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幽微,噼啪轻响,似是桐油烧尽,而她的双眸凝注着他,莹润地几乎要滴出水来。他只觉这寝殿里竟热得令人头晕目眩,暗骂一声,便待扑上——
“哗啦”——
莞席皱起,书案被他的衣角蓦地带翻,案上重重叠叠的书简全部朝他二人砸落下来!更可怕的是书案一倒,案边的书架也晃了一晃,架上的书可比案上多出十倍不止——
顾渊大惊,立刻朝薄暖一扑护住她头脸,拿自己的脊背硬生生地受住了那些边缘粗糙的简册!
“哐、当”。
最后一片木牍掉落的声音。
薄暖屏住呼吸,一片黑暗之中,她被团在顾渊温热的怀抱里,听见他近在咫尺的急促心跳。
她伸出手来——又惊落二人身上的书简,其声清脆——轻轻地抱住了他贴身医王。
不知过了多久,他笑了起来。
笑声清越,带得胸腔震动,入得她耳,一片酥麻。她微微恼,全身都热得不似她自己的,“孔夫子,书太多,被书砸了,很好笑么?”她没好气地道。
但听他带着闷笑的声音传来:“阿暖你说,我要怎样才能成事,啊?”
她一呆,“什么?”
他终于抬起身子来,衣冠散乱,剑眉斜飞,眼底全是风流,伸手勾了勾她的下颌,“下回,下回必不致出这种幺蛾子。”
她还是没有听懂,而他已坐起身来。看到地上散乱的竹简,皱了皱眉。
她知道他洁癖犯了,正欲唤人进来清理,他已拿起她方才写的诔文,“你不开心的,便是这件事情?”
薄暖默了片刻,“你又知道我不开心了。”
顾渊抬眼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是一副水晶的心肝,早被我看个透。”
他语气虽揶揄,神色却端凝,她总感觉自己又遭调戏,却不知何从说起,只低声道:“我觉得文充仪可怜……”
顾渊将诔文放在案上,烛火映照他的侧脸,轮廓如削,“太皇太后心狠。”
她拉住他的袖子,像一只缠人的小兽,低喃问他:“太皇太后点了增成殿,你当真不去?”
他朝她望回来,眉头紧锁,好像没有听明白她的话,“你什么意思?”
她低首,讪讪地,“我怕再出文充仪这样的事情……”
“你怎么还不明白?”顾渊一声冷笑,“我若当真去了增成殿,她们才要遭殃呢。”
薄暖身子一震,“不,分明是因为,因为文充仪来见了我……”
“不会这样简单。”顾渊斩截地道,“这个事情我会派人继续查下去,你不必再管了。”
薄暖咬了咬唇,不言。
他侧首看着她,眸光似灯中飘摇的火芯,幽暗地燃烧,“还有,这一辈子,你再也别想把我推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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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端端的,怎么会染了疠风?”顾渊这日回到宣室殿,终于过问起文绮的事情。
他皱紧了眉头,神色冷峻,叫孙小言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回答:“太医说是举动不慎,约略接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顾渊轻敲着墙上悬剑的玉剑首,沉吟。
“陛下,”孙小言又凑前几分,“长秋殿的王常侍说有要事奏报……”
“王常?”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朕记得他当随着梁太后,不可出长秋殿的。”
“是是,”孙小言连连点头,“可是他这次,竟带来了梁太后的血书!奴婢们说什么也不敢拦……”
“——胡闹!”
顾渊将拳头往墙上狠狠一捶,那柄剑乃至于跳了出来,直往冰冷地面上堕去!长剑摔在地上,顾渊伸足一踢,便踩过了它。
“宣专职美女保镖!”
不过一年的光景,王常已老了很多,鬓边白发飘萧,再不见当年眸中犀利的光,耷拉的眼皮下神色掩得更深。他进来时,先是看到了地上那柄被踩踏的礼剑,而后才是一袭冷漠玄衣的皇帝。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天子,神色间的清冷已不复他所能识。
他双膝跪下,将那一卷雪白血红的帛书高举过顶:“老奴奉长秋殿手札,请陛下过目。”
顾渊冷笑了一声。
“阿母不甘寂寞,竟连这种法子也想出来了?”他冷冷地道,“朕不想看。”
王常顿了顿,“太后交代,这手札,陛下无论如何要看一看……”
“无非是为文表姐伸冤罢了。”顾渊一掀衣摆坐了下来,“莫说阿母想伸冤,朕也想伸冤呢!若不是阿母起初要召宗室女子入宫,太皇太后又何得见缝Сhā针,让文表姐住进增成殿来?但进了宫,就要有个死于非命的觉悟!”
王常默了许久,将帛书收回袖中,“陛下天命聪颖,太后定当欣慰。惟大靖以孝治天下……”
“让阿母好好待在长秋殿的旨意不是朕下的,是太皇太后下的。”顾渊径自打断了他,“才前有个叫聂少君的给阿母求情,御前廷杖二十,想必阿母也是知闻的。”
“太后的意思,并不是强求陛下去长秋殿看望,又或强求陛下开恩许她自由。”王常的话却出乎顾渊的意料,“太后的意思,是请陛下在面对太皇太后时,三思后行。”
顾渊的手指轻轻往桌案上敲着,“哦?”
“太后说,陛下是明君圣王,当忍常人之所不能忍。”王常的话音好像永远都没有起伏,“太后当初为了陛下,能忍住一时怨怼,带陛下远去梁国;今日文充仪之死是纤芥小事,陛下为了大靖朝千秋基业,切不可乱了大局。”
顾渊的眉头一跳,“纤芥小事?”
王常躬身。
“这恐怕不是阿母说得出来的话。”顾渊一笑,“是你自己的话吧,王常侍?你今日所来,究竟是奉了哪个太后的懿旨?”
王尺后,顾渊一脚踢翻了书案。
奏简稀里哗啦散落下去,外边的孙小言听见声响,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看大惊:“陛下!”
顾渊已负手背过身去,长发随玄衣如墨,寒风拂起长袖上飘然欲飞的金线,却永远也飞不出去。“太皇太后在威胁朕。”他的声音低沉如夜。
孙小言没有听懂,不敢接话。
“她威胁朕……不要彻查文表姐的死因,不要与阿暖诞下皇嗣,不要再去惦念长秋殿里的阿母!”顾渊咬紧了牙,“朕……”他突然转过身来,灼烫得蒸腾出水汽的双眸死死盯着孙小言,“朕是男人,朕是皇帝,朕不是她薄家的傀儡!”
孙小言终于明白了,而在这明白之后,心中缓缓流溢出无能为力的悲怆。
“陛下……陛下!小的不会什么大道理,小的只听过一句话,叫‘忍无可忍,从头再忍’!”他伏拜下去,狠狠地三叩首,泣声道,“陛下便不是为了天下黎民,便只是为了宜言殿里的阿暖,也当从头再忍啊!”
