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应责任而生,人一旦离开责任,就不配称作人,神仙放弃责任,也就不能再称作神仙。
重紫呆呆地望着那双眼睛。忽然道:“师父也会那样吗?”
洛音凡似知道她的心思:“师父没那么容易死,但如果一定要那样的话,也绝不会吝惜性命,师父只是希望你能像那位仙长一样,不因为贪生怕死就忘记责任,无论做什么,都要先以他人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这才是师父的好徒弟,明白么?”
重紫点头,忽然一字字道:“我一定会学好仙法,帮师父对付魔族,守护师父!”
声音未脱稚气,语气却透着大人般的坚定。
洛音凡微微皱眉:“不是守护为师,是守护南华,守护天下苍生。”
重紫振振有辞:“苍生有师父守护,我守护师父,就是守护它们了。”
洛音凡愣了愣,被这番歪理说得哑口无言,哭笑不得,心里却也多少有些感动,忍不住唇角一弯。
这是重紫第一次看见他笑,浅浅的,却是世上最美的,也是最难形容的笑。
三分温柔,三分纵容。
还有剩下那些是什么,说不清楚。
犹如缓缓盛开的鲜花,给大地注入生的希望;又如黑夜透下的一线天光,胜过满天星璀璨。
美极,动人之极,飘渺之极。
重紫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摸,感受它的真实。
可惜他很快就吝啬地收了那一丝笑意,恢复平日淡淡的模样:“你天生煞气,为师暂且还不能教你术法。”
能让师父笑,重紫仍很高兴:“那师父什么时候教我?”
看着那双闪闪的大眼睛,洛音凡沉默片刻,抬手指着四海水:“等到水里的鱼儿都不怕你了,为师便教你。”
“好。”
想到神仙大哥可能已死,重紫又开始难过,奔上石桥,继续趴着。
大半年下来,重紫已经不会将南华十二峰弄混了,除了洛音凡吩咐之外,她很少下紫竹峰去玩,因为她宁可陪着师父,当然洛音凡偶尔会找闵云中和虞度他们商量事情,也常将她带在身边,只不过她隐约感觉到闵云中不喜欢自己,加上闻灵之总是出言刁难讽刺,几番下来,重紫便开始躲着他们了。
慕玉倒很亲切,但凡有事,重紫总是偷偷找这个温和的首座师叔帮忙。
要说南华山上除紫竹峰外,还有个重紫喜欢的地方,就数天机峰了,对于七十多岁经常笑呵呵的白胡子老头,小孩子总是特别容易亲近,而且天机尊者行玄待弟子们很随便,是南华山上最招人喜欢的一位仙尊。
天机处,听起来很气派,实际上只不过是几个岩洞而已,而且远没有闵云中的摩云洞讲究。
重紫趴在地上,托腮:“尊者是掌教的师弟,又是闵仙尊的师侄,怎么年纪比掌教和闵仙尊都大?”
行玄老着脸叹气:“因为我老人家资质差了些,掌教三十五岁上就已修得仙骨,我修得仙骨时,却已七十二岁了。”
重紫笑起来,忙问:“那我师父呢?”
行玄取过酒葫芦喝了口酒,模样更加丧气:“你师父是我们当中最早的一个,也是南华有史以来……只怕也是仙门里最早的,二十二岁就得了仙骨。”
怪不得师父那么年轻,原来是永远保持着二十二岁时的模样啊!重紫眨眼,对于洛音凡的成功史并没有太多意外,因为在她眼里,师父理所当然是最好最厉害的。
“慕师叔也有仙骨了吗?”
“慕玉啊,他也算难得了,三年前就修得仙骨,才二十五岁,所以闵师叔那么得意。”
道理上讲,洛音凡保持着二十二岁的容貌,应该比慕玉年轻才对,可是那种感觉,那种目光,怎么看都比慕玉更像长辈。
反复比较过,重紫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我师父才不只二十二岁。”
行玄也学她伸出两根手指摇摇。
师父永远都是最年轻好看的!重紫羡慕,忽然想到一个严重问题:“尊者,修得仙骨才能长生不老吗?”
行玄道:“自然。”
师父有仙骨,所以那么年轻好看,自己没有仙骨,岂不是要老?望着行玄满头白发,重紫的小脑袋里立即浮现出一副画面——一个二十二岁模样的洛音凡,身旁站着个七十二岁的白发老婆婆!
小脸逐渐青了。
重紫从地上跳起来:“我要修得仙骨,我要在二十岁以前修得仙骨!”
行玄看她两眼,道:“二十岁以前的,不说南华,整个仙门尚无此例。”
她才不要变成老婆婆跟着师父!重紫握拳:“我一定会在二十岁前修得仙骨!”话说出口才感觉信心不足,于是声音小了点:“至少和师父一样,二十二岁!”停了停,声音再小点:“当然……二十五岁也行。”
鉴于她身份特殊,行玄到底有些敏感:“你师父教你仙术了?”
重紫泄气:“只教了吐纳之法。”
既为天机尊者,面前的小孩说没说谎还是知道的,行玄放了心。
重紫忽然想起什么,眼睛发亮:“尊者不是会算吗,能不能帮我算算,我什么时候能修成仙骨啊?”
行玄心中一动,笑道:“好,看在你这小女娃听话的份上,我就替你看看,伸手来。”
重紫大喜,依言伸出手。
天机
每个人未来的命运乃是上天注定,窥测未来,比卜算已经发生的事要危险得多,而且也会耗费更多法力,这在仙门中本是禁止的,然而行玄此刻有心要试,他将那小手按到天机册上,想了想,到底不敢冒太大的风险:“天机不可泄露,未来之事只我能看,你是不能看的,我也不能说。”
重紫本是乐滋滋的,闻言立即垮下脸:“那我还是不知道啊!”
天机尊者也会钻天条的空子,行玄想出好办法:“这样,我先看你将来会怎样,若是好呢,我便点头,若是不好,我便摇头,至于能不能修得仙骨,你自己去猜。”
这话已经暗示得很明白,重紫高兴。
行玄闭目作法。
古老的、厚厚的天机册中央开始透出一线奇异的柔和的白光,一闪一闪,如星星。
渐渐地,更多的光束相继冒出。
整册书变得光芒四射,并且那光越来越明亮,到后面竟变得格外刺眼,甚至整本天机册都剧烈地颤抖起来,直晃得重紫心惊肉跳。
足足过了一盏茶工夫,白光猛然熄灭。
行玄既欣慰又不安,万万想不到卜算一个小孩子的命运,反噬会这么厉害,还好终归成功了,耗费太多灵力,这两个月恐怕都不能再随意行卜测之术,不知这娃娃的命运是什么样的,会不会真的……
他先是擦擦汗水,理理白胡子,再示意重紫缩回手,然后才捧起天机册,缓缓展开。
这一看,竟吓得他哆嗦,天机册险些失手落地!
但见那空茫白云之上,浮起一柄洁白的剑,如流星般飞向天际,瞬间无影无踪,空留一片无尽的洁白的云海。
那剑的形态,如此眼熟!
难道说,她真会走那人的路?
行玄骇然变色,双手紧紧扣住卷册两边,直直地盯着上面云海看了许久,方缓缓地长长地吐出口气。
不对,不是那柄剑。
方才画面虽短暂,却令人印象深刻,此剑光洁美丽,竟如长河璀璨之星,无仙气,更无半点魔气,绝对不会是那柄剑。
原来是虚惊一场,行玄再次抬手擦汗,暗暗纳罕。
这预示前所未有的古怪,实难确定是福是祸,不过既然是剑,想必与剑仙门脱不了关系,莫非就应在南华?
他抬眼看看重紫,再低头看两眼书,又抬眼看重紫,老眼眨巴几下。
重紫一心惦记仙骨的事,见状疑惑:“尊者眨眼睛做什么,不是说点头摇头吗?”
行玄摇头。
重紫当即灰了脸:“不能吗?”
行玄想了想,又摇头。
重紫立即两眼放光:“尊者是说我可以修得仙骨?”
行玄想了下,摇头,又想了下,点头,再想了下,摇头。
重紫的心被折腾得七上八下,急道:“这算什么啊!”
算什么,我老人家活了几百年,还真没见过这么古怪的事,行玄亦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合上书,咳嗽两声,拿出万能借口:“天机不可泄露。”
重紫撇撇嘴:“尊者什么事都知道,却又不能说出来,这样有什么意思。”
行玄叹道:“可不是呢。”
说完,他猛地回神,暗暗吃惊,什么时候小孩子的话也听进去,险些动摇心志,天生煞气,命数古怪,总之一个小孩子出现这样的状况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将她留在南华,恐怕不妥。
最近两个月,洛音凡发现重华宫清静了许多,小徒弟的话变得格外少,不再像往常那样唧唧喳喳,成日只是出神,一张小脸皱得像苦瓜,怏怏不乐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忍不住拉过她:“重儿,有人欺负你了?”
重紫摇头,大眼睛看他两眼,无力地垂下。
洛音凡不解:“为何闷闷不乐?”
重紫小声道:“我不要变老。”
洛音凡听得云里雾里:“什么老?”
重紫哭丧着脸:“天机尊者说我没有仙骨,将来会老会死,要变成老婆婆,头发白了,牙齿掉了,我不要。”
洛音凡总算明白小徒弟脑袋里在想什么:“老又如何,不过是皮相而已,有什么要紧。”
重紫倔强地别过脸:“师父这么年轻,我才不要当老婆婆,别人看了会笑的!”
小孩子心性,总是爱美,洛音哭笑不得,不过这也提醒了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是不教仙术,留在身边平平安安不出变故就好,却未想过凡人会老会死的问题,若是重儿不修仙,将来难逃这关,真的任她落入轮回之中?
洛音凡心中一动。
仙门修行,向来是灵与术同修,修灵,不过是吸纳天地灵气来改变自身体质,好得长生不死之身,而真正对他人构成威胁的,是术,常年与魔族征战,仙门最看重的是术法,只要不修习术法,空有灵力也做不了什么,这对重紫来说很合适。
面朝殿外长空,洛音凡负手站了半晌,忽然转回身:“为师可以教你修仙。”
重紫只当自己听错:“我能像师父那样得仙骨,长生不老吗?”
小徒弟资质绝佳,答案几乎是肯定的,洛音凡没有明说:“为师只是教你修习之法,至于能否得仙骨,这要看机缘。”
他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重儿,你可记得为师教导你的话?”
