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只在里面呆了半个小时就受不了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当时刚刚十点半左右,高峰期远没有来到。大部分姑娘们都是闲坐着,偶尔来一两位客人,在姑娘群里肆意地挑选,凡是选中的就跟他们走出来。有的是到前面去唱歌,而有的直接就和他们出去了。弟弟只觉得浑身躁热,他明白,这与他喝汤无关,完全受这种纸醉金迷的氛围的烘托。他和同伴们说了一声,然后飞也似的逃了出来。
他走在外面,天气虽然凉了一些,却让他觉得神清气爽。他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对里面那肮脏的场景充满了厌恶。他摇摇头,首都,作为我们国家的首善之地竟也有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啊。他想直接回寝室,又觉得后背沁出的汗水已经打湿了衬衣。他决定先去游泳池洗个澡,然后回去睡觉。
酒店里游泳池的生意也并不兴隆。他们这些员工可以在那里免费冲个淋浴。
弟弟站在喷头前,尽兴地冲着,劳累了一天,能洗个热水澡,全身都舒服啊。
他正冲着,突然听到池子里一阵躁动。他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一群孩子嚎叫着冲出来。他们光着脚丫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不断地滑倒,而后爬起来又疯狂地飞奔。弟弟抓住一个孩子,大声地问他怎么了。那个孩子不过十一二岁,他拼命地挣扎。弟弟不断地追问,最后他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有个叔叔掉在池子里淹死了。"
弟弟一听,脑袋嗡一声。他赶紧松手,孩子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弟弟当即就要往里面冲,但他又想到店里有规定,他们只许淋浴,不许进游泳池。但他随即又骂自己迂腐,现在都火烧眉毛了,哪儿还有那么多讲究。人命关天,救人要紧啊。他一个箭步窜了进去,果然一个硕大的身躯正在深水区里苦苦挣扎。救生线就在他旁边,但他却怎么也抓不到手。
弟弟扑通一声就跳了进去。他飞快地向那人游去,一边游一边大声喊着:"你不要着急,我来救你了。"
也不知那人是否听到,他始终保持着单一的姿势,头沉在水里,做垂死挣扎。弟弟游到他身边,刚伸出手,那人立刻抓住他的胳膊。弟弟刚要告诉他该怎么做,那人却死也不肯松手了。他整个身体完全压在弟弟的胳膊上,就他那肥硕的身躯,至少也有二百斤。弟弟当即就吃不消了,整个身子咕咚一声被压到水下。弟弟想挣脱出来,那人却伸出两只胳膊把弟弟死死地抱住。一种求生的本能使他抓住弟弟就再也不会放松。弟弟没他劲儿大,完全被他控制在水下。弟弟万分着急,水直接顺着他的嘴巴淹了进去。他想屏住呼吸,但那根本就不可能。弟弟一口接一口地喝水,最后喝得他脑袋都大了。渐渐地,他开始神智不清。最后,弟弟几近绝望,但他真的不想死啊。那时,他还能思考问题,他突然想到了妈妈,他不能就这样窝囊地客死他乡,他还有深爱着他的妈妈啊。弟弟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他自己把胸中的废气全部吐了出去,身子变重,沉到水底。他罄尽全力摆脱那死胖子的控制,最后不解恨,照着他肚子就是一脚,那堆肥肉在水里一下划出去老远。
弟弟浮出水面,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他挣扎着游到池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岸。他呼呼地喘着粗气。里面那人已经不再挣扎,可能已经死了。此时,偌大的游泳池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弟弟有些惊恐。但他还是跌跌撞撞地跑到墙边,把救生圈摘下来,套在身上,再一次跳到水中。
这次比较顺利,那人已经不能再给他添任何麻烦了。弟弟揪着他头发,使他脑袋露出水面,一直把他拖到岸边。但那个家伙实在太重了,弟弟再没力气将他拽到岸上。幸好这时那些救生员跑了进来,真不知道刚才他们都去做什么了。在几个人齐心协力之下,终于把大胖子拉出水池。弟弟摊在地上,看着他们给他控水,做人工呼吸,过了有十分钟,那人终于缓过气来。
弟弟长长地出了口气,收拾好东西走了回去。在宿舍,他没和任何人说起此事。第二天早上照旧上班。
何琳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边,她问弟弟道:"你昨天晚上去夜总会了?"
弟弟很意外,抬头问道:"咦,你怎么知道?"
何琳说:"我当然知道,我在你身边安置了密探。"
弟弟张大嘴巴看着她。何琳却很认真地对他说:"你不要去那种地方,那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弟弟在想,是不是何琳误会了?他刚要和她解释,却听领班叫他道:"林江,经理找你。"
弟弟慌忙与何琳说再见,却见她又是一脸阴郁。
他来到经理室,有些紧张,而经理却对他非常随和。他简单问问弟弟昨天救人的经过,弟弟如实都说了。经理站起身,拍拍弟弟的肩膀,说:"小伙子,人不错。从现在起,我任命你为游泳池的救生员,月工资五百。"
弟弟听了,异常兴奋。
11、
救生员的工作轻松而干净。
弟弟每天穿着一条肥大的短裤,坐在游泳池边的木椅上,看着人们在水中自由地游来游去。弟弟对这份工作看的很重,不累,而且待遇也不低,同寝室里那些还在端盘子的朋友相比,他已经算得上是"上层人物"啦。
那时,有个漂亮的女孩儿老是来游泳。她身材颀高,眉目清秀,同池子里那些老人和孩子相比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
她总是对着弟弟发笑,而且笑得颇有深意。弟弟很奇怪,他根本就不认识她啊。
一连三天,都是如此。结果,一位老大爷可能是看着弟弟过于木讷了,他在回去前走过弟弟身边,善意地提醒道:"小伙子,你没看那小姑娘总是对你笑吗?"
弟弟有些茫然。老大爷抖抖身上的水,笑着说:"年轻人啊,该把握机会就要把握机会。"说完,拎着东西走了出去。
弟弟躺在椅子上,有些发呆。他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那女孩儿也坐了下来,和他坐在同一条椅子上。他们挨的很近,弟弟有些不自然,但见那女孩儿却一脸坦然。
女孩儿和弟弟说着话。弟弟本来就并不内向,虽然认识不久,但他们聊的却颇为投机。
半个小时后,女孩儿收拾东西要回家了。她站起身,弟弟刚要和她说再见,她却先笑了起来,不知为什么,这种笑充满了邪气。
弟弟没说话,她问弟弟道:"你晚上休息吗?"
弟弟说:"我们十一点下班。"
女孩儿问弟弟道:"那你能去找我玩吗?"
弟弟不知她所指何意,她补充道:"我就在酒店后面的高层里住,你要去找我就打这个电话。"
她说了一个号码,弟弟没有记。她有点生气,说:"你不想去吗?"
弟弟说:"干什么去?"
她小声说:"陪你玩啊?"
弟弟傻傻地问:"玩什么?"
女孩儿突然愤愤地说:"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你真是白痴还是自己装傻啊?"
弟弟当时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发火,他倒是显得一脸无辜。那个女孩儿气乐了,随后又拎起东西,气呼呼地向门口走去。
弟弟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她临出门,突然扭回头,对着弟弟莞尔一笑,说:"你要想找我,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她的笑容一下定格在弟弟的脑海里,竟让他觉得毛骨悚然。她笑的足够妩媚,而这种妩媚只有那些经历过诸多故事的人才会表现的如此淋漓尽致。
弟弟觉得有些迷糊。等他下班之后,他在淋浴里冲澡,当温热的水落在他头上,他突然想起来,那个女孩儿他见过,她就是那天晚上在夜总会故意拌他脚的那个女孩儿!弟弟闭上眼睛,水顺着他的脸颊淌到地上。他确信,就是她,一点不差,只是卸了妆的她少了那份妖气,显得更加清纯,更加漂亮。
接下来的日子,女孩儿还是每天都来游泳,但弟弟基本上不敢再和她说话。
一天晚上,弟弟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突然,水中传来一声尖叫。弟弟猛地睁开眼睛,本能地站起身。他发现那个小姑娘正在水里挣扎,头在水面上一起一伏。弟弟意识到她可能是腿抽筋了,赶紧套上救生圈,跳到水中。他飞快地游到那个女孩儿身边,抓住她的胳膊。女孩儿在水里使劲儿挣扎,弟弟情急之下将她拦腰抱住,她竟顺势倒在弟弟怀里。
弟弟把她拖到扶手旁,用力将她推上岸。她一ρi股坐到地上。弟弟也爬出来,喘着粗气问:"刚才怎么了?我看你平常水性都很好啊。"
那女孩儿痛苦地笑笑说:"我腿抽筋了。"
弟弟忙问:"哪条腿,好了吗?"
女孩儿指了指左腿,然后说:"就是它,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弟弟说:"你还是要动动,抽筋弄不好会疼很长时间。"
她看着弟弟,斜着眼睛微微发笑。弟弟自言自语道:"你好的还真快。平日里我抽筋,到岸上还要不停地掰关节,有时疼地要人用脚揣,而且揣得越狠越好呢。"
女孩儿睁大眼睛听着,似乎有些惊恐,生怕弟弟扑上来踢她。
弟弟又说:"你还是水性不好,要是我,只要有一条腿或一只手能动就能游回来。"
女孩儿好像不信。弟弟年轻气胜,主动地说:"你要不要我给你试试?"
女孩儿点点头,弟弟扑通一声跳到水里,游着游着,他的两条腿和一只胳膊浮了出来,再游着游着,他的两只胳膊和一条腿又浮了出来。女孩儿看得目瞪口呆。
弟弟上了岸,浑身湿淋淋的。女孩儿眼睛里写满崇拜。
弟弟坐在椅子上,女孩儿又靠了过来,弟弟本能地躲闪着,女孩儿咯咯发笑,笑的非常开放。弟弟看着她,是说不出的感觉。女孩儿非常敏感,她立刻明白了弟弟的心态,她笑了笑,拎着东西走了出去。
自此以后,她依旧每天按时来游泳,但从未和弟弟说话。
一个晚上,弟弟下班后走出游泳间,在门口意外地碰到何琳。
弟弟看看她,她扬着手中的雨伞,笑着说:"外面雨下的暴大。"
弟弟说:"没事儿,从这儿到宿舍也没有几步。"
何琳说:"你去门口看看就知道了。"
弟弟跑到门口,一看,外面果然下着倾盆大雨。天黑的可怕,偶尔闪过一两道闪电,随之而来的则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到了下班时间,酒店大堂里的灯也灭了许多,光线昏暗。弟弟竟也觉得有些恐惧。他回头对何琳说:"姐,我先送你回寝室。"
何琳却说:"你先回去吧,我等一位老乡。"说着,把伞塞到弟弟手里。
弟弟问道:"那你还有伞吗?"
