?”

和尚道:“和尚不说谎。”

秦歌道:“好,你们真的不走,我就真的走。”

他大笑着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我先走一步,到哪里去等你?”

和尚向上面指了指,道:“到那里去!”

秦歌笑道:“你看我现在还上得去吗?”

和尚笑了。

下面的人要上去的确不容易。

就算你已上去,一个不小心,还是会掉下来的。

掉下来时就快得多了。

秦歌的身子一直往下沉,就好像真的要沉到地底下去。

幸好还有田思思在旁边扶着他。

像秦歌这样的人物,走出赌场里,居然没有一个人送他出来。

田思思很替他不平,也很替他生气。

就算秦歌并没什么了不起,至少总是他们的大主顾,而且又输了那么多,金大胡子总该照顾他才是。

事实上,她刚才就曾经气冲冲的去责问过金大胡子:“你难道看不出他已经喝醉了?”

金大胡子笑笑,道:“这里的酒本就是免费的。”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他已经喝醉了,为什么还让他一个人走?”

金大胡子道:“这里不是监狱,无论谁要走,我们都没法子拦住的。”

田思思道:“你至少应该照顾照顾他。”

金大胡子道:“你要我怎么照顾他?”

田思想道:“至少应该找个地方,让他歇着,总不能让他醉倒在路上。”

金大胡子冷冷道:“这里也不是客栈。”

田思思道:“但你却是他的朋友。”

金大胡子道:“开赌场的人没有朋友。”

田思思道:“你难道不想他下次再来。”

金大胡子道:“只要他有了钱,下次还是照样来。这次就算他是爬着出去的,下次还是照样会来。”

他又笑笑,淡淡的接着道:“他到这里来,也并不是为了要交朋友。”

田思思道:“你对他也不能例外?”

金大胡子道:“为什么要例外?”

田思思道:“他总算是个成名的英雄。”

金大胡子冷冷道:“这里既没有朋友,也没有英雄。”

这就是金大胡子最后的答复。

在他们眼中,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赢家,一种是输家。

输家是永远不值得同情的。

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比输家的情况更糟一个已喝得烂醉如泥的输家。

秦歌还没有完全烂醉如泥,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总算发觉旁边有个人在扶着他了,但还是过了很久之后,他才看出是什么人在旁边扶着他。

他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才看出来,忽然笑道:“原来你也喝醉了。”

田思思道:“我一口酒也没喝,怎么会醉?”

秦歌道:“你若没有喝醉,为什么耍我扶着你?”

田思思吸道:“不是你在扶我,是我在扶你。”

秦歌又吃吃地笑了起来,指着田恩恩的鼻子,道:“你还说没有醉?你的鼻子都喝得歪到耳朵上去了,一个鼻子已变成了两个。”

田思思简直恨不得一下于把他去到­阴­沟里去,咬着牙道:“你能不能站直一点?”

秦歌道:“不能。”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往下面指了指,道:“因为我要下去。”

他又压低声音,装出很神秘的样子,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下去?”

田思思恨恨道:“是不是因为那里已没有和尚?”

秦歌大笑道:“一点也不错,和尚已经到赌场念经去了。”

他笑得弯下腰,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田思想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该把他送到哪里去才好。

秦歌这人忽然冲了出去,冲到墙角,不停地呕吐了起来。

他吐得真不少,田思思却还希望他多吐些。

“喝醉酒的人吐出来之后,也许就会变得清醒一点了。”

她这么想,因为她自己还没有真正醉过。

真正喝醉的人,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变得清醒的,吐过了之后酒意上涌,反而醉得更厉害。

秦歌吐过了之后,立刻就躺了下去,不到一眨眼功夫,已经鼾声如雷。

田思想真的急了,大声道:“喂,快起来,你怎么能睡在这里?”

秦歌听不见。

田思想只有用力去摇他,摇了半天,秦歌才总算眯开了眼睛。

他眼睛只有平时三分之一那么大,舌头却比平时大了二倍。

田思思思思着急道:“你睡在这里,被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莫忘了你是个大男人,大英雄。”

秦歌吃吃笑道:“英雄……英雄值多少钱一斤?能不能拿到赌场里去卖?”

他又压低声音,悄悄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田思思只有苦笑,道:“你说。”

秦歌道:“我什么都想做,就是不想做英雄,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这句话刚说完,立刻又鼾声大作。

田思思完全没法子了。

这人摇也摇不醒,抱也抱不动。

一个人喝醉了之后,就好像会变得比平时重得多。

田思思真想把他丢在这里不管了,只可惜她不是心肠这么硬的人,何况,秦歌又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大人物。

有很多女孩子只要一听见秦歌的名字,就兴奋得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

她们若看到秦歌现在这种样子,心里会有什么感觉呢?

她们当然看不到,所以她们都比田思思幸运得多。

田思思叹了口气,又看到了秦歌脖子上那条鲜红的丝巾·红丝巾象徵着侠义、勇敢和热情。

红丝巾,红得就像是刚开起的太阳。

但现在这条红丝巾已变得像什么了呢?

像抹布。

一块刚抹过七八张桌子的抹布,上面又是汗,又是酒,又是一些刚从秦歌胃里吐出来的东西。

江湖中那些多情的少女,现在若看到他脖子上这条红丝巾,心里又会有什么感觉呢?

田思思连想都不敢想。

“无论如何,他只不过是喝醉罢了。每个人都可能有喝醉的时候,那并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罪恶。”

田思想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蹲下去,用自己的丝巾擦了擦秦歌的脸。

她自己的丝巾当然也是红的,红得就像是情人的热血。

可是她自己的血,已渐渐开始没有今天上午那么热了。

这倒并不是说她已对秦歌觉得失望,而是因为她的肚子。

她可以确定自己现在就算想吐,也没有东西吐得出来。

一个空着肚子的人,在这种有风的晚上,站在一条黑黝黝的小巷子里,陪着一个鼾声如雷的醉鬼。

你叫她的血怎么热得起来了

天亮了。

天好像忽然就亮了,当田思思看到对面墙上那一抹淡淡的晨光时,才发觉自己刚才居然睡了一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觉的。

秦歌还躺在­阴­沟的旁边,鼾声总算已小了些。

田思思从墙角里站了起来,脖子又酸又痛,她勉强将脖子转动了两下,忽然又发觉了一样奇怪的事。

她身上竟多了条毯子。

昨天晚上她身上绝没有这条毯子,因为那时她正觉得很冷、很饿,正坐在这墙角里发愁,不知道这一夜应该怎么样度过。

她又想到那大头鬼,现在正吃得饱饱的,躺在床上,旁边说不定还有个像张好儿那样的女人。

这就是她最后想到的一件事。

然后她就忽然睡着了。

“那条毯子是哪里来的呢?”

毯子就好像馅饼一样,是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难道秦歌会在半夜里忽然醒过来,找了条毯子来替她盖上?

秦歌还睡在他躺下去的地方,简直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田思思咬着嘴­唇­,发了半天怔。

想来想去,会替她盖上这条毯子的,只有一个人。

可是她不相信那个人会这么样做。

她宁可不信。

秦歌站着的时候,站得很直、很挺,但睡相却实在不高明。

他睡在那里的样子,就好像是个虾米。

幸好这里是个死巷子,只有几家人的后门在这巷子里。

昨天晚上,她糊里糊涂的,也不知怎会走到这巷子里来,现在她才开始觉得很幸运。

若有人看到田大小姐睡在这巷子里,那才丢人丢到家了。

但现在天已大亮,那几家的后门里,随时都可能有人走出来。

田思思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将秦歌摇醒。

她摇得真用力。

秦歌忽然叫了起来,终于睁开了眼睛,捧着头怪叫道:“你­干­什么?我的头都快被你摇得裂开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裂开来最好,正好乘机把你脑袋洗一洗。”

秦歌这才看清了她是谁,忽然笑道:“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田思思恨恨道:“因为我遇见了个醉鬼。”

她本来决心要尽量对秦歌温柔些,体贴些,不但要让秦歌觉得她现在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将来也一定会是个好太太。

可是她大小姐的脾气一发作,早已将这些事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秦歌的手捧着脑袋,还在那里不停地叹着气。

田思思看着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很难受?”

秦歌苦着脸道:“难受极了,简直比生了大病还难受。”

田思思道:“你怎么会这么难受的?”

秦歌道:“只要头一天晚上喝醉了酒,第二天就一定会难受。”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拼命的喝酒呢?”

秦歌正­色­道:“男人喝酒,就得有男人的样子。”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那样子喝酒就能表示你是个英雄?那只不过表示你是个酒鬼而已。”

秦歌道:“英雄也好,酒鬼也好,总之都是男人,总比娘娘腔好得多。”

田思思道:“娘娘腔的人,至少不会像你现在这么难受。”

秦歌摇了摇头,道:“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人最好还是不要问得太多。”

他终于站起来,拍了拍田思思的肩,道:“走,我请你喝酒去。”

田思思张大了眼睛,道:“你还要喝酒?”

秦歌道:“当然要喝。”

田思思道:“你不怕难受?”

秦歌道:“难不难受是一回事,喝不喝酒又是另外一回事。这道理你们女人不会懂的。”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现在喝的叫还魂酒,一喝下去就不难受了。”

田思思道:“喝多了明天岂非还是一样难受?”

秦歌笑道:“明天的事谁管得了那么多,何况,明天就算难受,还可以再喝。”

田思思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酒鬼是怎么来的了。”

秦歌根本不听她在说什么,抹了抹身上的汗渍,拉了拉脖子上的丝巾,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才往巷子外面走。

一个人躺在­阴­沟旁是一回事,走到外面去,就得挺起胸。

就算全身都难受得要命,脸上也绝不能露出半点难受的样子来。

现在他看来虽不见得容光焕发,但至少也有了英雄气概,那条鲜红的丝巾也已柏拉得很平,又开始在风中飘扬。

田思思也不能不承认,他这条丝中的料子,实在不错。

秦歌正在巷口等着她,等她走过去,才微笑着道:“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怎么样?”

田思思也不禁嫣然笑道:“最少已不像是条醉猫了。”

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想到哪里喝酒去?”

秦歌道:“当然是这地方最大的茶馆。”

田思思道:“茶馆?”

秦歌道:“现在这时候,只有茶馆已开门。”

田思思道:“茶馆里也有酒卖?”

秦歌含笑道:“茶馆里除了茶之外,几乎什么都有的。”

田思思又不禁嫣然一笑,但立刻又皱起眉,道:“你身上还有没有银子?”

秦歌道:“没有。”

他回答得倒­干­脆。

田思思的眉却皱得更紧,道:“没有银子用什么去买酒?”

秦歌笑道:“我喝酒还用得着拿银子买吗?”

田思思道:“不用银子用什么?”

秦歌挺起胸,道:“我只要一进去,就会有很多人抢着要请我喝酒的。”

田思思道:“你好意思要别人请?”

秦歌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们能请得到我,是他们的光彩;我喝了他们的酒,是给他们面子。”

他笑了笑,又道:“做一个成名的英雄,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田思思也笑了。

她忽然发现这人虽不如她想象中那么伟大,却比她想象中坦白得多。

他毕竟还年轻。

他固然有很多缺点,但也有可爱的一面。

他是个英雄,但也是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田思思笑道:“人家若看见你昨天晚上醉得那副样子,一定就不会请你了。”

秦歌道:“那样子是人家看不到的,我只让别人看到我赌钱时的豪爽,喝酒时的豪爽;等到我喝醉了,输光了,那种惨兮兮的样子我就绝不会让别人看见。”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你是不是也听说过我挨了好儿百刀的事?”

田思思点点头,笑道:“我听了至少也有好儿百次了。”

秦歌道:“体有没有听说过,我挨了刀之后,在地上爬着出去,半夜里醒来还疼得满地打滚,哭着叫救命的事?”

田思思道:“没有。”

秦歌微笑道:“这就对了,你现在总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田思思的确已明白。

江湖中人们能看到的、听到的,只不过是他光辉灿烂的那一面。

却忘了光明的背后,必定也有­阴­暗的一面。

不但秦歌如此,古往今来,那些大英雄、大豪杰们,只怕也很少会有例外。

这正如人们只看得见大将的光荣和威风,却忘了战场上那万人的枯骨。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懂得的事真也不少。”

秦歌道:“一个人在江湖中混了那么多年,多多少少总会学到一点事的。”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将你看成了什么样一个人?”

秦歌摇摇头。

田思思笑着道:“我将你看成是一个莽汉,一个乡巴佬。”

秦歌奇道:“乡巴佬?”

田思思道:“因为你居然连张子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秦歌忽然也眨眨眼,道:“你以为我真不知道?”

做大英雄的滋味

田思思道:“你知道?”

秦歌道:“张子房就是张良,是汉初三杰之一,史书上说他虽然长得温文如处子,但却心雄万丈,就凭博浪沙那一椎,已足名传千古。”

田思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说道:“你真的知道?”

秦歌笑道:“一点也不假。”

田思思道:“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那样说呢?”

秦歌道:“我是故意的。”

田思思道:“故意的?为什么要故意的装傻?”

秦歌道:“因为我知道大家都崇拜我,就因为我是那么样一个人,什么都不懂,只懂得拼命的打架,拼命的赌钱,拼命的喝酒。”

田思思道:“别人为什么要崇拜这种人?”

秦歌遇:“因为他们自己做不到。”

他微笑着,接道:“无论做什么事,要能拼命都不容易。”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我明白,因为我看见过你难受的样子。”

秦歌道:“一点也不错,要拼命,就得要先准备吃苦。”

田思思道:“但你为什么不做一个又拼命。又聪明的英雄呢?那样子别人岂非更佩服?”

秦歌道:“那样子别人就不佩服了。”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那样子的人很多,至少也不止我一个。”

田思思道:“你若也是那样的人,别人就不觉得稀奇了,对不对?”

秦歌笑道:“一点也不错,就因为稀奇,所以我今天才会有这么大的名气,才会成为那些少年人心目中的偶像。”

他自己好像也有些感慨,所以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别人就一定会对我觉得很失望。”

田思思道:“所以你喝醉了之后就会承认,做英雄的滋味并不好受。”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但英雄也有很多种,你为什么偏偏要做这一种呢?”

秦歌道:“因为别人早已将我看成是这一种的人,现在已没法子改变了。”

田思思道:“你自己想不想改变呢?”

秦歌道:“不想。”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我自己也渐渐习惯了,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认为那么样做是真的。”

田思思道:“其实呢?”

秦歌叹道:“其实是真还是假,连我自己也有点分不清了。”

田思思沉默了很久,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不懂。”

秦歌道:“你不必懂,因为这就是人生。”

田思思沉思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叹道:“我没有看见你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你竟是个这么样的人。”

秦歌道:“你以为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道:“你想呢?”

秦歌笑道:“我想你一定会将我当做一个很了不起的大人吻,所以我一定要请你喝酒。”

秦歌也许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大人物,不是神,但在江湖中人心目中,他却的确是个很受欢迎的英雄。

现在田思思也喝了酒。

现在他们正走在一条很幽静的小路上,两旁的墙很高,树枝自墙基伸出来,为他们挡住了夏日正午酷热的骄阳。

田思思忽然笑道:“想不到真有那么多人抢着要请你喝酒。”

秦歌的眼睛已变得很亮,因为他已有酒意,却没有醉。

他看着高墙里的树枝,缓缓道:“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那样欢迎我?”

田思思道:“因为你是个英雄?”

秦歌笑了笑,道:“那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却并不重要。”

田思思道:“重要的是什么?”

秦歌道:“重要的是,他们知道我对他们没有威胁。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很粗鲁、很冲动,但却不太懂事的莽汉,和他们一点利害关系也没有。”

他笑得有点凄凉,接着道:“他们喜欢我,欢迎我,有时就好像戏迷们喜欢一个成名的戏子一样,绝不会和他们本身的利益发生冲突。”

田思思笑道:“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低了。”

秦歌道:“我并没有看低自己,我也有我成功的地方,据我所知,古往今来,江湖中的成名英雄们,像我这么样受欢迎的并不多。”

田思思问道:“你难道认为就没有人是真心崇拜你?”

秦歌苦笑道:“当然也有,但那只不过是些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孩子,譬如说……”

田思思道:“譬如说我?”

秦歌笑道:“我说的是以前,现在的你当然已不同了。”

田思想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你已看见了许多别人所看不见的事。”

田思思沉思着,缓缓道:“不错,我的确已看出你一些别人看不见的缺点。但我所看到你的一些优点,也是别人看不到的。”

秦歌道:“哦?”

田思思道:“你固然有很多毛病,但也有很多可爱的地方。”

田思思道:“真的,你甚至比大多数的人都可爱得多。”

她笑了,又道:“但像你这样的男人,只能做个好朋友,绝不会是好丈夫。”

秦歌道:“你以前难道想嫁给我?”

田思思垂下头,红着脸笑道:“的确有这意思。”

秦歌道:“现在呢?你是不是已经对我很失望?”

田恩恩道:“绝不是,只不过……”

秦歌道:“只不过已觉得不大满意了。”

田思思道:“也不是。”

秦歌道:“那是什么呢?”

田思思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也许只因为我以前将你看得太高,现在却已对你了解得更深刻。”

秦歌道:“就因为你已了解我,所以才不肯嫁给我?女孩子为什么总是喜欢嫁给她们不了解的人呢?”

田思思没有回答,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并没有对秦歌觉得失望,因为秦歌的确是个大英雄。

一种她所无法了解的英雄。

但无论哪种英雄都是人,不是神,甚至连神都不是完全没有缺点的,何况人呢?

现在她只不过觉得自己已没法子再嫁给秦歌了,因为她所看到的秦歌并不是她幻想中的那位秦歌。

她并不是失望,只不过觉得有点惆怅。

一个成|人的惆怅。

她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又长大了很多。

秦歌还在凝视着她。

她轻轻拉起了秦歌的手,勉强笑着道:“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却可以永远做你一个很好的朋友。”

秦歌没有说话——想说,却没有说出来。

田思思咬着嘴­唇­,轻轻道:“你……你是不是很失望?”

秦歌凝视这她,忽然大笑,道:“我怎么会失望,天下的女人都可以娶做老婆,但能像你这么样了解我的朋友,世上又有几个?”

田思思眼波流动,忽又叹息了一声,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如此了解你呢?”

秦歌的目光也在闪动着,微笑道:“也许只因为我的运气不好。”

田思想眨眨眼,嫣然道:“也许只因为你的运气不错。”

秦歌又大笑,道:“将来能娶到你的那个男人,运气才真的不错。”

田思思低下头,忽然不说话了。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居然又想起了那大脑袋。

他在哪里?

是不是和田心在一起?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道:“这条路我以前好像走过。”

秦歌点点头。

田思思道:“再往前面走,好像就是金大胡子那赌场了。”

秦歌又点点头。

田思思皱眉道:“你难道还想到那里去?”

秦歌笑了,道:“我想再去看看那和尚,你难道不觉得他很奇怪?”

田思思道:“奇怪倒真的有点奇怪,只不过你恐怕并不是真的想去找他。”

秦歌道:“哦?”

田思思抿嘴笑道:“恐怕你只不过又手痒了吧。”

秦歌眨了眨眼,道:“我就算想去赌,用什么去赌呢?用我的手指头?”

田思思笑道:“就算没钱赌,去看看别人赌也是好的。”

秦歌笑道:“这次你错了。”

田思思道:“那你想去­干­什么?真的想去看看那和尚?”

秦歌笑得很神秘,缓缓道:“不错,因为我发现这个和尚比别的和尚有趣得多。”

和尚不应该有趣的。和尚有趣,别人就无趣了。

赌场和庙

和尚在庙里念经。赌鬼在赌场里赌钱。

这件事不管有没有价值,至少总是很正常的。

但和尚若在赌场里念经,赌鬼若在庙里赌钱,那就非但很不正常,而且很荒唐、很奇怪。

奇怪的事总有些奇怪的原因。

奇怪的事也总会引出其他一些奇怪的事来。

“你为什么总是说赌场距离地狱最近。”

“因为常常到赌场里去的人,很容易就会沉沦到地狱里去。”

“赌场真的这么可怕?”

“的确可怕,你家里若有人是赌鬼,你就会知道那有多么可怕了。”

“哦?”

“一家之主若是个赌鬼,这家人过的日子简直就好像在地狱里一样。”

“我听说一个人若是沉迷于赌,有时甚至会连老婆儿子一齐输掉的。”

“有时连他自己的命都一起输掉。”

“唉,那的确可怕。”

“假如说世上最接近地狱的地方是赌场,那么最接近西方极乐世界的,应该是什么地方呢?”

“庙?”

“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赌场和庙也有一点相同的地方?”

“没有,这两种地方简直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有没有注意到,赌场和庙通常都在比较荒僻隐秘的地方?”

“我现在才想到,但还是想不通。”

“哪点想不通?”

“我已知道赌场为什么设在比较荒僻的地方,但是庙为什么也如此呢?到庙里去烧香的人,既不丢人,也不犯法。”

“因为庙盖得越远、越荒僻,就越有神秘感。”

“神秘感?”

“神秘感通常也就是最能引起人们好奇和崇拜的原因。”

“不错,人们通常总会对一些他们不能了解的东西觉得畏惧。”

“因为畏惧,就不能不崇拜。”

“而且人们通常也总喜欢到一些比较远的地方去烧香,因为那样子才能显得出他的虞诚。”

“你差不多全说对了,只差一点。”

“还差一点?”

“烧香的人走了很远的路之后,就一定会很饿,很饿的时候吃东西,总觉得滋味特别好些。”

“所以人们总觉得庙里的菜特别好吃。”

“你总算明白了,素斋往往也正是吸引人们到庙里去的最大原因之一。”

“我就知道有很多人到庙里去烧香时的心情,就和到郊外去踏青一样。”

“所以聪明的和尚都一定要将庙盖在很远很僻的地方。”

“我现在也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了,但和尚听见一定会气死。”

“和尚气不死的。”

“为什么?”

“酒­色­财气四大皆空,这句话你难道也已忘记?”

“不错,既然气也是空,和尚当然气不死的。”

“气死的就不是真和尚。”

“所以气死也没关系。”

“一点关系也没有。”

偏僻的巷子。

巷子的尽头,就是金大胡子的赌场。

秦歌和田思思已走进这条巷子。

这时乌云忽然掩住了月­色­,乌云里隐隐有雷声如滚鼓。

狂风卷动,天­色­­阴­暗。

田思思看不看天­色­,道:“好像马上就有场暴雨要来了。”

秦歌道:“下雨的天气,正是赌钱的天气。”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赌很可怕,为什么偏偏还要赌?”

秦歌笑了笑,道:“因为我既不是个好人,也不聪明。”

田思思嫣然道:“你只不过是个英雄。”

秦歌吸道:“聪明的好人通常都不会做英雄。”

他突然闭上嘴,因为他忽然发现那赌场的院子里有一团团、一片片、一丝丝黑­色­的云雾被狂风卷起,漫天飞舞。

说那是云雾,又不像云雾,在这种­阴­某的天­色­里,看来真有点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田思思动容道:“那是什么?”

秦歌摇摇头,加快了脚步走过去。

赌场破旧的大门在风中摇晃着,不停的“砰砰”作响。

门居然开着的,而且没有人看门。

这门禁森严的赌场怎么忽然变得门户开放了?

黑雾还在院子里飞卷。

秦歌窜过去,捞起了一把。

田思思刚好跟进来,立刻问道:“究竟是什么?”

秦歌没有回答,却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田思思。

这东西软软的、轻轻的。仿佛是柔丝,又不是。

田思思失声道:“是头发。”

秦歌沉着脸,道:“是头发。”

田思思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头发?”

满院子的头发在狂风中飞舞,看来的确有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秦歌沉吟着,说道:“不知通那和尚是不是还在里面?”

田思思道:“为什么一定要找那和尚?”

秦歌道:“因为你问的话,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解释。”

他推开门走进去。

他怔住了。

田思思跟着走进去。

田思思也怔住。

无论谁走进去一看,都要怔住。

和尚还在屋子里。

不是一个和尚,是一屋子和尚!

若是在庙里,你无论看到多少和尚都不会奇怪,更不会怔住。

但这里是赌场。

赌桌没有了,赌具没有了,赌客也没有了。

现在这赌场里只有和尚。

几十个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合十,盘膝坐在地上,一眼看去,除了一颗颗光头外就再也没有别的。

每个头都剃得很光,光得发亮。

田思思忽然明白了院子里那些头发是哪里来的。

但她却还是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忽然都剃光了头做和尚。

屋子里很静。

没有骰子声,没有洗牌声,没有吃喝声,也没有念经声。

和尚虽是和尚,但却不念经。

是不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学会念经?

秦歌正在找昨天那个会念经的和尚。

他慢慢地走过去,一个个地找,忽然在一个和尚面前停下了脚步。

田思思看到他面上吃惊的表情,立刻也跟了过去——他看到这和尚时的表情,简直就好像忽然看到了个活鬼一样。

这和尚还是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地盘膝坐着,非但头剃得很光,胡子也刮得很光。

这和尚的脸好熟。

田思思看了半天,突然失声而呼:“金大胡子!”

这和尚赫然竟是金大胡子。

他旁边还有个和尚,一张脸就像是被雨点打过的沙滩。

“赵大麻子!”

这放印子钱的恶棍怎么也会做了和尚?

秦歌瞪着金大胡子,上上下下地看了很久,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是不是有病?”

金大胡子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合十道:“施主在跟谁说话?”

秦歌道:“跟你,金大胡子。”

金大胡子道:“阿弥陀佛,金大胡子已死了,施主怎能跟他说话?”

秦歌道:“你不是金大胡子?”

金大胡子道:“小僧明光。”

秦歌又瞪着他看了半天,道:“金大胡子怎么会忽然死了?”

金大胡子道:“该死的就死。”

秦歌道:“不该死的呢?”

金大胡子道:“不该死的迟早也得死。”

他一直端端正正地盘膝而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现在看见他的人,谁也不会相信他昨天还是个赌场的大老板。

他现在看来简直就像个修为严谨的高僧。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忽然道:“金大胡子既已死了,他的新婚夫人呢?”

