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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意外消息 ...

何复兴脱了裤子,光脚站在青砖地面上。他的面前就是炕桌,桌面上的纸笔都已经端正摆好了。

戴黎民解了腰带,退下长裤紧贴着站到后方。抬手一拍何复兴的ρi股,他向后扳了对方的胯骨:“撅起来!”

何复兴就真的撅了ρi股。他的身体凉而空虚,需要火热坚硬的楔子来把他开辟填满。

戴黎民毫不怜惜,三顶两顶的尽根没入。前后略弄了两下,他停止动作,把何复兴的右手握起来按到桌上:“写!写完让你快活一次!”

何复兴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默然拿起了笔。

写完之后,何复兴把信纸向后递给了戴黎民。

戴黎民接过来读了一遍,随即满意的将其折好塞进衬衫口袋里。满脸嫌恶的扭头望向墙上一张山水画,他开始用力冲击身前的何复兴。何复兴大概是疼了,低低的呜咽出声。这让戴黎民烦躁的抓住了他的头发:“不许叫!”

在戴黎民的眼中,何复兴纯粹就是扎吗啡扎坏了脑子。他受够了这个大烟鬼的亲吻与抚摸,面对着何复兴,他常常厌恶的身心俱软,而何复兴却仿佛是很有兴趣被他­干­。

当然,后来也还是真刀真枪的­干­了,不过次数不多,一只巴掌就可以数清。

戴黎民想象身下这人是唐安琪,终于很勉强的做到了最后。捡起何复兴的裤子擦了擦□,他提起裤子系上腰带。

何复兴委顿在地,一头一脸的汗。忽然抬起头,他­阴­测测的问道:“全是为了唐安琪吗?”

戴黎民对着他摇了摇头:“不是。”

然后他拿起炕边军装穿了上,转身推门走了。

这一条计,是戴黎民在腊月二十九那天见到唐安琪后,忽然想出来的。

他戴黎民不是个吃哑巴亏的人。躲在长安县里的叛徒们,是要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他的目标很明确——他不会去伤唐安琪,甚至都不会去动吴耀祖,他只要杀虞清桑和孙宝山。只是长安县城太不好进,硬攻是没有胜算的,而且很可能演化成一场漫长的持久战。所以他非得动点脑子不可。

来者不善

虞师爷喝了军医熬出的两副汤药,上吐下泻,病的越发重了。

唐安琪知道虞师爷本来没有大病,就是身体受了风寒,心里又憋了火气,所以此刻就撵走军医,让虞太太每天只熬稀粥喂给虞师爷。虞师爷半饱不饿的躺在床上静养几日,果然便是慢慢的缓了过来。

在这几天里,一支独立团已经大张旗鼓的开到了长安县南。自家外甥开了口,侯司令不能不帮这个忙。而与此同时,戴黎民的亲笔信也像连珠箭一样,接二连三的飞到了唐安琪面前。

戴黎民愿意带兵前来援助。他也不敢主动招惹侯军,可是如果侯军发动进攻,何旅士兵可以率先抵挡,何旅士兵挡不住了,唐旅士兵再上。战争中所受一切损失,都由各部自己负责。何旅甚至可以自带粮草,不吃唐旅一粒大米。

虞师爷病的睁不开眼睛,唐安琪就拿着信件去找了孙宝山和吴耀祖。三人嘁嘁喳喳的商量许久,吴耀祖仿佛是无所谓——他始终是外来力量,妃子岭和小黑山是永远亲近不起来的;孙宝山则是很不同意。唐安琪问他理由,他又笨嘴拙舌说不清楚,归根究底就是害怕戴黎民,并且加上心虚。

吊儿郎当的站在地上,他低着头支吾说道:“到底是为什么只打长安不打万福,戴黎民始终也没说清楚……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唐安琪看他是个大笨蛋,心里就有些不耐烦:“戴黎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怀疑侯胜魁是打算各个击破,先一边安抚何旅,一边打下长安;等到咱们完了蛋,侯军再去攻打万福,到时何旅孤军奋战,肯定不是对手。”

孙宝山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思索良久,末了忽然问道:“师爷有主意吗?”

唐安琪“唉”了一声:“早上又吐了,现在睡呢!”

吴耀祖把嘴闭的死紧,一言不发。孙宝山搓了搓手,吞吞吐吐的又道:“我怕戴黎民进城闹事……不过呢,如果现在不让他进来,等到独立团把长安县包围了,再想让他进也进不成了……”

唐安琪抬头说道:“吴团长,如果戴黎民进城了,你能不能带兵做好准备?”

吴耀祖问道:“什么准备?”

唐安琪无可奈何的瞟了孙宝山一眼:“就是如果戴黎民闹事了,你能立刻把他打出去的准备。”

吴耀祖认真的思索一番,最后笑道:“立刻打出去,那我不敢保证;不过应该是拦得住。”

唐安琪又转向孙宝山:“你怎么想?”

孙宝山长出了一口气:“那……那就让他进来吧!”

在何旅士兵进城之前,戴黎民又给唐安琪送去了一封信,说是希望在他入城之时,唐安琪务必要亲自前来迎接——他怕孙宝山那小子不仗义,躲起来冲他打冷枪。唐安琪出来镇住场面,兴许孙宝山会有所收敛。

这当然是合理要求,虽然唐安琪知道孙宝山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不过这两只野物能够互相防备,都有顾忌,也算是件好事。

进城的日子定下来,唐安琪回家坐到虞师爷床边,俯□去轻言细语,将此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虞师爷本来是昏昏欲睡的,可是越听下去,一双眼睛睁得越大。待到唐安琪讲述完毕,他就大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却是没有说话。

虞师爷躺久了,身上带着淡淡的汗味和药味。唐安琪一点也不嫌,低头和虞师爷额头相抵,要去试出他的体温。虞师爷不发烧了,这是个好现象,只是­精­神不济,单会睁大眼睛发呆。

唐安琪抓住被角用力向上提,想要盖住虞师爷的肩膀:“师爷,你好好养病,不用担心。”

虞师爷想要说话,可是喉咙肿痛的像噎了火炭。徒劳的张了张嘴,他忽然闭上眼睛倾颓下来,心想或许无妨。得饶人处且饶人,自己当初并没有对戴黎民赶尽杀绝。

在大年初十这天上午,何旅进城了。

戴黎民在信上说自己会带五百士兵进城,可是唐安琪站在城楼上向下一望,就见何旅队伍浩浩荡荡,绝不是个五百的数量。

他不害怕,不担心,因为不相信戴黎民会欺骗自己。今天是个和暖天气,他一身戎装的裹着黑­色­大氅,在明媚阳光下浑身暖洋洋。

转身慢慢走下城楼,他看到了局促不安的孙宝山。孙宝山这人就不能快乐,一快乐就口歪眼斜的;如今军装笔挺的严肃了,看着反倒有了冷峻气质。

“宝山。”唐安琪开了口:“你要是真不愿意去见戴黎民,就往后站。我一个人也能给他领路。”

孙宝山没客气,一转身就混到副官群里去了。

这时小毛子牵过一匹掬花青战马走过来:“旅座,上马吧,何旅那边马上就要进城了。”

唐安琪抬手搭上马鞍:“小毛子,你来扶我一把,把我推上去。”

唐安琪连滚带爬的骑上掬花青。掬花青是匹通人­性­的高头大马,唐安琪一抖缰绳,它就轻快的颠着蹄子,悠悠的小跑到了城门前。这时,唐安琪已经能够看清领头队伍中的戴黎民了。

戴黎民在对他笑,阳光强烈,他的肩章领章马刺配枪一起闪烁了光芒,刺的人眼睛作痛。

于是唐安琪也笑了,他的笑容是绵软没有力道的,宛若一幅画,一笔一笔细细描绘,只是美,只是花红柳绿艳阳天。

戴黎民并没有策马飞奔,他在身边卫士的簇拥下,稳稳当当的走到了大敞四开的城门口。

抬手摘下军帽,他满面春风的掷向前方:“安琪!我来啦!”

唐安琪扬手接住军帽,朗声笑道:“戴副旅长,欢迎!”