何琳说:"有,我老乡那里有,我和她一起走。"
弟弟脱口问道:"你哪个老乡?"
何琳欲言又止,似乎有所隐情。
弟弟想了想,突然兴奋地说:"姐,你是不是给我找了个姐夫啊?"
何琳的脸腾的红了,她嗔怪道:"你这小子,瞎想什么呢,她是个女的。"
弟弟呵呵笑着,正要说话。突然从酒店里面走来一个影子,老远就叫喊道:"何琳、何琳……"然后飞快地跑了过来。
何琳答应着,迎了上去。弟弟听她声音觉得有些熟悉,抬头一看,竟然就是他在游泳池里认识的那个女孩儿。他的大脑飞速旋转,他很快就明白了,何琳说的安置在他旁边的密探肯定也就是她。他确信,那个女孩儿早就认识他了。
那个女孩儿见了弟弟倒是一脸自然,相比之下,弟弟反倒有些紧张。
何琳似乎早就知道他们认识,但还是介绍道:"这是我老乡,刘佳。这是我小弟,林江。"
刘佳微笑着向弟弟伸出手,弟弟很被动地迎上去。刘佳拉住弟弟的手,使劲儿地摇了摇,末了还用纤细的手指划过弟弟的掌心。弟弟的脸立刻涨红了。
刘佳拉着何琳向大雨中走去,临出门,她大声地说笑着,她回头道:"我就喜欢看你这个小弟,真够嫩的,碰碰女人就脸红,真够敏感的啊。"何琳不停地想打断她,她却像个老鸹似的叫个不停。何琳嘱咐弟弟道:"快回去吧,你穿的衣服太少了。"
弟弟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只披了件单衣,站在门口确实很冷,他甚至有些发抖。他呆了几秒钟,然后推开门,打开伞,挽起裤脚,向大雨中走去。突然,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高空,弟弟借着光线看到何琳和刘佳正挽着肩膀向酒店后面的高层走去。
弟弟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雨水里,他突然觉得很难过,他从心里觉得何琳与刘佳不是一路人,他默默地念叨:怎么会,她们怎么会走在一起呢?
第二天,弟弟趁着上洗手间的空隙跑过来找何琳。
何琳正在三号包间门外,见到弟弟有些惊喜。她问弟弟道:"你怎么跑过来了?"
弟弟挠挠头,刚才想好的话竟然一句也记不得了。
何琳笑着说:"你老是这么一副傻样子,刘佳昨天还问我是不是就喜欢你这傻劲儿呢。"
一说刘佳,弟弟冒出话道:"姐,你怎么会和她那么熟呢?"
何琳瞪大眼睛看着他,反问道:"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熟?我们相识都快十年了。"
弟弟一下愣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是,她在夜总会坐台啊。"
何琳的脸一下变了形。她冷冷地说:"她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好朋友,她的情况我比你更了解。"
弟弟不知说什么好了。何琳对他说:"快回去吧,你那没人看着可不行。"
弟弟看看何琳,她又恢复了亲切的表情。但弟弟却想哭,他说:"可是,可是,我怕她把你给带坏了。"
何琳听了,扑哧一笑,她安慰弟弟道:"别冒傻气了,我不受她影响的。"
弟弟眼圈一红,终归还是掉下两滴泪水。他边揉眼睛边说:"她还让我去找她玩呢。"
他把"玩"字说的很重,何琳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依旧笑着说:"她是逗你呢,你不要想太多,快回去吧。"
弟弟把眼睛擦干净,不再说什么,扭头走回游泳池。
几天后,酒店里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他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龄,又瘦又高,戴一副金丝眼睛,从远处看,显得文质彬彬。但那天,他似乎喝了很多酒,摇晃着撞进酒店。众服务生都躲着他,他扑到三包的一只椅子上,将头伏在胳膊上。
何琳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她端了一壶茶水,将茶杯摆在客人面前,正谨慎地给他倒着水。突然,客人抬起头,眼睛通红。何琳看到他,顿时大惊失色,手中的茶壶差点摔到地上。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战战兢兢地给他倒好水,将茶壶放到桌上。谁知忙中出错,茶壶嘴正好对着客人。客人勃然大怒,他抓起茶杯,将里面滚热的茶水迎面泼到何琳脸上,破口大骂。
12、
何琳抹掉脸上的茶水,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没有顶嘴,悄声后退。客人站起身,凶神恶煞般地扑过来。外面的服务员见客人耍酒疯,不知如何是好。何琳紧张地后退,但还是被客人抓在手里。他肆意地摔打着她,不停地咆哮,骂出的话不堪入耳。
有人去找餐饮经理,偏偏经理不在。此时何琳被他打的满脸是血,甚至血迹已沾满了衣袖。但这个女孩儿是那么坚强,叫都没叫一声。
突然有人想到弟弟,赶紧跑去给弟弟报信。弟弟听后,当即跑了过来。
客人正打的起劲儿,弟弟挤上前,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吼道:"你给我松手。"
客人咬牙切齿地叫着:"不关你的事,你给我滚。"
弟弟一边拽他一边喊道:"他是我姐,你再打她我饶不了你。"
那人猛地清醒过来,他一听说这小伙子是何琳弟弟,立刻扑向他,拳打脚踢。弟弟不停地遮拦着,但是脸上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何琳从地上爬起来,眼睛里挂满泪水,她见弟弟挨打,挣扎着扑到客人身上,哭喊道:"你不要发疯了,要打就打我吧。"客人一脚将她踹出去两三米远,她痛苦地趴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弟弟见他如此凶残,不禁怒火中烧,他抬腿照客人肚子蹬去,一脚将他掀翻在地。客人爬起来还要打,但弟弟身体强壮,三拳两脚又将他制服在地。
他被弟弟按倒在地,不住骂着:"何琳,你这只破鞋,你这只鸡……"
何琳被人搀起来,她捂着肚子,呜呜痛哭。客人越骂越难听,最后,她忍着巨痛,挣扎着跑回寝室。
弟弟被彻底激怒了,他抓住客人的头发,伸手狠狠抽了他一个嘴巴,骂道:"你住嘴。"
客人呼呼喘着粗气,也不再反抗,只是嘴里骂个不停。弟弟没有办法,用手死死地卡住他脖子,他的脸憋的铁青,但还是骂声不断。
过了好一会儿,保安赶到,酒店的负责人也跟了过来。
负责人命令弟弟松手,弟弟退到一边。客人倒在地上不肯起来,嘴里的骂声由大及小,最后竟然响起了轻微的鼾声。他喘着气,酒气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负责人哭笑不得,他叫人报警。过了一会儿,警车赶到。客人却趴在地上睡意正浓。警察将他双手扣上,他居然毫无知觉。最后被警察粗暴地拉扯起来,他睁开眼睛迷糊地扫视周围,温顺地上了警车。
弟弟看着他的背影,不住地摇头,心想: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酒鬼。
弟弟跑回游泳池,觉得坐立不安,和同伴言语一声,赶到何琳寝室。
寝室里就何琳一个人。她平日不爱说话,朋友也不是很多,同寝室几个朋友过来看了看她又赶紧跑着去上班了。
弟弟走进去,见何琳坐在床上,用毛巾挡着脸。
弟弟问她:"姐,你好点了吗?"
何琳说:"没事儿。"但声音里夹着哭音。
弟弟走到她侧面,何琳没动。弟弟定睛一看,那张原本精美无比的脸上布满了伤痕。她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嘴唇也高高地肿了起来。
弟弟不禁觉得心疼,他小声说:"那个混蛋已经被警察带走了,肯定会好好收拾他的。"
弟弟恨恨地说着,觉得很解气,却没想到何琳突然问道:"怎么,他被警察抓走了?"
弟弟答应着,他觉得很奇怪,问何琳道:"姐,你认识他吗?"何琳点点头,没有说话,却掩面哭出声来。
弟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故事,只好轻轻地安慰她。最后,何琳止住哭声。弟弟跑到外面给她买了些药,告诉好她怎么吃,然后一步一回头地回到游泳池。
何琳在宿舍休息了三天,弟弟每天都去看她。伤口虽然没有痊愈,但终归好了起来。
第四天晚上,弟弟正在上班。突然有服务员进来叫他出去,他出去后发现何琳正在外面等他。
弟弟关切地问她道:"姐,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宿舍好好呆着吧。"
何琳笑了,笑的有些勉强。她说:"小弟,我是来和你告辞的,我要离开这儿了。"
弟弟毫无准备,大吃一惊。他这时才发现何琳身上背着一只精巧的小挎包。他以为何琳是怕那客人来找她麻烦,赶紧说:"姐,你不用怕那混蛋,有我呢,我保护你。"
何琳却说:"不是怕他,是我自己不想在这里干了。"
弟弟有些难过,他不明白何琳为什么要走,但他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他在想,经过那酒鬼这么一闹,她又怎么能继续在这里呆下去呢?他看看何琳,何琳的脸上挂着坚定的表情。弟弟问道:"姐,你想好去哪了吗?"
