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此去省亲,被赎身之语触动了女儿家的心事,回府翌日便病倒在床。本是满腹愁绪无可诉,谁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虽病得神志模糊,却也知道了宝玉心意,明光之中与其箴谏三法,许定终身①,才安心堕入黑甜乡。梦中花好月圆,志得意满,别一种温柔之时,突然间,一声怒喝惊醒美梦,唬的她冷汗淋漓,一下子坐起身来,原来是李嬷妈又来闹了。袭人惊魂未定,知她不过是见自己病者,趁势排揎自己,少不得轻轻分辨几句,谁知李嬷嬷骂的愈发狠毒,口中“妆狐媚”“配小子”的不停,袭人听了,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
还好屋子里众姐妹在,都帮着袭人说话£月小声给李妈妈赔了好一番小心,说的在情在理,不卑不亢,可是如此,愈发惹得了李嬷嬷恼怒,大声吵嚷起来$雯是个暴烈性子,挽起袖子便要去对碰,秋纹碧痕等人与袭人一体,听得不忿,也纷纷摇旗↓此时,只听屋子外一声娇叱,竟是鸳鸯来了!一屋子人你瞧瞧我,我瞅瞅你,竟不知她是何时来的,忙胡乱收拾两下,迎她进来。zee
鸳鸯进了屋里,也不落座,四下扫一眼,脸上带了笑,温声道:“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才睡了个安稳觉,咱们自己的院子里就斗鸡放炮的,成日都说守礼,眼下这屋里屋外听得真切,人都不见了,都在这里呢!?”麝月们忙自认不是,设座的设座,沏茶的沏茶,请鸳鸯消气。惟李妈妈听她口里都是责备,虽未指名道姓,意思里却全是自己的不是,抹不开面子,坐在地上就耍赖大哭道②:“你们都是好姐姐、好妹妹,穿着一条裤子,当然互相护着!叫我问谁去?谁不和你们一伙的?谁不给你说话?”又指着袭人大骂道,“你个骚蹄子惯会迷人,现在要来害我呢!我只和把那些事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了,看你还要我的强!”
袭人听了此话,登时眼前一黑,瘫软下去£月连忙上前掐人中哄了她醒来,也忍不住与晴雯一同与她分辨。鸳鸯无端被牵扯进来,听了更怒,道:“李奶奶诚心不与我们过年不成!现在可是谁在要强?”一旁溜走躲事的,笑来看热闹的,门帘子响动不停。终于此时,宝玉回来了,李嬷嬷想着自己委屈,怒火便转了过去,连声控诉,就近说起昨日糖蒸酥酪之事,宝玉见满屋子混乱,真一个头两个大,正想着措辞,可巧凤姐刚在上房算完输赢帐,赶来劝架。只见凤姐进门,先拉了李嬷嬷,笑道:“好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李妈妈有了台阶,脚不沾地的就走了去,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
屋子里人拍手笑道:“亏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鸳鸯叹道:“你们小声些吧,一个院子里面,还嫌不够闹吗?正房老太太正睡着,隔壁林姑娘夙大爷还在,大正月里各退一步,何苦这么嚷呢?”宝玉点头称是,又为袭人辩解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儿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帐上。”一句未了,晴雯在旁冷笑:“谁又不疯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带累别人!”说着冷眼看了袭人一样,摔了帘子就走,鸳鸯斜眼打量了两眼,笑道:“这可就不关我事了!”说罢也走了£月看了一眼,忙追晴雯去了。其他人见她们又对上了,害怕惹火上身,顺势走了大半。宝玉纳闷道:“我又怎么惹了你们了?”
此番吵闹之后,袭人出了几身冷汗,神智清明起来,回想今日所为,暗觉不妥,啜泣着拉着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又想到李嬷妈所语,头一沉,就倒在床上。宝玉忙又查看,探她脉息却比晨间好上许多,便亲自拧了手巾给她净面,慢慢唤她醒来,又端着药就枕与她吃。袭人见他这样,禁不住又流泪,又怕宝玉烦恼,想起那个什么乳酪酥酪的,便借口问了。宝玉见她渐有精神,心下一松,便也随口答了,才想起那间店就在袭人家门口,心中惭愧,便笑道:“本想看你去了,谁想门口遇见夙玉他们。等下次你家去,我于你东西捎去,再早早回来。”袭人听得此话,心中悲喜交加。悲的是,宝玉过门不入,自己确实奴婢贱命,比不得宝玉心里表少爷尊贵。喜的是,宝玉言语亲昵,“下次”云云,只想着自己的体面,竟然有些与自己一起会亲戚的意头……。软软躺在床上,忽想起昨日若得宝玉来家,母兄可是会认可很多,哪需的自己一个女儿家说出那么放诞的话来!不由得埋怨起夙玉怎么不识趣儿。又想到自己身为奴婢,怎么可以痴心妄想,非议起亲戚少爷来?这可不算没廉耻吗?她是病中人,身心疲惫,最容易胡思乱想,看到宝玉给她胳膊放回被子,还亲自守在床边,袭人眼中酸楚道:“要天长日久,只管这样,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说着就沉沉睡去了。宝玉听了,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痴痴的守在这里,直至深夜。
