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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曹雪芹写成又删去的四、五叶中究竟有何秘密?

众所周知,曹雪芹原来所写的第十三回,回目中标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字样,大概详写了她与贾珍在天香楼上乱­仑­的情形,而这一偷­情­偏偏被丫环瑞珠和宝珠撞见(后来瑞珠触柱而亡,宝珠甘以秦可卿“义女”身份自行未嫁女之礼,“引丧驾灵,十分哀苦”,并到铁槛寺守灵后“执意不肯回家”,决心永缄其口,只求免死,这些现在书中都仍加保留),所以导致了“画梁春尽落香尘”的悲剧结局。但与曹雪芹关系极为密切的脂砚斋­干­预了曹雪芹的创作,他后来在批语中说:“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删了多少呢?他又在一处眉批中说:“此回只十叶,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叶也。”按最保守的估计,怎么也删去了两千多字。以曹雪芹的叙述文体,两千字中往往密聚着极大的信息量。以往一般读者总估计所删去的文字中大概主要是些较为Se情的描写,更有“红学”家考据出其间有“更衣”、“遗簪”等细节,但我以为还有至关紧要的东西,即秦可卿真实出身的揭秘。

贾珍看来对秦可卿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玩弄,他对她确有深厚的感情,甚至秦可卿死后他有“恨不能代死”的想法,这就派生出了一个问题:贾珍是什么时候爱上秦可卿的?是在秦可卿正式嫁给贾蓉之前,还是之后?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谜。我猜想谜底在那被删去的两千多字中本是已亮出来了的。

12.删去重要情节后只好“打补丁”

由于对“­淫­丧天香楼”的情节作了伤筋动骨的删除,巳写成的书稿必须再加整理,以求补上由于重大删除形成的“窟窿”,这对于曹雪芹这样的天才,也洵非易事。俞平伯先生早就考证出,为了把秦可卿之死说成不是上吊死而是病死,不得不在那之前好几回书中含混了时间的过渡,又不得不既写到她死讯传出后“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却又似乎一切正常,既删去了关于秦可卿真实身份的揭秘,又不能丝毫不交代她的来历,于是便到第八回末尾加了一段从养生堂抱来之类的看似明确却更含糊的文字,实际是打了一个“补丁”,故作狡狯,成云断山岭之势,弄得后来的读者越加好奇,也越加迷惑。

13.脂砚斋“命芹溪删去”的更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说是因为秦可卿有托梦之事,“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所以不再让她“当众出丑”,放她一马,把她与公公乱搞的情节删去,其实,恐怕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什么原因?曹雪芹在脂砚斋协助下写作《红楼梦》(当时叫《石头记》),早定下一条宗旨,并借“空空道人”之口在书中明文标出“毫不­干­涉时世”,实际上并不是丝毫不涉,比如为秦可卿买棺木时写到“义忠亲王老千岁”“坏了事”,便已有影­射­朝政之嫌,但片言只语,尚好蒙混,倘是一段明显的文字,那就很难躲过致密的文网了,所以为不惹麻烦计,还是删去为妙。

《红楼梦》原名《石头记》,早期雏形还叫过《风月宝鉴》,脂砚斋对­性­描写,应该说有着较开放的态度,关于贾瑞的种种描写,关于贾琏与鲍二家的、与多姑娘的描写,他都并未建议曹雪芹删去,而秦可卿的“­淫­丧天香楼”,已画进“册子”写好判词并写定了《好事终》曲子,他还是要曹雪芹四五叶地往下删,那劝告,恐怕就不仅仅是出于对­性­描写的过多过露吧?

14.曹雪芹父亲曹 为何替塞思黑偷藏金狮子?

《红楼梦》当然并不是曹雪芹的自传,贾家的故事也绝不是曹家历史的敷演,但《红楼梦》里当然融铸着曹雪芹的身世感受。

1728年,雍正六年,曹家终于败落,直接的原因之一,是查出曹雪芹父亲曹 替雍正的政敌塞思黑(雍正之九弟允禟,塞思黑据说是“猪”的意思,是雍正给他改的“名字”;另一政敌八弟允禩则被改叫阿其那,据说是“狗”的意思)藏匿了寄顿他家的一对“本身连座共高五尺六寸”的金狮子。允禟明明已经失势,逾制私铸的金狮子明明是一种标志着夺权野心的东西,曹 为什么肯敢于替其藏匿?除了种种复杂因素之外,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恐怕就是在那权利斗争波诡云谲,前景时常变得模糊难测的情况下,曹 这样的人物总想在表面忠诚于当今最高统治者的前提下,再向一个或几个方面投注政治储蓄金,这样一旦政局发生突变,便可以不至于跟着倾覆,甚至还可以收取高额政治利息。当然,风险是很大的。但那时类似他那样的官吏几乎人人都在搞那么一套,都是两面派或三面派、四面派乃至八面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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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探秘(5)

金银财物可以帮着寄顿,藏匿,人呢?特别是刚落生不久尚未引起人们格外注意甚至不及登入户籍的婴儿呢?难道不可以表面上送往养生堂,表面上托付给有瓜葛的不引人注意的、处于权力斗争漩涡之外的如营缮郎之类的小官吏抱去收养,而实际上却在大家庭的隐蔽角落中加以收留、教养,待到时来运转时,再予曝光吗?

事实上,雍乾两朝交替后,政局就发生许多微妙的甚至是相当明显的变化,曹家也一度从灾难中缓过气来,达到过短暂的中兴。倘若政局的变化不是雍正的儿子乾隆当上了皇帝,而是塞思黑活了下来并登上宝座,那曹家仅凭为其藏匿金狮子一事,不就能大受宠信吗?如果所藏不仅是金狮子更是活人,比如说塞思黑的女儿,那就恐怕不止是家道中兴,而是要进入到一个“新的历史时期”了!