何琳摇摇头,但她又说:"北京这么大,找点活干很容易的。"
弟弟没说话,他找不出话来反驳何琳。确实,像他们这种廉价的劳动力北京还是需要的。他对何琳说:"姐,你等我一会儿。"说完,也不等何琳答应,他飞快地跑出酒店。
很快,弟弟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他手里拎着一大包东西,都是刚才他在外面买的零食。何琳看弟弟气喘吁吁的样子,感动的要掉眼泪。她没有推辞,接过东西。弟弟又从口袋掏出两百块钱,也不说话,直接就往何琳口袋里塞。但何琳死活也不要,两个人顿时扭做一团。弟弟劲儿大,还是将钱装进何琳口袋。
弟弟盯着她说:"姐,你先找工作,不要担心钱,我现在有钱。"
他话音未落,何琳的眼泪先掉了下来。她抽泣着,从口袋里掏出已被他们揉着皱皱巴巴的纸币,一定要还给弟弟。弟弟很严肃地对她说:"你还是我姐吗?如果是我姐你就装上。"
何琳把钱捂在胸口,蹲在地上,呜呜痛哭。弟弟赶紧把她拉起来,安慰她道:"姐,你不要难过,你很快就会找到工作的。你不用担心,我也帮你一起找。"
何琳抹着眼泪,哽咽着说:"弟弟,姐姐有钱。"
弟弟毛腰帮她整理东西,何琳却机械地重复着:"姐姐有钱,姐姐真的有钱。"弟弟也没有在意,却不想何琳打开挎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存折,她递给弟弟。弟弟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户主是何琳,金额是五千。他合上存折,竟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再打开一看,金额明明是五万!弟弟揉了揉眼睛,再看,再看也是五万啊。弟弟当即目瞪口呆。
何琳没有说话,她将存折从弟弟手里抽走,然后将弟弟的钱重新塞进他的口袋。
弟弟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何琳默默地拎起弟弟给她买的食品,木然地向门口走去,弟弟看着她的背影一阵发呆。
等弟弟清醒过来,他追到外面。在大堂门口,他透过玻璃,看见何琳在酒店门口拦了一辆红色夏利,临上车前,她回过头。弟弟跑到门外,拼命地向她挥手。何琳见到了弟弟,她也冲他挥手,她想笑,却一脸凄然。然后上了车,消失在弟弟的视野外。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何琳都没有丝毫消息。开始的时候,弟弟经常会想起她,时间久了,他似乎也渐渐将她淡化了。弟弟继续着他的生活,每天绝大部分时间都守在游泳池边,看着里面形形色色的人,看着他们在池子里自由地游涞游去,弟弟心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弟弟有时会去找找杨老师。他一直也不明白杨老师是干什么的,但他们的生活显得轻松而惬意。弟弟每次去他们那里,他们都在打麻将,而且下的赌很大,但无论谁输谁赢,他们都是满不在乎的表情,不仅出手大方,而且兄弟间情谊融融。弟弟很喜欢他们那种氛围,但他们对弟弟似乎很有隔阂,他们见了弟弟很客气,但客气的让弟弟觉得有距离。
杨老师对弟弟不错,每次弟弟去找他,他都带弟弟出去吃饭。他不断地夸弟弟有灵气,弟弟原本就对他有好感,熟悉之后,他发现杨老师其实也很帅气。杨老师年纪不大,但给人的感觉已经是事业有成,他就是弟弟当时心目中的偶像啊。
有一天,弟弟正在上班,突然杨老师跑过来找他。
让弟弟意外的是,杨老师第一次显得神色紧张。弟弟忙问:"怎么了?"
杨老师欲言又止,想了半天,还是说道:"我的哥们遇上麻烦了。"
弟弟以为是钱的问题,于是问道:"要多少钱?"
杨老师懊恼地摇着头,说:"不是钱,可能要打架。"
弟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老师盯着他说:"晚上你能过去一下吗?不要你打架,只要你过去看看就成,给我们壮壮声势,万一真动了手你就跑,我们都不会怪你。"
弟弟没有说话,现在这种事态远比借给他们几百块钱要麻烦。杨老师显得很失望,他说:"你不方便就算了,我再去找找别的认识的人。"说完,转身要走。
弟弟犹豫再三,叫住他道:"杨老师,晚上几点?"
杨老师眼睛闪烁着亮色,说:"你去吗?晚上七点之前吧。"
弟弟说:"我去。"但他又嘱咐道:"能不打就不打啊,把谁打坏了都麻烦啊。"
杨老师苦笑着说:"这不是光咱们就能决定的啊。"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整个下午,弟弟心乱如麻。他想已经答应人家了,去是肯定的,但到时候一定不能和他们打架啊。他又想,如果真看着别人打杨老师,他能不上去帮忙吗?再说,如果真是群殴的话,那么保不住什么东西落在自己头上。他想着想着,额头竟然沁出了汗珠儿。
到了晚上,他心不在焉地吃了点东西。看看表已经六点了,他和经理请了假,然后向杨老师他们的住处赶去。他没有坐车,走在繁华的街道上。路上满是晚饭后出来遛弯的人群,他穿着单衣,但迎面扑来的暖风还是让他觉得有些躁热。他没敢快走,但半个小时后他还是来到杨老师他们楼下。
他慢吞吞地往上爬,楼道里没开灯,阴森森的很是吓人。到了顶楼,他敲着门,里面没有人应声。他大声叫着:"杨老师,是我。"但还是没有人回应。他的心突然变的很紧张。他颤抖着双手打开楼道里的灯,突然发现脚下一片狼籍。他抬头,见门上沾满了鲜血。他壮着胆子用手摸了摸,血还粘乎乎的。弟弟的心立刻拧成一团,他扑上去,使劲儿敲打着房门,大声地叫着:"杨老师,杨老师……"
但屋子里面是死一样的安静。
弟弟向楼下望去,下面黑洞洞的,各家的门都关的严严实实的。他的腿一软,竟然坐到楼梯上。他等了十几分钟,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弟弟挣扎着站起身,他扶着楼梯扶手缓缓地向楼下走去。走到一楼,他推开楼门,向街上走去。
他失神地走着,走几步便回头看一眼。
走着走着,他突然听到有人叫他:"林江。"
弟弟扭头,发现就在马路对面,十几个人正相拥着走过来。弟弟定睛一看,杨老师在正中间。弟弟要跑过去,杨老师忙对他喊道:"我们马上过去,你等我们。"
说话间,杨老师他们跑过来。弟弟赶紧迎上去,他发现里面好多人脸上都挂了彩,杨老师伤在脖子上,伤口里渗着殷殷血迹。
弟弟刚要说话,杨老师却一把搂住他脖子,说:"小兄弟,够意思,走,我们喝酒去。"
弟弟还要解释,却被他们这群人裹着向一家饭馆走去。他闻出来,这些人已经喝了不少酒,衣服里的酒气随着晚风散发到空气里。
弟弟跟着他们到了饭馆。他们肆无忌惮地吆喝着,里面一些客人虽然反感却没有人敢公开站出来,毕竟这群人声势浩大,而且看着就是混混,连饭馆的老板都怕他们闹事,紧着陪笑脸。
他们要了五箱啤酒,但没一会儿就被他们喝了个精光。又要了五箱,很快又喝了个罄尽。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喝了多少酒。他们在酒桌上大声地议论着刚才那场恶仗。弟弟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是仅仅听他们说说,他就已经感受到了里面的血腥。弟弟默默地陪他们喝着,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只是脚下的酒瓶早已堆成了小山。
后来,杨老师突然提到弟弟,他非要敬弟弟一杯酒。他红着眼睛说:"林江,今天我们每个人都去找了自己的老乡。但最后只来了你一个。他们别人一听打架就都跑了,只有你一个哥们够意思。来,哥哥陪你喝一杯。"
弟弟听着他的话,心里充满愧疚,但还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杨老师刚放下杯子,其他的人又都跟了上来。他们都已喝的东倒西歪,但还是不断地和弟弟碰着酒杯。弟弟几乎没有跟别人出来喝过酒,根本不懂得酒桌上的规矩。他只知道一个朴实的道理,那就是只要别人敬你,你就必须把杯子里的酒喝个干净。他不断地喝着,冰凉的啤酒一杯接一杯地注入他的胃里。最后,他实在顶不住了,他神色慌张地跑出饭馆,找个僻静的地方疯狂地呕吐起来。杨老师跟出来,但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凌乱的脚步了。弟弟吐完之后,多少恢复点清醒。他又把杨老师拖回饭馆里。
最后,他们相互扶携着走回住处。
进了房间,大部分人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弟弟扶杨老师到床上。杨老师酒劲儿上来,他已经快睁不开眼睛了。他摊在床上,弟弟刚要回单位。却听杨老师嘟囔着:"林江,林江,我要喝水,我要喝水……"弟弟赶紧又回来,到饮水机那里给他接了一杯热水。等水凉了,慢慢地喂给他喝。杨老师像个孩子似的喝着,喝完之后继续要。弟弟又去给他倒,他把水倒的满满的,但不想他自己脚底发飘,身子一晃,杯中水洒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跳起来。这样一折腾,他将旁边桌子上的一只布包碰掉地上。他赶紧去捡,结果忙中出错,又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抖落出来。他懊恼万分,只好再度弯腰。然而,他却发现地上洒满花花绿绿的手机!
弟弟的心猛的一沉,但随后疯狂地跳动起来。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他拾起手机,每个手机都显得半新不旧,形色各异。直觉告诉他:这些手机肯定都是偷来的,难道杨老师他们竟然都是贼?
弟弟的内心充满恐惧,他扭过头,杨老师躺在床上,正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孤兒寡母(26)
13
弟弟收拾好东西,重新接了杯水。他手足无措地回到杨老师身边。杨老师似乎完全清醒了,他挣扎着坐起来,凝视着弟弟。弟弟被他盯得有些害怕。
他语气平静地说:"林江,你不要紧张。你也许看出来了,整个屋子的人都是小偷。"
弟弟屏住呼吸,不知该说什么。杨老师突然用力撕扯着头发,没等弟弟醒过神来,他竟把头发全都揪了下来。弟弟惊恐万状,但他很快明白,他戴的是假发。杨老师是个光头,而且头顶布满伤疤,让人看了毛骨悚然。随后,杨老师又合着牙床吐出一排牙齿,他的牙齿竟然也是假的!