一个人新婚时就开始怕老婆,而且怕得连胡子都肯刮光,那往往只有一种原因。

因为他爱他的老婆,爱得要命。

爱得要命,通常也就会怕得要命。

金大胡子虽然还在勉强控制着自己,但头上汗已流了下来。

田思思偷偷的向秦歌打了个眼­色­,道:“你想他的新婚夫人会到什么地方去了?”

秦歌笑了笑,悠然道:“他的人既已死了,老婆自然改嫁了!”

田思思道:“改嫁?这么快?”

秦歌道:“该改嫁的,迟早总要改嫁的。”

田思思道:“嫁给谁呢?”

秦歌道:“也许是个道士,也许是个秀才,红花绿叶青莲藕,本来就是一家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金大胡子突然狂吼一声,向他扑了过来。

能做赌场的老板,手底下当然有两下子。

只见他十指箕张如鹰爪,生像是恨不得一下子就掐断秦歌的脖子。

秦歌脖子刚往后面一缩,半空中忽然有根敲木鱼的­棒­槌飞了过来,“卜”的,在金大胡子的光头上重重敲了一下。

这一下敲得真不轻。

金大胡子脑袋虽末开花,却也被敲得头昏眼花,连站都站不住了。连退了好儿步,“卜”的,又坐到了那蒲团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个和尚口宣佛号,慢慢地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个木鱼,却没有­棒­槌。

会念经的和尚终于出现了。

他慢慢地走到金大胡子面前,叹息着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一关都勘不破,怎能出家做和尚?”

金大胡子全身发抖,嘶声道:“我本来就不想做和尚,是你逼着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卜”的,头上又被重重的敲了一下。

这和尚的手好像比­棒­槌还硬。

金大胡子竟被他一根手指敲得爬到地上去了。光头上立刻凸起了一大块。

这和尚道:“是谁逼你做和尚的?”

金大胡子道:“没,……没有人。”

和尚道:“你想不想做和尚?”

金大胡子道:“想……想……”

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两无阿弥陀佛……”

他居然又开始念经了。

金大胡子却爬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田思思看得怔住了,怔了半天,才回过头向秦歌苦笑道:“这和尚真的会念经。”

秦歌道:“不但会念经,还会敲人脑袋。”

田思思道:“敲得比念经还好。”

秦歌道:“这次他念经虽没有选错地方,但却敲错了脑袋。”

田思思道:“他本该敲谁的脑袋?”

秦歌道:“他自己的。”

和尚忽然不念经了,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摇着头叹道:“原来又是你。”

秦歌道:“又是我。”

和尚道:“你怎么又来了?”

秦歌道:“既然能走,为什么不能来了?”

和尚道:“既已走了,就不该来的。”

秦歌道:“谁说的?”

和尚道:“和尚说的。”

秦歌道:“和尚凭什么说?”

和尚道:“和尚会‘一指掸’,会敲人脑袋。”

秦歌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和尚好像要赶我走的样子。”

和尚道:“昨天你赶和尚走,今天和尚赶你走,岂非也很公道。”

秦歌道:“我若走了,有没有人会给和尚五万两银子?”

和尚道:“没有。”

秦歌道:“那么我就不走。”和尚沉下了脸,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秦歌道:“好像是个赌场,又好像是个庙。”

和尚道:“昨天是赌场,今天是庙。”

秦歌笑了笑,道:“连妓汝都可以到庙里烧香,我为什么不能来?”

鬼屋

和尚道:“你来­干­什么?”

秦歌道:“当然来赌钱,赌鬼一天不赌钱,全身都发痒。”

和尚道:“庙里不是赌钱的地方。”

秦歌道:“和尚既然能到赌场里念经,赌鬼为什么不能到庙里赌钱?”

和尚瞪着他,忽然笑了,道:“这里都是和尚,谁跟你赌?”

秦歌道:“和尚。”

和尚道:“和尚不赌。”

秦歌道:“我佛如来也赌,和尚为什么不赌?”

和尚皱眉道:“我佛如来也赌?跟谁赌?”

秦歌道:“齐天大圣孙悟空。”

和尚道:“赌什么?”

秦歌道:“赌孙悟空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和尚又笑道:“就算你有理,和尚也没钱赌。”

秦歌道:“和尚会化缘,怎么会没有钱?”

和尚道:“到哪里化缘?”

秦歌道:“据我所知这些和尚昨天还都是施主。”

和尚道:“哦?”

秦歌道:“尤其是金大胡子,他既已做了和尚,财即是空,他那万贯家财自然已全都施给和尚了。”

他笑了笑,道:“听说和尚化缘有时此强盗抢钱还凶得多。”

和尚瞪着他,圆圆的脸忽然变得很­阴­沉,冷冷道:“你会抢钱?”

秦歌道:“不会。”

和尚道:“会化缘?”

秦歌道:“也不会。”

和尚道:“你用什么来赌?”

秦歌道:“用我的人。”

和尚道:“人怎么能赌?”

秦歌道:“我若输了,就跟你做和尚;你若输了,这宙就归我,和尚也归我。”

和尚道:“你想怎么赌?”

秦歌道:“你既然会敲脑袋,我们不如就赌敲脑袋吧。”

和尚道:“敲谁的脑袋?”

秦歌道:“你敲我的,我敲你的,谁先敲着谁的,谁就是赢家……

和尚冷冷道:“脑袋不是木鱼,会敲破的。”

秦歌道:“你知不知道哪种脑袋最容易敲破?”

和尚大笑。

笑声中,他的人忽然不见了。

地上铺着一块块石板,石板突然裂开,和尚就掉了下去。'然后石板就立刻合起。

这里本是个秘密的赌场,赌场里有翻板地道,本不是件奇怪的事。

只有田思思才会觉得很吃惊,怔了半晌,忽然笑道:“看来他不想跟你赌。”

秦歌微笑道:“他也知道最容易敲破的一种脑袋,就是光脑袋。”

田思思道:“你真想敲破他的脑袋?”

秦歌道:“只想敲破一点点。”

田思思道:“为什么?看来他并不是什么坏人。”

秦歌道:“但他不该逼着别人做和尚。”

田思思道:“天下开赌场的人若都做了和尚,这世界岂非太平得多?”

秦歌道:“这些和尚本来难道全是开赌场的?”

田思思道:“说不定是他们自己愿意……”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一屋子和尚忽然全都叫了起来:“我们不愿做和尚!”

“好好的人,谁愿意做和尚?”

“我家有若有少,一大家人,日子过得也不错,为什么要做和尚?”

金大胡子叫得声音最响,居然跪了下来,道:“我们都是被逼的,还求秦大侠替我们主持个公道。”

秦歌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条好汉子,怎么被人一逼就做了和尚?”

金大胡子道:“因为我们若不做和尚,他就要我们的命!”

秦歌道:“你们二三十个人,难道还怕他一个和尚不成?”

金大胡子惨然道:“只因那和尚实在太凶、太厉害,何况还有秀才和道士帮着他!”

秦歌道:“你们加起来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金大胡子叹道:“若非如此,我们怎会全都做了和尚?”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你们做了和尚,对他是不是有好处?”

金大胡子道:“当然有好处。”

田思思道:“什么好处?”

金大胡子苦着脸道:“他说做和尚要四大皆空,所以我们做了和尚,家财也就全都变成他的了。”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连我都想敲破他的脑袋了。”

秦歌道:“不是敲破一点点,是敲个大洞。”

金大胡子摸着自己的脑袋,道:“可是他们三个人武功全都不弱,尤其是那和尚,实在太厉害。”

秦歌冷笑道:“比他更厉害的人我也见过不少。”

金大胡子展颜道:“那当然,只要秦大侠肯替我们作主,我们就有了生路。”

秦歌用脚踩了踩地上的石板,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

金大胡子道:“我也不太清楚。”

秦歌道:“你是这赌场的大老板,怎么会连你都不清楚?”

金大胡子苦笑道:“这屋子本来并不是我的。”

秦歌道:“是谁的?”

金大胡子道:“不知道。”

秦歌皱眉谊:“你知道什么?”

金大胡子道,我只知道这屋子的主人多年前就死了,全家人都死得­干­­干­净净。“

秦歌道:“后来就没有人搬进来过?”

金大胡子道:“有是有,只不过无论谁搬进来,不出三天就又要搬走。”

秦歌道:“为什么?”

金大胡子道:“因为这屋子闹鬼。”

田思思失声道:“闹鬼?”

金大胡子道:“这屋子本是家很有名的凶宅,谁都不敢问津,所以我们很便宜就买了下来。”

田思思道:“这里是不是真的有鬼呢?”

金大胡子道:“有时我们的确觉得很多地方不对,但仗着人多胆大,所以倒也不在乎。”

田思思道:“是些什么地方不对?”

金大胡子沉吟着道:“有时地下会忽然发出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来,有时明明放在桌上的东西,忽然间就不见了。”

田思思看了秦歌一眼。

秦歌道:“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金大胡子道:“只要能不做和尚。叫我们­干­什么都愿意。”

秦歌想了想,道:“好,你们先走吧,等我弄清楚这里的事再说。”

金大胡子脸上露出为难恐惧之­色­,道:“那和尚不会放我们走的。”

秦歌冷笑道:“你用不着害怕,他若知道,有我挡着。”

金大胡子展颜道:“就算天大的事,有秦大侠出面,我们也就放心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满屋子的和尚都已抢着往外逃,有的夺门,有的跳窗户,眨眼间就全都走得­精­光。

没有人出来追。

那和尚、道士和秀才全都没有露面。

田思思笑道:“看来你的威风真不小,吓得他们连头都不敢伸出来了。”

秦歌没有笑。

田思思又道:“你想那和尚溜到哪里去了?”

秦歌道:“我只望他莫要真的被鬼捉了去。”

他又沉声道:“我看你不如也快走吧。”

田思思瞪大了眼睛,道:“你为什么要我走?”

秦歌勉强笑了笑道:“这地方说不定真的有鬼。”

田思思的脸­色­虽也有些变了,还是摇着头道:“我不走。”

秦歌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莫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秦歌道:“可是……”

田思思也不让他说话,抢着又道:“既然我是你的朋友,就不能撇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对付他们三个,就算你真的下地狱,我也只好跟着。”

她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秦歌的人真的忽然就掉了下去。

“砰”的,翻开的石板又已合起。

田思思真的吃了一惊,用力去踢地上的石板。

随便她怎么用力也踢不开。

石板很厚,一块块石板严密合缝,谁也看不出机关在哪里。

暴雨还没有来,狂风吹着窗户。

窗户在响,门也在响。

田思思忍不住失声惊呼,道:“秦歌,你在哪里?你听不听得见我说话?”

没有回应。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步步往后退,忽然转身往外冲了出去。

外面好大的风。

田思思刚冲出门,就又有一阵狂风卷起,卷起了漫天发丝。

千千万万根头发突然一齐向她卷了过来,卷上了她的脸,缠住了她的脖子。

轻轻的、软软的、冷冷的,就好像是千千万万只鬼手摸着她的脸,扼住她的咽喉。

她呼吸已几乎停顿,凌空一个翻身,退回了门里去,“砰”的,用力关上门,用身子抵住。

过了很久,她这口气才透出来。

风还在外面吹。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忽然发现这间屋子好大。

屋子越大,越令她觉得自己渺小孤单。

她掌心已全是冷汗,用力扯下了身上、脸上、脖上的头发。

头发却又粘在她手上,缠住了她的手——轻轻的、软软的、冷冷的……

她仿佛想吐,却又吐不出。

“砰”的,一扇窗户被吹开,接着又是霹虏一响,黄豆般人的雨点跟着打了进来。

她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壮起胆子,大声道:“屋子里还有没有人?……这里的人,难道全都死光了吗?”

还是没有人回应。

她自己又忍不住打下个寒噤。

“这家人本就早已全都死光了,莫非全都变成了鬼吗?”

可是那道士和秀才呢?

对面还有扇门,门是关着的。他们会不会藏在里面?

田思思咬了咬牙,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仿佛生怕后面有鬼在追她。

幸好那扇门没有从里面拴上。

田思思冲了进去。

里面是间布置得很­精­雅的小客厅,看来令人觉得温暖而舒服。

田思思刚松了口气,突然间,“砰”的,门已从她身后关上。

她一惊,转身去推门,已推不开了。

这扇门赫然已从外面锁住!

是谁锁的门?

外面刚才明明连一个人都没有的。

田思思只觉身上的­鸡­皮疙瘩一颗颗冒了起来,冷汗已湿透衣裳。

她一步步的后退,退到桌子旁,才发现桌上有三碗茶、一卷书、一串佛珠、一柄拂尘。

书是太史公作的史记,也就是秀才念的那本。

茶还是温的。

在田思思和秦歌还没有来到这里之前,那和尚、道士、秀才显然在这里喝茶。

现在他们的人呢?

田思思冷笑了一声,道:“我知通你们在哪里,你们休想吓得了我!”

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是自己在壮自己的胆子。

她说这句话,就表示她已被吓住。

天­色­­阴­冥,屋子里更暗,连书上的字都已有点看不清楚。

田思思站在那里发了半天怔,才四面打量这屋子。

这屋子的确布置得很­精­雅,另外还有扇门,门上挂着湘妃竹帘。

竹帘是垂下来的。

这扇门对面的墙上,挂着幅很大的山水画,烟雨朦朦,意境仿佛很高,显然也是名家的手笔。

这幅画两旁,当然还有副对联。

田思思还没有看清这对联上写的什么,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听来就仿佛是竹帘卷动的声音。

她一惊转身,又不禁失声而呼。

本来垂在那里的竹帘,此刻竟慢慢地向上面卷了起来。

竹帘后面的门是半掩着的。

门里门外都没有人,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鬼手,在上面慢慢地卷着竹帘。

田思思的胆子就算再大,也不禁毛骨悚然,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大叫道:“什么人?出来!”

没有人出来。

根本就连人影都没有。

田思思紧握双拳,咬紧牙关,一步步走了过去。

她一面走,冷汗一面从脸上往下流。

她走得很慢,因为腿已发软,但总算还是慢慢地走进了这扇门。

门后面是间密室,连窗户都没有,所以光线更暗。

黑黝黝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盘膝坐在地上。

一个和尚。

这和尚圆圆的脸,垂眉敛目,面前还摆着个木鱼,赫然正是刚才掉到地下去的那个会念经的和尚。

田思思长长吐出口气,无论如何,她还算看到个活大了。

但和尚既然已在这里,秦歌呢?

田思思忍不住道:“喂,你怎么会到了这里?秦歌呢?”

和尚不响,也不动。

田思思大声道:“喂,你怎么不说话?”

和尚还是不言不语,连眼睛都懒得张开,像是忽然变成了个聋子。

田思思冷笑道:“你用不着装聋作哑,你再不开口,我也要敲破你的脑袋了。”

和尚偏偏要装聋作哑。

田思思怒道:“你以为我不敢?”

田大小姐的脾气一发作,天下还有什么她不敢做的事?

她一下子就窜了过去,真的在这和尚的光头上敲了一敲。

和尚身子摇了摇,慢慢地倒了下去。

田思思不由自主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襟,大声道:“你­干­什么,想装死吗?”

和尚不会装死。

和尚真的已死了!

和尚的脸本来又红又亮,现已变成了死灰­色­的·死灰­色­的脸上,正有一缕鲜血慢慢地流下。从他宽阔的额角上流下来,流过眉眼,沿着鼻子流到嘴角。

田思思身子一震,立刻手脚冰冷,不由自主叉一步步后退。

她一退,和尚就向前倒下,脸扑在地上。

田思思这才发现他头顶上有个小洞,鲜血正是从这洞里流出来的。

“这个洞难道是我敲出来的?”

绝不是。

她下手并不重,何况这和尚全身僵木,显然已死了很久。

是谁杀了这和尚的?

难道是秦歌?他的人呢?

田思思站在那里,几乎连动都不能动了。

她一走进这赌场的大门,就好像跌入了噩梦里。

从那时开始,她所遇见的每件事都奇怪得无法解释,神秘得不可思议。

除了在噩梦里之外,还有什么地方会发生这种事?

这噩梦会不会醒?

田思思咬了咬牙,决心抛开一切,先冲出这鬼屋再说。

她已无法冲出去。

这屋子唯一的一扇门,不知何时又已被人从外面锁上。

随便她怎么用力也推不开,用脚一踢,连脚趾都几乎踢断。

这扇门并不是铁门,但这见鬼的木头却简直比铁还坚硬,她就算手里有把刀,也未必能将门砍裂。

四面的墙更厚。

她忽然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落入了猎人陷阱的野兽,不但愤怒、恐惧,而且还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最悲哀的是,她连制造这陷阱的猎人是谁都没有看见。

这噩梦就像是永远都不会醒了。

田思思只恨不能大哭一场,只可恨连哭都已哭不出。

密室中更暗、更闷,她简直已连气都透不过来。

和尚头上的血已渐渐凝结。

也许只有他才知道这所有的秘密,也许连他都不知道。

谁知道呢?

田思思用力咬着牙,只要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死也甘心!

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雨声。

这里仿佛本就是个坟墓,是为了要埋葬她而准备的坟墓。

还是为了要埋葬这和尚的?

无论如何,现在她和这和尚都在这坟墓里。

她永远也想不到自己竟和一个和尚埋在同一个大坟墓里。

现在她已连鬼都不怕了,就算真的有个鬼来,她也很欢迎。想到鬼,她就不禁想到了那大头鬼。

“他在哪里?是不是还在暗中一直跟着我?”

“那毯子是不是他替我盖上的?”

“他知不知道以后永远再也看不见我了?”

“他若知道,是不是会很伤心?”

少女的心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觉得自己很无聊。

几千几万个人都可以想,为什么偏偏去想他!

“我在这里想他,他还不知道在哪里想谁呢!”

于是她就开始想她的父亲,想田心,这些本来是她最亲近的人,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想到这些人时,好像总不如想“他”,想得那么多、那么深。

“这也许只因为最近我总是跟他在一起。”

就连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很难被忘记的人。

也许天下所有的怪物都是这样子的。

田思思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心乱极了。

在这一刻间,她的确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

她想东想西,什么都想,就是没有去想一件事——怎样离开这屋子?

一个少女的心,实在妙得很。

她们有时悲哀、有时欢喜、有时痛苦、有时愤怒,但却很少会发觉到真正的恐惧。

恐惧本是人类最原始、最深切的一种感情。

但是在少女们的心目中,恐惧都好像并不是一种很真实的情感。

因为她们根本就没有认真去想过这种事。

何苦去问一个少女,在临敌前想的是些什么?她的回答一定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有个很聪明的人,曾经问过很多少女一个并不很聪明的问题:“你觉得什么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

他得到很多种不同的回答。

“被自己所爱的人抛弃最可怕。”

“洗澡时发现有人偷看最可怕。”

“老鼠最可怕——尤其老鼠钻进被窝时更可怕。”

“和一个讨厌鬼在一起吃饭最可怕。”

“半夜里一个人走黑路最可怕。”

“肥­肉­最可怕。”

还有些回答简直是那聪明人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但却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的回答是:“死最可怕。”

屋子里越来越热,越来越闷。

田思思忽然想到了一碗用冰镇过的莲子汤。

一想到这件事,她就觉得没法子忍耐下去。

她简直要发疯。

幸好,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声音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她还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忽然发现地上的石板在向上翻。

她跳起来,迟到墙角。

地上已裂开了个大洞,一个人从洞里慢慢地伸出头来秦歌!

田思思又惊又喜,忍不住叫了起来。

秦歌看到她,也吃了一惊,看到伏在地上的和尚更吃惊,也忍不住失声道:“你怎么真的将他脑袋敲破了?”

田思思也叫道:“我正想问你,你就算非要敲破他的脑袋,也不必要他的命。”

秦歌道:“谁敲破了他脑袋,我根本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也不知道,谁知道?”

秦歌道:“你!你岂非一直都跟他在一起的?”

田思思又叫了起来,道:“谁一直跟他在一起,他掉下去后,你岂非也掉了下去?”

秦歌道:“可是我掉下去后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看见了什么?”

秦歌道:“什么都没有看见,下面什么都没有,就算有,我也看不见。”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下面连灯都没有,黑墨墨的,我可不是蝙蝠,怎么能看见东西。”

田思思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呢?”

秦歌道:“因为下面有条石阶,我摸索了半天,才摸到这里,一走上石阶,石板就翻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你在上面救我的哩!”

田思思苦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秦歌道:“你又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这和尚……”

田思思打断了他的话,抢着道:“你不要瞎疑心,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是这样子了。”

秦歌皱眉道:“是谁杀了他?”

田思思道:“鬼才知道。”

听到“鬼”字,秦歌脸上的颜­色­也不禁变了变,苦笑道:“看来这地方好像真有鬼,我真奇怪,你为什么一直呆在这里?”

田思思道:“你以为我不想走?”

秦歌道:“我以为你在等我。”

田思思的脸好像有点发红,道:“我怎么知道你会从这里钻出来。”

秦歌道:“你既然不是在等我,为什么还不走?”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走不了。”

秦歌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这一走进这屋子,门就从外面关起来了。”

秦歌动怒道:“谁关的门?”

田思思道:“鬼才知道。”

这次说到“鬼”字,她自己的脸­色­也不禁变了变——死虽然好像并不十分可怕,鬼总是令人可怕的。

秦歌道:“你……你推不开这扇门?”

田思思道:“从外面锁起来了,我怎么推得开?”

秦歌道:“也许你没有用力。”

田思思噘起嘴,道:“你以为我真的那么没用?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试试!”

秦歌当然要去试!

他刚伸出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田思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怔了半晌,忍不住大叫道:“这扇门刚才明明是从外面锁上的,一点也不假。”

门既已开了,她已经可以出去,这本是件很开心的事。

但是她却很生气。

会不会被关死在这里是一回事,是不是被冤枉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田大小姐宁死也不愿被人冤枉。

秦歌叹了口气,道:“就算这扇门刚才是从外面锁住的,现在我们总可以出去了吧!”

田大小姐道:“我不走。”

秦歌也怔了怔,道:“为什么不走?”

田思思恨恨道:“你冤枉我,你以为我骗你。”

秦歌眨眨眼,道:“谁说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田思思道:“你嘴里虽这么说,心里一定还是以为我骗你。”

秦歌笑笑,柔声道:“我从来没有以为你骗过我,你说的话我从来没有不信的。”

田思思道:“可是这扇门……”

秦歌道:“这扇门刚才当然是从外面锁住的,那个人既然能偷偷摸摸的把门锁上,自然也能偷偷摸摸的把门打开。”

田思思这才展颜一笑,但立刻又皱起后,道:“但那个人是谁?为什么鬼鬼祟祟的做这种事呢?”

秦歌道:“我们只要找到那个人,就一定能问出来的。”

田思思道:“对,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个人,一定要问个清楚。”

这次她不等秦歌要她走,就已先冲了出去。

外面的屋子就凉快得多了。

桌上那三碗茶,还好好的放在那里。

茶当然已凉透。

田思思现在还需要一碗很凉很凉的茶。

若是在几天前,她一定会将这三碗茶先喝下去再说,但现在她总算已学乖了,已考虑到这茶里是不是有毒?

她看不出茶里是不是有毒,但老江湖总应该可以看得出来的。

秦歌正是老江湖。

她正想叫秦歌来看看,才发现秦歌还站在那里发楞着。

田思思道:“喂,你在发什么楞,在想什么?”

秦歌抬起头,看着她,忽然笑了笑,道:“我正在想,这扇门若是真的开不开,倒也蛮有趣的。”

田思思道:“有趣,那有什么趣?”

秦歌微笑道:“门若是真的开不开,我们岂非就要被关在里面,关一辈子。”

田思思的脸又红了,红着脸道:“原来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秦歌道:“男人有几个真是好东西?”

田思思忽又抬起头,道:“你知不知道我本来是想嫁给你的?”

秦歌道:“知道。”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但现在我们就算被人关在一间房子里,关一辈子,我肯定也不会嫁给你。”

秦歌道:“为什么?”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因为你虽然很好,但却不是我心里想嫁的那种人。”

秦歌眨眨眼,道:“你心里想嫁的是哪种人?”

田思思怔了半晌,把嘴一抿,道:“等我找到时,我一定先告诉你。”

秦歌叹了口气,道:“你说这些话,也不怕我听了难过?”

田思思道:“我就知道你不会难受,因为你心里想娶的,也一定不是我这种女人。”

秦歌大笑,道:“既然如此,看来我们只能做个好朋友了。”

田思思嫣然道:“永远是好朋友。”

她忽然觉得很轻松,因为她已将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秦歌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想跟你关在一间屋子里了,还是请出去吧!”

田思思道:“对,出去找那个人。”

她突又想到这屋子的门刚才也已被人从外面锁了起来,刚才她也没有推开。

但这次她不敢再叫秦歌去试了。

她自己去试。

门果然没有锁上,她伸手轻轻一推就开了。

“那大既然能将门锁上,就也能打开。”

这倒并没有令田思思觉得很吃惊,很意外。

令她吃惊的是,门一推开,外面就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音。

是什么声音?

是一种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听见的声音。三间刚推开一线,门外就有各式各样、乱七八槽的声音传进来,有殷子声、洗牌声、呼卢喝雉声、赢钱的笑声、输钱的叹息声。

这里本是个赌场,有这种声音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赌场刚才岂非已不在了?这里岂非已变成了个和尚庙?何况连那些初尚都已走得­干­­干­净净。

这里本是个空屋子,哪里来的这种声音?

田思思几乎忍不住惊得大叫起来,用力推开门。

门一推开,她就真的忍不住大叫起来。

谁说外面是和尚庙?谁说外面是空屋子?

外面明明是个赌场,灯火辉煌,各式各样的人在兴高采烈地赌钱。

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就只没有和尚。

连一个和尚都没有。

刚才奇迹般消失了的赌场,现在又奇迹般出现了。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谁能解释?

