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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信箱 正文 以爱之名(二)

章节字数:4102 更新时间:09-10-17 06:29

如果痛,一直在极点上持续,是不是就不算痛了?是不是就能习惯了?习惯那些孤单的路,冰冷的床?

真的,许延静静地想,我已经渐渐习惯了,从一刻不停的煎熬,到几小时的阵痛。我已经不会每分每秒想起你,除了一伸手时握住了风,一抬头时放空了笑,还有实在无法填满的光­阴­里响起的那些歌谣……

我会关心人,也能接受别人的关心。会为一些不公正的事不平,为他人的不幸痛心。为缺损叹惋,同时也为圆满欣慰。

味觉恢复了,能尝出食物的滋味;嗅觉恢复了,能闻到草木的清香。视力也恢复了,我看见天是蓝的,风是透明的。皮肤可以敏感地察觉气候的变化,汗水和污渍开始让我难受,而洁净的衣物令我感觉舒服……

我的脑子开始重新工作,我赚了很多的钱,我做了很多的事,我像我答应你的那样,好好地爱惜自己,我的健康也日渐恢复,我还胖了……

在那些寂寞的长夜里,我也能睡去,偶尔,还会做些与你有关的,美满的梦……而不像过去那样,失心疯地想去撞墙……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你,生命是一种机械的延续,所有的鲜艳都是没有灵魂的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所以你不遗余力地制造这个假象,宁愿我怨你,也要让我相信,你一直在某个地方,跟我一样生动地呼吸空气,享受阳光……你知道,这样我才能够忍耐,即使怀疑,也会一直等下去……

为此,你把自己藏起来,在这个冷寂的房间,在那些孤单的日子,面对一次次跌倒与爬起的疼痛,静待那些最简单的动作,被病痛渐渐没收……我听得一清二楚……却茫然无知……

许延将额头抵在墙壁上,耳中那些顿挫的声响铺天盖地,从晦暗时光里蜂拥而来,顷刻压得他喘不过气……

不过也好,也好,如果我发现你离得那么近,是不是就再也忍不住,再也玩儿不了,这个属于我们的游戏……如果那样儿,你该多伤心……

可是,一个游戏玩儿太久,会累的,等你回来,我们还是换个游戏吧,我也不用跟周涛玩儿了,从小到大,只有我们俩,多个人,我不习惯啊。而且,他连游戏都不会玩儿,你给我的小骨片儿,是他能找到的吗?他还那么心急,愣不丁就给我送回来了……

许延想起人工湖边那摊肮脏的淤泥,想起周涛那天下意识拍着膝盖上的污渍,吃吃地笑,他真笨啊,他一定没听你的话吧?

这世上有谁,还有谁,会为了我,翻遍每一寸荒草,探遍每一处泥淖……只有你,只有你,从来只有你……

你知道死亡是一种极甜美的**,一如那些昏迷的日子里,馥郁芬芳的黑……所以后来下雨了,像那些流落在城墙上,湮没在秋风里,收藏在花瓣间的,那些压抑的哽咽……可是这些还不够的,远远不够……除了实实在在的你……

所以,别再藏了,快回来吧,让我猜猜,还要等多久?许延转过身,背靠在墙壁上,闭上眼睛默默地数:一小时?十分钟?二十秒?

光线渐渐地黯淡下来,房门‘咔嚓’一声轻响,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许延抿着­唇­笑了,缓缓地抬起头,语声轻柔:“给我吧,不用忙了。”

“许延……”丁珉看看身旁沉默无声的秦可可,困难地组织语言:“你说什么……哦,封毅他……”

许延微弱地笑了,嘴角在朦胧的光影里散开梦境般的温软:“……昨天,还是前天?”

秦可可看着他,蓦然泪落如雨,垂下头,将包里那个深蓝­色­的瓷罐儿小心取出来,声音暗哑难辨:“……前天。”她轻轻放到许延手上,拉拉丁珉,转身退了出去。

“真好,哥,咱们又在一块儿了。”许延感受着怀中那实在的轮廓,满心安逸:“你想我了吧?”他俏皮地弯起嘴角:“想藏到绿姬那儿,溜回我身边。呵,我就知道!你装得再酷,也还是从前那个,贪玩儿的,”他的嘴­唇­轻触着那一脉清凉,耳语般轻悄:“小屁孩儿……”他在奔流的泪水中温柔微笑,他说:“小屁孩儿……”

