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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异闻录之英宁

同龄人到了十八岁,都开始结婚生子,他家却连提亲都没有办法。母亲四处央告,到了二十五岁,仍然没有女子愿意嫁给他。媒婆为难地摊着手,安慰他母亲说,“你家的孩子可能是雷公转生,将来是要回天庭的,大约在凡世间不应该有姻缘这回事吧!”

由于没有人教导,田种玉自己也不明白男女间的事情,对母亲的忧愁感到诧异,说,“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好吗?”并不因为娶不到妻子而觉得有所缺憾。

虽然面容丑陋,但他的­性­格非常热忱强横,不因为被别人看不起而轻贱自己,反而养成了一副大大咧咧的脾气。在外面喜欢惹事生非,打架斗殴,往往与人家三言两语不合,就大打出手,用拳脚解决问题。但因为侍奉母亲十分孝顺,远近都有名。别人受了他欺负,有一次找上门来,寒冬腊月,却看到田种玉跪在地上用热水为母亲烫脚,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只好摇头叹息着离开了。

田种玉屠狗的技巧非常高超。锋锐雪亮的屠刀就像他多长出来的手指头一般灵巧,曾经有人见过他削­肉­剔骨的情形,赞叹说,“原来古人说的游刃有余,果真是有这么一回事,并不是虚妄的传说啊!”时间一长,他的刀法愈加­精­进,下刀时,对于­肉­的纹理脉络和重量,都掌握得火候十足,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按照客人的要求剔砍出每一块符合要求的狗­肉­来,一分一毫都不会有差错。

差不多三十岁的时候,田种玉的母亲对他说,“对于你这样孝顺的儿子,我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心里觉得很宽慰,可是如果我百年之后,没有人来照料你的生活起居,恐怕我也不会死得瞑目。”田种玉回答说,“娶妻这件事,并没有您想象中的难以办到。”他说得很大声,经过门口的邻居听见了,暗中笑这个青年的狂妄。

过了两天,田种玉竟然领了一个少女回到家里。那少女容貌非常的清秀,穿着上等布绸料所织成的衣裳,款式也很时兴,头上戴着珠钗,腰间悬挂着叮叮作响的佩玉,举止言谈都有大家闺秀的气质。问她从哪里来,却不说话,只是咿咿呀呀地打着手势比划。田种玉的母亲很不放心,一再盘查,田种玉竟然说:“这是我从路上抢来的媳­妇­。”他的母亲惊慌极了,逼他将少女送回去。

过了三天,那少女却又出现在他家门口,嘴角荡漾着微微的笑容,换了一身布衣,竟然果真嫁给了田种玉。

结婚一年以后,哑女的父母仍然不愿意接受田种玉这样外貌粗丑而又没有出息的女婿,不准他们夫­妇­上门,两家渐渐就断绝了消息。田种玉仍旧每天在市井间以屠狗卖­肉­为生。又过了半年,妻子生下一个男孩子,长相清秀,啼声洪亮,没有父母的缺陷。

有一天,在市集上卖狗­肉­,有个年约七十的老太婆,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神很奇怪。第二天,又看到她的身影出现,仍旧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田种玉屠砍狗­肉­的刀法。这样的怪事持续了好几天,老太婆才对田种玉说:“我观察了好几天,你的刀法确实出神入化,在人世间很罕见。我愿意花钱雇用你为我做一些事情,不知道你敢不敢应承呢?”

田种玉拍着胸脯说:“天底下难道有我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吗?”接下老太婆预先支付的很多银两,送到家里去,对妻子说:“我要出去一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老母亲,不必对我有所牵挂和担心。”就随着老太婆离开了家。

向西行走了很久,一直到天黑,忽然雾气迷茫,月光消隐,没有办法辨别方向,空气也变得又冷又潮湿起来。田种玉正在恍惚,居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山里,四周的景物都与平常所见到的有所不同。顺着一条荒草埋没的小径,继续跟着老太婆行走,到达一座荒无人烟的山谷,景致幽绝,流水仿佛琴音般悦耳,在水畔有两间茅草屋用竹篱笆围了起来。

老太婆笑着说:“已经到达地方了。今天夜里请先休息,养好­精­神,从明天开始我将安排你做一些事情。”

时间已经是夜半,老太婆为田种玉安排好了被褥用具,嘱咐他安心睡觉,就离开了。田种玉睁着眼睛在木板上躺了许久,仍然无法入睡,就穿好衣裳,拉开门走了出去。竹篱笆墙下有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沿着小径往南走了一会儿,闻到一阵阵浓郁至极的香气随着风飘送到鼻端,没过多久,就看到一片花圃,呈鲜红的颜­色­,说不尽的娇丽动人。

向前靠近了,正准备伸手采摘一朵,忽然听见老太婆很严厉的叱责声,“请住手!”

田种玉愕然停止行动,这才发现这块花圃的花朵非常奇异,居然是由一枝枝雪白的骨头埋在地里生长出来的。骨头好像­棒­槌一样笔直而整齐,那些鲜妍的花朵盛开在顶端,散发着沁人肺腑的香气,整个花圃笼罩在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雾气之中,情形看上去非常诡异可怕。

田种玉这才知道自己遇上了妖怪,却并没有感到非常害怕,反而请教老太婆的名称。老太婆说,“由于和尘世间有太长的时间没有往来,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你可以叫我白骨妪。”又从身后的麻袋里拖出一具尸体来,吩咐田种玉说,“每个人身体的骨头,最有灵­性­的就是靠近心脏附近的那一枝了,本来我是准备等尸体完全腐烂以后,再动手取下这枝骨头的,现在找到了你,事情就方便了很多,即使新鲜的尸体也可以取用了。”

田种玉这才发现花圃里所种植的骨头竟然全部都是那一枝肋骨,心里暗暗推算了一下,竟然有两三百枝。

正在说话的时候,天­色­逐渐亮了。白骨妪脸上露出惊惶的神情,说,“差一点被你误了我的大事。”就动手把那些鲜美的花朵逐一采摘下来,放到一只竹篮里。她刚把花朵采摘完,一轮太阳就从山谷的远处跳了出来,阳光照耀下,那些像植物一样的白骨马上就失去了­阴­森森的莹白­色­彩,变得黯淡无光。

田种玉不知所措,白骨妪却淡淡地说,“你把它们挖出来丢到一边吧,很快就要种植新的白骨了。”

田种玉不知道种植这样的白骨有什么用处,却不敢询问,脾气温驯地拾起一把锄头,把那些白骨挖了出来。那些白骨在银制的锄头下,一离开土地就变成了细碎的沙粒,从他的指缝间漏了下来。

在山谷里住了半个月,田种玉每天都按照白骨妪的要求,把那些尸体上的肋骨剔挖出来种植在花圃里。白骨妪很严明地盯着他的举动,生怕他有一丝一毫的疏忽,说,“这是考量你技艺的时候啊!如果骨头上残留了一丝一毫的血­肉­没有剔除­干­净,我将重重处罚你。”

她说话的声音虽然并不响亮,但语气里的­阴­寒气象却让人很悚然。田种玉没有反抗她,按照要求使用屠刀剔解尸骨,白骨妪对他很满意。

这样的生活大约持续了一年,白骨妪渐渐放松了警惕,不再处处提防田种玉。田种玉也借着各种机会探询,这才知道白骨妪是湘西巫教的一名弟子,只是因为私自修习了某些被教主禁止的巫术后,被赶出教来,流落到这里。她的丈夫死去了两百年,停放在离茅屋不远的一个潮湿山洞里,皮肤仍然很有弹­性­和温度,血­肉­丰满,神情也很安详,看上去就好像在熟睡一样。这是白骨妪使用了巫术的结果。她种植白骨花的目的,就是希望熬制出一种古怪的灵药,让丈夫死而复生。

田种玉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始末,很吃惊地问,“天底下的生或者死,难道不是老天爷早就注定好了的吗,为什么一定要逆着天意来处理事情呢?因为要救活一个人,而杀死千千万万的人,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白骨妪讥笑他说,“当初我给你很多银两,雇用你为我做事的时候,你不是拍着胸脯应承说,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你恐惧的吗?再说,活着的人和你杀过的狗一样,在老天爷的眼里,都是同等的­性­命,只是通过­阴­间的轮回有不同的形态罢了,你做一个屠户,杀过那么多活生生的狗,这和我杀人哪里会有什么区别呢?”

田种玉没有驳斥她,反而说,“你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这样过去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田种玉偷偷计算自己所剔骨的尸体,竟然约摸有一千多个。他向白骨妪哀求说,“这样的生活实在太让人难以打发了,请允许我回家探望一下妻子和母亲吧。”遭到了白骨妪的拒绝。

田种玉对此非常愤怒,他的­性­格本来就很强横暴戾,于是挺着尖刀威胁说,“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将杀死自己,让你也不能够方便地取得­干­净人骨。”

白骨妪只得答应了他,某年趁着中秋节,把他送到了家门口,准许他隔着窗子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老婆和儿子。田种玉对此已经很满足了,没有再向白骨妪提出更多的要求。

幽居在山谷里,不知道度过了几个枯燥的寒暑,有一次白骨妪很高兴地对他说,“可能离大功告成的日子不远了!”

田种玉暗地里去山洞察看她丈夫的尸体,果然比以前更加鲜活,栩栩如生,把手指头伸到鼻孔处,仿佛还能感觉到有些微的呼吸。这样的巫术真是鬼神莫测啊!

当天夜里,趁着白骨妪还没有来到察看丈夫的尸体,田种玉抢先来到了山洞。由于长年来对于尸骨­肉­体的熟悉,他竟然能够完全掌握肌­肉­的纹理与活动规律,以至于通过调整自己的骨骼与肌­肉­的微妙联系,把自己的外形变得和这具尸体一模一样。这真是一项比游刃有余的剔骨术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技巧啊!可惜后来田种玉并没有让这样的妙技流传到世间。

他伪装成尸体躺下后,只一盏茶的功夫,就听见了白骨妪的脚步声。在她凑近脸庞的时候,田种玉蓦然睁开了眼睛。

白骨妪的心神受到震荡,虽然只是短短的刹那,田种玉却捕捉住这样罕见的机会,迅速出刀削断了她的喉管,紧接着又沿着胸膛,手指不敢停歇地把这个巫教的妖婆血­肉­完全剔除­干­净,变成了一具活生生的白骨,由于担心她施法念咒对自己造成伤害,他甚至把她的牙齿都一颗一颗剔除下来。那些尖利的牙齿掉在山洞的岩石上,发出金属般的跳宕声。

直到确定白骨妪已经完全丧失了生命,田种玉仍旧不敢松懈下心神,而是把她的尸骨一块块剔成零碎,有的甩掷到溪水里,有的扔到悬崖下,有的埋进土里,最后纵起一把熊熊大火,引燃了茅草屋,让整个山谷都焚烧起来。

逃出山谷以后,四下里打听,这才知道所置身的地方竟然离家乡有三千里的路程,路人浓重的口音很难听懂意思。于是一路奔行,带着白骨妪所遗留下来的财宝,整整走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家乡。这时候他才知道从当年离开家,到现在过了十二年,起初还偎在妻子怀中吮吸­奶­水的孩子,现在竟然长成了一个用功读书的俊秀少年。

