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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该让他回去了。”陕西房知事搓了搓指节,淡淡地说道:“明天,找个富商,带一座座钟去贿赂梁乙埋的儿子,再送点东西给梁乙埋的爱妾。想办法,把李清调离前线。”

“我会安排妥当的。”

“一定要让李清明白,西夏人在猜忌他!”

“我理会得。”黑衣童子笑道,“只不过李清走后,无论是梁乙埋还是梁乙道领兵,都不过是白白的成全了高遵裕那厮的成名,咳,我还真是不甘心。”

“你从何时变得如此恶毒了?”略带嘲讽的笑声,在房间之内响起。

夜。西风从蔚茹河两岸的平原上掠过,辽阔的田野在静穆的沉睡,即便是青蛙不知疲倦的叫声,也无法将它从睡梦中闹醒。此刻,某条潺潺流动的小河畔,烧起了一堆燃烧跳跃的篝火,在篝火旁边,有几个人影围坐在一起。

“给!”篝火映出一张明瞠发亮的脸孔,赫然竟是曾经想要行刺石越的史十三,他拿着一串烤鱼,递到身着白袍的李清面前。

“想不到你行刺石越未曾得手,居然还能活着回来。”李清接过烤鱼,轻轻咬了一口,似漫不经心的说道。

“你希望我死么?”史十三的眼睛深遂不可测,他哈哈一笑,朗声说道:“我并没有行刺石越。”

“哦?”李清的语气并没有十分的意外,只是细心的吃着烤鱼,仿佛这是天下最难得的美味一般。

“你不意外?”史十三抓起酒囊,喝了一口酒,递到李清面前,笑道:“尝尝。”

李清接过来,轻轻抿了一口,只觉这酒入口香浓,而后味道极辣,竟是生平从未喝过的酒。他目光中不由露出惊讶之意。

史十三微微一笑,道:“这是宋朝新出的酒,唤作酒露,为中原特产。西夏地处边远,只怕现在还没得见。此次去宋朝,没有别人的收获,独独弄回来了一车好酒,种类之多,让人惊讶。不过这种酒露,在宋朝似乎没有甘蔗酒流行。”

“果然是好酒。”李清淡淡的笑了笑,又轻轻抿了一口,温声道:“这种劲道,更适合西北男儿喝。”

“中原变化极大。”史十三吃起东西来,却比李清要豪迈许多,咬了一大口鱼­肉­,伴了一大口酒灌下,几口便吞下肚中。“你若有机会回去看看,必然大吃一惊。现在汴京城中,流行一种四个轮子的马车;宋人在马蹄上钉上铁掌,不再削马蹄;若在汴京转上一圈,就会发现多了许多学校,这些学校很多是王安石的幼婿桑充国所办,竟是免费上学,不仅教读书识字,还教刀马弓箭,街上到处有人读报纸,又有什么‘图书馆’与‘体育馆’,图书馆是给人免费看书,体育馆就是专供人比赛,比弓箭,比武艺,比谁跑得快,跳得远,或是比踢球艺”

“是吗?宋朝在改变他们的国策么?”李清望着史十三,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史十三笑道,“我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这次来去匆匆,能看到的也有限,甚至连白水潭学院都没有去过。不过我感觉得出,宋朝现在好比大阳初升之时。在汴京,你会产生这样的感觉——那如同是一匹充满­精­力的小马驹!”

“这鱼的味道不错。”李清没有接史十三的话,顾左右而言它,笑道:“听说熙河地方的羌人,本不吃鱼。还是王韶教他们结网捕鱼的。王韶现在如何?他也是读书人出身,不至于走狄武襄的老路吧?”

“王韶现在还是枢密副使,只不过常常称病。”史十三将手中的烤鱼拿到火上翻转,微热了一下,一面说道:“王韶在宋朝是没有背景的官员,王安石下台后,他虽然功勋极大,但是到了朝中说话,不仅比不上文彦博、吴充这样的元老重臣,门生故吏甚多;甚至也比不上郭逵,时时有人声援。”

“郭逵?”李清笑道:“宋朝整军经武,兵部之事,有赖于郭逵。听说他与石越走得甚近,那么将来还有高升之日。”

“不错。”史十三也笑了笑,道:“不过王韶也并非不理事,方才你说起熙河地区的羌人,可知道熙河羌人,十之八九,原是汉人?不过与中土隔绝久了,染上夷俗,竟然也以夷人自居了”

史十三说到此处,微睨李清,见李清的脸­色­已经变了。他却不以为意,只从容说道:“因此,自王安石起,宋朝便已曾议论,要让熙河羌化之汉人,化羌复汉。不过王安石罢相后,此议便罢,眼下却是王韶在力主此议”

李清冷冷的看了史十三一眼,目光中竟似散发着寒意,冷笑道:“若以为教会羌人吃鱼便是可复羌为汉,却也只能是痴心妄想。”

李清虽然感于夏主知遇之恩宠,在西夏参预军机,深受重视,平素里也似乎并不在乎是党项人还是汉人,但是表面上越是显得不在意,内心深处,华夷之防却越是根深蒂固。他以一汉人,能得夏主之青睐,成为西夏的重要人物,心机城府,不可能不深,若是旁人话带讥刺,他脸上绝不会有一丝一毫显露出来。但是他既与史十三交同莫逆,话中哪怕是带上这一丝半点的讽喻之意,也已足以让李清变­色­。

史十三却似乎只顾着吃鱼喝酒,一面笑道:“我不曾如你读过那么多书,但是也听人说过史书,也曾装模作样读过几天《春秋》,自有华夏以来,胡夷变成汉人的也有过,汉人变成胡人的也有过——若是汉人不曾变为胡人,孔夫子又何必说什么‘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呢?可见东周之时,已经有中国入夷狄的人了。”李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史十三却只是指着脚下的土地又说道:“不过天下之事,有时候也说不清楚。你看这块地方,原本是中国的,现在却入了夷狄。这究竟是夷狄入中国,还是中国入夷狄呢?”

李清心中的怒火,听到这几句话,不免稍稍平息了一点。他疑惑的望着史十三,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一时间无缘无故用话语来撩拨自己,一时间又似乎只是无心之语。倒让李清有点弄不明白了。但李清毕竟也算是博闻多识之人,立时说道:“故辽主耶律洪基曾让人读《论语》,读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这一句,便没有人敢读。反是耶律洪基说,古时夷狄不知衣冠礼法,故称之为‘夷’,现在大辽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所以也不必以这些话语为嫌。契丹虽是夷狄,却也常常以中国自居的。”

史十三听李清说完,猛喝了一口酒,赞道:“若如此看来,现在的辽主英睿有为,颇重儒教,凡宋朝之一切典章制度,无不留心,择善而改,我等倒应当待之以中国之礼,而不便以夷狄视之?”

“理当如此。”

“你心中果真是如此以为?”史十三的语气中颇有不信之意。

李清微微颔首,淡淡说道:“这等事情,又何必欺骗于你。”

史十三笑道:“我并非是疑你骗我,而是不敢相信。须知在宋朝,也有一个人与你有一样的观点。”

“哦?”李清嘴角微翘,露出讥讽的笑容,道:“宋朝人也会将别国人当成中国来看待么?”

史十三注视李清,含笑道:“我也知你绝难相信,不过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石越!”