重紫喜不自胜:“师父说过,重儿将来要和师兄他们一起守护仙门,不可以做伤害别人的事,要以天下苍生为重。”
洛音凡点点头:“从今往后更要牢记它。”
“重儿一定记得。”
“明日起为师便教你修仙灵。”
自那日后,洛音凡果然开始教习修灵之法,重紫一心想要得仙骨,好永远陪着师父,因此学得格外认真,白天晚上都在琢磨,两年下来还真的长进不小,反倒是洛音凡担心她欲速则不达,练出问题,经常派她下紫竹峰与虞度或行玄传话。
这日,重紫奉命找过虞度,正要打道回去,经过六合殿时碰巧又遇上了闻灵之。
闻灵之资质原不错,自当了闵云中的徒弟,修行更加刻苦,很讨闵云中喜欢,但凡南华弟子都知道,闵云中教徒虽严厉,实际上却是几位仙尊里最护犊的一个,且闻灵之已经十四岁,身体渐渐长成,生得秀丽出众,言语机敏,众师兄弟不免都让着她三分。她比重紫大两岁,常常在言语之间刁难捉弄她,而且法子越来越多,做得也越来越天衣无缝,所以重紫平日都尽量避开她。
闻灵之看见她,高声唤道:“重紫。”
见躲不过,重紫只好停下来作礼:“见过师叔。”
闻灵之二话不说,抬脚踢来。
重紫躲避不及,膝盖一痛,重重跪倒在地。
“哟,见个面罢了,哪用得着行这么大的礼,”闻灵之微笑,假意去扶她,“师叔不过是考较考较你,看有无长进,想不到学艺两年了还是这样,听说你连御剑也不会,竟然是真的,反应如此迟钝,也太不用功了。”
南华上下都知道重紫没有习仙术,她这么做分明是故意的,重紫当然可以揭穿她,但想到为这点小事惊动上下不值,而且自己本就不招闵云中喜欢,闹大了未免惹师父烦心,遂忍了气爬起来,低着头就要走。
闻灵之娇喝道:“我叫你走了么?”
目无尊长是南华派的忌讳,重紫在心里骂了她不知多少次,转身:“师叔还有什么吩咐?”
闻灵之正要开口,忽见慕玉走来:“闻师妹在这里?”
闻灵之马上换了副面孔,上前作礼,甜甜笑道:“慕师兄在忙什么,可要灵之帮忙的?”
慕玉一笑:“师父方才好象在找你。”
听说闵云中找,闻灵之忙道:“想是有事吩咐,我去了。”
待她走远,重紫眼睛也亮了,腰也直了,笑嘻嘻跳过去抱着慕玉的手臂:“慕师叔!慕师叔你为什么这么好?”
慕玉低头笑道:“莫要顽皮。”
重紫道:“我没顽皮。”
慕玉当然知道闻灵之在做什么,这位师妹也是,总欺负一个小辈的孩子,于是摸摸重紫的脑袋以示安慰:“方才掌教与我师父上紫竹峰找重华尊者商量事情,你可见到了?”
重紫道:“没有啊。”
慕玉道:“出来这么久,快些回去吧。”
听说闵云中去了紫竹峰,重紫无论如何也不肯这么早回去了,缠着他:“慕师叔要做什么,我跟你去。”
慕玉岂会不知她的心思,笑道:“你既不怕我们,在他人家跟前怎的不像这样,他老人家会吃人不成?”
提到这事,重紫立即变得垂头丧气,其实她也知道闵云中的成见是来自于她天生煞气,不过这事南华上下都知道,这一年多她说话做事处处都很小心,连掌教看她的眼光也柔和许多,惟独闵云中不吃这套,无论她如何听话献殷勤,他始终不肯好脸色对她,日子一久,她只好放弃。
慕玉没有多说,拉着她边走边道:“下个月青华宫卓宫主仙寿,重华尊者会去一趟青华宫,掌教和我师父找他商量的恐怕就是这事。”
师父要下山?重紫不太乐意:“不是掌教去吗?”
慕玉道:“掌教哪里走得开,何况这次是卓宫主亲笔书信邀尊者前往,尊者一来是应邀,代我们南华派前去贺寿;二来,青华宫是极有名的剑仙派,贺寿的人必定不少,仙凡两界都有,难免鱼龙混杂,宫仙子现被关在那边,只怕魔尊万劫会混进去救人……”
“师叔!”重紫忽然拉住他,满脸紧张,“这是祖师殿!”
原来不知何时,二人已经走进了一个冷清的大殿,迎面墙上挂着数幅画像,其中仙长们容貌栩栩如生,或安详,或凶恶,或笑容满面,下面还堆放着许多画轴,再就是熟悉的供桌和香炉。
还有,那块高高悬于半空的天魔令。
“正是祖师殿,我过来取件东西,”慕玉随口解释,“九月初九立教之日,你不是跟着重华尊者来祭拜过么。”
当时进殿祭拜的只有掌教和几位仙尊,还有慕玉等大弟子,重紫不过与其他弟子们一起站在门外拜了两拜而已,哪里记得那么多,而且自从第一次进祖师殿见到那块天魔令,她就发誓再也不进这殿的,两年过去,几乎都已忘记了那件事,谁知方才只顾说话,不经意间就跟着走了进来。
在重紫眼里,祖师殿是可怕的地方,里头有可怕的天魔令。
更可怕的是,方才她清晰地听到了两声笑。
重紫忍住恐惧,试探:“慕师叔,这里没人啊?”
慕玉道:“想是都出去了。”
回忆方才那笑声,极其短促,阴阴的,还带着些得意,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人的声音,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既然没人,那笑的会是谁!重紫真的害怕了。
见她小脸泛白,慕玉意识到不对,脸色渐渐凝重:“重紫,你如此怕进祖师殿,可是有事瞒着我们?”
重紫抬眼看看他,迅速垂眸。
那笑声绝对不是假的,为什么只有她听得见,慕玉却不能?直觉告诉她,这件事说出去必定很严重,甚至关系到她能不能继续留在南华留在师父身边,因为那是魔尊的东西!好不容易现在掌教对她不再有偏见,至少表面上很和蔼,师兄弟们也不像当初那么防备她,闵云中态度虽然不好,却也没再提过天生煞气的事,不能送掉辛辛苦苦赢回来的一切,她要留在南华,要跟着师父。
慕玉拉着她:“重紫,你到底怎么了?”
慕师叔向来亲切,该不该瞒他?重紫迟疑,慕师叔固然好,可他始终是闵仙尊的徒弟,若知道这事,必定不会瞒着闵仙尊的,那时候闵仙尊一句话,说不定会将她从师父身边赶走!
斟酌片刻,重紫还是撒谎了:“我……我怕天魔令啊。”
魔尊之物,小孩子害怕不稀奇,慕玉看了她半晌,不再怀疑,安慰道:“天魔令已经被封印,没事的,那位魔尊其实和你一样,都是天生带煞气。”
重紫恍然,来南华这么久,她当然听说过几年前南华引以为傲的那一战,怪不得闵云中那么讨厌她,师父也不教仙术,听说当时那位魔尊带领魔界大军攻上南华,意在通天门,天尊与同辈几个师兄弟都为此战死,只剩闵云中侥幸活过来,如今遇到一个同样带煞气的,难怪他成见那么深。
明白缘故,重紫更加紧张:“有煞气就会成魔害人吗?我不会成魔!”
慕玉一笑:“你当然不会,煞气不够是难以成魔的,就连那位魔尊也非一世成就。”
那位魔尊是敏感话题,大家只敢在私下说他的名字,原来他和自己一样天生煞气,肯定也曾经被很多人讨厌吧,真是太可怜了,重紫竟然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小心翼翼道:“逆轮魔尊吗?”
慕玉望着天魔令,缓缓点头:“他是有史以来最强的一位魔尊,自名逆轮,历经三世方成就天魔之身,险些颠覆六界。”停了停,他又道:“这个名字,重华尊者面前说无妨,当着我师父一定不要提。”
天魔令闪着暗红色的光,如同闪闪发光的眼睛。
熟悉的恐惧感又涌上来,重紫不敢再看,转身朝门外溜:“出来这么久了,我回去见师父啦,明天再来找慕师叔玩。”
紫竹峰,重华宫大殿内。
“你竟然在教她修仙灵!”
“是。”
“怪道我看她筋骨有异!”闵云中倏地起身,厉声,“连你也糊涂了?她天生煞气已是危险,你却教她修灵,若真叫她得了仙骨,长生不死,留在南华必定后患无穷,莫非要再出一个逆轮不成!”
洛音凡只是微微皱眉。
师叔固然是出名的严厉,但说服他其实并不难,事实上,这个看似温和的师弟才是南华最执拗的一个,他若认定,任谁也拉不回来,虞度心里苦笑,不得不开口圆场:“我看音凡自有道理,师叔不妨先听他说完。”
虽然南华派弟子极其敬重长辈,可他毕竟是掌教,不能不给脸面,闵云中忍了怒气,重新坐下。
虞度道:“音凡,你也知道其中厉害,此番行事究竟是何道理?”
洛音凡这才开口:“无方珠只一粒,且留有重用,绝不能浪费在一个小孩子身上,不如借轮回来消磨她的煞气,师兄是这意思。”
虞度道:“不错,所以叫你送她一世,将来转生,煞气自然会逐渐消解了。”
洛音凡摇头:“魔尊逆轮也转过三世,最终却反助他修成天魔,可见天生煞气,转世轮回未必尽能消解。”
虞度与闵云中互视一眼,面色俱凝重起来。
虞度道:“逆轮毕竟只有一个,并非人人都能修成天魔。”
洛音凡道:“也未必不能。”
虞度不语。
闵中云原本听说他待重紫极好,只当是护短,想不到他思虑更加周全,顿时语气好了许多:“依你的意思,该如何是好?莫非现在就将她……”
洛音凡打断他:“打散魂魄固然是最稳妥的法子,但她年纪尚幼,且从未作恶,此事传扬出去,南华派滥杀无辜,仙门声名不保。”
虞度亦赞同:“不错。”
闵云中烦躁:“既不能放她转生,又不能杀,如何处置?”
洛音凡淡淡道:“教她修灵,长生不死,待我修成镜心之术,自然能替她净化煞气,永保无患。”
大殿立时陷入沉寂,两位仙尊皆动容。
镜心之术,天地无魔,是极天之法中最顶层,也是最仁慈的术法,它不似寻常术法以“杀”为主,惟有一个“度”字,净其心煞,无煞之魔,尽可以再世成|人甚至修成仙道,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魔灭之术。可惜,就连创出它的上古天神都未修成过。即便是南华天尊,也只能勉强以极天之法中的“寂灭”斩除魔尊逆轮,最终同归于尽。
闵云中回神,冷笑一声:“照你的意思,要等到你修成镜心术,不知是何年何月?”
