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车停在哪里?”
“街对面。”他绕到了老头的身后。他口袋里有一条早已浸透了麻醉剂的手绢。他拿出了手绢。
“街对面?”老头有些犹豫。“我跟你说过,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跟你在一起,现在是白天,万一有人……”
“放心吧,没人会注意的。”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毫不犹豫从老头的背后伸过去,用手绢捂住了他的嘴,他听见老头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地说话,也许是在表达疑惑和愤怒吧,然而几秒钟后,身体就软了下来。
他将老头装入一个事先准备好的长条木箱。随后,他将木箱搬上事先准备好的行李拉车。就这样,他像拉行李一般将老头拉出了巷子。
如他所料,下午三点半,这条路上并没有多少行人。
他将木箱运到车上后,很快驶离了那个区域。
岳程看着父母穿过马路,走向对面的小弄堂。
“我们只能送到这里了吗?”他问陆劲。
“如果跟着他们走进那条弄堂,就可能会碰到蒋震的人,你希望他当着你父母的面逮捕你吗?”陆劲反问。
岳程无言以对。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那个拿着手铐等犯人的人,本是他,可现在却反过来了。他希望这场噩梦快点结束。
“他们进去了,我们走。”陆劲突然道。
岳程还站在原地。
“你父母不会有事的。蒋震一定会派人守在那里。”陆劲道。
他的话音刚落,岳程就看见一个男人从弄堂的深处奔了出来,他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掏出了手机。岳程立刻认出了他,他是蒋震的某个下属,曾经在医院出现过。
“喂!”已经走出好几步的陆劲又回过头来叫他。
这次,他立刻跟了上去。
“那是他们的人。”他用脑袋朝后一指。陆劲顺着他的目光朝那个方向迅速瞥了一眼,又加快了脚步。
在他们前方,有家大型购物商场。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商场。
岳程透过商场大厅的玻璃门,看到街对面的男人正在打电话,看来他并没有发现他们。他略微松了口气。
“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这里面应该有茶室或者咖啡馆。”陆劲提议。
“你挑地方吧。”
五分钟后,他们上了二楼,陆劲发现不远处有家甜品店,径直走了过去。
“喂,陆劲!那里有咖啡馆。咖啡馆里也有鲜奶蛋糕。”岳程道。他嫌甜品店人太多,他觉得现在他们需要一个安静的谈话地点。
“我现在不想吃鲜奶蛋糕,我想吃双皮奶和芒果西米捞。”陆劲兴致勃勃地说。
妈的,你是女人吗?你今年几岁?岳程心里骂道。
“正好有空位!”陆劲急不可待地跨进了店门,岳程无奈,只能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们很快落座。
由于那个座位正好对着门,岳程坐下后,一直心神不宁,陆劲安慰道:“你别担心,不会有人想到你现在在这里吃双皮奶。”
“是啊,谁能猜到我居然会吃这种东西。”岳程瓮声瓮气地答道。
“既然有人守在那里,你就该放心了,你父母不会有事的。现在还是说说你的打算吧。”陆劲津津有味地吃着他的双皮奶,“很明显,跟关仲杰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有嫌疑,我怀疑他是银行里的人。你得尽快让裴欣言弄几张截图出来,我好交给他们,让他们去找人。”
“截图她今晚弄好,我就让她发给你。”岳程勉强吃了一口面前的芒果西米捞,味道倒还真不错,他脑海里浮现裴欣言的脸,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这东西。“我想过了,”他边吃边说,“我还是得联系我们局长,我终究还是得回去的,就算他不可信,我也得相信他。对了,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
“那三个人可靠吗?”
“我也是今天才认识他们。只不过让他们打探点消息,无所谓可不可靠。再说我留了一手。如果他们有问题,我也有办法对付他们。”
岳程刚想问他留了哪一手,陆劲的手机就响了。
“可能是元元,我答应给她打电话,我给忘了。”可岳程却发现陆劲听电话的神情不对,“……叫什么?”陆劲问电话那头,“吴启南。”他念出了一个名字,对方又不知说了些什么,陆劲听了一会儿,最后说了一句“明白了”便挂了电话。
“不是元元吧?”岳程道。
“是方旭。就是那个私家侦探。”
“我记得。他怎么说?”