但对这一类的事情,即使在小说中极为艺术化地极尽含蓄之能事地加以影­射­,也是非常危险的。

“天机”,还是不要泄露的好。

15.秦可卿出身的谜底可以大胆地猜一猜了

※她出身不仅不寒微,而且竟是相当地高贵,甚至有着类似北静王那样的血缘。

※但在皇族内部的权力斗争中,她的父母家族一度遭到惨败。她和她的一个兄弟不得不以送往养生堂的弃婴方式隐匿他们的真实血统和身份。

※贾府同她的父母家族有着非同一般的深层关系,故而在她和她的兄弟遭此巨变时决计帮助他们的家族将他们保存并藏匿起来。

※贾府没有道理直接出面到养生堂抱养别人“弃婴”,必须寻找一个合适的人物扮演此种角­色­。

※贾府找到了秦业。可能秦业曾得到过贾府的某些好处(营缮郎不难从贾府那样的大府第的扩建修葺工程中得到油水,而贾府与营缮郎之类的用得着的小官有瓜葛,也很正常),他当时恰好壮年无儿女,又不引人注意,到养生堂抱养一对儿女在世人眼中不至引出太多的訾议。

※那一对儿女,儿子可能确实因病死去,就只留下了秦可卿,而秦可卿也并没有在他家呆多久,就被贾府接走了,安排在一处有大家气象的环境中加以调教,说不定就一直在宁国府中当童养媳,似亲生女儿一般地养着。

※贾敬的出家修道,同被上层权力斗争吓破了胆、寒透了心有关,因而采取了逃避的态度。收养秦可卿的决策也许是贾代善作出的。贾代善死后,贾母始终秉承贯彻这一意志,所以后来视秦可卿为“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也许贾母曾有过将秦可卿许配给嫡孙的考虑,但贾琏、贾珠成年后都另有更相当的女子可娶,年龄也比秦可卿大得较多,而宝玉又出生得太晚,最后形成的局面是贾蓉最合适(据书上交代,贾蓉当年大约十六七岁,而秦可卿似比他还稍长,有近二十岁的样子)。

※但在收养秦可卿的过程中,贾珍爱上了这个渐显绝顶秀­色­的美人。贾珍不是在秦可卿嫁给贾蓉之后才爱上她的。贾珍早就对“有女初长成”的秦可卿垂涎三尺了。

※秦可卿懂事后也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血统,因此她心理上丝毫没有自卑自抑的因素。她甚至知道贾母等人一度对她与贾宝玉关系的考虑,因此她对贾宝玉有引诱之举并处之坦然,也就无足怪了。

※“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秦可卿确实是一个“­性­解放”的先驱,她引诱过尚处浑沌状态的贾宝玉,她似乎也并不讨厌她的丈夫贾蓉,但她也确实还爱着她的公公贾珍。如果我们对今人曹禺《雷雨》中周萍与繁漪的乱­仑­恋可以理解甚至谅解的话,那么,似乎也不一定完全站到同焦大一样的立场上,对贾珍和秦可卿的恋情那么样地不愿作出一定程度的理­性­分析。

※秦可卿成|人后同自己家族中的一些残余分子可能取得一些联系,因而能总结出一些大家族彻底覆灭的惨痛教训和一些得以喘息延续乃至起复中兴的经验,这便是她临死前向凤姐托梦的依据。

※《红楼梦》开始后的故事背景,可能是秦可卿真实出身的那个家族已摆脱了原有的政治­阴­影,甚而已逐渐给贾府前此进行的政治投资带来了政治利润,虽尚不到公开曝光的程度,对外仍称是秦业之女,实际上已是贾府中兴的一大关键人物,所以贾母等人才那么宠爱她,而下人们见此情状,纵使不明真相,也就都必然随之对她恭顺有加,她又偏善于娱上欢下,故而成为贾府内最富魅力的一大红人。

※谁知偏在这时发生了“天香楼事件”,她的猝死,给贾府带来了强烈的震动,“造衅开端实在宁”,“家事消亡首罪宁”,都是指她的死,堵死了通过宁国府向她真实的家族背景那边讨取更多更大的政治利润的可能。这对于整个贾氏家族来说,损失是太惨重了,“养兵千日”,竟不到“用兵一时”,便兵死而阵散。所以秦可卿丧事之隆重铺张,并不全是因为贾珍个人对她的露骨的感情因素使然。

※秦可卿,据前人分析,谐音为“情可轻”,倘若秦可卿不是那么“­性­解放”,或贾珍不是那样的一匹超级­色­狼,也许还不至于因“情既相逢必主­淫­”,而导致“箕裘颓堕”的糟糕后果。但这是“宿孽”,似乎也无可奈何。至于“兼美”,未必是因为她“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其喻意倒恐怕是指贾府这样秘密地收养了她,于她的真实家族背景和贾府双方,都是美事吧。

红楼探秘(6)

※秦可卿卧房中所挂的唐伯虎手笔《海棠春睡图》和宋学士秦太虚的对联,大概都是她自己家族的遗物,而非贾家固有的珍藏。“海棠春睡”以往都只从­淫­意上解,其实《红楼梦》中一再用海棠的枯荣来作为家族衰败复兴的象征,则“海棠春睡”正象征着“否”快达于极点、“泰”虽仍在沉睡中但可望开始苏醒。对联的上联“­嫩­寒锁梦因春冷”意味着政治气候尚还未臻温暖,但下联的“芳气袭人是酒香”则暗喻着好时将返,可举杯相庆。

※天香楼上的一场戏,当不仅是“皮肤滥­淫­”,也许贾珍在情而忘形之中,坦白陈述了打小将她调理大还有着明确的政治投机用意,而引起了秦可卿的极度悲怆,再加上瑞珠、宝珠的添乱,这才导致了她的愤而自杀。倘真有这样的情节,那脂砚斋下命令让曹雪芹删去,实在是太有必要了:你这不是自己往网里撞么?