街邻们都以为田种玉已经死去了,就连他的家人都这么猜测,现在看到田种玉平安回来,又惊又喜,他的母亲也难以置信。田种玉购买了大量的上等礼物送到岳父家里去,之后又用剩余的财宝在别处购买了土地和房屋,举家搬迁到了另一个地方,之后没有再回去过。

过了几年,他的儿子很有出息地考取了进士,母亲也因为年迈而寿尽。

田种玉一如既往地以屠狗为业,­性­情还是和少年时候一样的粗豪爽直,喜欢喝酒生事。有时候被体力旺盛的青年泼皮追打得鼻青脸肿也不以为意,醉醺醺的需要妻子四处把他找回家,脸上露出傻呵呵的笑容,对一切很满足,似乎过去的那段诡异经历,已经被遗忘得一­干­二净了。

江湖异闻录之桃金刚

河南人荆雨原,幼年天资聪颖,远超常人。十二岁时,在经史诗赋以及引跋、记传、四六和古作等方面,就非常­精­通,有大家风范。教授过他的师长都说这个孩子成年以后必定成大器。谁知道赴京赶考,所著文章不合主考官的心意,竟然不中。郁郁地启程回家,身边有一个书僮和一个老仆陪伴着。

这天夜里借宿在一间野寺,忽然听到厢房的院子里有人在窃窃私语。当时已经是夜深,一盏皎月如同银亮的灯,把光华泄在天地之间。荆雨原觉得诧异,忘记了老仆人关于野外多有狐鬼的叮嘱,披衣起身,悄悄把窗子撑开一线,窥见木棉树下有一群盛妆绝丽的少女正在聚会。被围在中心的一个女子,穿着绛紫­色­的罗裙,梳着时下最风行的“飞霞髻”,眉目有如牡丹芙蓉花一般美艳,同伴的女友都叫她“宁珠 ”。

宁珠正在用四十九枝蓍草为同伴占测命运,每次结果出来,都惹得一众少女哄然而笑,叽叽喳喳此起彼伏的声音非常悦耳动听,荆雨原感染到她们的欢乐,也不禁从嘴角逸出一丝笑容。

没过多久,有人问宁珠说:“为什么不卜算一下桃金刚的下落呢?”有人悄悄拉一拉问话少女的衣袖,阻止她的提议。宁珠却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就推算一下好了。”说着就打了一卦,过了半晌,这才吁一口气,笑着说,“我和你们一样,都以为桃金刚厌倦了我对他的情意,所以躲得不见踪迹,这种猜测只是误会。他竟然是应劫投生去了。”

众少女很唏嘘地说:“你们本来就是一对天造地设无比般配的情侣,突然形单影只,怎能不让人起疑心呢。原来桃金刚投胎做人去了,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事情!但是这种命运虽然不受控制,却事先不和你说清楚,这也应该算是薄幸的一种吧!”

宁珠明眸流转,大笑着说:“世间遭遇男人薄幸的女子,从来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繁杂难辨,又何止我一个呢?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过,我总归还要去看他一眼,才算死心。”

她身边一个俏丽的蓝衣少女掩嘴失笑说:“要怎么样才可以看到他一眼呢?”

宁珠抬起手腕指着荆雨原夜宿的房间说:“喏,这位相公可以带我去。”

荆雨原望见她月光下雪白的玉臂,一时间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踪迹早已经让这美丽少女察觉,就大大方方地拉开房门,走了出来,作揖道歉,认为自己很失礼。但这些少女根本不把世俗的礼节放在眼里,招待他坐下来,猜拳喝酒做游戏,有人抚琴有人吹箫。荆雨原置身在这样风姿绝艳的美女堆里,耳边听到种种美妙的音乐,喝着醇香的美酒,嗅闻到一缕缕从熏染过的衣衫里透出的香气,由衷地大声赞叹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鬼还是妖,但能够提供这样美妙的场所聚会作乐,真是一桩幸事。”就在香气森浓的花树下,信手作了一首词,字句工整而词藻华丽。宁珠随口清唱,声音好像杨柳春风一样清丽婉转,深得词中意味。所有人都鼓掌叫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月­色­西沉,晨曦渐露,众少女娇笑着说:“可以告别了。”有的伸懒腰,有的打哈欠,有的站起身来,露出些微的疲态。荆雨原很是不舍地说:“如果可以常年和你们相伴,那就好了。”

有人笑着回答他说:“你以为这样的聚会很容易吗,我们每隔十年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呢。”

又有人说:“你所眷恋的,恐怕不是聚会,而是佳人吧?”就冲着宁珠抛出暧昧的笑。荆雨原很尴尬,说:“这样的误解很不妥当。”说着就拿眼去瞧宁珠。宁珠则认真地说:“不要冒犯了书生。”

少女们一一道别后,宁珠这才摊出左手,斜视着荆雨原说:“还给我。”

荆雨原讪讪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银钗,递给宁珠。这是宁珠唱曲时无意中跌落的,荆雨原有心捡了藏在衣袖里。宁珠却不以为意,接过钗珠,笑着说:“你爱慕我的心思,我很了解,请容许我看桃金刚最后一眼,断了念想,再来追随于你。”

荆雨原奇怪地说:“这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宁珠哧哧地笑着,用袖子掩着脸,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奇]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起床的老仆发现少主人坐在一株木棉树下怔怔发呆,认为很奇怪。荆雨原怀念夜里发生的韵事,但小院里一切草木景物都在秋风里形容衰飒,和昨天投宿时没有分别,仿佛所发生过的一切已经风流云散。他禁不住悲从中来,在墙壁上题字说:“旧院隔秋应怜我,当知落木如新妆。”

[书]离开废寺走了大约半天,忽然田野里有马车经过,停在身边,一个女子掀开珠帘问话说:“这位相公难道就是名动河南的荆公子吗,请上车一叙。”

[网]荆雨原很兴奋地爬上马车,对宁珠说:“我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双手紧紧握住宁珠的手腕不放开。宁珠用力挣脱,微笑着说:“让旁人看到了,恐怕有污读书人的名节。”

借着回乡探亲的名义,宁珠与荆雨原结伴而行,两个人谈笑风生,有很多思想和观点都非常契合。荆雨原感叹说:“如果早几年遇上你就是人生最美满的事情了。”声音里透出一股怏怏的寂寞。宁珠却安慰他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我知道你已经娶过妻,对于名分我并不放在心上,这次见到桃金刚,如果我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已经不再放在他身上,也许我们将来可以有往来。”

荆雨原数次听到她提及桃金刚这个名字,实在难以掩饰内心的疑窦,说:“桃金刚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竟然让你痴心到了即使分离也念念不忘的地步呢?”

宁珠从随身的匣子里取出一卷画轴,摊开说:“这就是他。”

画中是一个形貌威猛的少年,眉目粗豪勇悍,画像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从纸上一跃而出,将人活活撕裂。荆雨原吐吐舌头说:“这么一个粗人,恐怕不见得和你相配。”言下之意对自己的儒雅风姿非常自赞。宁珠微微一笑,并不反驳他。

马车还没有到家,已经有仆人快马前来报信说:“恭喜相公,夫人已经临盆了。”

回到家中,果然见到全家上上下下一片喜庆,原来荆雨原的妻子终于生下了一个女婴。荆雨原为她取名叫“绛绡”。

绛绡到了六岁,清秀婉丽的容貌让人一看见就非常喜欢。只是­性­子非常倔弓虽暴躁,从小就喜欢哭闹,怎么哄都没有用。别人都只得安慰说:“也许长大成年,多读些书,明白了事理就好了。”

绛绡虽然顽劣不驯,却非常依恋宁珠,每当大发脾气,或不吃饭,或摔碗碟,只要宁珠抱着她,稍微轻声说几句话,她就会安静下来,恢复一个小女孩子应有的神情。荆夫人也很喜欢宁珠,建议丈夫把她纳为妾室。荆雨原认为这样委屈了宁珠,派人去探听,果然遭到了拒绝。

荆雨原的妻子身子很不好,自从生下绛绡以后,更是长年处于病痛折磨之中,要依靠很多药草维持生命。她对宁珠也很偏爱放心,曾经私下里问宁珠说:“将来我一旦离开了人世,你能够接受相公续弦这回事吗?”宁珠笑着说:“不可以。”于是找到荆雨原,提议说:“在俗世人的眼里,恐怕不能允许我们这样没有名分的继续往来。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结拜成兄妹。”荆雨原叹息着说:“你知道我所渴求的不仅仅是这个。”宁珠只是笑着不说话。于是两人就烧香,洒酒,拜敬了天地祖,成了兄妹。宁珠也名正言顺地搬入了荆家,开始替荆雨原的妻子掌管家中财务用度,安排仆役劳作,把一切事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过了三年,忽然有客人从南方来访,荆雨原惊讶地发现居然是过去在野寺里曾经抚琴的一个妙丽女子,名字叫做丽娘。询问起当年那些曾─夜欢聚的少女们,丽娘唏嘘地说:“都零落得如同尘土一般了!”

荆雨原细看她的容貌,竟然还和当年初见时一样鲜妍明媚。就连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依稀和当年没有两样,显得十分娇憨天真。

宁珠看到旧时同伴也很高兴,于是在后院的花亭里设了席宴招待,到了半夜,月上中天,丽娘微醺地伏在石桌上睡着了。荆雨原担心更深露重,准备吩咐仆­妇­把她送到客房里去,宁珠阻止他说:“不可以。”过了一会儿,丽娘的身体竟然渐渐萎谢,变成了一段牡丹枯枝。荆雨原脸上露出惊骇的神情,宁珠却淡淡地告诉他说:“这样的死亡是早就已经注定了。兄长不知道我们并不是人类吗?”荆雨原这才知道丽娘的来访只是为了和宁珠见上最后一面而已。

他很好奇,纠缠不休地询问,宁珠告诉他说:“你所曾见过的野寺聚会的一众女子,其实就是一些花妖木­精­,因为佛道有一个龙华盛会,每隔很多年才举办一次,在那里出现踪影的,都是神通广大的人物,具有常人无法企及的法力,思想也很深阔高远,互相之间谈经论道,道法与佛理都不同寻常,我们这些草木感染了这种天地之间的道理才得以修炼成|人形,但草木的生命容易凋谢,所以也不长久,更没有办法用真实的­肉­体来达到与你鱼水交欢的程度。现在你既然知道了我的来历,也是很好的事情,以后分别的时候就不至于过于悲伤了。”

荆雨原流下泪来,紧紧握住宁珠的手不松开,说:“要怎么样才可以与你厮守呢?我真希望能够也变成一棵树,或许与你同种同族,你就不会这样拒绝我了!”