“两百年,”洛音凡道,“只需两百年,两百年后,我若还未修成镜心之术,她便任由你们处置。”
这个自负的师弟,虞度再次苦笑。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法子最稳当,其实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总不能真无缘无故下手杀一个小孩,毕竟洛音凡传授的是最粗浅的洗易筋骨的法子,顶多助她脱胎换骨,要用来驾御仙术作法攻击远远不够,如无意外,留个几百年也不至成大害。
话都说到这份上,闵云中便不再坚持:“也罢,这回就依你。”停了停,他又正色叮嘱:“暂且留着她,但你也不可掉以轻心,中途一旦生变,无须手软,以免贻祸。”
洛音凡道:“自然。”
闵云中点点头,面色已经和缓。
虞度忽然道:“那孩子确实令人不放心,倒叫我想起一件事,前日行玄师弟说她命相古怪,似与我南华派大有牵连,继续留在南华恐怕不妥。”
洛音凡愣了下,道:“师兄的意思?”
虞度道:“天生煞气,我只担心九幽魔宫发现她,虽说外人混上南华山不容易,紫竹峰亦很安全,但你毕竟事务繁杂,又时常外出,总有留意不到之处,我原打算将她冰封囚禁于昆仑山底,待他日你修成镜心术再……”
话未说完,洛音凡已断然道:“不行。”
闵云中忍不住道:“掌教也是为了确保无患,我看这法子再妥当不过,音凡,你怎的如此固执?”
洛音凡面色亦不太好:“她既是我的徒弟,是走是留应由我处置,如今未有过错,怎能受此重罚,将一个无辜的孩子封冻百年?”
虞度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我的意思,如此对待一孩童,的确不妥,不如试试合你我三人之力封住她一半煞气,再找个寻常人家安顿,只传些长生养身之术与她修习,如此,既可令她不入轮回,你也能多分点心修炼镜心术,魔族更不易发现,岂不好?”
在南华到底太引人注目,隐匿在民间,的确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洛音凡迟疑,正要说什么,忽然转脸看殿门:“重儿?”
半晌,一个小小的轻盈的身影从门外进来,脸色有点白。
虞度与闵云中也早已察觉,互视一眼,闵云中依旧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虞度则轻轻咳嗽两声,端起茶杯作势喝茶。
见重紫满脸汗水,洛音凡拉过她:“何事匆忙?”
唯一可信任的人就是师父,重紫本是想告诉他天魔令的事,可是刚刚回到重华宫,就听见掌教与师父说话,紫竹峰上太清静,虞度那番话声音本不大,她却很远就听得清楚,犹如晴空霹雳,两年的努力,以为能被他们接受了,原来他们还是想把她从师父身边赶走!
心里恐慌更甚,重紫紧紧抓着那只手,望望他,又乞求地望着虞度。
洛音凡看着那双不安的大眼睛,沉默。
身为掌教,却要徇私.处置一个无辜的弟子,方才不曾留意,让当事人听见,虞度未免有些尴尬,再看师弟那神情,知道事情再说下去也无希望,不由暗暗叹气,移开话题:“此事再议,我与师叔前来,其实是为了下个月青华卓宫主仙寿之事。”
他既主动让步,洛音凡也松了口气:“我会留意。”
虞度一笑:“这次便由师弟代南华走一趟,一则与卓宫主贺寿,二来,他们又拿住了宫可然,交到青华宫,此事十分棘手,卓宫主亦很为难。”
洛音凡道:“万劫固然作恶多端,但如此要挟于他,不妥。”
虞度已将心思放到正事上:“毕竟有三千血债,魂飞魄散,他们这样也不难理解,若非打听不到万劫之地所在,断不会出此下策,万劫这次或许会混进去救人,是难得的机会,卓宫主自会全力相助,师弟如能借机从他手中夺回魔剑,则是万幸,再则须安抚宫可然,恐怕他们奈何不了万劫,一时心急伤她,总不能叫人说我们仙门伤及无辜。”
洛音凡道:“师兄放心。”
虞度道:“九幽魔宫也在打魔剑的主意,我只担心魔尊九幽会Сhā手,师弟凡事谨慎,万劫虽厉害,终有顾忌,此人却野心勃勃诡计多端,就算我们夺不回魔剑,也绝不能让它落入此人手中,否则后患无穷。”
洛音凡点头不语。
虞度莞尔:“想来你也明白,无须我多说,贺礼已经备下,明日便叫人先行送去,你几时动身都可以。”
再说两句,他与闵云中便起身离去。
洛音凡送至阶下,回身却见重紫默默扶着门框,望着自己,一时生起恻隐之心,轻声唤她:“重儿!”
那孩子没再像往常那样跑过来,反而往门后缩了缩。
洛音凡走过去。
“师父要赶我走?”小手紧紧抱住门。
洛音凡微微叹息,俯下身,将她拉到面前,安慰:“只要你不做错事,为师自然不会赶你走。”
她望着他许久,直到确认不是在说谎,眼底的惊恐之色才逐渐褪去,接着又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汇聚成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
只是个孩子,却要无故受这么多委屈,洛音凡心肠一软,伸手抱起她。
重紫揉着眼睛哭道:“我不害人,我不会成魔的,师父不信我的话?”
洛音凡将她放到椅子上:“为师当然相信你。”
舍不得离开那怀抱,重紫赖着不肯放开他:“师父。”
看她满脸泪痕,被抹得如同花猫一般,只剩两只红红的眼睛闪闪发光,洛音凡忍不住一笑。
重紫呆呆坐着,任那温柔的手拂过面庞。
刹那间,满脸泪痕消失,小脸又恢复白白净净的模样,其上透着粉红的光泽,如同初开的桃花瓣。
洛音凡倒没觉得怎样,自然而然缩回手:“下个月青华卓宫主仙寿,你也随为师走一趟,去青华宫贺寿。”
重紫终究是小孩,闻言大喜,离开山下世界这么久,她实在很想出去看看,何况天魔令的事令她很不安,有些不敢独自留在山上。
“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过两日便动身。”
师父待她这么好,当然不会赶她走的,可是他若知道天魔令的事……
重紫咬紧唇,打定主意死守这个秘密。
不论如何,她都不会成魔的,她要像师父和大哥那样拯救世人。
一声爆竹群魔散,呵呵春晚结束,除夕过,这边百家爆竹,新年新气象,小蜀特地爬上来更新送祝福,却发现竟然已收到这么多祝福,还有小浅的长评,感动之下写出段话,应了群里说的煽情二字,好象不咋好意思:)
孤独行走人海间,为女性朋友编织故事,网络写文近三年,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因为有你们,所以蜀客能写出更多故事,因为世界缺憾太多,所以在笔下追求圆满,写圆满结局,只为能给看书的人送去希望与信心,希望2010年我们共同努力创造更多美丽故事,也希望看这些故事的所有女性读者都能如故事中幸运的女主角一般,获得圆满的爱情,圆满的事业,圆满的生活。
更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蜀客,这里
其实重要的是以上最后一句,难得煽情,再煽,继续煽,煽得各位新年里越来越红火:)
人间行
浩劫过去已整整七年,七年时间,足够大地起死回生,云开雾散,日月光辉,山河澄明,再无半分破落之相,小城深巷鸡鸣狗吠,大街人来人往,两旁房屋齐整,晌午时分,炊烟四起,铁匠铺里仍在“叮叮当当”作响,烤饼铺里的炉子上烤着数个金黄金黄的饼,香味飘溢,一派人间烟火气象。
然而大街上乞丐比之当年,似乎并无减少。
有的事情,比魔族侵犯更可怕。
忽然店铺里伸出只手,手上拿着半个吃剩的饼,要丢给那只看门的黄狗以示嘉赏,却不料墙边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先一步扑过去,自地上抢了饼就拼命往嘴里塞,看得出他饿得很。
一个胖子骂骂咧咧冲出店门,抬脚就朝小乞丐踢过去,想是饼铺的老板。
他当然没有踢下去。
面前站着个打扮干净整齐的小姑娘时候,谁都踢不下去的,因此他也没有机会尝到该尝的苦头。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瓜子小脸上嵌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穿着身洁白的衣裳,纤细的手里拿着一根新鲜的青翠欲滴的杨柳枝,整个人看起来水灵灵的讨人喜欢。
这么乖巧的小姑娘当然不是小乞丐能比的,老板马上收回脚,变了一脸笑:“女娃娃,要不要买两个饼吃?”
小姑娘没有回答,她只是看了看地上的小乞丐,大眼睛里渐渐有了难过的神色,继而转身望向身后不远处的白衣人。
做生意的人岂会看不出这举动包含的信息,分明是小孩不能作主的表现,老板立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张大嘴巴。
哪里是人,分明就是神仙!
弄清楚来人身份,老板立即从店里取出两个饼,诱惑:“仙童是跟着仙长来的吧?我知道你们是不用吃饭,不过可以买两个饼去尝尝啊,很香的!”
对于乞丐来说,这样的饼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小姑娘迟疑了下,果然跑回远处仙人身边说了一阵,很快就拿了两枚钱过来:“买两个饼。”
老板乐得接过钱,包了两个饼给她。
出乎意料,小姑娘接过饼并没有吃,而是蹲下身将饼塞到那小乞丐手上:“给你吃。”
小乞丐如见神仙,眼睛里满是惊喜与迷茫之色,与她当年一模一样。
小姑娘站起身,过去拉着白衣仙人高高兴兴走了。
饼铺老板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远去,满心疑惑,却没留意小姑娘手中柳枝的叶子已少了两片。
“师父说过不能骗人的,怎么拿叶子变钱骗他?”
“此人为富不仁,略施教训也无妨。”
能和神仙大哥一样救人,重紫很高兴:“对啊,他敢欺负人,我们就用假钱教训他!”
世上乞丐不知多少,如何救得过来,身为仙门中人,岂不知生死轮回富贵贫困自有命数,并非分内之事,原不必Сhā手,不过是看她做得高兴,所以随她去罢了。
洛音凡摸摸小徒弟的脑袋,只觉疼惜。
他的重儿先前就过着这样的日子?小小年纪,饱受欺凌,受尽歧视,却仍不失善良本性,这样的孩子真会成魔?
幸好,幸好如今有了他,谁敢欺负他的徒弟?
长剑飞出鞘,光华闪烁,犹如水波荡漾,当今重华尊者洛音凡,一柄逐波之剑,横扫六界,无有匹敌者。
逐波在半空中打个旋,缓缓降落,横在面前。
大手拉着小手,师徒二人稳稳当当踏上剑身。
宝剑载着人升起,倏地划过长空,犹如天外流星,顷刻工夫便隐没云中。
不远处墙角,黑袖挥过,再看已空无人影。
十来座新坟,坟前点着灯,小小村镇哪能突然死这么多人?一只黑狗在乱坟间游走,乱葬岗上空隐隐有青黑之气萦绕。
御剑而行,师徒二人不慌不忙赶路,所见城镇相较往年变得更加热闹,人烟繁茂,洛音凡引着重紫见识,同时言语加以教导。
“重儿,看见了么,人间安宁,六界有序,这便是我们仙门弟子守护的东西。”
“六界是什么?”