“他想起那个人是谁了。他说那人叫吴启南,口天吴,启发的启,东南西北的南,吴启南是诚信银行的副行长,今年59岁,明年退休。几年前,吴启南因为银行的一起内部失窃案,曾经找过方旭。后来,因为行长反对,这笔业务没做成。”
“银行发生失窃案居然不报警,却找私家侦探?”
“也许他们银行有些内幕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不管我们的事。”
“那个男人叫吴什么?”
“吴启南。启发的启,东南西北的南。很可能就是他雇用杀手对付你的。不过……”
岳程还没等他说完,已经拿出了手机,他拨通了裴欣言的电话。
“喂。”裴欣言的声音显得懒洋洋的,他想她大概在睡午觉。
“我有事找你帮忙。”
“又有什么事?”
“帮我查一个人。吴启南,口天吴,启发的启,东南西北的南。他是诚信银行的副行长,今年59岁。”他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啪啪敲打键盘的声音,“我要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学历背景,工作背景,以及他最近三个月的电话记录。——另外”他忽然想道,“我现在正好路过一家甜品店,你要不要吃芒果……”他朝陆劲求助。
“芒果西米捞。”陆劲道。
“芒果西米捞,还有双皮奶,你要不要吃?”
裴欣言沉默了片刻。
“快点决定好不好?”他最讨厌提问之后,得不到回答。
“嗯……我都要。”裴欣言语调柔和了不少。
“面包,你喜欢吃什么样的?”
“牛角。”
“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事情办完就回来。如果你查到什么,给我打电话。”
“好吧。”她道。
他按断了电话,发现陆劲在朝自己看,便道,“两样她都要。等会儿我带两份外卖回去。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陆劲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丢在桌上。
“楼下还有一个面包房,我等会儿再去买几个牛角面包。”
“跟她相处得不错嘛。”
“我让她别定外卖。”我答应要带吃的回去。”
陆劲看着他笑了,“其实仔细看,她也蛮漂亮的,只是不太会打扮。”
他瞪了陆劲一眼。
“少废话!我跟她完全是工作关系!她根本不肯下楼。如果定了外卖,那个混蛋冒充送外卖的冲进去怎么办?不管怎么说,她的姐姐也是因为我被人绑架的,她也是因为我陷入了危险,我总不能丢下她不管吧,我……”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们到目前为止是清白的。”陆劲笑着又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百元大钞丢在桌上,“看来,你最近可能经常要买东西给她吃,这些你拿着吧。”
“你好大方。”岳程嘲讽道。
“拿着吧,反正不是我的钱。”
岳程抓过钱塞进了口袋。
“我们还是说正事吧,”他道,“我现在准备去监狱看周觉,你跟我一起去怎么样?”
“就是关仲杰的哥哥?”
“就是他。关仲杰一定跟他说了不少事。”
“可是你现在的身份……”
“所以,我想让你进去。我在外面等着。”
陆劲一脸的不情愿,“老实说,我不太想回到那个地方去。”他道。
他刚刚才从那里出来,岳程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可是,除了陆劲,他现在还真的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替他去监狱见周觉。
“我知道你讨厌那地方,但是去见他,不仅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那家伙把元元打成那样,你难道就不想报仇?就因为他,你的宝贝儿子得早产,不然以元元的体格,肯定是足月生的胖小子,你说呢?”他循循善诱。
可是,陆劲并不买他的帐。
“我和元元是被害人,你是警察。抓犯人是你的事!再说,你不是要去找李中汉吗?你应该让他陪你去。”
“那我就去不成了!老兄!蒋震很可能早就盯上他了,只要我一露面,他就会派人抓我。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当狱警,我可以打电话给他,让他给你行个方便,现在恐怕不是探视时间……”
“如果你认识人,为什么你自己不去?”
