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过后,宋家大院乃至整个大碾庄便酣然人梦,阒寂的黑夜里,偶有打更人苍凉的梆声,以及宋家的护院们巡夜的足音。庄内庄外,—派和平景象。
然而,这和平景象不久便被一声穿云裂石的枪响震碎了。枪声像一只大鸟在村外旷野里愉快地扑扇着羽翼,子弹在厚实的夜幕上划出一道昙花一现的绿痕,吱扭扭哼着小调掠过大碾庄上空。紧接着这声枪响之后,村内村外展开了混乱的对射。由于双方火力都不强,那枪声仿佛一挂质量不过关的鞭炮,响响停停,停停响响,又像是打着饱嗝的人在唱一支小曲,刚唱了一句半句,便被一个讨人嫌的饱嗝噎住。
宋家大院彻底乱了,男喊女叫,骡吭马嘶,伙计们惊恐地窜来窜去,几个护院伏在房顶和墙头上往黑暗中盲目地射击。宋晋仙站在二进房的纜乳芟拢用文明棍笃笃地捣着青砖地,像啦啦队般炸着嗓子喊:“大伙别怕,不过是几个毛土匪,攻不进院子的。你们要顶住,一定要给我顶住。”其实,他在做鼓动工作时,身子正像抽风似地擅抖,好在院内光线晦暗,人们看不清他形体的动作。
院墙四角的马灯几乎在同一时刻被对方的子弹击碎。院内顿时一片漆黑。宋晋仙立刻叫人点起火把照明。但火把刚刚点燃,突然就有一个中了弹的护院从房上滚下来,旱蚂蟥般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哀叫。宋晋仙马上又叫人把大部分火把熄灭,说是点了火把就等于把自己暴露给土匪,容易造成伤亡。他正即兴指挥间,伙计们住的草房着了火,宿舍连着厨房,厨房连着磨房,磨房又连着粮仓,艳红的火苗眨眼间像风中的旗帜般高高飘扬,随后又化作一条鳞甲灿烂的金龙,借着风势由东向西翻腾而来,所到之处,可燃之物无不一哄而起。令人手骨悚然的光明顷刻间照亮了整个院落。干辣的浓烟四处弥漫,呛得人们咳嗽连声。
宋晋仙把一双老眼瞪得圆杏也似,木呆呆向东望了片刻,然后一顿干鱼脚,仰天长叹道:“天灭我也!”訇然倒地,不省人事。
这一天是五月初二,双日,没有月亮。其实不论无月还是有月,深夜的火灾都要比白日惊心动魄。
作者题外话:这和平景象不久便被一声穿云裂石的枪响震碎了。枪声像一只大鸟在村外旷野里愉快地扑扇着羽翼,子弹在厚实的夜幕上划出一道昙花一现的绿痕,吱扭扭哼着小调掠过大碾庄上空。紧接着这声枪响之后,村内村外展开了混乱的对射。由于双方火力都不强,那枪声仿佛一挂质量不过关的鞭炮,响响停停,停停响响,又像是打着饱嗝的人在唱一支小曲,刚唱了一句半句,便被一个讨人嫌的饱嗝噎住。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二
秀枝被关在后院一间小屋里,手脚身腰被几道麻绳直挺挺捆在—条长凳上,嘴里还塞着布团,叫她动不得也喊不出。这间小屋原先是负责院内卫生的刘老头住的。刘老头去年死了,这屋子就闲着。入夜之后,蚊虫成群袭来,用长喙刺破秀枝细嫩的皮肤,尽情吮吸她的血液。她只能稍稍勉强晃动一下头颅和手脚,让蚊虫觉得她还是一个活物。屋内黑如灌墨,刘老头干枣般的脸在黑暗中时隐时现。他眯着一双风泪眼,痴痴地对着她笑,几颗幸存的长牙仿佛生锈的铁钉。她第一次着着刘老头那张脸时,浑身毛孔一炸,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叫道:“刘大爷哎,秀枝我眼看就要遭殃,你可别吓唬我啊。往后我一定不忘去你坟上焚纸烧香。”不料她越在心里念叨,刘老头的幻影出现得越频繁,后来竟长时间在她面前站定,对她感激地微笑。为了赶走这个可怕的幻影,她只有闭上眼睛。但她闭上眼睛后,刘老头那张脸竟更加活灵活现,连颗颗老人斑都清晰可辨。她想,这也许是自己阳寿将尽,阎王爷派刘老头来同她打招呼,不几日,她也要踏上那不见天日的黄泉路啦。
平日里她总恨夜短,而今晚她却感到夜漫长得好像永无尽头。眼下刘老头可怖的幻影和无法抵御的蚊群围攻,使她对将要遭受的棱辱也觉得无关紧要了。她想,自己要是真能跟刘老头去了阴间,倒落得一个清白之身。