也许,这样一些猜测,全经不起“红学”家的厉声呵斥,但建议普通的读者以我这样的“谜底”为前提,再把书中有关秦可卿的情节通读一遍,我想,恐怕还真可以把原来读不通的地方都读通哩!

再论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1)

我在《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一文(载《红楼梦学刊》1992年第2辑)中,已初步论证了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八回末尾关于秦可卿出身的交代,是鉴于删去了“­淫­丧天香楼”一节的四五叶(四五个双页)后,不得不打的一个“补丁”。

下面再提出十二个有关秦可卿的问题。倘若抱定秦可卿确实出身于一个小小营缮郎的家庭,且非亲生并是从育婴堂抱养的,那么,这些问题便全然不能解答;倘若把所谓“营缮郎抱养于育婴堂”只当作一道烟幕,而设想秦可卿实际上有着类似“义忠亲王老千岁”那样的家庭背景和血统,那么,这些问题便几乎全可得到不同程度的解答。不信请看:

1.第七回写周瑞家的遵薛姨妈之命,往各处送宫花,薛姨妈让她给迎、探、惜三春各送一对,给林黛玉两枝、给凤姐四枝,总计十二枝;送至凤姐处后,凤姐让平儿拿出两枝,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这本来倒也不稀奇,奇的是甲戌本有回前诗:“题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蒙府、戚序本亦有此诗,只个别字略异。试问:秦可卿怎么会“家住江南”呢?书中从未交代营缮郎秦业来自江南,而且,秦可卿乃营缮郎秦业从京中育婴堂抱养,既是弃婴,又怎能知其“家住江南”?难道那弃婴的父母,是千里迢迢从江南专程来将她送入育婴堂的么?倘是纯然出于贫困而不得不弃,有那从江南跑到北京的盘缠,又怎会养不活她呢?将她弃在江南就近处的育婴堂不就结了么?再有十二枝宫花的其他得主,怎见得就都不是“惜花人”呢?除惜春戏言“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呢?”以及林黛玉嫌“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外,凤姐、迎春、探春怎么就不惜花呢?更值得推敲的是“相逢”二字,此花为宫花,从宫里或相当于宫里出来的人得到此花,才可称“相逢”,因此,那后两句不等于明说秦可卿最有资格佩戴宫花吗?但以往人们都不注意这第七回回前诗,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2月北京第一版的《红楼梦》,也将此回前诗摒于正文之外。

2.第十回写璜大­奶­­奶­跑到宁国府去,原想为寡嫂金荣的母亲胡氏抱打不平,要当面“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谁知真见到尤氏后,“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便问“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谁知这就牵出了尤氏一大篇怜爱秦氏的话来,其中说到她嘱咐贾蓉,对待秦可卿要“不许累掯她,不许招她生气,叫她静静地养养”,而且,尤氏还作出终极判断说:倘或秦可卿有个好和歹,贾蓉“要再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这话听着,总让人觉得生疑,秦可卿就是模样、­性­情再好,那小小营缮郎的家庭背景,育婴堂抱养的卑贱血统,怎么会就达到“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的高不可攀的程度呢?就在《红楼梦》一书中,我们便看到了许多模样儿、­性­情儿都相当不错的贵族女子,只要辈分合适,都不难选出与贾蓉等公子匹配;怎么一个秦氏有病,尤氏便“焦得了不得”,“心里倒像针扎似的”,她除了在为一个儿媳­妇­的健康担忧外,究竟心里头还在为一种与秦氏­性­命相关联的什么东西在焦虑?

3.秦氏初病,一群大夫“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倒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裳”,这种讲究已超出了簪缨大族贾府的规格,因而贾珍对尤氏说;“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衣裳任凭是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贾珍还只不过是财大气粗而已,秦可卿却俨然公主作派。试问:一个营缮郎家里长大的弃婴,她怎么会有一种比贾府里更排场的更衣习惯?(更衣这一细节还可深究,当另为文探讨。)

4.秦氏临终时给凤姐的托梦,像“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树倒猢狲散”,“盛筵必散”,等等见识,当然都不可能是得自一贯“宦囊羞涩”的营缮郎之家的生活经验;而“于荣时筹划下将来衰时的世业”,“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等等具体指示,也只能产生于赫赫扬扬的百年大族在获罪败落后竟因荣时未能筹划而一败涂地的惨痛教训之中,绝不可能是来自营缮郎之家的家训。秦氏临终时在凤姐梦中对凤姐含笑说道:“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她回哪儿去?从她向凤姐预报元春的“才选凤藻宫”和省亲盛事,以及暗示贾府的衰败结局,口称“天机不可泄漏”,又联系到第五回中明言她是警幻仙姑的妹妹,则她所“回”的,显然非营缮郎家非育婴堂,也非如秦钟后来那样被许多鬼判持往地狱,而是去往“天上”。她的出身贵及皇族,不是已经暗示得很充分了吗?