“因为我只认识一个狱警,万一,别人看见我,报告蒋震怎么办?你现在比我强,你毕竟不是逃犯。——得了,那地方怎么说也是你老土地,怎么样?”他恳求道。
陆劲轻叹了一声。
“好吧。”他低头吃了两口芒果西米捞后,又抬起了头,“我跟元元商量过了,我们打算让你做我们儿子的干爹。也就是说,不管他将来是白痴还是别的什么,你都得一辈子爱他,如果我们死了,你就得一辈子关心他,照顾他。你答应吗?”他神情严峻地注视着岳程。
“不过是让你去监狱看个人,又不是让你回监狱。有必要……”他瞥了一眼陆劲,“行了,我答应,没问题。”
这时,他想到了前一天晚上自己跟裴欣言许下的承诺。试想假如裴欣言和陆劲两夫妇都死了,他要照顾的孩子还真不少,想想真是不寒而栗。
“吴启南……”有人在叫他。
“吴启南——”那人又叫了他一声。他朦朦胧胧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黑漆漆的小屋里,四周密不透风,他的头顶,则亮着一盏小灯。一个男人坐在他身边。他立刻认出了对方,对,就是他,就在不久之前,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几十分钟前,这个人用什么东西捂住了他的鼻子,当时,他马上就失去了知觉,不过,在昏迷中,他肯定了一个事实,他被袭击了。
“我在哪里?”他努力克制内心的恐惧,用平静的语调问道。
“在我的老巢,呵呵。”那个人站了起来。
“桑籍,现在几点了?”他问道。
“五点半。你已经睡了两个多小时了。你的体力到底是不行,岁月不饶人啊。”桑籍笑着凑近他的脸,神情带着嘲弄,“怎么样,现在醒了吗?”
换作平时,他一定会朝这个混蛋咆哮,可现在,他知道他必须克制,他现在完全在这个混蛋的掌控下。他必须静观其变。
“桑籍……”他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低声道,“快扶我起来,我的头昏沉沉的……”他向桑籍伸出了手,“拉我起来。”他几乎在恳求对方,但对方却纹丝不动地看着他。
“我看过U盘了。你前后共搞到5000万。”
他避开了对方的目光,这不是他喜欢的话题。他没必要,也不想跟任何人谈论他的钱。也没必要告诉任何人具体的数字,以及它们是怎么来的。那是他的钱,他的隐私。更何况,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桑籍,他的私生子会把他怎么样。他是要分更多的钱吗?如果仅仅是为了分一杯羹,他完全没必要绑架他,他们完全可以在一个中立地带(比如茶馆什么的)好好谈一谈。他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他想干什么?除了钱,他还想要什么?
这些猜想加剧了他的不安,他禁不住再度四下张望,他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有五、六平方大,四壁没有窗,看起来很像一个小型牢房,在其中一堵墙的上方还有一个探头。
“我在哪儿?”他问道。
“这问题你问过了。”桑籍冷漠地注视着他,“我刚刚查过你那些假公司的账户,每次钱一到账,你都会在两个月内,陆续将钱取走。一个礼拜前,那些账户全部清空了。吴启南,你明白这些钱是非法所得,只要你转账,就会被抓住,所以,你才会不嫌麻烦地一次次取出现金。可是,你不可能带着这么多现金到处跑。我想知道,这些钱,到哪儿去了?如果你开了新的账户,我要知道,你用谁的名字存的钱。”
难道桑籍不仅仅是分一杯羹,而是要全部?!
“你……能不能让我先出去?”他故意装糊涂,他不是傻瓜,“桑籍,能不能给我喝口水……我渴极了……”
“你渴了?”桑籍好像准备去给他倒水,却突然回身给了他一拳,他觉得自己的鼻子断了,他闻到一股血腥味,好像还有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他知道那是鼻血,“桑,桑籍……别这样,有话,我们慢慢说。你别忘了,我是你父亲。”
“父亲?”桑籍呵呵笑了起来,“你真的以为我是你儿子?”
这是什么意思?
