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扑上夙玉的那阵冰雹、那阵乌云,正是北京城里最为流行的家鸽。
“鸽子专吃五谷杂粮,在农村属于害鸟,进城之后在人家屋檐下一搭窝,主人家却认为财丁两旺,才有娄鸽来捧场,都急匆匆的给它们打窝。尤其是本朝,马上打江山,信鸽是功臣,贵族子弟盘鸽子玩,家里是不禁止的√鸽子就是养鸽子,二十四只叫一拨,要盘最少两拨,飞起来成行列队才壮观好看。鸽子窝一定要搭在前庭的跨院,或是马圈里,不能跟正房成直线,免得压了家主的鸿运。鸽子笼不论十层八层、三排五列,一律是坐北朝南,取其向阳通风,窝内干燥,上则防雨遮阳,下则避勋鼠阻狸猫√鸽子的每天早晚两次,必须把鸽子赶上天去围着自己屋子绕,越飞越高名为打盘。鸽子如果不这样训练,脑满肠肥,就成废物了。放鸽子之前,先分拨,二十四只一拨,要分只放上去打盘,每拨要选几只特别健壮的雄鸽,在尾部绑上壶庐,又叫哨子。壶庐有大小之分,哨子有三联、五联、十三星、十一眼、双岛连环、众星捧月之别,在天空翛翛翩翩,五音交奏,响彻云霄,真可以悦耳陶情。”Sg
夙玉心里想着李大叔给自己讲的京都风情,心想,“哪是二十四只嘛!说二百四十只我都信!吓死人了!”再看自己仍保持这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跨着院门的姿势,而身后青蓝两个都呆了,夙玉在两人眼前晃一晃手,小男孩都羞赧的闹了大红脸,低头给夙玉道不是。夙玉上前一步,看向走在前面的方择清,却被一声低笑吸引了注意力。
这该是里前门最近的一个套院,不长的一段抄手游廊,一边是窗棂屋檐,一边却是一堵未粉过的空墙,地面都铺的青石,满地都是不明黄色颗粒……
笑声却是从空墙上一个一人多宽的缝隙中传过来的。
笑声,夙玉听得很多。人人会笑,却未必笑的真心ˇ得爽朗,笑得甜蜜,笑的会心,笑的鄙夷,夙玉自己,微笑多是一个习惯,笑的无声淡然。而这阵笑声,却有一种音乐的韵律,且清且亮,好像一捧音符摔在耳边,随意的谱出奏鸣曲来,自信,而洒脱!
“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吧!只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才会笑的这般骄纵自信?”夙玉看那缝隙里光移影动,不知那人在做些什么,就回头来看方择清。而方择清耳朵动了又动,却是目不转睛,面无表情。半晌,苦笑着看了夙玉一眼,才对那人道:“六叔,这里有客!”说话间又是几拨鸽子飞上天空,却没有扑到夙玉这里了。
“我知道,是林家贤弟!我知人有怕老鼠的,有怕虫豸的,更有怕豺狼虎豹的,可却不知还有人怕信鸽,几只小鸟而已,脸色都白了?”这个声音又不想方才,而是清亮中夹着几分青涩,让夙玉更调低了此人的年龄。而话音未落,一个少年转过矮墙,轻捷的好像一只白鸽翩然——
“我这小童子都长大成人,成天窝在小格子里不得舒展,连飞都学不好。”
——他的眉毛好像苏绣,最灵巧的绣娘最纤细的手指,挑出最黑最亮的丝线,用银针画在清水一般的脸庞……
“我今天发了善心,开了这院门放小家伙松松筋骨,它们又吃了又玩了,偏偏吃饱了就踱着步子要回屋睡?”
——他的眼睛像湖水。狭长的眼中眸光流转,像在最晴朗的秋日,盛起了最清澈的秋水……
“可是你们来的真巧!我才知道这小家伙儿也是欺软怕硬,见了小明,就乖乖的飞上天去了!”
他穿着月白的细布棉袍,蟹壳青的比甲,腰间系着一条银色丝绦。漆黑的头发也用银绦束好,随意的披散下来,直落腰间°丽挺拔的像一株白梅傲雪。
“也许,是见了新客,见人间有如此清雅之人,鸟儿若不奋发,怎不抒心中赞叹之情?在下方天欣,见过夙玉贤弟!”
夙玉见到他腰间打得乱套的结子和没有理平的袖口,联想方才忙乱的影子,便知道这方小爷是脱了大衣服忙活鸽子,见有人来才急急忙忙的穿上衣服来打招呼,心想方世伯的幼子还挺有趣的,不过这人可惜了自己飘逸出尘的音容,一出口和人也差不多,还讥讽自己被鸽子吓呆!真不厚道。夙玉有心回报几句,却又违背自己不欲与这些人深交的本意,便但笑不语。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方家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方英华方大学士,他是克妻的!
方英华,中状元的时候已有发妻伍氏,已生长子天行次子天勤,本该享享诰命夫人的福,却在方英华做官的第二年病逝〗年之后,方侍讲续弦郝氏,这位夫人是他房师的次女,为他生了三位千金,天美、天娇、天娥。又因频繁生育,虚弱而死。又过了两年,方大人再娶继室梅氏,是妻子的表妹。梅夫人多年未孕,直到年近三十,才生了排行第六的幼子天欣。所以方英华三房夫人,共六个子女,都系嫡出。
彼此见过,互通姓名。夙玉便无话可说,只等着方择清带自己离开。方择清看向天欣,方天欣却踌躇不已,一反方才的活跃,他蹭了两下靴子,抬头看看侄子,似乎下了决心似地,问夙玉道:“林贤弟,方才放鸽子我不是故意的,贤弟雅量,不要怪罪我!”夙玉没想到他会道歉,猜他好像有话跟着后面,会心笑道:“我哪里会和鸟儿置气?方兄又不是故意的?”方天欣没想到夙玉会这么说,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了!”又见夙玉定定的看着自己,一副等自己说话的涅,惭笑道:“我方才听贤弟家人说,贤弟是从痔郎府里转到这里的,就像问贤弟一件事,才等在这里——”
夙玉听着天空中越来越燎原的壶庐奏鸣,心说,你不是在放鸽子吗?怎么等我了?可是听到这话,连方择清都是一副有话想问的样子,“原来世叔是从侍郎府里来吗?”
“请问,两位有什么要问?夙玉一定知无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