这么一个人,身上究竟有多少东西是假的啊!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杨老师已判若两人。弟弟惊恐地看着他,似乎在看着一个变化多端的魔鬼。如果说原来的杨老师堪称帅气的话,那么他现在的样子则丑陋无比。他完全不像青年人,倒像是四十多岁的汉子,而且眼睛里写满沧桑。
显然,他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么丑陋,他的眼神里流露着极度的痛苦。
弟弟坐立不安。杨老师向他招手,让他坐在他床边。
两个人都已经清醒了。杨老师喝着水,慢慢地讲着他的过去。他说:"我来北京已经八年了。在过去的八年里,我做过邮差,当过保安,刚来的时候和你一样在酒店里做服务员。"
弟弟入神地听着。他恨恨地说:"北京再好也不是咱自己的家。其实咱们早就应该想明白,找个地方赚点钱,几年后拿回家盖房娶媳妇。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那才正经是咱该过的日子啊。"
杨老师喝口水,继续说:"可我刚来北京那会儿,就像着迷了一样,非要留在这里。那时,我天天做梦,梦到自己在北京买了房,每次都从梦里笑醒,把嘴巴都乐歪了。"
弟弟琢磨着那又何尝不是他的梦想呢?他不解地看着杨老师,他最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小偷!杨老师看懂了他的表情,他点着一支烟,皱着眉头吸起来。他说:"我当时想钱想疯了。那时我一个月还挣不到三百块,而且累死累活,晚上回到住处,骨头都软了。我绞尽脑汁想着发财,买过彩票,从来没有中过大奖,也去赌过钱,每次都输个精光。在我几乎失去信心之际,我遇到了道上的人。"
弟弟知道,他说的道上人指的就是小偷。
杨老师大口地吸着烟。他说:"当初为了入道,我整天跟在他们ρi股后面。想当个小偷也没我们想的那么容易啊。到后来,我渐渐融入了他们的群体,开始了一种我从未想过的生活……"
他轻轻地磕着烟灰,陷入了沉思。弟弟不敢打扰他,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他说:"我的钱赚足了,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弟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说着说着,不再言语,眼圈通红。弟弟看着他,他现在这丑陋的样子,在弟弟眼里真是生不如死。弟弟不敢再问,但他明白,当一个人选择了那种生活方式,那么他的生活便注定要缺少一种起码的安全保证。
杨老师困了,他招呼着弟弟上另一张床,那个床位的主人因为这次打架而住进了医院。
弟弟倒在床上,思维不停地跳跃,直到凌晨两点多才睡着。
睡着睡着,弟弟听到外面一阵吵闹,他以为又有人打架,急忙坐起来。他睁开惺忪的睡眼,见杨老师已不在床上。窗外外面黑咕隆咚,离天亮还早。这时,客厅有人叫他,他稀里糊涂地跟出去。一群人正光着膀子看录像。弟弟站在他们后面,放眼望去,一副副不堪入目的画面扑面而来。弟弟慌忙把头扭向一边。他们正在看Se情录像,而且看的颇为入神。见弟弟过来,有人居然善意地将声音调大,女人的叫声一阵高过一阵,满屋的人都看呆了。弟弟慌忙跑回床上,农村孩子特有的质朴与他自幼接受的教育都不允许他继续看下去。虽然说食色性都是人的本色,但他内心深处一种基本的道德底线和起码的廉耻观念在默默地指引着他的行为。他爬回床上,心突突直跳。当一个人长大了,社会肮脏的一面已源源不断地闯进他的视野,即使他不想接触也根本回避不了。
过了好久,他的心才平静下来。这间简陋的屋子里没有谁会在乎他的感受,所有的人都围在电视机旁看的津津有味。同他们相比,弟弟无疑是个"另类"。但又有哪个孩子初来北京就是那样呢?我们的环境,我们的生活又将在何种程度上去影响我们的孩子们呢?
第二天,弟弟很早就起床。杨老师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睡的正香。弟弟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轻轻地走出去。在带上门的瞬间,他看到杨老师正眯着眼睛看他。他们两人相视一笑,弟弟掩上门,大踏步向楼下走去。
走到街上,空气清凉。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微风中夹杂着青草的味道。路上人来人往,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弟弟脚步很快,同时他也心乱如麻。他周围就是林立的高楼,就是纵横驰骋的高级轿车。以前,他印象中的北京,印象中所有的大都市就是如此。此时,北京就在他身边,正在和他进行着最为亲密的接触,但他却觉得北京离他是那么遥远。真正的距离是什么?真正的距离就是让你觉得伸手就能触摸但又永远都遥不可及啊!弟弟隐隐感觉到他的梦想与现实是如此遥远,那些曾在他心头闪烁过无数次的念头也许一生都无法实现。他已经意识到了,他喜欢北京,喜欢这种忙碌而充实的都市生活,但这种生活永远都不可能属于他!想着想着,弟弟的脚步更快了,但他清晰地感触到心头传来一阵巨大的伤痛。
弟弟和杨老师他们接触并不多,但杨老师他们一旦认定弟弟讲义气,便把他当成了同道中人,经常会叫弟弟一起去吃饭。开始弟弟还有些顾虑,但后来他自己也杨老师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兄长。当一个人远离家园,那么他的内心总是渴望一种群体的归依感吧。
弟弟几次想回家,但救生员的工作比较紧张,他迟迟没有回成。他给妈妈打过几次电话,寄了八百块钱。妈妈在电话里的状态很好,这也让弟弟非常放心。
他没有想到,一天晚上,何琳竟然回到了酒店。她不是回来做服务员的,而是专门来看望弟弟。
弟弟在游泳池门口见到了她,他大声叫着姐姐,何琳一把抓住他手腕。她也很高兴,但弟弟总觉得她的眼神里夹杂着淡淡的忧伤。何琳简单地和弟弟说说话,然后跑到大厅里办了一张游泳卡。
弟弟特兴奋,他问何琳道:"姐,你办的是年卡还是月卡?"
何琳笑着说:"月卡。"
弟弟脸上荡漾着幸福的表情,他说:"哈哈,以后每天都能见到你啦。"
何琳说:"如果感觉好,那我就办张年卡。"
弟弟高兴得手舞足蹈。
那天晚上,何琳在池子里游来游去,吸引了全场人的眼球。刘佳已堪称漂亮,但在何琳面前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丑小鸭。何琳不仅有着绝好的面容,而且身材几近完美。她个头不算太高,但绝对迎合了最为大众的审美口味。她潜在水里,自由地伸展着四肢,通身肌肤白净如雪。当她浮出水面,一串串水珠儿沿着她的泳帽滑下,她细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清澈如水的大眼睛……世俗的文笔已经无法形容她的美貌,只好套用一句古诗,那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那是一种古典的美,那更是一种高雅的美,那还是一种超凡脱俗的美。
何琳像一条无拘无束的美人鱼,在池子里自由地游来游去。不断有人把目光瞄向她,就连弟弟也忍不住不停地打量他这位姐姐。她那种美无形地感染着大家,她带给大家的是一种超越了世俗,超越了肉体,得到了无尽升华的享受。
那天晚上,她一直游到弟弟下班。在她的带动下,池子里众多的小伙子也滞留到很晚。
何琳冲过淋浴,带着弟弟去外面的小饭馆吃饭。就是她和弟弟一起过生日的那家。弟弟隐隐感到何琳有些怀旧,但他还是乖乖地跟着她走。在那家小饭馆里,何琳点了烤鸭。那是北京的特色菜吧,虽然不是全聚德,但好歹也是烤鸭啊。而且价格也不便宜,整整五十八元呢。何琳不停地给弟弟卷着饼,里面裹着肥瘦结合的鸭肉。弟弟大口地吃着,他刚吃完一个,何琳就又为他卷好一个。何琳那双手显得非常灵巧,卷出来的饼是那样精致,弟弟拿在手里都舍不得塞进口中。何琳使劲儿催着弟弟,弟弟要她吃,她笑着说吃饱了。弟弟还要坚持,何琳就说:"你吃,我看着你吃高兴。"弟弟很听话,埋头继续大口地嚼着。何琳在旁边看着他,看着看着,她的眼圈发红。弟弟抬头问她道:"姐,你怎么了?"何琳竟然掉下了眼泪,她咬着嘴唇说:"你要是我的亲弟弟该多好啊。"弟弟不知该说什么好,但何琳很快又说:"你本来就是我的亲弟弟。"弟弟听着,也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们吃过饭,弟弟抢着去买单,但被何琳一把将他拉住。她说:"姐有钱,姐请你。"
弟弟挣扎着说:"我现在也有钱。"
何琳使劲儿扯着他衣服说:"你没有我有钱。"
弟弟没有底气去争论,他确实没有何琳有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前台买单。
他们又在座位上聊了一会儿,突然何琳包里传来滴滴的声音。她弯腰,竟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将弟弟看的目瞪口呆。要知道,在九九年手机的确还是件稀罕物啊。
何琳神色有些紧张,她站起身到外面去接电话,两三分钟后又回来。她对弟弟说:"小弟,我们回去吧。"弟弟叫过服务员,让他们把剩下的饭菜打包,就是这些剩菜也比他们平日的饭菜好吃呢。
在路上,弟弟突然冒出一句:"姐,我觉得你真有钱。"
何琳的身体一颤。弟弟见她神色不对,便不再说话。
何琳向弟弟解释说:"我现在找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
弟弟很意外,他没有问何琳为什么有钱啊,她这样急于解释反倒让弟弟觉得她过于敏感。
弟弟不知该说什么,两个人有些沉默。何琳突然说:"真怀念我们在一起打工的日子。"
弟弟站住脚,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线,他见何琳一脸凄然。他问道:"姐,你喜欢你的男朋友吗?"
何琳被他问的茫然不知所措,她有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她说:"喜欢,我和他关系好着呢。我喜欢他,他也懂得心疼我……"她说着,抬头凝视星空,眼神里满是向往。
弟弟真的为她高兴,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感觉隐隐告诉他,何琳远远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幸福,如果真的那么幸福,她又怎么会时时把忧伤挂在脸上?