“六界指的是人间、冥界、仙界、妖界、神界与魔界,三万年前神界覆灭,六界其实只余五界。”
“我知道魔界。”
“魔界也是六界之一,但他们一心想颠覆六界,妄图破坏秩序,把人间仙界都变得和魔界一样混乱,变成魔的天下,曾多次进犯南华,想要进入通天门,摧毁六界碑。”
“六界碑是什么?”
“六界碑在,则天地安宁,六界秩序井然,一旦六界碑倒,天地重归混沌,无日无夜,春秋颠倒,助长魔气,六界便要沦为魔族的天下了。”
“有师父在,他们不敢的!”
“师父当然会尽力,但你也要记住,在神界重新现世之前,守护六界碑,维护苍生是我们仙门弟子的责任,任何时候都不可忘记。”
“重儿记住了。”
师徒二人一路边看边说,黄昏时分,洛音凡驭剑降落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打算找客栈歇息一夜,第二日再赶路。
天明明还没黑,街道两旁家家户户竟都已经紧闭了房门。
重紫奇道:“这里的人睡得真早。”
洛音凡心知不对,也没多说,拉着她上前敲门。
好半天,客栈门才豁了道缝,里面露出只眼睛:“是谁?”
洛音凡道:“我师徒自南华而来,路过贵地,想要住店。”
听说南华二字,门“吱呀”一声大开,里面站着个瘦瘦的掌柜,正惊喜地朝身后叫:“别怕别怕,是仙长,南华山上来的仙长!”
几个伙计原本躲在里头,闻言都冲出来迎接。
“南华的仙长都有剑,没错。”
“有仙长在就好了,今晚大伙儿放心睡吧。”
“快去给仙长仙童安顿房间!”
洛音凡道:“出了什么事?”
掌柜诉苦道:“仙长不知,我们镇前日有妖怪作祟,已经死了十几个人了,仙长发发慈悲,救救我们这些人吧。”
洛音凡微微拧眉。
万劫魔宫虽已解体,可近几年九幽魔宫悄然兴起,群魔有了容身之地,渐渐地又开始出来猖狂作乱,虽说城里都有仙门弟子守护,但这些偏僻之处难免深受其害。
半夜,乱葬岗上空,一弯下弦月蹲在东边冷笑。
遍地坟茔,残灯断碑,其间稀稀拉拉生出几棵杂树,又小又矮,枝干光秃秃的,树影参差如鬼爪。
角落里,两座荒坟之间的空地上,直挺挺躺着个庄丁模样的人,早已昏迷无知觉,旁边一团模糊得几近透明的、如烟如雾的影子伏在他身上,如传说中的吸血幽灵,元气源源不断自那人口鼻中涌出,被影子吸入。
影子变得越来越真实,那人越发了无生气。
“原来是你在作怪,风魔?”淡淡的声音。
影子惊得回身。
来人静静立于半空,身后冷月高挂,看去仿佛来自月中,素白衣带在风中起伏,飘然无尘,脚底长剑寒光闪烁,犹如如水波荡漾,其风华,寻常言语实难比拟。
他缓缓开口,声音飘渺:“取人元气,害人性命,其罪当诛。”
“诛”字刚落,人已背过身,同时脚底长剑窜出,穿云而去,眨眼间又自云中直直坠下,光华耀眼,其势若九天星落,方圆数十丈,恍若白昼。
璀璨剑光中,惟余一背影。
风魔骇然:“落星杀!”
落星杀,剑挑星落,只是南华派寻常杀招而已,可是能将它使到这地步的人只有一个,那是洛音凡最有名的杀招,对付寻常妖魔,只需一招。
一切都已在剑光笼罩之下,闪避不及。
只当来的是寻常仙中门,万万想不到会是他,风魔这才明白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早就听说重华洛音凡,直到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道他的法术究竟高到什么程度,更想不到的是,名震六界的洛音凡会是这样一个人物。
风魔仓皇欲逃,然而眼前情形,除了等死,早已无路可走,就在他绝望之际,情势忽然有了变化。
“洛音凡,还不住手!”冷笑声。
“两个?”洛音凡果然收剑。
却是另一个风魔飘来,怀中抱着团白影:“你徒弟在我们手上,难道你就不管她的命?”
洛音凡有点吃惊,想不到对方已经留意到重紫,去客栈劫了人来:“重儿?”
睡到半夜醒来,就发现房间里有个妖魔,结果竟被它抓了来要挟师父,重紫很是泄气,一声不吭。
原以为今日难逃此劫,谁料事有转机,先前那风魔见有了人质,既侥幸又欢喜,退回到后来的风魔旁边,两魔对视一眼,打的是同一个主意,这小女娃抓对了,若是带回去交给风魔王,今后更可当作要挟他的把柄,必是大功一件。
越想越得意,两魔倏地跃起,一同冲入云中,奔老窝而去。
疾风之速,安能追赶?眨眼间便已逃出数里,身后并无动静,但见前路层云铺叠,无边无际,冷冷的月光撒在云海之上,苍茫一片。
云海里缓缓升起一个人。
犹如海之神,白衣尊贵,庄严,而绝无半分肃杀之气,令人心生敬意,禁不住想要跪倒膜拜。
两魔震惊,急急刹住身形。
对方这么快就赶到前面,劫持重紫的那个风魔最先回神:“重华尊者果然名不虚传。”
洛音凡道:“放了她。”
此番决计难以逃脱,风魔自恃人质在手,立即抓住重紫后脑:“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洛音凡,我就不信你连徒弟的性命也不顾,再要相逼,别怪我打散她的魂魄!”
洛音凡看着他半晌,忽然道:“是么。”
没有紧张,也没有得意,只有怜悯与无奈。
逐波陡然冲上天,划破长空,犹如云中闪电,瞬间化作了千万柄,分不清哪一柄才是真的,冷月下,无数柄相同的剑从天而降,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同时,伴随着他的声音传来。
“事已至此,仍不思悔改,惟有诛之。”
两魔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惊恐之下谁也顾不得谁,匆匆自云头坠落,跌回地面,待要再逃,却发现早已无路可走。
本欲借重紫要挟于他,孰料他竟不顾徒弟死活,坚持出手,剑网当头,料想今日难逃一死,风魔恶念陡增,将心一横,抬掌就对重紫后脑拍下,口里冷笑:“好!好个洛音凡!果然如传说中那般无情,你既不肯放我们生路,即便是死,我也要叫你这乖徒儿陪葬,你……”
后面的话再没说完,恨恨的声音陡然变了调。
“你……怎么回事!你……”声音里再无半分得意,只有骇然与绝望。
重紫全身上下竟散发出柔和的白光,仿佛穿着件隐形的衣裳,将所有魔力尽行反弹了回去,同时小小身体飘起。
洛音凡的徒弟怎会轻易落入别人手上,为防意外,他事先早已在她身上作了法,那风魔起了杀心,最终是自食其果。
魔灵将散,风魔身体逐渐透明,淡如轻烟。
另一名风魔则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剑网罩落,收紧。
一剑既出,洛音凡接过迎面飞回来的重紫,悄然落地,拉着她缓步离开,再不曾回头去看一眼。
“重儿,害怕么?”
“不怕。”
方才被风魔抓住,重紫真的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她知道,师父一定会救她。
“不怕师父杀人?”
“他们是妖魔,不是人,师父不会害人,肯定是他们做了坏事。”
“这世上有些事,不是由你想不想做而决定,风魔吸人元气修炼,镇上那些人都是他们害的,我们不这样做,他们就会害死更多人。”
“师父不想杀他们,可是为了救人,应该杀他们。”
“不错。”
重紫紧紧拉着他的手,忍不住回头张望。
洛音凡立即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眼睛,摇头道:“不要看,重儿,这没什么好看的,虽然他们是魔族,作恶多端,自食其果,如今不得已而诛之,但无论是对是错,杀戮终归不是件好事,为师亦当时刻提醒自己,不到动手时最好不要动手,你可明白?”
师父不喜欢杀人,就算他们是魔,重紫油然生起更多敬意,果真转回脸不再看:“重儿明白了。”
头顶寒光闪过,却是逐波归来。
这一斩,必是魔神尽散,然而六界安定,本不应该通过杀戮来实现。
洛音凡看着逐波半晌,终于让它入鞘。
柔软的小手此刻紧紧拉着他,生怕放开一样。
平生灭魔无数,如今竟也有了心魔,不得不承认,他是在担心,担心有朝一日果真如师叔师兄他们所言,事出意外,那时他怎么下得了手?她是他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的徒弟,最听话懂事的孩子,要救她,惟有尽快修成镜心之术而已。
“回客栈睡觉,天明赶路。”
“好啊。”
师徒二人渐行渐远,消失在月色中。
妖魔既除,半空中那些青黑之气逐渐褪散,乱葬冈再度恢复寂静,越发死气沉沉,连同地上的月光似乎也变得更加惨白了。
两风魔消失的地方,旁边坟头上居然站着一个黑色人影!
修长的身影,不知是何时出现的,长长的黑色斗篷拖垂至坟头下,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裹在里面,犹如鬼魅幽灵般,无端透出十分邪恶。
最先吸引人注意的,是那只手。
左手轻轻拉着斗篷右襟,四根修长的手指露在外面,苍白,略显僵硬,了无生气,竟不像活人的手,那无名指上还戴着一枚硕大的紫水精戒指。
紫中带黑,幽幽的色彩,在月亮底下闪着神秘而华丽的光泽。
黑斗篷连着帽,帽沿压得很低,加上月光投下所造成的阴影,恰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略尖的、轮廓优美的下巴,还有那薄而优雅的唇。
忽然,半边唇角勾起。
青华山比之南华山并不逊色多少,祥云掩拥,紫气缭绕,数座青峰生于云端,悬浮在东海上空,遥对着海云红日,沐浴着海风,巍巍然十分壮观。
平日里凡人的肉眼是看不到仙山的,只不过宫主卓耀仙寿临近,是以本月宫门大开,迎接四方贺寿的宾客,就和南华派择日大开仙门广收弟子一样,洛音凡带着重紫前来,正赶上最热闹的时候,各路仙客御剑来的,驾云来的,凡间贵客坐船来的,络绎不绝。
这一路上,重紫已经听师父说过,仙门分两派,一为剑仙,一为咒仙,长生宫茅山派等是咒仙门,青华宫与南华派昆仑派等则同属剑仙门,交情自然更加深厚,这次青华宫主卓耀仙寿,虞度备的贺礼乃是八粒极其珍贵的九转金丹。
师徒二人御剑至海上,卓耀早已闻信,亲自带了弟子们等在宫门外迎接。
一声“重华尊者到”,引得所有仙人凡人都不约而同侧过脸。
清风里,逐波载着师徒二人朝这边飞来。
剑上之人安然而立,神情淡而不冷,其形容风采难以言状,跟在他身旁的小女童则灵气十足,粉白的脸,一双大眼睛比逐波剑更加明净,一大一小,手牵着手,俱是白衣无尘,如同画里走出来一般。
脚下海蓝千里,身上衣带飘风,身后一轮红日喷云。
心知来人身份,众人俱看得发呆,面上不由自主露出恭敬之色。
逐波稳稳当当送二人至宫门前,洛音凡牵着重紫走下来,收剑回鞘,上前拱手道贺:“重华受命虞掌教,携小徒重紫前来,代我南华派恭贺卓宫主仙寿,祝宫主仙寿无疆。”
卓耀忙笑着还礼:“尊者不远千里驾临,青华篷荜生辉,何须客气。”
二人说话的工夫,重紫安安静静站在洛音凡身旁,也在观察,这青华宫宫主大约四十来岁样子,面有青髯,和蔼而不失威严,与虞度倒有七分神似。
见他看向自己,重紫记起师父的嘱咐,立即上前跪下拜了一拜,大声:“重紫拜见卓宫主,祝宫主伯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脆生生的声音引来众宾客大笑,眼前情景,赫然是一副仙童贺寿图,只欠个寿桃罢了,宾客们纷纷道吉利。
“好孩子,不必多礼,快起来,”卓耀亦喜她乖巧,伸一只手扶她,发现其筋骨绝佳,不由连声赞道,“尊者好福气!竟收到这样的徒儿!”
