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瞳六年的元宵灯节,比往年更热闹些。
因为禹华城的一品将军今日娶妻,他的妻子,是当朝的承婉公主。韩将军长相俊美,生性不苟言笑,偏偏对这位公主爱得死去活来,据说等了她整整八年。所以一朝美梦得偿,恨不得要给全天下都颁下请柬,邀请人家来看他的大婚。
凌帝虽然常常烦他不驯服,却也十分大方,不仅赐下厚礼,还亲自从濂贺赶来了禹华过元宵节。他身边最能干的女人想出个别致法子,邀请能工巧匠,制出千种万盏各色花灯,挂满街头巷尾,也是借着喜气让凌帝走走民间、与民同乐的意思。
韩冰喜气洋洋迎了新娘子,转头应酬高朋满座,一面叫下人小顺去门外三条街口瞅着,若是皇上来了,赶紧飞回来报他接驾。小顺伶俐答了一声,跑出去却又退回来,韩冰抽空瞅见不由生气,他却赶紧比了个手势,“不是皇上,是那位,那位……来了。”
他?
韩冰面色一敛,快步走出大堂,就看到模糊夜里那袭青色袈裟,好似凝着夜水的佛光。他单腿跪地,“见过静空大师。”
那人只是十分柔和地笑起来,“在下已是方外之人,将军何必多礼?今日故人大喜,贫僧亦感开怀,特来道贺。”
韩冰似乎挣扎了一下,却不起来,“大师若肯答应在下一个无礼的请求,在下才起来。”
那人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抬起韩冰的手臂,“韩将军十年相候,足见真心赤忱。她一生坎坷磨难,终肯出嫁,亦是决定放弃过往的证明。红尘苦厄交杂,贫僧只愿你们从此平安幸福,带到祝福便罢,又何必相见?”
“可是……”韩冰情急,抓住那个人的手——他是他曾经的王,他深爱的女子等待八年的男子,他是那个温润如玉,却在八年前毅然抛下皇位出家为僧的余箫。
“可是……您八年不见承婉公主,难道也不想再看看那个人?今夜我大婚消息传遍全国,她必然知晓,我,我想,她也可能如您一般,来这里看看。”
身外之夜,热闹喧嚣。
余箫的眸子深处亦吹起淡淡涟漪,微起皱纹的眼,却送出一个清净的笑。静如菩提,痛定而后,放开的,放不开的,终是此生此心,永不后悔的祝福。
他拍了拍韩冰的手,却转身而去,几句佛偈连着告别,如青衣一般,冉冉消失在点点花灯的巷子深处,“海外生菩提,繁华总入欺。情孽空自转,佛缘随青衣。将军保重,贫僧去了……”
韩冰怔怔立了许久,心中却有些莫名的凄凉。
当年盈瞳公主重伤回来,没能拦住遁入空门的皇上,去居然不顾所有阻碍,将帝位拱手让给了堰丘凌帝。哦,不对,应该说是凌瞳盛世的帝王。凌帝是个有手段的君主,他一时礼贤下士,一时又痛下杀手,赏罚严明治国大道,终于令历越群臣不得不服,然后心甘情愿奉他为主。他又花了两年,最后索性把自己的新娘李娉认作干妹妹,然后带她回到了绍渊,终于兵不血刃地取了绍渊大权。
他曾痛斥凌帝堂堂一国之君,卑鄙到要去利用李娉这个孤弱无势的女子,凌帝居然大言不惭地对他说,朕这么做是为了不打仗不死人,你想为你心爱女人跟我叫板,先打赢了我再说!
韩冰有时候真觉得这个一统三国的君王没有半点帝王风范,比土匪还土匪。偏偏这人的治国之道令一统的三国逐日强大,百姓安居乐业,官员刻苦勤勉。连虎视眈眈的蒙族,当年也由赛嫣公主带人来到中原,签下国书百年内互不侵扰的和书。
也许,他的确是心机过人,能人所不能的一代霸主?虽然承认这一点,韩冰的确有点不情愿。
韩冰想得有些出神,不提防被人拍在肩上,“好日子,你在外头吹凉风!”
韩冰一惊,看见来人,心头一个霹雳,“皇上!”他忙要跪,被那人内力一拂居然就没跪下去,“今天你倒穷讲究了?你见朕不跪的时候,多了。”
对面的男子似未曾改变,只是随着岁月流逝,容颜越显阳刚深邃。一头张扬红发终于肯安稳地束起,紫金冠堪堪富贵,举手投足霸气天成。
韩冰和他别着来也不是一年两年,说起他要杀自己或者抓他蹲牢的次数,怕是一年也要三五回的,不过自己如今依然完好无损,所以对这个帝王也不是十分惧怕。而他肯亲自前来,亦令他感动,韩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皇上亲来,臣愧感圣恩。”
寇天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圆月,目光清虚了些,还是漫不经心,“八年,你也算得偿夙愿,朕当然要来贺一贺。”
韩冰暗中苦笑。又一个放不下的人。
他空悬后位多年,他将自己的天下命名凌瞳,他是个好的帝王,却对那个女子,太过执著。也是,天下间哪有一个男子,能不为那样的倾城绝色而深深震撼?