似真似幻

赌场里灯火辉煌,每张赌桌旁都挤满了人。

华灯初上,本就是赌场最热闹的时候。

天下所有的赌场都一样。

但田思思看见这情况,却比她刚见满屋子的和尚还吃惊十倍。

她怔了很久,才回头。

秦歌站在后面,张大了嘴,瞪大了眼臆,脸上的表情也好像刚被人在肚子上踢了一脚似的。

田思思用舌头舐了舐发­干­的嘴­唇­,吃吃道:“你看见了什么?”

秦歌道:“一……家赌场。”

田思思道:“你真的看见了?”

秦歌苦笑,道:“谁知道是不是真的?——鬼才知道。”

田思思还想说话,忽然看见一个人笑嘻嘻的向他们走了过来。

一个穿得很讲究的人,手里端着个鼻烟壶,身材高大,满脸大胡子,看他走路的样子,就知道这人的下盘功夫不弱。

田思思不等他走过来,就先迎了上去,道:“这赌场开了多久了?”

这人好像觉得她这问题间得很妙,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才笑道:“这赌场开张的那一天,姑娘只怕还是个小孩子。”

田思思勉强忍住心里的惊惧,道:“赌场一开张,你就在这里?”

这人又笑了笑道:“这赌场里的第一位客人,就是我请进来的。”

田思思道:“你一直都在这里?”

这人道:“除了睡觉的时候都在。”

田思思道:“今天下午呢?”

这人道:“下午我本来通常都要睡个午觉的,但今天恰巧来了几位老朋友,所以我只有在这里陪着。”

田思思用力紧握双手,忽然回过头,道:“你……你……你听见他说的话没有?”

秦歌的脸­色­也已发白,一个箭步窜过来,厉声道:“你最好说老实话!”

这人面上露出吃惊之­色­,道:“我为什么要不说老实话?”

田思思接着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姓金……”

田思思道:“姓金?金大胡子是你的什么人?”

这人摸了摸脸上的络腮大胡子,笑道:“在下就正是金大胡子。”

田思思实在忍不住了,大叫道:“你不是金大胡子,绝不是!”

这人显得更吃惊,道:“我不是金大胡子是谁?”

田思思道:“我不管你是谁,反正你绝不是金大胡子!”

这时旁边有人围了过来。

田思思也没有看清楚那都是什么人,只看见一张张笑嘻嘻的脸,笑得又难看,又奇怪。

这人也在笑,忽然道:“姑娘怎知道我不是金大胡子?”

田思思道:“因为我认得金大胡子,他没有胡子,连一根胡子都没有。”

这人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指着田思思大笑道:“这位姑娘说金大胡子没有胡子。”

所有的人全都放声大笑起来,就好像听到了十天大的笑话·“金大胡子怎么会没有胡子?”

“他若没有胡子,怎么会叫金大胡子?”

笑声又难听,又刺耳。

田思思简直快要急疯了,气疯了,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叫道:“金大胡子非但没有胡子,而且已经做了和尚。”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笑得更厉害,笑得弯下腰喘不过气来·金大胡子若是会去做和尚,天下的人只怕全都要去做和尚了。

“这位姑娘若不是弄错了人,就一定中了暑,脑袋发晕!”

田思思跳了起来,道:“我一点也不晕,也没有弄错人,我亲眼看见的。”

那大胡子忍住笑道:“看见了什么?”

田思思道:“看见金大胡子做了和尚。”

有人抢着道:“他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做和尚?”

田思思道:“因为有人逼他。”

大胡子道:“谁在逼他?”

田思思道:“一个……一个和尚。”

笑声越来越大、越刺耳,她只觉自己的头真的晕了起来。

这一天中,她遇见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事,究竟是真是假,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突听一人道:“你是说一个和尚?”

这声音缓慢沉着。并没有高声喊叫,但在这哄然大笑中,每个人却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就好像这人是在自己耳朵边说话一样。

就算不大懂武功的人,也知道说话的这个人必定是内力深厚。

本来围在一起的人,立刻都纷纷散开,不约而同向这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不过去,才发现说话的这个人竟然也是个和尚。

这和尚­干­枯矮小,面黄肌瘦,看来好像是大病初愈,坐在那里也比别人矮了一个头。

但无论谁一眼看过去,都绝不会对他存丝毫轻视之心。

这并不是因为他一双眸子分外锐利,也不是因为还有两个相貌威严、态度沉着的中年和尚站在他身后;既不是因为这些和尚穿的僧袍质料都很华贵,更不是因为他的手数着的那串金光耀眼的念珠。

到底是为了什么,谁也弄不清楚,只不过无论谁一眼看到他,心里就会不由自主生出一种敬重之意·就连田思思也不例外。

她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和尚,也不知道这和尚是谁,但却觉得他必定是位得道的高僧。

高僧本如名士,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一样受人注意。

奇怪的是,刚才谁也没有看见他们,这屋子本来连一个和尚都没有。

谁也没有看见这三个和尚是从哪里来的。

田思思眨眨眼,道:“你刚才是在问我?”

老和尚点点头,道:“女施主刚才是否说起过一个和尚?”

田思思道:“是的。”

老和尚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和尚?”

田思思沉吟着,道:“那和尚圆圆的脸,看起来好像还有个酒窝。”

老和尚道:“他有多大年龄?”

田思思道:“年纪倒并不大,但说起活来却老气横秋。”

老和尚道:“是不是还有位道士跟他在一起?”I田思思道:“不但有个道士,还有个秀才。”

老和尚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田思思道:“秀才和道士我没看见,只知道那和尚……”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接着道:“那和尚已死了!”

老和尚枯瘦的老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但突然间,“砰”的一声,他坐着的一张红木椅子竟已片片碎裂!

这老和尚却还是稳如泰山般悬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每个人都不禁暗中倒抽了一口凉气,再也没有人笑得出来了。

过了很久,才听得这老和尚一字字道:“他死在哪里的?”

田思思往后面的那扇门里指了指。

她手指刚指出,老和尚身后的两个中年僧人已横空掠起。

只听衣抉带风之声“啦啦”作响,数十人身上的衣襟都被劲风带起,有的人甚至连帽子都已被吹走。

田思思忍不住偷偷膘了秦歌一眼。

秦歌的脸­色­也很沉重,脖子上的红丝巾似已湿透。

再见那两个中年僧人已从门里走出来,架着那和尚的尸体。

两人虽在尽力克制着自己,但日中却已充满了愤怒之­色­。

老和尚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眼帘,双手合十,低宣佛号。等他再张开眼来,田思思突然觉得好像有道电光在眼前一闪。

老和尚忽然已到了她面前,一宇字道:“女施主尊姓?”

田思思轻轻的咳嗽了两声,道:“我姓田,叫田思思。”

老和尚静静地看了她两眼,目光突然转到秦歌身上,道:“这位施主呢?”

秦歌道:“在下秦歌。”

老和尚道:“是不是三户亡秦那个秦?慷慨悲歌那个歌?”

秦歌道:“正是。”

老和尚轻轻地点了点头,满带病容的脸上突然一根根青筋盘蛇般暴起。

但他的声音还是沉着得很,一字宇道:“好,好武功,好身手,果然是名不虚传。”

田思思忍不住又叫了起来,道:“这和尚不是他杀的,你莫要弄错了人。”

老和尚道:“不是他杀的,是你?”

田思思道:“怎么会是我,我进去的时候,他早已死了。”

老和尚道:“进到哪里去?”

田思思道:“就是里面那屋子。”

老和尚道:“那时秦施主已在屋子里?”

田思思道:“不在,他是后来才去的,刚进去没多久。”

那大胡子突然道:“那里是在下的私室,别无通路,秦大侠若是刚进去的,在下等为什么没有瞧见?”

田思思道:“他不是从这里进去的。”

老和尚道:“这位施主刚才已说得明自,那屋子别无通路……

田思思道:“他……他是地下钻出来的。”

她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很难令人相信,所以立刻又解释道:“今天下午我们来的时候,这和尚还没有死,还在跟我们说话的时候,突然掉到地道下去了。”

老和尚道:“然后呢?”

田思思道:“然后秦歌也掉了下去。那屋子里已没有别的人,一屋子的和尚都已走了,所以我就进去找他们,才发现这和尚已死在里面,我想退出来的时候,门已从外面锁着。”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发现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每个人都好像想笑,又笑不出。

只有那老和尚日中全无笑意,沉声道:“姑娘是今天下午来的?”

田思思道:“那时刚过午时没多久,距离现在最多只有一个半时辰。”

老和尚道:“那时这屋子里有人?”

田思思道:“有人。”

老和尚道:“是不是这些人?”

田思思道:“不是。是一屋子和尚,金大胡子也在其中。”

那大胡子忍不住笑了笑,Сhā嘴道:“在下从未做过和尚,人人都可证明。”

老和尚道:“有没有人能够为女孩子证明?那一屋子和尚呢?”

田思思道:“都……都已走了。”

老和尚道:“到哪里去了?”

田思思道:“不知道。”

老和尚道:“他们走后,这里还有别的人吗?”

田思思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这句话没说完,她已发现有人在忍不住偷偷笑。

等这句话说完,已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和尚目光闪动,四面看了一眼,道:“各位今天下午都在哪里?”

几十人纷纷抢道:“就在这里!”

老和尚道:“各位是几时来的?”

有人道:“就是下午来的。”

也有人道:“昨天晚上就来了。”

老和尚道:“各位有没有离开过?”

大家又抢道:“没有,绝对没有。”

赌徒们赌得正高兴的时候,就算用鞭子来赶,也赶不走的。

田思思气得简直要发疯,大叫道:“他们在胡说!今天下午,这屋子里明明没有人——这些人连一个都不在这里。”

老和尚看着她冷冷道:“这里七八十位施主都在胡说,只有你没有胡说。”

田思思道:“我为什么要胡说?”

老和尚道:“你可知道死的和尚是谁?”

田思思道:“不知道。”

老和尚日中已充满悲愤之意,道:“他法号上无下名,正是老僧的师弟。”

那大胡子突然失声道:“莫非就是空门第一侠僧,人称,多事和尚,的少林无名大师?”

老和尚点头道:“既然是僧,又何必侠?既然无名,又何必多事?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大胡子动容道:“那么,大师你……”

老和尚道:“老僧无­色­,来自少林。”

这名字说出来,突然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笑了。“

无论是不是武林中人,对少林寺的两大护法高僧的名字,总是知道的。

田思思一直很怒,一直很气,一直在暴跳如雷。

但现在也静了下来。

因为她突然觉得有一种冷入骨髓的寒意,就好像在寒夜中突然一脚踏入已将结冰的水里。

这是赌场也好,是庙也好,金大胡子也好,没胡子也好,那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但若杀了少林寺的弟子,杀了江湖中最得人望的侠僧,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田思思直到这时,才发现这奇奇怪怪的事完全是一件早已计划好的­阴­谋。

这­阴­谋非但可怕,而且真的能要命。

她和秦歌显然已被套入这要命的­阴­谋里,要想脱身,只怕很不容易。

她第一次真正了解到,被人冤枉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每个人都在盯着她,眼­色­却已和刚才完全不同了。

刚才大家最多不过将她当做个疯疯癫癫的女孩子,说些疯疯癫癫的谎话,还觉得可笑,但现在看着她的时候,简直就好像在看着个死人似的。

“我为什么要说谎?”

“你当然要说谎,无论谁杀了无名大师,都绝不会承认的。”

田思思嘶声道:“我跟你们无怨无仇。你们为什么要害我?”

大胡子冷冷地睨着她,脚下一步步往后退。

别的人也跟着往后退,就好像她身上带着什么瘟疫,生怕自己会被她沾上。

田思思冲出去,揪住一个人的衣襟,道:“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今天下午根本不在这里,这里根本连一个人都没有!”

她一生从未求过别人,但此刻日中却充满了恳求之­色­。

这人脸虽已发白,却还是一口咬定,冷冷道:“今天下午我若不在这里,怎么会输了五百两银子?”

田思思眼睛红了,忍不住反手一个耳光捆了过去。

这人摸了摸脸,既不生气,也不计较。

谁也不会跟死人计较的。

那和尚可真沉得住气,在这种时候,他居然闭起眼睛,数着念珠,居然像是在替无名和尚的亡魂念起经来。

他当然不必着急。

两人本就跑不了的。

田思思又冲过去,大声道:“好,我再问你一句话,我跟他无怨无仇,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杀他?”

无­色­大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据说他已入了山流。”

山流?

田思思道:“他入了山流,所以我就要杀他?”

无­色­大师叹道:“要杀他的,只怕还不止你们,一入山流,已无异舍身入地狱。”

田思思又跳了起来,大声道:“这才是你的鬼,我连山流是什么玩意都不知道。”

无­色­大师沉下了脸,道:“老僧面前,谁也不敢如此无礼。”

田思思道:“是你无理,还是我无理了我就算想杀他,只怕也没有那么大本事。”

秦歌一直站在那里,好像在发证,此刻突然叹了口气,道:“没有用的。”

田思思道:“什么没有用?”

秦歌道:“你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

田思思道:“可是我……”

秦歌道:“你虽然没有杀他的本事,我却有。”

田思思道:“可是你并没有杀他。”

秦歌道:“除了你之外,谁能证明我没有杀他?”

田思思怔住了。

秦歌突然仰面狂笑,道:“秦歌身上的刀创剑伤,大大小小不下五百处,又岂在乎多中这一次暗箭。”

无­色­大师沉声道:“老僧也久闻秦施主你是一条硬汉……”

秦歌大笑道:“不错,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若一定要说我杀了他,就算我杀了他又何妨。”

无­色­大师道:“好,既然如此,就请施主跟老僧回少林走一趟。”

秦歌道:“走就走,莫说少林寺,就算刀山油锅,我姓秦的也一样跟你去。”

田思思突然拉住他衣袖,道:“你……你跟他回少林寺­干­什么?”

秦歌笑了笑道:“随便他们想­干­什么都行。”

田思思咬着牙道:“他们是想要你的命。”

秦歌道:“我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

田思思道:“你捡回这条命并不容易,怎么就能这样不明不自的被人带走?”

那相貌威严的中年僧人突然Сhā口道:“姑娘莫要忘了,杀人者死,这不但是天理,而且也是国法。”

田思思道:“莫忘了你是出家人,怎么能口口声声要死要活,佛门中人不能妄开杀戒,这句话你师傅难道没有教过你?”

中年僧人冷冷道:“小姑娘好厉害的嘴。”

田思思道:“这只怪大和尚的眼睛太不利,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

中年僧人沉下了脸,厉声道:“出家人的刀虽不利,但……”

无­色­大师突然化道:“住口!你修行了多年,怎么也入了口舌障?”

中年僧人双手合十,躬身而退道:“弟子知罪。”

到了这时,每个人心里都有了两个结论。

少林寺果然是戒律森严,但也不容任何人轻犯。

秦歌果然是条硬汉。

但这件事的结论是什么呢?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无­色­大师沉声道:“正因为老僧不愿妄开杀戒,所以此番才要将秦施主带回去。”

田思思道:“带回去­干­什么?”

无­色­大师道:“以门规处治。”

田思思道:“他也不是少林源的弟子,你怎么能以门规处治他?”

无­色­大师道:“他杀的是本门弟子,本门就有权以门规处治他。”

田思思道:“谁见他杀了你们少林寺的和尚?”

无­色­大师道:“事实俱在,何必人见。”

田思思冷冷道:“什么叫事实俱在?有谁看见他杀了多事和尚,有谁能证明是他下手?”

无­色­大师道:“那时只有你们才有下手机会……

田思思道:“为什么?”

无­色­大师道:“那时只有你们跟他在一起。”

田思思道:“那时你在哪里?”

无­色­大师道:“还在路途之上。”

田思思道:“你既然还在路上,怎么知道这里的事?怎么知道那屋子里没有别人进去过?”

无­色­大师面上已不禁现出怒容,道:“小姑娘怎能强词夺理?”

田思思冷冷地道:“是老和尚强词夺理,不是小姑娘。”

无­色­大师怒道:“好个尖嘴利舌的小­妇­人,老僧的口舌虽不利,但降魔的手段仍在。”

他似已忘了这些话还是他刚才禁止他那徒弟说出来的。

那中年僧人眼观鼻、鼻观心,连看都不敢往他这边看。

田思思冷笑道:“原来只许老和尚妄动嗔心,小和尚就不能……”

无­色­大师厉声道:“住口!若有人再敢无理,就莫怪老僧手下无情了。”

田思说道:“你想动武?好!”

她转身拍了拍秦歌的肩,道:“他想动武,你听见了没有?”

秦歌道:“听见了。”

田思思道:“你怕不怕?”

秦歌笑道:“我本就只会动手,不会动怕。”

田思思拍手笑道:“这就对了,硬汉是宁可被人打破脑袋,也不能受人冤枉的,否则就不能算硬汉,只能算豆腐。”

秦歌道:“我听你的。”话还未说完,秦歌已飞出,一拳向离他最近的那中年僧人迎面打了过去。他出手可真快。那中年僧人倒也不是弱者,沉腰坐马,左手往上一格,右拳已自下面的空门中反击而出。

少林寺本以拳法扬名天下,这一着连消带打,还是少林“伏虎罗汉拳”中的妙着。

谁知秦歌竟然不避不闪,硬碰硬的挨了他这一拳。

“砰”的一声,那中年僧人的拳头已打在他的肚子上。

看的人一声惊呼,谁也想不到威名赫赫的秦歌竟这么容易的就被人打着。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看的人虽然惊呼出声,挨打的人却一点事也没有。

那中年僧人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就好像打上一块大石头,刚怔了怔……

无­色­大师叱道:“小心。”

叱声还没有完,这中年僧人的拳头已被秦歌扣住。

接着,秦歌的拳头也打在他肚子上。

这中年僧人可就挨不起了,踉跄后退,双手掩住肚子,黄豆般人的冷汗一粒粒往外冒,再也直不起腰来。

田思思这才松了口气笑道:“你这是什么功夫?”

秦歌道:“这就叫挨打的功夫。”

田思思道:“挨打也算功夫?”

秦歌道:“这你就不懂了,未学打人,先学挨打,我的功夫就在这‘挨’字上,不但能挨拳头,还能够挨刀。”

他的确能挨刀,谁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他至少已挨过四百七十二刀。

田思思笑道:“不错,你打他一拳,他也打了你一拳,本来没输赢的,只可惜他没有你这么样能挨打。”

秦歌笑道:“这道理你总算明白了。”

无­色­大师铁青着脸,慢慢地走了过来,冷笑道:“好,老僧倒要看看,你有多能挨?”

秦歌通:“你也想试试?”

无­色­大师道:“请!”

秦歌道:“好!”

他拳头立刻下去,用的还是和刚才一样的招式。

无­色­大师沉腰坐马,左手往上一格,右手已跟着反击而出。

这一招也和那中年僧人刚才使的一模一样。

可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无­色­大师的身材和拳头虽都比中年僧人小得多,但这一招神充气足,劲力内蕴,就算是块大木头,也要被打得稀烂。

谁知秦歌这一次竟不挨打了。

他身子突然跃起,凌空一个翻身,已从无­色­大师头顶上掠过,并指如剑急点无­色­大师脑后的“玉枕|­茓­”。

这一招不但险绝、妙绝,而且出手又准又快,已和刚才那种硬拼硬打的招式完全是另一回事。

无­色­大师低叱道:“好!”

叱声中,大仰身,铁板桥,“叮叮当”一串响,铁念珠套向秦歌手腕。

秦歌双腿往后一踢,身子就突然移开三尺,足尖在一个人肩上一点,跟着就冲天飞起。

谁知无­色­大师的铁念珠也跟着脱手飞出,风声急厉,如金刃破风。

秦歌的退势再急,总也不如铁念珠的去势急。

就算他真的能挨,但被这铁念珠打在身上——无论打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很好受的。

田思思又已不禁惊呼出声,谁知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屋顶上突然裂开了个大洞。

一只手从洞里伸出来,一下子就把那串念珠抄走。

无­色­大师怒喝道:“谁?”

屋顶上有人长笑道:“一个要敲和尚脑袋的人,尤其是多事的和尚。”

田思思大声叫道:“莫让他走,也许他就是杀无名和尚的人。”

用不着她叫,无­色­大师一撩衣衫,孤鹤冲天,旱地拔葱式,人已如一只飞鹤自屋顶的大洞里穿了出去。

就在达同一刹那,屋顶上又飞下十几点寒星,“叮!叮!叮!”一连串急响,屋子里所有的灯光都已全被击灭。

黑暗中人群大乱。

幸好田思思早已认准了秦歌落下来的地方,立刻冲了过去,低声道:“你在哪里?”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田思思道:“我们犯不着跟他们打这场糊涂官司,走吧。”

秦歌的声音道:“现在就走,岂非被人认定了是凶手?”

田思思道:“你不走别人更认定你是凶手。”

秦歌叹了口气,道:“好,走就走。”

门是开着的。

门外有星光­射­入。

田思思拉着秦歌冲了过去,突见一个人迎面挡在门口,手里提着柄快刀,满脸大胡子,厉声喝道:“这两人想溜,快来挡住!”

喝声中,一刀向秦歌砍了过来。

秦歌冷笑,突然冲过去,迎着刀光冲过去。

他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刀。

多快的刀都不怕。

那大胡于反而慌了,一刀还未砍下,手里的刀已被秦歌劈面夺走。

高手

只见刀光一闪。

刀光就贴着大胡子的面前飞过。

大胡子发觉脸上一凉,吓得心胆皆丧,不由自主伸手一摸,下巴上好像是光溜溜的。

再见眼前黑丝飞舞,原来是他的胡子。

他脸上的大胡子已被人一刀剃得­精­光。

好快的刀,好妙的刀。

大胡子的腿都软了,一跤坐在地上。

只听田思思的笑声于门外传来,吃吃地笑着道:“我早就说过,金大胡子是没有胡子的。”

秦歌大笑道:“连一根胡子都没有。”

现在胡子总算没有问题了。

但和尚呢?

和尚究竟是谁杀的?“

是不是从屋顶上伸出手来的那个人?

他为什么要杀和尚,为什么要救秦歌?

他又是谁呢?

看来这些问题并不是很快就会解决的,要解决也很不容易。

星光满天。

田思思停下来,喘着气。

这里总算再也看不见和尚,看不见胡子了。

田思思看着秦歌的脸,忽然笑道:“幸好你没有留胡子,你运气真不错。”

秦歌苦笑道:“我运气还不错?”

田思思道:“你若留了胡子,我一定把它一根根地拔下来。”

她忽又皱起眉,道:“你认不认得那大胡子?”

秦歌道:“非但不认得,连见都没有见过。”

田思思道:“我也没见过,我见过的人里面,胡子最多的,也没有他一半那么多。”

秦歌看了看手里的刀,忍不住笑道:“幸好这把刀很快,否则还真不容易一下子把他的胡子剃下来。”

田思思也笑了,道:“想不到你刀法也很不错。”

秦歌道:“一个人若挨了四百七十二刀,刀法怎么样也错不了的。”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但那老和尚也实在厉害,看起来就像是个皮猴子似的,想不到竟那么难对付。”

秦歌道:“少林寺上上下下,几千个和尚,连一个好对付的也没有,何况他还是那儿千个和尚里面,最难对付的一个。”

田思思道:“他真的是少林第一高手?”

秦歌道:“就算不是第一,也差不远。”

田思思叹道:“这就难怪连你都不是他对手了。”

秦歌瞪眼道:“谁说我不是他的对手?”

田思思撇了撇嘴,道:“我只知道若不是有人救你,你已经……”

秦歌抢着道:“那不能算数。”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他用了兵刃,我却是空手的,先就已吃了亏。”

田思思道:“他用的只不过是串念珠而已。”

秦歌道:“那念珠就是他的兵器,出家人走在外面,总不好意思拿刀带剑的;尤其是他这种身分地位的和尚,所以只有用这种不像兵器的兵器。”

田思思眨眨眼,道:“他若也空手呢?你就能击败他?”

秦歌笑了笑,道:“至少总差不多。”

田思思道:“少林派是武林正宗,几百年来,还没有一派的名声能盖过他的,你的武功既然和少林的第一高手差不多,岂非已天下无敌?”

秦歌道:“嘿嘿!哈哈!”

田思思道:“嘿嘿哈哈是什么意思?”

秦歌笑道:“就是我并不是天下无敌的意思。”

田思思也笑了,道:“你总算很老实。”

秦歌叹口气道:“大侠不能不老实。”

田思思道:“依你自己看,世上有几个人武功比你高?”

秦歌想了想,道:“不太多。”

田思思道:“不多是什么意思?”

秦歌道:“不多也就是也不少的意思。”

田思思道:“究竟有几个?”

秦歌想了想,道:“听说东海碧螺岛,弱翠城的城主,剑法之快,天下无双。”

田思思道:“他算不算天下第一?”

秦歌道:“不算。”

田思思道:“谁能算天下第一?”

秦歌道:“小李飞刀。”

说出这四个字时,甚至连他脸上都不禁显出景仰敬重之­色­。

无论谁提起“小李飞刀”这名字时,都不能不佩服的。

不佩服的人早已全都“再见”了。

田思思也不禁为之动容,道:“你说的是不是李寻欢李探花?”

秦歌叹道:“除了他还有谁?”

田思思问道:“听说他躲隐已久,现在难道还在人世?”

秦歌道:“当然还在,这种人永远都在的。”

他说得不错。

有种人好像永远都不会死的,因为他们已永远活在人们心里。

田思思道:“我们不算那些已躲隐的人,只算现在还在江湖上走动的。”

秦歌道:“那就不太多了。”

他想了想,又接着道:“少林掌门无根,内力之深厚,无人可测。”

田思思道:“你跟他交过手了?”

秦歌道:“没有,我不敢。”

田思思嫣然道:“好,算他一个。”

秦歌道:“还有武当的飞道人,巴山剑客顾道人,大漠神龙……这些人我也最好莫要跟他们交手。”

田思思笑道:“只有这几个?”

秦歌道:“除此之外,至少还有一个。”

田思思道:“谁?”

秦歌道:“刚才救我的人。”

田思思道:“那人你连看都没有看见,怎么知道他武功高低?”