绛绡到了十岁,喜欢舞刀弄枪,没有半点书香人家的闺秀风范。母亲过世后,宁珠更加宠溺她,为她延请了许多当地有名的武师教授武术,绛绡在这方面的天资非常高,往往花费很短的时间就能领悟掌握别人长年不能达到的境界。别人开玩笑地问她原因,她很正经地回答说:“是为了将来可以保护宁珠。”

她的武艺日渐纯熟,到了十六岁,居然在江湖上已经颇负盛名,自创了一种叫做“乱迷眼”的枪法,以桃木为杆,­精­铁为刃,枪法展开,shubao3红缨乱闪,如同桃花盛开,纷繁艳丽,本应该走的是­精­柔路数,她却因为­性­情刚猛狂烈,枪法便在­阴­柔中夹着刚强,与人对敌时往往难留余地,出手便伤人。常年戴着一张面具,头发和胡须都好像挺立的戟,看上去就像怒目金刚一样,非常狞恶可怕。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背后把她叫做“金刚客”。

荆雨原因为读书人不涉江湖事,又并没有过于为绛绡­操­心,所以根本无从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潜心修道,时常到深山大川去求访传说中的高僧,祈望能够解开一些心中的疑惑。渐渐在这样的过程中,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不像少年时候那样意气风发地与人高谈阔论,长街买醉,就连和宁珠也减少了很多交谈。整天在家里打坐冥想,过着苦行僧似的日子。家里人都认为他读了太多的书籍,人变得迂腐自束了。

忽然有一天,荆雨原从家中消失了踪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别人都认为这是很奇异的事情,只有宁珠仿佛能够接受这样的结局,表情坦然而宁静。她将荆家诸多田产房宅财物等一一安置妥当,别人也就知道她有了去意,果然没过多久,宁珠也离开了荆府,不知道去了哪里。

有人传说宁珠是为了寻找荆雨原的下落,也有人在京城曾见过一架华美马车里晃过的俏脸,仿佛是宁珠的模样,诸如此类的讹言不胜枚举。

事情过去了很多年,荆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也是修道中人,当年曾与荆雨原有过一面之交的雪道人,某次在勾栏里喝醉了酒,无意中说起曾在江浙一带的山中遇见过荆雨原,须发呈现霜白­色­,苍老得很厉害,四处求问关于龙华会的消息。雪道人在道术的成就上非常不凡,曾被江湖上认为是与方丈仙山的继承人卓无尘并秀的人物,只是到了修道中期忽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胸怀中的灵­性­渐渐磨灭,到死也终于没有获得大成就,让人很是惋惜。

他指点荆雨原到杭州郊外的某座尼庵中寻找一位叫做流霞的尼姑,也许可以获得些微的帮助。荆雨原感激地急忙告辞而去。

过了几年,佛道之间恢弘盛大的龙华会恰好在普陀山举行,雪道人在来往如云的友朋之中果然见到了荆雨原,正在向“落英水府”的主人织叶先生请教关于草木永生之道,织叶先生很奇怪地说:“像你这样具有­肉­身的生命,和草木成­精­幻人有根本的不同,学习这样的术法又有什么意义呢?”荆雨原并没有解释,只是苦苦地哀求,终于没有获许学习织叶先生独特的以水养生之术。最后只好怏怏地离开了。

雪道人因为荆雨原的出现,隐隐窃喜,认为这是昔日的红颜知己流霞与自己言归于好的先兆,于是逗留在龙华盛会中,四处探寻关于流霞的消息。这天夜里忽然在寺外的一棵桃树下见到荆雨原,坐在那里发呆,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他走近了,看到那棵桃树已然枯死,树下又有一丛枯死的绛珠草,这才明白事情的始末,笑着拍拍荆雨原的后心说:“到了放手的时候了!一个人的感情有所寄托,并不是坏事情,但何必为了不可能的结果,轻易浪掷宝贵的生命呢。上天为什么赋予人以丰富的情感?无论是爱还是憎,又或者是相守和离别,都是为了不让生命出现空白啊。宁珠本来就是一株绛草化成的­精­怪,恐怕内心的喜怒哀乐只能够与桃金刚契合,这就是所谓的同类之聚。只有明白了这样的道理,沿着世间法度所安排的顺序,才能够逐步修习更深的道术,也才能够更接近你理想中希望达到的目的啊。”

荆雨原辩解说:“如果为了此而踏向彼,那么到达了彼,此又有什么意义呢?”

雪道人笑着说:“等你到达了彼的境界,我再告诉你此的意义何在吧。”他认为荆雨原过于痴妄,就拂袖走了。荆雨原坐在桃树下想了很久,忽然微笑着闭上眼睛,说:“那么就放弃追求彼的境界吧。”就这样死去了。

离空洞的金大佛路过,见到这一幕,叹息着说:“这个人如果不是过于痴迂,或者我会引渡他到本门来。”另一个朋友则看到枯死的桃树很惊讶,说:“桃金刚曾在修得人形后投胎转世,希望得以固本培元,成为真正的­肉­身之人,再来修炼长生之道,为什么却回复原形枯死在寺外呢?”

金大佛回答说:“或许是他欠下了荆家十六年的生养之恩,也或许是绛珠草­精­的纠缠误了他的修行。命运的因果承袭关系很玄妙,我也不能尽在掌握啊。”

江湖异闻录之狐道人

巴蜀的山里有狐狸成了气候,修炼出人的形状,一个叫狐道人,一个叫狐姑,另外一个自称狐长老。狐道人的皮毛呈现紫­色­,另外两个则是银白­色­。

这三只狐­精­的交情很深,互相勉励,相约到青城山去学习正统道术,希望能够脱胎换骨,炼成不死丹药,云飞羽化。他们借助无意中获得的半册《天幻大卷》,辛苦采炼,修持了几十年,没有取得效果。过了一段时间狐长老就寂寂地死去了。

又过了半年,狐姑也因为道基未成,气数已尽,奄奄一息。临终的时候握着狐道人的手,哀伤地说:“像我们这样的异类,要想修得与天同寿,真是何其之难呀!这般日日夜夜在风寒露重的恶劣环境下,放弃世间悦耳的丝竹之声,不理会世间俊美的少年男女,吃着粗糙的草根,穿着破旧的麻衣,有华美大屋不居住却甘之如饴地守在茅屋里,有各种声光欢娱场景不去享受却缩在寂寞的山林中,到头来所追求的竟然是一场空,仙海无涯,长生难至,仍旧免不了要面临死亡。仔细想来,真是令人后悔的事情,难道所谓的长生道术,竟然是哄骗世人的吗?”

狐姑死去以后,因为身体长期服用丹药,竟然从腹中凝结出一颗光华耀目的内丹。狐道长取出来服下后,意外地发现自己丹田能够凝聚出气流,身体骨骼和经脉都与以前相比有了很多微妙的变化。这才知道自己是借着同伴的尸丹炼成了道术,心里又是悲凄又是欣喜。再去翻阅先前那半册无论怎么琢磨都似懂非懂的《天幻大卷》,觉得许多道理和言论都能够灵悟出来,于是据此修炼,终于有了成就。

《天幻大卷》,本来是魔教的一册道家修行秘笈,分为上下两卷,因为魔教内部矛盾,四分五裂,才在纷争中流落人间。记述的主要是以药草养生培元的方法。狐道人悟彻下半卷的神通以后,对于炼丹之术很有心得,也因此在丹田里炼出了所谓的“紫气”,类似于人类的真元,游走在经脉之间。借着这种紫气,可以飞行千里而不需要停歇,遇到敌人,又能够放出炫丽的紫­色­光芒,附在兵刃之上,有很多妙处。

因为道术已成,渐渐在江湖上交到了许多朋友。大部分都是源出魔教一脉的高手。狐道人为此在青城山绿幕崖开辟了一处洞府,仿照道家隐居修炼的方式,把洞府布置得美轮美奂。洞前遍种修竹梅花,用玉石铺设地面,引溪水绕着山石潺潺流过,奇花异卉随意点缀,每隔几步所见到的景­色­就会有所不同,景物之妍媚令人无法形容。洞里也很奢华地用白玉和明珠砌成各种用具,就连棋桌旁的石凳都­精­心雕刻着细致的云鹤。受到邀请来聚会喝酒的人没有不感叹羡慕的。

也许是狐姑临死前的赠言使狐道人有所省悟,他对人世间的声­色­享受非常注重,也总是有种种新奇有趣的玩耍方法。比方说在绕洞而过的溪水前设置了许多锦榻,仿照世间­骚­人墨客曲水流觞的做法,朱红­色­的玉质酒杯沿溪漂流,落到哪一张锦榻前绕之不去,那个客人必定要展露一些新鲜而又与众不同的道术供大家玩乐。又自创一个“幻仙节”,定为八月十八,满月初残的时分,高朋良友纷至沓来,齐集于洞,饮酒听琴,斗棋赏灯,各种游乐方法都准备得很齐全,一下子没有办法详细列述。

渐渐地狐道人的名声就在魔道中愈传愈盛,所交的同道好友,也多是源出青木教、湘西巫教等魔教比较盛大的支脉。其中最为相交莫逆的,是西域拜火族的铁若铁。

魔教分­阴­阳五行,风头最盛的青木教教主谢中天,也曾兴致勃勃地应邀到这座洞府游玩过,回去以后淡淡地问弟子半尺罗:“你认为怎么样?”半尺罗回答说:“不过是在炫技罢了。”

这句话并不是凭空揣度。因为建造这么宏大壮丽的洞府,所耗费的人力财力,都不是一个凭借着狐身修道的妖­精­所能做到的,其中一定用了很多违背天理的术法。谢中天虽然认为狐道人将来一定会受到天谴,但因为狐道人交游广阔,本身所擅长的道术也很奇妙,仍旧愿意和他往来,仿佛互相之间达到了可以同生共死的境界。

狐道人对于男女之间的房事很着迷,经常有同道看到他与不同的女子交往出行,姿­色­都非常艳丽,相互间的言辞极其温存。有人推测说狐道人出身异类,大约­精­于采补之术,实际上《天幻大卷》并没有记载这方面的术法。

贪美恋­色­的名声渐渐传播开来,江湖上的人都对他很警惕。曾经有人在皖西浣霞溪畔的很有名的“秋水长天”景致中见过狐道人与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斗法。老者大约是湘西巫教出身,以“草蛇灰线”术沿溪遍置各种奇毒之物,辅以传自巫教嫡系的“摄生咒”。路见的人是东山日照寺的一名僧人,法术不是非常­精­擅,但因为炼有护身佛光,百毒不侵,所以并没有受到太多伤害。

浣霞溪,曾经被人称为人间仙府,沿溪十景,或淡烟微岚,或空翠湿衣,或枯槐挂月,或水涯松云,都是罕见的景­色­,向来被隐士们所称道。秋水长天是处于山溪开阔的一段,山­色­遥邈而天光流碧,最宜秋日午后流连。

僧人的法号叫做含生,虽然仗恃着佛光护身,但嗅闻到的腥气使得他五脏翻涌欲呕,加上“摄生咒”令人魂魄不能自禁,不是佛光所能护佑的,所以就马上驭剑离开了。

东山日照寺离皖西不远,住持竹大师听闻这件事情后,赶了过来,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整座浣霞山都陷入了一片枯死的寂静中,飞鸟绝迹,走兽横尸,沿溪的草木都枯萎焦黄,更别说那些赏景的游人是如何惨死毙命了。

沿溪向上,见到了有人躺在溪边一棵树下,胸膛处破开了一个血洞,失去了心脏,停止了呼吸。这赫然就是湘西巫教当时名盛一时的厉桐生。

据说厉桐生是湘西巫教里仅次于教主伤夫人的高手,虽然看上去年迈力衰,实际上年纪只有三十多岁,大概是修习了过于偏冷邪气的术法,才使得­肉­体衰老不堪。

竹大师诵唱着佛号对站立在一块岩石上的狐道人说:“这样的杀孽实在无法让我坐视不管。”

狐道人非常恼怒地回答说:“竹大师您的意思我不能接受。我虽然只是一只狐妖,但并没有犯下什么伤天害理的过错,你用什么正当的理由处死我呢?”

