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皎皎
[一]
从来没想过高三的时候才转学。
更没有想过转学第一天就遇到了她。
转学都不是明智的选择。离开熟悉的那一群人,来到一个新的城市。学业的压力姑且不论,可人际关系的重新建立对我而言,是个大问题。我不是那种善于跟人结交的人,从小到大,一直也没什么朋友。
花了足足两年时间才跟同学们勉强搞好关系,步入正轨,可依然不得不转学。新的老师,新的同学,新的人际关系,三重压力,仿佛人生重新开了个头。
我不是个善于跟人交往的人。父母和校长在身后的大门里相谈甚欢,我却忍不住想,这未来的一年必然是不如意的吧。
尚未正式开学,学校空寂无人。像任何一个高中一样,高大的教学楼,墙壁刷得雪白,法国梧桐长得高大茂盛,教室桌椅沉默。
走廊尽头的音乐教室开着,我走到门口,诺大一个阶梯教室空无人迹,只见阳光微微斜过来,照亮房间一角,那里有架老式的立式钢琴,琴盖大开。
那个下午美好的不可思议。有一段时间没有钢琴,忽然技痒,走过去坐下,随意翻开一页琴谱,手指摁了上去。
起初并不知道自己弹的是什么,只觉得渐入佳境。难度也大起来,最后才想起,这居然是以艰涩而闻名的。
记得上一次弹琴大概是一个月前的事情,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搬到这座城市。郁闷的时候弹一只曲子,心情就会放松下来。搬家时和母亲商量后决定,不把钢琴搬过来,毕竟是高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长久不练琴的后果显现出来,以前可以弹的很顺的那段高音部分竟然难以为续,我叹口气,停下手指,缓缓抬起头来。
琴声消失之际,我看到了她。
我并不知道怎么形容看到她的第一个感觉。
大脑里浮现出关于她的形容词已经是她走过来之后的事情了。
相当漂亮的女孩,白色体恤,蓝色短裤,路在外面的手臂小腿白皙修长,她个子较高而且瘦,因为非常的匀称,看起来又不是那种太瘦的女孩;她怀里抱着几本书,站在钢琴边,聚精会神的看着我。
她容貌非常出众,是那种过目难忘的漂亮女孩子。
但她吸引我的却不是这个。那双清澈水润的眼睛里都是光芒,转眸只见眸光轻灵跳动,挪不开不目光,忍不住想去追寻。
忽然我觉得心跳快了几分。
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孩子没有见过。
她嘴角一翘,对我愉快的笑了笑,说:“你弹的很好,我听了有一会了,非常动听。”
她的声音非常动听,好像水晶一样悦耳。这样的女孩女孩子主动跟我,我客气的回答:“弹得不好。谢谢你的夸奖了。”
她摆手一笑:“不会过奖的。虽然呢我自己的水平很糟,但是别人的水平我还是听得出来的。是《第三钢琴协奏曲》吧。”
我惊奇:“你怎么知道?”
“很早以前学过一点,听得多了也就知道了,”她坐到第一排的旁边的椅子上,把手里的书叠在膝盖上后问我,“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以前没见过你。”
“我是刚刚转来的。”
“啊,”她惊奇的睁大眼睛,然后绽开微笑对我点头示意,“欢迎欢迎。”
实际上自我看到她的那一瞬间起她脸上的浅笑一直没有消失过,刚刚的那个笑容跟之前的微笑却不一样,真是灿烂,仿佛千树万树的梨花盛开。
实际上我是个不善于言辞的人,不止一个人说跟我说话让他们觉得忐忑不安。可她却没有露出一点不安的样子。我心情顿时好起来。因为搬家转学带来的不适感觉本来全部堆积在胃里,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谢谢。”我问她,“后天才正式开学,你来学校做什么?”