徒弟被称赞,洛音凡生平头一次有了身为师父的骄傲,谦逊道:“宫主过奖。”看着可爱的小徒弟,终是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卓耀再说两句,便请师徒二人进去。
小娘子
青华宫九重殿,依山势建成,犹如九步台阶,层层叠叠直达山顶,极其壮观,重紫虽跟着洛音凡学了两年,已经认识不少字,可是正殿偏殿名目繁多,加上小孩子对那些复杂的名字不感兴趣,只记数目,依次数上去,一二三重正殿偏殿都是安排接待客人的。
第三重正殿内坐着许多身份特殊的宾客,品茶说话很是热闹,有凡人,也有仙人,其中多数都是掌门或者首座弟子,仙门中人常用法器证明身份,佩剑或执利器的是剑仙门,不佩剑的多半是咒仙,当然不排除个别例外,比如剑仙派行玄就没有剑,咒仙里也有拿拂尘灵珠的,暂且不表。
听说重华尊者到,众人都起身相迎,洛音凡答应几句,卓耀便将他让进里面,再穿出后门,沿着石级往上攀登,直到第四重殿前。
数名弟子守在外面,见了卓耀与洛音凡都纷纷作礼。
第四殿里只有两个人,一个三十几岁模样的仙长坐在椅子上,神情焦急,也无心思用茶,一名弟子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
见二人身上俱无佩剑,重紫便猜着是咒仙门的了,未等她细看,那仙长已经展颜,起身迎上来:“久候多时,尊者总算到了。”
洛音凡亦吩咐重紫:“来见过长生宫明宫主。”
重紫听话地正要上前,明宫主已经主动过来扶住她,极口称赞一番。
洛音凡清楚他的来意,问卓耀:“宫仙子安在?”
卓耀先请二人归坐:“宫仙子暂且屈居在海底龙之渊,这次万劫必定还会来救,龙之渊易守难攻,正好用来困他。”
明宫主一脸无奈,叹气道:“当年那件事其实与侄女无关,她也并不知晓万劫之地所在,他们为了报仇,只管拿住她问,九幽魔宫也想用她要挟万劫,这些年她东躲西藏,过得十分辛苦。”
卓耀道:“前日我听说他们囚禁宫仙子,匆忙赶去,总算说服他们,暂且将宫仙子留在青华,但此事干系甚大,是以特地请尊者前来商量,看如何处置才好。”
洛音凡道:“幸得宫主救人之心,否则仙门又要徒增伤亡。”
魔宫虽散,万劫却仍是当今魔界法力最高的一个,连魔尊九幽也要忌他三分,这些人固然是报仇心切,但如此卤莽行事,妄图合力斗他,未免枉送性命。
明宫主忙道:“此番侄女是愿意帮我们引他出来的,若我们困住他,就能夺回魔剑,告慰那三千亡灵了。”
洛音凡蹙眉:“那件事是否万劫作下,尚有待查证。”
卓耀点头:“论理,万劫待宫仙子一片痴心,万劫魔宫也因此而散,实不该再拿宫仙子要挟他,但当年魔剑被盗是事实,三千仙门弟子惨死,若非得剑上魔力,万劫根本不可能成为魔尊,也难怪他们怀疑,何况宫仙子是老宫主之女,老宫主也在那次变故中丧命,理当相助,困住万劫问个明白。”
逆轮之剑事关重大,这也是出于无奈,洛音凡不再多说,问:“龙之渊内现下是何情形?”
这次设计埋伏都是秘密进行,当然不方便让太多人知道,明宫主咳嗽两声,令身旁弟子退下,卓耀看重紫在旁边听得无趣,忙也唤了个弟子带她出去玩。
南华十二峰天下闻名,青华宫相比之下稍小点,山水游廊设置却较南华巧妙得多,更兼奇峰秀美,其间紫色云气漂浮,因近日宫主仙寿,仙乐阵阵,随处可闻,令人陶醉。
知道是重华尊者的徒弟,那弟子哪敢怠慢,尽心引着重紫四处游览。
重紫看了一阵美景,捡了两块晶莹奇石,心里始终惦记洛音凡,走得太远了,师父到时候会不会找不到她?不过她年纪虽小,却知道卓耀是故意把自己支开,好与师父他们商量重要事情,此刻贸然回去恐怕会打扰他们,于是蹲下身道:“我走累啦,青华宫真大。”
那弟子闻言笑道:“我们青华宫虽说比南华小,可要像这样慢慢走,也得好几天工夫才走得完,不如我们御剑去看?”
谁能想到重华尊者的徒弟不会御剑呢,重紫怕被他看出来,忙道:“不用不用,我们还要住好几天,我天天出来看。”
那弟子笑着称是,又提议道:“尊者以前也常来我们青华宫的,每次都住在海楼,这次宫主特意吩咐留下海楼接待尊者,既然小师妹累了,我就先带你过去歇息,等尊者回来,岂不好?”
这话正中下怀,重紫喜得答应。
海楼建在临海的一座小而矮的峰顶,地方僻静,小楼精致,一共只五六间房,楼前观景台很大,站在栏杆边,只见大海蔚蓝无际,耳畔海风海浪声隐隐。
安顿好重紫,那弟子便回去复命了。
重紫小孩子心性,在房间玩了一阵,将所有东西都看个遍,觉得无趣,索性跑出门,独自趴在栏杆上看海景,等了半日仍不见洛音凡来,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听说他们要对付魔界最强的万劫魔尊,那一定很危险了。
重紫担心师父。
师父是当今六界法力最高的一个,万劫魔尊被他打败过,这回当然也不会有事,可要是出了意外怎么办?不能忍受他和神仙大哥一样离开,没有师父的紫竹峰,不再是重紫的家,她害怕,师父能保护她,可是她什么也不会,不能保护师父。
正在忐忑间,忽然身畔一阵疾风刮过。
感觉有什么东西自身后飞来,重紫吓了一大跳:“谁?”
前方约两丈处,一柄色泽金黄形态古雅的宝剑骤然在半空中停住,剑上翩翩一人,背对着她,看样子方才的响动就是他弄出来的。
宝剑掉头,带着那人转身。
重紫这才看清,那是个穿戴华美的少年,只十四五岁左右,身材却已经与大人差不多高,挺秀如松,两道剑眉透着勃勃英气,活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迅捷平稳,行止自如,分明是上乘御剑之术,可见他身手极其高明,然而重紫是客人,又同为剑仙门弟子,他这般显示术法,未免就有挑衅之嫌。
重紫没学过仙术,哪里懂得其中用意,只觉少年长相好看,不过她天天跟着洛音凡,再美的人站在跟前,也不会有当初那样的震惊感觉了。
她瞅了那少年半晌,忽然笑起来。
这少年神情像极了一个人,明明比她大不了两岁,偏要作出老成的模样,不知他在玉晨峰上修炼得怎样,一定很厉害了吧?
她兀自走神,那边骄傲的孔雀却不太高兴,上下打量她几眼,目光里泛起几分不屑与失望,开口:“敢问这位可是南华来的师妹?重华尊者的高徒?”
见他一本正经,重紫玩心大起:“敢问你是谁?”
小孔雀勉强拱了下手:“在下卓昊,慕尊者之名而来,有心向师妹讨教几招。”
讨教?重紫总算明白他想找自己打架,连连摇头:“我不跟你打。”
卓昊天生好强,听说重华尊者的徒弟来了,兴致勃勃跑来比试,方才故意露这一手高明的御剑之术,就是想震慑对方,谁知对方不过是个漂亮的小丫头,已经大出意外,不觉有了轻视之心,如今见她拒绝比试,只当是仗着身份托大,更加不悦,含蓄地激她:“我们青华剑术虽平常,但认真论起来,未必就比贵派差多少。”
“我知道,”重紫没听出来,反而将注意力移到他脚底的剑上,“你的剑真好看。”
她说的原是实话,然而人们日常还有句话叫做“好看不中用”,剑是仙门法器,通常代表着身份与荣耀,卓昊用的乃是柄上古神剑,没有足够的法力根本不能驾驭,往常别人的夸赞之词也不少,却从无一个夸好看的,听在耳朵里竟有奚落之意。
碍于礼节与对方的客人身份,卓昊只得忍耐:“此剑名安陵。”
安陵?重紫眨眼,还是师父的逐波最好看。
卓昊不耐烦:“师妹还不上来?”
重紫道:“我没剑,怎么飞啊。”
卓昊愣了一愣,剑仙派弟子怎会无剑,想必是有意推脱,他本是抱着诚意前来切磋,又顾及她是洛音凡的徒弟,所以言语客气,谁知小小丫头自恃身份,竟不将人放在眼里,卓昊正当年少,更起了教训她的心思。
“既然无剑,我们便用驾云之术,我亦徒手与师妹切磋,如何?”
“我不会。”
卓昊闻言忍不住御剑飞至她面前,嗤道:“小小年纪便骗人么?”
原以为秦珂已经眼高于顶,想不到一个比一个不客气,重紫也失去耐性,转身要进房间:“谁骗你。”
“小丫头,胆敢看不起我们青华宫?”卓昊冷笑,忽然一把抓过她的后领,将她拎起来。
重紫身在半空,更加生气,挣扎道:“说了我不会法术,你再不放手,我告诉师父和卓宫主啦!”
“重华尊者的徒弟不会法术,说这种谎话,不怕丢他老人家的脸!”卓昊哪里肯信,他身材比重紫高很多,拎着重紫也不觉得吃力,直带着她飞到海上,“我看你还装模作样!”