“石越?”李清微觉吃惊。

“正是。我在宋朝时听人议论过,说石越曾经撰文,言道若夷狄用中国之礼法,学中国之文物,则与中国无异,中国便不当歧视他们”

史十三将石越这番言论说出来,若是别人听到,最多不过以为石越故作高论,甚至鄙为书生之见,但是这话入到李清耳中,却有伯牙遇钟子期之效。李清入夏日久,虽然心中念念难忘的,是自己是汉人这一事实,但是他在西夏取妻生子,身居高位,又得夏主信赖,而他在宋朝,不过默默无闻之辈。可以说他人生的辉煌,与西夏是分不开的。所以一方面李清最忌讳人家骂他是夷狄,一方面他心里却会隐隐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确是夷狄了!但是这却是李清最难接受的事情。

李清平素读书,最爱读的便是《汉书》的《李陵传》。他心中未始没有以李陵自期之意,但是毕竟夏主秉常对他信任有加,人之一物,不能无情,让李清为了一个自己又看不起又内心充满羡慕与怀念的宋朝,而去背叛秉常,对于李清来说,并不是一个完美的选择。

所以,李清从《春秋》中找到了­精­神的依托,他希望能说服夏主秉常,在西夏国推行汉礼汉化,以此来赢得宋朝“中国之”的待遇,这也是对自己流落“夷狄”的一种补偿,同时也可以做为一个政治口号,来与反对汉礼汉化的梁太后一党斗争,帮助秉常独柄大权,报答秉常的知遇之恩。

这也是李清所能找到的三全其美的办法。

但是身为汉人的李清也知道,即便是西夏真正的汉化了,但是在宋朝人的眼中,甚至在李清自己的心中,西夏依然只是夷狄。

华夏的正朔,在千年之后,也许并不在重要;但在熙宁十年的时代,无论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地,对当时的人们来说,都是重要的。

而这个正朔,此刻正在汴京城。

大辽国、高丽国、大理国、西夏国,甚至交趾那种小国,以及极远的倭国,都喜欢自称为“中华”,因为“中华”是文明之象征,是优秀之代名词,是合法之基础,但是无论表面文章如何,所有人都知道,正朔在哪里。

那种言辞之上的自负,不过是深藏于内心的文化自卑的表露而已。

对于这些,李清虽然经常在心中回避,但是他却是明白的。

所以,虽然李清也会经常的劝说夏主秉常,告诉他中原的富庶与文明,希望他能在西夏推行汉礼汉仪,但是李清的心中,时常也会有一种无奈,一种感觉自己所作的事情,只是徒劳的无奈。

但是他还是在做。

因为无论如何,骄傲如李清,聪明如李清,内心深处,是永远无法接受自己是夷狄这一事实的。

而此刻,从史十三口中,李清突然听说,在宋朝被视为学术宗师的石越,竟然说,如果夷狄能中国化,那就是中国,应当给予等同于“中国”的礼遇!

李清在这一瞬间,竟是完全怔住了。

“石越真的如此说么?”

史十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烤鱼,从身边的包裹中翻出一本揉得皱巴巴的小书,递给李清,笑道:“我知道你不信,所以特意找来证据,这是宋朝的《国子监学刊》,石越的文章便在这里面。”

李清疑惑地看了史十三一眼,一把抢过那本杂志,快速翻阅起来。史十三只是含笑望着李清一页页翻过那本皱巴巴的小册子,默不作声。以石越的身份地位,给《国子监学刊》撰文,自然是排在前面,因此李清没翻几页,便停了下来,目光定格在某页之上,不再移动。

史十三这时候才悠悠说道:“我之所以不再行刺石越,这便是原因之一,整个宋朝,能有这样的胸襟气度的人,也许只有石越一个。但是我相信,以石越的身份地位,他既然是对《春秋》经做出解释,那么此后就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有这样的看法。另有一个原因,却是我在潼关时,曾经无巧不巧的邂逅石越”

“啊?!”李清听到这句话,立时抬起头来,凝视史十三,问道:“你见过石越?”

“不错。”史十三微微点头,便说起在潼关路上,遇到石越“作词”的事情来。

李清默默听完,沉吟良久,不由抬头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史十三也喟然叹息了一声,抓起酒囊又灌了一口酒,说道:“这样的人,哪怕他是伪君子,我也想给他一个机会。我想看看他能做出什么样的事业,我想看看他有没有办法,让百姓不再苦!”

李清没有说话,只是抬头远望闪烁的星空,那墨­色­的天鹅绒一直沿伸至大地与苍穹衔接的远方,黑暗中,有无数星星正在散发着亮光,闪着磷­色­的光辉李清没有立场来评价史十三是对还是错,但是如果换成是他,他也会愿意给石越一个机会,看看石越究竟能做成什么样的事业,能不能走出历史的怪圈

与史十三谈论着石越的李清,并不知道,就在这天晚上,在某处金碧辉煌的府宅中,也有人在谈论他。

“爹爹!”梁乙逋戴了一顶尖锥形毡帽,身着蜀锦裁成的右衽交领长袍,袖口较小,用金线绣着花纹,捍腰则用丝绸制成,一双乌黑的长靿靴,鞋尖上弯,如同弯弓一般。这是当时西夏贵族典型的穿戴,与宋人不同的地方,主要是宋人戴的帽子一般是平顶,而衣袖也更为宽松。西夏在元昊时推行胡制,禁止穿宋朝的丝锦制品,但是这样的制度,很快就名存实亡,贵族们对丝绸锦缎的喜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即便是大力鼓吹推行胡制的梁氏家族,若让他们改穿皮制衣服,只怕也不可能。

梁乙埋只是看了梁乙逋一眼,用鼻子“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他此刻,正全神贯注的盯着一幅宋夏边境地图屏风。

“儿子觉得,把李清放在前线,不是好事。”梁乙逋走近几步,开门见山的说道。

梁乙埋没有理会,手指从地图上的绥州开始,往西南移动。

“若是让李清建功,则他威名日甚,日后必然成为我家的威胁;若是他无能,让宋人建成城寨,那么爹爹的大计就那座城池,能让我大夏睡不安,坐不稳。”

“继续说。”梁乙埋的手指在萧关停了下来,他抬头盯着梁乙逋,严厉的说道。

梁乙逋几乎吓了一跳,忙继续说道:“何况现在到处流传谣言,说李清身在曹营心在汉。那些宋人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梁乙逋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与李清,其实是名副其实的同一个“族类”。

“太后也派人来问了。”梁乙埋平静的说道,“但是临阵换帅,是兵家大忌。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如果不用李清为帅,就要用嵬名荣,两害相权,只得取其轻。”

“爹爹何不亲自统兵?”梁乙逋建议道,“若爹爹亲至没烟峡,那么就可以很自然的夺了李清的兵权。以爹爹之­精­通兵法,我大夏将士之勇武,宋军可一举击溃!到那时,朝中还有谁敢对我梁家说三道四?”

梁乙埋心中一动,目光在地图上不停的移动,突然,讲宗岭跃入梁乙埋的眼帘,不由为难的说道:“我若走了,讲宗岭只恐有失。”

梁乙逋笑道:“爹爹可曾听说宋军在讲宗岭一带有异常的调动?”