她仿佛才想起这件事情,很无奈的解释:“啊,我去书店买几本书,结果买完书了才发现连坐公车的钱都没有了,好在书店离学校很近,干脆回学校找熟人借钱,结果在楼下听到了钢琴声,就上来看看。”
她可爱的脸上都是无奈,我忍不住笑起来,凑过去看她的书,厚厚的几大本,都是计算机程序相关的书籍。很少看到女孩子对计算机有这么浓厚的兴趣,我想,她真的很特别。
“买来看看而已,”她察觉我的目光,兴致勃勃的解释,“蛮有趣的。”
“挺难得的,我就对这些没什么太多的兴趣,”我一边说一边找钱包,“我借钱给你你坐车回去吧,今天虽然不热,但也是夏天。”
“那太好了,不用再去找思录借钱了,”她爽快地接过我递来的钱:“开学之后还给你,你叫什么名字,分到了哪个班?”
我说:“我叫江为止,理科班一班。”
“江为止,为止,涵义深刻,你父母对你很期待吧,”她念了两次我的名字,笑盈盈看我一眼,“我叫苏措,是你未来的同班同学。”
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新的学校,新的班级,新的同学,新的人际关系,这一切都不再陌生,也不再可怕。
我以前所未有的心情等待开学。
那段意外的邂逅无论如何都应该成为一个十足美好故事的开头。
现在我经常想起那段记忆。实际上我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我可以把把我这十八年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回想一次,从牙牙学语到升入高中,我甚至可以想得起幼儿园时代的同桌的小女孩的名字,还能想起我第一天进入小学时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但回忆里出现最多的人,除了父母,就是她。
[二]
新学期第一天,我来到了新的班级,在老师的示意下,坐到了最后一排。
之前跟父母说过,绝对不希望因为他们和校长之间非浅的关系而在学校得到什么特别的待遇,他们笑着应允,老师顺理成章的把转校生放到了最不会影响整个教室座次格局的位子上。
我并不在意教室的座位。座位和学习成绩无关,要读书的话,什么地方都是图书馆。更何况我身高在那里,除了最后一排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我非常满意这个座位,因为恰好在她的斜后方。
其实我一进教室就看到了她。六十余人的教室,她坐在最后且一直几乎低着头,可我仅仅从似曾相识的发型和月白色的光洁额头认出她来,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眼力。
可她迟迟不看我,哪怕在班主任傅老师说出“大家安静一下,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的时候,依然没有抬头,低垂眼帘专著于手里的书,书页翻得飞快。
同桌的女孩推了推她,她无动于衷。
我在讲台前脸带微笑作自我介绍,心地有莫名的焦躁。
话说到一半,她仿佛想起什么事情一样,终于施施然抬起头来,望向讲台,却没有多看我,再次侧过头去,跟同桌的女孩低声交谈。
无法掩藏的失落感拥上心头。
那日分手后,我一直在期待我们成为同学,再次重逢的这个时刻。原以为她也会跟我一样焦躁急迫,但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
现在想来,这就是所谓的暗恋的行为模式吧。目光总是停留在自己所爱的女孩身上,她做出的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都会让我情绪起伏,或激动,或兴奋,或沮丧,或紧张,总之很简单,越在意,越是患得患失。
众人的目光仿佛探照灯一样落在我身上,有惊奇,有不解,有兴奋,还有其他种种,我分别不及。
这将会是一个友好的开端吗?
我没有答案。
迷茫之时下意识再次看向这个班我唯一认识的人。她也正看着我,对我露出一个可以称之为“心领神会”的笑容,我看到她张张嘴无声的说了句话,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个词大概是“欢迎”。
彻底的松下一口气来。
原来苏措并没有忘记我。
实际上我一坐下,她就转身过来还钱给我。
“朋友有通财之义,谢谢你。”
她的同桌沈思录目瞪口呆半晌,然后大呼:“你们,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沈思录是个很可爱的女孩,留着齐耳的短发,跟苏措聊天时总是眉飞色舞。
苏措用十几个字介绍了经过,然后就指着我的同桌说:“江为止,这位是孟高飞,我们班的班长。”她语速很快,我连补充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新同桌孟高飞是本班班长,爽朗热情,身材高大,适合在球场上挥洒青春热血的高中生,却被人叫做“孟老”,连老师都时有叫错。
几天下课后我试探性的问了问苏措关于孟高飞外号的来源,她很惊奇的看着我:“想不到你会关心这个。”
我笨拙地回答:“有什么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苏措笑盈盈瞥一眼孟高飞,一本正经的这么跟我解释:“孟老是一种尊称,孟子老子合在一起而成,说明他品格高洁,智慧超群。”
孟高飞郁闷着一张脸瞪她:“还不是你给我取的外号!你好意思说吗?要不要我取一个外号回敬你?”