顾渊看着他弓下去的背影,许久,终于转过了身去。
“陛下……”孙小言颤声道,“您与阿暖还有很长的时日,她会理解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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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雨飒飒,不知从何时起转成了冰霰,自窗中望去,一片苍灰的冷官途匪路桃花运。顾渊畏寒,乃至不愿出门,不上朝的时候便命人将宣室殿的奏疏都挪到宜言殿来批。这一来可苦了薄暖,她夜中最是浅眠,一丁点声响都能闹得她睡不着,更何况是一个大活人在她房中刷刷刷揽竹写字?
夜已深了,她卷着被子躺在床上,望着那梁帷之外的一丛灯火中那挺秀洁净的背影,听见外面雪花轻轻贴落在窗棂子上的声音,忽而有击柝的宦官经过殿外,尖细的嗓子报了四更……她第五次问他:“温室殿的炉子,不是比我这边暖和得多么?你既要熬夜,便该去那边。”
“谁说朕要熬夜了?”他头也没抬一下,话音淡淡的,摸不透喜怒。
“这都快天亮了!”她苦笑,“陛下日理万机,怎不稍稍分忧于臣下?”
“你自可去看,你阿父那里也有一堆。”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挑眉,“要正旦了,哪家都不容易。”
她又躺回枕头上去,漫然接话:“天家可不是寻常人家。”
“是是是。”他嘴角微勾,“朕听闻天家的人熬夜,都不是为了这种苦活。”
她一愣,“那还熬夜作甚?”
他不说话了,又一本正经地看起奏简来,还特意将竹简哗哗抖了抖。饶是如此,她还是听见了他没忍住的暗笑声。
她突然明白过来,羞到极处,拿起枕边一件物事便朝他扔过去:“无耻!”
他终于大笑起来,侧身一躲,手往空中一捞,便接下了那物事,低头看了看,却静住了。
她复往枕边摸了摸,大惊失色:“你还给我!”
他将那香囊提在手中晃了晃,“早晚是给我的,索性不还了。”
她咬牙道:“怎么就是给你的了?我都没做完——”
“啧啧,你真当你郎君睁眼瞎了。”顾渊朝她走过来,身修如竹,眸中光芒攒动,像是一片引人坠落的星海,“这上头一条黄龙——我且问你,本朝讳例,这龙图该不该避讳?”
她好像被抓着现行的小孩,委屈地往被子里一缩,“……该。——可是,你怎么只看到黄龙呀?”
他一怔,拿着香囊又端详半晌,腾飞的黄龙之下,竟隐隐还用暗线绣了——绣了一幅坤舆图!
“这是大靖江山图?”他又惊又喜,“这样小的布料,这样大的布景,阿暖,你真是巧夺天工了!”
她只愈加地不好意思,目光盈盈地注视着他,犹带几分忐忑的期待,“叫你当先看见了,都不好看了……”
“好看!”顾渊的眼神清透而笃定,河山龙腾,这样壮阔的图景令他心神为之一荡,低下身去在她额上印了个轻飘飘的吻,轻声道,“谢谢细君。”
她尚来不及品味这个吻里的清甜滋味,还正要掀开被子让他躺上来——却见他又回去那书案边坐下,继续批文了。
她望着那背影,眸中终于流露出了失望。
即使他是千古明君,即使他是中兴圣主,当这夜长枕冷的时分,她还是会很不争气地感到失望……
她不知道,在那书案之前,一手奋笔疾书的他,另一手紧紧地攥住了那只绣工精湛的香囊,好像攥住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份凭证。
57|1.11|
又是大雪天。
薄暖茫然地看着这一片玉一样剔透、又玉一样冰冷的白,东西南北,四面八方,皆是这样的白。
她有些难过了,却不知是为什么。没有人,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她想奔跑,却迈不动步子。
视线全然被鹅毛般的雪片给遮蔽了,抬手欲遮,雪光便自她指缝间流落下来。茫茫的风雪中,她隐约看见前方有一个长发女子在跋涉,她的衣裳是灿金色的,对着风雪映出了烂漫的流光,薄暖眨了眨眼,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救命……!”她惊惶地大喊。
这一次她的声音竟将她自己也吓着了:那样歇斯底里,那样撕心裂肺!然而只是顷刻之间,她的声音就再度被风雪所淹没,她几乎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那女子竟回头了——
“啊——!”她尖叫起来,连连后退!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眼窝深陷,脸皮枯槁,长发蓬乱……她掩住了口。
“文、文——充仪!”
文绮朝她微微一笑,她还穿着那日薄暖送她的襦裙,眸光是温和的,笑容却异常恐怖。
“薄婕妤。”文绮张口,口中的舌头竟是齐根而断!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声音灌进了风雪里,仿佛在搅动一大盘沙子——
“你骗我。”
“我、我没有骗你……”薄暖睁大眼睛,辩白道,“我没有……”
“你骗我。”文绮幽幽地笑了,“陛下并不爱你……”
“不!你错了!”薄暖大叫,叫声与风雪相搏,竟至成了哭喊,“他爱我的……他爱我的!”
文绮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窅的眸子看着她,仿佛是悲哀的。薄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闭着眼睛一步步后退:
“他爱我的!你走开,你!——你什么也不知道!”
——“婕妤?婕妤?醒醒,婕妤!”
寒儿焦急的声音不断响起,终于将薄暖从梦魇中拉拽了出来。牙关一咬,她睁开了眼,寝殿中灯烛已熄,窗外天光大亮了。身畔的床褥没有温度,不远处的书案上奏简都被搬走,看来他是真的熬了一宿,早早离开了。
她看了看寒儿,又转过头去,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目光疲惫,仿佛在梦里已耗尽了力气。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梦与现实的界限分不清楚,生与死孰苦孰乐,实际上谁也不能判断。文绮已经死了,死得干干净净一了百了,又如何会知道自己的魂魄惊扰了她的梦?一个死去的人,根本不必为她此时此刻的痛苦负责。
她之所以痛苦,只是因为她有心魔罢了。
茫然地拉开枕下暗格,拿出那一面铜镜,对着屏外的光亮了亮底,那个“永”字赫然入目。
昨日,在兰台的书阁中,她看到了一句话。
很简单的语言,很朴素的格式,很寻常的字碱强都市霸主最新章节。
《罪臣陆铮行状》,第一句。
“陆铮,字子永,平阳人,陆皇后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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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雪纷飞将一天一地都变作素缟之色,沉寂太久的长安城,也迎回了她的战士们。
三十万人出汉中,定滇乱,却仅有两万人回还。
十一月廿六寅正特朝,大开未央宫东门,骁骑将军薄宵甲胄还朝,拜天子龙阙下,领劳师无功之罪。
承明殿下百级丹陛,顾渊站在最上方,黄罗大伞之下,十二冕旒之后,风雪鼓荡起他金龙腾舞的衣袂,隐没了那一张冷漠的刀削斧凿般的脸庞。
万方静寂,山川信默,唯有他一人背天而立,清瘦的身躯孤直而挺拔,天下万民所仰赖的,也不过是这样的君王而已吧?