秦歌道:“他在屋顶上,能一伸手就穿过屋顶,而且刚好接住无­色­的念珠,就凭这一手我就已比不上。”

田思思也不能不承认,点头道:“这一手实在很了不起。”

秦歌道:“还有一手。”

田思思道:“是不是打灭灯光的那一手?”

秦歌道:“不错,那样的暗器功夫,简直已无人能及。”

田思思道:“你想,无名和尚是不是他杀的?”

秦歌道:“我只知道,那和尚不是我杀的。”

田思思道:“那些人跟我们无怨无仇,连面都没见过,为什么要冤枉我们呢?”

秦歌冷冷道:“他们用的也许是嫁祸江东之计。”

田思思皱了皱眉,道:“嫁祸江东之计?”

秦歌道:“这句话的意思你不懂?”

田思思道:“我当然懂,你是说他们想要无名和尚死,却又怕少林派的人来复仇,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嫁祸给你。”

秦歌道:“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田思思道:“但‘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呢?为什么一定要无名和尚死?”

秦歌道:“你知不知道少林派这三个字的意思?”

田思思道:“我知道!”

她应该知道。

数百年来,“少林派”这三个字在江湖人心目中,就等于是“武林正宗”的意思。

所以只要是正常的人,谁也不愿意去冒犯他们的。

秦歌道:“你知不知道无名和尚在少林寺中的地位?”

田思思道:“他地位好像不低。”

秦歌叹了口气,道:“何止不低而已?”

田思思道:“听说少林寺中地位最高的,除了掌门方丈之外,就是两大护法。”

秦歌道:“严格说来,不是两大护法,而是四大护法。”

田思思道:“究竟是两大,还是四大?”

秦歌道:“最正确的说法是两大两小。”

田思思笑了,道:“想不到做和尚也像做官一样,还要分那么多阶级。”

秦歌道:“人本来就应该有阶级。”

田思思道:“但我却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是同样平等的,否则就不公平。”

秦歌道:“好,我问你,一个人若是又笨又懒,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外,什么事都不做,他会变成个什么样的人?”

田思思道:“要饭的。”

秦歌道:“还有另外一个人,又勤俭,又聪明,又肯上进,他是不是也会做要饭的?”

田思思道:“当然不会。”

秦歌道:“为什么有人做要饭的?有人活得很舒服呢?”

田思思道:“因为有的人笨,有的人聪明,勤快,有的人懒。”

秦歌道:“这样子是不是很公平?”

田思思释然道:“很公平。”

秦歌道:“人,是不是应该有阶级?”

田思思道:“是。”

秦歌道:“每个人站着的地方,本来都是平等的,只看你肯不肯往上爬,你若站在那里乘风凉,看着别人爬得满头大汗,等别人爬上去之后,再说这世界上不平等、不公平,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他慢慢的接着道:“假如每个人都能明白这道理,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仇恨和痛苦存在。”

田思思凝视着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忽然发现你讲话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秦歌道:“像谁?”

田思思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你不会认得他的,他……”

她咬住嘴­唇­,没有再说下去,但却在心里问自己:“那大头鬼为什么连人影都不见了,我以后还会不会见到他?”

秦歌忽又道:“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田思思红着脸笑了笑道:“我们在说少林寺的护法,有两大两小。”

秦歌道:“两大护法的意思,就是说这两人年纪都已不小,而且修为甚深,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过问人间事。”

田思思道:“两小护法呢?”

秦歌道:“这两位护法的年纪通常都还在壮年,少林寺中真正管事的人就是他们,所以这两人非但一定极­精­明公平,武功也一定很高。”

田思思道:“这么样说来,原来两小护法也一定不小。”

秦歌点点头,道:“那无名和尚本来就是少林寺的护法,也就是当今掌门方丈的小师弟。”

田思思道:“看起来他倒不像有这么大来头的。”

秦歌道:“数百年来,敢杀少林护法的,只有一种人。”

田思思道:“哪种人?”

秦歌道:“疯人。”

田思思失笑道:“你难道认为那些人都疯了?”

秦歌道:“疯人却有两种。”

田思思道:“哪两种?”

秦歌道:“一种是自己要发疯,一种是被别人逼疯的。”

田思思眼珠转动着,道:“你认为他们是被无名和尚逼疯的。”

秦歌道:“一定不会错。”

田思思道:“无名和尚为什么要逼他们?”

秦歌道:“因为这和尚喜欢多事。”

田思思道:“他既然是少林寺的护法,为什么要多事?”

谁是高手

秦歌道:“我只说他本来是少林寺的护法。”

田思思道:“本来是,现在可不是了?”

秦歌道:“六七年前就已不是。”

田思思道:“是不是被人家赶了出来?”

秦歌道:“也不是,是他自己要走的。”

田思思道:“好不容易爬到那么高的地位,为什么要走呢?”

秦歌道:“因为少林寺太冷,他的心却太热。”

田思思道:“出家人是不是不能太热心?”

秦歌道:“所以他宁可下地狱。”

田思思也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总算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秦歌道:“哦?”

田思思道:“有种人下地狱并不是被赶下去的,而是他自己愿意下去救别人。”

秦歌笑道:“你能明白这句话,就已经长大了很多。”

田思思噘起嘴,道:“我本来就已是个大人了。”

秦歌道:“你本来只不过是位大小姐,现在才能算是个大人。”

田思思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她自己也已经发现,这几天来,她实在已长大了很多——甚至好像比以前那十几年长得还多些。

她已懂得“大小姐”和“大人”之间的距离。

这距离本是一位大小姐永远不会懂的。

过了很久,她忽然又问道:“刚才那和尚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不知道你听懂了没有?”

秦歌道:“老和尚说的话,十句里总有七八句是奇奇怪怪的。”

田思思道:“但那句话特别不一样。”

秦歌道:“哪句?”

田思思说道:“其实,也不能算是一句,只是两个宇。”

秦歌道:“两个字?”

田思思道:“山流。”

一听到这两个字,秦歌的表情果然变得有点不同了。

田思思道:“那老和尚说无名和尚应该下地狱,因为他已入了山流,你听见了没有?”

秦歌点点头。

田思思道:“山流是什么意思?”

秦歌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山流是一群人。”

田思思道:“一群人?”

秦歌道:“一群朋友,他们的兴趣相同,所以就结合在一起,用‘山流’这两个字做他们的代号。”

田思思道:“他们的兴趣是什么?”

秦歌道:“下地狱。”

田思思道:“下地狱救人?”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在他们看来,赌场也是地狱,他们要救那些已沉沦在里面的人,所以,才要把赌场改成和尚庙?”

秦歌道:“和尚庙至少不是地狱,也没有可以烧死人的毒火。”

田思思道:“但他这么样做,开赌场的人却一定会恨他入骨。”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所以那些人才想要他的命。”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江湖中的事,我也听过很多,怎么从来也没有听起过‘山流’这两个字?”

秦歌道:“因为那本来就是很秘密的组织。”

田思思道:“他们做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那么秘密?”

秦歌道:“做了好事后,还不愿别人知道,才是真正的做好事。”

田思思道:“但是真正要做好事,也不太容易。”

秦歌道:“的确不容易。”

田思思道:“要做好事,就要得罪很多坏人。”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坏人都不好对付的。”

秦歌笑道:“所以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冒很大的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像无名和尚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在别人手上。”

田思思道:“但他们还是去做,明知道有危险也不管?”

秦歌道:“无论多困难,多危险,他们都全不在乎,连死也不在乎。”

田思思叹了口气,眼睛都亮了起来,道:“不知道我以后有没有机会认得他们。”

秦歌道:“机会只怕很少。”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他们既不求名,也不求刊,别人甚至连他们是些什么大都不知道,怎么去认得他们。”

田思思道:“你也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秦歌道:“到现在为止,我只知道一个无名和尚,若非他已经死了,无­色­只怕还不会暴露他的身分。”

田思思道:“除了他之外,至少还有个秀才,有个道士。”

秦歌点点头,道:“他们当然可能是山流的人,但也可能不是,除非他们自己说出来,谁也不能确定。”

田思思沉吟着,道:“这群人里面既然有和尚、有道士、有秀才,就也可能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人。”

秦歌道:“不错,听说出流之中,分子之复杂,天下没有一家帮派能比得上。”

田思思道:“这些人是怎么会组织起来的呢?”

秦歌道:“因为一种兴趣,一种信仰。”

田思思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

秦歌道:“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一个能组织他们的人。”

田思思道:“这一人一定很了不起。”

秦歌道:“一定。”

田思思眼睛里又发出了光,道:“我以后一定要想法子认得他。”

秦歌道:“你没有法子。”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田思思眼波流动,说道:“所以,任何人都可能是他。”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盯着他,道:“你也可能就是他。”

秦歌笑了,道:“我若是他,一定告诉你。”

田思思道:“真的?”

秦歌笑道:“莫忘了我们是好朋友。”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不是。”

秦歌说道:“我也不是山流中的人,因为我不够资格。”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够资格?”

秦歌道:“要入山流,就得完全牺牲自己,就得要有下地狱的­精­神,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田思思道:“你呢?”

秦歌叹道:“我不行,我太喜欢享受。”

田思思嫣然道:“而且你也太有名,无论走到哪里去,都有人注意你。”

秦歌苦笑道:“这正是我最大的毛病。”

田思思叹道:“他们选你做替死鬼,想必也正是为了你有名,既然无论什么地方都有人认得你,你就算想跑,也跑不了。”

秦歌长叹道:“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句话真他妈的对极了。”

田思思道:“现在非但少林派的人要找你,山流的人也一定要找你。”

秦歌道:“山流的人比少林派还可怕。”

田思思道:“你这么样一走,他们更认定你是凶手了。”

秦歌只有苦笑。

田思思看着他,又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垂下头道:“我现在才知道我做错了一件事。”

秦歌道:“什么事做错了?”

田思思道:“刚才我不该叫你跑的。”

秦歌道:“的确不该。”

田思思咬着嘴­唇­,说道:“但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走呢?”

秦歌笑了笑,说道:“也许我并不是为了你而走的呢?”

田思思道:“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谁?”

秦歌道:“刚才救我的那个人。”

田思思道:“你知道他是谁?”

秦歌点点头,道:“除了他之外,天下所有的人加起来,也未必能拉我走。”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说道:“因为我心里真正佩服的只有他一个人。”

田思思张大了眼睛,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佩服的人。”

秦歌道:“像他那样的人,你想不佩服都不行。”

田思思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秦歌道:“一个叫你不能不佩服的人。”

田思思道:“他究竟是谁?”

秦歌笑了笑,笑得好像很神秘。

田思思目光闪动,道:“是不是柳风骨?”

秦歌不开腔。

田思思道:“是不是岳环山?”

秦歌还是不开腔。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开腔?”

秦歌笑了,道:“你认不认得他们?”

田思思道:“现在还不认得。”

秦歌道:“我也不认得。”

田思思好像很意外,道:“你怎么连他们都不认得?”

秦歌微笑道:“因为我很走运。”

田思思瞪了他半天,忽然撇了撇嘴,冷笑道:“现在我总算已知道你佩服的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秦歌道:“哦?”

田思思道:“他一定是个不如你的人,所以你才会佩服他。”

她不让秦歌开口,反抢着说道:“男人在女人面前称赞另一个男人时,那大一定是个不如他的人,就好像……”

秦歌抢着道:“就好像女人在男人面前称赞另一个女人时,那女人一定比她丑,是不是?”

田思思忍不住笑道:“一点也不错。”

秦歌笑道:“你这就叫以小女人之心,度大男子之腹。”

田思思叫了起来,道:“男人有什么了不起?”

秦歌道:“男人也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他若肯在女人面前称赞另一个男人时,那人一定很了不起。”

男人有很多事都和女人不同这道理无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只要是个人,都知道的。

这其间分别并不太大,却很妙。

你若是男人,最好懂得一件事:若有别的男人在你前面称赞你,不是已将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将你看成是个一文不值的呆子,而且通常却另有目的。

但他若在你背后称赞你,就是真的称赞了。

女人却不同。

你若是女人,也最好明白一件事:若有别的女人在你面前称赞你也好,在你背后称赞你也好,通常却只有一种意思那意思就是她根本看不起你。

她若在你背后骂你,你反而应该觉得高兴才是。

还有一件事很妙。

当一个男人和女人单独相处时,问话的通常是女人。

这种情况男人并不喜欢,却应该觉得高兴。

因为女人若肯不停地问一个男人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无论她问得多愚蠢,都表示她至少并不讨厌你。

她问的问题越愚蠢,就表示她越喜欢你。

但她若连一句话都不问你,你反而在不停地间她,那就槽了。

因为那只表示你很喜欢她,她对你却没有太大的兴趣。

也许连一点兴趣都没有一个女人如果连问你话的兴趣都没有了,那她对你还会有什么别的兴趣呢?

这情况几乎从没有例外的。

现在也不例外。

田思思是女人,她并不讨厌秦歌。

所以她还在问:“你佩服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这问题本来很简单,很容易回答。

妙的是秦歌偏偏不肯说出来。三男人和女人有很多地方不同,城市和乡村也有很多地方不同。

在很多喜欢流浪的男人的心目中,“城市”最大的好处就是:无论到了多晚,你都可以找到个吃东西的地方。

那地方当然不会很好。

就正如一个可以在三更半夜找到的女人,也绝不会是好女人一样。

但“有”总比“没有”好,好得多了。

就算在最繁荣的城市里,也会有很多空地,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人空置在那里。

这些地本来当然是准备用来盖房子、做生意的,谁也弄不清后来为什么没有盖起,生意为什么没有做成。

到后来人们甚至连这块地的主人是谁,都渐渐弄不清了。

大家只知道那里有块没有人管的空地,无论谁都可以到那里去放牛,去养猪,去打架,去杀人甚至去撒尿。

只有脑筋动得特别快的人,才会想到利用这空地去赚钱。

用别人买来的地方去赚钱,当然比较轻松愉快,却也不是件容易事。

因为你不但脑筋动得比别人快,拳头也得比别人硬些。

这摊子就在一块很大的空地上。

田思思问过秦歌:“你要带我到哪里吃东西去?”

秦歌道:“到七个半去。”

田思思道:“七个半是什么意思?”

秦歌道:“七个半就是七文半钱,七个大半钱。”

田思思道:“那地方就叫七个半?”

秦歌点点头,笑道:“那地方的老板也就叫做七个半。”

田思思道:“这人怎么会有个这么奇怪的名字?”

秦歌道:“因为别人剃头要十五文钱,他却只要七文半。”

田思思道:“为什么呢?”

秦歌道:“因为他是个秃子。”

田思思也笑了。

秦歌道:“这人在市井中本来已很有名,后来又在那里摆了个牛­肉­摊子,无论牛­肉­面也好,猪脚面也好,都只卖七个半大钱一碗,到后来生意做出了名,人当然就更有名,这里出来混混的人,不知道七个半的人只怕很少。”

田思思道:“那里的生意很好?”

秦歌道:“好极了。”

这摊子的生意的确好极了·田思思从未在三更半夜里,看到这么多人,也从未在一个地方,看到这么多种不同的人。

几十张桌子都已坐满了人,各式各样不同的人。

有人是骑马来的,有人是坐车来的,所以空地的旁边,还停着很多车马。

各式各样不同的车马。有的车马上,居然还有穿得很整齐、很光鲜的车夫在等着。

田思思实在想不通,这些人既然养得起这么漂亮的车马,为什么还到这种破摊子上来,吃七个半大钱的牛­肉­面?

一大片空地上,只有最前面吊着几个灯笼。

灯笼已被油烟熏黑,根本就不太亮,地方却太大,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是黑黝黝的,连人的面目都分辨不出。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远比灯光能照到的地方多·田思思和秦歌在旁边等了半天,才总算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找到张空桌子。

居然没有人注意到秦歌。

又等了半天,才有个­阴­阳怪气的伙计过来,把杯筷往桌上一放。

“要不要酒?”

“要。”

“多少?”

“五斤。”

问完了这两句话,这伙计掉头就走,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田思思怔住,忍不住道:“这伙计好大的架子。”

秦歌笑笑道:“我们是来吃东西的,不是来看人的。”

田思思道:“但他没有问你要吃什么?”

秦歌道:“他用不着问。”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这里只有四样东西,到这里的人差不多每样叫一碟。”

田思思皱眉道:“哪四样?”

秦歌道:“牛­肉­面、卤牛­肉­、猪脚面和红烧猪脚。”

田思思又怔住了,道:“就只这四样?”

秦歌笑道:“就这四样也已经足够了,不吃牛­肉­的人,可以吃猪脚,不吃猪脚的人,可以吃牛­肉­。”

田思思叹了口气,苦笑道:“能想出这四样东西来的,倒真是个天才。”

也许就因为这个地方只有这四样东西,所以人们才觉得新鲜。

秦歌道:“我知道他绝不是个天才。”

田思思道:“哦?”

秦歌道:“就因为他不是天才,所以才会发财。”

田思思又笑了。

她也不能不承认这话有道理。

但究竟是什么道理,她却不太清楚。

世上岂非本就有点莫名其妙的道理,本就没有人能弄得清楚。

没有摆桌子的地方,更暗。

田思思抬起头,忽然发现有好儿条人影在黑暗中,游魂般地荡来荡去。既看不清他们的衣着,更辨不出他们的面目,只看得到一双双发亮的眼睛,就好像是在等着捉兔子的猎人一样。

那种目光实在有点不怀好意。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秦歌道:“做生意的人。”

田思思道:“到这里来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秦歌道:“见不得人的生意。”

田思思想了半天才点了点头,却也不知道是真懂,还是假懂。

黑暗中不但有男人,还有女人。

这些女人在等着做什么生意?这点她至少总算已懂得了。

然后她回过头,去看那比较亮的一边。

她看到各种人,有贫有富,有贵有贱。

差不多每个人都在喝酒——这就是他们唯一的相同之处,除此之外,他们就完全是从绝不相同的世界来的。

然后她看到刚才那伙计托着个木盘走了过来。

面和­肉­都是热的。

只要是热的,就不会太难吃。

田思思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看着秦歌道:“你说这地方很出名?”

秦歌道:“嗯。”

田思思道:“就是卖这两种面出名的?”

秦歌道:“嗯。”

田思思四面看了一眼,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看这些人一定都有病。”

秦歌道:“哪些人?”

田思思道:“这些特地到这里来吃东西的人!”

秦歌将面碗里的牛­肉­一扫而光,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他们没有病。”

田思思道:“这个人呢?”

她说的是她眼睛正在盯着的一个人。

这人坐在灯光比较亮的地方,穿着件看来就很柔软、很舒服的淡青长衫,不但质料很高贵,剪裁得也很合身。

他年纪并不太大,但神情间却自然带着种威严,就算坐在这种破桌子烂板凳上,也令人不敢轻视。

田思思道:“这个人一定很有地位。”

秦歌道:“而且地位还不低。”

田思思道:“像他这种人,家中一定不会没有丫头佣人。”

秦歌道:“非但有,而且还不少。”

田思思道:“他若想吃什么,一定会有人替他准备的。”

秦歌道:“随时都有。”

田思思道:“那么,他若没有病,为什么要一个人半夜三更的到这种地方来吃东西呢?”

秦歌慢慢地喝了杯酒,又慢慢地放下了酒杯,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黑暗,过了很久,才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寂寞?”

田思思道:“当然知道,我以前常常都会觉得很寂寞。”

秦歌道:“那时你在想些什么?”

田思思道:“我想东想西,想出来到处逛逛,想找人聊聊天。”

秦歌忽然笑了,道:“你以为那就是寂寞?”

田思思道:“那不是寂寞是什么?”

秦歌道:“那不过是你觉得无聊而已,真正的寂寞,不是那样子的。”

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缓缓接着道:“真正的寂寞是什么样子?也许没有人能说得出,因为那时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田思思在听着。

秦歌道:“你若经历过很多事,忽然发觉所有的事都已成了过去;你若得到过很多东西,忽然发觉那也全是一场空一到了夜深人静时,只剩下你一个人……”

他语声更轻、更慢,慢慢地接着道:“到了那时,你才会懂得什么叫寂寞。”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懂得?”

秦歌好像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又痴痴地怔了半天,才接着道:“那时你也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找不到着落,有时甚至会想大叫,想发疯……”

田思思道:“那时你该去想些有趣的事。”

秦歌道:“人类最大的痛苦,也许就是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你若拼命想去回忆过去那些有趣的事,但想到的却偏偏总是那些辛酸和痛苦,那时你心里就会觉得好像有根针在刺着。”

田思思笑道:“真像有根针在刺着?那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而已……”

秦歌又喝了杯酒,道:“以前我也不信一个人的心真会痛,也以为那只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过甚,但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是最懂得修辞用字的文人,也无法形容你那时的感觉。”

他笑得更凄凉,接着道:“你若有过那种感觉,才会懂得那些人为什么要三更半夜的,一个人跑到这破烂摊子上来喝酒了。”

田思思沉默了半晌,道:“就算他怕寂寞,也不必一个人到这里来呀。”

秦歌道:“不必?”

田思思道:“他为什么不去找朋友?”

秦歌道:“不错,你痛苦的时候可以去找朋友陪你;陪你十天,陪你半个月,但你总不能要朋友们陪你一辈子。”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你的朋友一定也有他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有他自己的家人要安慰,绝不可能永远的陪着你。”

他又笑了笑,道:“何况你也不会真的愿意要你的朋友永远来分担你的痛苦。”

田思思道:“你至少可以花钱雇些人来陪你。”

秦歌道:“那种人绝不是你的朋友,你若真正寂寞,也绝不是那种人可以解除的。”

田思思眼珠子转不转,说道:“我知道另外还有种人。”

秦歌道:“哪种人?”

田思思道:“像张好儿那种人,她那地方至少比这里舒服多了。”

她又向那青衫人膘了一眼,道:“像他那样的人,应该有力量到那里去的。”

秦歌道:“不错,他可以去。但那种地方若去得多了,有时也会觉得很厌倦,厌倦得要命。”

田思思道:“所以,他宁可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喝闷酒?”

秦歌道:“这里不止他一个人。”

田思思道:“但这里的人虽多却没有他的朋友,也没有人了解他的痛苦,他岂非还是等于一个人一样?”

秦歌道:“那完全不同。”

田思思道:“有什么不同?”

秦歌道:“因为在这里他可以感觉到别人存在,可以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甚至还会看到一些比他更痛苦的人……”

田思思道:“一个人若看到别人比他更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就会减轻吗?”

秦歌道:“有时的确是的。”

田思思道:“为什么?人为什么要如此自私?”

秦歌苦笑道:“因为人本来就是自私的。”

田思思道:“我就不自私,我只希望天下每个人都快乐。”

秦歌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等到你长大些时,就会懂得这种想法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田思思道:“人为什么不能快乐?”

秦歌道:“因为你若想得到快乐,你往往要付出痛苦的代价。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会同时失去另外一些事……”

田思思道:“人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为什么不换一种想法?”

她眼睛里闪着光,又道:“你在痛苦时,若想到你也会有过快乐;失去了些东西时,若想到你已得到了另外一些东西,你岂非就会快乐得多?”

秦歌凝视着她,笑了,举杯一饮而尽,道:“因为世上还有你这么样想的人,所以这世界还是可爱的。”

到这里来的人,当然并不完全都因为寂寞。

秦歌道:“还有人是因为白天见不得人,所以晚上到这里来活动活动,也有些人是因为觉得这地方不错才来的。”

田思思道:“真有人觉得这地方不错?”

秦歌道:“当然有,我就觉得这地方不错。”

田思思道:“你觉得这地方有哪点好?”

秦歌道:“这地方并不好,牛­肉­跟猪脚也并不好,但却有种特别的味道。”

田思思嫣然道:“什么味道?臭味吗?”

秦歌道:“你若天天到大饭馆、大酒楼去,也会觉得没意思的,偶尔到这里来几次,就会觉得很新鲜、很好玩。”

田思思道:“是不是因为这地方特别适合心情不好的人?”

秦歌道:“也不是,那就好像……”

他笑了笑,接着道:“就好像你若每天守着自己的老婆,偶尔去找我别的女人,就算那女人比你老婆丑得多,你也会觉得有种新鲜的刺激。”

田思思故意板起了脸,道:“你怎么好意思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秦歌含笑道:“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嫁给我的,一个男人若将一个女人当做朋友,往往就会忘记她是个女人了。”

田思思又笑了。

她笑得很甜,很愉快。

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空虚,仿佛找不到着落似的。

秦歌本是她心目中的男人,但现在她也好像已渐渐忘记他是个男人了。

因为他已是她的朋友。

她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朋友,而是一个可以永远陪伴她、安慰她,可以让她躺在怀里的男人。

以后她是不是可以找到这种男人?

她不知道。

这种男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也不知道。

也许她只有永远不停地去找,也许她永远找不到。

也许她虽已找到,却轻易放过了。

人们岂非总是会轻易放过一些他最需要的东西?直等他已失去了之后,才知道这种东西对他有多么重要。

“无论如何,那大头鬼总不是我要找的。”

田思思咬咬牙。

“他就算永远不来看我,我也没什么,就算死了,我也不放在心上。”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好像要强迫自己承认这件事。

但她也不能不承认,只有跟杨凡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才没有这种空虚惶恐的感觉。

她也许会气得要命,也许会恨得要命,但却绝不会寂寞。

秦歌正在看着她,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田思思忽然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勉强笑道:“我在想,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来。”

秦歌道:“谁?”

田思思道:“你最佩服的那个人。”

秦歌微笑着,笑得好像很神秘,道:“那个人现在已经来了。”

田思思道:“在哪里?”

秦歌道:“你回头看看。”

神偷·破子·美­妇­人

田思思立刻回过头。

一回头她就看到了杨凡。

杨凡还是老样子,大大的头,圆圆的脸,好似很胖很笨的样子。

但田思思现在居然一点也不觉得他难看了。

她只觉得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温暖之意,非但温暖,而且愉快。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忽又寻回了他所失去的最心爱的东西一样。

她几乎忍不住要叫起来,跳起来。

但她却扭回了头,而且板起了脸。

因为杨凡好像并没有看见她,也没有注意她。

杨凡正在跟别的人说话。

在他心中,全世界的人好像都比她重要得多。

田思思忽然一点也不空虚了,因为她已装了一肚子气,气得要命。

秦歌微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他是谁了吧?”