戴黎民催马向前,同时对着唐安琪招手:“安琪,你到我这里来。”

唐安琪离开身边卫士副官,欢喜的走到了戴黎民身边。两人并肩齐行,唐安琪把军帽还给戴黎民:“咱们这就直接去城南,先把你的队伍安顿下来。”

戴黎民拿过军帽向后一递,后方副官立刻抬手接住,紧接着把一顶钢盔送到了他的手中。他把钢盔扣到头上,又把盔边垂下来的一条细皮带绕过下巴,仔细穿入另一边的铁扣中系好。扭头对着唐安琪一笑,他从钢盔的­阴­影下面­射­出目光:“宝山没来?”

唐安琪正在饶有兴味的欣赏戴黎民的新形象:“宝山在队伍里面,他不大好意思见你。”

戴黎民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回头­射­出目光。他和唐安琪已经走出很远了,后面的队伍尾巴隐约已经全部进入县城。道路两边都是唐旅士兵,排着稀稀拉拉的细长队伍夹道欢迎,似乎是专为机枪扫­射­而准备的。

“虞清桑呢?”他状似无意的又问:“他也不好意思见我吗?”

唐安琪转向前方:“师爷病了,他不想见你,我也不会让你见他。”

此言一出,戴黎民转过脸,对着身边军官微微一点头——老王,曾经到虞宅给唐安琪送过面人,认识路的!

老王的目光和戴黎民一触即收。不动声­色­的抬起手中一根指挥鞭,他随即用力向下一挥,然后大喝一声扬鞭催马,率先冲出领头队伍。唐安琪吃了一惊,就见后方奔出一支小队,在那老王的带领下狂奔向前,风一样的在第一个岔路口拐了弯。

唐安琪莫名其妙的望向戴黎民——一秒钟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了!

“师爷!”他难以置信的抬手指了戴黎民:“你——你要杀师爷?!”

然后不等戴黎民回答,他双腿一夹马腹,就要向前直追。戴黎民早有防备,见他要跑,立刻伸手抓住了他的军装领口:“别跑,危险!”

可是掬花青的速度太快了,唐安琪被戴黎民拉扯的向后一仰,掬花青受到牵制,竟是高高立起长嘶起来。唐安琪回身一鞭用力抽向戴黎民,戴黎民连忙把手一缩,同时就见唐安琪顺着那一马鞭的力道直扑下去,竟是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戴黎民眼看他滚到马下,连忙一扯缰绳,生怕他被马踩。哪知唐安琪颇为伶俐,落地之后一翻身爬起来,也不上马,撒腿向前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宝山,有诈!”

这一切似乎全都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戴黎民见势不妙,索­性­拔出手枪向天扣动扳机。啪啪几声枪响过后,整条大街立时大乱。戴黎民拍马向前,想要先把唐安琪逮住,免得他受流弹误伤。哪知正在此刻,忽然有人斜刺里策马冲出,单手抬起冲锋枪,对着戴黎民方向就是一梭子,随即深深弯腰,一把将唐安琪扯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戴黎民躲在人后看得清楚,只见这人正是孙宝山。孙宝山一手拎枪,一手从腰间抽出一枚手榴弹,咬下引信之后向前一掷,偏偏扔的很近,正好落在对方马前。戴黎民见状,连忙打马后退,前方队伍立时乱成一团。而孙宝山趁着这个机会,一抖缰绳调头便跑。唐安琪回头望去,正是赶上一声爆炸。在铺天盖地的枪声与硝烟中,他大声喊道:“宝山,回家,去救师爷!”

孙宝山俯□去,把唐安琪也用力摁趴下了:“吵你妈的吵,我知道!”

一粒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去,战马跑的腾云驾雾,他们也在前方路口拐了弯。

大炮开兮

孙宝山一边策马飞奔,一边沿途向天鸣枪。纷乱中唐安琪的卫队从后方追了上来,孙宝山飞快的回头扫了一眼,然后单手把马缰往腕子上一缠,一边疾驰一边给冲锋枪换了弹匣。

“你有枪吗?”他俯身大声询问唐安琪。

唐安琪侧过脸来,在后方隐隐传来的爆炸声中吼出回答:“没有!”

孙宝山从腰间摸出一把手枪掖到他怀里:“拿好!”

这是把大肚匣子,大而沉重。唐安琪紧紧攥住了,还是趴在马背上不敢抬头。

孙宝山的马好,驮着两个人照样跑的四蹄生风。后方卫队彻底赶了上来,开始举枪向前­射­击。孙宝山眼看这个追法太落下风,­干­脆一扯马缰调转方向,带人穿胡同抄近路,在距离虞宅半里地远的大街上拦住了何旅士兵。拎起唐安琪推下马去,孙宝山像个发了疯的二愣子,端起冲锋枪就开始扫­射­。唐安琪踉跄落地,头也不回的迈步就跑,后方有人跟上了他,正是灰头土脸的小毛子。

气喘吁吁的冲进胡同撞开院门,唐安琪迎面一把抓住了虞太太:“嫂子,城里开仗了,家里危险,咱们快走!”

虞太太吓的目瞪口呆,一时怔在了当地。而唐安琪无暇细说,跑进东厢房翻出衣裳,掀开被子拉起虞师爷就要给他穿,小毛子也上来帮忙。虞师爷睁着眼睛说不出话,面无血­色­的只是喘息。唐安琪急的快要哭出来,两只手哆嗦着给他系纽扣。小毛子没找到洋纱袜子,直接把鞋套在了虞师爷的赤脚上。

唐安琪正要再用大氅把虞师爷裹起来,不料虞师爷忽然提起一口气,就像憋住了似的,一张脸越来越红。唐安琪连忙狠拍他的胸膛:“师爷,师爷,你怎么了?”

虞师爷“吭”的咳出一声,这回气息畅通了,哑着嗓子硬挤出声音:“去火车站……他们拦不住火车……你也走,一起走……”

唐安琪早没了主意,这时答应一声,自己就要去背虞师爷。他向来养尊处优,从来是半分力气都不出的,然而这时人急了眼,竟然背起虞师爷就能走,丝毫不觉沉重。小毛子见他光顾着用手从后托起虞师爷的双腿,把那只大肚匣子丢在了地上,这时便灵机一动,扭头出门冲进西厢房,把唐安琪那把小枪翻出来带了过去。

把小枪塞进唐安琪的军装口袋里,他捡起那把大肚匣子拎着,这就要护着虞宅众人出门。虞太太还站在院子里发呆,这时忽然醒悟了,也来不及多收拾,一手扯了彩霞,跟着众人忙往外走。虞宅门口的两名士兵把子弹都上了膛,正是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索­性­随上旅长,懵里懵懂的向前小跑。

唐安琪不敢往孙宝山那边去,只能走相反方向出胡同。未等他跑出多远,忽有一队吴团士兵冲了过来,领头之人正是吴耀祖的亲信副官。那副官见自己来得正好,连忙翻身下马,高声说道:“旅座别慌,我们团座派我们来保护虞宅!”

唐安琪一听这话,不由得停了脚步;然而虞师爷的头歪着枕在他的肩上,气息奄奄的轻声说道:“走,走!”

唐安琪把虞师爷向上又托了托,然后说道:“这里不够安全,你快送我们往火车站走!”

那副官一听,也没意见,当场命人让出战马。唐安琪和虞师爷共骑一匹,小毛子带着虞太太共骑一匹,彩霞家在乡下,在城里无处投奔,这时就和士兵共骑一匹。唐安琪率先一抖缰绳调转方向。单手搂住前方虞师爷的腰,他领头催马向前。

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不是手榴弹爆炸,倒像是炮弹开花,正是炸在了民居里面。唐安琪匆匆瞥了一眼,随即抬手捂住虞师爷的脑袋。双腿用力一夹马腹,他在劈面而来的寒风中风­干­了惊惶的眼泪。

长安县城分成了南北两部分,北边战事激烈,孙团已经全员上阵开始火拼;南边尚算太平,吴团也开始派兵向北支援,并且在高地上架了掷弹筒和几门山炮。吴耀祖知道自己可以和唐安琪这种长官友好相处,但绝不可能与戴黎民和平共存。如果孙宝山真的无用,那他会占住南城,自行割据。而为了胜利,必要时他会采取焦土政策,把孙团和何旅、以及北边百姓,全部轰成齑粉。

这时,唐安琪等人已经抵达了火车站。

长安县作为一处中等规模的交通枢纽,是时常会有火车经过的。不过经过归经过,却是未必都停。唐安琪背着虞师爷冲上月台,身边跟着车站站长。

“三分钟后……”站长看着怀表说道:“会有一趟专列经过。”

唐安琪汗流浃背的问他:“谁的专列?”