中常侍冯吉宣旨——
太尉文正翎调度失当,免官还第。
骁骑将军薄宵身为统帅,急躁冒进,贪功为利,还朝不慎,大过,夺爵。
车骑校尉仲隐不能劝谏,与主帅同罚,降为未央宫郎中,罚俸三月。
薄氏五侯中最为显赫的广穆侯,一战过后,成了庶民。为了配合这一道谕旨,还特将文正翎和仲隐也搭上了一同牺牲掉。
众臣工浩浩荡荡地接旨谢恩,人头攒动,乌泱泱的黑衬着大雪茫茫的白,顾渊看不清楚任何人的表情。
他忽然觉得冷。
呼啸的风雪自他的衣袖和领口流窜进五脏六腑,又散逸到四肢百骸,天空澄澹飞雪,琼楼玉宇无边无际,他终于明白了他的父亲和祖父站在此处时,是怎样的孤独。
刻骨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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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地一声,薄暖的手猝然一抖,漆碗摔落在地,骨碌碌转了几个无辜的圈。
寒儿连忙上前收拾,与此同时,殿外忽然走进了一名女官,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宫婢。
薄暖并不认识这个女官,正纳闷间,那女官已开口道:“薄婕妤,婢子为长秋殿长御,奉梁太后手谕,收审宫女寒儿。”
寒儿呆若木鸡,“攸华姐姐,您是要……要拿我?!”
长御攸华并不看她,只是端正地垂眉对着薄暖。
薄暖静静地道:“不知寒儿犯了何罪,惊动了长秋殿慈驾?”
“内廷查验文充仪遗物,得薄婕妤襦裙一件。”攸华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宫婢连忙呈上一个托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正是薄暖那条给文绮换上的襦裙,“太医丞曾言文充仪染上疠风是由接触不洁之物,而这襦裙上恰发现了细微的虫洞。”攸华低身行礼,“婢子奉命拿人,还请婕妤行个方便。”
薄暖一字字听下来,面色渐渐发白:这竟是怀疑她给文绮下药?她倏地站起身来,“纵是这襦裙不洁,也当由未央詹事查验后敬告太皇太后,奉长信殿的懿旨拿人;本宫约略记得梁太后还在囚中,不得Сhā手宫闱事的吧?”
她说得直白,教攸华脸上有些难堪,但仍端稳了架子:“婕妤莫要误会了仙植灵府。太后是文充仪在宫中唯一的亲人,如今无状惨死,太后悲伤已甚,才亲去整理文充仪遗物。整理之间,发现襦裙的问题,自然亲下手谕,召寒儿往长秋殿问话。至于问过之后,是下掖庭狱论断,还是无罪放回,都要看太后圣裁。”
有板有眼,一丝不苟,这女官的冷静令薄暖惊讶。在宫中呆久了的人,都能这样面不改色的吗?
她在脑海中飞快地计算着:自己总不能直接与文太后顶撞;而若让她将寒儿带走,只需等皇帝回来,便能解决问题。文太后是不讲道理的人,但皇帝讲道理。
寒儿怯怯地蹩回她身边,低声道:“婕妤,奴婢去一趟,您会将奴婢要回来的吧……”
薄暖心中一紧,轻轻地道:“对不住……”
寒儿摇头,“无妨的,婕妤,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做的,也可以被说成你做的。薄暖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抬头道:“既然梁太后有谕,你便随去一趟长秋殿。到梁太后跟前切莫放肆,端住孝心。”
寒儿躬身领命,随攸华去了。薄暖一直送到门口,方回来,茶已冷透,她自去重温了一壶热的。
看看申时了,皇帝应该已下朝了。
手捧着茶壶,似乎能驱散掉被屋外的风带进来的寒意。她倚着凭几懒懒翻了下《周官》,看到“不用命者,斩之”一句,眼皮猛地一跳:
她忽然想起,今天是大军还朝的日子。
她招来内侍低声询问:“今日薄将军还朝,圣上是如何处置的?”
内侍消息灵通,却也不得不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道:“奴婢也是刚刚听说——陛下为薄将军的事情发了大火,薄将军被免为庶人了!奴婢还听闻,文太尉与仲将军一道被罚……”
薄暖手中的茶壶晃了晃,些许茶沫子溅了出来,滚油一般烫落在她的手上。那内侍一见大惊,连忙去取来手巾,却见婕妤已自顾自站起,往内室去了。
她慢慢地撩开一重重的帘幕,慢慢地走入那坟墓一样的深深的寝殿。
薄宵的军队原本是胜了的,却在出滇国边境时遇了埋伏,伤亡惨重。犯了这样的大罪,皇帝便是将他直接论死,太皇太后也绝不能置喙。
不过是夺爵而已,已经很仁慈了。
风雪呼啸,不懈地扑打着朱红的门扉。地上纵有柔软的席子,冰冷的地气也直从脚底透入她的心扉。她忽然明白自己嫁给了一个何其危险的男人——
他是从何时起,为薄宵布置好了这样的火坑?
为了让薄宵毫不犹豫地跳进这个火坑,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母族的表兄和亲近的朋友也推了进去。
还是说……他索性与文正翎、仲隐一道,唱了这一出戏,给太皇太后看?
她想不明白。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聪明,至少并不如他那样聪明。
霹雳一样的手段,铁石一样的心肠。当一个人可以当真狠下心来的时候,他的选择会多很多。
只是……她在席上坐下,轻轻地拨了拨几日之前未杀完的珍珑局,漫漫然地想,陛下今天,还会不会来呢?
今天不来,还有明天。明天不来,还有后天。
总之他们还有一辈子,她不着急。
58|1.11|
陛下今晚没有去宜言殿。
第二日,陛下依旧没有去。
第三日,孙小言蹑手蹑脚地蹩进宣室殿时,灯火犹亮,龙涎香的气味扑来,顿时令人清醒了许多。
料峭的夜风穿堂过室,鎏金高足案前,那人随意披了件袍子,还在伏案疾书。
孙小言抱着奏简轻轻放在案旁,便想偷偷离去,不慎却被叫住了:“跑什么?”
声音冰冷,激得孙小言一战。他抖抖索索地道:“陛下有何吩咐?”
顾渊揉了揉太阳茓,青玉五枝灯散发出幽润清亮的光,清晰映出他眉宇间的疲倦。“去过长秋殿了?”
孙小言低声道:“回陛下,去过了。太后……太后还是不肯放人。”
“朕告诉你的话,你都原样告诉太后了?”