桑籍看出了他眼睛里的疑惑。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老东西。你的儿子桑籍早就死了。他曾经是我的好朋友。因为他老妈生病,他不得不在舞厅打工挣钱……有一天,舞厅着了火……他没来得及逃出来……”
他的耳朵已经听懂了对方的话,但他的脑子还没跟上节奏。“你说,他,我的儿子……桑籍……那你是,你是谁?……”他蓦然盯住了眼前的桑籍,忘记了鼻梁上的疼痛。他记得多年前,这个人出现在他的工作单位门口,他怀里揣着他母亲的照片和那个女人写给他的信。信的确是她写的,他认得她的笔迹,她过去至少给他写过一百封信,那些信,有的他连拆都没拆就扔进了火堆。对他来说,她只是他风流一生中的一个过客。
当年他曾经在那个安徽的边远小镇住过半年,她是那里唯一的漂亮女人,而他英俊潇洒,又是从大城市来的,所以,自然而然的,他们走到了一起。可是,他从未想过跟她结婚。在调回城市前不久,他就向她提出“暂时分开”,他骗她说,将来有一天他会回去娶她,当然,这只是他的权宜之计,他怕她到单位闹事。他警告她不要跟他联系,因为这会影响到他的前程,一旦他前程尽毁将不可能履行当初的承诺,可是,他回城后,她还是不断给他写信。后来,她告诉他,她怀孕了。那是他看过的最后一封信,他给她寄了200元,让她尽快去堕胎。当时的200元不是个小数目,他觉得他对她已经仁至义尽。接到钱后,那女人就没再来过信,他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他万万没想到,若干年后,他会在自己的工作单位门口遇见他的“私生子”。
这个自称是他儿子的年轻人,有一张颇为清秀的脸,当年他大概16岁,外表看起来,跟普通年轻人没什么两样。不过,当他仔细端详对方的脸时,他发现这个自称“桑籍”的男孩身上有一种不同于常人的东西,他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个词可以形容那种东西,那就是,冷酷。
当年,16岁的桑籍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表现出来的平静令他印象深刻。面对他的冷漠、厌恶和接连不断的质问,他原以为这孩子会痛哭流涕,会痛斥他的恶性,会诉说那女人对他的思念,最后,可能会让他回去看看她——他可不想再见到那个早就人老珠黄的旧情人,可是,他听到的却是——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认我,我也不想住进你的家。”桑籍说。
他注视这孩子的眼睛,知道对方说的是真话。于是,他在惊慌中慢慢平静了下来。
“那你想要什么?”他心里在盘算该用多少钱才能打发眼前的这个少年。当时,他并不是有钱人,他只不过是一个银行的部门小头头。
“我要读书。你替我付学费。”
“你要读书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
桑籍冷漠地注视着他,他说不下去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三百元递了过去,“这是给你的,拿了钱就快走,我没功夫接待你,也没办法照顾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桑籍就不慌不忙地念出了一个电话号码。这着实把他吓了一跳,那是他家的电话号码。
“这个号码你怎么会知道?!”他吼道。
“你有一个女儿,比我小三岁,今年13岁。如果你不付钱,我就强Jian她,然后告诉她,我是她哥哥。”桑籍拿出一张女孩的照片。
那的确是他的女儿。她可能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在乎的人。而且,桑籍脸上的神情让他相信,这个16岁的男孩真的会说到做到。
于是,他屈服了。
在之后的五年里,他给了桑籍不少钱,他知道这个男孩学了电脑技术、英语、医学、驾驶甚至表演,他上的都是不需要注册真实身份的培训班,也就是说,如果用假身份证也能蒙混过关,这让他慢慢放下了心。不是正轨学校,就不需要说明家庭背景。看起来,桑籍的确无意进入他的家庭。事实上自从他开始每月负担桑籍的学费后,桑籍就再也没用他的女儿威胁过他,也从没提过他们的父子关系。