她是黄昏时分被关进这间小屋的。进入夏忙季节,领工和伙计们早出晚归,两头不见太阳,吃饭也在地里,大院白日里空寂得很。她和陈嫂专司长短工的伙食。晚饭做好后,陈嫂回家给孩子喂奶,她忙里偷闲,摇着一把散了边的破蒲扇坐在厨房门前的槐树下歇息。偏院内只有猪哼鸡唱,不见人影。她一人坐在树下,正有些落寞,一个护院来喊她,说是东家叫她去。东家平素派活儿,都是叫管家吩咐下来,无重要的事,是不亲自差使伙计的。她以为自己干活有了闪失,但检点了一下近日的行止,觉得无可指责。尽管如此,她跟着护院去东家那里时,心中仍忐忑不安。
东家宋晋仙的态度出乎她的意料。他客气地让坐,又招呼人倒茶。随后他便呼呼噜噜地吸水烟,似乎要给她一个稳定情绪的时间。东家吸水烟的声音使她想起小时候把麦秸管儿Сhā进水桶里吹气泡的情景。她想笑,但没敢笑出来,不过心情却因此平静了许多,估量着东家叫她来不会有什么麻烦事。堂屋里光线已有些暗,正面墙上的撒金红纸中堂上,墨迹几乎溶进一片昏黑之中。檀木桌椅上的清漆闪着幽幽的光,把东家那身|乳白色纺绸衫裤衬托得很分明。院子里,两株高大的香椿树遮住了落日的余辉,暮色像疲倦的狗一样在庭院内默默地蜷伏下来。这宁静的氛围使她心里升起—种温馨的情绪,并觉得东家很淳厚很慈祥。
但宋晋仙吸完了水烟之后,竟说出叫她震惊叫她恐惧的话来。原来离大庄20多里地的高桥镇炮楼里的日本人要找个做饭的,东家要她去给日本人当使唤。其实,这只是个借口,她后来才知道宋晋仙把她送进小鬼子的炮楼,有更可恶的用心。
她陡然觉得院内和客厅里十分阴森可怖,宋晋仙那张丝瓜脸也变得很狰狞了。她想起了死去的父亲。两年前的一天,她父亲到县城广仁堂去为卧病在床的祖父抓药,回来时天色已晚,经过高桥镇北头的公路时,被炮楼上的日本人抓去,用刺刀在她胸膛上乱扎,逼问他是不是新四军的探子。她父亲一面惨叫一面否认,后来高桥镇饭店一个认识父亲的跑堂进炮楼为日本人送菜,才把他保了下来。她父亲是那跑堂花钱雇人送回青杨涧的,到家后没撑到天亮,就咽了气。她说:“仙爷,我可是宁愿在您这儿做活,累一点也情愿。我爹就是被日本鬼子杀死的呀!”
“哎,那是头两年的事了,现在皇军讲亲善共荣,不再轻易杀害百姓.再说川田队长是个知书达理的儒将,为人和善,你去以后,不会有亏吃的。”宋晋仙说。
“不,我不去,我总不能去给杀父仇人当使唤。”她一急之下,忘了婉言,声音不高,但口气坚决。她平素在东家面前总是低眉顺眼,今日说出这样的话,令她自己也感到吃惊。
客厅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她不知应该告退,还是再坐在那里听候东家的裁夺。正犹豫间,宋晋仙说:“秀枝呀,今儿我就跟你挑明了吧,这事是皇军派的差,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自己去了体体面面,到时叫皇军给绑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东家口气仍很平和。但分明话已说死,不客抗辩。她刹那间感到了自己的柔弱,感到一种落入网罟的绝望。但她还想做最后的挣扎,站起来说:“仙爷,你要是嫌我活计做得不好,可以把我辞了。我就是抱瓢要饭,也不进鬼子的炮楼。”说完她便要离开客厅。
“嘿,这事恐怕由不得你吧?”宋晋仙笑着,拍了两个巴掌,内室里立即出来两个护院将她扭住。她扭动着身子,想从两个护院手中挣脱,但她的挣扎只能给两个汉子增添一种对异性*的*。他们游戏般地笑着将她按倒在地,转眼间便把她捆了个结实。为防她叫喊,又在她嘴里塞进一块布,随后一人托肩,一人提脚,把她抬出客厅,从左侧一扇小门拐进后院,把她锁进死鬼刘老头住过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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