竹大师说:“你虽然并没有亲手杀死这些生灵,但如果没有你所种下的恶因,也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惨状了。夜里偷盗有钱人家的财宝用来装饰布置自己的住宅,摄取美貌的女子来陪伴自己,以供­肉­体享乐,这难道不是过错吗?”

狐道人摇摇头说:“我不认为这些就是过错。有钱人家的钱财是从哪里来的呢,也不过是利用各种巧妙的方法敛聚而来的,正正经经的人家哪里会有那样的暴富呢?既然他们可以巧取豪夺,我从他们手中盗取金银珠宝,也就没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地方。再则说,您又怎么会知道我身边陪伴的女子对我没有感情,只是泄欲的工具呢?您不认为像她们这些世间美妙无方的女子,本身就具有超过普通人的情感和思想,却要被别人禁锢在房子里是很可怜的事情吗?我所做的只不过就是让她们得到感情上的完全无拘无束的欢娱罢了,这应该也是一件很大的善事才对啊。”

竹大师沉默了一会儿,说:“即使今天所有的生灵都不是你动手所杀死,但如果你不去勾引厉桐生的小妾,恐怕也不会产生这样的恶果了。所以这罪责的根源,仍旧在你身上。”

狐道人笑嘻嘻地说:“我并不是像竹大师这样的有德高僧,绝不会面对别人的伤害而坦然用身体来承受。如果您一定要代表上苍的旨意对我进行处罚,让我死亡,我也会如同杀死厉桐生一样杀死大师的。不过,现在还没有到这样的紧要关头。”说着,他就身化一道紫光,向山顶的一片松林遁去。

竹大师准备发动攻击拦截狐道人,却发现厉桐生的小妾竟然用巫术悄悄布下了大雾,瞬息之间天地迷茫难辨,等到雾气消隐,云天茫茫,狐道人也失去了踪影。

和厉桐生小妾一样,为了狐道人而不顾名节的女子有很多。其中有楼姓­妇­人,是金大佛出家前的妻子,也曾经与狐道人有过一段相思暗结,甚至金大佛还为此耽误了向佛之道的修行。人们对于这件事情很奇怪,不理解为什么这些良女美­妇­为什么一定要与狐道人纠缠不清而又死心塌地。

离空洞的香氏兄妹,素以除魔卫道自诩,曾动过念头要除去狐道人。某年冬天找到青城山绿幕崖,但是忌惮于狐道人的邪法而不敢轻易动手,潜伏在雪地里。过了大半天,到了夜里,忽然见到洞中箫管齐鸣,灯光溢彩,有盛妆­妇­人端着琉璃水瓶到梅林里采集花蕊上的新雪,姿容曼妙而衣饰繁美,细看眉目竟然是金夫人。那时候金大佛已经彻底摒弃了凡俗的人事,闭关参修佛法,香氏兄妹相顾骇然,只得怏怏地离开了。

离开没有多久,就看到金夫人从洞里重新走了出来,搀扶着狐道人。狐道人面­色­惨淡,气息微弱,显得很萎顿,苦笑着说:“虽然借助你的身份惊退了离空洞的人,但接下来恐怕还会有更多的仇家来找麻烦,我希望你现在能够放开手,让我看到你平安地离开。”金夫人哭泣着说:“我怎么可以对你弃之不理呢?虽然我并不能以你妻子的身份陪侍左右,但你已经知道了我对于人世的名节声望并不在意,对于厮守终老我也不奢望,但现在就这样离开,我认为很残忍啊!”

两个人交谈了许久,狐道人的神情愈发严厉起来,金夫人于是沿着山路离开了。走了几步路,狐道人忽然又叫喊她的名字,把她唤了回来,将身上的一件玄­色­披风解下来,为金夫人系好,这才化为一道紫光,遁入洞中。据说金大佛昔年捕狐未果,后来就再也没有找过狐道人的麻烦,就是因为已经知道狐道人元气大伤,从此不复再有昔日那变化莫测的神通。这大约就是高手自重身份的一个典范吧。

狐道人受创以后,那座先前曾经一度繁华壮丽的洞府,也宾客稀少,门庭冷落。没过多久,在他离开以后,更显得荒芜不堪了。奇丽的花枝被野草占据了地基,污秽的山泥铺设在地面,无人来顾的玉凳锦榻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成为鸟兽歇息的地方。后来有一年,魔教的听雨老人占据了这里,进行了大规模的修整,竟然将它建立成了魔教的一个旁支教派“玄水教”的开宗立派之地。此后数十年,玄水教告破,以啼鸦客为首的紫金门再度振兴,接管了这里。这座天造地设的神仙洞府在几度春秋更迭之后,竟然成为了魔教的一个重要盘踞地点。

更奇怪的是,无论谁占据这座洞府自封主人,每到月明的夜半时分,人们总会看到梅林里或清溪旁,出现狐道人影影绰绰的身影,穿着雪白洁净而且剪裁上等的衣袍,腰间用丝绦系着的玉佩互相撞击发出叮叮咚咚的悦耳之声,皎洁俊逸的脸上浮现着一抹温存的微笑,揽着不同的女子,向着无边的风月指点赏玩,看上去真是风流倜傥到了极点。

那些魔教弟子起初非常恐慌,认为传说中已经完全销踪匿迹的狐道人其实并没有死去,而是潜伏在洞府附近修炼,以期有朝一日能够重新恢复绝大神通,再次纵意江湖。听雨老人曾经见过这种诡异的情形,认为果然栩栩如生。但他向人解释说那只是狐道人所施布的幻术罢了,除了迷惑人的眼睛,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用处。这种幻术大约也属于护洞禁制的一种,不过竟然毫无实际用途,可以证明狐道人真是个­性­情奇特的修道者啊。青木教的谢中天曾经感慨地说,如果狐道人不是耽于外界过多的声­色­犬马,一意苦修,应该会获得更大的进展,现在惨死异乡,实在让人觉得惋惜。

听闻这话的人这才知道狐道人原来已经暴毙了。追问谢中天过程,他却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真正见到狐道人死去的恐怕不止青木教主谢中天一个人。粤地风踏岭的樵夫许某曾见过有两人在山林里斗法,和一般所见到的江湖上比试剑术有不同,身形仿佛并不受到世间规则的束缚,随心所欲地变化着,有时候是鸟雀,有时候是蛇虫,有时候巍巍然将身体变成一块凌空坠落的大石,有时候又渺小如同不起眼的草籽,种种变化令人叹为观止。树林的范围并不大,樵夫因此把这次幻术变化的争战尽收眼底。及至最后,其中紫衣的道人忽然口中发出凄绝的厉啸声,向着天空笔直冲去,烟气扶摇直上,恍若烟岚,没过多久,又如天外流星般地摇曳着跌下地来,这回幻作了一只皮毛为玄紫­色­的狐狸,嘴角溢出乌黑的鲜血,一动不动。再过了片刻,连皮毛都渐渐褪尽,整个人化成了一摊黄水,水渍中,隐约可以看到一颗圆溜溜的丹丸和一册用油纸包裹的经书。

樵夫好奇地隐藏在那里,看到一个穿着锦绣长衫的男子发出得意洋洋的笑声,走上前去拾起这两件东西。樵夫认为事情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看到得道仙人这样神奇怪异的事迹,已经非常满足,就悄悄地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忽然觉得胳膊处有蚊虫叮咬的痒痛,顺手将那只蚊子拍死,发现手掌心里有乌黑的血迹,没有等他回过神来,那血迹就沿着掌心沁入肌肤,竟然将他毒毙了。

与狐道人斗法的人是江湖黑道上有名的花眼狐狸,因为得到了另外半册《天幻大卷》,于幻术上的成就也非常了不起。这个人源自四川唐门,虽然并非嫡系,但在幻术中所掺杂的施毒之术,竟然可以借着蚊虫毒毙观战的樵夫,足证唐门的确有着非同凡响的秘术。只是这个人得到天幻大卷以后,却彻底在江湖上隐绝了踪迹,再也没有出现过。

隔了三十年,狐道人的至交好友,西域拜火教教主铁若铁,传位给下一代的继承人容方庭时,所遗留下的宝物中,竟然就有上下两册保管得好好的《天幻大卷》,令人啧啧称奇。

至于青城山绿幕崖,隔了许多年,每到八月十八,仍会有一些陌生的女子悄然而来,在月光下的溪边梅林独自徘徊。其中有人认出一个身后有佛光护体的端凝­妇­人,竟然是离空洞主人金大佛出家前的妻子。另外又有一个,是湘西巫教的一名女弟子,曾是巫教厉桐生的小妾。

江湖上传说厉桐生并没有在与狐道人那一战中死去,因为湘西某个县城的客栈主人,无论面容气度,都与昔年叱咤风云的厉桐生非常相似,只是盘问之下,无论如何不肯承认,因为地处湘西,这个人受到巫教的庇护,没有人敢出手试探他的虚实,只得把疑虑存在了心里。

厉桐生的小妾名叫杏娘子,据说狐道人曾教过她驻颜之术,到了六七十岁的时候,仍然面容如同少女般清丽娇艳。有人问起她年轻时候的经历,她只是淡淡地说:“虽然没有名分,也不能长久,可是比起修仙得道的漫长苦旅,这长长的一生曾有过片刻的抵死缠绵,总也不算是虚度。”言辞中竟仍然流露出对狐道人的一片怀念深情。

狐道人到底用什么手段使得世间的女子如此对他死心塌地呢,难道世间果真有令人至死无悔的惑心惑情之术吗?有人曾笑着跟东山寺的住持竹大师说:“如果这种媚术果真可以风行世间,或许是福不是祸呀!”竹大师微微笑着宣诵佛经,并没有反驳。

江湖异闻录之崦嵫客

京官朱其礼,祖籍江南,因为父亲过世,皇帝准许他回籍丁忧。

当时已经是十月孟冬,江南地气偏暖,百花盛放,俨然有初春的风致,这种返秋回春的气候被称为“小春”。因为父丧,朱其礼在路上显得神志哀恸,随行的仆人劝告他说:“这也许是好的征兆,预示着朱大人有否极泰来的迹象。虽然回原籍守制,要经过三年之丧,说不定对于大人未来的仕途而言,果真会有春回大地的机会呢。”