“是啊,陛下……小的与太后说,这事体不好闹到太皇太后那边去,陛下这边不好看。太后却说,太后说……”
顾渊剑眉一轩,“说什么?”
孙小言小心翼翼地道:“太后说,要陛下亲去一趟长秋殿,她有极重要的事情……关涉到……薄婕妤的事情,要亲口向陛下说。小的听太后的意思,似乎……似乎陛下若不去,她就会上奏太皇太后。”
顾渊静静地听着,良久,不怒反笑:“就这样?”
“就这样……”
“朕现在就去。”
孙小言吓了一大跳:“什、什么?”
顾渊沉声道:“给朕更衣,摆驾长秋殿!”
“陛下,这都什么时辰了,太后早就歇了……”孙小言苦着脸道,“陛下这不还有一堆的奏疏要看?”
顾渊回头瞥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奏简,又将目光移向他。孙小言瑟缩了下脖子,赶紧去给他拿来一领玄黑大氅,顾渊却又皱眉:“你多久没做事了?朕要更衣,什么是更衣,你懂不懂?”
孙小言简直要哭了。
没有女人的陛下,简直是太不正常了!
待顾渊终于穿戴齐整,太仆丞也从睡梦中被惊动起来安排帝辇浩浩荡荡开赴长乐宫长秋殿,通传的内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在头里去禀报梁太后,华辇落下,顾渊走出,径自迈步而入,长秋殿里已掌起了灯火,长年没见过皇帝的宦侍仆婢们惊慌失措地跪伏大殿两侧,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而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就在暖阁中相候神血焚天最新章节。
瑶笄华胜,金钗步摇。飘摇的眉,清灵的眼,嫣红的唇≥是中夜惊起,也一定妆扮得一丝不苟,端丽得令人肃然起敬。
他有时觉得自己的母亲愚昧如市井粗妇,有时却又觉得她圣洁如王母天女。
比如此刻。
“陛下来了。”文太后微微一笑,耳畔的明珠迎着昏暗的光,“请坐。”
“母后……”顾渊却只站在门口,不愿进去,“母后当知我为何而来。”
文太后眼帘微合,“你是为那个名叫寒儿的宫女而来。”
“不错。”顾渊哑声道,“母后——母后缘何不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文太后倏然睁开了眼,眸光冷亮,“明哲保身?你知不知道文绮是谁的孩子?”
“朕知道……文充仪是文国舅的嫡女,然而文国舅——”
“然而文国舅也早被你撤职归家了!”文太后凄厉地冷笑起来,“他的女儿死在了这深宫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出头!你不是不知道,薄婕妤送去的那件裙子上——”
“那是假的。母后!”顾渊有些不耐烦了,“文充仪亡故在年末寒冬,那衣裙上纵有脏虫,也早该冻死了!您将那证物送詹事府去,他们一定能验得公道,您又何必这样徒惹物议?”
文太后面色仍旧,“你现在如此想,我却要告诉你另一桩事情。”她的手指攥住了案上的一册书,突然朝地心狠狠地扔了过去!
顾渊眉头一动,看了母亲一眼,低身将书册拾起,翻了翻,面色一变:“禁中起居注?这,这是抄本……”他的目光突然刺向了文太后,“母后——擅抄内廷书,重者论斩!”
“这不是我的。”文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你文表姐的……”
顾渊呆了呆。
文太后抬手遥遥一指那书册上的字,目光静默如古井。“子临,你自己看。”
“时至今日,你从未与薄暖同房,是也不是?”
暖炉中的火幽微明灭,将一整个暖阁烘染得仿佛虚无之境。他觉得自己好像一脚踩进了火里,想拔出时,却沾了满身的灰屑,那样地狼狈不堪,那样地羞耻欲死。
“阿母知道你在想什么。”文太后微微叹息。她似乎很久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了,这样温和而绵长,这样沉静而忧伤,竟至令他一怔。“阿母知道你喜欢她,阿母也知道你避忌她。然而为了喜欢她,你宁愿给自己找借口,比如要抬升广元侯一房来分化薄氏,又比如因为她曾入过奴籍所以不宜为后……”文太后摇了摇头,“这些都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你就是想将她留在身边,便找来这些不入流的借口,好安慰自己。”
顾渊沉默。
“子临,你是个好皇帝。”文太后缓缓站了起来,“你比你的父皇强了百倍不止。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父皇没能管控住自己的感情和欲望,但是你能。”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对薄暖,是何其不公?你有没有问过,专房独宠快一年,夫君却根本不愿碰她,她是怎样的感受?”她轻轻地道——
“子临,放手吧。”
顾渊全身一震古墓异录。
“阿母处置寒儿,是为了给你一个台阶下。”文太后慢慢道,“你是天下人的皇帝,不是她一人的丈夫。为帝王者,必要舍弃一些……”
“阿母。”顾渊忽然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可怕,“当年,父皇可也是这样舍弃了陆皇后?”
文太后的眸中突然就涌出了泪水。毫无预兆地自雪白的脸颊上滚落下两道晶亮的痕。
“阿母,朕不是父皇。”顾渊慢慢地摇了摇头,剑眉之下的眸深如渊海,波澜掀涌,“阿母……你分明知道,朕不是父皇!”
放手……?他苦笑。爱都爱了,难道还能把感情收回去?道理他都明白,可是他有什么法子?
她是他的,不论如何都是他的,除非他死了,不然他绝不会放手。
文太后闭了闭目,又睁开,眸光已是苍凉。
“阿母言尽于此。”她上前来,自顾渊手中抽出那一册起居注的抄本,转过身去往内殿走。
“阿母!”顾渊道,“然则寒儿的事情——”
文太后顿了顿。这一刻,顾渊竟觉母亲的步伐有几分蹒跚了。
“你不是还用太皇太后来威胁我?”文太后惨然一笑,“你便让太皇太后来吧。怕只怕——怕只怕如今的太皇太后,也不会向着你的阿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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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宫婢寒儿下掖庭狱受刑的消息传来,薄暖终于无法再静等下去。
她托人去找孙小言,谁料孙小言也跟他主子一样变得见首不见尾。她打听前殿那边的动静,竟听闻陛下往增成殿去了好几趟。
料峭的春风哗啦一下拂了进来,撩起满堂织金绣玉的帷幄,她的身子颤了一颤,终究是站稳了。
“更衣,去掖庭。”她匆匆往里走,忽然又回过头道,“仲将军呢?本宫听闻他调任未央宫郎将——让仲将军来见我!”