“这倒没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细作探知,说是石越任命了一个叫何畏之的人,在环庆一带教练乡兵义勇,那何畏之人环庆一带民间的弓箭社、忠义社中,简拔了近千名勇武者,终日­操­练,道是日后可以回乡教练,协助宋军守土。但是我却总觉得有点奇怪”梁乙埋皱眉沉吟,半晌方说道:“我总怀疑,石越对讲宗岭不会善罢­干­休。”

“这个简单。”梁乙逋略一思索,即笑道:“那个投奔过来的慕泽,十分善战,让他去协助守卫讲宗岭,可保无忧。”

“我看那个慕泽,也不是善类,未必是野利济所能驱使得动的。”

“爹爹多虑了,那慕泽得罪了宋朝,再无回头之日。他怎敢不乖乖听我大夏驱使?野利济再怎么说,也是大夏的将领,慕泽岂敢不听命?”梁乙逋显是十分的不以为然。

梁乙埋沉吟甚久,难以决断。

“爹爹要想想,究竟是李清这边重要,还是讲宗岭重要?”梁乙逋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也罢!”梁乙埋终于下定了决心,“明日我便去天都山督战!”

西夏大安三年五月。

宋夏双方在平夏城僵持了整整一个月之久,虽然宋军依然牢牢地驻扎在军营之中,但是在夏军的不断­骚­扰下,平夏城却才修了三分之一多一点。

双方的心态都变得焦躁起来。

石门峡西夏军大营。

从辕门到中军,手执刀枪矛戟的卫兵们站立在秘道和台阶两侧,如同一尊尊生铁铸成的雕像,虽然天气已渐渐变热,但是这里的空气,却透着森严与冰冷,亦显示着李清治军的威严整肃。

李清一身戎装,将国相梁乙埋迎进了自己的中军大帐。

“大军在外,已近一月!”梁乙埋的ρi股尚未在中军大帐的虎皮帅椅上坐稳,就沉下脸来,说了这么一句话。顿时,整个大帐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抿紧了嘴­唇­,来听梁乙埋训斥。“朝廷是派你们来看着宋人修筑所谓的平夏城的么?按大夏军法,畏战避战者,该当何罪?!”

“国相!”梁乙埋话说到这个份上,完全是直斥李清,李清已无法沉默,“宋军非吴下阿蒙,兼有奇怪火器助阵,可以在地底突然爆炸,让人防不胜防。我军尚未弄清楚那种火器是如何爆炸的,便也找不到克敌之道。若是此时强攻,损失必大。故末将兵分两路,一路­骚­扰其筑城,一路袭击其粮道。末将以为,宋军想要筑城成功,至少还须两个月,但既便宋军能坚持下来,宋朝朝廷未必能坚持下来,十几万大军久驻于外,宋军耗费之巨,远胜我军。何况我日日­骚­扰,若他稍有不慎,我一朝得手,便能让他数月之功,毁于一旦”

“那处如此紧张,宋朝朝廷如何肯放弃?宋朝朝中又岂无一二明达之士?若他们坚持下来,我们便要坐等他们在我大夏之咽喉要地筑城成功?荒谬之论!”梁乙埋铁青着脸,厉声斥道。

“国相,若是再坚持十五天,依然没有破绽,则末将将率大军袭击宋朝熙宁寨”

“兵家大忌!李将军老于用兵,就不怕被宋军前后夹击?!”梁乙埋不待李清说完,便出言打断,又讥道:“李将军宁可冒此大忌,也不愿意正面强攻平夏城之敌,看来真是畏敌如蛇鼠!”

“国相!”军中说人怯懦,最是大忌,何况还是直斥主帅,李清听到这话,不由怒气上涌,厉声质问道:“我李清百战之余,几曾有怯敌之时?!”

“不是怯敌?为何不敢进攻?”

“国相明鉴!让士兵白白送死,并非将领的英勇!”

“未战焉知胜负?”梁乙埋冷笑不已,道:“本相前来,便为督战。李将军若非怯懦之人,明日便请进兵,灭此朝食!”

“这是痴人说梦!”李清的言语,也不客气起来,“某身为大将,不敢听从乱命!若是轻率进兵,则是陷万千士卒生命于不顾。万一失败,败阵之罪,由谁当之?某请国相三思,平夏城之宋军,实是劲敌!”

“高遵裕又是什么劲敌!他若是劲敌,王韶岂非是神人?”梁乙埋冷笑道:“分明是你怯战,反说敌人厉害。明日若不肯出战,李将军休怪本相夺你帅印!”

李清万万料不到梁乙埋竟会如此相逼,一时几欲翻脸,但他知道梁氏位高权重,轻易不能得罪,终于紧咬钢牙,强吞怒气,上前一步,欠身抱拳道:“某请国相三思之!大夏­精­锐之士,若葬送于此,非国家之福。”

“哼!”梁乙埋拂袖大怒,道:“李将军以为只有你为大夏考虑么?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罢,丢出几封书信,扔到李清面前。

李清弯腰捡起,拆开看时,立时脸­色­大变,原来,这些书信,却是种谊写给李清的!

“国相,这是种谊的反间之计!我李清对大夏忠心耿耿,可鉴日月。国相一向英明,岂能中此小儿之计?”

“是不是反间之计,本相难辨真伪。但这几封信,却是边关守将在宋朝细作身上搜出来的。李将军既然不肯进攻,那么便回国都去向主上亲口分辩好了!”

李清此时心中怒极,反倒平静下来,他默默的看了那几封信一眼,放入怀中,沉默了一会,方从容说道:“既是如此,还请国相给末将一纸敕书,将来好有个凭证。”

梁乙埋拍了拍手,立时有人送上文房四宝,梁乙埋当场写了一份文书,盖上相印,让人递给李清,他心意已谐,便假意说道:“将军回京,此事不难分辩清楚,勿须太担心。”

“多谢国相!”李清微一欠身,朗声说道:“不过李某担心的,不是我个人的安危,而是这数万将士的­性­命!万望相国,能再三思之!”

“若是如此,便不劳将军­操­心。”

李清凝视梁乙埋,待要再劝谏几句,话到嘴边,却知道终是没用,终于硬生生吞下肚中,叹了口气,抱拳向帐中诸将说了声“珍重”,便即退出帐中。

离开中军大帐之后,李清不愿意再停留此处,便率领自己的亲兵离开了石门峡,返回兴庆府。在离开之时,李清犹疑了一下,顺便去了一下俘虏营,带走了文焕,不知道为什么,李清有一种感觉,他不希望文焕死于乱军之中。

同一个月,熙宁十年五月。

石越也开始面临朝廷的质疑与责问,战争是一种惊人的浪费行为,一个月来空耗国帑而不见成效,政事堂中很快就出现一片质疑之声。若非枢密院的文彦博、王韶,以及兵部的郭逵等人坚持认为不可以半途而废,整个行动早已夭折,石越也难逃罪责。但既便是如此,朝廷中的质疑之声也越来越大,石越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面临的压力,如同一排看不见的大浪,随时要冲垮那座脆弱的海堤,将海堤之后的自己淹没。

事情是如此的吊诡。汴京朝廷一方面对石越废除乡兵的建议争议不休,一方面又对石越修筑平夏城的举动缺少耐心。反对废除乡兵的原因是害怕影响国防,所以愿意付出这巨大的代价;而对修筑平夏城缺少耐心的原因,却是因为耗费了巨大的军费。