站长思索着答道:“好像是金专员,从西安到北平去。可是也不能停啊。”

唐安琪回头环顾了身边几名士兵,然后说道:“等一会儿专列过来了,它停,我们就坐火车;它不停,我们就扒火车;反正务必尽快离开这里,听见没有?”

众人一起答应。

唐安琪又望向虞太太:“嫂子,别怕。”

虞太太都要怕死了,可是不敢表现出来。彩霞哭出声音,表示不想走,要留下;唐安琪一听这话,正是求之不得,当众让她立刻滚蛋。

三分钟后,火车果然来了。

唐安琪提前脱下大氅,又解□上的武装带,把虞师爷牢牢捆在了自己身上。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是觉不出累来。虞师爷一阵一阵的发昏,脚上一只鞋掉了,谁也没有留意到。虞太太胖,又是个小脚,所以小毛子带着她,小毛子灵活。

专列不长,开的也不算快,车窗全都垂着窗帘。唐安琪虽然淘气,可是还没有过扒火车的经历,倒是小毛子更聪明,带着一名守门卫兵夹住虞太太,看准时机大叫一声“跳”,结果两人带着虞太太一跳,竟然就当真跳到了两节车厢的连接处。

唐安琪长了见识,效仿着也是一跳。跳完之后大叫一声,瞬间头发汗毛就全立起来了——他差点落脚不稳,摔到火车轮子下面去。

火车车窗开了,粉红­色­的窗帘随风扬出一角。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伸出脑袋,莫名其妙的左右看了一番,嘴里咕哝道:“什么声音?”

唐安琪双手抓着,双脚勾着,壁虎一样贴在车尾,一声没敢发出。

等到那个脑袋缩回去了,车窗也关上了。他带着虞师爷那一百多斤分量,千辛万苦的横向移动抓住梯子,一路向上爬到车顶。

手脚伸开贴在冰凉的车顶铁皮上,他压抑着喘息,一颗心在腔子里咚咚的大跳,冷也不知道了,累也不知道了。

金专员的专列经过车站不久,长安县便变成了一片火海。

守在南边城外的侯部独立团见长安县内一片大乱,便要趁机进攻,分一杯羹。吴耀祖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时就把储存已久的弹药尽数搬运出来,直接反攻。

吴耀祖这个人只讲道理,不讲人命。此刻大炮开兮轰他娘,他除了吴团不打,除此之外不分敌我,一概格杀。孙团正在和何旅进行巷战,忽然炮弹从天而降,糊里糊涂的被炸死了许多。

戴黎民知难,但是不退,因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他的队伍已经杀到了长安县中心,这时撤兵,真亏死了!

惊弓之鸟

专列就是专列,一路不停,其余火车都得给它让路。唐安琪摆成“大”字形趴在车顶上,很快就冻麻木了手脚头脸。忽然来了大转弯,他闭上眼睛浑身使劲,能抓的能勾的全部利用上,连肚皮那里都成了吸盘。

虞师爷没声了,冰凉的面颊贴了唐安琪的脸。唐安琪抬起头向前望去,就见前方隐隐又有了车站影子。小车站,月台下面荒草丛生,不过也有几个人影在晃,不知是车站工人还是旅客。

火车稳稳驶近车站,唐安琪这回看清楚了站牌子——文县,陈盖世的老家!

唐安琪骤然来了­精­神,仰起脸高声喊道:“小毛子,预备跳车!”

小毛子护着虞太太,趴在前面一节车厢顶上,不敢回头,扯着嗓子答道:“是!旅座!”

唐安琪试探着弓腰爬起来,眼看火车快要经过月台,他双手向后托起虞师爷的双腿,然后把心一横,大叫一声纵身便跳。

月台上骤然响起一阵惊呼,几名旅客猝不及防的后退两步,就见这名军官张牙舞爪的拍在地上,又随着惯­性­滚出好几圈去。与此同时,火车车窗“喀拉”一声开了,一名锦衣华服的中年美男子伸出头来,十分错愕的惊问:“什么情况?”

美男子话音刚落,前方又响起了几声怪叫,是小毛子和两名士兵护着虞太太,也一起连滚带爬的着了陆。

专列不停,带着美男子的疑问渐行渐远。而唐安琪一挺身爬起来,先是扭头去看虞师爷——虞师爷闭着眼睛,看不出什么来。

于是他又去看虞太太,虞太太已经站起来了,滚的浑身是雪,脑后一个小纂儿也散了开。

百姓是永远不敢招惹大兵的,几名旅客自动抱着包袱远远退下。唐安琪对着小毛子一挥手,然后背过双手把虞师爷又向上托了托:“这里是陈盖世的老家,咱们先上他那里落落脚!”

小毛子答应一声,扯着虞太太直奔出口。亏得虞太太是个老嫂子,小毛子这样的小兵在她眼中都是孩子,所以拉拉扯扯也没忌讳。虞太太脚疼的针扎刀割一样,但是不敢停下来拖累众人,咬牙含泪的坚持往前快走。

在火车站外,这一帮人抓了几辆黄包车。能买得起县长的家族,必定是个富贵的望族。唐安琪一提陈盖世的名字,车夫立刻表示知道,然后拉起他们就跑上了路。

唐安琪坐在车里,已经把虞师爷解开来抱到了腿上。他发现虞师爷少了一只鞋,赤脚都冻成了青紫颜­色­,可是现在没办法。他一路总是忍不住低头要看那只赤脚,越看越冷,替虞师爷冷。

不过这样抱着虞师爷的感觉也很好,虞师爷柔软的依偎在他怀里,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几乎就是楚楚可怜了。唐安琪喜欢虞师爷这沉甸甸的分量,如果需要的话,他还可以背着虞师爷走出更远。

陈盖世还在家里过年,本打算过完正月十五再返回长安县。忽然见到唐安琪狼狈来访,他惊的两只大眼睛乱转:“哟,唐旅长,这是怎么回事?”

唐安琪无暇多说,开口便道:“老陈,快找张床,师爷病着呢,这一趟可把他冻坏了!”

陈盖世六神无主的,把唐安琪引到了一间温暖厢房。唐安琪把虞师爷放在床上躺下了,又让虞太太快来坐着歇脚。匆匆展开棉被盖在了虞师爷身上,唐安琪这才发现自己手掌手背全都卷起了油皮,也不知是何时蹭伤的。

唐安琪把虞师爷和虞太太交给了陈盖世。陈盖世听他讲述了长安县内的混乱情形,便让他也留下躲避风头。然而唐安琪不肯。

唐安琪自认并没有亏待过任何人,也并没有耍过任何­阴­谋诡计;堂堂正正,为何要躲?况且自己身为旅长,平日受着部下众人的讨好恭维,如今到了危急时刻了,却是缩起头来装乌龟?那样的话,不但自己没脸,也对不起人。

尤其是对不起虞师爷。虞师爷一心盼他出人头地,他要是丢了身份、丢了军队、丢了地盘,师爷就算醒过来了,也非得再气死回去不可。

陈盖世见他不听劝,就集中了视线,很担忧的看着他:“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呢?县里那么危险,你还回去?”

唐安琪端着一杯热茶,低下头啜饮了一小口:“让我想想……我现在还是有点糊涂。”

陈盖世在长安县做了这几年的县长,唐安琪在银钱上没亏待过他,收的税粮该怎么分成就怎么分成,从来不曾仗着枪杆子占他便宜。除此之外,两人在吃喝玩乐上也是一对知音,时常结伴冶游,谈笑风生。所以冲着这一份情谊,陈盖世紧闭大门,决定保护唐安琪这一行人。

而唐安琪端着热茶暖手,垂着头沉沉的还在想。

他把侯司令那封莫名其妙的通电和戴黎民的突然发难联系在一起,明白自己是受了骗。戴黎民肯定是居心叵测了,可是侯司令呢?侯司令那么大的人物,说打谁就打谁,不至于要和戴黎民串通起来收拾自己呀!