天上月圆十分,今夜感觉团圆的人,似乎只有他一个。他自觉有点罪恶,尝试开口问了一句:“皇上,为什么不找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决绝而去,但决不可能落入石缝之中无迹可寻。杜大学士告老后,与二女儿游历山水,行踪不定。但是据说长居堰丘的大将军司马锦,与妻子伉俪情深,生下了三个儿女。一大家子人,总是没处可走的,依照她当年的性情,决不可能一丝半点都不联系。
八年,他知道等待一人回头看自己一眼是多么心酸痛苦,他只是不信,眼前暴烈如火的帝王也能默默忍受,多年以来不闻不问,不置一词。
寇天闻言却笑了,不羁的豪颜隐约几分沧桑,“因为,朕也有朕的骄傲呢……”
韩冰一时没了言语,听见凌帝淡淡地感慨,“记得第一次见她,也是上元节。还是司紫想得周到,这些花灯,真是漂亮的,好像她那时候的眼睛。”
带着火焰的轻暖,燃烧了他心扉的眸,他不想将那长久的思念称之为痛苦。因为,她在看着吧,他是多么的强大优秀,他答应她的事,都做到了。她也会遵守承诺,在每个上元节,在他听不见看不到的地方,为他吹奏那首《思幻》么?
他还有雄心,他有用不完的精力,说起来,他要去把不听话的刘慎之揪回来,亲自拔掉那个老匹夫的一把胡须。自己不过让他去监督铜矿勘采而已,他居然骂他是大材小用的昏君,然后又给他递了一次辞表。说起来那个死人留下的一群人,没一个好招呼的。只有鬼和尚好支使,只要管酒管肉,让他哪里跑腿人家都没有异议。自己这边也不叫他省事点。譬如雷鞘这轻佻小子,把个司紫烦得都不愿与他同席吃一场热闹喜酒。堂堂大国的圣女,颜面都丢到哪里去了,连他这个主人的面子也掉尽了。
他正想得咬牙切齿,韩冰府里的小顺跑回来,将一个托盘高举过头,“将军,有人送来的礼,夫人她让您过目……”
韩冰转回头,却看到花容焦急的娇妻李娉,“娉儿,怎么了?”
李娉显然是跑来的,匆促得语无伦次,“冰,她来了,他们来过。”她一抬眼才察觉树下的暗影里站着的凌帝,顿时住了口。
韩冰忙捡起盘中礼物,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在夜幕中流泻光华。还有两个,一是自己当年临别交给主帅的那块熟悉令牌;一张是水墨小品,上头勾描着一个自在高飞在天上的纸鸢,下头却没有线,也不再有放纸鸢的人。
几行清隽潇洒的小楷,寥寥却令人心暖。
“将军宝剑,纸鸢九天。情缘自定,合好百年。”
落款竟是:“知名不具。”
韩冰急忙问:“什么时候送来的?什么人送来的?长什么样子?现在人呢?”
“见过皇兄……”李娉欠身行礼,悄悄拉了一下韩冰的衣袖,“说是早在那里了,没见到人。我是出来见客,不小心撞到了礼物,才看到这个……”
顿时,两道灼灼视线直射而来,似欲探查她这话的真假,“是么?”
李娉抿了抿唇。
八年了,他们八年不曾现身,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样的遗忘无情,应该对自己这位干哥哥是种仁慈吧。若他能放下过去,也许,便能如自己一般,重新寻到另一份等待的温柔。
“嗯。”
寇天却已旋身而去,“韩冰,你的喜酒,朕改日补喝。”
韩冰急得声气稍变,“皇上,灯山人海,他们又刻意回避。皇上去哪里找,怎么见得到?”
“不知道,但如果现在不去,朕怕自己后悔。”
玄衣没入如雾寒灯。
韩冰与李娉面面相觑,微笑了一下,又同时叹了口气。
不太远的地方,转了三个拐弯,两个墙角,一处堂皇酒楼的雅座中,对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一个是清丽如诗,一个风情胜画。两人听见外头人大谈今年将军府的盛事,邻家八卦,三姑六婆,这两人却不怎么对谈,只是安然对坐,含笑不语。
那个比女子还要漂亮的男人,侧耳在听外头争论起谁是天下第一绝色。有人说当然是现在的将军夫人,有人说是当年的杜秋茗和杜卧云,还有个诗专赞双姝。一个醉鬼大声嚷嚷反驳,“狗屁,那些都是狗屁,只有红鸾乱星盈瞳公主,才是倾国的祸水佳人,你们这群人脑子都傻了?”
外头的人倏然安静,有个人低低似在劝解,“嘘,你是醉傻了,想明天卷铺盖卷走路么?连老板恨这个女的都不知道,还不吃菜填上猪嘴!”
屋里的男人听到此处却怒了,一顿细滑瓷杯,“浑蛋!连自家老板的倾城国色都记不住,下顿通通巴豆伺候!”
对面的女子不由一笑,丽容清慧妩媚,一双灵珠明如点漆,不过斜睨人一眼,便似能缠绵入骨,“雁安,你恨着我呢?”
“啧。谁叫你们真的一走就嗖地没了,一年到头见不到两面,一个比一个没良心!今天是怎么了?大过年的倒自己来了,是终于想开了,预备来跟我过日子了?”
倾瞳忍俊不禁,扬杯潇洒地饮下,顿时苦了脸全喷出来,“这是茶么?放了一万年?”
雁安脸色迅速一拧,却换成了无比的促狭,“这是你干妹妹亲自下厨,熬啊熬啊,熬了一整天才熬好的补气醒脑提神定心的安胎药。”
“噗。”倾瞳色变,直觉就抓过手边包袱。
雁安只是跷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笑得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