仲隐早已到未央宫就任,只是平时宿卫前殿,薄暖还未见到过他。片刻后,仲隐一身甲胄,牵来舆马,在殿外等候。薄暖走出来时,他正侧首望向她,这个自滇国的生死场上走出来的少年,笑容已彻底敛去,脸上俊朗的轮廓多了几分不定的风霜,眸光深不见底。
薄暖想起之前“伤重”云云,心头又是一沉。低着头走到他面前,似乎仍有几分尴尬,一双娇小的红头履在雪地上下意识地磨蹭着,“恭喜将军……”她慢慢道。
仲隐突兀地笑了,“我?我有何可喜?”
“恭喜将军平安归来。”她抬起头,风高雪紧,她的目光润泽如玉,“滇国情形凶险万分,将军平安归来,便足可喜——陛下都与我说了,将军劳苦功高,本不当罚,他是不得已。”
仲隐听前句时面色稍霁,待“陛下”二字入耳又冷了下去。“陛下的心思,做臣下的岂敢妄自揣测。”他冷笑一声,“请婕妤上车。”
薄暖在上车时一如既往地不得力,他欲来扶,终究是退了一步,示意一旁的小内官帮忙。待薄暖坐稳了,辇车缓缓起行,她忽又想到什么,“往后,你仍在宫内做事么?”
仲隐沉默。天色苍冷,她只看见他孤清的背影,甲胄在身,无端地肃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低地开口。
“这也许是我时至今日,唯一一件可喜的事了。”
59|1.11|
掖庭狱。
掖庭令张成在门口跪迎,张着一双浑浊的老目哑声道:“婕妤可是为宫女寒儿而来?”
“不错。”薄暖低声道,“张大人可否帮忙……”
“不瞒婕妤,陛下身边的孙常侍也来过好几次了。”张成叹了口气,“实在不是老奴不放人,实在是梁太后的命令……”
铮然一声长剑出鞘,仲隐已径自将剑横在了老吏的脖颈上,话音冷厉:“放不放?”
薄暖忙道:“仲将军,不要胡来!这位张大人曾是陛下的恩人……”
陛下?仲隐拧了拧眉,却没有收剑。张成早被吓得脸色惨白,连声道糊涂,回身便命人去将寒儿带上来。薄暖无端觉得难受,张成是如此地柔仁懦弱,这样的人是如何在宫闱中生存下去的?
三日不见,寒儿竟已是形容散乱,见到薄暖便满面仓皇地跪了下去:“婕妤!”话里带了哭腔,“婕妤,奴婢——”
“起来。”薄暖沉声道,“你是宜言殿的人,莫要自堕了身份。”
寒儿闻言一凛,忙敛了泪容,端正身形道:“婕妤教训的是。”
薄暖静了静,抬手将仲隐的剑慢慢压了回去,低声道:“多谢。”若不是他当机立断,她恐怕不能这样轻易带人离开。
仲隐眉峰微斜,摇了摇头,却不接话。
战场数月,他已习惯了这样当机立断的处事方式,然而当她向他道谢,他才觉心中空落落地,当真塌陷了一块。
薄暖领着寒儿往回走,出得掖庭宫门,辇车已在等候。突然之间,一个尖利的声音破空响起:
“——且慢!”
却是王常。
薄暖微微眯了眼,看着王常大腹便便地小跑过来,其后翠华摇摇,竟然是梁太后的华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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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孙小言小心翼翼地打起一侧的软帘,看见皇帝坐在书案后发呆,手中不知捧着什么物件,搁在笔山上的狼毫都凝了墨块。他走上前,理了理案上奏简,摊在皇帝面前的却不是奏疏策对,而是一卷《毛诗》。
孙小言尴尬地挠了挠头,“陛下,又在读《诗》?”
顾渊这才慢慢转过头来,淡淡地掠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了一句:“东门之墠,茹藘在阪。”
孙小言一愣,“什么?”
顾渊又慢慢地转过头去,口中迸出两个字:“蠢材医统江山最新章节。”
孙小言将话头在舌尖打了个圈,磨圆润了,才低身说出口:“小的是蠢,小的哪里及得上陛下和婕妤……”
“好端端的,提她作甚!”顾渊刹那就变了脸色。然而孙小言早已练就了打蛇随棍上的本事,腆着脸抢道:“陛下有所不知,宜言殿那个宫女寒儿在掖庭狱,小的去了好几趟,张令都不肯放人……”
他偷偷觑了一眼顾渊,顾渊没有打断他,他便稍稍抬高了声:“今次听闻薄婕妤亲自去要人了……”
“不过是一个下人。”顾渊皱起眉头,“她这是添乱。”
“小的也是这样想。”孙小言苦道,“然则薄婕妤把仲将军都带去了……张令不得不放了人,谁知就在这当口,长秋殿那位,竟然,竟然出来了!”
顾渊眸光一凝,“当真?”
“千真万确哪!”孙小言拼命点头。
顾渊将手中的香囊都揉成了一团,“她如何能出来!她——糊涂!荒谬!”
说着他便站了起来,摊手似要更衣。孙小言道:“陛下要去掖庭看看么?”
顾渊一顿,却忽然又道:“朕不去了。”
“啊?”
“你去长信殿,请太皇太后。”顾渊抬眸,“后宫闹事,理应找她。”
孙小言被他眸中的冷光吓了一跳,“陛下!可是陛下,万一太皇太后借机整治梁太后……”
“请太皇太后。”顾渊一字字地道,“至于朕……”他回身瞥了一眼案上的《毛诗》,慢慢地叹了口气,“朕去宜言殿等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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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的呼啸声中,薄暖揽紧了衣襟,敛衽行礼:“太后长生无极。”
文太后没有下车,辇舆径自行至了掖庭宫前。不耐寒的高头大马迎风打了个响鼻,薄暖后退了半步,文太后一声清喝:“无礼!”
薄暖静了静,只得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车盖上垂落重帘纱幕,文太后的面容隐在其后看不分明,只听见风雪将她的声音变得冷厉无常:“你的宫婢,见老身为何不跪?”
薄暖不欲多起争执,回头对寒儿道:“跪下。”
地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厚,寒儿咬了咬牙,终是跪了下去:“奴婢请梁太后安!”
薄暖一听,心道糟糕,“梁太后”这一尊号不如皇太后,往常宫人行礼都含糊称“太后”便过去了。果然便闻文太后冷冷地道:“婢子与主子是一样地无礼。”
“寒儿不懂规矩,阿暖向您赔罪了。”薄暖站了出来,笑容清润,“太后凤体要紧,岂可为一介宫婢顶风冒雪?詹事府那边已将寒儿罪案查明,太后只需端坐宫中,待他们呈上奏报……”
“薄婕妤说笑话了。”文太后轻轻一笑,“我且问你,谁家的奏报会进长秋殿的门?”
薄暖脸色一白,“文充仪是太后的亲人,宫中一定会给太后一个交代。”
“交代?这个好说。”文太后顿了顿,“寒儿是不能呆在未央宫的了,不如放她去永巷,成全一条性命,如何?”