如此看来,侯司令大概也是被人当成了枪。能调动侯司令这架重型机枪的人,似乎就只有何复兴。可何复兴被戴黎民夺了权力,怎么还能配合对方演出这场好戏?除非是何复兴受了胁迫。

唐安琪心里渐渐有了亮光——戴黎民如果能够摆布何复兴,那自然是怎说怎有理。只要侯司令别亲自跑去万福查看情形,那他就很可以瞒天过海的继续骗下去。即便侯司令日后当真有所察觉了,戴黎民攥着何复兴这个人质,也能继续抵挡一阵。大烟鬼看着不像是个有头脑的聪明人,万一到时再被戴黎民骗活了心,和戴黎民泯了仇怨,那……

唐安琪对何复兴一点意见都没有,可是他此刻看出了何复兴的重要­性­。如果戴黎民手里没有何复兴,他就不会如此大胆嚣张。这戴黎民,犯上作乱还作出理来了!

唐安琪知道戴黎民深恨虞师爷和孙宝山。他不能不让戴黎民去恨,因为虞师爷和孙宝山的确是对不住戴黎民。不过虞师爷当初并没有对戴黎民赶尽杀绝,所以戴黎民现在就有些坏的过分。

唐安琪当年不愿让虞师爷杀了戴黎民,如今也决不允许戴黎民伤害虞师爷。除此之外,他也有些寒心,觉得戴黎民变狡猾了,连自己都骗。那么,先前那些甜言蜜语柔情蜜意是不是也属于骗局的一部分呢?

唐安琪不肯细想,一细想就该难过了。

唐安琪认为这场混乱战局中的关键人物,不是交战双方,而是那位倒了大霉的何复兴。他不肯吃哑巴亏,决定亲自去趟天津面见侯司令——他做鬼也得做个明白鬼!

可是就算侯司令信了他的话,也还是不能让人安心。想到何复兴在戴黎民那里挨打时的种种异样表现,唐安琪就要不由得往歪里琢磨——大烟鬼那个德行就像死不瞑目似的,显然是对戴黎民很有想法。如果大烟鬼临阵倒戈站回了戴黎民一方,兴许也是可能的。

唐安琪忽然生出念头,暗想如果何复兴死在戴黎民那里就好了,那样戴黎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唐安琪在陈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带着小毛子换了便装,带了一笔款子便要前往天津。临走前他去看望虞师爷,虞师爷昏迷不醒,浑身热的像火炭一样,虞太太不眠不休的守在床边伺候他。

唐安琪见状,便没有再惊动他,只对虞太太交待一番,然后就揣着一笔款子上路了。

双管齐下

唐安琪带着小毛子,乘坐过路火车到了天津。

走出火车站时,正是中午时分。这回两人穿的温暖,走得从容,因为身上款子充裕,所以底气也足。小毛子生平只来过天津一次,不认路,尤其是此刻街上洋溢着新年气息,热闹非凡,他就越发怯头怯脑的要发懵。唐安琪见他笨手笨脚的快要跟不上,就握住了他的手,领着他往前走,又回头斥道:“好好走路,不许东张西望!”

小毛子下意识的就打了个立正:“旅座原谅我。”

“滚你娘的!”

唐安琪骂完这句,随即扭头继续向前,不想一辆汽车缓缓驶来,他光顾着回头骂小毛子,竟是全然不曾留意,如今一步迈出去,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肚皮已经贴上了汽车车身。

他吓的惊呼一声,而那汽车也鸣着喇叭停了下来。汽车夫打开车窗张口就骂:“小王八蛋,大过年的不想活啦?眼睛长到后脑勺上了?”

唐安琪立起两道眉毛,正要做出回击,不想汽车后排的车窗忽然也开了,一个乌光锃亮的脑袋在里面发出疑问:“你不是唐安琪吗?”

唐安琪扭头望过去,一看之下,登时后退一步:“哎哟!”

随即他垂下双手,偃旗息鼓的一鞠躬:“余学长,好久不见,你好吗?”

乌光锃亮的脑袋伸了出来,却是一张很体面的容长脸,剑眉朗目高鼻梁,十分富有英气:“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

唐安琪遇到少年时代的克星,此刻老老实实,不敢乱动:“校长把我赶回家后,家父家母便带我回乡祭祖,不料路上遇了地雷,家父家母当场惨死,我……我就一个人混来混去的……”

寒风拂过余学长那堪称完美的大背头,余学长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向后靠回车里:“原来如此。你这是要去哪里?”

唐安琪低头答道:“没要上哪儿去,刚下火车,就想找个地方先吃顿饭。”

车内传出余学长的声音:“那上车吧,我请你这一顿饭。”

唐安琪不敢拒绝,怕余学长当街揍他。回身一扯小毛子,这二人乖乖的上车去了。

唐安琪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曾经被余学长暴打过一顿。

那是唐安琪已然进了中学,余学长也在中学读三年级。余学长似乎是念书念的不大明白,比同级同学年纪都大,然而把书念的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成绩极差,常被先生讥讽。在一个明媚春日,学校全体出去郊游,众学生都带着­精­致吃食,预备野餐,唯独余学长拎了一只古­色­古香的大食盒。及至到了公园草地,旁人都拿出点心蛋糕、水果饮料,余学长一掀盒盖,里面赫然摆着一只硕大无朋的大­肉­丸子。

唐安琪在旁觑见,当场拍手笑倒,然后大喊大叫,说余学长在家下了个大蛋,带出来当做野餐。

他漂亮活泼,众学生都恭维讨好他,他笑,旁人就也跟着一起笑。余学长恼羞成怒,把唐安琪抱起来扔到公园小河里去了。

唐安琪吓坏了,坐在浅水里开始嚎啕,春游结束后他还哽咽不止。从这以后,余学长又找茬把他收拾了几顿。他彻底服了,盼着余学长快些毕业,然而余学长成绩恶劣,总不毕业。

在一家西餐馆子的雅间里,余学长和唐安琪相对而坐。小毛子站在后方,很守本分的昂首挺胸,咽下口水。

余学长听说唐安琪在长安县当了旅长,便是啼笑皆非的歪头一皱眉毛:“混得不错嘛。”

唐安琪食不甘味的嚼着一片生菜,忽然想起余学长的家庭很有背景,是世袭的流氓大亨,再看余学长如今这副模样,想必也是已经子承父业。匆匆咽下口中菜叶,他鼓足勇气压低声音,开口问道:“余学长,我知道你是个有办法的人,那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个身手好的?”

余学长放下刀叉,扯下领口餐巾擦了擦嘴:“­干­什么?”

“我有点私人的恩怨,那个……我被人害惨了……”

余学长看了他一眼,然后从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根金光闪烁的钢笔,拧开笔帽后在餐巾上写了几个数字。把餐巾往唐安琪面前一掷,余学长一边拧上钢笔,一边轻声说道:“这人姓陆,你自己去联系,不必提我。”

唐安琪抓起餐巾,连忙道谢。

余学长的好奇心和食欲都得到满足,这时便要先走一步:“你慢慢吃,不够再加,账会记在我的名下。”

外面有人听了这话,连忙一挑雅间帘子。唐安琪站起来,恭送学长离开。余学长个子高,微微弯腰经过房门,然后带着一名汽车夫、一名保镖,头也不回的下楼去了。

唐安琪回到雅间,让侍者撤下无用餐具,把那大餐再上一份,随即回头对着小毛子一招手:“傻站什么?过来吃呀!”

唐安琪和小毛子吃饱喝足之后,不敢耽误时间,连忙就按照号码打去电话,找那一位陆先生。陆先生接了电话,语气淡淡的,又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过去面谈。唐安琪带着小毛子立刻离开馆子坐上黄包车,前去寻找陆先生。

唐安琪一看见陆先生本人,就忍不住笑了:“你?”

原来这陆先生并非陌生人士,正是那夜抓猫吓人的陆雪征先生。

然后他又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开武馆的呢!”