苏措面不改色的微笑:“虽然第一个是我这么叫你的,但是这个外号的流传与扩展跟我可完全不相干。实在是你忧愁时的神态太像小丸子的爷爷了啊。”
沈思录则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孟老,别郁闷了。你再郁闷,这个外号也不会消失的。”
孟高飞板着脸。
苏措背靠着墙,托着腮忍不住再笑:“你再摆这张脸出来,就更像了。”
她愉快浅笑的样子让周围所有的男生都看得一呆。除了我。我没有言语,面无表情的垂下目光看书。
第一次这么羡慕一个人。细想起来,我从来没有跟同龄人这么愉快的交谈过,一次都没有。
我跟孟高飞不一样。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跟班上的女生关系都很不错,走到哪里都是惊起笑声一片。他,苏措,沈思录,这三个人说笑起来真的是不亦乐乎,足球比赛,电视上正在播出的电影,金庸古龙的小说,任何话题都可以聊得很好。
我想融入他们,可他们说的这些话题,我基本上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仅限于一个名字。
超过学习之外,我跟他们完全搭不上话。
仿佛是两个时空的人。
属于过去的感觉再次回来。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我参与到话题中,他们说话的语气和态度都会有轻微的改变,例如目光中兴奋昂扬的光芒收敛几分,唇角欢畅淋漓的笑意会稍微克制,言语中的玩笑成分也大幅减少。
仿佛我是他们之间的镇定剂一样。
我以为早已习惯这种目光。
其实早该想到,会变成这样是多么自然的结果。自己不善跟人交流是既定的事实。不论是高中初中小学,在以前的学校,不只一个同学对我说“你连金庸的小说都没看过”、“你连某某电视剧都没看过”之类的话,也有同学问我原因,在我回答之后他们感慨“你这样的天之骄子,果然跟我们不是一类人”然后退避三舍。
心里有声音告诉自己,忍一忍就好了,以前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反正还有一年就高考了,上大学就好了。
没看过武侠小说,没看过那些长长的连续剧,没听过最流行的歌曲,这些事情根本就没关系,完全不重要。我有我的自尊和骄傲。我每门功课都非常优秀,我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我读得懂深奥的哲学著作,我喜欢钢琴并且弹得很好,我有自己的理想和信念——
压根没办法说服自己。
从来不曾这样苦闷。仿佛血液流到心脏就不走了,在那里堆积起来,凝聚成一个巨大的疙瘩。
现在的我,很怀念那种可用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去感受的过去。痛苦啊,郁闷啊,烦恼啊,悲伤啊,哀愁啊。不是说我现在失去了这些复杂的感情,但我只是失去了可以证明种种感情存在的证据。
没有了身体,随之丧失对身体的直觉和掌控感,这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能接受的,更可怕的是丧失了“得到”的能力。
是的,我什么都知道,可我什么都得不到。
我知道鲜花妖媚艳丽,阳光正在绚烂,可我却不能赞美;
我知道夜空广袤无垠,繁星正在闪烁,可我却无从感慨;
……
我知道所爱的人正在我的身旁,可我,只能远远看着她。
[三]
转学之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坐在书桌前平均十分钟就走神一次,反思着自己在人群之中为什么总会产生不和谐感,为什么从小到大我也没什么朋友。
妈妈说:“跟新同学相处得不好?”
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伤害的人,为了我,她背负着极大的思想包袱。我不能让她操一丝一毫的心。这样的布置的她操心的小事,我自然是矢口否认。
我妈是聪明人,教过的大学生数以万计,她没有多问,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微笑:“总之,为止,有了事情就跟妈妈商量。”
我想我能够解决。
实在跟同学无法交流的话,最坏的结果,回到初中时候的那个江为止,大概就可以了。
周一到校的时候,教室里除了我,就只有掌管钥匙的值日生沈思录了。放下书包的时候她正在擦黑板,相视一笑,算是互道了早安。
回到最后一排,沈思录亦放下板擦归座,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我:“江为止,你的作业都做完了吗?数学卷子的最后的那道两题目我不会做。”
她的目光里有一丝期盼。我立刻微笑着回答:“做完了。不介意的话,我给你讲讲吧。”
我给她的讲题的时候她下意识的抓着马尾辫的发尖一挑一挑的,眼神微微有些闪烁,时不时的看我,被我发现后然后又别开目光。我诧异她的举动,就问:“怎么了?很难理解吗?”