薄暖攥紧了袖口,“永巷是有罪宫人所居,寒儿无罪……”
“够了重生之征战岁月全文阅读!”文太后冷叱,“陛下即位一年至今,天象无常,灾异纷起,黄河决口,滇民叛乱,全是因为后宫里阴阳不调!太皇太后好意为陛下招纳世家女子,你这妒妇,竟还狠心下手害人——”
“一派胡言!”仲隐终于忍不住了,挺身而出,甲胄的冷光在风雪中激射刺眼,“婕妤早说了寒儿没有害人,太后怎地如此偏听偏信?”
嘶啦一声刺耳的响,车帘被文太后一下子拉开了,她冷冷地注视着雪地中的这一对男女,细线挑起的眼眉已掩不住残忍的老态,“老身没有想到,仲将军也会来管帝王家事。”
仲隐毫不退让,“末将官司未央门户,太后当道不尊,法当劾。”
文太后惊骇地笑了,“仲将军要弹劾我么?”
仲隐没有做声。
“反了……反了!”文太后大声道,“你不过四百石的郎中,也敢这样对当朝太后说话?给我跪下!”
“甲胄不拜。”仲隐古脖子道。
文太后的目光如刀刃般刺来,薄暖侧首,给仲隐递了个眼色,让他姑且从权。仲隐感觉到了,心中莫名酸涩,却仍是不拜。
薄暖于是揽起衣襟,往雪地中屈下了双膝,双手按地,额头重重叩下,一字一顿如陷冰雪,“是阿暖有错,惹太后生气。请太后息怒还宫,待詹事查明文充仪冤状,阿暖自会到长秋殿负荆请罪。”
文太后不说话了。
雪片漫漫然洒在薄暖的发上肩头,来时一身幽丽的宫装,此刻尽蒙了雪色,与那苍白的面容相衬映,仿佛太早开放又太早凋零的梨花。仲隐看了她一眼,她的手埋在雪里,冻得通红,他突然也跪了下来:“太后!”
却说不出后面的话。刀剑丛中拼杀过了,他终究存了点武人的傲气,还不肯叩下头去。
大雪如絮,冷风如刀。身侧男人的身躯是挺拔而温暖的,令薄暖深陷寒冷的头脑似乎产生了些迷茫的幻觉——她不是第一次被这个女人罚跪了。
“孤会的东西还多着呢——但孤唯有一件事情是不会的。”
“是什么事情?”
“见风晕。”
“殿下是从没跪过人的金贵身子,当然不会见风晕!”
“谁说孤没跪过人?”
“陛下心疼殿下,总也没至于让殿下一跪一整天的吧!”
“你这是求孤心疼你?”
冰渣子都刺进了手心里,十指连心,刹那间疼掉了她的一切幻梦。那个人的眉目忽然就清晰地闯了进来:凌厉的,轻佻的,从容的,冷漠的,坦然的,快意的……她忽然想及,他呢,他到哪里去了,他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见她?如果他知道,他不会这样任自己跪在雪地里……
如果他知道。
他不会让自己受这么多委屈。
远处传来了似乎是郑女官的声音,而后又一乘辇舆停在了宫道中央。风雪顿时变得逼仄了,薄暖仿佛听见了太皇太后的冷淡声音,又仿佛没有。她的身子晃了两晃,蓦然,倒了下去。
仲隐手忙脚乱地接住她,“婕妤!——婕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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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渊在宜言殿中从午后等至薄暮,晚膳送来,又撤下,热了三道,终于听见门外传来马儿低低的嘶鸣。
顾渊立刻抛下了书简,径从榻上下来往门口走去重生修仙路漫漫。孙小言在其后忙不迭地追赶:“陛下!陛下,您的鞋——”
倏忽又一阵风过,殿门大开,走入一个挺拔魁伟的身影,顾渊怔了一怔,但见仲隐横抱着薄暖直往内殿里冲,一拂袖拦住了他:“她怎么了?”
仲隐看了他一眼,狠狠一笑,“你倒会事后献殷勤。”
顾渊皱眉,看见彼怀中人儿面色于苍白中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低声道:“此是内廷后妃之所,你不能擅入。”
仲隐顿了顿,终是轻轻将薄暖交给他,慢慢地道:“她今日跪了一忽儿,就成这样了。”
“她就是这样,病种。”顾渊皱了皱眉,埋怨着,抱着薄暖径自往里间去。仲隐却怔了一怔,皇帝话中带上了几分熟稔的宠溺,他自己不自知,外人听来却格外刺耳。
“今次多谢仲将军了。”孙小言乖觉地拦住了仲隐往里探视的目光。
仲隐低头,看见这小孩已经是十足的成熟表情,叹口气,往外走了几步,又汀,惘然地道:“我没料到,她竟能受得下这样的委屈。论起这戒急用忍的心术,她与陛下……当真是天生一对。”
寒儿在掖庭狱中受了些伤,早自下去养息了。内殿中服侍的是两个手生的宫婢,只知道宣室殿里常点龙涎香,便自作主张地点上,遭来顾渊不耐烦的冷斥:“撤了撤了,婕妤不爱闻香!”
暖炉生了起来,凤嘴中袅袅腾出温暖的雾气,笼得一殿模糊。殿外天光收尽,阁中点心都凉透了,太医丞赶来把脉,道婕妤是风寒侵体,开了几副方子,好生将养便可。
顾渊斥退了旁人,上床来拥住了她,面容黯淡,仿佛有甚依赖。怀中人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顾渊只觉自己仿佛也被压入了数九冰窟之中,天色苍茫,而他却不能亲自去救她。
还好太皇太后到得及时,不然……不然他会如何?他也不知道。
他无法去想象那种空无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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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暖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睛,见到床头帐角连珠的流苏,才漫漫然知晓自己已回到了宜言殿。然而这被褥里真是暖和啊,一室的空气都被熏得暖烘烘的,与方才冰天雪地的触感是天壤之别。
这世上没有人会抛弃温暖而选择寒冷的。
这世上没有人会抛弃明亮而选择黑暗的。
流耀含英的卧帐轻轻晃荡,满室光彩流离。薄暖卷着被角往里缩了缩,耳畔突然响起轻轻一下“咝”声。
她吃了一惊,欲回过头去,身子却被铁箍一样的双臂钳制住,根本动弹不得。男人滚烫的身躯贴合着她背脊的线条,如滔天的洪水倾覆了她的世界,他的声音仿佛是响在半空中的——
“你醒了。”
低沉的,冷硬的,像沙漠中的碎石子,像雪地底下的枯藤。没有一丝一毫生长深宫的娇气,也没有一丝一毫矫揉造作的阴柔。他的声音,就像他的人,是干脆利落,往而不悔的。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的手自她背后伸过来环着她的腰,他的气息喷吐在她颈窝里,又慢慢向上,仿佛在轻轻啮咬她的耳垂:“我倒忘了,你是个跪不得人的病骨愁肠寂寞身。”
她的耳根红了个透,指甲无意识地抠弄着重席上的织锦,眼眸仿佛被暖气烘成了两汪柔润的水,“我哪里寂寞了,休要……休要诬赖我。”
他轻轻一笑,笑声带得胸腔震动,她这才感觉到他擂鼓般的心跳就响在自己脊椎上,自己的一颗心仿佛也合着那旋律一同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我这几日没来看你,自己也心焦得很九域神皇全文阅读。”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像雨前的天空,乌云漶漫地压将下来,“我没有去找你,然而你……你就不知来找我么?”