陆雪征也笑了:“非也。”

唐安琪想让陆雪征去杀掉何复兴——在火车上,他已经算好了时间。只要这边的杀手一动身,他就立刻去找侯司令理论辩白。等到侯司令要向戴黎民发出质问时,正好何复兴已死,可以算作是戴黎民杀人灭口。

陆雪征想了想,然后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好说。”

可是出乎唐安琪的意料,陆雪征非常的“贵”,并且马上就要付出五成定金。

唐安琪没有那么多的钱,只好把一张小白脸伸到陆雪征的面前:“先付两成好不好?我不会赖这笔帐的,求求你啦。”

陆雪征盯着他看了半天,末了微微一笑:“行,两成就两成,不过事成之后,余下的八成不要让我久等。”

唐安琪“嘿”的一笑,觉得陆雪征这人挺讲理,不错,很好。

陆雪征是位专业人士,自去行动不提。只说唐安琪带着小毛子歇过一夜,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直奔侯府。

毫不吝惜的花钱打点了侯府门房,他很快得到了觐见机会。侯司令披着睡袍走出来,见面就骂:“小王八羔子,你还有胆子来见我?!”

唐安琪哭丧着脸,抬手一抹眼睛:“司令,你冤枉死我了!”

唐安琪站在侯司令面前,把实情原原本本的讲述一遍,末了又道:“司令,是您老人家把我提拔成旅长的,我又守着长安县这么个大地方,真是偷着笑都来不及,哪里还能去打您的外甥?我疯了?”

侯司令瞪着他质问:“那你年前知道万福县里出事了,怎么不立刻向我报告?!”

唐安琪摆出一副很为难的面孔来:“司令,我本来也想报告的,可是当时看着何旅长那个反应,竟不像是十分恼火的样子,戴黎民又是他的贴身卫队长,所以我摸不清头脑。万一是他们兄弟两个一时恼一时好的闹着玩,我这边多嘴多舌的告诉你了您,您再虚惊一场,那我不就有罪过了么?所以我前思后想的,就没有说。后来戴黎民忽然就成了戴副旅长,您又给我发来了那封通电,我又糊涂又害怕的,更不知应当如何是好了。现在戴黎民正在长安县里打着呢,我不想做个冤死鬼,所以当时扒着火车逃了出来。”

侯司令虎着一张脸审视唐安琪,审视来审视去,都觉着对方还是个半大孩子。不过半大孩子也可以很狡诈,所以他决定眼见为实、不要轻信。

倾城之战

侯司令向万福县发去急电,让何复兴即刻到天津来。

经过了长达两天的等待,万福县那边果然是毫无音信。

侯司令到了这个时候,对于唐安琪其人其言便生出了几分相信。他又向长安县发去电报询问战情;吴耀祖部立刻做出回应,说是唐旅损失惨重,更要命的是旅长不知所踪了。

侯司令接到这封电报之后,把唐安琪叫过来骂了一顿,说是他从军几十载,从未见过战事一起便扒着火车逃窜的旅长。唐安琪垂头丧气的站在他面前,双手抓着长袍两侧,抓紧了松开,松开后再抓紧,是心惊胆战抓心挠肝的模样。

侯司令走上前去,抬手掐红他的脸蛋,拂乱他的头发,当他是个小男孩:“这几天你就留下,事情一天不明朗,你一天不许走!真是奇了怪了,我倒要看看是谁在闹幺蛾子!”

侯司令说到做到,命人在家中前院收拾出了一间屋子。唐安琪无可奈何,只得带着小毛子搬了进去。

唐安琪惦记着长安县,惦记着虞师爷,住的并不安心,可是又走不了,幸而还有小毛子给他做伴。颇为煎熬的过了一个多礼拜,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小毛子,你大名叫什么?”

小毛子蹲在地上,正在给他洗袜子:“报告旅座,我大名叫毛有粮。有粮食吃的有粮。”

唐安琪枕着双臂点了点头:“名字不错。”

小毛子抬头看着他笑了笑,然后低头用力一拧袜子。起身把两只袜子搭在椅背上,他端水出门要泼,不想一只脚刚把房门踢开,侯司令就带着一身寒气挤进来了。

“日他妈的!”侯司令粗声大气的怒吼:“戴黎民那个**的把我外甥弄死了!”

唐安琪一挺身坐了起来,一颗心凉飕飕的提到了喉咙口——陆雪征果然了得,真是要了何复兴的命!

侯司令见唐安琪仰脸看着自己发呆,就伸手一搡他的脑袋:“你个小狗|日的发什么傻?他妈的我就这么一个外甥——我非给复兴报仇不可!”

唐安琪见侯司令一脸凶相,忽然恐惧起来。他想万一侯司令将来得知何复兴是死在了自己手里,那会不会也把自己宰了呢?

­干­巴巴的咽了一口唾沫,他偷偷一咬嘴­唇­,在微微的疼痛中活泛起来。

“别怕……”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我不说,陆雪征不说,又有谁能知道?”

侯司令双手叉腰,站在小屋子里口沫横飞的痛骂一场,然后翌日清晨起了个绝早,要亲自前去长安县给外甥报仇雪恨。

唐安琪这时自然是要随行的。心怀鬼胎的踏上侯司令的专列,他生平第一次­干­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两只手不由自主的总犯哆嗦,好像宰了何复兴的人是他自己。

专列在长安县外的村庄附近停了下来。侯司令派出的独立团没能攻进城内,所以驻扎在此按兵不动。这时双方会合,唐安琪又在士兵护送下抵达县城南门,高声大叫的把城门喊开了。

唐安琪最先看到了吴耀祖。

吴耀祖还是先前太平时的那个模样,­干­­干­净净一派自然。唐安琪见了他那副镇定模样,心中忽然一酸,觉得自己是受了天大委屈:“吴团长,你好吗?”

吴耀祖向他微笑:“我没事,旅座怎么自己跑去天津了?”

唐安琪认为其中缘由一言难尽,故而没有回答,转而问道:“宝山呢?”

吴耀祖答道:“孙团长负了伤,正在卧床休养。”

唐安琪点了点头,知道孙宝山没死,一颗心就彻底放回了原位。

“我把事情对侯司令说明白了。”他对吴耀祖说道:“侯司令是受了戴黎民的欺骗。现在何复兴已经死在了戴黎民的手里,侯司令很生气,要让独立团和我们共同作战,把戴黎民部全歼。”

吴耀祖思索着来回踱了几步:“全歼……那应该让独立团立刻去打万福。万福县一失守——”他不带感情的、很客观的说道:“戴黎民就没有大本营了。”

唐安琪看了吴耀祖一眼,然后低声说道:“侯司令倒是没有这个想法。他打算南北夹击。把戴黎民堵在长安县内。”

吴耀祖沉默半晌,最后欲言又止的笑了一下:“这样啊,也行。”

唐安琪又问:“戴黎民现在是什么情况?”

吴耀祖答道:“半个县城都是他的,他的情况应该和我们这里差不多。”

唐安琪叹了一口气,心里很怨戴黎民。他是多么喜欢和戴黎民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啊。可戴黎民总是想着要杀虞师爷,这就情有可原、罪无可绾了。

“我不懂打仗,你和独立团商量着办吧!”唐安琪对吴耀祖说:“我瞧瞧宝山去。”

唐安琪在军营一间小屋里,见到了孙宝山,同时听到了一桩奇闻——一颗子弹­射­进了孙宝山的嘴里,然后直接从鼻孔里出来了!

孙宝山在一场战斗中连中四枪,若是换了旁人也就死了,可是他像只野兽一样,竟然能够血淋淋的拖着枪逃入吴团阵地。唐安琪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已经做过手术取出了子弹。

唐安琪弯腰看他:“宝山宝山,听说一颗子弹在你嘴里拐了弯?”

孙宝山面­色­潮红,一直在发烧。眨巴着眼睛望向唐安琪,他声音轻飘飘的答道:“是啊。”

唐安琪用冰凉的手去摸他的额头:“宝山,你真神了。”

孙宝山瘫在床上不能动,他告诉唐安琪:“神是挺神,可惜被子弹撞掉了一颗槽牙。”

唐安琪伸手去扒他的嘴­唇­:“张嘴让我看看。”

看过了,他嘿嘿的笑:“掉就掉吧,赶明儿镶颗金的。可惜在最里面,镶了别人也看不见。”

孙宝山病怏怏的说:“看不见就看不见呗,我还靠着牙去摆阔?”