“难道没有人知道废除乡兵可以节省更多的费用与劳力;修筑平夏城可以带来更大的国防安全么?”石越忍不住牢­骚­满腹。时间已到五月,按照正常的产期,梓儿应当在六月临盆,也就是说,再有一个月,石越就要当父亲了。自己的妻子要生产,而自己却不能呆在她的身边,这件事情多少已经影响到石越的情绪。而石越与众官员、幕僚策划良久的一项新政——作为改革役法的第一步而推行,此时也受到战争的拖累,不得不暂缓上报朝廷。

政治是需要讲技巧的。在这个敏感的时候,石越任何一次大举措,都可能成为压力的发泄口。石越与李丁文都非常清楚的知道,朝中有许多人都在嫉妒石越将要立下的大功,这时候提出这项政策,无异于在他们嫉妒的火焰上加油。

“公子!”李丁文没有理会石越的牢­骚­,将一份公文递到石越的手中,说道:“这是陕西禁军四月份的军饷报告,需要公子盖印。”

石越接过来,看了一眼,取出大印来盖了,忍不住又说道:“要不要催促一下高遵裕!一个月,实在太久了,若是章质夫,最多二十天就建好了。”

“公子怎么知道章质夫只要二十天?”李丁文带着讥讽的口气说道:“若是高遵裕故意怠慢军机,自然要催促,但是眼下西夏人采用的策略,根本是让补给无法顺利运抵平夏城,又用­骚­扰战术­干­扰施工,高遵裕能够保证二营一个月不失,已经是尽力了。此时若是催促他,不过是乱命而已。”

“唉!”石越长叹了口气,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道:“若这样打下去,需要三个月才能建成平夏城!不待平夏城建成,朝廷攻击我的奏章,已足以将我淹死。”

“只能耐心等待。”李丁文不带感情的说道。

“公子,何不用两个大胜,来安抚一下皇上与朝廷。”站在一旁的侍剑忽然说道。

石越猛地坐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望着侍剑,李丁文也一脸惊诧望着侍剑。侍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顿时满脸通红。却听石越说道:“继续说下去,怎么样用两个大胜,来安抚一下朝廷?”

侍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小心地看了石越一眼,却见石越甚是郑重,又偷眼看了李丁文一眼,见李丁文眼中颇有赞许之­色­,方才放下心来,说道:“真正打仗取得大胜不太可能,但是如果打几场­精­彩的小仗,取得胜利,上报枢院。再让写文章写得好的人,写成评书,登在报纸上,那么朝廷反对的人,一定会减少许多”

“小瞧了你!”石越忍不住敲了侍剑的脑袋一下,笑吟吟地望着李丁文,笑道:“这却是妙策。”

李丁文微微点头,笑道:“这的确是可行之法。公子可曾听说,长安城内,正好出了个陕西桑充国?”

“陕西桑充国?”石越不禁愕然,他忙于军务政务,哪里知道这些事情。

“正是。”李丁文的语气中,充满了戏谑与讥讽之意,“此人身世非比寻常,是昌王妃的堂弟,虽然连取解试都不曾中过,连个举子也不是,但毕竟也曾在白水潭学院、横渠书院读书,听说曾经参预过座钟、弩机的设计”

石越却没有心思听李丁文刻薄的介绍,只是反问了一句:“昌王妃的堂弟?卫家的人?”

“正是卫家的嫡系公子,叫卫棠。”李丁文笑道:“卫棠正在向京兆府、以及刘庠的转运使司、范纯粹的学政使司申请,请求开设报馆,并且要在京兆府办二十所义学,资助扩建京兆学院,建图书馆、体育场此事早已不径而走,传遍长安,人人都说这位卫公子是陕西桑充国。不过他的雄心,却远比桑充国要大”

“哦?”石越双手抱胸,饶有兴趣的听李丁文说起来。

“除此之外,这位陕西桑充国,还要在长安办技术学校,并且要与江南十八家商号联手,在陕西种棉花,办棉纺;植葡萄,酿葡萄酒;还要在陕西造座钟,更有意涉足陕西的木材生意”

石越听到目瞪口呆,问道:“卫家虽是豪强,但是要同时做成这许多事情,需要的财产绝对不容小视。他们家真有这么多钱?”

“那是自然。”李丁文冷笑道,“卫家田地庄园,以万顷计算。熙宁七年之旱灾,卫家出粮买下三座铁矿山,虽然所采之铁,大部分只能卖给官府,却已是利润颇高。这点钱,卫家岂能出不起?须知七年前的桑唐两家,加起来也未必有今日卫家之财力。更不必说卫家还有亲朋戚友。”

石越笑道:“他们肯出钱来做这些事情,却是好事。”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卫洧以前对公子颇有不满,如今卫家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这却不必理会。”石越摆了摆手,笑道:“他卫家是出于什么原因来做这些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没有做好这些事情。”

“公子以为不重要,我却不能以为不重要。”李丁文毫不客气的反驳道,“卫家这样做的原因,我想来想去,只有两个:一是替卫棠博取名望,二是示好于公子,三是挣钱。其中最重要的,我认为就是向公子示好。”

“他们为何要向我示好?难道”石越百思不得其解,卫家怎么说也是大有背景的家族,似乎用不着这样费尽心机来讨好自己。

“要么是害怕公子报复——但这显然不是,以卫家的背景,似乎不用太担心这一点;那么只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卫家所谋者大!”李丁文的微眯的眼神中,突然发出冰冷的光芒。

“所谋者大!所谋者大!”石越喃喃说道。

“皇上康复,蔡确被重贬到凌牙门,表面上看来昌王似乎没有威胁了。但是请公子想一想,昌王为什么会有威胁?”

“这”石越沉吟了一会,道:“因为他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

“正是。”李丁文额首道:“昌王之所以对朝政会有影响,便是因为他是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如果皇上能够活到皇子成年之后,而皇子又无失德,那么昌王始终只能是昌王。但是如果皇上不能至少再活十五六年,那么昌王就有机会。因为昌王始终有贤王之称!”

“皇上还年轻,再活十几年并非难事。”石越淡淡说道。

“诚如所言。昌王不过是在进行一场赌博罢了,只要他足够谨慎,他就不会输掉多少东西,输的只会是跟随他的人而已,皇上的优容,反倒被他利用了,他已经知道皇上想在历史上留个好名声,所以他不会有什么事但他赢来的却是大宋的江山。”李丁文嘿嘿一笑,道:“这样的赌博,谁不肯博?”

石越笑了笑,李丁文的分析,未必没有可能,但是一个­阴­谋论者,始终将任何人做的任何事都看成­阴­谋,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既便如此,卫家示好于我,又有何用?”

“此正是让人费解者。”李丁文难得的皱起了眉毛,“是想笼络公子,还是假意接近,收集公子的把柄,要挟公子?或者是两者都有可能?还是有别的企图?”