重紫大骂:“就知道欺负比你小的,不羞!叫我师父知道,一定饶不了你!”
话音未落,卓昊手一松,已将她从半空中丢了下去。
对方以为她有法术,可是她确实不会,掉进水里不被淹死才怪!重紫咬紧牙关,直直坠落。
“扑通”一声,小人儿果然栽进海里,溅起小小水花。
卓昊抱着双臂站在空中,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仙门里,年龄向来不是看人的标准,对方是重华尊者的徒弟,他纵然轻视,也绝不敢太大意,方才一直在暗中提防,预备等她发怒好打一场的。
出乎意料的是,小人儿坠海之后,并没有如愿飞上来,只在水面挣扎扑腾,很快便被旋涡卷了下去。
察觉不对,卓昊暗暗吃惊,难道她真的没说谎?
重华尊者的徒弟不会仙术,简直太荒谬了!莫不是她故意如此,要引他下去,好报捉弄之仇?
卓昊打定主意袖手旁观,等她自动现形,谁知海面迟迟无动静,看情形越发不对劲,他毕竟心虚,到底还是忍不住下去查看,确认之后更慌了神,匆匆念起避水咒,跳进水里将她捞了上来。
重紫浑身湿透,呛水快要昏迷。
逼客人比试已经失礼,何况还把对方丢进了海里,卓昊知道自己此番闯下大祸,也怕被人看见,连忙拎着她进了房间,丢到地上,想想不行,索性又将她倒提起来让吐水。
重紫吐出许多水,这才逐渐缓过来,小脸惨白,半晌说不出话,只坐在地上喘气。
把人家乖巧的小姑娘弄成这副狼狈模样,卓昊也吓出身冷汗,一时无言,想了半日仍找不到合适的话搭讪,索性轻哼道:“重华尊者的徒弟,竟这般无用。”
见他有轻视师父之意,重紫大怒:“我打不过你,是因为没学仙术,待我将来学了法术,必定将你打趴下!”
卓昊听得“哈哈”一笑,反而俯下身,伸手抬起她的小下巴,扬眉:“本仙长等你来打。”
重紫气得拍开他的手。
卓昊原是不清楚情况好坏,所以故意引她说话,如今听得声音响亮,就知道已无事,心中大石总算落下,于是忍住笑,半蹲在她面前:“你叫虫子?名字难听,长得还不错,本仙长让你十招,你若打得过我,我就当你的夫君,若打不过,你便当我的娘子,如何?”
重紫想也没想:“谁怕你!”
卓昊年长两岁,已经知事,原是逗她好玩,闻言大笑:“我的小娘子,你这么凶会吓跑我的。”
重紫这才发现上当:“你说什么?”
卓昊随口道:“我说待你大些,我就去求重华尊者把你嫁给我,那时我就成了你的夫君,看你还敢不敢打。”
重紫这回真傻住了。
仙界是允许婚配的,南华几位仙尊虽然都未娶妻,可是弟子们就有,而且重紫还去参加过喜宴,由于年纪小,当时在她眼里,成亲不过是换个称呼的问题,比如原本叫师姐的,可能会改称嫂。
心跳忽然快起来。
对啊,男人是要娶妻的,女人是要嫁夫的,然后两个人住在一起,那师父身边将来也会有别人陪,然后把她嫁出去?她才不想嫁面前这个人!
重紫涨红脸吼道:“胡说,我师父才不会答应!”
卓昊到底十四岁了,也没兴趣继续陪十二岁小丫头闹,暗笑一阵,待要起身走,又怕她出去告状,叫父亲知道免不了受责罚,他毕竟年长许多,很快有了主意,换一副温和笑脸哄她:“小师妹别恼,我是跟你说笑呢,你这么乖,尊者当然舍不得了。”
这句“尊者舍不得”听着顺耳,重紫背过身不理他。
卓昊讨好:“只因我素来敬仰尊者,听说他老人家的高徒此番也来了,所以特意跑来找你比试,有心试你,想不到你真的没学术法,是我失礼,要不,小师妹打我两下出气?”
重紫不笨:“你会法术,我又打不疼你。”
态度有松动就对了,卓昊道:“那小师妹要怎样,我给你赔礼好不好?”
重紫低头拉衣裳,“衣裳都湿啦!”
区区小丫头,只要哄得她高兴就没事了,卓昊打定主意,忙道:“别急,我这就替你弄干它。”
他轻轻念了两句,挥手,紧接着重紫身上陆续冒出许多烟雾,大约一盏茶工夫,再看时,衣裳已经干了。
重紫瞅瞅他,从地上爬起来,不识好歹地扬脸:“我师父才不用念咒的。”
输给洛音凡天经地义,卓昊并不觉得惭愧,陪笑:“尊者他老人家自然高明,罢了,衣裳干了,礼也赔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方才的事师妹就别再提起,以免伤了我们两派的和气,如何?”
对方突然转变态度,重紫早已猜到他是怕说出去受责罚,心里正没好气,忽然瞥见窗边案上的砚台,顿时眼珠一转:“好啦,我不会说的。”跑到窗边去看风景。
卓昊松了口气:“多谢师妹,那我……”
“师兄!”重紫打断他,回身招手,“师兄快来看,看那边!”
过河拆桥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何况对方年纪虽小了点,却仍是个小美人,卓昊在女孩子跟前向来很有风度,既然知道她不会告状,也就没了顾忌,跟着走过去张望:“怎么了?”
重紫指着远处海面:“青华宫没有墙,要是别人飞进来了怎么办啊,不是说魔尊万劫会来吗,你们不怕?”
“你……”卓昊吞下已到嘴边的“傻”字,保持主人的良好风度,“你以为人人都可以进青华宫?宫外一里设有结界呢,除了宫门,别处是进不来的,你们南华不也一样么。”
重紫认真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哦。”
正在此时,先前那名弟子自第四殿回来了,站在门口唤她:“小师妹,宫主在园里设宴,尊者让我带你过去。”刚说完,他忽然看见旁边卓昊,忙道:“少……”
卓昊咳嗽两声打断他:“既然宫主设宴,师兄快些带她过去吧,我先走了。”匆匆出门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那弟子的眼睛瞬间瞪圆,嘴巴越张越大,几乎可以放进一个鸡蛋。
重紫丢开背后手上的东西,笑嘻嘻跳到他旁边:“师兄,我们快过去吧。”
酒宴摆在一个大园子里,园内有个大莲花池,或者应该叫做莲花湖,湖上碧波荡漾,红莲鲜美,碧叶翻风,无处不透着融融暖意。
湖畔设了数百桌宴席,主要是招待随从弟子们。
湖中心有个大平台,其上烟柳葱茏,设着主宴,早已坐满了人,规模绝不压于西方佛祖的讲经法会,一眼望去,但见莲花莲叶平铺如画卷,柳枝低垂,其间影影绰绰。
那弟子引着重紫,顺曲桥走过去。
再过一日便是卓耀寿辰,各路宾客几乎全到齐了,主宴上大约有两三百人,都是有名望有身份的贵客,囊括仙凡两界,甚至还有几位王爷与丞相,但有迟到的,皆由弟子引入座中。
碧绿的桌子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很大,很光滑,有点像翡翠,上有无数巴掌大小的白玉杯和水精碟,里头盛着仙酿佳肴,一盏一碟从各人眼前移过,就如同流动的水,有爱吃的举箸轻碰,它便自行移来面前,随即桌上立即又会重新补上新鲜的,供后面的人取用。
洛音凡并不难找,所有人走上湖心台第一眼,自然而然都会看向他,仿佛有一种吸引人的神秘力量在指引。
他安然坐在长桌尽头,旁边三两株杨柳,低垂入水。
杨柳青青,映衬白衣。
碧波照影,如坐莲台。
心内一阵莫名的悸动,方才卓昊的话随之响起,重紫转脸看四周,生平头一次认真观察起那些夫妻。
座中有几十对仙门眷侣,夫妇皆比肩而坐,一对对神态各不相同,却始终比旁人多了种奇怪的默契,哪怕长相有差,一个美一个丑,看上去也不会有半点刺眼的感觉,美妙,和谐。
目光转了一圈,回到那个最熟悉最美好的身影上。
他旁边的位置是空着的。
天上人间,究竟谁才配坐在那里,谁最终坐到他身旁?
真有那样一个人的话,那情形一定很美很美吧……
重紫看得呆了呆,直到被旁边过路的弟子撞上,才总算回神,猫着腰悄悄钻过人群,然后跳出去:“师父!”
小徒弟突然出现在面前,洛音凡并不吃惊,拉她在身边坐下:“怎的跑这么急,出汗了。”
分明是随意的动作,重紫却又开始发呆。
不知是否跑得太快的缘故,小脸看起来格外红,重紫有些躲避他的视线,悄声解释道:“我在海楼等了好久,想快些看到师父,就跑快了。”
洛音凡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至少,这位置现在是属于她的,她坐在他身旁!重紫满心欢喜,毕竟她还没有足够的年龄与心思去纠结这个位置的最终归属,因此很快就将注意力移到面前的桌子上。
好多好吃的!
上千种果品菜肴自面前移过,令人眼花缭乱。
这些菜全都没见过!重紫吞了吞口水,自从她学会吐纳之法,成日里除了喝水,几乎就没再吃过别的东西,主要是重华宫也没什么可吃的,然而当年的小叫花生活,让她本能地对美食充满渴望。
她悄悄拉洛音凡:“师父,原来当神仙这么好,我以前只有做梦能吃到这么多好吃的!”
这孩子受过太多苦,洛音凡沉默片刻,伸手取过一碟放到她面前。
还是师父待她最好了!重紫更觉甜蜜,好奇地端详,那是一碟由翠绿果片拼成的凤凰。
洛音凡看出她的疑惑:“这是海灵芝。”
重紫拿起一片喂到他唇边:“师父吃。”
这却是洛音凡始料不及的,他不动声色抬眼看四周,微觉尴尬,大庭广众之下,师父和女徒弟这般亲密举动,未免太过逾礼,但转念一想,不由又好笑起来,重儿只是个孩子,心地纯真,难得她一番心意,顾虑似乎太多了。
想通之后,洛音凡也就恢复淡定,低头吃了。
重紫满怀期待:“师父喜不喜欢?”
洛音凡含蓄道:“这些为师早已吃过,你自己爱什么,便吃什么,不必问我。”
重紫失望地“哦”了声,忽然问:“他们是谁?”