天完全黑下来了,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延延等了你那么久,都困了,咱们先睡一会儿好吗?哥好久,都没陪延延,睡过了……”

他挪到床前轻轻缩上去,头钻进被窝里,轻触着怀中那一片光滑:“要是我没那坏习惯,哥是不是,就不用急着逃跑了?那哥就有时间,编个更好玩儿的游戏了……可是,”他用力收紧手臂,边哭边笑:“我偏要,我偏要,我要哥哥,睡着了还想着我……哥是延延心里,最man的男人啊……”

长街上困顿着一辆辆交头接踵的车子,路灯在瓢泼的雨线里­精­疲力尽地晕开:“许延,他既然早知道,为什么还……”丁珉又一次无奈地停下车,越来越不安:“可可,我们还是回去看看吧。”

“他想,让他安心。”秦可可从包里掏出支烟,眯着眼睛点燃:“所以无论如何,都会熬下去的。”密闭的车厢里,幽蓝的烟雾,极缓极慢地飘起来:“这两个人……”她微不可察地吸口气,伸手在烟灰缸里慢慢蹭去那层灰白,心底郁积良久的怨怼,也如那层浮灰,悄然地,松开,散开:“怪不得,封毅宁可吃那药,也不放心朱华……非要亲自给他做手术。”

“那,紫菱的事……”丁珉皱起眉,烦躁地拿起烟盒,也点了一支:“还好,他刚才没问。”

“要是,问了还好,”秦可可打开一线窗,烟气郁滞地漫淌出去,她看着窗外朦胧的街景,语音模糊:“瞒不住了……”

二〇〇六年冬,许延去了趟北京,接了萧齐来G市,年假时,搭上了北上的列车。

两天之后,白河镇:“等久了吧?”许延走出站台,拉开车门,跳上那辆停在路边的军车。

“嘿,没事儿,”小赵踩住离合,发动车子:“我马上就退伍了,灾后恢复也搞得差不多了,呆在部队里又没啥可忙的。”

“哦,退伍了,”想起小赵过去总念叨着回去看媳­妇­,许延笑道:“就可以回家了。”

“唉,其实挺舍不得。”小赵难得地没开玩笑:“在部队,呆惯了……”

“嗯,也是。”许延扭开头,看向窗外苍凉平坦的寂静荒原,小心护紧怀里的背包。

车子如履薄冰地颠簸,道路凹凸不平。曾经的村落已经夷为平地,山壁在寒风中豁开巨大的裂口。二十一公里那条沙石路面,也已被倾泻的山泥和肮脏的衰草覆盖。而河岸边那两匹一黑一白神骏的马儿,现在又去了何处安家……

“许延,这儿已经不能住了,”半小时后,车子开进二〇五那条熟悉的沥青路,小赵放缓车速,避开一道未及修缮的裂缝,停在一村路边:“队上临时搭了宿舍,你过来跟我住吧。”

“好,”许延打开车门:“我回去看看就来,麻烦你了。”说罢跳下车。

“什么话……”小赵低头转回身,从后座取过一件军大衣,向他递过来:“穿着吧,专门给你准备的,不然,”他嗓子微哽:“你哥该怪我了。”

“嗯。”许延接过来,没说什么,轻轻抖开罩在身上,就像当年在站台上,那人红着脸低着头,漆黑的发丝层层滑落,**的手指,一颗又一颗,细心地为他系上纽扣。

雪,还是那么白,散着冷气在冬日的寒风里无声沉睡。剥落了墙皮的残垣断壁露出冷硬的棱角,黑瓦在砖石丛中积尘纳垢,不知谁家的锅头反扣在路中间,只冒出个巴掌大的,灰黑的顶子。蒿草蔫黄萎败,东倒西歪地吊着冰棱。

许延慢慢地走着,看着,那满目苍痍,越走越慢……近了,近了……他眼眶湿热,顷刻就化作冰凉的霜花。自家那间院子已经面目全非,徒留几幅斑驳的墙,门板埋进了雪地里,贴过窗花的那个窗户,如今只剩,空洞的木框,冷风呼呼吹过来,穿过去,吱吱呜呜地叫嚣。

他低咽一声,缓缓看向隔院,突然顿住,同样破败的断墙破瓦边,那一道红砖院墙,竟不可思议地,完好无损地安然伫立着。红红的砖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粉,糖糕一般,反­射­着耀眼的晶莹。