“无论如何,不论是卫家还是昌王,把我逼成敌人,都不是明智之举,对吧?”石越放松了身体,悠悠说道。

李丁文怔了一下,自失地一笑,道:“是如此。”

“那么君何忧哉?既然那个卫棠想做陕西桑充国,我便成全他!如若他的报馆办得起来,这些前线的报道,我便让他的报纸来写!”石越笑吟吟地说道。

李丁文正要说话,忽听门外传来脚步之声,然后便有人高声禀道:“禀石帅,丰参议求见,有前线军情。”

“快请!”石越连忙坐正了身子,整好衣冠,等待丰稷的到来。

“石帅!”丰稷脚步匆匆地走进厅中,抱拳一礼,便即说道:“平夏城军情,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相之先坐下说话。”石越用笑容安抚丰稷。

丰稷谢过石越,找了张椅子坐下,侍剑早已端茶上来。丰稷接过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方继续说道:“高遵裕飞马来报,道是西夏换了主帅!”

“啊?!”端起茶碗刚刚送到嘴边的石越,猛一听到这个消息,手不由一抖,竟将茶水泼了出来,他却无暇擦拭,只忙追问道:“换了谁?嵬名荣还是梁乙逋?”

“都不是。是梁乙埋亲自为帅。”

“梁乙埋?!”石越与李丁文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都又是惊愕,又是讥笑。

“正是。临阵换帅,换上的又是自诩会用兵,刚愎自用的梁乙埋,平夏城无忧矣!”丰稷也难掩自己的激动。

“西夏并非没有可用之将,但是身居上位者却喜欢越俎代庖,若不致败,是无天理!”石越感叹道。他一向主张治国之道,在于上下各安其位;宋朝之所以武功不显,绝非兵甲不­精­、士卒不练,也绝非没有将帅之材,更不是因为“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导致大宋武功不足真正的原因,是大宋王朝那个“将从中御”的传统,皇帝与中枢太喜欢对前线将领指手划脚,而偏偏自大宋朝建国以来,只有宋太祖一个人懂得军事,连宋太宗也不过是个庸材而已。这个传统一直到熙宁十年,也没有消失,所以石越才会力主在枢密院成立枢密会议,就是希望在皇帝不可能放弃“将从中御”的传统这种情况下,给皇帝一个懂得军事决策的参谋机构。如果“将从中御”不可以避免,那么枢密会议的决策,总比皇帝闭门造车想出来的决策,要好得多。但是平心而论,石越也能理解皇帝为什么喜欢指手划脚,石越就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想对高遵裕指手划脚的欲望,这中间,还有李丁文不断的提醒。否则,石越很难想象自己会那么毫无保留的信任高遵裕。

事情有时候就是如此,你不信任他,但你却必须信任他。如果你选择了信任,你可能会付出代价;但是如果选择不信任,你有更大的可能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如何选择的。

特别是需要自己去选择的时候。

因为人们总是习惯于把不稳定的因子控制在自己手中,却常常忘记,这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但也不可以高兴得太早。”李丁文即刻冷静下来,向二人泼了盆冷水,“梁乙埋既然亲自统兵,就会调集更多的兵马,向平夏城发动猛攻。高遵裕与种谊是不是坚持得下来,还很难说。战场上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总之是件喜事!”石越早已习惯于李丁文的乌鸦嘴,这丝毫不会影响他的愉悦。

“既然梁乙埋已经离开讲宗岭,那么讲宗城那边,是不是可以准备动手了?”丰稷心里,实则比石越更高兴。如果平夏城能克捷,那这个胜利,在军事上可以与王韶开拓熙河、种谔复绥州相提并论,甚至更有过之。如果在讲宗岭再来大胜一场,那就意味着大宋的军事力量,在西线取得全线胜利!丰稷敏锐的注意到,双方的战略态势正在发生微妙的改变。这正是大宋有识有为之士,所孜孜以求的。

当然,这一切都需要胜利来完成。

“暂时不必慌忙。”石越笑道,这时候他才记得把茶碗放回桌上,“再给西夏行文,用辞更严厉一些,指责他们修筑讲宗城是对大宋的挑衅。”

“我们在筑平夏城,却说人家修讲宗城是挑衅”丰稷充满恶意的想道,“还真是不讲理啊!”

但是石越似乎没打算和西夏人讲理,“同时,让环庆诸州加强防御,收缩对西夏的渗透活动,要给西夏人造成一种印象,我们的­精­力正放在平夏城,无暇在此再起战端,不过是在讲宗岭问题虚辞恫吓,要显得­色­厉内荏。”

“是。”丰稷答应下来,似乎是在调整情绪,沉默了一会,方用凝重的语气说道:“还有一个坏消息。职方馆陕西房的密报,熙宁六年癸丑科的武状元文焕,很可能降敌了。”

“文焕降敌?!”

“不错。据说李清将文焕带回了兴庆府。陕西房已经向枢院报告此事,并且已请示枢府要不要刺杀文焕,以惩戒来者。”丰稷的脸­色­非常难看,毕竟武状元降敌,实在是让大宋大丢颜面的事情。在平夏城战局僵持,饱受压力的情况下,出现这种事情,来自政事堂的压力只怕会进一步升级。丰稷在心里,已将文焕这个“逆臣”骂了不知多少遍。

不料石越却是一脸愕然,问道:“为何要刺杀文焕?!”

“文焕一家,世代食朝廷俸禄,文焕本人,是皇上钦点武状元,无论是文家还是文焕本人,皆深受国恩,事至危难,不能以死报国,已是可耻。居然还投降西贼,岂非死有余辜?下官以为,当着陕西房立诛文焕,以惩戒天下的叛臣逆党,使人人知忠勇之士,死后能入忠烈祠,受国家祭祀,享万世芳名;而不忠之徒,纵一时求生,亦会死无葬身之地,身败名裂!”丰稷一脸激愤,侃侃而谈。

“不对!”石越听到一向儒雅理智的丰稷,口出极端之言,不由有点目瞪口呆,但是他不能不大摇其头,反驳道:“纵然文焕投降西夏,也并非是他的过错。更不可因此处他死刑!”

这次不仅仅是丰稷,连李丁文、侍剑都惊住了,“怎么可能不是他的过错?难道身为人臣,可以投降敌国么?”若非石越是丰稷的上司,兼之又是丰稷素所崇拜的人物,丰稷早已要破口大骂。

“当然不是他的过错!”石越细心解释道:“我读过战报,文焕是力战而竭,方才被俘。他已经为朝廷,为国家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被俘不是他的过错。他不投降,是他对国家的忠贞;但是即便是他投降,只要没有出卖我大宋的机密,危害到大宋的安全,他也不算对不起大宋。文焕不过一指挥使,掌握机密不可能太多,所以构不成什么威胁。对于曾经为大宋奋勇战斗的人,我们不可以随意处死。”

“不对!”丰稷显然无法接受石越的观点,不由高声争辩起来,“忠臣死于王事!文焕不能死节,已是不忠。投降敌国,便是附逆,附逆就是逆臣,人人得而诛之!石帅熟于经典,人称明达,岂可有此­妇­人之仁?大丈夫岂能无­操­守气节?我丰稷虽然不材,若异地而处,有死而已!”