5.凤姐惊梦后,“只听二门上传事之板连叩四下”,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是什么反应呢?竟并不是悲哀,而是“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这是为什么呢?“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怎么就没有一个人——特别是仆从老小中——想到她出自营缮郎之家,“好不容易嫁到贾府,才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没几天,就伸腿去了”呢?而宝玉对秦氏的死讯,竟“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闹了个“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这又是为什么呢?甲戌本脂砚斋有批曰:“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这话又该怎样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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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2)

6.秦氏一死,贾氏宗族四代计二十八人都马上赶来,而贾珍“哭的泪人一般”,又说“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边说边哭,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秦氏的父亲秦业,却是在贾府二十八人全聚齐后才到的,秦氏即使并非他亲传血脉,毕竟一小从育婴堂中抱来养大,按说他的悲痛,总不至逊于贾府诸人,但书中竟无一句交代他悲痛和落泪的话,全然只是一个丧仪中的小小摆设,这又是怎么回事?

7.贾珍用薛蟠送来的“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的一副板解锯糊漆以殓秦氏,该板“叫作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我以为“樯木”、“潢海铁网山”均非信笔予称,而都隐含着某种深意。“樯木”即桅杆木,乃航船上所用,此桅杆木也许是出自“天潢贵胄”的“铁帽子王爷”的“山”上,原是可以将贾家引航到“万年不坏”的境界中去的吧?不想却“坏了事”。(脂批说:“所谓迷津易堕,尘网难逃也。”)《红楼梦》中采取谐音法隐喻人事的命运归宿,尽人皆知,只是没有人在秦可卿的问题上多费些脑筋,依我想来,“秦业”很可能是“勤掖”的谐音,即勤于帮贾府掖掩秦可卿的真实血统也。否则,又该如何解释呢?

8.秦氏死后“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这很古怪,据周汝昌先生指出,清代有严格的规定,太监是不许擅自出宫的,更何况如此大摇大摆地“坐了大轿,打伞鸣锣”,去给一个本应视为无足轻重的贾府的重孙媳­妇­上祭,几乎是明目张胆地在犯死罪。怎么解释?脂批说“戴权”是“大权”之意,我以为“戴权”亦是“代全”的谐音,暗示他这样作是得到皇帝默许的,“代为矜全”的一种姿态。秦氏之死,与贾元春的得宠,几乎衔接着发生,而且秦氏死时托梦给凤姐,预告了此事,我怀疑这当中有重大的政治交易,即皇帝查明了贾府匿藏秦氏之事,秦氏不得不死,但因有元春的从中斡旋,因而准予“一死了之”,不仅纵容贾府大办丧事,也特准大明宫掌宫内相(即大太监)出面“代为矜全”。倘秦氏不过是营缮郎的一个抱养于育婴堂的弃婴,何能有此“殊荣”?

9.贾珍到邢、王夫人面前求允凤姐协理宁国府,说:“婶子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份儿上,只看死了的份儿上罢!”这话其实很不合乎传统,但倘若“死了的份儿上”不仅是一个侄孙媳,更非一个出自营缮郎之家的弃婴,而有着非同小可的背景与血统,那就又不足怪了,因而王夫人“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到这步田地”,便终于应允了他。否则,秦可卿的“份儿上”,究竟何所指呢?仅仅指她“死了”这一事实吗?

10.秦氏出殡时,“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等公侯都亲与送殡,余者更有郡王、侯爵伯爵家的头面人物及许多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地蜂拥而上,这难道都是礼仪上必须如此的吗?显然不是,第十四回明文写到,正当贾府为一个重孙媳­妇­办丧事时,便有“缮国公诰命亡故”,贾府只是王邢二夫人去“打祭送殡”而已,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宝玉……等绝对不去。而最可骇怪者,是秦氏不仅得到了东平王府、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的路祭,北静郡王还亲自出马,并且一出再出,“上日也曾探丧上祭,如今又设路奠……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毕,便换了素服,坐大轿鸣锣顶伞而来”。难道那死去的秦氏是他的亲妹子、亲侄女儿吗?何以如此厚爱?如此隆重?他的“入朝”事毕后直奔葬仪,与那戴权的从皇宫“坐了大轿,打伞鸣锣”,径往贾府,前后呼应,相映成趣,都不能不令人猜想到那背后确有天大的隐情!

11.北静王水溶在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请回舆”时说:“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之人也。小王虽上叨天恩,虚邀郡袭,岂可越仙 而行?”难道仅止是“并不妄自尊大”,“不以官俗国体所缚”?倘秦氏真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小营缮郎从育婴堂抱养的弃婴,仅止单纯是一个贾府的重孙媳­妇­,北静王有必要直待“滔滔然将殡过完”,才回舆归府吗?

12.秦氏丧事办完不久,正值贾政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热闹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尽管那夏守忠“满面笑容”地宣旨,贾赦贾政入宫后,“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而贾母尤其“心神不定”,直到终于知道是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听了方心神安定”,贾母及贾赦、贾政等心中究竟有什么鬼?“夏老爷”自然是“吓老爷”即“吓人一跳的老爷”的谐音,“夏守忠”呢?我前面猜秦可卿之死,有皇帝赐死的可能,且以达成提升贾元春的交换条件,则“夏守忠”的“守忠”,当为“遵守诺言”的含意。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那丧因中固然有“­淫­”情,但更有惊心动魄的隐情,那一天天香楼上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瑞珠和宝珠的一死一隐究竟仅仅是因为“无意”中撞见了“爬灰”­奸­情,还是另有深层缘由?她们会不会与紧急报告某项秘密消息或突发情况有关?否则她们是万不可能未听召唤就擅上天香楼的。另据周汝昌先生指出,“天香云外飘”,天香楼的命名显然与“逗蜂轩”之类场所不同,“国­色­天香”,非形容平民家出身的女子可用,那应是养育藏匿皇族女子的地方,所以天香楼应绝非一处仅涉情Se的空间,而也是一所隐蔽的政治舞台。我疑心那冯紫英介绍的张太医张友士,实际身份便是一名政治间谍,“友士”谐音“有事”或“有示”,即“有事而来”或“有所暗示”之意,他那些诊病的议论及所开的药方,都是暗语,应予破译(将另文探讨);秦可卿所得的病,其实是政治病,因她的真实家族背景的政治活动,已处于一个关键时刻,消息传来,弄得她心神不定,茶饭不思,眼神发眩,直至月经不调。张友士那“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的黑话,实际上是开出了一个政治上最后摊牌的时间表,因而写到“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否则仅凭那闭经的病情,似还远远论不到“大限”;第十六回写凤姐与远道而回的贾琏重聚,她炫耀自己协理宁国府一事时,说“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对于她来说,秦可卿之死并非“果然”而是“忽然”,可见秦氏那病,原非绝症,阖家上下对于她的死亡都并无思想准备,也正因为如此,在删却了“­淫­丧天香楼”的四五页之后,才越发地使那几回书的时间叙述上发生了无法合理解释的大混乱。