洛音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昆仑君夫妇。”
昆仑君面黑如炭,高大威严,却娶了位光彩照人的妻子昆山玉仙,方才玉仙子趁人不备,取了碟果子放至丈夫面前,昆山君仿佛没看见,仍旧坐得端端正正,既不看她也不说话,只是那双严肃的丹凤眼中泛起了一丝温柔而会心的笑意。
一时之间,重紫竟再无食欲。
几位掌门宫主过来与洛音凡招呼过,卓耀也来了,见到他,众宾客纷纷起身,举杯道贺,卓耀连连称谢,又谦逊一番,饮了几杯酒,宾客们这才重新归座。
卓耀刚刚落座,便笑着劝洛音凡饮酒。
洛音凡亦不推辞,陪饮一杯,随口道:“怎不见云姬?”
卓耀叹道:“她逗留凡间数年,至今未归,想是连我的寿辰也忘记了,竟没个信回来。”
洛音凡微露赞赏之色:“云仙子心系百姓,施药救人,本有西方菩萨心肠,亦是在为宫主添福积德,可算作最好的寿礼。”
卓耀笑道:“我这个妹妹向来如此,她往常总是念叨多年未见尊者,前日我送信,特地提起说这回尊者要来的。”
洛音凡道:“听说她广施仙药,济世活人,我已很高兴,何必非要见面,三年前魔族狐毒肆虐,我路过青州,曾打算顺道去看她的,只是后来不巧耽搁了。”
“叫她知道,必定又要高兴一阵,”卓耀说着,忽然发现什么,转脸问旁边弟子,“昊儿呢,我叫他先出来代为招呼贵客,如今竟迟迟不见,冷落客人,成何体统。”
“方才还曾见到的,”那弟子刚说了这句,忽然抬脸道,“少宫主来了!”
远处,一名华服少年正朝这边走来,一路彬彬有礼朝旁边宾客们行礼问候,举止大方,笑如春风,透着几分爽朗与倜傥。
别人尚可,重紫看到那人,险些被果子哽住。
9. 卓云姬
私下去找小丫头比试,耽误时间,此番来迟必定要受责备,卓昊打定主意好好表现讨父亲欢喜,只管与众人陪笑招呼,却没留意,一旦他走过,所有人都换了副古怪的神情,望着他的背影,仿佛看到了极其好笑的事。
他径直走到卓耀面前,拜伏于地,朗声:“孩儿拜见父亲!”
这一拜,周围宾客弟子们纷纷转脸,极力忍耐。
儿子被人捉弄,卓耀尴尬之余,好气又好笑,也忘记去追究他来迟的缘故,呵斥:“这么大了还与人胡闹,穿成这样出来会客,成何体统!”
骂来迟也罢,说到装束,卓昊自认是得体的,闻言不由莫名其妙,忙低头检查几眼,满脸疑惑道:“后日才是父亲寿辰,我想着还早,所以未曾换新衣,有何不妥?”
卓耀再也撑不住,笑骂:“被人作弄了尚不自知,在这里丢人现眼,还不去换过!”
卓昊反映也不慢,立刻发现问题出在背后,他到底学过术法,很快便知道怎么回事,顿时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继而转青,眼睛瞪着席上那小人儿,险些喷出火。
重紫只当没看见,往洛音凡身上挨过去。
被一个不会术法的小丫头捉弄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且对方是客,卓昊到底不好闹出来,只得忍气吞声,起身退下,堂堂青华宫少宫主当众丢这么大脸,想来一时也不会再出来了。
卓耀转向洛音凡:“犬子无能,见笑。”
看到那只熟悉的大乌龟,洛音凡就已察觉不妙,隐约猜到了些,加上身旁人一个劲儿朝自己怀里缩,那是出自谁的手笔,答案很明显了。
淘气捉弄人就罢了,偏还用冰台墨,别人想帮忙也帮不上,这个顽皮的小徒弟!
洛音凡尴尬,低头看重紫一眼,有责备之意。
重紫嘟起嘴,小声:“他先欺负我。”
洛音凡虽不似行玄专门卜占天机,但寻常小事还是能料知一二,弄明白之后也觉得好笑,低斥:“此事固然不全是你的错,可你害得卓小公子当众失礼,已是过分,还不与宫主赔礼!”
重紫委屈:“我又不知道他是谁。”
见她闹小孩子脾气,洛音凡只得亲自开口:“管教不严,宫主恕罪,下去必定责罚她。”
卓耀也已料知,反倒笑起来:“小孩子顽皮,何必认真,总是犬子胡闹失礼在先,所以自讨苦吃,尊者这徒儿很是乖巧,我来说个情,免了她这顿责罚吧。”
洛音凡尚未开口,重紫已笑嘻嘻道:“多谢宫主伯伯。”
卓耀笑道:“好机灵的丫头,不如真嫁来青华宫,给伯伯当儿媳妇如何?”
刚刚才整过卓小公子,哪里敢嫁给他,再说她才不想离开师父!重紫红着脸,毫不迟疑地、响亮地拒绝:“我才不要!”
这话极不客气,可被她小孩子说来,众人只觉有趣,卓耀忍笑问:“为何不肯,莫非我们青华宫不好,还是嫌昊儿太笨?”
重紫瞟瞟洛音凡,脸更红:“我要陪着师父。”
这回不只卓耀,连同旁边几位宾客都跟着笑起来:“尊者收的好徒弟,孝顺!”
洛音凡亦松了口气。
明知是玩笑话,但真说对上了,也是件为难的事,天生煞气何其危险,当然不能应承,可卓耀并不清楚缘故,当众拒绝未免令他失了颜面,有伤两派交情。
小Сhā曲刚过,忽然有人来报:“云师叔回来与宫主贺寿!”
卓耀正拉着重紫问她爱吃什么,闻言抚掌:“这丫头总算来了!”
远处,一片白云飞来。
云朵缓缓下降,其中立有一位绰约动人的仙子,眉如春黛,眸如秋水,翠带飘风,环佩光彩。
神态大方,婉娩无娇气。
游仙霞帔织女裙,身态轻盈,如同白云托着一片绿叶,纤美的手上提着只药蓝,蓝里盛着青青草药。
宾客们无论男女,皆目不转睛盯着她,眼底尽是欣赏赞许之色。
卓云姬右手提起裙摆,飘然走下云头,伏身作礼,朱唇轻启,轻柔的声音听得人心舒畅:“云姬特来给哥哥拜寿,祝哥哥仙寿无疆。”
卓耀示意她起来:“尊者在这里。”
青青柳枝如烟如雾,熟悉的身影端坐其中,期盼已久的人就在面前,卓云姬岂会不见,听兄长这么说,果然上前作礼,压抑住心中喜悦,望着他:“多年不见,尊者安好?”
洛音凡点头:“尚好,仙子行走凡间,亦当珍重。”
长睫垂下,掩去目中一丝水光,卓云姬微笑,尽量使声音听起来平静:“一别数十载,几番想上南华拜见尊者,又怕扰了尊者清静。”
洛音凡道:“听说你这些年往来凡间救人,我已很高兴。”
卓云姬动了动唇,却没有说什么。
几十年了,面前的人丝毫未变,连声音都与当年一模一样,淡淡的语气,透着许多称赞与欣赏,然而,自始至终都没有她所期望的东西。
卓耀暗暗叹息,忙拿话岔开,让妹妹到身边坐下。
重紫望望卓云姬,又望望洛音凡,有点怔。
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美的仙子!
不仅长相美,声音好听,更有着施药救人的菩萨心肠,举手投足之间气度温柔恬淡,在某种程度上和师父有些相似,令人自然而然升起好感。
只不过,她望着师父的时候,眼睛里除了敬慕,比别人还多了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和玉仙子望着昆仑君时一模一样。
将来她会代替自己坐在师父身边吗?
除了她,的的确确再也找不到一个更配坐这个位置的人。
重紫不由自主抓紧身下椅子,不仅没胃口吃饭,连留在这儿的心思也没了。
白天的海楼是青华宫最清静的地方,可当夜幕降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风声阵阵,黑云压海,白浪排空,拥击礁石,卷起雪千堆。不多时,海面已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惟独青华宫上空始终不见半滴雨落下来。
周围景物被衬得更加昏暗。
一道白影独立于栏杆边,面朝大海,只留给她一个熟悉的背影。
就连背影,也透着一股子淡定与祥和,仿佛永远都看不够,越看,越想要离他近些。就是这样一个背影,一直引诱着她去追逐,因为心里已经没有更美好的东西了,只要看着他,再恶劣的天气也会变得春光明媚。
直到如今,他离她依旧遥远。
追逐他的人,本就不只她一个。
还是不想放弃,勉力追逐,只为有一天他回头时,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她。
“云仙子?”他回过身,语气一惯的平静,客套且生疏。
卓云姬别过脸,黑发被风吹得颤抖:“尊者还是像当年那样,叫我云姬吧。”
洛音凡不置可否,上下打量她片刻,目中略有惋惜与斥责之色:“当年你是极用功的,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似乎进益不大。”
卓云姬沉默许久,低声道:“心中有执念,如何进益?”
“既是执念,就该趁早放下,”洛音凡并没细问,转身重新面对大海,“惟有走出执念之外,方知别有天地,听说你近年勤于炼药,于此道亦有小成,用它济世活人,功德无量,可谓得失各半,不枉你荒废修行。”
声音不急不缓,柔和且清晰,犹似当年教导。
想要改变,害怕改变,最终仍是什么都没变,或许这样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尊者说的是。”卓云姬莞尔,心里却在摇头说“不”。
施药救人,固然是她所愿,但更多的是为了什么,惟有她自己清楚,拒绝四方亲事,不顾兄长拦阻孤身下凡,哪里有魔族作乱,就赶去哪里施药,只因有可能见到他,只因想助他“守护苍生”,纵然是木头也该明白她的心意了,无动于衷,是真的无情,还是有意回避?
卓云姬上前道:“尊者还记得……”
洛音凡打断她:“重儿。”
身后不远处,一双大眼睛愣愣地望着二人。
本想出门找师父,却见师父和云仙子在说话,云仙子还是用那样的目光望着他,两个人站在一起的画面,白衣,绿袖,真如池上绿叶衬白莲,又似紫竹峰头白云拥碧海,互相映衬,竟如此的和谐动人,看得她一阵阵恍惚,神不知鬼不觉就朝这边走过来了。
洛音凡介绍道:“新收小徒,重紫。”
卓云姬勉强弯了下唇角,待要去拉她,却瞥见那双乌溜溜的伤心的大眼睛,忍不住一呆,泛起几分苦涩。
这孩子在伤心?不是,等你长大,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伤心,接近过他,就绝不会幸免,至少现在你陪在他身旁,这是多少人羡慕的呢,纵使将来最绝望的也是你。
卓云姬缓缓缩回手:“我先回去了,万劫这两日就会来,尊者务必当心。”
洛音凡点点头。
卓云姬转身,翩然离去。
重紫望着那背影,许久没有回神。
洛音凡唤她:“重儿?”