“不是,不是,”她脸色发红,尴尬的解释,“虽然平时也觉得你成绩很好,但现在就更是这么想的。这几道题目很难,可是你这么容易就算出来,还用那么简浅显易懂的办法,真的是像传言里的那样聪明厉害。”
“传言?”
“我爸也是一中的老师了,他知道你。他说你是那种少见的天才,成绩非常好,文理兼备,弹得一首好钢琴,高二的还得到过物理竞赛获得一等奖。你真是太厉害了!”
她说的也许有大半是实情。我说:“我不是天才。”
“你真是太谦虚了,”她完全不以为然的摆手,“对了,以后我有问题都可以来问你吗?”
“当然。”
她拍手一笑,正要说什么,忽然大门被人推开,苏措宛如一阵风一样冲进教室,气喘吁吁,一只手拎着书包,一只手里捏着牛奶面包。
那个紧迫的样子仿佛正在被人追杀一样。
不等坐稳,她就问出来:“思录,作业借我抄一下。数理化那三张卷子我只作了选择题,后门的大题一道都没做。”
沈思录皱眉:“你没做作业?”
苏措咬着面包痛苦的说,“周末的时间我都研究电脑去了,昨晚上睡到一半才想起还有作业没做,所以起了个大早。哎哎,果然苏智上大学了就是不好,都没人帮我赶作业了。”
“苏措,我说你也是,在自己喜欢的东西上花多少时间都无所谓,对自己不喜欢的酒马马虎虎的对待,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沈思录摁着额头,完全是一幅头痛的样子。
“好了,不想变老太婆就少念两句,”她催促着,“快把卷子给我。”
“等一下,我把这两道题目补上去再给你,因为太难我也有些题目没做,刚刚江为止才给我讲了一遍,总算可以完成了。”
苏措仿佛现在才想起我,她大幅度的转了个伸,下一妙修长白皙的手摊到我眼前,我从那只手上抬起目光,险些被她眼睛里的波光闪花了眼。
“江为止,卷子借我抄一下。麻烦你了。”
我一愣:“这样不好。”
“道理我也是知道的,当然不好,但是赶时间,燃眉之急不能不解啊,”她边说边从文具盒里掏出笔,“放心,我不会百分之百照抄你的作业的,我很懂得其中的技巧,不会出现那种‘连错误都错的一模一样’的情况,老师绝对看不出任何痕迹,当然,就算看出来也不会把你牵连进去。”
她伸手拿我搁在桌上的卷子。我眼疾手快的抓住卷子的另外一头,我们都用了不小的力气,卷子的边角顿时裂开窄窄的缝隙。
惊愕中我们同时松开手,卷子轻飘飘的落下去。她笑意消失无踪,皱着眉头看我,不象是生气,更接近于困惑。那种表情让我不安。
她说:“对不起,我没想弄坏。”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半点也不介意这张卷子是否被扯破,可我一定要跟她解释清楚原因,不能让她误会。
“抄袭别人的作业不是正确的,是对你自己的不负责任和放任自流,”我一字一句把心底的最坦白的想法说出来,“对待学习不能用这样懒散的态度。我们已经是高三学生,马上面临高考,这么下去不行的。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可以一道一道的讲给你听,但是不会同意你抄袭作业。宁可被老师批评也比这样的欺骗行为好。”
“对啊对啊,”沈思录也连连点头附和我,“苏措,江为止说得很有道理,你也确实该认真一点了。”
“是吗?”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她摇了摇头,极慢的开口,“你这个人——”
轻声的说完这句,她又静默了一会,我一直等着她把话说完,可她终于什么都没说,背过了身子,给我留下一个沉默的侧影。
气氛微妙,空气硬得如同一块玻璃。就连刚刚还在圆场的沈思录都一句话也没说。矛盾的原因心知肚明,但是又僵持不下。
我看着苏措的背影,迟疑着问:“如果不懂的话,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了,谢谢。”她回答得格外礼貌。
我仿佛吞了一根鱼刺般难受。
实际上那天她还是从孟高飞那里拿了卷子。她在前面走笔如飞,忙得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我对孟高飞的行为非常生气,责难地看着他,他根本不理我,瞪我一眼,压低声音:“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还真是那种古板到极点的人啊。何况抄个作业是多正常的事情,谁没干过?同学之间帮个忙而已。再说,你以为苏措缺了你就没办法了。咱们班,咱们学校,愿意讨好她的男生多的是。”
这个我不用想也知道。我再怎么不问世事,也知道她处现在哪里,哪里就是一幅画。
“再说你管那么多干吗?你又管得着吗?”