田思思冷笑道:“我只知道你活见了大头鬼。”

她忍不住问道:“你最佩服的人真是他?”

秦歌点点头。

田思思道:“刚才救你的人也是他?”

秦歌微笑道:“而且,昨天晚上怕你着凉的人也是他。”

田思思涨红了脸,道:“原来你看见了。”

秦歌道:“我只好装作没看见。”

田思思瞪着他,恨恨地道:“你们是不是早就认得的?”

秦歌道:“我若不认得他,就不会佩服他了。”

他微笑着,又道:“一个真正值得你佩服的人,总是要等你已认得他很久之后,才会让你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的。”

杨凡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田思思本来知道得很清楚。

他是名门之子,也是杨三爷千万家财的唯一继承人,本来命中注定就要享福一辈子的。

可是他偏偏不喜欢享福。

很小的时候,他就出去流浪,出去闯自己的天下。

他拜过很多名师学武,本来是他师傅的人,后来却大都拿他当朋友。

吃喝嫖赌他都可以算专家。有一次据说曾经在大同的妓院里连醉过十七天,喝的酒足够淹死好几个人。

但有时他也会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和尚庙里,也不知他为了想休息休息,还是在忏悔自己的罪恶。

他的头很大,脸皮也不薄。

除了吃喝嫖赌外,他整天都好像没什么别的正经事做。

这就是杨凡——田思思所知道的杨凡。

她知道的可真不少。

但现在她却忽然发现,她认得他越久,反而越不了解他了。

这是不是因为她看得还不够清楚?

田思思瞪大了眼睛,看着杨凡。

他还站在那里跟别人说话。说话的声音很低,好像很神秘的样子。

他做事好像总有点神秘的味道。

跟他说话的这个人,本来是五六个人坐在那里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别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坐在那里吃面。他肚子真不小,面前的空碗已堆了六七个。

杨凡走过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啃猪脚,看见杨凡,就立刻站起来,说话的态度好像很恭敬。

除了田思思之外,每个人对杨凡,好像都很恭敬。

但他们在那里究竟说什么呢?为什么唠唠叨叨一直说个没完?

田思思忽然叫了起来,大声道:“杨凡,你能不能先过来一下子?”

杨凡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像还皱了皱眉。

跟他说话的那个人却陪着笑点了点头,又轻轻说了两句话,就一拐一拐地走了。

田思思这才发现他是个跋子一个又穷又瘦的破子。

这人一定好几天没吃饭了,所以捉住机会,就拼命拿牛­肉­面往肚子里塞。

田思思撇了撇嘴,冷笑道:“我真不懂,他跟这种人有什么话好说的。”

这句话没说完,杨凡已走了过来,淡淡道:“你认得那个人?”

田思思道:“谁认得他?”

杨凡道:“你既然不认得他,又怎么知道他是哪种人?”

田思思道:“他是哪种人,有什么了不起?”

杨凡道:“他没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他若想跟我说话,就算说三天三夜,我也会陪着他的。”

田思思的人更大了,道:“他说的话真那么好听?”

杨凡道:“不好听,但却值得听。”

他悠悠地接着道:“值得听的话,通常都不会很好听。”

田思思冷笑道:“有什么值得听的?是不是告诉你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女人?”

秦歌忽然笑了。

田思思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你笑什么?”

秦歌笑道:“我在笑你们。”

田思思道:“笑我们?我们是谁?”

秦歌道:“就是你跟他。”

他微笑着,又道:“你们不见面的时候,彼此都好像想念得很,一见面,却又吵个不停……”

田思思板起了脸,大声道:“告诉你,我是我,他是他,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

她虽然板起了脸,但脸­色­已红了。

杨凡忽然笑了笑,道:“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九棍子呢?”

田思思狠狠道:“九棍子就打死你,打死你这大头鬼。”

话还没有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笑,脸部更红得厉害。

你若真将一个女孩子,和一个人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的男人拉到一起,她的脸­色­绝不会发红,只会发白。

她更不会笑。

田大小姐第一次觉得这地方也有可取之处,至少灯火还不错。

她实在不愿意被这大头鬼看出她的脸红得有多么厉害。

那­阴­阳怪气的伙计,偏偏又在这时走了过来。

看见杨凡,他居然像是变了个人,脸上居然有了很亲切的笑容,而且还居然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腰,陪着笑道:“今天想来点什么?”

杨凡道:“你看着办吧。”

伙计道:“还是老样子好不好?”

杨凡道:“行。”

伙计道:“要不要来点酒?”

杨凡道:“今天晚上我还有点事。”

伙计道:“那就少来点,斤把酒绝误不了事的。”

他又弯了弯腰,才带着笑走了。

田思思又冷笑道:“这里一共只有两样东西,吃来吃去都是那两样,有什么好问的?”

杨凡眨眨眼睛,道:“也许他只不过想听我说话。”

田思思道:“听你说话?有什么好听的?”

杨凡悠然道:“有很多人都说我的声音很好听,你难道没洼意到?”

田思思立刻弯下腰,捧住肚子,作出好像要吐的样子来。

秦歌忽然又笑了。

田思思瞪眼道:“你又笑什么?”

秦歌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这句话不但有趣,而且有理。”

田思思道:“什么话?”

秦歌道:“一个女人若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就表示她已经很喜欢你。”

田思思又叫了起来,道:“狗屁,这种狗屁话是谁说的?”

秦歌道:“杨凡。”

他笑着又道:“当然是杨凡,除了杨凡外,还有谁说得出这种话来。”

田思思眨了眨眼,板着脸道:“还有一个人。”

秦歌道:“谁?”

田思思道:“猪八戒。”

这次东西送来得更快,除了牛­肉­猪脚外,居然还有各式各样的卤菜。

只要你能想出来的卤菜,几乎全都有了。

田思思瞪着那伙计,道:“这里岂非只有牛­肉­跟猪脚。”

伙计道:“还有面。”

田思思道:“没别的了?”

伙计道:“没有。”

田思思几乎又要叫了,大声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伙计道:“从锅里捞出来的。”

田思思道:“刚才你为什么不送来?”

伙计道:“因为你不是杨大哥。”

他不等田思思再问,扭头就走。

这人若是个女的,身上若没有这么多油,田大小姐早已一把拉住了他,而且还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一顿。

只可借他是个大男人,衣服上的油拧出来,足够炒七八十样菜。

所以田思思只有坐在那里­干­生气,气得发怔。

这大头鬼究竟有什么地方能使别人对他这么好?她实在不明白。

田思思怔了半晌,又忍不住道:“刚才那大叫你什么?杨大哥?”

杨凡道:“好像是的。”

田思思道:“他为什么要叫你杨大哥?”

杨凡道:“他为什么不能叫我杨大哥?”

田思思道:“难道他是你兄弟?”

杨凡道:“行不行?”

田思思冷笑道:“当然行。看来只要是个人,就可以做你的朋友,跟你称兄道弟。”

秦歌笑道:“但却一定要是个人,这点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有些人根本就不是人。”

田压思蹬了他一眼,道:“你也是他兄弟?”

秦歌道:“行不行?”

田思思冷笑道:“当然行。你连说话的腔调都已变得跟他一模一样了,若非头再小了些,做他的儿子都行。”

秦歌道:“还有个人说话的腔调也快变得跟他一样了。”

田思思道:“谁?”

秦歌道:“你。”

世上的确有种人,一举一动都好像带着种莫名其妙的特别味道,就好像伤风一样,很容易就会传染给别人。

你只要常常跟他在一起,想不被他传染上都不行。

田思思忽然发觉自己的确有点变了,她以前说话的确不是这样子的。

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应该这么样说话呢?

她还没有想下去,忽然发现前面的黑暗中,有五六条人影走过去。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一拐一拐的,是个跋子。

田思思又忍不住问道:“这跋子也是你兄弟?”

杨凡道:“他不叫跛子,从来也没人叫他跛子。”

田思思道:“别人都叫他什么?”

杨凡道:“吴半城。”

田思思道:“他名字就叫吴半城?”

杨凡道:“他名字叫吴不可,但别人却都叫他吴牛城。”

田思思道:“为什么?”

杨凡道:“因为这城里本来几乎有一半地都是他们家的。”

田思思道:“现在呢?”

杨凡道:“现在只剩下了这一块地。”

田思思怔了怔,道:“这块地是他的?”

杨凡道:“不错。”

田思思道:“他已经穷成这样子,为什么不将这块地收回去自己做生意?”

杨凡道:“因为他生怕收回了这块地后,一到了晚上就没地方可去。”

田思思道:“所以他宁可穷死,宁可看着别人在这块地上发财?”

杨凡道:“他并不穷。”

田思思道:“还不穷?要怎么样才算穷?”

杨凡道:“他虽然将牛城的地全都卖了,却换来了半城朋友,所以他还是吴半城。”

秦歌道:“所以他还是比别人都富有得多。”

在某些人看来,有朋友的人确实比有钱的人更富有、更快乐。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他倒真是个怪人。”

杨凡道:“就因为他是个怪人,所以我才常常会从他嘴里听到些奇怪的消息。”

田思思眼睛亮了,道:“今天是不是又听到了些奇怪的消息?”

杨凡道:“朋友多的人,消息当然也多。”

田思思道:“你听到的是什么消息?”

杨凡道:“他告诉我,城外有座庙。”

田思思道:“你觉得这消息很奇怪?只有一辈子没看过庙的人,才会觉得这消息奇怪,可是连个猪都至少看到过庙的!”

杨凡也不理她,接着道:“他还告诉我,庙里有三个老和尚。”

田思思更失望,道:“原来这个猪非但没见过庙,连和尚都没见过。”

杨凡道:“他又告诉我,今天这座庙里忽然多了几十个和尚,而且不是老和尚,是新和尚。”

田思思的眼睛又亮了,几乎要跳起来,道:“这座庙在哪里?”

杨凡淡淡道:“这消息既然并不奇怪,你又何必问?”

田思思嫣然道:“谁说这消息不奇怪谁就是猪。”

她忽然觉得兴奋极了。

庙里忽然多出来的几十个和尚,当然就是他们下午在赌场里看到的和尚。

其中当然有一个就是金大胡子。

只要能找到这些和尚,他们就可以证明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不是在做梦,也不是胡说八道。

只要能证明这件事,就可以证明多事和尚不是秦歌杀的。

揭穿这­阴­谋的关键,就在那座庙里!

就连秦歌也忍不住问道:“这座庙在哪里?”

杨凡道:“在北门外。”

秦歌道:“这里岂非已靠近北门?”

杨凡道:“很近。”

田思思跳了起来,抢着道:“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不快去,还等什么?”

杨凡道:“等一个人。”

田思思道:“等谁?”

杨凡道:“一个值得等的人。”

田思思道:“我们现在若还不快点赶去,万一那些和尚又溜了呢?”

杨凡道:“他们若要溜,我也没法子。”

田思思道:“我们为什么不快点赶去,为什么一定要等那个人?”

杨凡道:“因为我非等不可。”

田思思道:“他就有这么重要?”

杨凡道:“嗯。”

田思思坐下来,噘着嘴生了半天气,又忍不住问道:“他是不是又有什么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

杨凡道:“嗯。”

田思思道:“究竟是什么消息?”

这次杨凡连“嗯”都懒得“嗯”了,慢慢地喝了杯酒,拈起个鸭肫嚼着。

秦歌忽然笑道:“我看你近来酒量不行了。”

杨凡笑了笑,道:“的确是少了些了,但还是一样可以灌得你满地乱爬,胡说八道。”

秦歌大笑,道:“少吹牛,几时找个机会,我非跟你拼一下子不可。”

杨凡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上次在香涛馆,约好一人一坛竹叶青……”

在这种时候,这两人居然聊起天来了。

田思思又急又气,满肚子恼火,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你们既然是早就认得的,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

杨凡道:“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秦歌笑道:“我们认得的人太多了,假如一个一个都要告诉你,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男人真不是好东西,昨天他们还装作好像不认得的样子,现在居然联合起阵线来对付她了。

最恼火的是,他们说的话,偏偏总是叫她驳不倒、答不出。

田思思忽然想起了田心。

这丫头一向能说会道,有她在旁边帮着说话,也许就不会被人如此欺负。

可是这丫头偏偏又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田思思忽又一拍桌子,大声道:“我的人呢?快还给我。”

杨凡道:“你在说什么?”

田思思道:“你拐跑了我的丫头,还敢在我面前装傻?”

杨凡皱了皱眉,道:“我几时拐走她的?”

田思思道:“昨天,你从那赌场出去的时候,她岂非也跟着你走了?”

杨凡道:“你随随便便就让她一个人走了?”

田思思:“我本来就管不住她。”

杨凡没有说话,脸­色­却好像变得很难看。

田思思也发现他神­色­不像是在开笑了,急着又问道:“你难道没有看见她?”

杨凡摇摇头。

田思思道:“你……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杨凡又摇摇头。

田思思突然手脚冰冷,叹声道:“难道她又被……又被那些人架走了?”

一提起葛先生,她就手脚冰凉。

想到田心可能又落在这不是人的恶魔手里,她连心都冷透。

过了很久,她才挣扎着站起来。

杨凡道:“你要走?”

田思思点点头。

杨凡道:“到哪里去?”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去找那死丫头。”

杨凡道:“到哪里去找?”

田思思道:“我……我先去找张好儿,再去找王大娘。”

杨凡道:“就算她真在那里,你又能怎么样?”

田思思怔住。

田心若在那里,葛先生也可能在那里。

她一看见葛先生,连腿都软了,还能怎么样?

杨凡道:“我看你最好还是先坐下来等着……”

田思思大声道:“你究竟想等到什么时候?”

杨凡道:“等到人来的时候。”

田思思道:“他若不来呢?”

杨凡道:“就一直等下去。”

田思思恨恨道:“那人难道是你老子,你对他就这么服贴?”

只听身后一人淡淡道:“我不是他老子,最多也只不过能做他老娘而已。”

这声音嘶哑而低沉,但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甚至连女人听到她的声音,都会觉得非常好听。

田思思回过头,就看见了一个女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三灯光照到这里,已清冷如星光。

她就这样懒懒散散地站在星光般的灯光下。

她脸上并没有带着什么表情,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田思思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她身上每一处都好像在动,每一处都好像在说话。

尤其是那双眼睛,朦朦胧胧的,半合半张,永远都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但这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立刻会觉得她仿佛正在向你低诉着人生的寂寞和凄苦,低诉着一种缠绵入骨的情意。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都没法子不同情她。

但等你想要去接近她时,她忽然又会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就仿佛远在天涯。

田思思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但她却知道,像这样的女人,正是男人们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

张好儿的风姿也很美。

但和这女人一比,张好儿就变得简直像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小姑娘。

“原来杨凡等的就是她。”

酒与醉

田思思咬了咬牙,但却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个值得等的女人。

也值得看。

杨凡和秦歌的眼睛,就一直都在盯着她。

她懒懒散散地坐了下来,拿过杨凡面前的酒杯。

秦歌立刻抢着为她倒酒。

她举杯一饮而尽,喝得甚至比秦歌还快。

女人本不该这么样喝酒的。

可是她这样子喝酒,别人非但不会觉得她粗野,反而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醉人风情,令人不饮自醉。

她一连喝了五大杯,才抬起头向田思思嫣然一笑。

连笑容都是懒懒散散的,只有久已对人生厌倦的人,才会笑得如此懒散,又如此冷艳。

田思思抬起头,看看天上的星星。

看过她的眼睛再看星星,星光已失­色­。

她又在喝第七杯酒。

田思思咬着嘴­唇­,忍不住道:“这里有个人一直在等你。”

她的回答又是那懒懒散散的一笑。

田思思故意不去看她,冷冷道:“你们有什么重要的话,最好快说,我们也有很重要的事等着要做。”

杨凡忽然笑了笑,道:“王三娘的酒还没有喝够时,一向懒得说话的。”

看样子他倒很了解她。

田思思嘴­唇­已咬疼了,板着脸道:“她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喝够?”

王三娘忽然淡淡一笑,道:“醉了时才够。”

田思思道:“醉了还能说话?”

王三娘手里拿着酒杯,目光凝注着远方,悠悠道:“我说的本就是醉话。”

田思思道:“想不到醉话也有人听。”

杨凡又笑了笑,道:“芸芸众生,又有谁说的不是醉话?”

王三娘忽又一笑,轻轻拍了拍杨凡的肩,嫣然道:“你很好,近来我已很少看见你这样的男人了。难怪有人要为你吃醋了!”

田思思虽然勉强在忍耐着,却还是忍不住道:“谁在吃醋?”

王三娘没有回答,却将一张脸迎向灯光,道:“你看见我脸上的皱纹了吗?”

灯光凄清。

田思思虽末看清她脸上的皱纹,却忽然发现她的确已显得很憔悴、很疲倦。

王三娘道:“灯下出美人,女人在灯光下看来,总是显得年轻些的。”

田思思道:“哦?”

王三娘淡淡笑道:“像我这种年纪的女人,有时还难免会忍不住要吃醋,何况你这样的小姑娘呢?”

田思思又板起脸,道:“你在说醉话?”

王三娘轻轻叹息了声,道:“醉话往往是真话,只可惜世人偏偏不喜欢听真话。”

杨凡道:“我喜欢听。”

王三娘眼波流动,飘过他的脸,道:“你听到的话本不假。”

杨凡脸­色­仿佛变了变,道:“你已知道不假?”

王三娘慢慢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杨凡也不再说话,只是直着眼睛在发怔,怔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多谢。”

王三娘道:“你以后总有机会谢我的,现在……”

她忽又抬起头来向日思想一笑,道:“你们还是快走吧,莫让这位小妹妹等得着急,……男人若然要女孩子等,就不是好男人。”

田思思道:“女人若要男人等呢?”

王三娘道:“那没关系,只不过……”

田思思道:“只不过怎样?”

王三娘目光又凝注着远方,悠悠道:“只不过你最好记住,男人都没什么耐­性­,无论你多值得他等,他都不会等得太久的。”

田思思沉默了下来。

她似已咀嚼出她话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辛酸滋味。

杨凡道:“我们走了,你呢?”

王三娘道:“我留在这里,还想喝几杯。”

秦歌抢着道:“我陪你。”

王三娘道:“为什么要陪我?”

秦歌也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知道一个人喝酒的滋味。”

那滋味并不好受。

王三娘却笑了笑,淡淡地道:“无论是什么样的滋味,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你不必陪我,你走吧。”

她又举起了酒杯。

忽然间,她就似已变得完全孤独。

也许无论有多少人在她身边,她都是孤独的。

杨凡也没有再说话,慢慢地站起来,向前面黑暗挥了挥手。

黑暗中立刻闪出了一条人影。

谁也没有看清他是从哪里来的,他本身就像是黑暗的­精­灵。

那人影还站在那里,仿佛又溶入黑暗中。

他向杨凡弯腰一礼后,就等在那里。

杨凡回头看看王三娘,道:“三娘,我再敬你一杯就走。”

王三娘悠悠道:“只望这不是最后一杯。”

杨凡道:“当然不是。”

王三娘举杯饮尽。

田思思忍不住道:“我们现在就走?”

杨凡点点头。

田思思道:“不等你说完话?”

杨凡道:“话已说完了。”

田思思道:“只有那一句?”

杨凡仿佛在沉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时候只要一句话,就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慢慢地走入黑暗里。

黑暗中那人影忽然凌空一个翻身,忽然就像幽灵般消失。

杨凡已跟了过去。

秦歌和田思思只有立刻过去追。

追了很远,田思思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王三娘却没有回头。

田思思只能看到她纤秀苗条的背影,她的背似已有些弯曲,就仿佛肩上压着副很沉重的担子。

那是人生的担子。

她的背影看来,竟是如此孤独,如此疲倦,如此寂寞。

杨凡在前面等着。

更前面的黑暗中,依稀可以分辨有一条人影,也在那里等着。

田思思终于赶了上来,轻轻喘息着,道:“你拼命追赶那个人­干­什么?”

杨凡道:“因为他是带路的。”

田思思道:“是那跋子要他带我们到那庙里去的?”

杨凡道:“不是跛子,是吴半城。”

田思思道:“看来你交友的确很广,居然认得这种人。”

杨凡道:“你知道他是哪种人?”

田思思摇摇头,道:“我只知道他轻功真不错。”

杨凡道:“还有呢?”

田思思道:“还有什么?没有了。”

杨凡笑不笑,忽然向前面那人影招了招手。

那人影立刻就轻烟般向他们掠了过来。

杨凡也已掠起,两人身形凌空交错,杨凡好像说了句话。

说话的声音很低,田思思也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那人影已从她身旁掠过,轻快得就像一阵风。

杨凡也回来了,正带着笑在等她。

田思思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你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杨凡微笑道:“我只不过想要你看看,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道:“那么你就该叫他站到我面前来,让我看清楚些,现在我连他的脸是黑是白都没有看清楚。”

杨凡道:“他的脸没什么可看的,你应该看他别的地方。”

田思思道:“什么地方?”

杨凡道:“譬如说,他的手。”

田思思道:“他的手又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他手上多长了儿根手指头?”

杨凡道:“手指头倒并不多,只不过多长了几只手而已。”

他看着田思思,忽又笑了笑,道:“你身上掉了什么东西没有?”

田思思看不看自己,道:“没有。”

杨凡道:“真没有?”

田思思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身上根本已没有什么东西可掉的。”

杨凡道:“头上呢?”

田思思道:“头上更没……”

她这句话没说完,就已怔住,因为她忽然发觉本来柬起的头发,现在已披散了下来。

系住头发的那根带子,竟已不见了。

难道那大刚才从她身旁一掠而过时,就已将她头发上的带子解了下来?

她又不是死人,怎么会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杨凡微笑道:“现在你总该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

田思思噘起了嘴,道:“我想不到你的朋友里,居然还有三只手。”

杨凡淡淡道:“何止三只手,他有十三只手。”

田思思冷冷道:“就算有十三只手,也只不过是个小偷。”

杨凡道:“这样的小偷你见过几个?”

田思思道:“一个也没见过——幸好没见过。”

那人影又在前面等着他们了,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好像从来也没移动过。

田思思眨了眨眼,忍不住又道:“你能不能叫他再过来一下,我想看看他。”

杨凡悠然道:“既然只不过是个小偷,又有什么好看的。”

田思思道:“我……我想看看他究竟有几只手?”

杨凡道:“他的手你连一只也看不见。”

田思思又噘起嘴,道:“那么,我看看他的脸行不行?”

杨凡道:“不行。”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行?”

杨凡道:“没有人看见过他的脸。”

田思思通:“你呢?”

杨凡道:“我看过。”

田思思道:“为什么你能看,别人就不能看?”

杨凡道:“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田思思瞪着他,恨恨道:“除了小偷和跋子外,你还有没有像样一点的朋友?”

杨凡道:“没有了。”

田思思忍不住笑道:“龙交龙,凤交凤,老鼠交的朋友会打洞,这句话我倒也听说过的,但你居然连一个像样的朋友都没有,我倒也没想到。”

杨凡道:“我还有个更妙的朋友,别人知道,说不定会笑掉大牙的。”

田思思道:“这人妙在哪里?”

杨凡道:“她什么地方都妙极了,最妙的是,除了闯祸外,别的事她连一样都不会做。”

田思思忍不住笑道:“这人又是谁呢?”

杨凡道:“你。”

田大小姐简直连肚子都快气破了。

还没认得杨凡的时候,她从来也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被别人活活气死。

现在她总算明白了。

这大头鬼就好像天生是为了要来气死她。

最气人的是,除了对她之外,对别的人全都很友善、很客气。

更气人的是,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连一点也不会生气。

你说她还能有什么法子?

一个男人若真能把一个女孩子气得半死,他就算不太聪明,也已经很了不起。

只可惜这样的事并不多。

大多数男人都常常会被女孩子气得半死。

所以大多数女孩子都认为,男人才是天生应该受气的。

梵音寺

山坡,密林。

这座庙就在山坡上的蜜林里。

梵音寺。

夜­色­凄迷,但依稀还是可以分辨出这三个金漆已剥落的大字。

“十三只手”到了这里,人影一间,就不见了。

虽然夜已很深,但佛殿上的长明灯还是亮着的。

暗淡的灯光却根本照不到高墙外,远远望过去,只见一片昏黄氤氲,也不知道是烟?是云?还是雾?

田思思黑暗中叹了口气,每次到了这种地方,她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

她只觉得庙好像总是和死人、棺材、符咒、鬼魂……这些令人很不愉快的事连在一起的。

在庙里你绝对听不到欢乐的笑声,只能听到一些单调呆板的梵音木鱼,一些宛如怨­妇­低泣般的经文咒语,和一些宛如咒语经文般的哭泣。

她喜欢听大笑,不喜欢听人哭。

幸好现在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幸的是,没有声音,往往就是最可怕的声音。

杨凡的脸­色­也很凝重。

田思思本来以为他一定会要她和秦歌在外面等一等,让他先进去看看。

她当然一定会反对。

现在无论杨凡说什么,她都一定反对。

谁知杨凡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光明堂皇的走了过去。

田思思反而沉不住气了,忍不住道:“这座庙并不是什么很秘密的地方。”

杨凡回头看了看她,等她说下去。

田思思道:“那些人的关系却很大。”

杨凡道:“哪些人?”

田思思瞪了他一眼,道:“当然是金大胡子那些人,已经做了和尚的那些人。”

杨凡道:“哦?”

田思思道:“他们既然敢将这些人送到庙里来,当然就会防备着我们找到这里来。”

杨凡道:“嗯。”

田思思道:“他们当然不能让我们找到这些人,所以……”

杨凡道:“所以怎么样?”

田思思道:“所以我认为这座庙里一定不简单,一定有埋伏。”

杨凡道:“有埋伏又怎样?”

田思思道:“既然有埋伏,我们就不能这样子闯进去。”

杨凡道:“那我们不如回去吧。”

田思思道:“既已到了这里,怎么能回去!”