再论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3)

脂砚斋在这一回的批语说:“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值得注意的是“其事虽未漏”一句,指的什么?可以有下列两种解释:

(1)(原文中)秦可卿的真实出身虽然没有彻底泄漏,写她与贾珍的­淫­情未尝不可,但考虑到她那托梦给凤姐所讲的话实在让人悲切感服,所以让芹溪删去了“­淫­丧”的文字。

(2)秦可卿在托梦中所讲的那些话,虽然并没有自己泄露自己的真实出身(仿佛是别人委托她来讲那些话似的),但考虑到……还是让芹溪删去了“­淫­丧”的文字。

无论怎样解释,都有一个前提,即秦可卿的出身及病情及死亡里,都包含着有一个可能泄漏出的“天机”。庚辰本脂砚斋有条批语说“……可卿梦阿凤,盖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时,奈何奈何!”设若秦可卿确系一弃婴,则长大后嫁入贾家,死后如此风光,何来“生不逢时”的“奈何”之叹?

该是仔细探讨有关秦可卿的“天机”的时候了!这实在关系着对《红楼梦》一书许多重要问题的再认识、再理解!

“秦学”探佚的四个层次(1)

汇辑我关于《红楼梦》研究成果的《秦可卿之死》一书于1994年5月由华艺出版社推出,第一版的五千册书刚开始发行,与我争鸣的文章便连续出现,上海陈诏先生一篇长文发在贵州省红学会的《红楼》杂志1994年第二期,同样的观点,亦见于他为上海市红学会编、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之谜》一书(1994年1月第一版)所撰写的“答问”中;同时,山西《太原日报》“双塔”副刊又于1994年7月26号刊出了梁归智先生的《探佚的空间与限度》一文,该文副标题为“由刘心武、王湘浩的红学探佚研究想起”,读其文,则可知他的“想起”,主要还是由于读了我的一篇文章《甄士隐本姓秦?》(该文已收入《秦可卿之死》一书);这些与我争鸣的文章,我是只恨其少,而绝不嫌其多。关于《红楼梦》,值得我们争论的问题实在太多,最近我在一篇文章里说:“《红楼梦》因其传稿的不完整与其作者身世之扑朔迷离,给我们留下了刻骨的遗憾,也使我们在‘花开易见落难寻’的惆怅中,产生出永难抑制穷尽的‘寻落’激|情,我们不断地猜谜,在猜谜中又不断派生出新谜,也许,《红楼梦》的伟大正在于此——它给我们提供了几近于无限的探究空间,世世代代地考验、提升着我们的审美能力!”

关于《红楼梦》中秦可卿这一形象,以及围绕着这一神秘形象所引发出的种种问题,是最具魅力的“红谜”,虽然陈诏先生把我的探究说成是“形成了他所谓的‘秦学’”,并称“由于刘心武同志是著名作家,而他的观点又颇新奇动听,所以他的文章引起广泛的注意,曾在社会上产生一定影响。但在红学界,很少有人认同他的意见。”却也不得不承认,我提出《红楼梦》中有关秦可卿的现存文本“矛盾百出,破绽累累”,“这个问题无疑是提得合理的,富有启发­性­的”;梁归智先生也在讲述了他对我的观点的一系列质疑之后,这样说:“我知道刘心武同志是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秦学’阵地的。那只怕已经成了刘心武同志的一种‘信仰’。”他们二位在提及“秦学”时都未免是“借辞含讽谏”,但我深信“红学”的这一分枝——“秦学”,到头来是能被肯定下来,并繁荣光大的。说我的观点只是“曾产生一定影响”,这个“曾”字恐怕下得匆忙了一点;说“在红学界,很少有人认同”我的观点,以目前情况而言,可能如此,但一种学术观点,其赞同的多寡,并不能说明很多的问题;如果翻看我《秦可卿之死》一书由周汝昌先生所撰的序,当知即使在目前,也“吾道不孤”。

我确实非常珍惜陈诏、梁归智等同志的不同见解,“秦学”必得在坦率、尖锐的讨论中发展深化,我此刻心情正如商议结诗社的贾宝玉一般,要说:“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说出来大家平享!”