大眼睛不似平日灵活狡黠,透着许多窘迫与慌张,重紫低头:“师父……”刚说出两个字,就被风吹得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看样子她已经吹了许久的风,洛音凡拉起她,发现小手果然冰凉,不由皱眉:“你尚未修得仙骨,不能吹太多风。”
他拉着她走进房间,往椅子上坐下:“回房多穿几件衣裳。”
重紫不肯离开:“我不冷。”
小孩子总是任性,洛音凡无奈,喂她吃了粒丹药。
重紫忽然道:“云仙子认识师父。”
洛音凡当她好奇:“云仙子是卓宫主之妹,自幼聪颖好学,当年为师往来青华宫,见她极有灵气,略指点过几次,如今她下凡救了许多人,重儿正该学习她。”
重紫“哦”了声:“师父会娶她做妻子吗?”
洛音凡顿时哭笑不得,尴尬至极。
到底活过几百年,卓云姬的心事他岂会不知,当初见她极有天份,且天性善良,所以顺便指点修行,一番提携后辈的意思,竟引得她生出这些想法,拒绝四方求亲,孤身下凡,固执至此,总是他的过失,只得处处回避,有意疏远,好断了她的念头,却不料如今连小孩子都看出来了。
大眼睛望着他,眨也不眨。
洛音凡生平第一次不淡定了,隐约有点头疼,收女徒弟好象是个错误,心思敏感,将来长大些,求知欲更强,必定有更多问题要问,做师父的自然要负责替她解惑,那时可怎么办好?
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解释,他只得板起脸:“不得胡说,谁告诉你这些的。”
重紫小声:“师父将来娶了妻子,就要把我嫁出去?”
洛音凡听得一愣,想起白天卓耀的玩笑,不由升起几分内疚,煞气未除怎能嫁人,在他修成镜心之术之前,恐怕要耽误她了。
他摇头:“为师暂未有婚娶之念,也不会将你嫁人。”
重紫大喜:“对啊,反正有我陪师父。”
荒谬的话反而显出她纯真无杂念,洛音凡更加无语,同时也更加放心,移开话题:“为师平日如何教导你的,既来作客,怎可捉弄主人?”
说起白天的事,重紫立即别过脸,明明是卓昊欺负她不会仙术,差点害死她不说,还故意拿话戏弄,所以她才捉弄他的。
洛音凡知道她不服,教训道:“他挑战你,是不知你未学仙术,但你捉弄他,便成了你的不是。”
重紫越发嘟起嘴了,欺负她无妨,可是他连带笑话师父!
洛音凡明白她的想法,叹气,声音放柔和些:“一个人是高是低,不在于争强好胜,而在心胸与品行,别人怎么说,与我们何干,仙门中人无须在意这些,为一点小事便捉弄人,你可知错?”
重紫心下暗服,低头不说话。
洛音凡道:“明晚卓宫主寿筵,魔尊万劫会来,到时外头十分危险,你就留在海楼,此地僻静,万劫不会留意,为师与卓宫主已经商定,卓小宫主虽年少,修炼已有小成,便由他过来照管你,你记得与他赔个不是。”
想到卓昊叫“小娘子”的模样,重紫马上拒绝:“我才不!”
洛音凡沉了脸责斥:“重儿!”
重紫跑出去:“谁要他陪!”
隔壁传来重重的关门声,洛音凡好气又好笑,有点无奈,小徒弟被惯坏,开始不听话了。
第二日清晨起来,洛音凡已经不在房中,重紫懊恼,待要出去找寻,迟疑几番终究忍住,师父现在肯定在和卓宫主他们商量对付那个万劫魔尊,没有工夫照管太多,不该再乱跑惹他担心。
可是师父知不知道,她很担心他?
仙门中人无须进食,重紫独自趴在栏杆边看了一整天的海,直到黄昏时分,才有个弟子过来带她去参加寿筵。
九重殿上,明珠映照,恍若白昼,寿筵办得格外热闹风光,酒香飘溢,果肴鲜美,数千寿桃堆成了山,满座宾客,欢声笑谈,喜气洋洋。然而就在这看似轻松欢快的场面下,始终有一丝紧张的气氛在游走,清楚内情的人都能察觉到,反不如昨日那般自在。
为保证宾客安全,门外弟子们假作接待,其实暗中都凝神戒备着。
周围华丽的摆设,热闹的气氛,都驱散不了重紫心头的紧张与担忧,她根本没心情去留意这些。
洛音凡依旧坐在旁边,如墨长发垂地,神色是万年不变的从容与淡定,不时有人过来劝酒,他偶尔也会举杯回敬。
重紫在桌子底下轻轻拉他:“师父。”
洛音凡早已留意到她的异常:“怎么了?”
重紫待要说话,又怕这样大事被人听了去,于是伸手勾他的脖子。
其实只要作法结界,别人是听不见说话的,师徒如此亲密,洛音凡本觉不妥,但此刻解释起来未免麻烦,想着她年纪尚幼,并不懂得什么,也就抛开顾忌,微微倾身,低头下来。
重紫凑到他耳边:“听说那个魔尊是魔界最强的,很危险啊。”
声音满含担忧,洛音凡听得心里微微一暖,这才知道小徒弟在想什么,安慰:“此番人多,为师不会有事,你只跟卓小宫主呆在海楼,不可乱跑,记住了么?”
重紫点头:“抓到魔尊,师父就快些回来找我。”
洛音凡答应,正要说什么,面前长桌忽然起了变化。
碧绿桌子中间发出一颗青青小芽,逐渐长高长大,变作一株参天桃树,枝叶茂密,中间挂着数百粒红红白白的仙桃,乃是青华宫特有的五行桃,百年结果,凡人食之可延寿二十年,仙人食之亦能增加修为,众宾客交口称赞,片刻之间,仙桃纷纷坠落,飞至每位宾客面前的水精碟内,宴会由此进入高.潮。
洛音凡与卓耀对视一眼,起身就要走。
重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由自主拉住他的衣角。
“此桃有益修为,吃了。”洛音凡轻轻按了按她的小肩膀,转身消失。
片刻后卓耀与另外数十名仙长趁人不备,亦陆续离席而去。
仙桃摆在面前,重紫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只管坐着发呆,忽然有人过来拖起她就走,看清那人冷若冰霜的脸,她顿时头皮发麻,暗叫糟糕。
卓昊二话不说,拖着她离席,顺着小路行至海楼前,才停住。
完了,他肯定是记着那只大乌龟,当这那么多人出丑,还在生她的气!重紫慌忙挣脱他就朝房间跑。
一只手拎住她的后领。
卓昊轻哼:“想跑?”
重紫挣扎:“都这么大了还欺负人,不羞!”
卓昊挑眉道:“我倒看低了你,竟敢当着那么多人让我出丑?”
重紫叫道:“再不放开我,我告诉师父!”
“告诉尊者?”卓昊倜傥一笑,眼神怎么看都不怀好意,“他老人家亲口吩咐,让我陪着小师妹,倘若小师妹不听话乱跑,恕我得罪了。”
重紫别过脸:“谁要你陪!”
卓昊不再客气:“昨日的事我还没算帐,看我怎么收拾你。”
重紫心虚,半晌道:“我又不是故意的,谁叫你先无礼呢。”
卓昊到底年纪大些,哪会当真和她计较,只是今日万劫会来,本想跟着出去见识魔界最强的魔尊,谁知却被父亲临时派来照看一个小姑娘,未免有些没好气。
“叫声哥哥,我便放了你。”
“才不!”
卓昊懒得再与她闹,丢开手:“还当真了,多少女孩子想叫我哥哥,不缺你一个丑丫头。”
丑丫头?她虽然没有云仙子好看,可哪里又丑了!不知为何,重紫竟莫名生起气来,怒视他:“丑小子!我师父比你好看多了,秦珂师兄也比你好看!你长得丑死了!”
卓昊瞪大眼:“你敢骂我?”
重紫挺胸:“就骂你!”
卓昊看着她半晌,忽然俯下脸一笑:“乖,再骂一句我听听。”
重紫真的再骂,可是这回却只见张嘴,听不到声音了。
卓昊大笑。
知道斗不过他,重紫气得脸通红,也不求饶,转身就走进房间,紧紧关起门。
区区一道门,对于青华卓小宫主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于是当卓昊穿墙进去的时候,看到小姑娘正红着眼睛坐在床上发呆。
长得漂亮的小姑娘,哭起来也不一样,比整天围着自己的那群丫头好看多了!卓昊暗暗赞叹,走过去往椅子上坐下:“罢了,说你丑是逗你玩呢,哭什么,女孩子就是麻烦。”
重紫看看椅子,长长睫毛扇了两扇。
真是漂亮!卓昊兀自得意,远远靠着椅背端详她,心情也好起来,最终决定好声气安慰她:“乖,只要你听话,我便替你解了法术好不好?”
重紫再眨眨眼,忍不住露出一丝幸灾乐祸之色。
卓昊眼力敏锐,发现不对立即收起笑意,呆了半晌,倏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面转身察看一面咬牙切齿道:“丑丫头,你……你……”
想到他ρi股上那只乌龟,重紫捂着肚子无声大笑。
卓昊气得笑,逼近她:“信不信我又把你丢海里去?”
重紫笑出眼泪,大眼睛水汪汪的,往床角缩。
这丫头料定他不敢呢,卓昊无奈,冰台墨法力清除不掉,待会儿来人看见,被捉弄两次岂不丢脸到家?此地偏僻,暂时应该不会有人来,不如赶紧去换过再说,于是他转身摔门而去:“既喜欢当哑巴,那就多当会儿,不许乱跑。”
目送他离去,重紫跳下床,走到窗前。
夜幕笼罩青华宫,海风吹得树木飒飒作响,海浪拍击声很大,脚底地面仿佛都在颤动。
重紫不笨,方才师父与卓宫主他们借口离开,肯定是魔尊万劫已经到那个什么龙之渊去救人了,不知道师父他们现在怎样?重紫担心得不得了,真恨不得出去找个人问问,可惜她什么都不会,乱跑的话,万一又像上次那样被风魔之类的捉住,只会给师父添麻烦,让他着急分神。
所以重紫最终还是乖乖地回到床上出神。
海风,海浪,近了又远,远了又近,一声声扰得她心绪不宁。
门外居然来了人!
“你还要缠着我多久。”说话的是个年轻女人,语气冷冷的很不客气。
须臾,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年纪应该也不老。
“待我破开结界,带你出去。”
声音低哑,却绝对好听,有点熟悉,又好象很陌生,略显虚弱,且透着许多疲倦,仿佛带着种催人入眠的魔力,或者是,什么都已无所谓,不在意。
时候还早,寿宴应未结束,其余知情人都去龙之渊对付魔尊了,谁会跑到这儿来?
重紫心生警觉,连忙踮起脚尖,挪到窗边偷看。
这一看,她险些惊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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