杨凡道:“既不能进去,又不能回去,你说该怎么办呢?”

田思思道:“我们先让一个人进去看看里面的情况,其余两个人留在外面接应。”

这主意本是她决心要反对的,现在她自己反而说了出来。

杨凡居然连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只淡淡地问道:“你的意思要谁先进去看看?”这种话他居然好意思问得出来。,若是换了别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当然会自告奋勇抢着要去的。

田思思咬着嘴­唇­,回头看了看秦歌。

秦歌居然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本来很像个人的,但跟这大头鬼在一起之后,连他也变得不太像人了。

田思思恨恨道:“你说呢?你的意思是谁应该先进去看看?”

杨凡淡淡道:“这主意是你提出来的,当然是应该你去。”

这猪八戒居然好意思叫女人去闯头阵,叫女人去冒险!田思思简直快要气疯了,恨恨跺了跺脚,道:“好,我去就我去!”

杨凡悠然道:“你进去后,就算遇着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还可以想法子去救你,我们若遇着危险,你就没法子救我们了。”

他做出这种见不得亲戚朋友的事,居然还能说得振振有词。

田思思连听都懒得听了,扭头就走。

这两个男人实在没出息,简直不是人,田大小姐实在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们一眼。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穿过石径,走到这座庙的大门口,走上石阶。

她突然停了下来。

大门是关着的,但却关得不紧。

一缕缕淡黄|­色­的烟雾,正缥缥缈缈的从门缝里飘出来。

庙里既然还有香火,就应该有人。

既然还有人,为什么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难道他们已看到田思思走过来,所以静静的在那里等着?

难道他们都已被人杀了灭口;都已变成死人?

田大小姐本来是一肚子火的,现在却连一点火气都没有了,只觉得手脚冰冷,很想拉住一个男人的手。

尤其是杨凡的手。

他的手好像永远都很温暖、很稳定,也很­干­净,正是女孩子最喜欢拉的那种手。

只可惜这大头鬼现在连鬼影子都看不见了。

秦歌也不见了。

田思思回过头,看了半天,也看不到他们。

她的手更冷,手心湿湿的,好像已有了冷汗,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叫出来。

可是田大小姐当然不能做这种事,她宁死也不愿在这猪八戒面前丢人。

在石阶上站了半天,田大小姐总算壮起了胆子,伸手去推门。

门是关着的,但却没有拴上。

田思思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发出了“吱吱”的一声响。

好难听的声音,听得人连牙齿都酸了。

田思思咬着牙,走上最后一级石阶,先将头探进去看不看。

她什么也看不见。

院子里弥漫着一片淡黄|­色­的烟雾,却也不知是烟,还是雾。

幸好佛殿里还隐隐有灯光照出来,灯光虽不亮,至少总比没有光好。

田思思长长吸进了一口气,一步步,慢慢地走了进去。

她只希望莫要一只脚踩在一个死人身上。

院子里没有死人。

也没有活人。

穿过院子,佛殿里的灯光就显得亮了些。

佛殿里也没有人,无论死活都没有,只有殿前的炉鼎中正在散发着淡黄|­色­的烟雾。

金大胡子那些人呢?

难道他们早已料到田大小姐会找到这里来,所以先溜开了。

田思思用力咬着牙,一步步走了过去,走得更慢。

她是怕看见活人呢?还是怕看见死人呢?

她自己也不清楚。

佛殿里的塑像都是那­阴­阳怪气、半死不活的样子,尤其在这种凄迷的烟雾里,看来更令人觉得可怕。

田思思忽又想起了葛先生。

葛先生正是这种­阴­阳怪气、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些塑像中,会不会有一个就是他装成的?只等着田思思走过的时候,就会突然复活,突然飘来,扼住她的咽喉,逼着她嫁给他?

想到这里,田思思两条腿都软了,好像已连站都站不住。

看到旁边好像有张方方的桌子,她就坐了下来。

这种时候她本来绝对不会坐下来的,就算坐下,也坐不住。

无论怎么说,这里都绝不是个可以让人安心坐得下来的地方。

可是她的腿实在已发软,软得就像面条似的,想不坐都不行。

一阵风从外面吹进来,吹得佛殿里的烟雾漂渺四散,那些­阴­阳怪气、半死不活的泥像,在飘散的烟雾中看来,就像是忽然全都变成了活的,正在那里张牙舞爪,等着择人而噬。

田思思只觉得额头上正一粒粒的往外冒着冷汗。

“那死大头,居然真的让我一个人进来,他自己居然直到现在还人影不见。”

田思思越想越气,越想越恨,就在这时,忽又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

她坐着的凳子竟好像在动,往上面动,就好像下面有个人将这凳子往上面抬似的。

她忍不住低下头看不看。

不看还好些,这一看,田大小姐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她坐的并不是凳子,而是口棺材。

棺材也并不太可怕,可怕的是,这棺材的盖子正慢慢地掀起。

忽然间,一只手从棺材里伸出来,一把拉住了田思思的手。

手冷得像冰。

田思思全身都软了。

她本来是想冲出去的,但身子往前一冲,人就已倒下,几乎吓得晕了过去。

若是真的晕过去,也许还好些。

只可僧她偏偏清醒得很,不但什么都看见,而且什么都听得见。

棺材里不但有只手伸了出来,还有笑声传出来。

­阴­森森的冷笑,听起来简直就像是鬼哭。

田思思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什么人躲在棺材里?我知道你是个人,你扮鬼也没有用的。”

她真能确定这只手是活人的手吗?

意想不到的事

活人的手怎会这么冷?

棺材里忽然连笑声都没有了,只有她自己的叫声还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飘荡着。

那种声音听来也像是鬼哭。

田思思用尽平生力气,想甩脱这只手。

但这只手却像是已粘住了她的手,她无论怎么用力也甩不脱。

她喘息着,全身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

这只手究竟是谁的手?

他既伸出了手,为什么还不肯露面?。

难道他根本就没有头,也没有身子,只有这一只冰冷的鬼手?

田思思正想再试一试,能不能把这只手从棺材里拉出来。

谁知她力气还没有使出来,这只手已使出了力气。

一股可怕的力量将她的人一拉,她简直连一点挣扎反抗的法子都没有。忽然间,她整个人已被这只手拉到棺材里去。

这下子无论谁都要被吓晕的。

只可惜她偏偏还是很清醒的,清醒得可怕。

棺材里并非只有一只手,还有个人,有头,也有身子。

身子硬梆梆的,除了僵尸外,连吊死鬼的身子也许都没有这么硬。

田思思一进了棺材,整个人就横在这硬梆梆的身子上。

然后棺材的盖子就“砰”的落了下来。

灯光没有了,烟雾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有一片黑暗,绝望的黑暗。

田思思的神智虽然还清醒着,但整个人却已连动都不能动。

她全身都已僵硬,甚至比这僵尸更冷、更硬。

这僵尸的手忽然抱住了她,紧紧地抱住了她,抱得她连气都透不过来。

她想叫,但喉咙却像是已被塞住。

她已吓得要发疯,恨不得立刻死了算了。

只可惜死有时也不容易。

一连串冰冷的泪珠,已顺着她的脸流了下来。

还有谁经历过如此悲惨,如此可怕的遭遇,这种事为什么偏偏总是让她遇着。

这种事简直就像是个噩梦永远不会醒的噩梦。

若是能放声痛哭,也许还好些,怎奈现在她竟连哭都哭不出,只能无声地流着泪。

这僵尸却又­阴­森森地笑了。

一阵阵热气随着他的笑声,喷在田思思耳朵上。

这僵尸居然还有热气。

田思思喉头僵硬的肌­肉­忽然放松,立刻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了起来。

直等她叫得声嘶力竭时,这僵尸才­阴­例例例例侧地笑道:“你再叫也没有用的,这里绝没有人听见,连鬼都听不见。”

这声音又低沉,又单调,很少有人听见过如此可怕的声音。

但田思思却听见过。

她呼吸立刻停顿。

这并不是僵尸,是个人。

但世上所有的僵尸加起来,也没有这个人可怕。

葛先生。

她本来想说出这三个宇来的,但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连串“咯、咯、咯”的声音。

葛先生大笑,道:“现在你总该已猜出我是什么人了吧。你还怕什么?”

田思思不是怕。

她的感觉已不是“怕”这个字所能形容。

葛先生的手在她身上滑动,慢慢的接着道:“莫忘了你答应嫁给我的,我就是你的老公,你跟你老公睡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的手就像一条蛇,不停地滑来滑去。

他冰冷僵硬的身子,似乎也已活动起来。

田思思突又大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葛先生道:“放开你!你想我会不会放开你?”

田思思道:“你想怎样?”

她说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很清楚。

一个人恐惧到了极点时,全身反而会莫名其妙的放松。

这是为什么呢?谁也不懂,因为这种遭遇本身就很少有人经历过。

葛先生悠然道:“我想怎么样?我只想跟你睡在一起,活着的时候既然不能睡在一张床上,只好等死了睡在一个棺材里。”

田思思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快杀了我?”

葛先生道:“你真的想死?”

田思思咬紧牙,道:“只要我死了,就随便你怎么样对付我都没关系。”

葛先生道:“只可借我现在还不想死。”

田思思道:“你……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葛先生道:“你猜呢?”

他的手已蛇一般滑入了田思思的衣服。

两个人挤在一口棺材里,田思思就算还有挣扎躲避的力气,也根本就没有地方躲。

她用力咬着嘴­唇­,已咬得出血。

痛苦使得她更清醒,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真心想要我?”

葛先生道:“我为你流了多少心血,你也总该明白的。”

田思思道:“你若真心的想要我,就不应该用这种法子。”

葛先生道:“我应该用什么法子?”

田思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句话你总该听说过的。”

葛先生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向田二爷求亲?”

田思思道:“不错。”

葛先生道:“他答应了呢?你是不是马上就肯嫁给我?”

田思思道:“当然。”

葛先生忽又笑了,道:“这就容易了。”

田思思道:“容易?”

葛先生笑道:“当然容易,我现在马上去求亲。”

他居然答应得如此­干­脆,田思思又不禁怔住。

她实在想不通他免什么觉得这件事很容易?凭什么如此有把握?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这口棺材在慢慢地往下沉。

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想带我到哪里去?十八层地狱?”

葛先生格格笑道:“那地方有什么不好,至少总比天上暖和些,而且吹不到风,也淋不到雨。”

田思思道:“但我爹爹绝不会在那里,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会在那里!”

葛先生冷冷道:“你还没有下去过,怎知道田二爷不在那里?”

棺材还在往下沉,田思思的心也跟着沉下去!

“难道我爹爹也落入了这恶鬼的手里,所以他才会如此有把握?”

绝不会的。

她只有想尽法子来安慰自己:“我爹爹可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人,绝不是!”

想到田二爷一生辉煌的事迹,田大小姐才稍微安心了些。

就在这时,棺材已停了下来。

然后棺材的盖子忽又掀起,一线暗淡的灯光就随着照进了棺材。

于是田思思又看到了葛先生的脸。

他脸上还是那种­阴­阳怪气,半死不活的样子,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就算真是个半死人的脸,也不会像这么样难看,这么样可怕。

一看到这张脸,田思思就不由自主闭起眼睛。

葛先生道:“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来看看?”

田思思道:“看……看什么?”

葛先生道:“看看田二爷是不是在这里?”

他的手居然放松了。

田思思用尽全身力气跳起来,突又怔住,就像是一下子跳入了可以冷得死人的冰水里。

她一跳起来,就看到了田二爷。

若不是自己亲眼看到,她死也不会相信田二爷真的在这里。

这里是个四四方方的屋子,没有门,也没有窗户,就像是口特别大的棺材。

灯光也不知是从哪里照出来的,惨碧­色­的灯光,也正如地狱中的鬼火。

前面居然还有几张椅子。

一个清癯的老人就坐在中间的一张椅子上,手里捧着个碧绿的旱烟袋。

他背后站着个女人,正在为他轻轻地敲着背。

还有个女人居然坐在他腿上,正在吹着纸煤,为他点烟。

田思思全身冰冷。

她当然认得这个人就是田二爷,也认得这管弱翠烟袋。

她小时也曾坐在田三爷腿上,为他点过。

无论谁在这种情况下,看到自己亲生的父亲,都会立刻扑过去的。

但田思思却只是站在棺材旁发抖。

因为她认得这两个女人。

站在背后为田三爷捶背的,竟是王大娘,坐在大腿上的,竟是张好儿。

这不要脸的女人好像总喜欢坐在男人的腿上。

田思思不但全身发抖,连眼泪都已气得流了满脸。

田二节看到她,却显得很开心,微笑着道:“很好,你总算来了。”

这就是一个做父亲的人,看到自己亲生女儿时说的话。

田思思满目流泪,颤声道:“你……你知道我会来的。”

田二爷点了点头。

王大娘已咯咯地笑着道:“你来得正好,我们刚才还在说你。”

田思思咬着牙,道:“说我什么?”

王大娘笑道:“我刚才正在替葛先生向日三爷求亲呢。”

田思思道:“他……他怎么说?”

王大娘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两人可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儿,你想他会怎么说呢?”

张好儿回眸一笑,嫣然道:“田二爷当然答应了,你们小两口就快点过来谢谢我们这两位大媒吧。”

田思思瞪着眼睛,看着她的父亲,既不说话,也不动。

她整个人就像是忽然已麻木。

葛先生不知何时,已站到她身旁,用手揽住了她的腰。

田思思眼睛发直,脸上忽然变得全无表情,冷冷道:“快把你的臭手拿开。”

葛先生微笑道:“现在父母之命已有了,媒灼之言也有了,你还怕什么羞?”

田思思也不理会他,眼睛还在瞪着田三爷,忽然大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王大娘娇笑道:“你看你,怎么连自己亲生爹爹都不认得了?”

田思思忽然冲过去,嘶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扮成我爹爹的样子?我爹爹呢?”

她身子刚冲出,已被葛先生拦腰抱起。

王大娘眼波流动,道:“你知道他不是田二爷?你怎么看出来的?”

田思思拼命挣扎着大叫,道:“我爹爹究竟在哪里,带我去找他!”

王大娘沉下了脸,冷冷道:“告诉你,从今以后,这个人就是田二爷,就是你爹爹,世上也只有这一个田二爷,绝没有第二个。”

田思思的身子突然软瘫,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

王大娘本来在替“田二爷”捶背,此刻忽然一个耳光掴在他脸上,冷冷道:“已教过你多少遍,你怎么还是被她看出来了?”

这人哭丧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

王大娘又是一耳光掴过去,道:“叫你少开口,你为什么偏偏要多嘴?”

这人手捂着脸,道:“我刚才只不过说了一句话呀,我……我怎么知道……”

他忽然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跪倒在地上。

王大娘冷笑着从椅子后面走出来,日中已露出了一股杀气。

葛先生忽然道:“留着他,这人以后还有用。”

王大娘冷笑着,突然一脚将这人踢得在地上直滚,厉声道:“不成才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滚到后面去……快!”

张好儿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他扮不像的,就算他的脸跟田二爷有几分像,但田二爷那种派头,他怎么装得出来?”

王大娘用眼角膘着她,似笑非某地悠悠道:“他当然骗不过你,但别人又不像你,都跟田二节有一手。”

张好儿也正在似笑非笑地膘着她,道:“你是不是在吃醋?”

王大娘又笑了,道:“我吃的哪门子­干­醋,难道你现在还敢陪他去睡觉?”

田思思突又跳起来,咬着牙,道:“我爸爸现在究竟在哪里?你们就算不敢带我去见他,至少也应该告诉我他在哪里?”

王大娘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是真有点不敢带你去见他。”

田思思脸­色­更苍白,道:“为什么?”

王大娘道:“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说,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田思思道:“你问我什么?”

王大娘道:“你是怎么看出那个人不是田二爷的?”

田思思冷笑道:“你难道看不出来?”

王大娘道:“他当然没有田三爷那种气派,举动也没法子学得跟田二爷一模一样,可是他坐在这里连动都没有动,这里的灯光又这么暗,你怎么会一下子就看出来的?”

田思思迟疑着,终于大声道:“告诉你,我爹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抽烟了,他近来身子不好,根本就不能抽烟。”

王大娘跟葛先生对望了一眼,两个人同时都点了点头。

田思思道:“我问你们的话呢呢?”

葛先生道:“你问什么?”

田思思道:“我爹爹……”

葛先生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若看到你爹爹,也容易得很,只要你嫁给我,我当然会带你回门去拜见老丈人。”

田思思咬着牙,恨恨道:“我劝你还是赶快死了这条心。”

葛先生悠然道:“我这人就是不死心。”

田思思突又大叫,道:“不管你死心不死心,反正我死也不嫁给你,就算我爹爹真的答应,我也宁可去死。”

葛先生道:“为什么呢?”

王大娘道:“是呀,你这是为什么呢?他年纪不大,既没有老婆,人品也不差,武功更是一等一的身手,又有哪点配不上你?”

田思思大叫道:“他凭哪点能配得上我,他根本就不是人!”

张好儿眨眼,忽然笑道:“我明自了,你一定是嫌他长得太丑。”

田思思道:“哼。”

王大娘走过来,拍了拍葛先生的肩,笑道:“你若是变得俊些,她也许就会嫁给你了。”

张好儿笑道:“是呀,十七八罗的小姑娘,有哪个不爱俏的。”

葛先生道:“你们要我变得俏些?”

张好儿道:“越俏越好。”

葛先生忽又笑了笑,道:“那也容易。”

他身子突然转了过去,过了半天,才又慢慢地转了回来。

张好儿拍手笑道:“果然变得俏多了,这样的男人,连我都喜欢。”

王大娘吃吃笑道:“看来田姑娘若还不肯嫁,她就要抢着嫁了。”

张好儿道:“一点也不错。”

田思思本来死也不肯去看这人一眼的,现在却忍不住抬起头。

她只看了一眼,又怔住。

葛先生果然已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成熟、英俊、满洒的中年人,带着种中年男人特有的魅力。

那正是最能令少女们动心的魅力。

田思思几乎又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王大娘看着她,微笑道:“你难道从未听过易容术这件事?”

田思思听过。

但葛先生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看来却不像是易容改扮过的样子。

这也许只不过因为田思思根本就没有仔细看过这个人。

她根本就不敢多看这个人一眼。

但他明明是一个好模好样的人,为什么偏偏要扮成那种不是人的样子呢?

是不是因为他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身分,所以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他真实的身分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田思思更怀疑,但却已不再像以前那么恐惧。

葛先生现在的样子,无论谁看见都不会觉得恐惧的,他不但相貌英俊潇洒,笑容更温柔可亲。

他看着田思思,微笑着道:“我现在总该已配得上你了吧?”

张好儿笑道:“像你这样子,就算真的是天女下凡,你也配得上了。”

田思思的心好像已有些动了,但忽又用力摇头,大声道:“不行!”

张好儿道:“为什么还不行?”

田思思道:“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能嫁给他呢?”

张好儿道:“这倒也有理,像田大小姐这种身分,当然要嫁个有头有脸的人。”

王大娘笑道:“幸好我们这位葛先生也不是没有来历的人,你们两位不但是郎才女貌,而且也正是门当户对。”

田思思道:“哦?”

王大娘道:“你若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说不定也会吓一跳的。”

田思思道:“哦?”

王大娘悠然道:“柳风骨这名字你听说过没有?”

柳风骨?

这人居然是江南第一名侠柳风骨。

田思思真的吓了一跳。

柳风骨也正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她连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卑鄙下流无耻的人,居然就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

杨凡和柳风骨

若是换了以前,田大小姐说不定早已叫了起来,跳了起来。

可是现在的田大小姐,已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这次她居然沉住了气,瞪着这个人道:“你真的是柳风骨?”

柳风骨微笑着,道:“一点不假。”

田思思道:“你真的就是那个武功江南第一、机智天下无双的柳风骨?”

柳风骨笑道:“柳风骨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他不但样子变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变得又温柔、又有礼,而且居然还很有风趣至少他自己觉得很风趣。

田思思道:“你说你是柳风骨,但我又怎知道你是真是假呢?”

柳风骨淡淡一笑,身子突然凌空而起。

眼见他已快撞上屋顶,突然间双臂一张,人已燕子般翩翩向旁边飞了出去。

贴着屋顶飞了出去。

张好儿已娇笑着拍起手来。

王大娘道:“这正是轻功中最难练的飞燕七式,也正是柳风骨的独门功夫。”

张好儿笑道:“用不着你说,田大小姐又不是不识货的。”

田思思当然识货的。

她当然知道这种凌身式的轻功,正是轻功中最高妙的一种。

她忍不住暗中叹了口气,看来这卑鄙下流无耻的人,的确就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

柳风骨已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亲切,微笑着道:“现在你已相信了吗?”

田思思怔了半晌,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我相信了,但却更不懂。”

柳风骨道:“不懂?什么事不懂?”

田思思道:“像你这样的人,若是光明正大的来求亲,说不定我早就嫁给你了,为什么偏偏要兜这么大的圈子呢?”

柳风骨笑道:“你现在嫁给我也还不迟。”

田思思吸道:“现在已太迟了。”

柳风骨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因为……因为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柳风骨沉下了脸,冷冷道:“只可惜你那心上人是个永远见不得天日的凶手。”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以为我说是秦歌?”

柳风骨道:“难道不是?”

田思思眼睛里好像在发着光,忽然冷笑,道:“你若以为我的心上人是秦歌,所以故意栽赃,说他是杀死多事和尚的凶手,那你就又错了。”

柳风骨板着脸,道:“若不是秦歌是谁?”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他虽然长得没有你好看,但却是个很聪明、很可爱的人!”

柳风骨沉声道:“你说的究竟是谁?”

田思思道:“他姓杨,叫杨凡。”

她故意用眼角偷偷去看柳风骨的表情,谁知柳风骨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田思思又道:“他不但是我自己喜欢的人,而且也是我爹爹认定了的女婿,所以我就算不想嫁给他都不行,除非……”

柳风骨道:“除非怎么样?”

田思思道:“除非他愿意把我让给你。”

柳风骨沉吟着,又道:“只要他肯让给我,你就肯嫁?”

田思思道:“不错。”

柳风骨道:“这次你绝不再反梅?”

田思思道:“绝不反悔。”

她说话的时候,心里已忍不住偷偷地笑。

那大头鬼虽然也有可恨的地方,但却绝不会出卖朋友的。

何况,他表面样子虽然装得很凶,其实心里说不定早已在偷偷地爱着她。

“若知道我在这里,一定会不顾一切赶来救我的。”

他岂非已救过她很多次?

想到这里,田思思心里就忍不住升起了一种温暖甜蜜之意。

忽然间,她想着的已全都是他的好处。

虽然刚才她还在恨他,在生他的气,但现在却已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柳风骨居然已沉默了下来。

他似乎也已发觉这是件绝不可能的事。

田思思用眼角膘着他,悠然道:“我说过这次绝不反悔,你为什么不找他来谈谈,说不定他会答应的。”

柳风骨沉默了很久,忽又淡淡地笑了笑,道:“我用不着去找他。”

田思思眨着眼,道:“为什么?难道你已不想要我了?”

柳风骨道:“我想,但却用不着去找他,因为……”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因为什么?”

柳风骨笑得很奇怪,一字字道:“因为他本来就已快来了。”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你怎么知道?”

柳风骨笑得更神秘。

“难道那大头鬼也已落入了他们的圈套?”

绝不会的!

他的头那么大,怎么会随随便便就上别人的当,何况还有秦歌在他旁边哩。

凭他们两个人的武功和机智,十个柳风骨也未必能对付得了的。

田思思怔了半晌,也忍不住笑了。

现在她只希望柳风骨没有骗他,只希望杨凡真的很快就会来。

就在这时候,她已看到了一个人,飘飘然从外面走了进来!

杨凡!

杨凡果然来了!二你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世上有很多人的样子随时随刻都会改变的。

一刹那之前,他也许还是个君子,一刹那之后,就忽然变成了个恶棍;一刹那之前,他还在替你端茶倒酒,甚至恨不得跪下来舐你的脚;一刹那之后,他也许板起了脸,一脚把你踢出去。

这种人虽不太多,也不太少。

幸好世上还有种人,你走运的时候看见他,他是那样子,你倒霉的时候看见他,他还是那一副样子。

杨凡就是这种人。

你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他,他总是那副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的头看起来永远都比别人大,走起路来不慌不忙,好像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着急。

这种样子并不能算是种很潇洒的样子,更不能算很可亲。

但此刻在田思思眼中看来,世上简直已没有一个比他更可爱的人了。

“他一定是拼命来救我的!”

只要杨凡一来,天下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

田思思欢喜得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

奇怪的是,柳风骨看到杨凡,居然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反而也显得很欢喜。

他居然还向杨凡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杨凡就过来了。

田思思本来以为他的人一过来,秦歌也立刻就会跟着过来。

谁知杨凡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脸上居然还带着笑容。

田思思心里已开始在哺咕:“也许他只不过是在等机会,这大头鬼一向很沉得住气的。”

她盯着他的手,只希望这双手一下子就能扼住柳风骨的咽喉。

杨凡却始终没有看她一眼,就好象根本没有看见她这个人。

柳凤骨微笑着,道:“你来迟了。”

杨凡也在微笑着,道:“抱歉。”

柳风骨道:“你用不着对我抱歉,这位田姑娘一直在等你,已等得很着急。”

杨凡道:“哦?”

他似乎直到现在才发现田思思在这里,转过头对她笑了笑,淡淡道:“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等我。”

田思思瞪大了眼睛,道:“你不知道?”

杨凡摇摇头。

田思思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勉强忍耐着,道:“你以为我会在什么地方?”

杨凡淡淡笑道:“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好像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田思思道:“你……你忘了是谁叫我来的?”

杨凡道:“脚长在你自己的身上,当然是你自己要来的。”

田思思怔在那里,再也说不出活来。

她忽然发现杨凡好像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这个杨凡难道也是别人冒名顶替的?”

绝不会!

别人的头绝不会有这么大,笑起来也绝不会像这样讨厌。

柳风骨背负着手,在旁边看着,显得又愉快、又得意。直到这时,才微笑着道:“田姑娘想要我我你来谈谈。”

杨凡道:“谈什么?”