次日走早上,袭人便退了热度,病却愈发的不好,身上只是懒懒的,没有气力。宝玉以为药不对症,还欲请太医来,袭人连忙拦住,急道:“我是哪个牌位的人?你若和老祖宗这么说了,我可活也不活?”宝玉道:“那也不能干拖着?我就说是我病了!——若不然,我去问林妹妹,她那里药最全,还有个供奉在呢!”麝月正端来水盆要给袭人擦洗,听了便道:“药就罢了,那个供奉可别请来,总是蒙着个脸,见了渗人。”袭人还要推脱时,鸳鸯又来了。
秋纹迎了过去,笑着问好,打趣道:“姐姐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一会儿怎又有功夫来了?”谁知鸳鸯并不接口,眉间还似有忧色。她见袭人仍是躺在床上,一头乌鬟蓬蓬的搭在枕上,唇色泛白的样子,便对宝玉郁声道:“这回确实有事了。”众人连忙相问,鸳鸯叹道:“昨日我来的时候,老太太还在睡着,回去后已经醒了。我本压着事情没有多语,老太太也没多问,我便以为这事儿过去了。今早上,老太太便就让我来看袭人如何了,还道若是不好,便挪到外面养病去,能病好了再回来。我这里有以前老太太赏我的丸药,最急效的,我本想留着给我娘捎去,现在带了来,宝玉你看看,也不知对症不对?若是对有用,赶紧吃了,明儿说不定就好了!”秋纹正伸手接药,猛然警醒,奇道:“袭人能到哪里养病去?”说着众人一惊,看向袭人,心道难道是要放她回家去不成?袭人面无血色,一时心如死水。宝玉急了,就要去求贾母,鸳鸯麝月忙拦了下来,劝他想好说辞。
正都一筹莫展,晴雯三两步走了近来,把梳妆匣子往床上“哗啦”一放,看的众人一愣,只听她嗤笑道:“求有什么用?!赶紧的好了是正理!”说着向袭人道:“你昨日吃了药,今儿已好了,正经的起来洗个脸,换件衣裳,好好地梳个头发。大过年的也别素着脸♀屋子里这么多人也不缺你干活,就在熏笼上眯着,还需得什么太医?”众人听得呆着,麝月先反应过来,笑道正是。说着边和晴雯忙着给袭人换了家常的打扮,边着小丫鬟重新整理了床铺。袭人病中七成心病,虽然惶恐,此时也已镇静下来,又有姐妹们给重新梳了头发,涂脂抹粉,气色也好了起来£月就扶着袭人往自己屋子里去休息(袭人从来都和宝玉睡着一个屋子里的,有时还同床睡)。袭人看着晴雯冷冷地神色,含泪道:“好妹妹,多谢了!”晴雯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可吃不起!”说着抓了一把百合宫香扔到香炉里,向宝玉道:“你也别忙着省心,去求求林姑娘,人不请来,问问也好。好歹你还要个地方煎药!”宝玉才想到,若是袭人“好了”,这药是不可以煎了,还真得黛玉帮忙遮掩过去,便急忙要去。鸳鸯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去招人厌?还这么没成算的!这么早,人家可不给你开门。”又安心道:“既这么着,我就走了,这药可也不留了!”宝玉拱手道谢。想起上次去黛玉那儿,还是袭人一路上追着自己给自己加衣服,闹得满院不宁,便看了袭人一眼,握着晴雯的手,笑道:“既这么着,你替我跑一趟可好,她们总是理你的!”晴雯蛾眉高挑,道:“我可没有那么大面子!”话这么说,人还是去了。宝玉这才放下心来,转头看向里面,腥红门帘静静地将绛云轩隔开大小两半。内室里,袭人倚着麝月,痴痴的撑着门框,眼泪串成珠子,黯黯地落到地上……
上房里面,贾母正把玩着元妃赐下的沉香拐拄。她戴着水晶眼镜,手里执着弗朗斯进贡的纯金象牙柄放大镜,惬意的躺在百寿紫檀嵌玉罗汉床上,身下铺着皮褥,身后倚着厚厚的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枕,琥珀屈膝跪在脚踏上,拿着美人拳地给她捶腿。贾母看了一回,笑了一阵,又用手帕揉了揉眼睛,向琥珀道:“我够了,你也轻筏一会儿,林丫头和她弟弟做什么呢?怎么今儿个宝玉没急着去?告诉她们早些来,在这里吃中饭,我老婆子等着她们一起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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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八抬大轿”隐意。
②李妈妈原话是对宝玉说,“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了。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了”♀两句话细细品来,有滋有味啊,呵呵呵……
写在这里:袭人晴雯麝月的关系很有意思,袭人是水,晴雯是火,麝月呢,很像土属性,专司和稀泥。水火不容,但是多数时候,袭人晴雯还是和谐相处的,真像很多文中写的处处针锋相对,那是不合规矩的。她们有相互扶助的时候。但是所谓性格决定命运,袭人为人如何我们不提,她的态度永远是委婉与人留有余地的,所以人人说她忠厚,而晴雯,我们不要总说她的娇纵任性,甚至对小姑娘的刻薄。她性格中有热忱刚烈的一面,只是会把好心做的让人不快。细细想想,原著中宝玉房里大丫鬟的关系看上去不是很和谐吗?一强一弱一拉架,别人那儿还真没这种生活气息呢。
……修改自《省亲》至本章,今日在单位审核了198篇文档,太累眼睛了,明日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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