我且不忙针对梁、陈二先生对我的质疑、批驳,逐条进行申辩,我想先把我们之间的误会部分排除,这也是我希望所有关心这一讨论的人士弄清楚的。

我对秦可卿这一形象及相关问题的研究,严格来说,并不完全属于“探佚学”,也就是说,“秦学”不仅要“探佚”,也还要牵扯到“曹学”、“版本学”、“文本学”乃至于“创作心理学”等各个方面,它其实是“红学”诸分枝间的一个“边缘学科”;但为讨论起来方便,我们且姑将其纳入“探佚”的“空间”。

在我来说,这个“秦学”的探佚空间,它有四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红楼梦》的“文本”(或称“本文”)。众所周知,现存的《红楼梦》前八十回里,秦可卿在第十三回里就死掉了,是“金陵十二钗”里唯一一个在公认的曹雪芹亲撰文稿里“有始有终”的人物;可是,又恰恰是这一“钗”,在现存文本里面貌既鲜明又模糊,来历既有交代又令人疑窦丛生,­性­格既在行为中统一又与其出身严重不合,叙述其死因的文字更是自相矛盾、漏洞百出。亏得我们从脂砚斋批语里得知,形成这样的文本,是因为曹雪芹接受了脂砚斋的建议,出于非艺术的原因,删去了多达四五个双面的文字,隐去了秦可卿的真实死因,并可推断出,在未大段删除的文字中,亦有若­干­修改之处,并很可能还有因之不得不“打补丁”的地方。因此,“秦学”的第一个探佚层次,便是探究:未删改的那个《红楼梦》文本,究竟是怎样的?在这一层的探究中,有一个前提是非常重要的,就是曹雪芹对有关涉及秦可卿的文本的修改,是出于非艺术的原因,而非纯艺术的调整。那种认为秦可卿的形象之所以出现上述矛盾混乱,系因曹雪芹将其从《风月宝鉴》旧稿中演化到《石头记》时,缺乏艺术­性­调整而造成的说法,我是不赞成的。显然在一度已写讫的《石头记》文本中,秦可卿的形象是已然相当完整、统一的,现在的文本之矛盾混乱,除了是由于非艺术考虑(避“文字狱”)的删改,还在于第八回末尾所加上的那个关于她出身于“养生堂”的“增添”(即“补丁”);这是症结所在。概言之,“秦学”探佚的第一个层次,便是探究“在原来的文本里,秦可卿的出身是否寒微?”我的结论,是否定的。并对此作出了相应的推断。

第二个层次,是曹雪芹的构思。从有关秦可卿的现存文本中,我们不仅可以探究出有关秦可卿的一度存在过的文本,还可以探究出他对如何处理这一人物的曾经有过的构思,这构思可以从现存的文本(包括脂评)中推敲出来,却不一定曾经被他明确地写出来过。也就是说,我们不仅可以探究曹雪芹曾经怎样地写过秦可卿,还可以进一步研究他曾经怎样打算过;我关于甲戌本第七回回前诗的探究,便属于这一层次的探佚。我认为这首回前诗里“家住江南姓本秦”(脂批中还出现了“未嫁先名玉,来时姓本秦”的引句),起码显示出,曹雪芹的艺术构思里,一度有过的关于秦可卿真实出身的安排。我还从关于秦可卿之死与贾元春之升的对比­性­描写及全书的通盘考察中,发现曹雪芹的艺术构思中,是有让秦可卿与贾元春作为祸福的两翼,扯动着贾府盛衰荣枯,这样来安排情节发展的强烈欲望,但他后来写成的文本中,这一构思未充分地展示。我把他已明确写出的文字,叫作“显文本”,把他逗漏于已写成的文本中但未能充分展示的构思,称为“隐文本”,对这“显文本”的探佚与对这“隐文本”的探佚,是相联系而又不在同一层次上的探佚,因之,其“探佚的空间与限度”,自然也就不同。我希望今后与我争鸣者,首先要分清这两层“空间”。

“秦学”探佚的四个层次(2)

第三个层次,是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写、这样构思。这就进入了创作心理的研究。我们都知道《红楼梦》绝非曹雪芹的自传与家史,书里的贾家当然不能与曹家划等号;但我们又都知道,这部书绝非脱离作者自身生活经验的纯粹想象之作、寓言之作(当然那样的作品也可能获得相当高的审美价值,如卡夫卡的《万里长城建造时》)。我们不难取得这样的共识:《红楼梦》并非是一部写贾家盛衰荣枯的纪实作品,但其中又实在融铸进太多的作者“实实经过”的曹家及其相关社会关系在康、雍、乾三朝中的沧桑巨变。因此,我们在进入“秦学”的第三个层次时,探究当年曹家在康、雍、乾三朝中,如何陷入了皇族间的权力争夺,并因此而终于弄得“家亡人散各奔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从而加深理解曹雪芹关于秦可卿的构思和描写,以及他调整、删改、增添有关内容的创作心理的形成,便很有必要了。这个层次的研究,当然也就跨入了“曹学”的空间。比如说,我认为,曹雪芹最初写成的文本里,是把秦可卿定位于被贾府所藏匿的“类似坏了事的义忠老亲王”的后裔(注意我说的是“类似”而非必定为“义忠老亲王”一支),根据之一,便是曹家在雍正朝,为雍正的政敌“塞思黑”藏匿了一对逾制的金狮子,陈诏先生对此很不以为然,他说:藏匿金狮子尚且要惹大祸,何况人乎?因此,隐匿亲王之女“在现实生活中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我以为他“绝对”二字下得太绝对化了,诚如他所说,清朝宗人府是要将宗室所有成员登记入册的,即使是革退了的宗室,也给以红带,附入黄册,但康熙五十二年四月,在命查“撤带”革退宗室给带载入《玉牒》,以免湮灭的行文中,便有这样的说法:“再宗室觉罗之弃子,今虽记蓝档内,以宗人府定例甚严,惧而不报,亦未可定”,并举实例:“原任内大臣觉罗他达为上驷院大臣时,因子众多,将弃其妾所生之子,包衣佐领郑特闻之,乞与收养,他达遂与之……”可见规定是规定,即使是皇帝亲自定的,也保不其有因这样那样缘故,而暗中违仵的。我对秦可卿之真实身份乃一被贾府藏匿的宗室后裔的推断,是根据曹家在那个时代有可能作出此事的合理分析,因为谁都不能否认,曹家在康熙朝所交好的诸王子中,偏偏没有后来的雍正皇帝,却又偏偏有雍正的几个大政敌,这几个政敌“坏了事”,自然牵连到曹家,曹家巴不得他们能胜了雍正,也很自然,就是后来感到“大势已去”,想竭力巴结雍正,也还暗中与那几个“坏了事”却也并未全然灰飞烟灭的人物及其党羽联络,从几面去政治投资,也很自然。希望随着有关曹家的档案材料的进一步发现,《红楼梦》中的秦可卿与贾元春这两个重要人物的生活原型,能以显露出来,哪怕是云中龙爪、雾中凤尾。