“并非只有死节的人才是忠臣。”石越无可奈何的望着丰稷,他能理解丰稷的思想,但是在他心中,却的确认为,即便文焕投降,文焕也无可指摘。但是他很快知道,连李丁文与侍剑,也是站在丰稷一边的。从二人的眼神中,分明可以感觉出他们都认为自己为文焕辩护,根本是莫名其妙。

石越的这种思想,与中国的传统道德,是背道而驰的。

“若不能死节,怎么可以称为忠臣义士?忠臣义士,未必会为国家朝廷牺牲生命,但是那只是没有遇到时机罢了!如果必须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忠臣义士,又岂会退缩?下官不敏,却以为所谓忠臣者,文死谏、武战死!六字而已。”丰稷满脸通红,声音高亢,显是心情十分激动。“若文焕只是一寻常士卒,我尚能勉强接受他们被俘甚至降敌,但这也已经是使宗族蒙羞之事。不过朝廷当有仁爱之心,不必苛求。但文焕却是食君禄、受国恩者,如今苟且偷生,投降敌国,若不除之,日后大宋朝志士,皆要羞提‘武状元’三字!”

石越不料丰稷越说越是上纲上线,似乎文焕不死,天理不容,而李丁文与侍剑神­色­之间,都有赞赏之意,不由大感头疼。

明智的办法,是不必再为文焕辩护,这样的话,就不必要与一种强大的价值观念斗争,如果自己附和一下,甚至会加深人们对自己的好感。普通百姓会看个热闹,感叹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士大夫阶层也一定有人会欣赏自己的爱憎分明。

但是这样做,是使一条生命陷入绝境。

而且这个人,是自己认识的,欣赏的年轻人。

从陕西房提出诛杀文焕的建议开始,大宋惟一能救文焕的,也许就只有石越一个人了。

除了石越,没有人会同情他。

他会身败名裂,会被石越一手主导创建的职方馆追杀至死。

但是这个人,却是曾经为了这个国家奋勇力战的战士!

石越沉默了,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选择

为文焕辩护,有很大的可能,只是徒劳,反而可能会招致整个社会的反感。而石越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站在什么样的角度,什么样的立场去为文焕辩护

但是任其自然么?

于心何安?!

石越并不是一个可以做到为了政治利益而漠视他人生命的人。

这一刻,石越忘记了自己的形象,他就坐在椅子上,低头托腮,皱眉沉思起来。丰稷与李丁文、侍剑面面相觑,三人只见石越的手指有节奏的不断敲打着桌面,咚、咚、咚

但是,这一次,即便三人心中对石越都有着程度不同的尊重,但是他们若扪心自问,却也无法接受石越的观点。

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投降敌国之人,自然就是叛臣!

这些,在三人心中,是不证自明的。

所以,他们甚至不知道石越为什么要为文焕辩护

汴京城。

“咚!”一只制作­精­美的太原铜制茶具被摔到了地上,崇政殿旁的一座偏殿内,赵顼的脸­色­紫青,双眼几乎要冒火,诚惶诚恐站在大殿中的,是枢密使文彦博、都承旨曾孝宽、卫尉寺卿章惇,还有一个被特旨召来的职方馆知事司马梦求。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颅,生怕皇帝把自己当成出气筒。

“朕钦点的武状元,居然投降西夏!大宋朝第一个降敌的武状元!”赵顼咆哮如雷,紫金龙袍无风抖动,“诸卿,诸卿说说,要朕以后用何面目去主持武举?”

殿内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这还不算,石越的奏章!他鬼迷心窍不成?!居然敢说文焕无罪!”赵顼抓起一本奏折,一把摔到地上,恶狠狠地说道:“降敌无罪,何为有罪?!”

“陛下息怒。”司马梦求虽然品秩卑微,但此时却不得不壮着胆子说话。

赵顼霍然停了下来,凝视司马梦求,良久,伸出手来,指着司马梦求,厉声道:“卿若为朕提来文焕人头,朕便可息怒!”

“陛下!”司马梦求跪倒在地,朗声说道:“臣敢不为陛下分忧?!但臣有下情禀报,请陛下容臣说完。”

赵顼逼视司马梦求,停了一会,方缓缓说道:“卿有何事?”

“臣尝读《太史公书》,读至《李陵传》,每每都折腕而叹息。若当时汉武帝不族李陵全家,焉知李陵不能为汉朝立下不世之奇功?”

“卿欲效司马迁为李陵说情之事?!”赵顼怒声道,这话语之中,已带威胁。

“臣不敢!”司马梦求再拜叩首,泣声道:“臣只是为陛下忧惧!”

“朕有何忧?朕有何惧!”

司马梦求抬起头,大胆迎视赵顼,朗声道:“万一陕西房的报告有误,文焕并非降夏,或者文焕降夏,另有隐情,而陛下错杀忠臣,有朝一日,真相大白,陛下宁不悔乎?!”

“陕西房是卿之属下,是否有误,卿反而不知?”

“陛下明鉴,细作不能保证他所有的报告都是准确的。文焕世受国恩,陛下钦点为武进士及第第一名,臣以为此事,不可不谨慎查证。陕西房知事此时正筹画大事,同知事经验不足,若有误判,累及陛下知人之明,臣等死不足惜,却连累陛下,受后世之笑。此事关系甚大,臣不敢不言于陛下!”

“若是如此,卿速令陕西房去查明!若文焕果有苦衷,朕岂不能容他?然若他贪生畏死,辜负国恩,降于敌国。职方馆不能诛之,朕亦当向秉常索回文焕,明正典刑!”赵顼恨恨说道,“石越尤为不识大体,若是降敌,岂可谓之无罪?着令石越罚俸一年,以为惩戒。身为朝廷大臣,岂能如此妄言?”

“陛下圣明!”章惇待皇帝话音一落,立时沉声应道,又说道:“司马梦求虽然言之成理,然而除恶不可太慢,慢则祸大而不易除之。臣以为当立下期限,从速查明此事。卫尉寺也可以判罪定刑,昭示天下,使叛逆者知惧。”

司马梦求忙欠身说道:“陛下,兹事重大,兼之陕西房事务日繁,臣敢请旨,许臣暂离汴京,去一趟兴庆府。若文焕果真降敌,臣当立诛之;若文焕果有苦衷,亦请陛下许其报效国家。”

“准奏!”

“谢陛下!”

司马梦求此时已是迫不得己,职方馆事务之烦,一日重过一日,本来他也无暇离京,但是这件事情,要真想查明文焕是不是别有隐衷,又岂是旁人可以查清的?文焕如若是假意降敌,若非司马梦求亲至,他又岂会信任旁人?

当然,本来区区一个文焕,哪怕他是武状元,司马梦求也没多放在心上,大宋的八品武官多的是,哪值得他来一一­操­心。但是此事不知道为何,石越却非常不明智的Сhā了进来,虽然石越的观点,司马梦求无法苟同,但是事已至此,在司马梦求看来,如果能证明文焕不是真心降敌,那么石越至少还可以消除此事的负面影响,甚至得到一个“知人之明”的美誉,并且在大宋朝的武官心中,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易地而处,司马梦求却是知道,大部分武官,是并不想战死的,那些慷慨死节者,有一部分固然是为了道德理想而心甘情愿就死,但另一部分,却是被道德所逼。相比起投降、被俘要受到的污辱与歧视,甚至累及到家族的声誉,自然还不如战死的好。毕竟,在当时来说,大部分人都很重视自己的家族。这次文焕被传降敌,事情尚未得到证实,整个文家都已经抬不起头来,许多的亲朋戚友,以前以有一个武状元的亲友而骄傲,现在却是羞于提起。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种社会力量是如此的强大,深入人心,石越却公开上奏章表示质疑,请求朝廷宽容对待那些力战被俘后降敌的将士,却是触犯了整个社会的忌讳。这件事若是在五代十国时期,也许是平常之事,但是这是整个社会的­精­英阶层大谈气节、大讲华夷之防的时代,也是一个统一国家建国一百年以后的时代,一个深受国恩的武状元,向夷狄投降,大宋朝只怕难以宽容地对待他!