他们大约每隔两个月见一次面,都是他选择见面地点,然后,他们匆匆见上十几分种。见面时,他们免不了会聊几句,他知道桑籍住在郊区的某个地方,还知道他有自己的收入来源,因为在几年后,桑籍是开着车来见他的,有一次,他还看见桑籍的裤兜里揣着一张海外旅游的宣传单,还有一次,他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里偶遇桑籍,后者戴着金表,穿着蓝色条纹衬衫,身上洒着古龙水,看起来就像个阔少爷,他脸色阴沉,嘴边带着狞笑走向电梯,他身后则跟着一个看起来比他至少大20岁的女人。
他从未问过桑籍住在哪里,他究竟在干什么,平时靠什么为生。他生怕他问起这些,会让对方误以为,他想要加深父子间的感情。这个包袱,他甩都来不及呢。
只有一次,他看见桑籍在手指上玩弄一个宽边的金戒指。
“这是哪儿来的?”他问道。
“上帝给的。”桑籍仰头看看天空,笑着说。
这不能算是回答。以他的猜测,那枚俗气却可能价值不菲的戒指要不是他偷来的,就是某个女人给他的。
“现在,我要把它送给有缘人了。”桑籍说完就将戒指扔出了窗口。
这让他再次受了惊。那毕竟是个戒指,如果是真的,那可能值几千块,可是这个小子居然毫不吝惜地扔了出去。他这么糟蹋金钱,凭什么让我负担学费?
那一年,桑籍18岁,他原本准备中断支付学费的,但是,每次话到嘴边,桑籍都会说些似真似假,却又让他胆战心惊的话。
比如有一次,他幽幽地望着窗外,说道:“你知道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在哪里吗?坏人不允许别人说不,而好人正好相反。我就是个坏人。”他的手里把玩着一把小刀。
还有一次,他捂着脑袋,说他头痛得快裂开了,“有人把我关在笼子里,打我,用刀子割我,还念那些破诗给我听,烦死了,烦死了……”他满身酒气,像死狗一样趴在桌上,喃喃自语,“……他说如果我能逃出去,我就可以得到自由……他是个诗人……每个人都在笼中之鸟,有的人在笼中歌唱,有的人在笼中死亡……这是他说的……我不是第一个,但绝对是最后一个……呵呵呵呵……”他阴森地笑了起来,“知道他在哪儿吗?”他用穿着皮靴的脚狠狠蹬了两下地板,“他在下面。尸骨无存……知道吗?他最后居然说他爱我……他爱我……也许他真的爱我,不然我早就死了,他也教了我不少东西,他逼我念他写的诗,这个变态!”接着他有韵律地吟了起来,“……无论少年还是老朽,无论幸福还是悲伤,有个老师始终在你身旁,他的名字叫作,死亡——吴启南!”他突然叫他的名字。
“你喝醉了,你应该回去睡一觉。”他不想再听这些胡言乱语了,这些话让他很不舒服。
“你也是笼中之鸟。你被困住了。你想逃走,却逃不了。想一想,假如你没有结婚,你是不是更自由?假如没有在银行当什么经理,会不会更自由……”桑籍嚷叫着,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没把桑籍的话当真。因为那时在他眼里,桑籍就是个靠出卖色相赚取生活费的小混混,也许偶尔还会小偷小摸。他相信,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多半是他从书里或者录像带里看来的。他幻想自己曾经遭受囚禁,然后又幻想自己打败了一个残暴无比的虐待狂,这可能让他获得了些许满足。话说回来,只有那些从小缺乏良好家庭教育的人,才会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
他能想象桑籍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多糟,这都怪那个女人,她的错误决定毁了她自己,也毁了这孩子的一生。虽然桑籍很好学,但无论他怎么努力,有些东西注定永远无法改变,比如卑贱的出生。这个在阴暗角落里长大的孩子,可能注定永远得生活在阴暗里。这也更提醒他,要给女儿良好的教育和家庭氛围。可是一想到女儿,他又忍不住拿她跟桑籍比。同样是他的孩子,为什么一个如此健康快乐幸福,另一个却得永远生活在污水里?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同情桑籍了。
于是,他考虑良久,最终决定放弃了最初的想法。
他决定继续负担桑籍的学费。他觉得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不过,无论他怎么同情桑籍,他都从来没喜欢过他,他也从来没看出这孩子跟自己有半分相像。他也不像那个女人。现在谜底终于揭开了,原来他本来就不是他的儿子。
“你是说,真正的桑籍,他已经……”他哆哆嗦嗦地开口,他痛恨当初自己为什么没敢拉这个人去做亲子鉴定。当时桑籍对他说,“如果亲子鉴定的结果,我是你的儿子,我就要住进你家,跟你变成真正的父子。”于是,他选择默认,他不想冒这个险。