第四个层次,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人文环境。《红楼梦》不是一部政治历史小说,曹雪芹明文宣布他写此书“毫不­干­涉时世”,他也确实是努力地摆脱政治­性­的文思,把笔墨集中在“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的情愫上,而且在具体的文本把握上,他淡化了朝代特征、满汉之别、南北之分,使这部巨著的风格极其诗化而又并非“史诗”。但这部书的创作却又偏偏打上了极其鲜明与深刻的时代印记,在有显示出作家所处的人文环境是如何地制约着他的创作,而作家又如何了不起地超越了这一制约,在“文字狱”罪网密布的情况下,用从心灵深处汩汩流出的文字,编织出了如此瑰丽的伟大巨著。秦可卿这一形象,正充分体现出了作者在艰难险恶的人文环境中,为艺术而奉献出的超人智慧,与所受到的挫折,及给我们留下的巨大谜团,以及从中派生出“谜”来的魅力。我最近写成一篇《〈红楼梦〉中的皇帝》,指出,《红楼梦》中的皇帝,你是跟曹雪芹在世时,以及那以前的哪一个清朝皇帝,都划不上等号的,因为书中的这个皇帝,他上面是有一个太上皇的,清朝在乾隆以前,没有过这种局面,而等到乾隆当太上皇时,曹雪芹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你却又可以从《红楼梦》里那个皇帝的隐然存在的描写中,发现那其实是曹雪芹将康、雍、乾三个皇帝的一种缩写,换言之,他是把对曹家的盛衰荣枯有着直接影响的三朝皇帝,通过书中一个皇帝对贾家的恩威宠弃,典型化了。探究康、雍、乾三朝皇帝与曹家的复杂关系,是弄通《红楼梦》中关于秦可卿之死的文本的关键之一,比如,为什么秦可卿“画梁春尽落香尘”之后,丧事竟能如此放肆地铺张,而且宫里的掌宫太监会“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这当然都不是随便构思、下笔的,这笔墨后面,有政治投影,因此“秦学”的空间,也便必须延伸到关于康、雍、乾三朝权力斗争的研究上去,其探佚的空间,当然也就大大地展拓开来。

我感觉,陈诏先生与梁规智先生对我的“秦学”见解的批驳,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把我在以上四个层次中的探索,混为一谈了,故而令我感到缠夹不清、一言难辩。现在我将“秦学”探佚的四个层次一一道明,庶几可以排除若­干­误会,使与我争论的人们,能在清晰的前提下,发表出不同意见,而我与见解相近者,今后也可更方便地与之讨论。

“秦学”探佚的四个层次(3)

至于“秦学”研究的意义,我已在若­干­文章中强调过,兹不再赘。

期待更多的批评与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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樯木·义忠亲王·秦可卿(1)

汝昌前辈:

得您端午大札,蒙您见告:近考“潢海铁网山”所产“樯木”即辽海铁岭山中的梓木,潢水是大辽河的主源,蒙语曰锡喇穆伦[或作楞],河自古北口以北流至铁岭之正北,此处明代设“辽海卫”,铁网山即铁岭甚明,夹一“网”字寓“打围”之义,盖清代在此有大猎场。梓木高而直,故似桅杆也,汉帝以梓作棺名曰“梓宫”,义忠老亲王即取此义,隐寓“帝位”(康熙太子胤礽与其子弘皙)。您说:可卿之殓竟用了“梓宫”之材,此中意味深长。极是。

端午大札早悉,迟至今日才回,是因为看了一个月的世界杯球赛,并应邀为报纸特刊写些侃球的文章,都是些速朽的文字,十足的板儿水平——《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有板儿将手中佛手换来巧姐手中圆柚当球踢着玩的情节——让您见笑了!