许延快步跨过去,收紧背带,把背包固定在身后,立刻弯下腰手脚并用地清理墙下杂乱的碎石草木,直忙了半小时才长吁一口气,看着那完整的墙体,欣快地扯出一丝笑,像那个下雪的晚上一样,伸出手指轻轻一拉,将那条糖糕切开一截,再轻轻一拂,雪粉飞扬中,那片儿被磨得光洁平滑的墙头,终于清晰地展露在阳光下。

他两手一撑稳稳地坐上去,擦擦颈上的汗将背包解下来,小心抱在怀里:“真好,哥,咱们终于回家了,”他欢快地笑:“今年冬天,咱们就留在家里过年好吗?”他琢磨着:“不过开春以后,还得去G市,等咱爸咱妈都老了,哥再跟延延回来,到那时,咱们就再也不用走了。”

“嘿,”他笑道:“你又该笑延延懒了吧?可是,延延真的有点儿累呢,就想天天跟哥窝在家里,好不好啊哥?”他轻声问:“哥,你答应不?延延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应一声儿呀……我就想听哥,说一句话……”

他压紧眼睛,吸着鼻子:“嗯,哥也累了吧,那还是听延延说吧,”他将下巴磕在背包上,低低地:“哥,你以后,别忘了来找我啊,你说过的,延延是哥的宝贝儿……你舍不得我的,对不对?这辈子,叫你先跑了,下辈子,你要多陪延延啊……”

许延哽咽着,将脸压在冰冷的墙头上,砖缝里的雪末在温热的鼻息里雾一样散开。雪花,漫天飘洒,纷纷扬扬,落在泥地上,枯枝上,破瓦上,落在他弓起来的肩背上:“哥,我就哭这一次,真的,以后再不让你心疼了。”他深深地吸口气,擦把脸坐起来,都已经回家了,还哭什么呢?这儿再破再烂,也是咱俩的家啊……

谁说不是呢,灾祸可以摧毁村庄,摧毁道路,摧毁文明,可是,这一片简洁素雅的广袤大地,是永不会被摧毁的吧。当积雪缓缓消融,当春风悄悄吹送,每一道剧痛过后的伤痕里,都会再长出鲜­嫩­的叶,开出灿烂的花……所以,她是母亲,她是最慷慨无私的,生命的源泉。

而那些崩裂的山,那些倾倒的树,那些坠落的巢,都会在新的年轮里,汲取阳光雨露,顽强不懈地挣扎着,绽放出又一次耀眼的绚丽。那条颓瓦残垣后面的,他们曾手拉手爬过的山路,也会再度结出红红的梅子,铺满酥软的松针……

一阵风,带着泥土的清新,跋山涉水而来,他仰起头远远望去,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轻快地走在前面,在温暖的阳光下回过头来,对着他露齿一笑,那双明净的眼睛灿若星辰,他说:“你是我的宝,你是我的宝……”

二〇五信箱 正文 回家(一)陈生番外

章节字数:3884 更新时间:09-10-20 16:19

我在饮马河滩一个偏僻荒村长大,除了寒冷和疾病,那里到处都是树林,落叶在河水里淤积成厚厚的污泥。三十年前,只有寥寥几户人家,只能靠打猎为生。

我从没见过我妈,见过也忘了。有次我爸进山回来,在邻居家的炕头上找到了我,那时我四个月大。据说我妈放下我后,跟着一个跑船的汉子走了。

在这个条件落后的村子,跑掉的女人不只我妈一个。我爸很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儿,只在我七岁那年,有次喝醉了酒回家大力拍着我的背说:“儿子,爸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供你读书。”然后就嗷嗷地哭。

第二天爸把我托给邻居,开始出门四处给人打短工,­干­些力气活。八岁上,我进了饮马河镇小学。

我不是念书的料,玩儿命用功也只念了个初中结业,虽然在当时那个村子里,已经算是个登科状元。邻里们把我夸上了天,我自己却苦恼得不行,心里觉得对不住我爸。我爸没为难我,说这就是命。

我不信命,就算念不了书,也不是非要留在这受穷。十七八岁上,我出门­干­起了泥水工,一­干­就是十来年。我有力气,手艺也还行,维持温饱之外,还攒下了一点钱。­干­活的工地也不再限于附近城乡,有次听一个工友说,G市建筑队给的工钱高,我就来了这里。