而且司马梦求也是从心底里认为:这样的人,只是贪生怕死的败类而已!

司马梦求跟随石越几年,素知石越行事,一向谨慎而目光长远,这时候忽然知道石越为文焕辩护,立时就想到石越必然另有极深的政治意味,虽然自己并不认同石越的这一观点,但是自己与石越,不仅有知遇之恩,更是休戚与共,石越亦是自己实现抱负的寄托者,所以,他也只有站在石越一边的立场,来替石越灭火。

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料到,石越只不过是在坚持自己的价值观而已。

因为石越认为,政治虽然主要看成败,但是政治也需要讲是非的。哪怕某些坚持在政治上会显得幼稚,但是也必须坚持。

癸丑科武状元文焕降夏的流言早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汴京,而石越的奏章虽然没有明发邸报,但是因为这是一份普通的奏章,并没有刻意保密,竟然也不知怎么便流传了出来。

顿时,初入夏季的汴京城,一片哗然。

这份奏章似乎从一个侧面,证实了武状元文焕降夏的谣言,而《皇宋新义报》刊登了对陕西安抚使石越罚俸一年的处分,又从侧面证实了这份奏章的真实­性­

引起争议的,不是文焕的投降——尽管这件事情未经证实,各大报纸的编撰们本着谨慎的态度,没有进行正面的攻击,但是字里行间,已是显露出极度的轻蔑与谴责。这一点上,除了《海事商报》尚未得到消息,尚无反应外,《新义报》、《汴京新闻》、《西京评论》的态度,都是出奇的一致。真正有争议的,是石越的奏章!

整个汴京城,上至禁中政事堂,中至士绅学子,下至酒楼街头,都在议论石越这篇惊世骇俗的奏折——后世称为《论宣节副尉文焕无罪札子》。

没有人想到石越会为区区一个宣节副尉辩护,更没有人石越会提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主张——“若力战而竭,被俘亦可谓之英勇;苟无所害于社稷,困于穷途,不得已降敌,亦不必视为叛臣!此辈虽少节义,然已无负于国家。”

难以接受!

这是整个汴京的第一反应。

但是上这篇奏折的,却是石越!几乎已取代王安石,被称为“孔孟之后第一贤人”的石越。是学贯古今又能推陈出新,言人不能言,道人所不及道的石越;是在大宋士林中举足轻重的石越!

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是你无法不重视他的观点。

这就是石越在熙宁十年,在大宋思想界真正的地位。

“子明这是什么意思!”桑府后园中,桑充国望着眼前扔得乱七八糟的报纸,百思不得其解。王倩挺着大肚子,由几个婢女扶持着,站在一旁,听丈夫大发牢­骚­。她在这五月份,便要临盆。

“真是不通之极!投降敌国,还能是无害于社稷?忠君报国,是大丈夫的本份,若然不幸被俘,自当死节,又有什么不得己而降敌的?分明便是贪生畏死!子明这时候说这样的话,不怕打击军中士气么?谁还会愿意奋勇杀敌啊?而且这明明就是在授人以柄!朝中的政敌,正愁找不到机会攻击他呢”桑充国一肚子的怨气,连珠价的发泄出来,“建忠烈祠的是他,鼓吹气节,明华夷之防的是他,说降敌无罪的也是他!朝野之中,有多少人对他嫉妒、不满、怨恨,以前是找不到半点机会来攻击他,如今倒好,自己把机会送上门去,这两日,报馆收到的指责子明的文章,堆积如山!你说要我怎么办?”

王倩静静的望着桑充国,眼睛眨动,柔声道:“桑郎以前从不犹疑,如今为何却迟疑起来?”

“夫人有所不知,你看《新义报》,三个状元郎各有高升,陆佃也被排挤出局,眼下主笔的,全是吕惠卿的门生,此番已然是夹枪带­棒­,不过因为《新义报》是朝廷所办,言辞多少有所顾忌;《西京评论》完全无法接受子明的观点,但是富弼与子明的关系,实在是非比寻常,因此《西京评论》虽然批评,却也是极尽委婉之能事。我们报馆内部,却已分成两派,一派主张和《西京评论》一样,委婉批评;另一派,却是不满大家的态度,主张直言无忌的批评”

“这一派占到多数?”王倩立时就想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正是。”桑充国皱紧了眉毛,“你知道我妹子下个月就要临盆,她一向读报纸的,眼下这个情势,定然已让她十分担心,若是我们《汴京新闻》更加激烈的火上加油,她的­性­子,不会来指责我,却不免抑郁成病,若有个意外,我要如何是好?而且我听说子明最近的情况并不好,平夏城战局僵持不下,朝中大臣、言官也已经开始上书指责子明的观点,皇上下诏斥责,各大报纸纷纷批评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桑充国不断的重复着,心中为难之极。

“关键是时机,对吧?”王倩沉吟了一下,淡淡一笑,娓娓说道:“妾不知道石子明为何要发出这种谬论,但是妾相信他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后果——几乎整个天下都不同意他的观点,相信既便是契丹人与党项人,也不会同意他说的。他居然会出这样的昏招来自掘坟墓,还真是让人失望但是桑郎你不可以在这个时候火上加油。”

“但是报社内部的压力,不可小视。”

“批评的语气是轻是重,不涉及是非问题。只要你和程先生、欧阳公子善加引导、解释,便可以解决。必要时,不妨强制,毕竟报社最终决策,由你和程先生来定。”王倩眉毛一挑,用断然的语气说道,“桑郎,你要知道,此时朝中政敌正在攻击石越,万一石越果真被罢官,无论是吕惠卿还是司马光柄政,第一个要拔的刺,便是《汴京新闻》,眼下他们不敢动手,无非是投鼠忌器而已。《汴京新闻》不能帮助石越也就罢了,若还要火上加油,岂不也是在自掘坟墓吗?须知,《汴京新闻》虽然极有声望,但是平素议论朝政,真要罗织罪名,又岂是难事?吕惠卿擅于弄权,司马光刚愎自用,单单是士林清议的声援,却难以对付这二人。就算勉强保住了,最终也会元气大伤,再无今日之规模气象。”

“这”

王倩把手轻轻搭在桑充国的肩膀上,凝视桑充国,“其实,这篇奏折虽然会对石子明的声望造成影响,但是眼下石子明真正的问题,不是他的这篇奏折,而是平夏城的战争——只要平夏城大捷,天大的问题,皇上都会原谅他!而如果平夏城失败,这篇奏折,便一定会成为失败的原因之一。本来朝廷一直在向石子明施压,一直在讨论平夏城的僵局,但是现在的争议,却让朝廷暂时忘记了平夏城的僵局。石越一向狡猾多智,焉知这不是他的诡计?桑郎你又何必掺和进去?这等权术伎俩,桑郎你是谦谦君子,自然所知不多,但是似石越与吕惠卿,却是用得炉火纯青。依我说,这些事情,咱们还是能避开就避开——自然,若是大是大非,咱们也要有担当,不怕得罪人,但是这等小事,又何必在意?石子明固然写了那篇奏章,可是大宋朝又有谁会认为他对?这又有何争辩的意义?还不是因为他是石子明,若是旁人说了,便当成疯言疯语,谁也不会当真。”