大札所示内容极为重要。《红楼梦》第十三回所出现的“义忠亲王老千岁”影­射­胤礽是很明显的。1676康熙十五年,才十八个月的胤礽由|­乳­母跪抱着完成了册封他为太子的庄严仪式,后来被­精­心培养长大成|人,康熙外出征战时他代理政务,六次陪同康熙南巡,可是1708年却在随康熙北狩的御营中被废——这“潢海铁网山”可是“千岁爷”“坏事”的场所啊!另外,斥废太子是当着全体在场的皇子及其他皇族权贵进行的,即是在“天潢贵胄”云集的情景下“坏事”的,“潢海”或许也还含有此层意思;而且被废后是以铁锁网状绑缚后押回京城的,当时随行的西洋传教士马国贤在其回忆录中有所描写,故“铁网山”我以为亦含双关——但随后不久康熙又后悔,1709年他将太子复位,到1712年康熙又再次将太子废黜;这过程里康熙其他十多个儿子中约有一半卷入了争夺接班人地位的权力斗争,但胤礽始终只是遭到禁锢而并没有被公开或暗中杀害。如果曹雪芹完全虚构,他可以说那樯木的原主已经伏法或者自裁,但他行文却是“原系义忠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坏了事”三个字里绵延着康、雍、乾三朝里波澜起伏惊心动魄的故事,胤礽在康熙朝就“坏了事”但并未一坏到底,到了雍正朝一方面对他严加防范,另一方面因为他已经不是最大和最难对付的政治威胁,雍正也还封他为理亲王,他在雍正三年病死(起码表面上病死),雍正准许他的儿子弘皙嗣其爵位(为郡王),这在您的《新证》和《文采风流第一人》等著作中都有极详尽的考证。曹雪芹祖辈、父辈与胤礽过从最密,常被人举出的例子就是胤礽的|­乳­母之夫(|­乳­父)凌普可以随便到曹家取银子,一次就取走过二万两。曹家当然希望胤礽能接康熙的班,即使“坏了事”,因为康熙在最终如何处置他上多次摇摆,胤礽究竟是否彻底失去了继承王位的可能,直到康熙咽气前一刻都还难说,曹家肯定不会中断与胤礽一族的联系,并且还要把宝持续地押在他和弘皙身上,在这种情况下,帮他藏匿财物甚至未及被宗人府登记的子女,一方面可以说是甘冒风险;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进行政治投资。您所提供的材料,进一步说明秦可卿这一艺术形象的原型,正是“义忠老千岁”的千金,她的睡进“梓宫”,正是“落叶归根”。《红楼梦》故事的背景,已是乾隆初期,乾隆为了缓解父王当政时皇族及相关各派政治势力间的紧张关系,推行了一系列的怀柔政策,曹家是受益者之一,这时不仅曹雪芹父亲曹 得以恢复官职,家境一度回光返照般地锦衣玉食起来,而且朝中有人——曹雪芹的表哥平郡王福彭是乾隆手下的权臣,所以那时大约十几岁的曹雪芹很经历了几年浸泡在温柔富贵乡里的绮梦般生活,这些史实虽经您一再申诉,但许多人直到今天仍懵懂地觉得“曹雪芹不是在南京很小的时候他家就被抄了吗?他哪来写北京贵族生活的生活体验呢?”其实曹雪芹恰恰是有这“最后晚餐”的体验的。当然,好梦不长,到乾隆四年,就爆发了胤礽儿子弘皙勾结另外几位皇族­阴­谋夺权的事情,弘皙他们甚至已经搭好了政权班子乃至服务机构(如太医院),据说还使用了明矾水来写密信(表面上看不出,需特殊处理才显露真意),《红楼梦》第十回,正文里说那张友士是来京城为儿子捐官的,却在回目里称他为张太医,而且开出那么个古怪的药方,这些细节我以为都有一定的生活依据,绝非向壁虚构。实际上弘皙欲成就“老千岁”的“大业”,摆出“影子政府”的姿态,在那时的贵族富豪家中已经不是什么绝密的事情,《红楼梦》第四十回在牙牌令里出现“双悬日月照乾坤”、“御园却被鸟衔出”的字样,实非偶然,都是当时那种政治形势的投影。但乾隆毕竟是了不起的政治家,他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这个严重的政治危机,斩草除根却并不大肆宣扬,甚至尽可能不留下什么档案,这就是为什么受到牵连弄得家亡人散各奔腾的曹家在那以后究竟是怎么个情况,竟总难找到具体详实材料的根本原因。一些人总以为雍正五年曹家在南京被抄后就“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其实不然,是在乾隆元年经历了一番回黄转绿,“三春过后”才终于“树倒猢狲散”的。《红楼梦》前八十回写的并非江宁织造时期的盛况,而是取材于乾隆初期曹家的末世光景,脂砚斋在批语里一再提醒读者“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所以说,弄明白了乾隆元年到乾隆四年曹家从死灰复燃又忽然灰飞烟灭这个写作背景上的大关节,才能真正读懂《红楼梦》啊!也只有弄明白了乾隆对“义忠亲王老千岁”那不知好歹的余党的深恶痛绝,镇压起来“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毫不手软,才能懂得脂砚斋为什么要求曹雪芹将有关秦可卿的故事加以删节,并且故意把她的真实身份隐去,偏说她是从“养生堂”里抱来的野种。

樯木·义忠亲王·秦可卿(2)

据王士祯《居易录》卷31,胤礽在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写过一副对子,大受康熙夸赞:“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与胤礽过从甚密的曹寅、曹 很可能常常引来激励子侄们向这位“千岁”学习。在曹雪芹的《红楼梦》里,我们可以看到“­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这样的联句(托言宋秦观句,但翻遍秦观文集也找不出来),还有“烟霞闲骨骼,泉石野生涯”(托言唐颜鲁公句亦无根据),其中,是不是多多少少有些个胤礽少年联句的影响呢?很可能,曹雪芹对胤礽这个牵动着他家至少三代人命运的神秘“千岁”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在《红楼梦》第二回里他通过贾雨村之口所说的那种秉正邪二气的异人里,也许就隐藏着一个胤礽。有些人总嫌“红学”的分支“曹学”“喧宾夺主”,其实,岂止应该把曹家的事情弄清楚,把胤礽这位“坏了事”的“千岁”的事情弄清楚,都是准确把握《红楼梦》文本真情真意的大前提啊!我的关于秦可卿这一艺术形象的研究,算是“红学”的一个小分支吧,虽被讥为“秦学”,我却不想改弦易辙,还要继续探究下去,因为我相信,只有把曹雪芹的身世以及写作背景,以及他不得不修改秦可卿出身死因的种种具体原由弄清楚,才能真正读懂《红楼梦》文本,也才能进入深刻的审美境界。

感谢您的一再指教,特别是多次提供资料线索,令我眼界思路大开!

溽暑中望您格外保重!

晚辈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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