因为奔丧,朱其礼比家人先行一步,随行的只有四个人。夜里宿在一家驿馆时,忽然有盗贼进来行窃。朱其礼有一个护卫叫做萧郎的,刀法­精­密,夜宿时惊醒,发现了异常情况,于是抽出压在枕下的长刀与盗贼搏斗起来。盗贼闯进室内的有两个人,穿着黑衣,用长巾蒙着脸,看不出真实面目。起初,两个人虽然合力,仍然不是萧郎的对手。交战中,其中一个盗贼从窗口鱼跃而出,大声呼啸,没过多久,竟然有人手持着火把包围了整个驿馆,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有多少敌人。

朱其礼被呼哨声所惊醒,大声叱责说:“真是胆大妄为啊,难道就不把王法放在眼里吗?”愤怒的声音还没有离开喉腔,就被窗外的一支利箭­射­中了喉管,当场就死亡了。盗贼们声势更加凶猛,加速了对朱家护卫的进攻,没过多久,萧郎在围攻中被砍伤了足踝,跪在地上,仍然浴血奋战,直到死去,身上留下的伤痕有一百一十六条。他的同伴也没有一个能够幸免。

朱家的惨祸发生以后,朝廷非常震惊,责令当时在公门非常著名的京城捕头平地雷限期破案。但是盗贼很有章法,进退之间没有留下什么可供侦破的线索,仿佛融入大海的水滴一般,怎么也查不出蛛丝马迹。平地雷也因此被贬了职,受到责罚,成了一个看管监牢的狱卒。

由于这桩惨案上动天听,很多人都对这件事非常关心。有看过尸体惨状的人叹息说,犯下这种恶行的人,将来是一定要受天谴的。当时朱其礼有一个未成年的女儿,名叫朱浣纱,从小继承了父亲坚毅的品­性­,告诉母亲说:“天谴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一定要亲手结束仇人的­性­命,才算是尽了做人女儿的孝心。”连夜离家出走,不知所终。她的母亲整天以泪洗面,哭到眼睛都瞎掉了,对着门口喃喃念叨朱浣纱的名字,如果不是亲友细心地照料劝慰,恐怕早就不能活在人世间了。

过了五年,在人们渐渐淡忘了这桩血案的时候,京城有名的杀人组织刺客馆,忽然出现了一个以大铁锥为武器的虬鬓客,身形高大壮硕,仿佛哑巴一般地不说话,脸上横一刀竖一刀留了好几道疤痕,看上去神情很狞恶。他不喜欢和人交往,喝酒的姿态却很豪爽,往往用海碗盛满烈酒,大口喝下去,喝到兴尽,就大步离开桌子不知去向,别人也不敢阻拦他。有组织内部的成员好奇地向刺客馆主人打听这个人的事情,刺客馆主人微微笑着说:“他是从崦嵫山出来的,你们可以叫他崦嵫客。”

崦嵫山相传是太阳落下的山头,出没很多神仙异人。人们听了都觉得很稀罕,只有刺客馆主人知道崦嵫客其实就是朱其礼的女儿朱浣纱。他由于昔年曾经因为某桩事情欠下了朱其礼的人情,决定替朱家查清这桩血案的来龙去脉,为朱家复仇,以了结内心的歉疚Qī.shū.ωǎng.,没想到的是,这却遭到了朱浣纱的反对。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这个少女竟然毁却了容貌,利用­精­巧的化装技术把自己打扮成粗豪大汉,以蒙蔽仇人的耳目。刺客馆主人曾经在无意中得到一册内容非常深奥的武功秘笈,发现这刚猛的技击之术与自己所修习的并非一路,无法两相融合,于是传给了朱浣纱。朱浣纱竟然凭借着过人的天赋领悟了这种刚烈的武功。刺客馆主人叹息着暗地里对她说:“一个曾经吟诗作赋的柔弱女孩子,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到底是幸事还是不幸呢?”

崦嵫客成名以后,曾经故意好几次经过自己的家门,发现已经变成盲人的母亲坐在门口,独自嘴里念念叨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起初她很不忍心,好几次准备冲上前去抚慰。这样断断续续强逼着自己锻炼忍耐,到了最后,已经到达了即使母亲就在眼前哭泣她也无动于衷的地步,仿佛那是完全不相­干­的人一般。而往常那些亲友,也不能够从任何方面把她识辨出来。

有一天,刺客馆主人找到崦嵫客,告诉她说:“平地雷仍然在江湖上布下许多控制,想要彻底查清这桩血案的来龙去脉,找到我这里来,希望可以得到帮助。你认为需要和他见一次面,以便自己多掌握一些信息吗?”崦嵫客断然拒绝了。刺客馆主人叹息着说:“一个人的力量是何其微薄啊,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呢 ?”

没过多久时间,已经入冬,在陕西有一户复姓第五的人家,忽然夜半遇匪,被屠杀得祖孙三代一个不剩。凶徒杀人的手法和凶残程度,与朱家血案如出一辙。这桩血案十八的影响也很大,平地雷怒可不遏,上书朝廷,希望再一次获得这桩血案的调查权,以息天怒。他办案的手法­精­密而周到,在江湖上曾经布下有用的耳目,分析起案情来,冷静老练,在公门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再加上朱门血案毕竟已经过去了几年,朝廷也不再迁怒,于是平地雷又重新掌握了公门大权,开始奔波江湖。

听说了朝廷的这桩人事变动,刺客馆主人对崦嵫客说:“终于到了仇家蠢蠢欲动的时刻了,你应该开始行动。”

崦嵫客却摇摇头拒绝了。

刺客馆在江湖上的地位很微妙,平常有很严密的情报网。又有一天,刺客馆主人对崦嵫客说:“似乎第五家还留了一个烧火丫鬟,因为去地窖取东西,侥幸逃过了一劫,现在已经被官府严严实实保护起来了,就连我也没有办法打探出她所说的详细情况。如果你可以自报身份,或许可以获得一些有用的线索。”崦嵫客这次仍然很坚定地拒绝了。

由于怀疑凶徒会再一次惨无人道地施暴,不仅第五家那个侥幸逃命的丫鬟被重重保护起来,连朱其礼的盲妻也被平地雷派人送到了非常隐秘而护卫森严的地点,保护得非常周到,唯恐出现更多的意外。只是每隔几天便派人向朱家的亲友托口信,报平安。

崦嵫客继续蛰伏着不愿意露面。刺客馆主人不明白她的意思,追问她说:“为什么到了这么关键的时刻,你还保持潜伏不动的态度呢?蜘蛛张网结绳,表面上看去,只是静静伫立在网中央一动不动,但一旦有所捕获,行动会非常迅速,毫不迟疑,那是因为它知道猎取的对象如果不及时处理,就会有网破虫飞的危险。一个人为了复仇固然可以隐忍到你这种世人难以测度的程度,但到了有利的时机,是一定要当机立断的啊!”

崦嵫客平静地说:“我希望您帮助我用最大的限度来保持我的身份秘密。”

刺客馆主人听了她的话,微笑着说:“我可以做到。”

过了两天,刺客馆接了一单报酬非常丰厚的杀人生意,刺杀对象居然是皖南栖凤谷的“倚桐婆婆”。倚桐婆婆这个人,是“落英水府”主人织叶先生的妻子,因为夫­妇­之间对于御木之术有不同的理解,互相争执不下,竟然两地分隔,不相来往,各自修炼。两人的­性­格非常要强,都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得悟天机,有所大成,用以证明自己所探研的求道之路才算正宗。刺客馆虽然高手云集,有的悍不畏死,有的老谋深算,但对于倚桐婆婆这种从不涉足江湖俗事的隐世高人,仍然认为非常棘手,没有人有一击得手的把握。刺客馆主人却不以为然地说:“这件事我亲自出马一定可以成功。”于是隔了两天就悄然出发了。

到了来年春天,忽然传来了刺客馆主人身亡的消息,尸体被送到京城的时候,刺客馆满座皆惊,却发现刺客馆主人早已经在出发之前布置好了身后的一切事宜,诸如继任者,所遗财产清单,种种不一而足。人们暗地里感到讶异,如果刺客馆主人已经预知了自己终将失手的结局,为什么一定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刺杀倚桐婆婆呢,难道他与倚桐婆婆之间竟然有着关系到生死存亡的仇恨吗?

抱着这个疑团,一些人忧心忡忡地过了大半年,却并没有倚桐婆婆上门找麻烦的事情发生,而崦嵫客的身份,也因此再也没有人能够知道底细了。

事情又过去了一年,江湖上忽然传来以巴陵寄衣山为据点的洞庭水匪倾巢被官府捕获的消息。这批水匪为首的被称作“巴陵蛟”,为人凶悍残暴,平素以劫商为生,杀人不眨眼,但因为寄衣山是一座洞庭湖的孤岛,易守难攻,这批水匪又­精­于水战,器械­精­良,官府也束手无策,这次却因为平地雷早在十年前就在匪群中埋伏了线人,事先趁夜遣大批兵力悄无声息掩至,加上内应花钱收买了一些人,并答允将来不追究罪责,断绝了岗哨,又在水井中布下了使人昏睡的药物,这才得手。

一经严审,果然这伙水匪便是当年朱门血案和第五世家满宅灭门惨祸的元凶,除此两大名案,更有许多少为人知的大案,都一一落到他们头上。朝廷得知十分震惊,着令不必等到秋决,当场立斩。

有人质疑洞庭距离吴地数百里,虽然同属江南,但究竟不是巴陵蛟的势力范围,为什么一定要奔越这么长的距离,去驿馆杀死朱其礼呢?即使图谋财物,似乎也冒了太大的风险,很不划算。平地雷的报告却说这是因为巴陵蛟恰好那一年庆祝一位江湖人物的生日,路过当地,故而犯案,朱其礼之死,当是偶然。至于第五的人家,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这大约就是为什么在案发当地苦苦查找都找不到凶手的原因了。

这件曾被宣扬得轰动一时的事情过去了很久,在人们几乎淡忘的时候,忽然传来了平地雷被捕的消息。这件事情非常诡秘,外人根本不知道来龙去脉,只有当时刑部的一位官员,隐约透露说是因为有人举证当年朱门血案的真正凶手,竟然正是这位名满天下的京城捕快平地雷幕后所­操­纵。京城官员之间派系争斗非常复杂而微妙,没有人知道朱其礼与平地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矛盾。只是平地雷在被收押后的当年夏天,忽然有人持大铁锥击碎天牢大门,悍然闯入,复以大力震断粗逾海碗的牢栅,将平地雷脑袋击得粉碎,血溅当场,然后飘然身退,不知所终。

据说平地雷在击杀了朱其礼之后,原本是想收手的,但因为朱家女儿的失踪,竟然寝食难安,终于才有了第五世家的惨祸,试图将朱浣纱引出来。大约也是因为这样,才在某些地方露出了破绽,最后终于暴露了自己吧。

京城牢狱不是等闲之地,派有重兵把守,防卫森严,根本不是人力所能破除,但这豪客竟然凭借着一己之力,如入无人之境,神通广大的能力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当即有官员报告称一定是有内部人员泄露了有关机密,只是查来查去,事情最终却不了了之。也有眼利的,竟然认出了这个人就是刺客馆的一名组织成员崦嵫客,后来去查证拘捕,这个人却已经消失在人世间,再也没有见过了。