在路口,他们分开了。弟弟原想送何琳回家,但她坚持着要自己回去。她给弟弟留了电话,但她又笑笑说:"其实你也不用记,我每天都会来游泳的。"弟弟和她挥手分别,不由自主地期待着下次再见。
接下来,何琳几乎每天都来游泳。只不过她来的很晚,经常是晚上十点才过来,倒是会一直游到弟弟下班。他们经常一起吃饭,而且每次都是何琳买单。弟弟都要急了,但何琳却总是把他按在椅子上,说:"姐带你吃饭高兴着呢。"听得弟弟有些莫名其妙。
一天晚上,他们正在吃饭,弟弟隔着窗户看见杨老师的一个小弟从外面经过。他留个光头,绰号也叫"光头"。弟弟对着他点点头,没想到他回应弟弟的竟然是淫亵的笑容。弟弟非常生气,但他没有让何琳看出来。他并不喜欢杨老师周围那群人的作风,看到他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在一起吃饭,他们脑子不定又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容了。
果然,几天后,弟弟去找杨老师,"光头"迫不及待地和他提起了那天晚上他见到的场景。弟弟很坦然,心想,就芝麻那么大点事你还能说出花来啊?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光头"一张嘴就无比下流,他笑嘻嘻地说:"小兄弟,看不出来你花花肠子还不小啊。怎么,你把哪个狐狸精给上了?"
弟弟听了顿时非常反感,他瞪了"光头"一眼,骂道:"你说话讲点卫生。"
"光头"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弟弟身上,盯得弟弟浑身不自在。他只好解释说:"她是我姐,你可别想邪了。""光头"反而笑的更欢了,他甚至笑得前仰后合,还边笑边说:"兄弟们,他居然说点点是他姐。"他话音刚落,包括杨老师在内的人都哄堂大笑,笑得弟弟不知所措。
过一会儿,"光头"止住笑声,看着弟弟愣头愣脑的样子,解释说:"那丫头是一只鸡。"
弟弟听明白了,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能地反问:"你说什么?"
"光头"一字一顿地强调说:"她是一只鸡。鸡你懂吗?就是妓汝。"
14、
弟弟双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想,一定是光头在污蔑何琳。何琳在他心中是那样纯洁,纯洁的让他不可企及。现在竟然有人攻击她,而且是在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弟弟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怒火,他扬起巴掌,照准"光头"的脸,狠狠地甩上一记耳光。
弟弟那一巴掌打得太狠了,"光头"的鼻子立刻淌出鲜血。他嚎叫着扑过来,但被杨老师死死地拉住。周围的人都对弟弟怒目而视,虽然平日大家没少在一起喝酒,但在关键时刻却还是亲疏远近界限分明。
弟弟没说话,他打开门,无声无息地走出去。他已走到楼外,却听后面脚步匆匆,他回头,见杨老师气喘吁吁地追出来。
外面骄阳似火,五月的天空,竟然带给人一种难以接受的燥热,燥热中更夹杂着说不清的酸楚。弟弟默默地注视着杨老师,他擦着额头的汗水,也说不出话来。
弟弟说:"杨哥,你回去吧。"他对杨老师的称谓已改了很长时间。
杨老师皱着眉头说:"你认识那个女孩子?"
弟弟低头,不置可否。
杨老师关切地说:"林江,你来北京时间短,社会经验少,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弟弟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
杨老师看得出弟弟内心在剧烈地翻腾,他不忍心再度刺激他,于是说:"光头说话向来如同放屁,你不要相信他。"说完,过来轻轻拍打着弟弟的肩膀。
弟弟刚要抬头,眼泪终归是不争气地流出来。虽然他也不愿相信,但他知道光头说的应该是真的。
弟弟失魂落魄地走回宿舍,那是他难得的休息日,但他倒在床上却不得片刻安宁。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带给他致命的打击。他初来北京的时候,带着数不尽的梦想,他曾幻想着凭借自己的勤奋能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哪怕是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他也不怕啊。杨老师与何琳都曾是他心中的偶像,杨老师年轻有为,而何琳则是充满阳光。他们简直就是弟弟所要努力的方向,但他没想到这些偶像是如此脆弱,没有多久便支离破碎了。杨老师竟然是小偷,而何琳更是一个风尘女子,外表看起来让人赏心悦目,谁知道他们背后所从事的肮脏职业啊。弟弟想到自己,如果一直在酒店工作下去,每月挣五百块钱,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什么时候又能见到希望啊。他倒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宿命,也许他本来就应该留在村子里,守着那几亩地。他是农民的儿子,也许他命中注定就应该在那狭小的天地里窝上一辈子。城市虽好,但那毕竟不是他们的家啊。都市繁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但那永远都是有钱人的游戏,他终日勤奋工作,也只是在为那些有钱人提供服务。他在出卖着自己的体力,而何琳呢,则是赤祼祼地出卖着自己的肉体。
弟弟想到这里,不禁心里一阵绞痛。他向外面望去,酒店旁边停满车辆,北京不缺有钱人,娱乐消遣场所永远都不会发愁没有生意做。你看车里走出的大款们,个个西装革履,头发梳的油光可鉴,仪表堂堂,谁知他们心里隐藏着多少肮脏的东西呢?他们是夜总会里的常客,对待那些坐台小姐如同掌中玩物,不高兴时非打即骂,玩高兴了则会一掷千金。以前,弟弟看着他们打情骂俏的恶心场面也并不觉得什么,但现在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慨。他心中燃烧着腾腾的怒火,甚至产生了一种想把整个酒店炸掉的冲动。在这样一个道德沦丧、物欲横流的场所,弟弟的信念彻底崩溃了,他亲身感受到了这个城市的张力,它正拼命挤压着社会弱者的生存空间。弟弟突然明白,像他这样一没学历,二没技术的农民要想在北京立足简直就是黄粱一梦。他知道北京这种都市生活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梦想,但他又不想回到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他更不想像杨老师与何琳那样在北京流浪。他的心太乱了,这种过度的思考让他感到阵阵头疼。他用被子将头蒙住,想心平气和地睡上一会儿,但眼泪却不知何时已经淌了出来。他趴在床上,肩膀不住地颤抖,他尽力控制着内心的悲痛,却还是禁不住泪如雨下。
谁又能理解弟弟的心态呢?也许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但至少他明白,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与杨老师和何琳同属于一个群体。如果他们前程似锦,弟弟就会看到希望,如果他们在都市中堕落,他同样会感到心如死灰。
晚上,弟弟去接班,发现何琳正同以往一样在池子里自由地游泳。
她闭着眼睛,清水划过肌肤,但她知道永远也冲刷不掉身体上那些肮脏的东西。她只要想一想压在自己身上那些恶心的男人,只要想一想他们之间发生的恶心勾当,她就会感到莫大的屈辱。她游着游着,眼泪涌了出来。她把头埋进水里,让眼泪扩散到池水里。
她有些累了,上岸,想和弟弟聊会儿天。
可弟弟却心事重重,自从何琳再次出现在他视野里,他的心就在剧烈地颤动。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与小姐联系起来,甚至觉得她还只是个孩子!
何琳坐在他身边,弟弟竟不敢去和她面对面。
何琳有些奇怪,她问:"你怎么了?"
弟弟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
何琳不断地和他找着话题,但弟弟说起话来却语无伦次。最后,何琳只好无奈地对他发笑。弟弟也笑,但笑着笑着,他的泪水却涌到眼眶。
何琳关切地问道:"小弟,你有什么事就和我说,不要憋在心里。"
弟弟却一口咬定:"姐,我没事,真的没事。"
何琳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站起身,收拾好东西。她在淋浴室冲洗完毕,忍不住再走回游泳池,她在换衣间门口大声对弟弟说:"小弟,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说啊,记得我可是你姐。"
弟弟回过头,看见何琳一脸真诚。他使劲儿点点头,心里却想:一切苦恼都因你而起啊。
何琳微笑着朝弟弟摆摆手,优雅地走了出去,弟弟看着她的背影,不住地发呆。
何琳走出酒店,打开手机,里面有几条短信,无非都是些无聊的话语,她冷笑着将它们删除干净。她就住在酒店后面的高层里,平日深居简出,除了刘佳,再没有熟人知道她住在这里。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习惯性地照照镜子。但在看到自己身体的刹那,她突然想到弟弟那极不自然的目光。不知为什么,她特别在乎弟弟对她的看法,在她眼里,弟弟已经完全等同了她的亲人。她生怕弟弟知道她所从事的肮脏职业,虽说出卖自己身体的人必先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但在她内心深处还残留着一点点做人的尊严啊。她越想越怕,她似乎已经确定弟弟洞悉了她的一切,而她远在江西的亲人也都知道了她丑恶的行为,他们在屋子的每个角落里唾弃她,他们都在朝她狰狞地笑着,恨不得看着她立刻在他们面前撞墙而死。何琳想到这里,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她蹲在地上,蜷缩一团,呜呜痛哭。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要轻易唾弃任何一个人,地位再为低贱的人都可能有着他的难言之隐。不要轻易地判断一切,也不要轻易地相信我们的眼睛。高尚的东西不一定像我们想的那么高尚,卑微的也未必如我们想得那么卑微。就是一个坐台小姐也有着她们的灵魂。而我们每个人在灵魂面前都是平等的。
何琳呜呜地哭着,她痛苦已极,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会在北京沦落到这个地步。
在她痛哭之际,我们交代一下她的过去吧。
她是一个坐台小姐,但没有谁从出生时起就想成为坐台小姐!