我自然管不着她的事情。我又不是她什么人。我不过是多管闲事不识好歹的人罢了。
这大概是我跟苏措第一次理念上的分歧。
我很想知道她那句“你这个人——”接下来的话是什么,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这句未完的话都成为了我心病。
可直到最后,我也无从得知。
[四]
理论上来说,苏措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至少稍加留心就能大概了解她。随便去问班上任何一个同学对苏措的印象,他们都会说:苏措啊,很漂亮,气质也很好。性格开朗,看些奇奇怪怪的书,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但是懂得很多。平时看着漫不经心,但却很让人着迷。
曾经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时间一长,才渐渐发现,我那些自以为对的了解不过仅是皮毛罢了。
那日跟她产生冲突后,我们的关系微妙的开始变化。她继续跟我再说笑,但言语里无端端多出一份客气礼貌来。
有学者说过,很多时候,人们对人的礼貌程度同亲疏关系成反比,越生疏,礼貌程度越高;越亲密,礼貌程度越低。
苏措的礼貌就是如此,那是一种拒人千里的态度。
现在的她,恐怕已经把我当作外人了。
也许我们从来就不是朋友。
很想跟她谈一谈,但苦无独处的机会。她总是按时上学放学,中午的时候跟沈思录一起出没;之余课余午后,教室都是人,更是没办法跟她说上话。
更何况,第一次月考来临。
我算发挥正常,成绩还算不错;老师青眼有加,同学羡慕佩服,只要一坐在教室里都有人主动过来讲话,多半是请教题目征求学习意见。渐渐的我和班上的其他同学熟悉起来。
同样是重点中学,和以前的班级相比,新同学们让人意外的热爱学习。高三的压力渐渐逼近,大家都知道肩上的重任,某些让我深恶痛绝的现象渐渐绝迹。
只有苏措依然我行我素,她只抄作业,不懂的地方从来不问。
据考试成绩分析,她学习不太出色,班上六十多人,处在不上不下的三十多名的中等水平。
考虑到她下课后基本上不看课内的书不做家庭作业,我觉得这个成绩相当不错。
只要努力,她应当有有很大的进步余地。
我很清楚她聪明而不外露,能随口引用“幸福的秘诀在于尽量广泛的兴趣和对人对物的友善态度”或者“得不到的东西也是幸福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啊”这种话的人,不可能学不好。
就算学习很难,但应付考试却很简单。
有必要跟她谈一谈。
这个想法浮现在心中时,我吃了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这么留心她的事情?为什么想来想去,脑子全都是她?