刺客馆在前任主人意外身亡后,本来就声势大不如前,现在发生了这种事情,更加难为见容,也因此烟消云散,各奔一方,世间就再也没有这个神秘的组织了。

崦嵫客花费了将近十年的时间,终于为父亲复了血海深仇,将盲母接回家后,却觅地隐居在一座小山村里,恢复了女儿的身份,从此再也没有见她在江湖上出现过。附近的人看她身形娇瘦佝偻,形容丑陋不堪,都不愿意与她过于接近。

在崦嵫客居住的附近有一座坟,据说就是昔年刺客馆主人的衣冠墓,后人这才知道刺客馆主人竟然是故意用­性­命来让她彻底保留身份的秘密不被察觉,这份厚义,也算是骇人听闻了。

又过了两年,朱其礼的妻子因为身体孱弱,终于过世了。崦嵫客埋葬了母亲以后,依旧隐居在原先的村庄里,一直活到八十六岁才寂寞死去,没有再听说过有其他的传闻。

江湖异闻录之枣核记

程平湖,是汀州人。幼年的时候遇上异人,传授给他仙家道术,据说依照这种修炼方法可以长生不老。他娶的妻子名叫梨姑,是离空洞一脉的剑术传人,善于抚琴。程平湖曾经在太湖的船上听到她弹琴的声音,惊讶地说:“杀气很浓重。”果然没过多久,就看到有水匪相继来犯。梨姑端坐船头,以琴弦为剑,杀十五人。梨姑的容貌非常俏美,程平湖呆呆地凝望了她许久,梨姑也这样望着他。船到了埠头,程平湖对梨姑说:“我知道星尽峰有一道涧泉可以洗掉血污之气。”梨姑于是跟随他走了。

星尽峰位于西南方,劲峭凛寒,气­色­葱蔚,山顶有天湖,呈蔚蓝­色­,映着天空的白云落霞,风景非常清秀。四周古木参天,浓荫蔽日,是个适合隐居的好地方。梨姑非常喜欢这里,希望两人能够结庐而居。程平湖却告诉她说:“不可以。我与你成婚是因为情投意合,这是情yu到达了一定的程度必须依照的礼法,但眼下还不是觅地隐居的时候。”

梨姑问他缘故,程平湖说:“很多人不知道我的出身,现在既然结为了夫妻,不妨告诉你,我就是魔教沉雷谷的嫡系传人。”梨姑的神情又吃惊又困惑,过了好一阵子,才对程平湖说:“正邪两道本来是水火不容的,如果我师门知道了你的来历,一定不会放过我们。既然形势如此艰险,为什么还要出去抛头露面引起别人的注意呢?就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山峰上居住下来,抚琴舞剑,吟风弄月,岂不是很好的办法吗?”

程平湖说:“我必须先了结了一桩仇怨才可以做到,你愿意与我同行帮助我达成心愿吗?”梨姑答应下来。

程平湖的师父叫做蒲桥道人,大约是因为常年隐居在蒲桥山修炼土系术法,同道才这样称呼他,以前的名字已经被人忘记不提起了。沉雷谷本是魔教一脉,凭借着土术和机关布置有独到之处,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与蒲桥道人交往的朋友中有一个叫紫衣侯的,是后山的穿山甲成­精­得道,修成|人形,据说土遁之法非常巧妙神奇,善于酿酒,经常带着美酒来与蒲桥道人共谋一醉。某次醉后,对蒲桥道人说:“我听说沉雷谷嫡传的一宗法宝叫做瀚海黄烟梭,乘坐它可以瞬息千里,又有避禁天雷的护身功效,内心非常渴望见识一下。”

蒲桥道人惊讶地说:“这种上乘法宝的下落,在魔教中也是非常隐密的事情,你从哪里打听到的呢?”

紫衣侯支支吾吾地说是听某位朋友无意中谈起的,又一味央求着蒲桥道人让自己开开眼界。因为喝醉了,蒲桥道人也就忘记了“怀璧其罪”的警戒,大意地从一只石匣里把宝梭拿出来。紫衣侯接在手里,忽然变成另一个模样,眉目酷似当年魔教分裂后也以土­性­术法闻名的卷血神君,匆匆地驾着宝梭消失了踪迹。原来紫衣侯早就被卷血神君所杀死,只是借助魔教中一宗罕见的法术,利用他的躯壳来蒙骗蒲桥道人罢了。

事情的始末既然已经恍悟,蒲桥道人也悔之莫及。四处寻找卷血神君的下落却没有收获,加上宝梭失窃,受到沉雷谷主越大先生的责罚,历受了很多苦楚,终于在荒山里郁郁而终。

梨姑听说了卷血神君的事情,叹息着说:“恐怕不容易。但是既然嫁给了你,即使知道了结这段仇怨非常困难,对于自己的向道求仙也没有帮助,还是要尽力一试。”

破除“瀚海黄烟梭”的法宝叫“千钧魔鼎”,沉雷谷主越大先生因为程平湖的再三哀求,借给了他。寻找卷血神君的下落需要借用东山日照寺竹大师的“搜影古镜”,于是夫妻俩就跋山涉水到东山日照寺找到了竹大师。竹大师听说了这桩事情,皱着眉头说:“像我们清清白白的正道中人,怎么能与魔教混在一起纠缠不清?我不能答允你。”并且通知离空洞的金大佛来处罚梨姑的荒唐行事。梨姑流着眼泪说:“我并不指望自己能够修成大道。魔教虽然修行的方法怪异而残忍,但是程平湖的事情很值得同情,如今我已经是他的妻子,没有办法痛下决心舍弃他。”竹大师非常生气,拂袖离开了。

程平湖本来认为事情没有希望了,又担心梨姑会受到离空洞的严厉处罚,非常不安。梨姑却笑着说:“可以了。”半夜里果然拿到了搜影古镜。竹大师临走时背着双手原来是表示这件事情不能明示于人,离去时的方向和脚步的数字,依照法理推测是当天夜里的子时。果然一切都应验了。

搜影古镜大约有半尺大小,黑黝黝的四周刻着很多花纹和字迹,无法一一识别。用清明时节的无根水倾倒在镜面,佐以咒语,能够照见对方的下落。

已经知道卷血神君隐藏在极北大容山封冰谷,夫妻俩便开始启程动身。大约经过了半年时间才到达附近地区。当地的气温非常寒冷,即使是盛夏也呵气成霜。

某天投宿在一家客栈里,半夜里朦朦胧胧的,程平湖忽然听见有婉转动听的音乐从天上传过来,紧接着围墙外的树林里落下一条船,船上有曼妙轻盈的美丽少女载歌载舞,两个青衫的僮仆走过来邀请他说:“我家主人等待您很久了。”

随着僮仆走上船去,看见一个长髯高冠的白衣人端坐在主位上,举起琥珀­色­的酒杯笑着说:“人间的生活既清苦又复杂,为什么不继续做神仙呢?”他旁边的一个盛装女子和一个黄衣少年都发出很大的笑声。这两个人一个叫珍珠娘子,一个叫珊瑚公子。程平湖很疑惑地说:“一定是认错人了。”鞠躬着请求允许自己回去,长髯老者不以为然地说:“难道你果真忘却了过去的朋友吗?”召唤持桨的侍者划动船桨,于是这艘船就升腾到了空中,沿着漫天星光四处飞驶。

程平湖起初非常害怕,到了后来心想,也不过就是一死罢了。横下心来,坐到主人的对面,和他们一起喝酒赏乐,猜拳吟诗,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和恐惧,显得怡然自得。长髯老者笑着对另外两个同伴说:“看,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可惜堕入到尘世间,恐怕要过很多年,故人才会有这样的聚会了。”

说话的时候船降落在了一座岛上。程平湖询问岛的名字,珍珠娘子回答说:“这就是你从前所寄居修炼的枣仙岛啊,故地重游,也许会有什么机缘呢。”

岛上天气晴明,就像春天一样舒适,四周开满了奇异而鲜美的花朵,清泉山石,错落有致,雾岚遍布,景­色­时隐时现,就和程平湖从前所想象中的仙境一模一样。临近岛的左侧有一片树林,全部种植着枣树,枝叶间坠着累累的果实,颜­色­青翠,发出淡淡的清香,qǐζǔü有婴儿的拳头那么大。伸手摘下一粒枣子,放到­唇­齿间,枣­肉­清脆甘甜,入喉就化成清凉的甘液,吃下去以后神清气爽。没过多久腹中鼓胀,程平湖很尴尬。长髯客笑着说:“这是帮助你排泄身体里的浊气。”程平湖于是找了个偏僻的角落痛痛快快把体内的秽物排泄出来,重新找到三人的时候,忍不住又想摘食一个青枣,珍珠娘子笑着制止他说:“这种仙枣­性­寒,吃多了对凡夫俗子的身体没有好处。”程平湖只得怏怏地停手,暗地里把先前所吃仙枣的枣核藏在了袖子里。

四个人在枣林里命令侍者备下了酒菜,又有美丽的歌姬奏琴献乐,海风徐缓地吹过,天空湛蓝,气温舒适,让人产生了老死仙乡的想法。渐渐地,黄昏来临了,远处的海面上落霞如同一张织锦般绚丽多姿,长髯老者举着酒杯流泪说:“仙乡没有办法永远停留,日后我难免也要经过命运的轮回,托生到尘世经受无数的苦楚折磨了。今天我带着蒙昧无知的你重游故地,日后又有谁能引领我脱离苦难重归这种无羁无绊的散仙生涯呢?”言语间非常地怅惘。

珊瑚公子安慰他说:“请不要太过于伤感。像我们这些人,已经选择了做一名逍遥尘世的散仙,无法参悟大乘之道,受到命运轮回的安排经受劫难也是无法避免的,只有抱持着一颗坚定的向道之心,以后一定会有重见的机会。”

长髯客用眼光斜望着程平湖说:“这次别离后,是敌是友,恐怕说不清楚呢。”

程平湖微笑着说:“今天逍遥海外的游历,是我所不能忘却的,以后如果有机会重见,我一定会念记故人的感情。”

说话间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忽然远处的海面上轰雷阵阵,电光闪耀,天空变得­阴­翳沉闷。长髯老者脸上变­色­说:“我要经历的天劫终于来临了!”拂袖就飞到了半空,临走的时候叮嘱程平湖说:“不要忘记你所做下的承诺啊。”

程平湖正在惊疑,忽然天旋地转,陷入一阵无边的黑暗中。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回到了客栈的床上,只有案头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而自己满额都是大汗。于是把梨姑叫醒,详细说了自己在梦境中的离奇遭遇,夫妻俩都很唏嘘。程平湖忽然记忆起在枣林中的细节,急忙把手笼到袖子中,诧异地发现袖子里竟然果真留着一粒枣核,新鲜而温润,让他不知道自己所遭遇的究竟是一场梦呢,还是真实的经历。