她出生在一个无声的世界,父母及弟弟妹妹都是残疾。无须多言,在这样的家庭里她经历了多少坎坷我们可想而知。她自幼喜欢绘画,同手势相比,她更喜欢绘画,她不仅用绘画和亲人交流,她更是把自己的梦想融入到了五彩斑斓的色调里。她说她是大学生,那只是她的梦想罢了。她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也是唯一健康的孩子,她身上的担子并不比她父母的轻啊。
她和刘佳一起来的北京,她们村子里有个女人在北京做服装生意,要雇两个服务员,她们带着对首都的无限向往来到了北京。
那个女人对她们还不错,卖衣服的工作也不是很累,每个月四百块钱,包吃住。她挺知足的。她和刘佳不一样,刘佳花钱大手大脚,通常一个月的工资在三两天就花光,在北京,想花钱那还不容易的很。她不喜欢去逛街,平日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她在北京呆得很安稳,直到一天,她们店里来了位帅气的年轻顾客。
他和老板很熟悉,老板见了他忙不迭地帮他介绍新服饰。他左顾右看,选了好多衣服,就在付钱之际,他突然看到了何琳,禁不住呆在那里。
他事后告诉何琳,他当时觉得她长了一张世界上最为精致的脸。
后来,他经常来店里,有时买一两件衣服,有时就会在那里闲聊很长时间。他经常和老板聊,看得出老板对他充满好感。但在聊天间隙,他会偷眼看何琳,只要稍有机会,他会主动与何琳搭腔。渐渐的,全店里的人都知道他喜欢上了何琳。
有一天,他显得神色慌张,买衣服时,他不断地请何琳试穿。老板笑着问他给谁买,他红着脸说要送给她女朋友。老板非常意外,何琳听了更是心惊。虽然她和他说话不多,但她能够感受到他对她的情谊。虽然彼此没有任何承诺,但她心里总是感觉他们彼此关系非同一般。
听说他有了女朋友,何琳感到有些委屈。她默默无语地帮他试着衣服,直到把店里所有的衣服都试遍了,他终于选中一套,那套衣服要卖一千多块呢。他要求何琳再穿上看看。何琳只好把衣服再穿在身上。他在旁边看了啧啧称奇,老板也连声说衣服特别的得体。
何琳偷眼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显得端庄而秀丽,也不知是衣服好看,还是人好看,反正这衣服穿在这人身上就显得特别好看。
何琳要把衣服换下来,他却拦住她。何琳看着他,他却说:"就是送给你的。"
何琳结结巴巴地说:"不是要送你女朋友吗?"
他眼睛里闪烁着火辣辣的神色,说:"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女朋友。"
何琳听了,脸颊绯红。
再后来,何琳就答应了他,一切就这么简单。
他是个大学生,学计算机的,毕业后就漂在北京,在一家电脑公司工作,是一个销售部门的经理。后来,公司由于拓展业务的需要将他派到了北京的一个郊县,他便把何琳也带到了那里。在创业的最初阶段,那个代理处就他们两个人,简直就是个夫妻店。他们都很勤奋,也都很用心,在短短地半年里,代理处的业务就有了很大的起色。他非常有能力,也很能吃苦,而何琳则主要是给他做后勤,两个人在一起配合得简直就天衣无缝。
就在那段日子里,他们同居了,幸福的像新婚的小夫妻。
他的钱挣得不太多,但一直接济何琳的家,何琳在新的单位每个月能拿八百,她总是省吃俭用,他们已经开始为日后在北京买房子做准备了。
如果日子就这样下去,他们生活的该多么幸福啊。
后来,他带她去了他家里。他的家是河北的一个小县城,父母都是教师。两位老人见了何琳都非常喜欢,虽然这个女孩儿没有大学学历,但她的乖巧懂事已经完全弥补了那些缺憾。
他们回北京时,两位老人拉着她的手,显得恋恋不舍,不停地嘱咐儿子要照顾好她。
但后来,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两位老人强行拆散了他们。
原因很简单。当他们知道何琳家里有遗传病史之后,他们便强烈反对他们生活在一起。
无论他怎么解释,两位老人都坚决不同意,最后他们自己都掉下了眼泪,他们也知道何琳是个很好的姑娘,但他们无法接受儿子的下一代有残疾的可能。
他们的反对使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一方是他的父母,一方是他一生中最为动心的人。
还有一个人最痛苦,她就是何琳,她深爱着这个男人,而导致他们可能分手的原因又根本不是她能决定的啊。
最后,她决定分手。
他嚎叫着,那是令人揪心的嚎叫啊。
那一夜,他们抱头痛哭,眼泪打湿了整条枕巾。生活为什么总会有这么多无奈,让我们万分痛苦而又无可奈何。
后来,他们分开了。他留在了郊县,何琳回到了城里。
正如前面所述,何琳走上了卖笑的道路。她不应该那么脆弱,在经历了感情的打击后就堕入红尘,但她又不得不绝望,她身体就是带有病变的基因啊。既然她天生有病,那么就注定她不会得到她所期待的爱情。
无论是什么理由都不足以证明她堕落的正当性。但我们又怎么能对一个流浪在京城的柔弱女子求全责备呢?刘佳早已不再卖衣服,在何琳离开不久她就进了一家夜总会。她以她娇好的面容很快在圈子里闯出了一片天地,整天浓妆艳抹,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她身上沾染着一般妓汝的通病:好吃懒做、庸俗下流,自己看自己比客人看自己都要贱。她们不仅出卖着自己的肉体,更是出卖着自己的灵魂。
何琳回到城里后没有住处,她找到刘佳,却没想到从此踏上了一条万劫不复之路。
我们无从考证何琳当时是怎么想的。爱情的挫折,疾病带给她无穷的绝望,还有周围纸醉金迷的环境,肯定还有刘佳对她的"开导"。也不知她是否曾经抵抗,但她终归还是走入了坐台小姐的行列。
这样一个人绝对说不上高尚,但无论如何我也不忍心对她进行哪怕一点点诋毁。
生活就如此,像她那样的女子又何止她一人。
何琳确实非常漂亮,自从她迈入那个行当的第一天,她便开始受人追捧。到后来,她根本不须去夜总会,只要呆在家里就会电话不断。她自己租了一套房子,开始了这种不齿的职业。正因为漂亮,她受人追捧,正因为受人追捧,她的价位也一路攀升。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她攒下了八万块钱。
在那段时间里,她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其中就包括杨老师和他的那群兄弟。
最让她感到难缠的是一位又高又瘦的小伙子,也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客人。他是作为嫖客与何琳见面的,但他偏偏就喜欢上了这位卖笑女子。他疯狂地追了何琳很长时间,但何琳根本不相信他所谓的爱情。那个家伙性格偏执,他固执地认为只要他喜欢上了何琳,何琳就必须喜欢他。在他眼里,他是个正经人,而何琳则只是个低贱的妓汝。但他没有想到,就是妓汝她也有选择感情的权利。再说,在何琳眼里,他同其他的嫖客并无不同。
他纠缠了何琳很长时间,最后恼羞成怒,对何琳说:"真是表子无情、戏子无义。"
何琳冷冷地对他说:"你花钱是你愿意,我不欠你任何东西。"
最后,他竟然欺负起这个柔弱的女子,要知道他也戴个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可是他的灵魂竟然那样肮脏。
在他无穷无尽的骚扰之下,何琳又是换手机号码又是换房子,身心俱疲。
后来,何琳也不想再继续这种生活了,但她又不知改如何走出这种生活的阴影。
她选择到酒店打工,是想重获新生吧。
苦一点,累一点,她都不在乎,相反,她觉得这种又苦又累的生活在精神上是一种享受。
她没想到在酒店里会遇到弟弟,他一出现就给她帮了大忙,并且在日后的接触中带给她亲人般的关怀。
她更没想到那个戴眼镜的家伙竟会找到酒店,他不但当众棱辱了她,更强化了她那原本淡化了的记忆。
何琳离开了酒店,她却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儿,正处在对生活充满无限遐想的年龄。而何琳,她却过早地经历了大人都难以承受的伤痛,肉体上的屈辱直刺她脆弱的灵魂。她又租了间楼房,安顿下来后开始着想未来。家她是不想回了,她甚至想也许她会一辈子漂泊在京城。她不奢望爱情,更不敢去勾画未来,她只是在想眼前该干些什么。
她想到要开家理发店,她当时觉得那是她最想做的。
美容和绘画是不是有些许的联系呢?反正当时何琳是那样想的。她当时心很大,她就想自己开个店,自己做老板。
也许这并不是个理由,何琳当时经过询问,开一家理发店大概要二十多万元。她手上只有八万,她犹豫都没犹豫便再次拾起了旧时的勾当。
怎么说那都是一个见不得阳光的职业,但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早就麻木了。
她是一个卖笑女子,但她又不同于一般的卖笑女子。她并不是想过一天就算一天,她终归内心还有点想法,还有个目标啊。她提醒自己要爱惜身体,每天都坚持到游泳池里锻炼。
但她不知道,现在她每去一次,弟弟都会感到心如刀绞。
弟弟真的已经把她当成了亲人啊。
他不忍去刺激她,他始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知道,何琳最需要的就是尊重啊。
看着何琳离去的背影,弟弟经常会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有一次,他们深夜在外面吃饭。气氛阴郁,最后他们喝起了酒。喝着喝着,两个人都神志不清了。
弟弟突然对何琳说:"姐,你还是回酒店来上班吧。"
何琳听了,满脸苦涩的笑容。她说:"我要攒钱,我要攒钱,我要在年底攒够二十万。"
弟弟想看看她,她却"扑通"一声载倒在酒桌上。弟弟扶起她,她却已经昏迷了。
弟弟凝视着那张脸,漂亮的让人不敢逼近。她的颈部有几圈牙印,现在已是紫黑色,他想不出来怎么会有人对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下得了手啊。
他结了帐,这次何琳没有和他争,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但在眉头嘴角依旧流露出无尽的愁容。
弟弟背着她,他大体猜得出她的住处,一直将她背到高层的楼下。
在晚风的吹拂下,何琳清醒过来,在她的指点下,弟弟进入了她的房间。
那是一间布置精美的屋子,你一进去就能体会到不尽的美感。弟弟把何琳放到床上,她倒在那里像一摊烂泥。弟弟帮她盖好被子,刚要离开,却不想何琳死死地抓住他的上衣。她闭着眼睛,弟弟一动不动,她就那样抓着,抓着,眼睛里竟然淌出了泪水。
最后,她的力量越来越小。弟弟把她的手轻轻放下,然后转身离开。
在关门的一刹那,他回头看看何琳,她安详地躺在被子里,被子被她拱出一条精美的曲线。弟弟关上门,快步跑到楼下,刚一出门,晚风迎面扑来,弟弟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他飞快地跑着,泪珠划过脸颊,落在坚硬的地面。
弟弟多么想让自己变得坚强起来,但他越跑越心痛。最后他觉得一股巨大的气团憋在他的胸膛,挤压得他喘不过起来。他越跑越慢,最后他蹲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喘着喘着,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最后他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
他边哭边走,在北京,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里,每天都在发生着各种光怪陆离的事情,没有谁会多看他一眼,也没有谁愿意知道他为什么会心痛。弟弟边走边哭,直到眼睛里再没有泪水,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他止住哭声,慢吞吞地往回走,又有谁会在乎他的感受呢?