她一怔,“我……”
他的手指轻轻玩弄着她的发梢,低低地笑:“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她微微蹙眉,下意识地便顶了一句:“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他面色骤然一冷,眸光一盛,“你说什么?谁是他人?”
她想起自己的听闻,只觉委屈得没有了力气,低下头道:“我是没什么别人——可是谁晓得你在哪个殿中歇?”
“我自然在宣室。”他想当然地道,“我还能去哪儿?”
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增成殿呢?那边几位充仪都望穿秋水,陛下怎不雨露均沾?”
他愣了愣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增成殿——你是说,太皇太后册封的那批?”
她又不言语了。
明知故问的问题,她是不会回答的。
他哭笑不得,自床上坐起身来,抬手道:“朕对天发誓,登基以来,朕还从没进过增成殿的门!朕若敢诓骗你一个字,便教朕万箭穿心——”
“够了够了!”她慌了神,立刻伸手去堵他的嘴,“瞎说什么!你——”她咬了咬唇,“你纵是有了别的女人,我也没什么可说。”
他默了默,“莫说‘别的女人’了,我连面前的女人都没得到过。你这飞醋,吃得好没道理。”
她睁大眼睛,片刻,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拉起被子就往头上蒙,“你——你无耻,无耻无耻!”她简直语无伦次,他却大笑起来,拼命将她的身子从被中捞了出来,声气软了几许:“阿暖,不要闹朕。”
“我怎么闹你了……”她嘟囔着抬头看他,只见他长发散乱地披拂下来,衬得颜如冷玉,眸光愈加清亮逼人,投在她脸上,仿佛是带着温度的烙铁——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啊,这么大、这么漂亮的笼子里,关了一个我,已经够可怜的了,我还偏拉上了你——”
“你在说什么?”她听得心惊而颤,“我——我不懂。”
“阿暖……”他稍稍抬起身子来,缓慢地吻着她小巧的耳垂,激得她全身轻颤,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要离开我?你要赶我走?”
他闭了眼吻她,从耳垂到脸颊,她终于得以再见他的面容,孤挺的鼻梁,斩截的眉,眉下是一双微微颤抖的眼睫,“不走。”他的声音似渺远的叹息,“是我在求你,我求你,不要走……”
她抓着他的手,慢慢地抬上来,让他抚摸自己的脸。她呆呆地看着他,眨了眨水波荡漾的眼睛,泛着虚汗的额头上一片冷冷的光,“你过去不会这样说话……”
他淡淡一笑,“我过去是怎样说话?”
她抿唇不言。
“我今日,”他狠狠闭了闭眼,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再睁开时,眸子里却全是不能弥合的晶亮裂痕,“我今日真没料到母后会做出这样蠢事……若非彦休在你身边……”
薄暖却微微一笑,虚弱的目光里带着了然的静谧,“不是太皇太后也来了么?是你请她来的,对不对?”
顾渊没有做声巫女为后,太子别任性全文阅读。
薄暖伸出手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他的心猛地一跳,反手便握住了她,话音痛苦地低徊:“对不起,阿暖,对不起……”话音渐渐缓了下去,“我很想去,可是我只能坐在这里等你,我不能去,你明不明白?”
薄暖微笑道:“傻瓜。”
两个字,轻飘飘,软绵绵,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仿佛没有安全感的飞絮。他紧抿着薄唇,仿佛在斟酌着什么,又仿佛在忍耐着什么,终于,他开了口。
“阿暖……”他低着头,只是看着她白得泛凉的指尖,似乎还有些紧张似的,“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她惊讶地看着他,竟不知如何回应。
“我不放心你在这宫里……”他轻声,“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知道。”她轻轻地道。
他抬起头。
“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受委屈……”
他的眸光倏忽便亮了,仿佛是被她的话语所点燃的,那样清澈见底,那样义无反顾。
“待你做了皇后,”他凝声道,“任哪宫的人都不能再这样私刑对你了!”
她静了静,“你给我的阿父阿兄一步步安排官职……可也是这样的打算?”
“是啊。”他一笑,倾身抱住了她,“我让广元侯一房显赫出来,你站在太皇太后面前才有底气。归根结底,我只是不肯放你走。”
她亦笑了,“你耍赖。”
她这是答应了吧?他暗自揣想。见到她的笑颜,他终于放松下来,将下颌枕在她肩窝,含混不清地道:“你也可以耍赖啊。”他抓住她一只手便往自己身上摸,羞得她一个劲往后躲,“这辈子,下辈子,我总之都赖定你了,你若不肯赖回来,吃亏的是你自己。”
这什么流氓说道!她有些气愤,更多的是羞赧,乃至于口不择言:“我,我可还病着,你若不怕生病,你便……”
“不就是见风晕?”他冷然挑眉,身子懒懒地倚在她身上,“你男人身强体壮,跪上三天三夜都不是问题。”
她悄悄“嘁”了一声,他正要发作,忽然听见肚子里“咕噜噜”的声响。他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她愤恨地径自跳下了床:“我去找吃的!”
他一把拉住她衣带,赖皮地道:“不许去。”
她不得不站定了身,生怕他将自己衣带扯脱了去,回身怒瞪他:“陛下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他却颇委屈地抿着嘴,“我早叫人给你备了膳,等你等到天都黑了,你这时候来反咬一口……”
“你将我比什么?”她立刻抓住了他话中的重
门外一声嗤笑,竟是孙小言一直在偷听,终于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顾渊只觉自己身为一国之君,每到宜言殿来竟是毫无尊严,冷冷扬声:“还不滚开些?”
孙小言隔着门叫冤:“婕妤明察啊,是陛下让小的送点心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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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渊看了薄暖一眼,终于走下了床,两手一抬,示意她给自己系上衣带。她这才发现他只穿了一件月白的里衣,流丽的丝帛将他挺拔的身躯勾勒无遗,尤其是……她立刻转移目光,蹲下身去给他系好里衣的带子,他只觉自己腰腹间被她隔着衣料触碰到的地方全都痒得难受,呼吸都变得粗浊起来……
“陛下。”她站起身来,他突然捧起她的脸,重重地吻了下去。
这一吻,用尽全力。
仿佛要吞噬了她的血肉,要拆散了她的筋骨,他抱紧了她往她唇舌深处探求,她踉跄着一路后退,直被他推得撞上了朱红的门板。但听“哐”地一声,他心疼地揽过她的肩,她被他吻得全身都要散架了,又是欢喜又是迷茫,好像一脚踩在了云上,将将要下坠的时候却又被他拉住,她只能依靠他,也只想依靠他……
“陛下?婕妤?”外间的孙小言听到声响却又好死不死地担心起来,“没事吧?”