二〇〇三年,我进了张健华的工程队,这人很义气,没架子,也不拖欠工资,我打算留下来。当时队里包建的是G市最大的楼盘,新天国际公寓,位置在沙岗镇。我们住在工地的简易房里,张健华挺大方,让两三人用一间,所以不用像以前那样,十几人混睡在地板上。

因为住得宽裕些,零四年秋天,我答应我爸来看我。我没想到,他一来就被工地掉下的砖头砸了脑袋。因为这事儿我认识了封毅,我的生活从那以后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我爸手术后昏迷了两个月,签同意书时,医院就告诉我,开颅手术的病人可能会昏迷不醒,长短不一定,有些再也醒不过来。

封大夫是我爸的主治医生,听其他病友说,他是这里技术最好的脑外大夫,比那个胖主任还强,而且马上就要提职。他负责的都是疑难病例,如果没有张健强的关系,我想我爸的手术不会由他做。

封大夫跟别的医生不一样,中西医都耍得漂亮,他没有那种冷冰冰的味道,从不说含含糊糊的场面话吓唬你,让人觉得很踏实很放心。还有就是,他很好看,不是那种小白脸的好看,他身条瘦一些,但个子比我还高,长相很硬气,很爷们儿。

他每天下班都来给我爸做针灸,还嘱咐我不要着急。我开始以为他是看张健强的情面,后来才知道,他对自己的病人都那样儿。

他是个好人,有次一个打工仔让车床轧了胳膊,没钱做手术,血淋淋躺在急诊室外,他二话不说就给人垫上了。因为都是东北人,他有时会跟我唠上几句闲话,我知道那事儿后给他说:“封大夫,这没钱的病人多了,您有善心,也接济不过来啊。”

“我没想要接济谁,人都得靠自己,靠人一点接济顶个啥。”他边给我爸扎针边说:“那天赶巧儿碰上了,俗语不是说吗,救急不救贫。而且啊,”他拔了针笑着说:“手术费我让医院找他老板追回来了。”

我这才知道,他是好人,但不是那种老好人,有时候还做得很绝很狠,比如对他自己,但这是后来的事儿了。

十一月中旬,有天半夜我还没睡着,那时我爸已经醒过来了,说实话,有封大夫看着,我还真没担心老头子不醒,我担心的是钱。G市的物价太高,医药费更高,我爸住这几个月院,把我攒给他养老的钱都花空了。

睡不着憋得慌,我起来到小卖部买烟,经过手术室侧门突然听见很大声的吵闹,这偏门一般没有病人家属。我回头一看,竟是朱胖子黑着脸在骂封大夫,手指头都快戳到人鼻梁上了。这朱胖子平时还算和气,我第一次见他怒成这样儿,我心想别是封大夫口碑好压了朱胖子威风,他要找碴。我马上跑过去。

“你还要不要命?等不及坐轮椅了吗?肝功能本来就受损了,又在服用丁螺环酮,怎么还能吃卡马西平?!”朱胖子吼道:“肝中毒怎么办?诱发心肺并发症怎么办?”朱胖子气得手指发抖:“FRDA最怕这个你不知道?!”

坐轮椅?我大吃一惊,虽然不明白那药名病名,听朱胖子的口气,好像很严重,封大夫身体看着挺好呀,虽然今天神­色­很不对。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脸­色­铁青,眼睛黑得没底,脑门上还冒了一层虚汗。

“坐轮椅,迟早的事儿,”封大夫声音不高,但冷得瘆人:“他的手术我一定要做。”

“他昏迷不醒,知道是谁给他做?!你就这样蛮­干­?”朱胖子气急败坏:“你算个合格的医生吗?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不算……但他知道的,”封大夫语气突然缓了下来:“只有我做,他才能挺过来。对不起主任,我进去了。”他边说边推开玻璃门。

“理由!他是你弟弟吗?”朱胖子喊住他:“你现在症状还不严重,要帮他做也不用这样玩命儿吧!”