柳风骨道:“谈谈她。”

杨凡笑道:“她有什么好谈的?”

柳风骨道:“我想要她嫁给我,但她却说一定要你同意。”

杨凡道:“要我同意?”

他好像觉得这是件很滑稽的事,忽然大笑道:“我可不是她老子,为什么要我先同意?”

柳风骨道:“因为她本来是要嫁给你的。”

杨凡道:“我早就说过的,就算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也不敢要她嫁给我。”

柳风骨道:“她说什么?”

杨凡道:“她说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不会嫁给我的。”

他忽又转头向田思思一笑,道:“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田思思咬着牙,全身抖个不停。

她已气得说不出来,也已无话可说。

她只恨不得一下子就将这大头鬼的脑袋像西瓜砸得稀烂。

柳风骨笑道:“你既然这么说,看来我们的婚事已没有问题了。”

杨凡道:“本来就连一点问题都没有。”

柳风骨大笑,道:“好,好极了,到时候我一定请你喝喜酒。”

杨凡笑道:“你想不请我也不行。”

柳风骨大笑着揽住他的肩。到现在为止,田思思就算是个白痴,也已经看出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了。

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早就是朋友?”

杨凡道:“不是,我们不是朋友……”

柳风骨微笑着,接下去道:“我们只不过是兄弟,而且是最好的兄弟。”

田思思连嘴­唇­都已发自,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们早就计划好的?”

杨凡悠然道:“他刚才已说过,我们是好兄弟。”

田思思瞪着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起来,道:“姓杨的,杨凡,你究竟是不是人,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杨凡笑道:“杨凡本来就不是东西。”

柳风骨也笑了,道:“你以为他真的姓杨,真的叫杨凡?”

田思思又好像突然挨了一鞭子,连站都站不住了,后退了几步,又“扑”地坐在棺材上。

她像是个快淹死的人,好容易才抓住一块木头,但忽然又发现抓住的不是木头,是条鳄鱼,吃人的鳄鱼。

现在她整个人都似乎已沉大了水底。

过了很久,她才能说得出话来,哑声道:“你不是杨凡?”

杨儿道:“幸好我不是。”

田思思道:“真的杨凡呢?”

杨凡道:“在少林寺。”

田思思道:“在少林寺­干­什么?”

杨凡道:“念经,敲木鱼。”

田思思道:“他……他已经做了和尚?”

杨凡笑道:“现在他简直已可算是个老和尚了。”

田思思慢慢地点了点头,喃喃道:“我明自了,我总算明白了……”

她真的明白了吗?

也许她的确明白了很多,但另外的一些事,还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绝路

田思思坐在棺材上只恨不得能早些躲到棺材里去。

她本来以为自己一定会大哭一场的,但现在连眼泪都没有流下来。

难道她已没有眼泪可流?没有希望,就没有眼泪,只有已完全绝望的人,才懂得无泪可流是件多么痛苦,又多么可怕的事。

可是她看起来反而好像很平静,特别平静。

柳风骨一直在看着她,微笑着道:“你说过这次绝不反悔的。”

田思思茫然点了点头,道:“我说过。”

柳风骨道:“你已答应嫁给我?”

田思思道:“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我还要先问你一句话。”

柳风骨笑道:“只要你高兴,问一千句也行。”

田思思道:“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嫁给你?世上的女人不止我一个。”

柳风骨柔声道:“女人虽然多,但田思思却只有一个。”

田思思道:“我要听实话,现在你还怕什么?为什么还不肯说实话?”

柳风骨道:“因为实话不太好听。”

田思思道:“我想听。”

柳风骨沉吟着,忽又笑了笑,道:“你知不知天下最有钱的人是谁?”

田思思道:“你说是谁?”

柳风骨含笑道:“是你,现在世上最有钱的人就是你。”

田思思怔了半晌,缓缓道:“原来你要娶的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钱。”

柳风骨叹了口气,道:“我早已说过,实话绝没有谎话那么动人。”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再把钱抢走,那岂非更方便得多?”

柳风骨道:“那就反而麻烦了。”

田思思道:“怎么会麻烦?”

柳风骨道:“你知不知道田家的财产共有多少?”

田思思道:“不知道。”

柳风骨道:“但我却已调查得很清楚,北大省每一个大城大县里,差不多全都有田家的生意,我若一家家的去抢,抢到我胡子白了也未必能抢光。”

他微笑着又道:“但我若做了田大小姐的夫婿,岂非就顺理成章的变成了田家所有生意的大老板,你若万一不幸死了,田家的生意就顺理成章变成姓柳的。”

田思思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这法子的确方便得多。”

柳风骨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田思思道:“其实我早就该明白的。”

柳风骨道:“但你却一直没有想通这道理,因为这道理实在太简单,最妙的是,越简单的道理,人们往往反而越不容易想通。”

田思思道:“我的确还有件事想不通。”柳凤骨道:“你说。”田思思道:“你既然想要逼着我嫁给你,为什么又要叫人假冒杨凡来救我?”

柳风骨道:“因为我本来是想要你嫁给他的。”

田思思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嫁给他?”

柳风骨道:“有很多女人为了报救命之恩,都嫁给了那个救她的男人。”

田思思道:“所以你才故意制造机会让他教我?”

柳风骨笑道:“这法子虽已被人用过了很多次,但都还是有效。”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选别人,偏偏选上了这么个猪八戒?”

柳风骨道:“因为他是我的兄弟,他若有了钱,就等于是我的一样。”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想法子要我感激你,嫁给你,那岂非更简单?”

柳风骨淡淡道:“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最好不要自己露面,这道理你现在也许还不懂,但以后就会慢慢明白的。”

田思思冷冷道:“也许我现在已明白。”

柳风骨道:“哦?”

田思思道:“你自己若不露面,做的事就算失败了,也牵涉不到你身上去,所以你永远是江南大侠,谁也没法子找出你的毛病来。”

她忽然冷笑,道:“但我却已找出了你的毛病,你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些。”

柳风骨微笑道:“你好像也不笨。”

田思思道:“现在你却是露面了。”

柳风骨道:“不错。”

田思思道:“你怎么会改变主意的?”

柳风骨道:“第一,因为我以为你很讨厌我这兄弟,绝不肯嫁给他;第二,因为我现在急着要钱用,已设时间再跟你玩把戏。”

田思思道:“所以你才会对我说实话?”

柳风骨说:“现在我无论怎么说,都已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田思思道:“现在你究竟想怎么做呢?”

柳风骨道:“我们当然要先回田家庄去成亲,而且还得要田二爷亲自来主办这婚事。”

田思思道:“哪个田二爷?”

柳风骨笑了笑,道:“当然是刚才所见到的那一个。”

田思思道:“然后呢?”

柳风骨道:“等到江湖中人都已承认我是田家姑爷,这个田二爷就可以太太平平的寿终正寝了。”

田思思道:“等到那时,我当然也就会忽然不幸病死。”

柳风骨淡淡道:“红颜多薄命,聪明漂亮的女孩子,往往都不会长命的。”

田思思道:“然后田家的财产,当然就全都变成了姓柳的。”

柳风骨淡淡道:“但田家对我的好处,我还是永远都不会忘记,每当春秋祭日,我一定会到田家的祖坟去流几滴眼泪。”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你想得的确很周到,只可惜你还是忘了一件事。”

柳风骨道:“哦?”

田思思道:“你既然已说了实话,我难道还肯嫁给你?”

柳风骨道:“岂非已答应别人的话,随时都可以当做狗屁。”

柳风骨突然大笑,道:“你以为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着?柳风骨机智无双,算无遗策,这名声又岂是容易得来的。”

田思思道:“你……你就算能逼我嫁给你,也绝对没法子要我在大庭广众间,跟你拜堂成亲的,你做梦也休想!”

柳风骨道:“我从来不喜欢做梦。”

田思思道:“难道你有法子能要我改变主意?”

柳风骨道:“我用不着要你改变主意,只要让你没法说话就行了。”

田思思道:“但腿还是长在我自己身上的,你有什么法子能要我跟你去拜天地?”

柳风骨道:“但我却可以用别人的腿,来代替你的腿,新娘子走路时,岂非总是要别人扶着的?”

田思思一直很紧张,一直很沉得住气。

一个人若已到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赖的时候,往往就会变得坚强起来的。

可是她现在眼泪却又忍不住要流了下来。

她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透出口气道:“我知道你嘴里虽这么说,其实却绝不会真的这么样做。”

柳风骨道:“你不相信我是个说得出就做得到的人?”

田思思道:“但你自己当然也明白,这样做一定会引起别人怀疑,否则你早就做了,又怎会费那么多事,又何必等到现在?”

柳风骨道:“不错,田二爷的朋友很多,以我的身分地位,当然不能让别人怀疑我,所以我一定要先找个可以代替你说话的人。”

田思思道:“没有人能代替我说话。”

柳风骨道:“有的,我保证她替你说的话,无论谁都一定会相信。”

田思思道:“难道你已找到了这么样一个人?”

柳风骨道:“你不信?”

田思思道:“你……你找的是谁?”

这句话其实她已用不着再说,因为这时她已看到张好儿拉着一个人的手,微笑着走了过来。

她永远也想不到这个人会出卖她。

她宁死也不愿相信,但却已不能不相信。

田心。

她终于又见到了田心。

田心甜甜地笑着,拉着张好儿的手,就好像她以前拉着田思思时一样。

她看来还是那么伶俐,那么天真。

她脸上甚至连一点羞愧的样子都没有。

田思思本来最喜欢看她笑,最喜欢看她笑的时候噘起小嘴的样子,有时候她也好像很老练、很懂事,但只要一笑起来,就变成了个婴儿。

婴儿总是可爱的。

现在她笑得就正像个婴儿。

但田思思却没有看见这种笑,幸好没有看见,否则她也许立刻就会气死。

她的眼睛虽然瞪得很大,但却已什么都看不见。

甚至连柳风骨说话的声音,她听来都已很遥远。

柳风骨正在问田心:“这件事应该怎么做,现在你已经完全明白了吗?”

田心嫣然道:“刚才张姐姐已说了一遍,我连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柳风骨道:“她怎么说的?”

田心道:“明天晚上,我就陪老爷和小姐回家去,那时家里的人已经全都睡了。所以我们就可以从后门偷偷溜回屋里去。”

柳风骨道:“为什么要偷偷地溜回去?”

田心道:“因为那时小姐已说不出话,走不动路了,当然不能让别人看到她那样子。”

柳风骨道:“第二天若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到花园里来玩呢?”

田心道:“我就说小姐怕难为情,所以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柳风骨道:“为什么怕难为情?”

田心道:“因为大后天,就是小姐大喜的日子,要做新娘子的人,总是怕难为情的!”

柳风骨道:“喜事为什么办得如此匆忙?”

田心道:“因为田二爷病了,急着要冲喜。”

柳风骨道:“田二爷怎么会忽然病了的?”

田心道:“在路上中了暑,引发了旧疾,所以病得不轻。”

柳风骨道:“就因为他病得不轻,所以才急着要为大小姐办喜事,老人家的想法本就是这样子的。”

田心道:“也就因为他病得不轻,所以不能出房来见客,就算是很熟的朋友来了,也只能请到他的房里去坐坐。”

柳风骨道:“还有呢?”

田心道:“病人当然不能再吹风,所以他屋子里的窗户都是关着的,而且还得垂下窗帘。”

柳凤骨道:“要很厚的窗帘。”

田心道:“病人既不能坐起来,也不能说话,最多只能躺在床上跟朋友打个招呼;何况,喜事既然办得很匆忙,能通知到的朋友根本就不多。”

柳风骨道:“越少越好,只要有几个能说话的就行了。”

田心道:“客人的名单我已订好,刚才已经交给了张姐姐。”

柳风骨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道:“然后呢?”

田心道:“然后大喜的日子就到了,张好儿和王阿姨就是喜娘,负责替新娘子打扮起来,再跟我一起扶新娘子去拜堂。”

柳风骨道:“然后呢?”

田心笑道:“然后新娘子就进了洞房,就没有我们的事了。”

柳风骨大笑,道:“然后这件事就算已功德圆满,我就可以准备办你跟我这兄弟的喜事了,那才是真正的喜事。”

田心红着脸垂着头,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瞟杨凡,目光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难道她真的看上了这大头鬼?

难道她就是为了他,才出卖田思思的?

世上有很多事的确太荒唐、太奇怪,简直就叫人无法思议,无法相信。

每个人都在笑。

他们的确已到了可以笑的时候,无论笑得多大声都没关系。

田思思反正已听不到他们的笑声。

刚才她若似已沉在水底,现在这水简直就似已经结成了冰。

她只觉得自己连骨髓都在发冷。

“杨凡,你好,田心,你好,你们两个人都好。”

她真想大笑一场,笑自己居然会将这两个人当做自己的朋友。

还不止是朋友,这两个人本已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现在呢?现在什么都完了,这世界是否存在,对她都已完全不重要。

她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

也许还有一个!

秦歌!

秦歌绝不会和这些卑鄙下流无耻的人同流合污的,否则他们又何必费那么多心机来陷害他?

可是他的人呢?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正在想法子救她?

这已是田思思最后的一线希望,只要能知道秦歌的消息,她不惜牺牲任何代价。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柳风骨在问杨凡:“秦歌呢?你没有带他来?”

杨凡笑了笑,道:“若不是为了要带他来,我怎么会来迟?”

柳风骨也笑了笑,道:“他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很不好对付?”

杨凡道:“一个人若挨了五六百刀,总不会白挨的!”

柳风骨道:“你为什么不将他留给少林寺的和尚?又何必自己多费力气?”

杨凡道:“这人太喜欢多管闲事,留他在外面,我总有点不放心。”

柳风骨笑道:“看来你做事比我还仔细,难怪别人说,头大的人总是想得周到些。”

杨凡又笑了笑,道:“我已经将他交给外面当班的兄弟,现在是不是要带他进来?”

柳风骨道:“好,带他进来。”

于是田思思就又要看到了秦歌。

现在她宁愿牺牲一切,也不愿看到秦歌这样子被别人抬避来。

秦歌已被两人抬了进去,一个人抬头,一个人抬脚,就像抬着个死人似的,将他抬了进来。

死人至少还是硬的,至少还有骨头。

但秦歌却似已完全瘫软,软得就像是一滩泥。

别人刚把他扶起来,忽然间,他的人又稀泥般倒在地上,他喝醉酒时,也有点像这样子。

可是现在他却很清醒,眼睛里绝没有丝毫酒意,只有愤怒和仇恨。

柳风骨叹了口气,道:“你究竟用什么手段对付他的?怎么会把他弄成这样子?”

杨凡淡淡道:“也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手段,只不过用手指截了他几下而已。”

柳风骨皱眉道:“以前他挨得起别人五大百刀,现在怎么会连你的手指头都挨不住了?”

杨凡道:“以前他还是个穷小子,穷人的骨头总是特别硬些的。”

柳风骨道:“现在呢?”

杨凡道:“人一成了名,当然就不同了,无论谁只要过一年像他那种花天酒地的日子,就算是个铁人,身子也会被掏空的。”

张好儿又叹了口气,道:“快搬张椅子来,扶秦大侠坐起来,地上又湿又冷,秦大伙万一若受了风寒,谁负得起责任。”

这两人一搭一档,一吹一唱,满脸都是假慈假悲的样子。

田思思咬着牙,真恨不得冲过去,一人给他们几个大耳光。

椅子虽然很宽大,秦歌却还是坐不稳,好像随时都会滑下来。

柳风骨走过去,微笑着道:“秦兄,我们多年未见,我早就想劝劝秦兄,多保重保重自己的身子,酒­色­虽迷人,还是不能天天拿来当饭吃的。”

秦歌看着他,突然用力吐了口痰,吐在他脸上。

柳风骨连动都没有动,也没有伸手去擦,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这世上真能做到“唾面自­干­”的人又有几个?

秦歌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笑,道:“我真佩服你,你他妈的真有涵养,真他妈的不是个人,我只奇怪你妈怎会把你生出来的?”

柳风骨也在看着他,过了半天,才转过头向杨凡一笑,道:“你明白他的意思吗?”

杨凡点点头,道:“他想要你赶快杀了他。”

柳风骨淡淡道:“现在少林寺已认定了他就是谋杀多事和尚的凶手,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已完全没什么两样。”

杨凡道:“但你还是不会很快就杀他的。”

柳风骨道:“当然不会,很久以前,我很想知道一件事,除了他之外。就没有人能告诉我,我怎能会计他死得太快?”

杨凡道:“你想知道什么事?”

柳风骨道:“我一直想知道他究竟能挨几刀?”

杨凡道:“你猜呢?”

柳风骨道:“至少一百二十刀。”

杨凡道:“没有人能挨一百二十刀。”

柳风骨忽然反笑了,道:“你赌不赌?”

杨凡道:“怎么赌?”

柳风骨道:“假如挨到一百十九刀时就死了,我算我输。”

杨凡道:“那也得看你一刀有多重?”

柳风骨道:“就这么重。”

他突然出手,手里已多了把刀,刀已刺大了秦歌的腿。

秦歌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忽笑道:“这一刀未免太轻了,老子就算挨个三五百刀也是毫不在乎。”

柳风骨悠然道:“秦兄若真的想多挨几刀,在下总不会令秦兄失望的。”

田思思忽然大声道:“我跟你赌。”

柳风骨又笑了,道:“你想跟我赌?赌什么?”

田思思咬着牙道:“我赌你绝不敢一刀杀了他。”

柳风骨道:“哦?”

田思思道:“我若输了,我……我就心甘情愿的嫁给你,你就用不着再多费事了。”

柳风骨微笑着,道:“这赌注倒不大,倒值得考虑考虑。”

田心忽然袅袅走过来,嫣然道:“我们家小姐心肠最好,生怕看到秦少爷活受罪,所以才故意想出这法子来。既然迟早都要死,能少挨几刀总是好的。”

她笑得那么天真,接着又道:“小姐的心意,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柳风骨道:“你还知道什么?”

田心笑道:“我还知道小姐的心肠虽好,但变起来却快极,有时她想吃冰糖莲子,想得要命,但等你去将冰糖莲子端来时她却碰都不碰,因为她忽然又想吃咸的元宵了。”

她眨着眼,又笑道:“所以小姐无论说什么,你都最好听着,听过了算,千万不能太认真,尤其不能跟她打赌,因为她若赌输了,简直没一次不赖帐的。”

田思思瞪着她,眼睛里好像已冒出人来。

田心忽又转头向她一笑,遭:“我说的是实话,小姐可不能生气。”

田思思忽笑道:“你放心,我就算生王八蛋的气,也不会生你的气。”

田心垂下头,幽幽道:“我知道小姐心里一定很恨我,其实我也有我的苦处。”

田思思道:“哦?”

田心道:“我生来就是丫头,你生来就是小姐,我的苦处,你当然不会明白,一个人若做了丫头,就好像变成了块木头,既不能有快乐,也不能有痛苦。”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小姐是人,丫头也是人,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做丫头的。”

田思思身子发抖,道:“我……我几时拿你当做丫头看了?你说!”

田心道:“无论小姐怎么看,我总是个丫头。”

田思思道:“所以你就应该害我?”

田心又垂下头,道:“小姐若在我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也会像我这么样做的。”

田思思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好,我不怪你,可是我还有句话跟你说。”

田心道:“我在听着。”

田思思道:“你过来,这句话不能让别人听见。”

田心垂着头,慢慢地走了过来。

田思思道:“再过来一点,好……”

她忽然用尽平生力气,一个耳光捆在田心的脸上。

然后她自己也倒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她实在忍耐得太久,她本来还想再忍耐下去,支持下去,可是她整个人都已崩溃。

没有希望,连最后一线希望都已断绝。

一个人若已完全绝望,就算还能苦苦支持下去,为的又是什么呢?

人生若是一条路,她的路现在已走完了。

她已被逼入了绝路。

请君入棺

世上真的有绝路?

路岂非就是人走出来的吗?

一个人只要还没有真的躺进棺材,总会有路走的——就算没有路,你也可以自己去走出来。

田思思就倒在棺材旁。

她距离棺材实在已太近了。二秘室中忽然静了下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要专心欣赏田思思的哭声,而是因为他们忽然听到了阵阵很奇怪的脚步声。

脚步声是从上面传下来的,上面就是焚晋寺。

梵音寺是个庙,有人在庙里走路,不能算是件很奇怪的事。

奇怪的是,这脚步声实在太沉重。

就算是个十女高的巨人在上面走路,也不会有这么沉重的脚步声。

每个人都在听着,只听到这脚步声慢慢地走过去,又慢慢地走回来。

柳风骨忽然道:“无­色­来了。”

王大娘像鬼一样闪了出来,道:“你怎么知道是他来了?”

柳风骨冷冷道:“除了这老和尚外,谁脚下能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杨凡道:“来的一共有三个人。”

王大娘道:“三个人?”

柳风骨点点头,道:“还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很轻,你们听不出。”

张好儿道:“这老和尚在上面穷兜圈子­干­什么?”

柳风骨冷笑道:“他这是在向我们示威。”

张好儿动容道:“这么样说,他岂非已知道有人在下面?”

杨凡点点头,道:“但他却还没有找出到下面来的路。”

张好儿道:“可是他迟早总找得出来的是不是?”

王大娘道:“他既然已知道有人在下面,不找到我们,怎么肯走?”

张好儿勉强笑了笑,道:“幸好金大胡子他们已没法子再开口,这件案子已死无对证了。”

王大娘道:“但他若看到我们在下面,还是会起疑心的。”

张好儿道:“那么我们不如就快点走吧。”

杨凡忽然道:“我们不能走!”

张好儿道:“为什么?”

杨凡沉着脸,道:“不能走就是不能走。”

张好儿道:“难道我们就这么样在这里,等着他找来了?”

杨凡道:“我们也不必等。”

张好儿道:“既不能走,也不必等,你说该怎么办呢?”

杨凡道:“我上去找他。”

王大娘失声道:“你上去找他?你疯了?”

杨凡沉声道:“他既已找到这里来,说不定就已对这件事起了疑心,不查出个水落石出,他是绝不肯放手的,所以……”

张好儿抢着道:“所以怎么样?”

杨凡道:“所以我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连他也……”

王大娘也抢着问道:“你难道想连他一起也杀了灭口?”

杨凡淡淡道:“我们已杀了一个和尚,和尚又不是杀不得的。”

张好儿道道:“问题是,谁去杀他呢?”

杨凡道:“我。”

张好儿瞪大了眼睛,道:“你?你不怕他的罗汉伏虎拳?”

杨凡笑了笑,道:“我又不是老虎,为什么要怕他的伏虎拳?”

张好儿叹了口气,转身看看柳风骨,道:“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柳风骨淡淡道:“他没有疯,就算天下的人全都疯了,他也不会疯的。”

上面的脚步声还在响,杨凡已大步走了出去。

张好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只希望他这一去,莫要变成了个死老虎。”

柳风骨忽然笑了笑,悠然道:“就算他死了,我又没有要你陪着他死,你急什么?”

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

张好儿轻轻吐出口气,道:“现在他已经上去了,那老和尚也看到他了。”

王大娘道:“那老和尚既然不认得他,当然也不知道他是去­干­什么。”

张好儿道:“所以老和尚现在一定问他,你是什么人?想来­干­什么?”

王大娘道:“他会不会说,我是来杀你的?”

张好儿道:“绝不会,他又不是猪,怎么会让那老和尚先有了戒备。”

王大娘点点头,道:“不错,他一定要在那老和尚粹不及防时下手,得手的机会才比较大。”

张好儿道:“就算不能一击得手,至少也抢个先机。”

王大娘道:“所以,他现在一定还在跟那老和尚鬼扯!”

张好儿道:“凭他那张油嘴,一定能把老和尚骗得团团乱转。”

王大娘也笑了,道:“你是不是也被他骗得团团乱转过?”

张好儿道:“你是不是又在吃醋?”

她拉起田心的手,笑道:“现在就算有人要吃醋,也轮不到你了。”

田心一直瞪大了眼睛,在听着不是在听他们说话,是在听着上面的动静。

对杨凡,她显然比谁都关心。

田思思呢?

她是不是真希望杨凡的大脑袋,被无­色­大师像西瓜般砸得稀烂?

田心忽然道:“你们听,他们好像已打起来了。”

其实用不着她说,别人也全都听见。

这时上面又响起了很沉重的脚步声,甚至比刚才更沉重。

脚步很快,但却只踏在几个固定的地方。

据说一个真正对罗汉伏虎拳有造诣的少林高僧,在雪地上将这一趟拳打完,最多也只不过在雪地上留下七个脚印。

王大娘道:“看来那老和尚果然是在用罗汉伏虎拳对付他。”

张好儿叹了口气,道:“所以,他并没有能一击得手。”

王大娘叹道:“看来这老和尚果然有两下子,要对付他还真不容易。”

上面的脚步声更急,更沉重,仿佛已用出全力。

张好儿忽又笑了笑,道:“可是他也不是好对付的,否则这老和尚怎么会使这么大的劲。”

忽然间,脚步声很快的连响了七次,就好像巨锤击频鼓。

柳风骨脸­色­也很凝重,沉声道:“这一着想必是‘风雷并作’。”

“风雷并作”正是伏虎拳中最霸道的一招,而且招中有招,连环变化,变化无穷。

以无­色­大师的功力火候,使出这一招来,江湖中人能避开的已不多。

但杨凡却显然避开了。

上面并没有他的惊呼声,也没有人倒下。

也不知为了什么,田思思居然也在暗中松了口气——她不是一心希望杨凡快点死的吗?

女孩子的情感,实在真难捉摸。

但男人们的情感难道就有什么不同?

世上本没有人真的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就正如没有人能控制天气一样。

张好儿也松了口气,道:“看来这老和尚的‘风雷并作’没有制住他。”

柳风骨沉着脸,道:“他的确避开了。”

张好儿道:“我真想上去看看,他在用什么功夫对付那老和尚?”

柳风骨道:“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攻出一招。”

张好儿道:“难道他只挨打,不还手?”