男人拿出一张泛黄的彩色照片,递到他眼前。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站在阳光下微笑,看起来健康,快乐,无忧无虑。
“这才是桑籍。”那个男人的声音柔和了很多,“他比我大两岁,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他的声音渐渐轻了,“他在舞厅唱歌,他扮成女人用假声唱,那是他的专长,很多客人都喜欢他,他说他想去北京学戏剧表演,他喜欢演戏,他很有天分……可惜他没能逃出来,他被烧成了灰……我想救他,可我自顾不暇,我被人绑架了……”
他顾不上消化这些惊心动魄的情节,只顾瞪大眼睛盯着照片,他发现男孩的相貌跟他的确有几分相似。他的眼圈红了。他觉得难过,但是,他不知道是为那个照片上的男孩,还是为自己。
“他,他就是桑籍?”他低声问。
没人回答他。
“那,那你是谁,你叫什么……”
“我姓李,随便你怎么称呼我。”这个男人站了起来,低头看着他,“你就不想知道你的旧情人后来怎么样了?”
“她,她……”他张了张口,没问下去。
“她得了肺气肿,一直病休在家,桑籍辍学到舞厅打工,就是为了挣钱给她看病。桑籍死后,她就自杀了。割脉自尽——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松了口气?”
他意识到对方在朝他微笑,但这笑容却叫他不寒而栗。
姓李的男人收起笑容,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一直拉到角落里,
他发现,那里垂着一个吊钩,他曾经在电视里看到过类似的钩子,在屠宰场里,工人们就用这种钩子钩住那些已经被屠宰完毕,砍成两半的牲畜。他禁不住吓得脸色发白,他的脚开始不听使唤了。
“知道桑籍最恨谁吗?他父亲!”姓李的男人揪住他后背的衣服,将他往前拉,他拼命挣扎,但他的力量根本抵不过对方的十分之一。
“不,不,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要……”他苦苦哀求着。
“知道桑籍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吗?——就像现在这样!”姓李的男人将他的双手捆住吊在铁钩旁边的横杆上。在黑暗中,他依稀能看到铁钩上的血迹。难道这家伙过去真的杀过人?难道他唠叨过的那些话都是真的?这种猜想让他吓得直哆嗦,他已经没力气挣扎了,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蔓延了他的整个身体。
那个男人用一个黑色布袋套住了他的头,他在战栗中等了两秒钟,蓦然,一根铁棍般坚硬的东西朝他打来。
“啊!”剧痛让他立刻大叫起来,他渴望有人能听见,可是他心里明白,这是个奢望。他能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
碰!又是一下,这次是膝盖,他又惨叫了一声,他知道他的膝盖很可能被敲碎了,疼痛让他近乎昏厥,他大声呻吟,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低落下来。
“求求你,求求你,看在我给你付了那么多学费的份上,求你……”他又哀求起来。碰!又是一下,这次是另一个膝盖,紧接着,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伸到了他的两腿之间,那个人好像在测试距离。恐惧再次扼住了他的脖子,他想乞求,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里就被狠狠打了一棍,这一次,他已经叫不出声了,他在黑色的面罩里,张大了嘴,浑身颤抖,口水、汗水和尿液一起往下滴。
他不知道接下去自己还会遭受怎样的折磨,他希望自己快点死。他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渴望离开这个世界。
这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钱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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