“不是,”封大夫顿了下:“我不能让他冒险。”说完就进了手术室。

朱胖子没管我,冲到旁边值班室猛地踹开门,进去后狠拍了一下桌子,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后来我问朱胖子,那两个药都是防惊厥和震颤的。封大夫的病是遗传­性­弗里德赖希共济失调,除了动不了还会感觉缺失、语言障碍、视觉听觉损害、心脏扩大……这病没法儿治。

那天以后封大夫再没上过班,他自己也躺到了病床上。我心里很不好受。即使他人好,又治好了我爸的病,还算我小半个同乡,但我知道,我难过不是因为这个。除了我爸我没亲人,也没人态度这么温和地跟我说过话,虽然他比我还小两岁,可我感觉他像我大哥。这想头很奇怪,但我确实这么觉着,待他身边,特别安心。

他的肝真出了毛病,但却住在脑外病房。他叫我别把他的病跟张健强说,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答应了,只要是他提的我都不愿推。我每天都会到他病房里坐坐,然后帮他打点儿水什么的,因为他要给同房一个昏迷的年轻人擦身子。他擦得很仔细,动作很轻,好像擦的不是个大人的脸,而是个­奶­娃娃。

“延延,咱们来洗脸好不?”每次他都会贴在他耳边先说几句,好像那人听得见一样。他声音很低,语气很心疼,眼神里有那种叫做温柔的东西:“洗­干­净了,延延舒服吗?”

这时候要是我还没走,他就会叫我出去,他不想让我看见那个人的身子,也不要护工帮忙,这样我才知道,他跟那个叫许延的病人是那种关系。

他身体坏得很快,瘦了一大圈,皮肤发黄,根本不像过去那个神采出众的年轻大夫了。但头发还是很浓密很光亮,眼睛也一样有神儿。有次我经过,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坐在里面跟他说话,边说边哭:“小毅,阿姨不是赶你走,万一延延发现了……”

“阿姨,我本来就打算明天换房。”封大夫很平静,语气温和:“不会让他知道的,您放心。”他见我在门口,还对我笑了笑。

我看他没啥事就先走了,吃完晚饭再过去,那女人已经不在,他一个人坐在床前发愣,我叫了他几声才听见,他笑了笑:“陈生,麻烦你帮我提点水出来。”

我进卫生间给他装了一桶热水。他那天动作很慢,好像很舍不得擦完,话也特别多,一直低声叫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延延,明天哥不能来了,别人给你洗你也要乖啊,别使­性­子,知道不?”他还是笑着说的,但我看得出来他很难受:“不然变成臭延延,”他的声音很哑很低,擦完也没放下洗毛巾,手贴在那个人脸上:“哥就不喜欢了……”

他现在说话已经不太避开我,我却提早退了出去,那种生离死别一样的气氛,让我心里又堵又闷。半夜我起床上厕所,看他房里没熄灯,以为他睡着忘了,轻轻扭开门才知道他还在说话:“延延,哥吵着你了吧?”他把脸埋进那个小伙子手里:“你别生气啊,哥以后……再不能跟你说话了……哥今天多说一点儿……好不好?”

“延延……哥对不起你,哥以前不知道,我妈得的是这个病……延延……”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背一抽一抽:“对不起……宝贝儿……对不起……”我把门关了回去,那一整晚我都没睡着,得有多痛才能让这个硬汉子软弱成那样……

第二天他搬到了斜对面的单人病房,再不轻易出来。他的病床没挂病历牌,除了朱华,也没其他医生护士进去。我爸出院前我去看他,他在门后站着,这两天他很沉默,气­色­也不好,我看到门上的小窗户,正对着那个年轻人的病床。

他想了想问我:“陈生,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能­干­啥,回建筑队呀。”我说:“还差了张老板的钱,我得­干­活还给他。”

“你愿意给我当护理吗?”他很随便地问:“我大概明年就走不好路了,你欠老张的钱,我给你还,工资照样儿开。”

“当然行,”我马上站起来:“我不要工资,管饭就成,就怕我笨手笨脚……”

“那怎么成,”他呵呵笑了:“再说,你哪儿会笨?”他的笑容让整个房子一下就亮了起来。

第二天我就把钱还了,辞了建筑队的活儿,然后把我爸送上了车。他叫我等他通知再来,我却天天报道,一天不来就不放心。

半月后经过对面病房,我看见那个女人在收拾东西,那小伙子已经醒来很多天了,感情是准备办出院。那天封毅一直站在门边,眼睛不眨地看着窗外,一声不吭。我坐了会儿他说:“陈生你出去转转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我到过道窗边抽了根烟,没多久朱胖子就陪着那娘俩儿走出来,那年轻人戴着个帽子,身体看着还挺弱。他们进电梯后,封毅马上开了门,几步就蹿进安全通道。我赶紧追上去,远远跟着他跑上天台。