柳风骨道:“正是这样。”

张好儿道:“这又算哪门子的打法?”

柳风骨道:“这就算最厉害的打法,他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对付无­色­。”

张好儿道:“你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法?”

柳风骨点点头,道:“现在他正以八封游身掌一类轻身功夫诱无­色­全力抢攻,要等无­色­的­精­力消耗完了,他才肯出手。”

张好儿眨眨眼,道:“我明白了,无­色­不管多么强,毕竟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体力总不如年轻人的。”

柳风骨道:“何况罗汉伏虎拳讲究的本是以强欺弱,以刚克柔,所以最消耗真力,能把一百零八招伏虎拳打完,还能开口说话的,已是少见的高手。”

张好儿道:“但他又不是八封门的徒弟,怎么会游身掌那一关的功夫呢?”

柳风骨道:“这人会的武功很杂……”

他目中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他是个很好的帮手,很有用,我既然很需要这种人,又何必去追究他的来历?”

张好儿眼珠子转不转,笑道:“这话你是说给谁听的?”

柳风骨淡淡道:“说给我自己听的。”

王大娘忽然道:“其实我一直都想不通,你怎会跟他有这么好的交情?”

柳风骨冷冷道:“我说过,我很需要他,他也很需要我。”

王大娘道:“他为什么需要你?”

柳风骨道:“据说他在关外做了几件大案子,得罪了很多高手,所以才逃到江南。”

王大娘道:“你调查过?”

柳风骨冷冷道:“你以为我随随便便就会相信一个人?”

王大娘道:“但你还是并没有完全相信他,有很多事你都没有让他知道。”

柳风骨忽又笑了笑,道:“你以为你每件事全都知道?”

他笑得很亲切,也很潇洒。

但王大娘的脸部似已有些发白,连话都说不出了。

张好儿却又笑道:“我也有件事一直都想不通。”

柳风骨道:“哦?”

张好儿吃吃笑道:“他的头那么大,肚子也不小,怎么能施展轻功呢?是不是因为他的骨头太轻了……”

她笑声忽然停顿,柳风骨忽然道:“这一着是伏虎扬威!”

就在这时,一个人忽然从上面跌了下来,恰巧正跌入了那口棺材。

棺材并不是没有盖子的。

棺材盖虽已掀开,却还是有一半盖在棺材上。

这人居然还是跌入了棺材,因为他的人实在太瘦、太小。

就算棺材盖再盖起来一点,他还是照样能够掉得进去。

他跌进棺材后,就像真的是个死人,连动都不能动了。

这人当然不是杨凡。

他的头大大,肚子也不小,再大一点的棺材,他也很难掉下去。

掉下去的人是无­色­。

伏虎扬威正是一百零八式罗汉伏虎拳的最后一招!

这一招刚使出,无­色­就已跌了下来。

他已不能开口说话。

然后杨凡才轻飘飘地落下来。

他只算一个脑袋,至少已有十来斤重,但落在地上时,却轻得好像四两棉花。

难道他真的骨头奇轻?

就算他的骨头真轻,总算连一根都没有少,总算完完整整的回来了。

田思思闭起眼睛。

她永远不想再看到这个人,永远不想!

可是他刚才没有回来的时候,她为什么还仿佛在替他担心呢?

他明明是个卑鄙下流无耻的人,明明在骗她、在害她。

无­色­大师明明是个正直侠义的高僧。

可是她心里为什么还偏偏希望这一战胜的是他?

田思思闭起眼睛,却还是可以想像到这大头鬼现在的样子·现在他一定是神气活现。洋洋得意。

现在他不得意谁得意?

连无­色­大师都已败在他手里。

他们的­阴­谋计划,现在眼看已大功告成,再也没有一个能阻挠他们的人。

田思思以前也曾听过很多有关­阴­谋和恶徒的故事,无论多么复杂周密的­阴­谋,到后来总是要被人揭穿,总是要失败的。

善良正直的一方,迟早总有胜利出头的时候。

但现在,她所亲身遭遇到的情况,竟和她所听到的故事完全不同。

现在恶徒已得胜,­阴­谋已得逞,好人反而要被打迸悲惨黑暗的地狱里。

田思思真恨,不但恨自己,恨这些卑鄙下流无耻的恶徒,也恨这世界。

这世界上难道已没有天理了杨凡果然是满险神气活现、洋洋得意的样子。

他有理由得意。

柳风骨已走过来,用力拍着他的肩,笑道:“好兄弟,你真有两下子,这一战打得真漂亮。”

杨凡淡淡道:“其实那也没什么。”

张好儿抢着道:“谁说那也没什么?江湖上能击败少林护法的人,又有儿个?”

杨凡微笑道:“其实他功力的确比我深厚得多,我只不过靠了几分运气而已。”

柳风骨笑道:“那绝不是运气,是你的战略运用成功。”

张好儿又抢着道:“你究竟是怎么打倒他的,说给我们听听好不好?”

杨凡道:“少林的罗汉伏虎拳,经过十余代少林高僧的修正、改进,到现在几乎已无懈可击,我也知道他将这趟拳施展开来,我绝对不可能有击倒他的机会,所以……”

王大娘也忍不住问道:“所以你怎么样?”

杨凡道:“所以我只有等,等他将这路拳的一百零八招打完,乘着他变招换气的那一瞬间,用尽全力,给他一下子。”

张好儿笑道:“你果然一下子就将他打倒了。”

柳风骨道:“这一下子说来容易,其实可莫不简单,那不但要先想法子避开无­色­的一百零八招伏虎拳,而且还得算准他换气的时候,算准他的空门在哪里,时间部位都拿捏得连年分都不能错,因为这种机会只要一错过,就永远不会再来的。”

王大娘忽又问道:“那两个小和尚呢?”

杨凡微笑道:“那两个也不是小和尚,也是少林寺中有数的硬手。”

王大娘道:“你当然把他们也一起收拾了。”

杨凡道:“没有。”

王大娘:“没有?你难道……”

杨凡道:“他们已走了。”

王大娘愕然道:“你怎么能让他们走?”

王大娘道:“为什么?”

杨凡笑了笑,道:“因为我要让他们回去,告诉少林寺的门下,多事和尚是死在谁手里的。”

王大娘想了想,嫣然道:“脑袋大的人,想得果然比别人周到些。”

秦歌一直瘫在椅子上,像已奄奄一息,此刻忽然道:“你们如此陷害我,难道就为了怕田思思嫁给我?”

柳风骨道:“我们并不完全是为了这原因。”

秦歌道:“还有什么原因?”

柳风骨道:“多事和尚实在太多事,我久已想除掉他!”

秦歌道:“可是你又怕少林寺的门下来报复?”

柳风骨微笑道:“现在我的确不愿和少林寺正面冲突,再过几年,情况也许就不同了。”

秦歌道:“所以你现在就要找个替死鬼?”

柳风骨笑道:“其实我跟你也没什么特别难过的地方,只不过当时找不到更好的替死鬼,所以只好找到你了。”

秦歌冷笑道:“其实你早就跟我难过得很。”

柳风骨道:“哦?”

秦歌道:“因为我突然窜起来,这两年我的名头已渐渐比你响,你早已把我看成眼中钉,迟早要想法子来收拾我的,这就叫一计害双贤,一下子就拔掉了两个眼中钉。”

柳风骨悠然道:“你既然一定要这么想,我也不必否认。”

秦歌道:“现在我只问你,多事和尚是谁杀的?”

柳风骨道:“你猜呢?”

秦歌道:“你!当然是你!”

柳风骨道:“你看见了?”

秦歌道:“我虽然没有看见,但却知道当时多事和尚从翻板上掉下去的时候,你已在下面等着乘他身形还未站稳,就给了他致命的一拳。”

柳风骨道:“然后呢?”

秦歌道:“然后你就将他的尸身从地道中送到后面那密室里去。”

柳风骨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歌道:“因为你要争取时间,你将我们诱到那密室中去,为的就是要乘这一段时间,将外面布置好,等我们出去时,外面又已是个赌场。”

柳风骨沉着脸,道:“说下去。”

秦歌道:“同时你故意透露消息给无­色­大师,要他在那时赶到赌场去。”

柳风骨道:“我怎么知道他一定及时赶到?”

秦歌道:“多事和尚不但是无­色­大师的师弟,而且从小就跟着这位师兄练功,两人的情感就如同父兄手足一样。无­色­大师若知道这小师弟有了危难,当然会不顾一切赶去的。”

柳风骨道:“还有呢?”

秦歌道:“你为了要让无­色­大师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况,所以一定要将时间算得很准确,而且早已收买了一批人,要他们做赌场中的赌客,好在无­色­大师面前作伪证。”

柳风骨道:“然后呢?”

秦歌道:“被多事和尚强迫剃光了头的那些人,虽然本也是你的心腹手下,但你为了要将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死无对证,所以不惜杀了他们灭口!”

柳风骨道:“我在哪里杀了他们的?”

秦歌道:“就在这里。”

他缓了口气,接着又道:“这焚音寺本是个古寺,远在梁武帝屠僧时寺已落成,寺僧们为了避祸,所以在这里建造了很多地道复壁。”

柳风骨冷冷通:“再说下去。”

秦歌道:“在这里杀人不但隐秘,而且有很多地方可以埋葬尸体,要布置埋伏暗卡也很容易,所以你才会用这里做你的狗窝。”

他冷笑着,接着道:“所以你们这一群公狗姆狗,才会约在这里相见,等着吃你们的狗屎。”

柳风骨冷冷地看着他;道:“还有没有?”

秦歌道:“没有了,现在狗屎眼看已经快被你们吃到,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柳风骨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聪明人,我们一直低估了你。”

秦歌道:“多事和尚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柳风骨淡淡道:“我很少杀人,若非多事和尚这样的高僧,还不配我亲自出手。”

他悠然接着道:“我杀的一向只不过是名土、高僧、英雄、美人。”

秦歌道:“我呢?”

柳风骨冷笑道:“你还不配。”

杨凡忽然道:“但你也不必着急,我们总会找个合适的人来杀你的。”

秦歌冷笑道:“我想死丁。我情愿死,也不愿再看你们这群饿狗的嘴脸。”

杨凡也不生气,淡淡地笑道:“饿狗总比死狗好。”

柳风骨忽又道:“你会的武功很杂,不知道有没有学过少林派的拳法?”

杨凡笑道:“练武的人,没练过少林拳法的,只怕还不多。”

少林派的确太普遍,只不过练过少林拳的人虽多,能得到其中­精­髓的,加起来,也许还不到十个。

柳风骨道:“你既然练过少林拳,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杨凡道:“哪件事。”

柳风骨道:“最后一件事。”

他微笑着,接着道:“你只要用少林拳在秦大侠的玄机|­茓­重重一掌,再用秦大快的刀,刺在无­色­大师的咽喉里,我自然会找人将他们送到嵩出去。”

张好儿抢着道:“我明白了,你要叫少林寺的人,以为他们是在决战之下,同归于尽的。”

王大娘笑道:“这么样一来,秦歌虽然杀了无­色­大师,但无­色­大师总算替他师弟报了仇,这段公案从此就结束了。”

张好儿道:“我们这计划,也就完全大功告成,只等着喝喜酒了。”

柳风骨悠然笑道:“所以我说这是最后一件事,也是最容易的一件事。”

杨凡忽然摇了摇头,道:“你们全都错了。”

柳风骨皱了皱眉,道:“怎么错了?”

杨凡道:“以我看,这才是最困难的一件事。”

张好儿道:“为什么困难?现在要杀他们,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杨凡淡淡地笑了笑,道:“你若认为很容易,你为什么不去杀他们?”

张好儿眨了眨眼睛,道:“你若不肯动手,我动手也没关系。”

她扬起一双春葱般的玉手,吃吃地笑道:“你莫以为我这双手只会摸男人的脸,有时候它也会变得很硬很硬的,硬得叫你吃不消!”

杨凡道:“哦?”

张好儿道:“你不信?”

她忽然从怀里拿出铁护手,戴在她那柔若无骨的玉手上,嫣然道:“现在你信不信?你要不要试试?”

杨凡笑通:“既然已经有人试,我又何必抢人家的生意?”

张好儿笑道:“你总算不笨。”

柳风骨已沉下了脸,忽然道:“慢着。”

张好儿道:“你别瞧不起我,少林派的拳法,我也练过的,不信你就看这一招伏虎扬威。”

她忽然窜到秦歌面前,沉腰坐马,“呼”的一拳冲出!

这一拳果然很有少林拳的架子,也很够力。

可是这一拳并没有打到秦歌的身上。

她的手忽然被秦歌捉住!

看来已软得就像一滩泥般的秦歌,竟忽然间又变得硬了起来。

他的手硬得就像是一道铁匣。

张好儿用尽力量,也挣不脱他的手,突又飞起了一脚。

她的脚也被捉住。

她的脸上已变得惨白无人­色­。

杨凡这才叹了口气,淡淡道:“我说这才是最困难的事,现在你们总该相信了吧。”

柳风骨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田思思也在看着,已看呆了。

她实在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听一人厉声道:“你杀的是名士高僧,英雄美人,我杀的是妄巨逆子、无耻小人,今日我就要为你这小人开一开杀戒!”

无­色­大师。

忽然间,无­色­大师竟也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他身材虽枯瘦矮小,但看起来就像是个十丈高的巨人。

王大娘也已面­色­惨变,忽然转身,就想往外面冲出去。

秦歌一手提着张好儿的腕子,一手提着她的手,忽然将她提起来一抡。

张好儿的人就飞了起来,扑到王大娘身上,两个人就一起扑倒在地。

秦歌笑道:“这就对了,你们本是好姐妹,谁也不能抛下谁走的。”

王大娘挣扎着,转过身,忽然张开嘴,重重地一口咬住了张好儿的耳朵。

张好儿惨呼一声,扼住了她的咽喉。

王大娘曲起腿,用膝盖猛撞张好儿的小肚子。

她们就是这种人。

能够彼此利用的时候,她们就是好姐妹,到了大难临头时,她们就变成了疯狗,你不咬我,我也要咬你。

她们就是这种不是人的人。

柳风骨突然走过去,一把拉起了张好儿,正正反反给了她十几个耳刮子,再拉起王大娘,也给了她十儿个耳刮子。

两个人被打得满脸是血,连动都不敢动。

柳风骨这才转过身,淡淡一笑,道:“这种女人本就不知羞耻为何物,在下本不该要他们参与大事的,倒让三位见笑了。”

到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秦歌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一个人要做大侠真不容易,不但要心黑手辣,连脸皮也得比别人厚些才行。”

杨凡微笑道:“但大侠也并不全都像这样子的,像他这样的大侠,世上还没有几个。”

柳风骨道:“像阁下这样的好朋友,世上只怕也不多。”

杨凡笑道:“的确不多。”

柳风骨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交朋友的确是件不太容易的事。”

杨凡道:“有些事其实你本来早就该想到的。”

柳风骨道:“哦?”

杨凡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柳风骨道:“我很想明白!”

杨凡道:“你这里防守得很好,里里外外,至少有三十六道暗卡,无论谁只要走近这里周围百丈之内,你立刻就会知道。”

柳风骨道:“你只算错了一点,这里的暗卡一共有四十九道。”

杨凡道:“所以无论谁要来找你算帐,还没有走进这里,你早已远走高飞。”

柳风骨道:“要找到我的确不容易。”

杨凡道:“何况,就算能找到你,也未必能找到你害人的证据,你当然绝不会承认多事和尚是死在你手上的。”

柳风骨道:“所以你只有用这法子,才能将他们带到这里来?”

杨凡道:“我让田思思一个人先进来,为的是要你认为已可以放手对付她,我绝不能让你对这件事起一点点疑心。”

柳风骨道:“所以你连她也一起瞒住?”

杨凡道:“因为她不是个会说谎的人,若已知道这秘密,一定会被你看出破绽的。”

柳风骨轻轻叹息,道:“但若换了我,我就一定不舍得她这样子害怕担心,看来你实在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杨凡道:“但我却懂得怎么叫一个不老实的人说实话。”

柳风骨道:“哦?”

杨凡道:“我只有用这法子,才能叫你在无­色­大师面前说实话,因为这件事的确已死无对证,你若不亲口招认,就根本无法子洗清秦歌的罪名。”

柳风骨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做得很好,的确做得太好了。”

杨凡道:“你是不是也很佩服我?”

柳风骨道:“我一直都很看得起你,一直将你当我的好朋友,想不到你……”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好像痛苦得要命,好像痛苦得连话都说不下去。

杨凡却又笑笑,道:“你真的一直把我当朋友?”

柳风骨道:“你自己难道不明白?”

杨凡道:“我当然明白,而且太明白了,不明白的是你。”

柳风骨道:“哦?”

杨凡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你?”

柳风骨道:“我只知道自从那一天开始,我就跟你交上了朋友,是你要对付我,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要对付你。”

杨凡道:“所以你还是不明白。”

柳风骨道:“不明白什么?”

杨凡道:“是你先要对付我,所以我才会去找你的。”

柳风骨道:“我几时对付过你?”

杨凡道:“很久以前。”

他不让柳风骨开口,接着又道:“我问你,你一心想田家的财产,为的是什么?”

柳风骨道:“因为我需要钱。”

杨凡道:“你为什么忽然急着要钱?”

柳风骨道:“因为我要做一件大事,做大事总是需要钱的。”

杨凡道:“这件大事是什么事?”

柳风骨目光闪动,沉吟着道:“这件事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杨凡道:“我只知道江湖中最近又出现一个叫‘七海’的秘密组织。”

柳风骨道:“你还知道什么?”

杨凡道:“我也知道这组织为的是对付‘山流’的,因为这组织的老大,在暗中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生意,都被‘山流’破坏了。”

他笑了笑,又道:“我当然也知道这组织的老大就是你。”柳风骨的脸­色­好像有点变了,瞪着他看了很久,才一字一字道:“这件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杨凡道:“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

柳风骨道:“你……你难道是‘山流’的人?”

秦歌忽然也笑了笑,抢着道:“若没有他,又怎么会有‘山流’?”

柳风骨就好像被人抽了一鞭子,过了很久,才能说得出话来。

他长叹了一声,苦笑着道:“我一直猜不出‘山流’的龙头大哥是谁,一直想找他,想不到这个人每天都跟我见面。”

杨凡微笑道:“你若真的将我当朋友,为什么不要我参加你的组织?”

柳风骨道:“因为……”

杨凡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若没法子说出口,我可以替你说,那只不过因为你利用我做过这件事之后,就不会让我再活着的?”

他淡淡地接着道:“像‘七海’这样的机密组织,当然不需要一个已经快死的人。”

柳风骨道:“至少我要你做的,并不是坏事,你并没有吃亏。”

杨凡道:“哦?”

柳风骨道:“我要你表演英雄救美人,又要你讨这样的美人做老婆,像这样的好事,有很多人都愿意抢着来做的。”

杨凡道:“但你却绝不会找别人。”

柳风骨道:“不错,就因为我看得起你,拿你当朋友,所以才没有去找别人。”

杨凡道:“不是这原因。”

柳风骨道:“不是?”

杨凡道:“你找我,只不过因为没有人比我长得更像杨凡,你早就想找这么样一个人了。”

柳风骨道:“为什么?”

杨凡道:“因为你想要我冒充杨凡去田家骗婚。”

柳风骨道:“我难道不怕被人揭穿?”

杨凡道:“没有人能揭穿,杨三爷眼已失明,耳已失聪,只因他壮年时结怨不少,生怕仇家找上门去,所以这件事江湖中极少有人知道。”

柳风骨沉吟通:“但前几天还有人看到他的。”

杨凡道:“那只不过是杨三爷自己的替身。”

柳风骨道:“替身?”

杨凡道:“就因为杨三爷不愿江湖中人知道他已残废失明,所以自己找了个替身,每年替他到江湖中来走动两次。”

柳风骨道:“这替身难道也分不清杨凡的真假?”

杨凡道:“他根本也很少能见到杨凡的面。”

柳风骨道:“田二爷呢?”

杨凡道:“田二爷近几年来,根本就没有见到过杨凡。”

柳风骨道:“真的杨凡若回来了呢?”

杨凡道:“他失踪已有三四年,有人说他已经做了和尚,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你算准了他不会忽然出现的。”

柳风骨道:“他的朋友呢?”

杨凡道:“他脾气本就有点古怪,本就很少和人接近,接近他的人,脾气大多比他更古怪,你当然也算准这些人不会去喝喜酒的。”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就算杨凡和他的朋友忽然出现,你也一定有法子对付他们,叫他们永远也没法子露面。”

柳风骨沉默着,似已默认。杨凡又道:“这件事本来已计划得很好,谁知事情忽然又有了变化。”

柳风骨道:“什么变化?”

杨凡道:“变化就发生在田二爷身上。”

柳风骨皱了皱眉头,道:“你知道他已经死了?”

杨凡道:“我本来有些怀疑,直到今天晚上,才完全证实。”

柳风骨道:“怎么证实的?”

杨凡笑了笑道:“你莫非已经忘记王大娘还有个比男人更豪爽洒脱的妹妹?”

柳风骨道:“你已见过她?”

杨凡点点头,道:“这消息你一直瞒着我,就因为田二爷既已去世,你已用不着我,已准备一把我踢开。”

柳风骨看着他,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如此复杂的事,想不到你居然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杨凡道:“我的确知道得很清楚。”

柳风骨道:“有些事你本来绝不该知道的。”

杨凡道:“你想不出我怎么会知道的?”

柳风骨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出。”

杨凡又笑了笑,道:“那只不过因为你还有一件事不明白,这件事才是最大的关键。”

柳风骨道:“哪件事?”

杨凡忽然道:“杨凡本来就是我,我本来就是杨凡。”

他微笑着接道:“你当然绝对想不到,这假杨凡就是真杨凡。”

柳风骨这才真的怔住。

杨凡道:“这几年我忽然失踪,既没有做和尚,也没有死,只不过因为‘山流’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我才一直没有在江湖上露面。”

柳风骨脸­色­苍白,再也说不出活来。

杨凡回头向秦歌笑了笑,道:“这件事实在很复杂,连你也许直到现在才明白。”

秦歌叹了口气,苦笑道:“说老实话,我直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

杨凡道:“我岂非已将每个细节都说出来了吗?”

秦歌道:“你虽然说出来了,我却没法子记住。”

他看着杨凡的头,忽忽,又笑道:“我又没有这么大的脑袋,怎么能记得住这么乱七八糟的头绪?”

杨凡也笑了,道:“其实你只要再仔细想一想,就会发觉这件事不但一点也不乱七八槽,而且很合理。”

秦歌道:“很合理?”

杨凡道:“这件事的头绪虽多,但结局却只有一种,而且是早已注定了的。”

秦歌道:“早已注定要有什么样的结局?”

杨凡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又转头看着柳风骨道:“无论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去买口棺材,是不是?”

柳风骨点点头。

他也不能不承认,若没有人死,谁也不会去买口棺材。

杨凡道:“你并不知道无­色­大师和秦歌会到这里来的?”

柳风骨道:“我不知道。”

杨凡道:“所以这口棺材,你本来是为我准备的,是不是?”

柳风骨道:“这口棺材并不坏。”

杨凡道:“有了死人,就不能没有棺材,有了棺材也不能没有死人。”

柳风骨看看秦歌,又看看无­色­大师,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的意思现在我总算已经明白了。”

杨凡道:“所以现在我也不必再说什么……也许有一句话……”

柳风骨道:“哪句话?”

杨凡道:“请君入棺。”

大人物

“柳风骨已死了多久?”

“九个月。”

“九个月并不长,有时就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但这九个月却真长。”

“那只因为你心里还是很闷。”

“我总觉得若不是我太荒唐,爹爹就不会死得这么快的!”

“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为什么还会有这种小孩子的想法?”

“你叫我怎么想?”

“你并没有对不起别人,也没有对不起自己,这就已够了。”

“可是我……”

“你应该出去走走,多看看,多听听,你心胸会变得开朗起来的。”

“你要我到哪里去?”

“江南——你岂非早就想到江南去?”

江南。

江南春浓。

长堤翠柳,水绿如蓝。

田思思挽着杨凡的手,漫步在长堤上。

秦歌和田心走在他们前面,鲜红的丝巾在春风中飞扬。

飞扬着的红丝巾,轻拂着田心的脸。

田思思忽然笑了笑,道:“这小鬼终于长大了,我本来几乎以为她永远都长不大的。”

杨凡微笑着,道:“你也长大了,我本来也几乎以为你永远都长不大的。”

只有经过磨难的人,才会真正懂得生命的意又,才会真正长大。

田思思的确长大了。

她看来更沉静,也更美。

杨凡似在沉思着,慢慢地说道:“田心实在是个很忠实的朋友,为了你,她什么事都肯做,若不是她肯冒险,柳风骨也许还不会那么容易上当。”

田思思道:“那次她的确连我都骗过了。”

杨凡道:“我一直觉得,我们应该想个法子谢谢她的。”

田思思道:“你说什么法子呢?”

杨凡看着那飞扬的红丝巾,微笑道:“我们不如送她一条红丝巾吧。”

田思思也笑了,笑得真甜。

只有生活在爱情与幸福中的女人,才能笑得这么甜。

长堤外,红男绿女,成双成对。

春天本来就属于情人们的。

现在正是春天。

田思思看着这些人,只希望每个人都和她同样幸福,同样快乐。忽然间,也不知是谁在呼喊:“岳大侠也来游湖了,就是威震天下的岳环山岳大侠。”

人群立刻向湖岸上冲了过去,成名的英雄本就是人人都想看一看的。

杨凡忽又笑道:“你是不是也想去看看?”

田思思眨眨眼,道:“看谁?”

杨凡道:“岳环山,他本来岂非也是你心目中的大人物?”

田思思道:“但现在我却不想看他了!”

杨凡道:“为什么?”

田思思抬起眼,凝视着他,眼波温柔如春水,轻轻道:“因为我已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大人物,在我心里,天下已没有比他更大的大人物。”

杨凡故意眨了眨眼,道:“这个人是谁?”

田思思嫣然一笑,附在他耳旁,轻轻道:“就是你,你这个大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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