继续向着严寒的大容山脉出发,大雪封了山路,四周全是悬崖峭壁,路上连飞禽走兽都绝了踪迹。卷血神君在雪山里布置了很多迷惑人的禁制,经常让人兜兜转转找不到路。这样过去了七年,但搜影古镜始终显示出卷血神君在封冰谷修炼的场景,两人也就坚持着没有放弃,终于在某次翻过了好几座山,到达了封冰谷。当时是在下午,恰好遇上卷血神君出外归来,两人的脚印为卷血神君所发现,偷偷在后面跟踪,趁着程平湖没有防备,向他­射­出了一把卷血神针。卷血神针是他用本体元气所修炼出来的暗器,和世间常见的不同,每枝针都由自己的­精­血炼成,具有与人心思相通的灵­性­,威力很大,远远超过同道所使用的各种武器。除非对敌的人具有金刚护身之体,或有上古异宝防身,否则就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神针破空飞出,卷血神君本来认为自己攻敌所不防,一定会杀死对方,但神针落在程平湖身上,却仿佛并没有让他有丝毫动弹,这才发现自己上了当。

搜影古镜的妙处就在于能够适时显现对方的踪迹。在卷血神君悄悄跟踪程平湖夫妻的时候,却不知道自己的踪迹完全被古镜所探破。离空洞有身外化身之法,可以利用草木山石化形成自己的模样,本身的躯体却远远遁开。梨姑正是利用这种术法骗到了卷血神君。三个人在雪谷里争斗,卷血神君的攻击强悍而凶猛,所发招式­阴­险而诡异,只是因为卷血神针被程平湖预先设制的土伏之术收去了,威力大打折扣,这才没有办法立即取胜。山谷里因为激烈的争斗,飞银溅雪,一片迷茫。有几次卷血神君试图利用“瀚海黄烟梭”逃逸,却被“千钧神鼎”压制着没有办法腾空飞跃。他对这宗宝物也存着觊觎心,于是继续交战。

程平湖的武功比不上梨姑那样­精­妙,但是­精­神振作态度顽强,随时都有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想法,非常拼命,让卷血神君很忌惮。过了半天左右,太阳渐渐西斜,程平湖终于体力不支,招数渐渐迟缓,就在卷血神君正冷笑着准备杀死他的时候,却发现程平湖用一种怪异莫测的方法消失了踪迹,就连梨姑也错愕地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苦苦支撑了片刻,程平湖又从原地现出身来,­精­神鼓舞,就好像没有半分消耗似的,又和卷血神君斗在一起。

过了很多回合,在他体力消耗殆尽的时候,躯体又完全消失了。梨姑利用这些机会养­精­蓄锐,接战了一会儿,才看到程平湖又诡异地现出身来,旺盛的­精­力让人惊讶。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卷血神君的力量渐渐在无数次的提聚中所消耗,行动也变得迟缓起来,最后终于被程平湖所杀死了。

卷血神君死后,身体化为一块坟丘,不停地从土壤里溢出鲜血来,即使冰冷的大雪也不能将它封冻。这是他历年来因为修炼某种魔教大法吸食婴儿­精­血所产生的结果,并不是什么值得诧异的事情。在他隐居的洞里,到处都堆积着森森白骨和婴儿残破的尸体,让人惨不忍睹。他的一些弟子也因为师父的死亡而作鸟兽散,其中最年幼的一名弟子叫做燕地雪,还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逃跑时被梨姑及时阻住,在准备杀死他的时候,燕地雪忽然流泪乞求说:“你已经忘记了在枣仙岛上所说过的承诺了吗?”程平湖忽然想起长髯老者说过的话,心里一动,没有杀死他,带他离开了雪山,托人把他送到沉雷谷越大先生那里,请求越大先生代为照料。后来燕地雪竟然因此练成了魔教中罕见的“厚土大法”,在越大先生殁命后接掌沉雷谷一脉,竟然将这个魔教支脉整治得有声有­色­,风云之势不输于青木教。

程平湖向梨姑说明了诛杀卷血神君的经过。原来在交战中每当力竭的时候,他都能够凭借着脑海里的记忆,通过袖中的枣核回到长髯老者所带他去过的仙枣岛,吃下一颗硕大的青枣后,就会­精­神倍涨疲倦顿消。但是每吃下一颗青枣,他对那座岛的留恋就会增加三分,更加地舍不得离开,完全是凭仗着胸中对仇人的一股难以抹去的恨意,这才克服掉那种逍遥出尘的想法,回到大容山封冰谷的激战现场。其间的心理诱惑与抗拒,非常巨大,比和卷血神君的争斗还要凶险。一旦心神晃动受到蛊惑,就再也回不去了,梨姑也将因此凶多吉少。

两人正准备把“搜影古镜”送还给东山日照寺的竹大师,忽然某天在路上发现这面古镜竟然化为了凡物,表面上看去和以前没有两样,但无论如何施术作法,灌以无根水,都不能显现出任何痕迹了。梨姑叹息着说:“这是魔教的秽气长年沾染才毁失了宝物。”心里很难过,认为对竹大师不能交代。过了不久,在洛阳城外兰因寺借住的时候,恰好有东山日照寺的僧人百纳找了过来,替竹大师捎来口信说,在人世间做下三千善事可以恢复古镜本来的神威。

三千功德,对于佛门中人来说已经是很难完成的壮举,更不用说像程平湖这样早年出身于魔教,耳濡目染都是血雨腥风的人了。

一直到十年之后,程平湖才把那面恢复神力的“搜影古镜”交到竹大师手上,屈指算来,离当初借镜竟然有十八年的时间了,当年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如今变得老态龙钟。竹大师细看了程平湖的容貌神情,笑着告诉梨姑说:“他眉目间所有的戾气都消磨殆尽,以后的遭遇应该很平坦了。”

谁知道竹大师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程平湖突然不辞而别,从此再也没有在江湖上露过面,仿佛世间从来没有存在过他这个人似的。梨姑猜测他是去到了曾在梦中到达的枣仙岛,就托请同道中人在东海和南海留心寻找,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宛如那座岛根本不可能存在一般。

梨姑为了程平湖,差点儿毁却道基身堕魔道,又在年轻的时候陪同程平湖恶战卷血神君,耗费了无数的心血,到头来却落得个孤独终老的结局。别人都猜测她心里一定有很多苦楚,但她却若无其事地继续用琴和剑在江湖上行走,遇见欢乐的事情就开怀大笑,碰到悲伤的场面就哀伤落泪,竹大师评价说:“这是一个奇女子 。”

某天夜里,梨姑忽然在夜宿小怀岭时,听见有乐间飘荡,竟然是程平湖驾着一艘船从天空降落下来,哀叹着说:“每当我回想起从前与你生死相依的种种情形,就会觉得仙岛不容易居住,现在总算有机会可以把你也载往那里了。”挽着梨姑的手,神情恳切地请求她上船。梨姑却淡淡地拒绝了,微笑着说:“能够见上一面,了却年轻时候的情意,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以后我们各自都要保重。”程平湖很诧异地说:“一个人在尘世间百般修炼,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得到这样长生不老的机会,脱离命运的控制,任意遨游四海不受羁绊吗?为什么你要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呢?”梨姑回答说:“我所要走的路是和你有所不同,所向往的境界也和你有所不同,大约这就是所谓的‘境’的区别吧 。”

程平湖只好寂寂地离开了。过了几年,梨姑忽然回到了离空洞,隐居在深山里,再也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

江湖异闻录之李前溪

荆州人李前溪,从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谁。在外面以流浪为生,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生活没有着落,非常贫苦。十五岁被剑客李复言收养,在深山里练习剑术,到了十七岁的时候,有了非凡的成就,同门的师兄弟都远远不能和他相提并论。他的师父驱逐他离开师门,叹息着说:“在教导你学习剑术方面我已经到了技艺穷尽的地步,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李前溪不甘心地说:“剑道上的成就应该用什么来形容才准确呢?我听说就像连绵的山岭一样,此起彼伏。师父你所传授的剑术,能不能够让我一览众山小呢?”

李复言生气地说:“你太狂妄了!一个人应当知道学无止境,怎么可以在没有见识到别人高明剑术的情况下,冒失地以高手自居呢,这是很危险的事情。”李前溪急忙向师父认错,其实私底下却不以为然。

离开师门以后,他在江湖上历练了一段时间,见识了诸多剑术名家,并且将他们一一击败,心里就更加地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了,洋洋自得地认为普天之下,所谓的剑术高手不过如此,大约能胜过自己的,不过寥寥数人,而这些高手却又长年深居简出,不出来和世人交会,真是莫大的遗憾。于是千方百计地四处寻找那些隐世剑客,希望和他们一较长短,获知自己在剑术上真正的成就究竟怎么样。

李前溪不喜欢喝酒,每当闻到酒气就很不舒服,如果酒气过于浓烈,甚至会醺得他出现呕吐晕眩的症状。有一年听说长安附近的几枝山下住着一个会剑术的老翁,平素和普通人一样以农田耕作为生,相貌也不出奇,但是际遇非常奇特。他的剑术竟然自承是在酩酊大醉以后,在醉意里见到仙人舞剑而学成的。当时江湖上有一个以剑术高手自居的人,叫做宋曲径,剑术已经非常高妙了,也曾和李前溪有一面之缘,两人比试剑术,直到三百招以后宋才落败。宋曲径听闻了这件事,特意不远千里前去拜会,结果看了老翁舞动长剑不过三招,就马上服服帖帖地抛下自己随身佩带的利剑,嫌恶地说:“我这种资质的糟粕哪里配说剑术这种事情呢?”这个人从此就没有音讯了。老翁的名气也因此在江湖上扩展开来。

李前溪听说了这件事情,急不可待地打马长安,四处问路,终于找到了老翁。老翁却愠怒地说:“剑术这件事情,比起乡下人耕田、Сhā秧、收割,不会有区别。为什么你们偏偏要纠缠其中不得解脱呢?”李前溪认真地回答说:“这就是所谓的追求‘道’的过程。耕作是道,饮茶是道,练剑也是道,并没有孰高孰低。每个人都需要通过不同的途径来领悟‘道’,这就是生命存在的意义。您的话固然有道理,但我也不能因此弃‘道’而荒废了自己。”他的态度很诚恳,和那些前来向老翁讨教剑术的人不一样,老翁于是笑着说:“今天夜里我们共饮几杯吧。”

李前溪于是准备了一些上等的美酒和菜肴,派人送到老翁的茅屋里去。老翁却坚决拒绝了,只是用自己家里酿制的劣等高粱酒来款待他,佐酒的也不过就是豆腐花生之类的农家小食。李前溪闻到酒的香味就忍不住肠胃翻滚,却只有强行忍住,继续端坐在那里,说:“我恐怕酒力很弱,没有办法陪您尽兴。”老翁说:“醉乡宜频到啊!”一杯接一杯,竟然足足喝了三大坛酒,这才大笑着说:“因为怕人­骚­扰,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喝过酒了!”于是拾起扔在茅屋角落里的一支锈迹斑斑的断剑,在屋前的空坪里舞动起来。他的动作就像飞鸟掠过天空一样找不到痕迹,也像轻风拂过山冈一样无法捉摸,李前溪呆呆地看着,一直到半个时辰以后,老翁收了剑,径自回房酣睡过去,他还觉得刚才所看到的剑舞只是眨眼的一瞬间,那些­精­妙深奥的招数根本没有办法进行记忆和分析,就更谈不上什么对阵了。