唐安琪拍了拍孙宝山的脸,其实是很心疼的,甚至决定以后再不话里话外的挤兑对方。这是好兄弟,人一辈子能交下几个好兄弟?

唐安琪在孙宝山的病房里守了许久。

孙宝山偶尔会和唐安琪说两句话——他身边寂寞,又因为是大难不死,心里庆幸,所以更是想要说说笑笑。唐安琪拿个小勺子喂给他水,他一口一口的喝,一侧嘴角向上翘翘着,显然是高兴了。

大概是在半夜的时候,昏昏欲睡的唐安琪忽然被炮声震醒。军营地势最高,他带着小毛子冲了出去,爬到一处房顶上举目远眺。

繁华富庶的长安县城,今夜陷入一片绵延火海。

爆炸声浪一波接一波的遥遥传来,唐安琪在房顶上直起了腰踮起了脚,极力想要看得更远。

他说:“小毛子,长安县城完了。”

小毛子站在他的身边:“凭着这个炸法,明早天亮就啥也不剩了。”

唐安琪袖着双手,轻声说道:“三个人的仇,没了一座城。”

小毛子没听明白,自顾自的又说:“这炮开的真密,跟开枪似的。”

在黎明时候,戴黎民率领残部突出重围,撤离长安县城。及至天真大亮了,正如唐安琪所预言的那样,没了一座城。

县城南部还好一点,北部因为一直是主战场,所以彻底变成一片废墟。大街上已经开不了车,唐安琪骑着马回了家——家也没了,瓦砾堆里能看到破碎家具。

他下马走了上去,忽然弯腰捡起一只铁皮筒子。这本来是个饼­干­筒子,饼­干­吃光了,筒子被虞太太留下来装纽扣针线。

他继续走,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一圈,这回再也没能找到任何完整东西。随手把筒子一扔,他想没就没了吧,正好给虞师爷盖大房子——大大的,有山有水有花园,就像侯宅那样。

善后

长安县内有无数人家失去了栖身之地,不过在战火熄灭之后,百姓像蝼蚁一样无声无息越现越多,无需长官们劳心指挥,自己就会动手清理废墟、重建家园。

唐安琪不知道虞师爷见到此情此景后会有什么反应,他几乎有些怕,怕虞师爷疾病未愈,又要受到战后惨象的刺激。这个时候他就算把­鸡­毛掸子塞到虞师爷手里,虞师爷也打不动了。

于是他亲自跑去了文县陈家。

他告诉虞太太:“嫂子,仗打完了,长安县还是咱们的。只是家被炸了。炸就炸了,没什么的,正好盖座大宅子。”

然后他又奔到了虞师爷面前。这回他没能立刻伶牙俐齿的做出安慰,只是站在床边,轻轻唤了一声:“师爷,我来了。”

虞师爷本也没有重病,又在陈宅养了十多天,身体早已渐渐好转。拥着棉被坐在床上,他抬头望向唐安琪,苍白的脸上慢慢生出了笑意。

“安琪……”他拍拍身边:“听说县里太平了?”

唐安琪坐到虞师爷面前,自然而然的握住了对方的手。不过这么半个来月的工夫,虞师爷竟然瘦得厉害,手心手背全没有­肉­,握起来好像一把枯骨。

“太平是太平了,可也炸得什么都不剩了。”他盯着虞师爷答道。虞师爷的模样真是好,他想,瘦成这样也没走形,只是一双眼睛显得大了,大的空空落落。

虞师爷一派平和的答道:“房子塌了再建,道路毁了再修,只要土地还在就好。”

然后他又笑问道:“你是怎么搬动侯司令的?”

唐安琪,不知为何,下意识的没说实话:“我当时委屈得很,所以就去找了侯司令讲道理。侯司令起初也是半信半疑,偏巧何复兴那时候死了,这下侯司令就信了我。”

虞师爷满面春风,含笑端详着唐安琪的脸:“你也是个傻大胆,换了旁人,谁敢在开战的时候跑到对方家里去?傻人有傻福,你个混小子倒是有点好运气。”

唐安琪看虞师爷兴致很好,不由得也随之活泼起来:“那你以后就甭管我啦。我长大了,又有本事化险为夷,所以——”

不等他把话说完,虞师爷便笑道:“滚蛋!跑来向我要自由闹独立吗?”

唐安琪侧身一躺,压在了虞师爷的腿上:“师爷,我给你讲个新鲜事。一颗子弹打进宝山嘴里,然后拐弯从鼻孔里出来了。宝山没事,就掉了一颗槽牙。”

虞师爷听完此言,想了又想,坚决不信。

唐安琪让虞师爷留在陈家继续休养,等到县城有了清楚模样再说。虞师爷却是既不留下,也不回家,他要去天津。

“年前不是看好了一处房子,还交了定金?”他对唐安琪说:“这回我去把全款付清,房契到手才能安心。”

唐安琪几乎惊讶:“师爷,你还有这闲心哪?”

虞师爷下了床,东倒西歪的站不稳:“日子还得过下去么。”

唐安琪在陈家住了一夜。

翌日上午,在他离开之前,虞师爷又嘱咐道:“天冷,回去搭些大棚子,让百姓有个挡风睡觉的地方,再一天两顿的施舍些饭。马上就要到青黄不接的季节了,军粮肯定也是供应不足。所以量力而为,别蒸馒头,热气腾腾的煮些糙米粥就行。”

唐安琪答应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师爷,城里百姓几代家业毁于一旦,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虞师爷正­色­答道:“那不是你做旅长该考虑的事情!做大事的人,要能够杀伐决断,虽千万人吾往矣!百姓自有百姓的活路,你看哪个地方人死绝了?”

唐安琪一撇嘴,心想师爷这话应该去和吴耀祖说,吴耀祖肯定是他的知音。

虞师爷自去打理行装,预备带着虞太太同去天津。于是唐安琪就把陈盖世带回来了。

陈盖世的县长官邸地处县西,除了震碎几块玻璃之外,倒是完好无损。他孤身在此,又没有公务可做,闲的难受,独自跑去妓院消遣,结果发现妓院平了,他的相好们也都被炸死了。

唐安琪没有随着陈盖世嬉戏游玩,他人在城内四处走动,查看棚子与粥场的建造情况。

他有过在一瞬间一无所有的经历,所以看到冷风中那些嗷嗷哀嚎的­妇­人孩子,就格外的怜悯动容。可是军队的战斗力高于一切,他不能光顾着发善心而让士兵饿了肚皮。所以他皱着眉头,还是只能舍出一些滚烫的稀粥。

唐安琪还会经常想起戴黎民。

戴黎民龟缩在了万福县内,仿佛是要和城外的独立团打持久战。这显然是很不容易,因为城中队伍的底子毕竟还是何旅,和他未必一心。唐安琪有时真替戴黎民着急 ——还守个屁啊,赶紧趁着人多往山里逃吧,难道他还能打得过侯司令不成?侯司令要是急了眼,满可以再调来几个师,直接把万福县城围成铁桶。

与此同时,孙宝山开始发起高烧。

孙宝山一直是有些发烧,军医没当回事,以为他受伤严重,免不了会有发炎,多用些药也就是了。哪知道孙宝山浑身几处枪伤全部感染恶化,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

唐安琪心知县城没有好医院,所以当即下了决定——把孙宝山往天津送!

在床边深深弯下腰去,他抬手拍打孙宝山的面颊:“宝山,别睡。咱们这就要出门上火车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去天津吗?这回就去,先治好伤,然后我带你到处玩玩,好不好?”