就在那个深夜,弟弟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何琳的那句"二十万"时时在弟弟耳边响起,金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刺痛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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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兒寡母(27)
15
自那次酒醉之后,何琳就消失了。弟弟握着她的号码,也从未给她打过电话。
日记平淡无奇地过着,服务员走了几批,又来了几批,不知不觉,弟弟已成了老人。
一天晚上,十点多钟。弟弟正在躺在椅子上休息,就听进来几个人,他没睁眼,现在他变得很颓废。在酒店,他耳濡目染的都是社会中最为隐蔽和肮脏的场景。此时的他,再也不像刚来北京那么单纯了。
他闭着眼睛,意外地听到有人叽里咕噜地说着唐山话,而且那语音非常熟悉。
他睁开眼睛,发现池子里站着一个人,竟然是林福增!
弟弟使劲儿揉着眼睛,没错,就是他,只是他旁边站着一个又高又壮,又白又胖的小伙子。那个人他并不认识。
弟弟跑过去,大声叫着:"福增哥。"
林福增也同样意外,他很快从水里爬出来,抓住弟弟,惊喜地说:"林江,我们竟然在这儿碰面了。"
原来林福增和爬子是来陪乡长走人情的。他旁边的小伙儿是乡长的儿子,他高考成绩不理想,老爸托人把他送到了北京工业大学。这次乡长说是带着爬子来看儿子,其实则是来学校走关系。他带着爬子是为了让他花钱。而爬子更是求之不得,他明白,花在乡长身上的钱就是投资,而且一本万利。
那天晚上,林福增和弟弟聊到大半夜。后来两个人肚子饿的呱呱叫,跑到酒店吃起了夜宵。
在饭桌上,他们边吃边聊。
弟弟不知道,在他离家的这几个月,我们家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最让弟弟想不到的是爬子居然选上了村长。那一年,我们村第一次搞直选。在整个选举过程中,宗族势力卷土重来,大部分人都旗帜鲜明地支持着自己家族的人。现代民主选举最后完全演变成了旧时的家族势力之争。爬子家族势力庞大,他本人又才大气粗,明目张胆地搞贿选,凡是选他的人当场就能领走一大桶劣质的花生油。乡亲们确实纯朴,但在身上同样残留着小农意识。他们看着乱哄哄的选举现场,觉得没什么意思,抱着一种谁当选都无所谓的态度。在这种心态下,花生油就起了决定作用,很多人起哄,投爬子一票,拎起油就回家了。
毕竟那是第一次直选,由于组织不力,难免会带来阵痛吧。
后来,我们村子南面要修建高速公路,占用了大片的土地,爬子把上面给我们的土地补偿费全都存到了他的折子里,平时村委会的钱就放在他家的抽屉中,他想用就用,用了就打个白条,如同他自己的钱一样。
我们的村民啊,必然要为不珍惜手中的民主权利而付出代价。
爬子又组织了建筑队,通过各种关系在高速公路的建设中承包工程。他的财富迅速扩大,开春后不久,便买了一辆崭新的桑塔纳2000,由林福增做他的专职司机。
林福增喋喋不休地说着家里的情况,弟弟听得非常认真。
最后,弟弟问:"福增哥,我妈还好吧。"
林福增点点头,说:"挺好的,不过,你哥在外面上学,你可真应该在你妈身边。"
弟弟有些难过,在乡亲面前他突然变得特别想家,特别想妈妈。
林福增又说:"要不然你和我回家吧,我们一起做点事。"
弟弟问他:"你想好干什么了吗?"
林福增说:"我想养鱼。你知道,咱们村分地的时候我还在狱里头,所以给我的都是山坡子地,根本不长粮食。现在,我打算把地里的土卖给建筑队,然后在那儿养鱼。"
弟弟问:"你懂得养鱼吗?"
林福增说:"学吧,我觉得那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说着说着,突然抬头,对弟弟说:"林江,你和我回去吧,咱们一起干,肯定能行。"
弟弟犹豫不决。林福增又说:"你妈一个人在家多孤单,回去也好照顾照顾你妈。"
林福增语气平缓,弟弟的内心却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仿佛妈妈就在他的眼前,他在瞬间体味到一种对家、对妈的强烈眷恋。
他似乎在一分钟内下定决心,他说:"福增哥,我和你回家。"
第二天,弟弟辞职了。他收拾好东西,去了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他给妈妈买了两件外套,总共花了四十多块钱。
交钱时,老板问他:"小伙子,你知道你妈妈喜欢什么样的衣服?"
很平常的一句话,弟弟听了竟然想哭。他想到了妈妈,妈妈身上的衣服哪件不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无论是什么样的衣服,只要是儿子给她买的,她一定会喜欢的不得了。
弟弟赶紧交钱,然后钻进了拥挤的人群里。他不想当众落泪,他把脆弱的一面永远都深藏在内心世界。
弟弟坐车在长安街上驶过,外面是如潮的人流,夏日的热浪透过车窗,扑面而来。弟弟的眼睛再次湿润了,别了,北京,别了,这座城市。他是那样深爱着这里的一切,但这一切又都离他那么遥远。他尝试过了,也努力过了,但他在这个偌大的都市里除了品尝生活的辛酸外一无所获。弟弟想:这次回家,他一定好好孝顺妈妈,再也不会四处乱跑了,他要好好地过日子,能养鱼就养鱼,就如同他养蘑菇一样。也许将来他会在生他养他的那块儿土地上娶妻生子,过着那种本来就属于他的生活。
弟弟心碎于这种一眼看穿的生活,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原本存于内心的对未来生活的种种憧憬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渐渐冷却。此刻,他心如死灰。
16
弟弟到家,已经是下午六点了。
妈妈不在,弟弟先把东西放到宋二婶家。她见了弟弟非常意外,问了弟弟许多情况,最后在弟弟再三催促之下,她才告诉弟弟,妈妈去北山施肥了。
弟弟急匆匆向地里赶去。
等他到了地里,天已经暗了下来。他站在地头,听见玉米地里传来哗哗的声响。他大叫一声:"妈。"就听地里的声音嘎然而止,随之传来妈的叫声:"江江!"弟弟答应着,他顺着声音往里钻,硕大的玉米叶子划过他的脸,他却顾不得疼痛,疯狂地找着妈妈。
妈妈就站在地垄中间,她弯着胳膊挎着化肥,另一只手使劲儿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她在看着弟弟,小儿子现在长的比玉米都高了。
弟弟跑到妈妈身边,却只是看着妈妈傻笑。
妈妈忘了把化肥放在地上,她用刚刚擦过汗水的手去摸弟弟的脸,惊喜地说:"我儿子怎么也没给妈打个电话就回家了?"
弟弟说:"妈,我再也不去北京了。"
妈妈有些意外,但不等她说什么,弟弟伸手接过化肥道:"妈,你歇会儿,我来干。"
妈妈站在地里,玉米高过她的头顶。她专注地看着弟弟,她觉得儿子就是她的靠山啊。
弟弟凭着一股冲劲儿在地里纵横驰骋,但没多久便开始腰酸腿疼。妈妈招呼他休息一会儿,但弟弟却不肯停下来。他知道,这些活,如果他不在家都要妈妈自己来干啊。
他偷眼看看妈妈,妈的衣服上粘满泥土。在玉米地里施肥,要时时小心玉米叶子划过我们的肌肤,只要被它划上,好歹都会出现一条血红的痕迹。妈妈裹着厚厚的外套,但手背还是被划得通红。她的手掌满是老茧,现在连老茧也被化肥烧成了紫黑色。她站立良久,额头上不断地冒着汗,她的后背早就被汗水浸透了。
妈妈看着弟弟,一脸幸福,弟弟看着妈妈,却是满腹的辛酸。
天渐渐黑了,妈妈他们在地里紧着忙活,直到太阳完全落山,他们把活全部干完,才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到地头。
弟弟把所有的东西都扛在身上,拉着妈的胳膊回家。在路上,他们话很少。妈妈没有发现,弟弟不止一次偷偷地抹着眼泪。看看妈妈,她一个人,孤独地在山沟里施肥,空旷的山谷对面是一望无际的墓地,弟弟觉得那里异常凄凉,可是妈妈就一个人,在那里辛苦地劳动着。没有人和她说话,更没有人帮她,几十公斤的化肥仅仅是背到这里对妈妈都是一种巨大的考验。但这一切在妈妈眼里都不算什么,她那原本虚弱不堪的身体此时竟像钻石一样坚硬,就是再大的困难她也能慢慢地消化。
那天晚上,他们吃过饭,两人一直聊到深夜。
他们关了灯,弟弟就躺在妈妈旁边,他们说着形形色色的话题。弟弟给妈妈讲北京,讲天安门,妈妈十分虔诚地问弟弟是不是见过毛主席的遗容,弟弟说没有,妈妈像个孩子似的叹口气,显得很失望。
弟弟突然说:"妈,我给你带新衣服了。"
妈妈很高兴,弟弟乘机怂恿妈妈试穿。衣服显得有些肥大,但妈妈却兴奋地说:"合适,合适。"
弟弟说:"妈,等你胖一点就会更合适。"
妈妈却说:"像我们这个岁数的人最怕的就是胖,只要胖了就跟来一大堆病。"
弟弟看着妈妈瘦骨嶙峋的样子,说不出的心疼。
深夜,弟弟枕着妈的胳膊睡着了。他睡的那样深沉,那样安逸,就像在孩提时代,他蜷缩在妈的怀抱里,感受着母爱真切的关怀。妈妈也睡了,她甚至都没问弟弟为什么回来,她可以放自己的孩子去外面闯荡,但从她的内心世界,她多么希望孩子永远都睡在她身边啊。
夜深了,外面的池塘里传来青蛙的叫声,但妈妈他们毫无知觉。房子脚下有蟋蟀在吱吱作响,映衬出夜色的安详。我在勾画着那副场景,体味着那种幸福,只要想一想,我就会觉得眼睛里泛出了泪花。
这样的画面多一些该有多好啊!