抱着头坐在书桌前,怔怔看向窗外,穿过错落枝叶的阳光幻化成了她的眼睛。
走火入魔。
可我还是想见她,想见得不得了。
结果不用等待七天国庆节假期结束,第二天,我就在市内的少年宫前的广场碰到了苏措。
少年宫位于市中心,那里广场从来都是城市里最热闹的几处地方,正是国庆节,热闹的广场除了鲜花就是人,观光者不少,普通的市民更多,戏耍的,打球的,下棋的,目不暇接。
苏措就站在广场角落的棋枰处看两位老者下棋。
其余观棋者亦都是老年人,围在棋枰四周,表情怡然自得。苏措在其中非常显眼。那样漂亮的年轻女孩和头发胡子花白老者挤在一起,实在相当有趣。
身体不由自主动起来。从人群缝隙里看了一眼棋盘。黑白棋交错分布,布满大半棋枰,厮杀如火如荼,看来不过到多久这局棋已经到了尾声。
胜负相差不大,因此下棋者也格外谨慎,观者也分为两派纷纷出主意,唇枪舌剑,连我都看入了迷,恨不得上前抒发己见;又一侧头,七八余人的围观者唯有苏措沉静着脸孔,一言不发,神色却偶尔变换一下,几不可见的点头或者摇头。
因为也曾经学过一点围棋,深知中国人观棋的心情。“君子观棋不语”虽然说了几千年,但下棋时找几个参谋实在再容易不过。真正做到的只有有功力极深的人。
她聚精会神的侧链让我心跳不稳。她的侧脸我每天会看无数次,她脸上的每处细节都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她站在树荫下凝视棋盘的时候,我唯一的感觉,她看上去犹如诗歌一样优美。
终于忍不住开口叫她。
第一次她没有听见,第二次她听见了,带着迷茫之色环顾四周,最后终于发现了我,从人群里退离两步来到我面前,对我展颜一笑。
“你好。”
“很巧,”我说,“想不到今天看到你。”
“我也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我老实的回答:“本来是在家里看书,不过刚刚才知道曾经教我钢琴的一位老师也搬到这座城市,于是过来拜访。”
她点头笑了:“嗯,你很尊敬老师。”
我转个了话题:“为什么在这里?”
“我家离这里不远,对着电脑太久出来透透气,那两位老人家下得不错,因此站住了。”
我问她:“你下棋很好?”
“算是会一点吧,也就是业余水平,”苏措面露遗憾,“自从我哥上大学后就没跟别人下过了。”
“你有哥哥?”
“有啊,比我们高一级。”她微微笑着踱了几步,“他很聪明,很好。”
我心思一动:“苏措,我也会下棋,你不介意的话,我跟你下怎么样?”
她盯着我:“我当然不介意,不过你不学习吗?我记得不久后你要参加竞赛。”
“比赛又不在于一朝一夕的时间。”
“这倒是,学到你这个程度都不是书呆子,何况我真的有点技痒,有人愿意陪我也很好。”苏措指了指广场尽头的少年宫,“就近原则。少年宫有个围棋班,我认识那位老师,我去跟她要张桌子。”
“求之不得。”
结果我发现苏措岂止是认识那位中年女老师,她们交谈的亲密模样,一瞬间我竟然产生了母女的错觉。围棋班恰好今天没开班,老师直接把门钥匙交给了苏措,又上下打量我若干次,饶有兴趣的问我:“江同学,你围棋几段?”
我想一想:“大概业余三四段吧。”
老师拍拍我的肩膀笑起来:“很不错。精神可嘉。苏措,你可让着他点。”
诧异看向苏措,她但笑不语,将钥匙攥于手心,拐入了走廊深处。
我半晌后才如梦初醒,跟着她的背影追过去。
诺大一间棋室幽暗不明,窗帘闭合得严严实实,一张张浅色的棋盘幽幽反着深蓝色的光芒,那是属于安静的颜色;苏措弯下腰,以熟悉的姿态从木架底层捧出一盒棋子,然后小心翼翼伸手出去,仔细地拂掉棋盒上那看不见的灰尘。
我对这一幕都印象颇深。
对棋子的爱惜,那是一个爱棋者的才具有的认真态度。那个时候我,绝对想不到在今后的数年里,她跟围棋完全断绝了关系。我从来都没有要求过她在我离开后不再下棋。
对待感情,她永远都是那个笨拙的女孩。选择如此自虐的方式折磨自己,我能理解,这,大概是她对我感情的唯一回应方式。
我深深感激。
但是,我更心疼。
[五]
窗帘早已拉开,阳光直直照射进这个房间。因为太过明亮宽敞的房间变得寂静起来,连棋子敲击期盼的声音都柔软的消失在光芒中。
只容纳了我们两个人的空间。恍惚觉得这里是无时间、无声响、无距离的圣地。
平生第一次知道,寂静不仅仅属于黑夜。
过于寂静和温暖让人沉溺其中,浑然忘记时间流逝。
意识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赢过苏措,已经是半小时后的事情。
不过没有关系,我跟她下棋,为的并不是输赢。
她下棋时候用食指和中指捏着棋子,她皮肤白皙,白色棋子和她肌肤的颜色相差无几,
苏措下棋的认真,只从她看着棋盘棋子的热切目光和浑身散发出来的专注就能感觉到。我熟悉那种光芒,我弹钢琴的模样,应该也是那样。
大约是我棋艺太糟,她应对极快,甚至都不思考棋子为什么在这里不再哪里,我刚刚一落子,她的棋子也立刻贴在了棋盘上。
总让她久等不太礼貌,我不及细想,就把棋子贴上去。
“错了。”
“嗯?”