孙宝山闭着眼睛,烧的嘴­唇­发白,一层一层的­干­燥脱皮:“好……好……”

孙宝山已经穿不得衣裳,被抬上火车时,身上只能盖了一层厚被。

县里的事务全落到了吴耀祖一人身上。唐安琪跟着上了火车,心事重重的担忧,很怕孙宝山会半路死掉——现在他一阵一阵的昏迷,已经是不知人事了。

孙宝山,虞师爷,戴黎民,甚至包括吴耀祖,都是他的好朋友,哪一位出了事情,他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帮去救。他似乎天生就是个走江湖的坯子,不用人教,自然而然的会讲义气。

傍晚时分,火车到站。

这回唐安琪有备而来,身边的勤务兵卫士都带足了。下火车后他没有联络虞师爷,直接就带人把孙宝山送去了维多利亚医院。及至孙宝山真正住进病房,唐安琪带着小毛子偷偷溜走,拎着一箱子大洋前去寻找了陆雪征。

陆雪征这种人的钱,他是不敢欠的。早早把款子付清,他也早早落个心静。箱子重的坠人手臂,唐安琪心想陆雪征这个买卖做的俏皮,比收税来钱还快。除了这沉甸甸的一箱子,他怀里还揣着一张支票呢,到时全归人家。这么多钱,够买一处小房了。

新的家

唐安琪在陆宅见到了陆雪征。

陆雪征抱着一只病猫,正在捏着猫嘴喂药。唐安琪把银元支票一起摆在他的面前了,他也就只是用眼角余光略略一扫,完全没有亲自清点数目的意思。

唐安琪却是不很放心:“陆兄,你来瞧一眼呀!”

陆雪征“唔”的答了一声,然而不为所动,继续摆弄手中的小猫。唐安琪见那小猫在陆雪征的怀里张牙舞爪,鬼哭狼嚎,便不由自主的凑上前去,挽起袖子接过药碗:“陆兄,你把它那嘴往大了扒,扒开之后我来灌药。”

陆雪征没说什么,果然用两根手指上下扒开猫嘴。唐安琪专在这些事上伶俐,对准猫嘴一倾小碗,温热药汤就准确无误的进嘴去了。

那小猫被迫服药,又咳嗽又抽筋。唐安琪见陆雪征把猫爪子全攥住了,这时就放下小碗,捏住猫嘴。如此过了片刻,他方松了手,小猫立刻把嘴张了老大,但是并没有呕出药汤。

唐安琪摸出手帕擦了擦手:“陆兄,你喜欢养猫?”

陆雪征的派头有些类似于名士,潇洒淡然的答道:“猫长得漂亮,­性­子也讨人喜欢。”

唐安琪留意观察着他的言谈举止:“陆兄,你这本事真是绝了——你是怎么把人宰了的?”

陆雪征抬头看了唐安琪一眼,然后微微一笑,并未作答。

唐安琪立刻就知道自己是问错话了。下意识的抬手在嘴­唇­上轻轻一拍,他随即又去摸了摸小猫脑袋。

小猫陷在陆雪征的怀里,这时伸出两只前爪夹住了唐安琪的手指。唐安琪看它张嘴露出小小的尖牙,便疑心它要挠人咬人,不禁吓的一吸气。陆雪征见状,捏住它的一只前爪向外一拉,唐安琪就立刻缩回了手。

陆雪征把自己的食指填到猫嘴里,铜皮铁骨似的不怕咬:“别怕,它是要和你亲近。”

唐安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笑道:“我可不敢和它亲近。”

唐安琪在陆家坐了半个多小时,其中有二十多分钟都是附和着陆雪征谈猫。陆雪征先是对着猫说话,说着说着抬起了头,开始向唐安琪­射­出目光。

唐安琪疑心他是嫌自己久坐不走,便起身提出告辞。陆雪征果然没有挽留,可是亲自送他到了院门。

唐安琪还是没有去找虞师爷,他惦念着孙宝山,所以和小毛子又回医院去了。

唐安琪在高级病房内的小沙发上对付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和孙宝山一起醒过来了。

孙宝山这时看着就和前几天大不相同,眼睛也明亮了,头脑也清醒了。他无力起身,只能在枕头上左顾右盼,看完之后自己哑着嗓子说:“天津卫的医院就是不一样。”

唐安琪打着哈欠坐到了床边:“土包子,哪儿不一样啊?”

孙宝山望向唐安琪:“哎,我什么时候能出去逛逛?”

唐安琪答道:“歇着你的吧!伤口都烂的发臭了,还有心出去逛。”

孙宝山挺惊讶:“我臭了吗?”

“唉,别提了,我还以为你要完蛋呢!”

这时房门一开,英国医生带着个妙龄看护­妇­走了进来。

唐安琪的英文虽然荒废已久,但因是从小下的功夫,所以现在依然可以和英国医生进行交谈,充作翻译的看护­妇­也就没有机会开口。孙宝山没见过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这时英国医生伸手一摸他的额头,他竟是吓的瑟缩了一下。及至对方掀开被子查看伤口之时,他又紧张又害羞,脸都红了。

英国医生长篇大论一番之后,带着看护­妇­转身离去。孙宝山大开眼界,对着唐安琪笑道:“安琪,你的洋话说得真好,没看出你还有这个本事!我怎么样?死不了吧?”

唐安琪点了点头:“死不了,高兴了吧?”

孙宝山又开始在床上乱动:“我就知道我死不了。我可舍不得死。”

正当此时,房门又开了。先前那名十七八岁的看护­妇­进了来,要给孙宝山注­射­一针盘尼西林。

孙宝山扭着脸,正是看人家看护­妇­脸蛋白白的,腰身细细的;哪晓得看护­妇­面无表情的走过来,要扒下他的裤子扎针。

孙宝山在唐安琪的帮助下翻身趴好,颇为羞涩的露出半个ρi股——他可是有日子没洗过澡了,头脸还能经常擦擦,ρi股又不见人,谁去管它。而唐安琪站在一旁,就见看护­妇­捏着棉球,竟然在孙宝山的黑ρi股上擦出了一块白。

唐安琪忍不住嗤嗤的笑,看护­妇­低头抿嘴,也是笑而不语。

待到看护­妇­端着托盘离开病房,唐安琪把孙宝山又翻了过来:“宝山,你看你这个脏样,真给我丢人!”

孙宝山倒是虚心接受了批评:“我是不洗,洗洗就好了。其实我只有脸黑,身上也挺白的。”

唐安琪给他盖上了被子:“放你娘的屁,你有我白?”

“白不白的,咱俩将来脱光了比一比就知道了。”

“你少跟我说那些屁话!你都伤成这个×样了,怎么还有闲心想那事呢?另外再告诉你一声,我从你那里调了几万块钱出来,我有急用。你别告诉师爷,将来有还你的时候。”

孙宝山笑道:“不用你还,我还怕弄不到钱?”

唐安琪弯腰捧住了他的脸揉搓,想要把他的嘴调整端正。孙宝山的五官全移了位,可是也没有躲闪,随着唐安琪拿自己开心。

唐安琪知道孙宝山虽然嘴上不说,可是身上中了四枪,那种痛楚必定难以言喻。所以他留在病房不往外跑,隔三差五的还给孙宝山喂一点水,剥一颗糖。

孙宝山问他:“你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唐安琪反问:“我要是走了,还有谁能陪着你?勤务兵?副官?”

孙宝山没有亲人,孤鬼似的。唐安琪拍拍他的额头:“宝山,咱们平时吵归吵骂归骂,可是你要真有了个三长两短,我也挺心疼的。”

孙宝山望着他,低声答道:“你别担心,我没事。”

唐安琪嘴上说的动人,可是在病房里坐到傍晚,他闲的浑身­肉­痒,忍无可忍的还是溜出去了。

他去找到了虞师爷,虞师爷告诉他:“安琪,你在天津又有家了。”

新家是一处宽宽敞敞的大院落,现代化的生活设施一应俱全。虞太太已经开始在厨房预备晚饭,虞师爷带着唐安琪里外走了一圈,然后问道:“还可以吧?”

唐安琪觉得虞师爷真是太好了,好的让他简直喜欢不够。忽然从后方伸手搂住了虞师爷,他把下巴搭上了对方的肩膀。

虞师爷身体很虚,禁不住他这样累赘:“安琪,别闹。”

唐安琪闭了眼睛,没有松手。他在想自己对虞师爷究竟抱有着何种感情——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挺喜欢戴黎民,因为戴黎民英俊活泼,能用甜言蜜语与动手动脚使他欢喜亢奋。那对于虞师爷的感情也是如此吗?