接下来的几天,弟弟和妈妈起早摸黑,把地里的活都干完了。不过,农活啊,一件接一件,过不了两天就会有新的活干。
妈妈偶尔也会穿上新衣服,逢人便炫耀道:"看,这是我小儿子给我买的。"说完,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满脸都是幸福的表情。
那时,弟弟开始安于现状。在北京回来后,他感到自己的力量是那么渺小,他觉得只能接受命运对他的安排了。
那时,他最大的动力就是和林福增聊天。
林福增经常在晚上跑到我家,眼神里满是迷茫。妈妈不希望他和那些痞子混在一起,偶尔拿话点他,但他总是嘿嘿一笑。
有一天,林福增突然说:"婶子,我想攒点钱,找个人过日子。"
他说这话时,眼神非常真诚。妈妈真是感慨万分,她没想到这个孩子如此有心。人家父母双全的孩子,凡事都有父母操心,而林福增,自幼孤身一人,谁又能替他想一想他的事情呢!
妈妈看看林福增,发现他欲言又止,于是问道:"福增,你是不是有合适的人了?"
林福增慌忙道:"没有,没有。"
妈妈和弟弟看他脸红脖子粗的样子,都笑了。
林福增半晌又说:"婶子,我现在先赚点钱,等有合适的了,我还真得来找你。"
妈妈点头答应,她看看眼前这可怜的孩子,如果能帮帮他,那她一定会尽全力的。
林福增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家。在出门的瞬间他突然说:"婶子,我从小就没妈,我就把你当我妈了。"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妈妈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眼圈有些发红。
17
林福增正处在极度迷茫中。在一些小混子眼里,他可谓是春风得意:既是扫煤大队大队长,又是爬子的专职司机,深得爬子信赖。而爬子的财富正成几何倍数增长,大有成为第二个王福田的趋势。
但林福增却沉浸在他的苦恼中。他永远都无法像爬子那样潇洒,毕竟爬子有老婆,有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而他,终日浑浑噩噩,跟着爬子又能混出个什么结果呢?碰巧他的邻居喜得贵子,当人家热热闹闹庆祝时,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无比强烈地刺激着他的心。深夜,他躺在炕上,看着这个衰败的屋子,开始发疯似的想有一个家。
作为一个孤儿,他对家的渴望是那些正常人所难以理解的。
白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车站。初夏时节,中午已是骄阳似火。他无聊时经常去护坡下面的果园里吃桃子。那里有位姑娘,不爱说话,注视着他的眼光里弥漫着浓浓的忧伤,林福增也不和她多说话,他摘下桃子,在草皮上蹭蹭就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
这个姑娘叫小云。
我在前文曾交代过她的父亲,就是被火车撞成高位截瘫的那个人。小云不得不辍学,草草嫁人。她原想找个人家能帮帮她的父母,她父亲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妹妹上小学,家里就靠妈妈一个人在苦苦支撑着。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嫁了一个白眼狼。那人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最后,她忍无可忍,跑回家里。那男人却死死纠缠住她不放。她没有办法,由于年龄不够,结婚时他们连个结婚证都没有,到现在和那个男人的关系也说不清道不明。
一天,林福增和往常一样来吃果子。小云没有出现,他也没留意。他找着找着,突然听到前面草棚子里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就听小云又羞又急地骂道:"滚,你滚!"林福增顿时想到有坏人在欺负那个可怜的姑娘,他飞快地跑过去,却发现是小云的男人。他正压在小云身上,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服,而小云一边叫骂一边极力反抗。
林福增自觉无趣,转身离开。却不想小云在后面大叫道:"福增哥!"
这一声"哥"使林福增立刻止步。他跑回来,对那个男人道:"你放开她。"
那男人正在兴头,恼羞成怒,骂道:"滚,我和老婆亲热关你屁事。"
小云哭喊道:"谁是你老婆,我早就和你离婚了。"
那人甩手抽了她一个嘴巴,骂道:"臭表子,和我离婚,你想跟着野汉子跑啊。"说完,白了林福增一眼。
林福增火了,他一把将那人拽起来,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他刚要还手,林福增随后就是一脚,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扭头就跑。林福增从地上抓起一块儿砖头朝他掷去,正拍他后背上,他晃了晃身子,飞也似的逃掉了。
小云慌乱地穿着衣服,不住地落着眼泪。林福增没有说话,再也无心吃果子,急匆匆地回车站了。
从那以后,林福增总是下意识地向果园多看几眼。在炎炎烈日下,他经常看到那姑娘在地里辛勤地劳动着,一干就是一天,挥汗如雨。
后来,桃子都熟了,她一个人摘着,装到篓子里,再用小驴车拉回家。
林福增觉得她特别可怜,他忍不住跑过去,默默地帮她摘着果子。正当午时,不要说干活,就是坐着都会不断淌汗。林福祼露着臂膀,汗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很快就蒸发了,在他后背留下一层惨白的盐渍。等到天黑,他帮小云把篓子搬到车上。小云感动得掉眼泪,她选出最大最红的桃子,递过去,林福增也不拒绝,从地上拣起上衣,包好果子,昂首挺胸,走出果园。小云盯着他的背影失神地发呆。
林福增没去车站,而是跑到不远处的小溪边。他的身上满是桃毛,痒得难受。他把衣服脱了,钻到水里。白天,阳光把溪水晒得滚热,那种感觉就像在泡温泉一样。洗澡过后,他吃着小云送他的桃子,真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终于有一天,小云对他说:"你和我回家吧。"
林福增听了,心在"咚咚"直跳。
他们回家里,和小云的家人一起吃晚饭。她妹妹还小,见了林福增躲躲闪闪,看样子是没把他当好人。她母亲还不错,不停地给林福增夹菜,林福增受宠若惊,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竟然显得手足无措。好不容易把饭吃完,他又聊会儿天,告辞回家。他们把他送到门外,他挥挥手,钻进深深的夜色中。不知是天热,还是紧张,他的额头沁满汗水。
那个晚上,他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第二天,他继续去帮小云干活,不想她却说:"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林福增愕然。她又说:"你快走吧,留在这里就会有人说闲话。"
林福增还是一头雾水,他想:不是连她的父母都见了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他盯着她,她一脸冷酷。林福增愤怒了,他把手中的桃子狠狠地甩到地上,转身离去。
他已经走出去很远,突然听到后面小云"嘤嘤"的哭声。他回头,见她蹲在地上,哭得很伤心。他止住脚步,心乱如麻。小云的哭声越来越大,他跑回去,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她抬头,眼睛里满是泪水。
林福增问她:"到底怎么了?"
小云说:"我爸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
林福增竖着眉头问:"为什么?"
小云呜咽着说:"他不说。"
林福增的眼睛要喷火,但他又不知该怎么做。小云一头扎到他怀里,哭着说:"你找个人,找个人问问我爸,问问他到底为什么不同意吧。"
林福增把这个女人搂在怀里,使劲儿点了点头。
晚上,林福增来找妈妈,他一五一十把经过说了。最后,他近乎哀求地对妈妈说:"婶子,你帮我问问吧。"
借着昏暗的灯光,妈妈看得出他心事忡忡。妈妈问道:"小云同意了?"
林福增点点头。
妈妈下炕,迈着蹒跚的脚步去了小云家。
小云家正在吃饭。妈妈先是说点题外话,等他们吃完,小云出去刷碗的间隙,妈妈试探性地问起此事。
小云的妈妈一边吃力地扶着丈夫,一边说:"我觉得那孩子倒还不错。"
她丈夫生气地斥责道:"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说完,看到妈妈,觉得有些失口。
妈妈笑着没有说话。
她丈夫说:"其实,那个孩子不错。如果他是个正经过日子人,我们还求之不得呢。你看,我瘫在炕上起不来,家里就缺这么一个撑门面的人啊。"
妈妈说:"我看福增对小云也是真心真意啊。"
她丈夫说:"但你看他现在整天和爬子在一起鬼混,净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没准什么时候就又进了监狱。我闺女命苦,我不能再让她受委屈啊。"
妈妈小心翼翼地问:"如果福增不再和爬子他们混了呢?"
她丈夫道:"只要他把心收回来,愿意和我闺女好好过日子,我一分钱财礼不要,这个女婿我立刻就认了。"
妈妈回来,把这意思和林福增一说,他顿时兴奋起来。当晚他就去找了爬子,斩钉截铁地说:"从明天起,我不来上班了。"
爬子懵了,林福增不等他回话,转身离开。那一夜,满天星斗,他走在村里的土路上,哼起了小曲。他压制不住心头的喜庆,他想:也许不久的将来,我就要有家了。
小云父亲说话算话,他不再阻挠林福增和他女儿交往。而小云所谓的前夫,也没有胆量再来纠缠小云。林福增的心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收了回来。他不再四处游荡,每天都和小云去地里干活,从早忙到晚,累得腰酸腿疼。但他没有任何怨言,那时他对未来有着无限美好的憧憬,他终于可以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
小云尚且不够法定结婚年龄,但考虑到林福增一个人在家没个照应,小云想搬到他那里住。林福增却一口回绝。看着小云不理解的神情,他说:"让我们再过两年,等你可以结婚了,我也有钱了,到时我一定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我们林家门。"小云听了,感动得直掉眼泪。
在小云家里,林福增淳朴善良的一面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他在地里辛苦半天,中午回家吃饭。吃饭过后,他经常把小云的爸爸抱到外面,他终日躺在炕上,连口新鲜空气都吸不到,精神非常压抑。后来,林福增竟然把他背到房顶。房子南面有一棵挺拔的柿子树,小云的爸爸就坐在树阴下面,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看着村子四围的风景。他在上面一坐就是半天,直到晚上林福增再吃力地把他背下来。他的心被融化了,他已经把那个孩子当成了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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