“下错了,”苏措手指点在我刚刚落下的黑子旁边,“把你自己的退路都堵死了,这子一下,满盘皆输。”
我才发现还有这一层深意,定睛一看,真的,辛苦做成的眼被自己堵死了。只好无奈的摊手一笑:“再来一盘吧。”
苏措却摆手:“没事,这一步你重新下过。”
“落子无悔,”我不以为然,“不改了。输了就是输了。”
“不是输赢的事情,”苏措抬起清澈的眼睛,“我对现在黑白的格局有兴趣,我想看看你正常发挥,我们两对下到最后是会变成什么局势。再下一局的话,就不是这个局势了。”
她态度坚决,我争不过,只得依从。
现在想来,认识她大半年,我从来都没有赢过她。我们总是这样,她进我退,我进她更进一步,说到底最后还是我退。在从来没想到我为了一个女孩改变成这样。有句老话说恋爱让女人变得漂亮,让男人变得愚蠢,的确适合我的表现。
既然输赢已定,对战起来我也放松很多,只要是跟她下棋,输了也无所谓。
阳光从她指尖和发际滑过,我心驰神荡,克制住复杂的思绪,问她:“你跟老师很熟,她以前教过你吗?”
“教过的,”苏措答了句,“江为止,小心说话分神,再输了呢。”
“跟你下没可能赢,不过是早输晚输的问题,”我摁了颗棋子下去,“虽然我棋艺不好,但别人的水准如何总能看出来。”
苏措默了片刻:“让你陪我下棋,浪费了你的时间?”
“没有的事,”我强调,“跟你坐在这里下棋,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是吗。”
我认真地接话,“因为我,想多了解你。”
她吃惊:“了解我?”
反问之后,她手指尖不动了,表情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我觉得她很困惑,但其实我自己比她更困惑。以前没有跟女孩子打交道的经历,犯错了完全不知道怎么补救。只觉得血都挤到了脸上。
于是红着脸再强调一次:“苏措,这是,这是真心话,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眸光一闪,放慢了落子的速度,转而说起旧事来。
“我下围棋,机缘的话要说也是有的。大概是四岁的时候,跟爸爸去亲戚家拜访,在院子里看到有人下围棋,就迷住了。我清晰的记得,他们的棋盘是用牛皮纸画出来的,棋子呢,是黑白色扣子。我在那里站了一个下午,都不觉得腿软。
“那时候我跟哥哥一起什么坏事都干,淘气得像个男孩子。爸爸认为围棋磨练心性,恰好我又喜欢,送我来少年宫学了围棋,嗯,就是在这个教室,我是最小的学员,那时候觉得这间教室大得惊人,”她边说边伸手一指,“我下棋喜欢坐靠窗的位子,因为明亮,棋子的任何细微变化都在我眼里”
她娓娓道来,在舒缓的叙述中,她小时候淘气的样子在我脑子一闪而过,想必她小时候是个像洋娃娃一样可爱的女孩把。没来由的微笑起来,“后来?你学到了什么份上?”
她彻底的沉默下来。风吹得窗帘晃动,光影交错。
“我刚刚开始学棋的时候,父母非常支持;等到我经常参加比赛的时候,他们不在了。”
仿佛被凉水浇到了头,我倏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