那天他两手按在栏杆上,全身一动不动,像个石像,直到天黑才转身,一提脚就翻到地上去,那是他第一次摔倒。

二〇五信箱 正文 回家(二)陈生番外

章节字数:3731 更新时间:09-10-20 16:19

许延出院以后,封大夫的两个朋友时常来看他,他们以前也在许延的病房里待过。是一男一女,男的挺帅气,叫丁珉,他来了封大夫会很高兴,有说有笑地跟他聊些什么杯、什么队、什么赛;女的身条儿很好,就是瘦了点,眼睛漂亮,侧面看过去那眼仁儿好像透明的,他叫她可可。

女的来得比男的勤,每次都带着汤汤水水,但人很傲气,说话刻薄,她从不跟我打招呼。封大夫不大喜欢她来,特别是喝汤的时候,看着挺闹心。那女的却不管那么多,想来就来。十二月底有天,我关着门上厕所,听见她又进来了,昨晚她才来过。

“可可,”封大夫说:“以后别弄这些了,我喝不惯。”

“喝不惯,”我听见保温瓶和那女人的声音,同样冷冰冰的:“为什么?”

“你们南方人才爱喝汤,”封大夫说:“我哪儿喝的惯。”

“许延做的呢?喝的惯吗?”那女的笑了。

“当然,”封大夫也笑了,话却很冷:“不过他不会弄这些,应该是我做给他喝。”

“你现在能做吗?”那女的过了会儿,带了点鼻音:“我就是让你喝点汤……”

“我不想你浪费时间,对我没意义,对你更没有,”封大夫声音软了些:“以后别做了。”

那女的没搭腔,过后是摔门的声音。那以后她还是常来,但再没带过补品了。

第二天上午我过来,封大夫正靠在床头看书,见我就说:“陈生你去考个车牌吧。”

我说:“好,我现在去报名。”

他点了点头:“对了,下午我去看个人,你不用过来了。”

“看人?”我问:“我跟你一起去吧。”

他想了想:“也行。”之后放下书伸个懒腰:“今天平安夜呢,忙完咱们在外面吃饭吧。”

下午我们三四点出门,没塞车都跑了将近一小时。我到了才知道,那也是间医院,名字还很好听,叫蓝天医院。我问他:“封大夫,咱们是来看病人呐?”

“嗯,”他说了句:“我妹妹。”

这儿不像二院那样,到处散布着消毒水味道。路边和院子里种满了常绿植物,入冬了还满眼翠生生。我们只碰见几个散步的病人,非常安静。我还想着这里环境真不错,后来才知道,这是家­精­神病院。

封大夫先找医生问了问病情,才去看他妹妹。那姑娘二十出头,漂亮得跟朵花儿似的,两手又细又白,指头­嫩­得像笋尖儿,一动不动搁在膝盖上,眼神儿却发呆。我们带她去花园走了走,她就规规矩矩跟着,封大夫说了很多话,她一直没搭过腔,也不知道听见没有。

“封大夫,”出来后我问:“你妹妹一直这样吗?”

他皱着眉,闷声不吭招了部车,进去才慢慢说:“不是,她本来有抑郁症,有次从酒吧出来,没立刻坐车,路上遇见一伙嗑药的不良少年……幸亏巡警碰上了,不过,还是吓坏了……”

“那,能好吗?”我问他,还这么年轻啊……

“希望吧……”他好像不愿多谈,轻声应了句。

年前的时候,他气­色­好了些,朱胖子说,幸亏肝的再生能力强,他身体底子又好。我听封大夫说,是什么‘部分症状体征暂时减轻’,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他情绪也不错,年二十八晚上看电视,有个人歌儿唱得好听,他说他也会弹吉它,还答应教我。第二天早上我去商店买了才过来,病房里却已经没人了。

直到下午五点,封大夫才回来,鞋跟上裤脚上都是泥巴,脸­色­发白,膝盖一直在抖。我急坏了,赶紧倒杯水给他,他说了声谢谢,喝完摘下墨镜就去卫生间洗手,出来后坐在窗边凳子上,面向窗外一支接一支吸烟。他的眉毛很直,像头发一样,又黑又浓,那天一直皱着,没有松开过。

过了大概半小时,我去打饭,回来时听见他在屋里说话,语气很冷淡:“你再约他去那儿打次球吧,然后拣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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