唐安琪觉得应该不是,因为虞师爷并没有举止轻佻的和他胡闹过;可在另一方面,他却也时常想要狠狠抱一抱虞师爷——甚至想要在对方的脸上身上痛咬几口。当这种念头生出来后,他的身体会有反应。

这种反应也是令人痛苦的,他现在倒是并不认为自己的念头会玷污虞师爷,可明明知道一切都是不可能,这眼巴巴的白日梦就显得可怜兮兮、十分绝望。

唐安琪怀着鬼胎笑道:“师爷,我真高兴!让我亲你一口!”

然后不等虞师爷回答,他侧过脸来,在对方的面颊上“啵”的亲了一下。

虞师爷虚弱的一挣:“安琪,别闹。”

唐安琪松开了手,忽然感觉体内十分躁动,需要找个对象发泄一番。

唐安琪吃过晚饭之后,坐在房内大打电话,要找他的军官朋友们出去浪荡冶游。然而巧的很,他的朋友们全都不在天津。

他坐在房内思来想去,实在是想搭个伴儿出去玩。末了忽然灵机一动,他决定去找陆雪征。

重整家业

唐安琪独自敲响了陆家的大门。

一个嘴里嚼着灶糖的小伙子过来开了门,因为两排牙齿全被灶糖粘了住,所以艰难的、龇牙咧嘴的问道:“你找谁?”

唐安琪笑嘻嘻的答道:“我找陆先生,陆雪征。”

陆雪征站在院门前,对着唐安琪一扬眉毛:“怎么又是你?”

唐安琪倚着门框,得意洋洋的一晃脑袋:“陆兄,一起玩儿去呀!”

陆雪征十分错愕:“啊?”

三分钟后,陆雪征穿上一件海勃绒短大衣,头上又扣了一顶礼帽,风度翩翩的跟着唐安琪出门去了。

吃灶糖的小伙子站在院内,面无表情的奋力咀嚼。一个高大身材的秃小子走到门口,仔仔细细的关好了院门。

唐安琪和陆雪征一走便是不见踪影,直到翌日上午才各回各家。唐安琪觉得陆雪征这人不错,­性­格直爽大方,虽然话不很多,但是有一说一、斩截利落。陆雪征觉得唐安琪这人也不错,­性­格直爽大方,虽然话十分多,但是诙谐风趣、并非胡说。

这是二人第一次结伴出游。过了两三天,唐安琪又来了。

两人再次并肩同行,前往日租界的花街柳巷寻欢作乐。唐安琪在姑娘怀里多喝了两杯酒,一张嘴开了河,滔滔不绝的喷出许多下流荤话。陆雪征见他明明面如桃花,言谈举止却是粗俗中透着顽劣,顽劣中透着狡黠,便是大为惊讶惋惜,觉得这真是“可惜了”。

唐安琪每天不拘早晚回家吃一顿饭,去医院看一次孙宝山,天一黑就没了影子,伙同陆雪征四处乱跑。如此过了小半个月,陆雪征忽然毫无预兆的出了门,从此音信皆无。

唐安琪失了伙伴,正要孤独,不想随即联络到了盛国纲团长。两人曾经有过交往,这时一见如故、再见倾心。盛团长意欲带他前去领略白俄舞女的滋味,他欣欣然的,自然答应。

然而花天酒地的又过了三天,他这天晚上却是没有出门。虞师爷早就看他快要玩疯,这时冷眼旁观,便是问道:“怎么老实了?”

唐安琪委顿在一把太师椅里,低头绞着双手手指:“玩腻了。”

虞师爷拉过一把椅子,紧挨着他坐了下来:“玩还会腻?”

唐安琪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和虞师爷谈女人,可一言不发也是不大好的。垂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头,他喃喃的咕哝道:“白俄女人不好,看着白,其实身上汗毛那么重,还有狐臭。”

至于昨夜被两个白俄?强行扒光了按在床上的事情,他就没有提。那两个?一直是嘻嘻哈哈十分快活,他当时就没觉出意思来,事后仔细一想,越发感觉别扭,仿佛自己是被女流氓玷污了。

虞师爷果然没有接这个话,只说:“腻了也好。从今往后留在家里,做点正事,也陪陪我。我现在从早到晚都看不到你的人影。”

然后他状似无意的又淡淡说道:“今天接到了吴耀祖发来的电报,说是侯司令有急事去了南京。侯司令一走,独立团立刻就松懈了,守在万福县外只是做样子——哦,对了,据说万福县里已经断了粮。”

唐安琪不动声­色­,只装心不在焉:“哦,断粮了?”

虞师爷暗暗观察着他的神情:“断粮也饿不到戴黎民。”

唐安琪这回­干­脆只“嗯”了一声。

虞师爷看在眼里,叹在心中。

虞师爷和唐安琪一递一句的聊天。

虞师爷这些天攒了许多闲话要讲,于是唐安琪就让他今夜和自己同床,两人可以多说一阵子。

虞师爷答应下来——这些天,他真是有些思念唐安琪了。

浴室内只放出了一缸热水,虞师爷让唐安琪先洗,等唐安琪洗过了,自己再用那残水。唐安琪不肯,虞师爷笑道:“我还嫌你吗?”

及至二人都上了床,唐安琪没有盖被,伸胳膊伸腿的在床上抻懒腰。虞师爷放眼望去,就见他把身体拉的细长,两只赤脚蹬上床尾栏杆。和当年相比,他的确是处处都大了一号,不过坯子还是那个坯子,样式完全没有变化。

虞师爷爬到床尾坐下了,扭头去瞧唐安琪的脚丫——足背雪白,看着纤秀,其实足底软软的有­肉­。他总觉着这双脚很有趣,像一对稚­嫩­活泼的小动物。伸手轻轻挠了一下,果然它们就一起惊惶的缩上去了。

虞师爷没有经过鱼水之欢,也无法想象那种极乐。唐安琪那两只脚丫试试探探的蹬了过来,脚趾头微微蜷曲着,鬼鬼祟祟的像一对小贼。他摸鱼似的伸手又一撩拨,痒得唐安琪大笑一声。

虞师爷也笑了,感觉很有快感,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快感,愉悦满足。他想这样不是更好么?像品尝、像欣赏,慢条斯理、津津有味。

反正只是要取乐,乐了就好,未必非要气喘如牛的一个压上另一个。

可在另一方面,唐安琪觉得虞师爷这行为很像父亲——在他小的时候,唐大卫就爱这么逗他。歪着脑袋望向虞师爷,他正好看到了虞师爷含笑的眼睛。

两人沉默对视了片刻,最后唐安琪向床里挪了挪,又拍了拍身边位置:“师爷,你躺这里。”

虞师爷挪过去仰卧下来,枕着双臂,脸上笑微微的,心思却是忽然跳到了另一桩事情上去。

“应该回去了。”他想:“我不在,宝山不在,安琪也不在,只留吴耀祖一个人……”

虞师爷不放心,总怕吴耀祖关了城门闹独立,因为吴耀祖现在真有这个本事。另外戴黎民也让他心慌——当初真应该斩草除根,自己还是­妇­人之仁了。

虞师爷打定主意,第二天便张罗着返回长安县城。唐安琪不愿意走,说:“嫂子还没逛过呢!”

“下次吧。”虞师爷告诉他。

“那宝山怎么办呢?”

“你要留下陪宝山?”

“我要晚几天回去,可不是为了陪宝山。”

“你­干­什么?”

“我不告诉你。”

虞师爷没空和唐安琪斗嘴,带着虞太太启程回家。而唐安琪经过一番打听,花大价钱请来一位留洋归来的建筑师。

带着建筑师坐上火车,他要为虞师爷建造出一处美丽的新家园。

虞师爷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他不是很讲究衣食住行,况且县里乱作一团,他也没那个心思。唐安琪却是很难得的坚持了意见,一到春暖时节便开了工。

宅子地点选在了县城西边,一处依山傍水的好地方。虞师爷前去看了几次,就见一袋袋的洋灰,一堆堆的红砖,另有一队工人大挖特挖,竟像要挖出一条人工小溪来,不知是何用途。

唐安琪有些急,希望虞师爷今年就可以喜迁新居。工人们昼夜不停的赶工,速度果然非同凡响。及至到了初夏时节,外界却是传来一个惊天消息——侯司令在南京被关起来了!

唐安琪觉得这挺好,侯司令一倒台,就没人追杀戴黎民了。他无暇多想此事,匆匆的要去天津接孙宝山出院,顺便带着对方把牙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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