桑充国默默想了一会儿,终于缓缓点头,舒眉道:“确是如此。”

王倩见桑充国想通,嫣然一笑,道:“既是如此,不妨再卖石越一个人情。石越不是说力战之后,困于穷途,不得己而降敌么?桑郎岂不知《太史公书》有《李陵传》?《汴京新闻》不如就从《李陵传》入手,辟出专门版面来,来讨论李陵该不该降匈奴。这件事情,既与石越的奏折有关,又不点名道姓,声讨石越,比起­干­巴巴的引经据典,也要有意思得多,最要紧的,是可以给石越缓解一些压力——千载之后,不知多少人同情李陵的遭遇,若从这里看来,石越说的,未尝就没有一丝半点儿道理。只需先把水搅浑了,哪怕最后得出结论,石越的观点全然错了,也不要紧——如若把水搅浑一两个月,石越还不能摆脱困境,那便是他命该如此,我们也不必管了。”

桑充国听到此策,不禁击掌赞叹,笑道:“夫人真是女中诸葛亮。”

“官人谬赞了。”王倩装腔作势,玩笑道。她此时的心中,想的却是更深远的事情。她几乎是出于一种直觉,便意识到石越此时还没有达到他的顶点,在这个时候,桑充国向石越提供一些方便,日后能收到的回报,必然十倍百倍于此。这种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王倩是不能不为桑充国考虑到的。至于一个人在力战后是不是可以投降,这件事情与她王倩又有什么关系?也许她也会看不起那些贪生怕死的人,她会欣赏文死谏、武战死,但是这些东西,绝对称不上是她王倩的“大是大非”。

桑充国不知道,王倩心中,此时的“大是大非”,便是他桑充国与王倩腹中即将出世的孩子。

如是而已。

石越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奏折在汴京城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他还在考虑应当怎么样让人们接受不得己的投降并不是犯罪。但是他真有无限的茫然,找不到任何支撑点。他翻查了《唐六典》与大宋朝的法令,一遍一遍的去读《论语》、《春秋》、《孟子》,试图寻找理论上的支撑点,但是却一无所获。

生命的价值,在“仁义”这样的道德准则之后。

华夏诸族人民,自有史记载以来,一直到大宋熙宁十年,都普通相信,世间有高于生命的意义存在。

对于家族、对于君主、对于国家、对于种族、对于文明的忠诚,毫无疑问,都在自己的生命之上。

凭心而论,石越并不排斥这种说法。

他从心里就厌恶那些背叛自己的民族,背叛自己的国家的人。他对于君主可以缺少忠诚,但是石越对民族与国家,却有着极深的忠诚观念。“汉人学得胡儿语,反向城头咒汉人”,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卑劣的人吗?

一个人如果肯为自己的国家、族类、文明而牺牲,石越会从心里尊重他,并且也认为这样的人,理所当然受到全种族的尊重。

但关键是,石越认为这种牺牲,应当出于个人的自由选择。

选择牺牲的人是君子,不选择牺牲的人就是小人么?

选择牺牲的人值得尊重,不选择牺牲的人就罪该万死么?

只要没有反过来去危害自己的国家与族类,那么选择保全自己的­性­命,难道不可以理解么?如果他还是曾经为国家与族类奋勇战斗过,只不过迫不得己而降敌,难道就不值得同情么?

但是身边没有人支持石越的看法。

每个人,包括受石越影响最深的侍剑,石越相信唐康也会一样,他们会认为,五代十国时期那种朝秦暮楚的臣子,是小人;他们笃定的相信,身为社会的­精­英——包括士大夫以及一切食朝廷俸禄者,有义务在关键的时候,为社稷而死。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但是应不应该去做,在他们看来,却是毫不疑问的。

这可以说是宋朝古文运动的巨大成就。

也可以说是中国传统的巨大力量。

石越心里也知道这些宋朝人是玩真的,虽然宋朝出过中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汉­奸­,但是宋朝灭亡时,也是中国历史上士大夫死节者最多的朝代。石越从不嘲笑他们,一个能够为了自己忠诚的对象去死的人,无论他的能力有多大,石越都是尊重的。宋朝的灭亡,那些死节的士大夫有错,但是主要的过错不在他们,那不过是历史的悲剧。

石越也知道,就是在熙宁年间,就是在这个时代,宋朝的中高级军官,在与西夏的战争中,也极少有被俘的,一旦失败,大多数人都挥剑自刎了。

在这样的时代,无论多数人在实际上能不能做到宁死不降敌寇,在道德上,要说服天下人,说如文焕这样的情况,即便是投降也是可以原谅的,石越完全可以理解,没有几个人会同意自己。

在大宋的臣民看来,以文焕的身份,甚至没有被俘的权力!如果被俘,他就应当自杀。

武状元,不仅仅是荣誉,也是一种责任。

但是石越同情文焕。

正如石越同情历史上的李陵一样。

“我原本可以袖手不理,但是如果我明明认为他并不是汉­奸­叛臣,我真的可能坐视不理么?如果我尝试了,失败了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成功了,我救的就不止是文焕一人。”石越这样说服自己。

“但是我真的是对的么?”石越也有自己的疑惑。

也许他身上本来就有这样的矛盾,他既欣赏中国传统的重义轻生,却又受到西方的影响,认为人之是否重义轻生,完全应当取决自己的选择。

石越知道,如果仅仅是理论上的辩论,石越绝对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做这种逆向而行的事情。但是涉及具体的一条人命,还是一个自己看好的有才华的年轻人,石越有时候就无法把握自己理智与情感的天平。

因为这条人命,很可能就取决于石越心中的天平,向哪边倾斜一点点。

想了良久,石越忽然喟然叹了一口气,虽然这花园闹中取静,十分清幽,然而,从几年前开始,石越就已经很难找到一个让自己心境安静下来的地方了。他看了摆在自己面前的古琴一眼,双手不自觉的在古琴上乱划起来,陕西路安抚使司衙门的后花园,响起了一阵紊乱急促的琴声。

匆匆忙忙走到后花园门口的李丁文与陈良听到这阵琴声,不由相顾一愣,停住了脚步。李丁文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让人分不清是理解还是嘲弄,或者那只是一种无意的笑容。而陈良的脸上,却只有困惑。

石越自从到陕西后,也许是因为许多事情都可以自己作主决定,而且权力也更大,也许只是因为长期身居高位而养成了一种习­性­,陈良感觉到石越身上发生了一种不易觉察的变化。他很难说清楚这种变化,只是他发现,石越虽然一如既往的全面听取下属与幕僚们的意见,但是在决策之时,却越来越少顾忌。

比如这次的奏折,石越就没有听取李丁文与陈良的意见,而是坚持要上书,并且用的是最快的急递。

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陈良一时也说不清楚。

正在他出神的时候,忽听李丁文“咳”了一声,琴声戛然而止。一袭白袍的石越回过头,望着二人,淡淡说道:“潜光兄,子柔,你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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