先前陪着老翁饮酒,尽管身体极为不适,仍然能够凭借多年练剑过程中锻炼出来的坚强意志进行克制和忍耐,现在见识到这样神奇的剑术以后,竟然觉得全身有如酒气上涌,醉倒在地上,一直到第二天黄昏才醒过来。鼻息里仍然残留着浓醇的酒香,这是很奇妙的事情。

再与老翁交谈,发觉他和醉了之后的举止完全不一样了,魁岸的姿态变得瘦弱畏缩,飘逸出尘的动作变得迟缓衰弱,论及剑术也显得懵懂无知,就和寻常山野村夫没有两样。面­色­苍白,气息微弱,这是因为过于透支体力产生的后果。没过多久老翁就死去了,临终的时候告诉李前溪说,在醉意蒙眬中他可以遇见一个黄衫客,自称通过修炼剑术而悟道,因为躲避四百九十年一度的天劫,竟然找到一种方法,藏身在醉乡里,侥幸没有灰飞烟灭,却因此变成了一缕虚魂被困在醉乡而不能脱身。只有通过醉酒后的迷茫般的游魂状态才可以看到他。黄衫客,传说中是一个很神秘的剑客,消失在江湖上很多年了,李前溪曾经听师父谈及过他。

知道了黄衫客的际遇,李前溪觉得很唏嘘,认为像这样超凡入圣的剑术高手都没有办法逃脱人世间的苦难,自己就更加力不从心了。这次际遇对李前溪的触动很大,于是他回到了荆州,买下当地的一幢宅院,闭门过平静的世俗生活,静心研悟在剑术方面更­精­深的道理。据说后来他仗之大显神通的风驭剑法,就是在此潜修期间会心而悟的。只不过当时并没有经过太多的患难,较之往后自然没有那么圆熟自如,但已很是惊世骇俗了。

楚地盛行巫术。荆州有一个和尚叫做石上花,据说先前是跟随着金大佛修行的弟子,因为心智蒙昧,受到魔教的蛊惑,竟然投靠了湘西巫教,跟随着伤夫人学习巫法,兼容了正邪两道的特长,既­精­通无坚不摧的金系术法,兼又内蕴绵软无形的巫术,算是有了大成就,很多负有盛名的高手都奈何不了他。有一年石上花经过李前溪的房子,骑着马绕行院落转了三圈没有离开,诧异地说:“从门缝里吹出来的风息有剑锋的气机。”犹豫盘算了很久,竟然不敢推门而入。回去报告给伤夫人,伤夫人说:“依靠修炼道术而有成就的人之中,没有听闻过李前溪这个名字。”最后仍亲自前往一试。去了以后竟然失去了消息。湘西巫教的人都对此非常惶恐,大规模地派了高手前去荆州李宅,却发现人去屋空,没有得知李前溪的去向。

这件事情非常隐秘,巫教不敢示之于众。青木教主谢中天不知道从哪里打探到了消息,叹息着告诉弟子半尺罗:“天地间充满了劫数,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有的仿佛震天撼地摧山倒海,有的却宛如白云苍狗来去无痕。伤夫人如果得以安全渡过这一劫,恐怕就距离飞升仙界不远了。”

过了半年,见到伤夫人带着李前溪回到了湘西巫教。

半尺罗十分佩服师父的判断,哪知道谢中天又说:“伤夫人误了自己啊,他日一定难逃大限。”后来,伤夫人果然死在徒弟鬼女子的手里。起因竟然是因为荆州书生方友松。据说方友松的剑法传自李前溪,曾经在某次从伤夫人手底逃生时,使用了李前溪非常诡异的“悲徘徊”身法,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巫教中有一种很隐密的蛊术,叫做“相许惑”,施术的人要把自己的­精­血经过很困难的方法提炼成一根根的血丝,平常隐藏在秀发之间,光亮柔滑,与青丝掺杂在一起,无法轻易辨识。这种术法大约与道家所谓的元婴类似,虽然不具有人的外形,却有非常强劲的攻击力和控制力,如果受到损伤,施术的人也因此难以得到善终。东山日照寺的竹大师曾经与伤夫人有过一段来往,评价说伤夫人的­性­格非常倔强,所练的武功术法也是走的刚猛一路,大约是因为天­性­里柔顺温存的一面,已经耗化成为­精­血之蛊了。很多人猜疑伤夫人把这种一往无前的蛊术施在了李前溪身上,才致使李前溪中年­性­情大变,身堕魔教,以至于众叛亲离,就连他的师父也拂袖与他断绝了师徒情谊。但这些传言的真伪,就没有人能够知道了。

海外的方丈仙山,本来是不涉足江湖事的。这一年听说了李前溪投身魔教的消息,忽然让一个中年­妇­人俞大娘来和他比试剑法。俞大娘,就连方丈仙山的很多人都竟然不知道她的来历,是一个在岛上洗衣的­妇­人。

俞大娘还没有战李前溪,有人就诧异地问:“为什么石上花从正道叛教投靠魔教,并没有受到惩罚,反而要这样对付并没有犯下什么杀孽的李前溪呢?”有人回答说:“从其中可以知道人之轻重呀。”离空洞的金大佛也听到了这样的解释,微笑着摇摇头,认为不是这样的。但当别人问起原因时,他又微笑着摇摇头,并没有解释什么。

湘西巫教很神秘,在当地的民众中有非常大的影响力。俞大娘刚刚到达某个小镇上,就有人向伤夫人报告了她的踪迹。李前溪也因此得知了消息,于是派人送了一封信,约在当天晚上的神农峰顶。两人于是在峰头试剑,据说犀利而纵横的剑气笼罩了四周,不要说观望的人群,就连空中的云雾也被荡涤消散得毫无影迹。没有人能够在那样锋芒毕露的剑气笼罩中近距离观察这两个人的比剑过程。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空中传来女声的凄厉呼痛声,远处的巫教弟子喜形于­色­,报告伤夫人说:“一定是李前溪占据了上风。”伤夫人说:“现在不要急着妄下断言。”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山峰上闪现出明灿耀目的剑气,报讯的人喜滋滋地向伤夫人说:“这是李前溪最擅长的剑光,看来已经把俞大娘的剑气完全压制了。”伤夫人仍然摇头说:“现在得出结论未免为时过早。”

这样来来回回观察了很多回合,峰顶终于消失了令人耳目错杂的光影声浪,一切归于平寂之中,很久都没有动静。报讯的弟子战战兢兢问伤夫人如何应对,伤夫人冷静地坐在房间里说:“再等等。”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到远远地在神农峰顶传出一阵长啸,洋溢着分外的喜悦与奔放。巫教的弟子都识辨出这是李前溪的声音,纷纷奔走相告,说:“连方丈仙岛的高手都被击败了!”只有伤夫人脸上露出悲痛的表情,赤着脚从锦榻上跑出来,望着遥远飘渺的天空,向弟子鬼女子叹息:“他将要离我而去了 。”

果然这一战以后,人们在神农峰顶找到了俞大娘的尸体,神态安详,身体完好没有血迹,但是李前溪却并没有再回巫教,而是完全失去了踪影。鬼女子安慰伤夫人说:“一定是担心方丈岛失去颜面而派遣出更高强的敌人,将会给巫教带来恶劣的后果,才会只身藏匿的吧。”伤夫人叹息着说:“世间的感情微妙多变,这是你所不能全然学习的,要靠自己的经历与体会。先前他之所以为巫教所用,是因为迷恋于我身上流动着某种外人所不能给予的气韵。这种气韵,既接近于男女之间的情爱,又类似于母亲般的怜爱,李前溪的一生固然多姿多彩,但是因为经历过失怙之痛,即使通过修行剑道使心灵澄澈,情感上的缺失仍然不是理智所能抵御控制的。我现在所说的,就是巫教中关于蛊术的要义,如果你将来能够有机会领悟到这一层,世间将没有什么人可以做你的敌手。”

鬼女子惊讶地说:“原来师父果真在李前溪身上种下了巫教最厉害的蛊毒‘相许惑’。而今李前溪不知所终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伤夫人叹息着说:“要知道人力是有穷尽的啊。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并不是像你所理解的独成一体,而是环环相扣井然有序。山峰上的孤松看上去是全世界的顶点吗,它所依赖的却是岩缝里泥土的滋养;泥土看上去辽阔无边,却又由万物死亡后的骨­肉­所转化而成。世间不管多么高明的法术,也因此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并没有绝对霸道得令人无从抵抗消解的力量。外人认为我­性­格倔强好强,功法也是走的刚烈骤猛的路数,就断定这是一个偏激而难以接近的­妇­人,事实上并不是这样。俞大娘就是因为了解到蛊术的特点,才能够顺利地把我种在李前溪体内的蛊毒解除掉,我想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伤夫人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黯然,仿佛成了一个满怀春思的少女。过后鬼女子再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表情。

后来青木教联合魔教其他的势力大举进攻方丈岛,这件事情过去了十年以后,有人游历海外,曾在某座荒岛上见到过剑客李前溪,当时,屈指算来,他已经应该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却还和离开湘西巫教时有着一样的中年面容,穿着朴素的衣裳,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似乎再也没有和魔教有过任何瓜葛,但也没有与正道的人有什么往来。有人传说他的驭风剑法已经到了当世第一人的高绝境界,成就超过了当时以飞剑之术闻名于世的姜白鹿。姜白鹿听说了这种传闻非常不甘心,曾经三次买舟出海,最后一次是在冬天,从此没有再返回。

巫教后来曾经一度执掌门户的鬼女子,后来发现当年出身于方丈仙岛的洗衣­妇­人俞大娘,竟然也曾经出身魔教,似乎与伤夫人有着深厚的渊源,wrshu.с○m碍于辈份与礼仪,她没有把这件事情追查到底,关于李前溪身中蛊毒的细枝末节在世人眼中就显得更隐秘了。

李前溪在海外的孤岛上生活了三十多年,并没有像别人以为的那样凭借着­精­深过人的剑术悟出天道飞升成仙,终于寂寂老死。日照寺的竹大师曾经评价说,这样超凡入圣的剑术,大约连神仙也是可以抵敌的。谁会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呢。

游历海外的修道人士,把李前溪的尸骨带回到荆州的深山,李前溪从前师门的旧友和后辈埋葬了他。一年以后,有练习剑术的江湖人前去凭吊,发现孤坟的泥土散出浓烈醺人的酒香,掘开坟墓看时,棺材里的尸骨荡然无存,但是那股酒香莫名其妙地从坟坑里散发出来,令人闻久了竟然产生晕眩感。掘墓一看究竟的人们赶紧复原了坟墓,但是那股酒香一直没有消散掉,绕着坟堆很多年。这是非常奇异的事情,那座山后来被人称为埋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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