顾渊略略清醒了些,终于放开了她,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因为她还是因为孙小言。他一把拉开门扇,孙小言便险些跌将进来:“陛下,小的来……”
一看顾渊薄暖二人面红气喘的情状,他呆住了,半晌,才眨了眨眼星际银鹰。
顾渊俊朗如玉的脸绷得死紧,显然是暴风雨前一触即发的平静。
孙小言突地跪了下去,将手中膳盘高举过顶,哭丧着脸请罪:“婕妤,我错了!”
“势利鬼!”顾渊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朕在你的面前,你却找婕妤求情,是什么道理?”
孙小言悄悄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向薄暖装可怜。
薄暖咳嗽两声,“罢了,将点心摆进来吧。”
孙小言如蒙大赦:“谢婕妤!”
翌日朝议之时,后宫中太后罚婕妤、太皇太后罚太后的这一出连环闹剧已经是众人皆知。朝臣陆陆续续上本,弹劾梁太后为老不尊,更抗旨擅行,不能为后宫统率,当遣返梁国云云。
顾渊眉心一跳。遣返梁国,寻常人谁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便不用想也知是长信殿的授意。然则母亲这回做得太过,他要如何才能薄她?
身后重重垂帘之后,太皇太后那两道目光仍旧四平八稳地射来。身前众臣各执一词,已吵得不可开交。大司马大将军薄安进言劝皇帝以孝治天下,当对生身母亲宽仁以待,那两道老妇的目光明显起了波动。
顾渊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吵完,吵完之后,不出他所料,太皇太后终竟是发话了。
“大司马所言以孝治天下,这孝道,当行乎祖母耶,生母耶?”
薄安一怔。
太皇太后冷冰冰的声音已接着砸将下来:
“兹命梁太后遣返梁郡睢阳思过,即日起行,不得有误!”
顾渊走出承明殿时,冬末的层云正堆积在泛着冷光的琉璃瓦上,挑角飞檐上钉死的蟠龙张牙舞爪地面向天空,飞,是飞不起来的;但怒气腾腾的样子,还是有十足的威武。
御极一载,他已知帝王之道不自由,就如那屋脊上泥塑木雕、鎏金描红的龙,被人仰望、被人膜拜、被人供奉,可是,却终究只能独自一个在那高而冷的地方,接近苍穹,无人作伴。
顾渊坐上了车,孙小言跟在他身侧,低声道:“陛下……当真要让梁太后回睢阳去吗?”
他反问:“不然如何?”
“陛下是九五之尊,想留下自己的母亲,难道还不容易?”孙小言慢慢地道,“陛下已经撤了文太尉,再这样对梁太后,恐怕……”
“你们只看见朕撤了文太尉,”顾渊冷笑,“难道就没看见朕废了薄将军?若不是因朕废了薄将军,太皇太后又何必如此来要挟朕?”
孙小言道:“要挟?……那陛下若将薄将军复爵,又如何呢?”
顾渊低低一笑,“朕为何要听她的?”
孙小言一愣。
皇帝竟是个如此坚决的人啊……为了剪除薄氏羽翼,他真的连生身母亲都能舍弃么?
孙小言只觉一阵心寒,“可是梁太后……”
“朕好不容易废了薄宵。”顾渊的话音冰凉,眸光冷定,“今日朝议你看见了,大司马是与朕同行止的。薄氏家业太大,盘根错节,若有乱象,必由内起。”
孙小言并没能想太明白,只是心中仍感到不能确信:“可是梁太后当初为陛下受了那么多苦,陛下……”
“孙小言啊,”顾渊轻轻叹了口气,身子往后靠在了车栏上,“如若你是朕,你能怎样做?”
孙小言挠了挠头,蓦然间灵光一闪:“陛下,还有城阳君女,陛下忘了?”
顾渊皱眉,“她?”
孙小言道:“陛下让她向太皇太后说说情?”
顾渊眸光一亮,忽然直起了身子,扬声对车仆道:“改道,去增成殿传道大千!”
寒儿往内室里探了探脑袋,见薄暖还在绣那一枚山玄玉的绦带,想了想,又蹩了回去。
然而薄暖已注意到她,“何事?”
寒儿不得不犹疑着走了进来,手中攥着一卷竹简,薄暖抬眼,“那是什么?”
寒儿低声道:“这是,这是奴婢在长秋殿看到的……”
“什么?”薄暖吃了一惊,“你居然拿太后的东西?”
“不,不是的!”寒儿微白的脸上全是失措的惶急,“这是文充仪的遗物……寒儿看了一眼,竟然是,是抄来的……”
“抄来的什么?”薄暖走上前,突然劈手夺下那册书,哗啦啦抖开一看,面色陡变,“起居注?!”
寒儿怯怯地点了点头,“奴婢也不是随意拿的……但这起居注实在关系重大,奴婢生怕旁人拿它来陷害婕妤……”她呜咽一声哭了出来,“幸亏张令没有搜奴婢的身,好歹让奴婢给带回来了,只不知道太后是不是还留了别的抄本……”
薄暖的手指痉挛地卷着竹简,指甲陷进了尖利的竹缝中,她犹是不甘,犹是一字字读着上面淡无波澜的记述——
大正元年五月十三丁未,纳薄婕妤宜言殿。无幸。
一个又一个“无幸”闯进她的眼里来。内官本没必要记得如此详细,但整夜整夜地歇宿在后妃宫中却无所进御,这实在是稀世罕见的事情。她只觉眼前都是黑的,好像是那墨迹并未干透,全都湿漉漉地披了下来,脏,而且冷。
“婕妤……”寒儿哭道,“陛下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待您?奴婢真没有想到……您专房独宠快一年了,怎么会……”
“哗啦”一声,那一册禁中起居注被扔在了地上。薄暖抬起苍白的脸,慢慢地道:“你还记不记得,文充仪物故之前,宫中有什么传言?”
寒儿怔了一怔,“奴婢记得……宫中传言陛下和婕妤伉俪情深,而且……还是文充仪处传出的话。”寒儿声音微窒,“奴婢还记得文充仪是遭了奴婢的玩笑……”
“你好好想想。”薄暖的声音是凉的,“她既然看过了这起居注,为何不趁机大做文章,反而要放话说我与陛下感情甚笃?”
寒儿摇了摇头,“奴婢想不明白。难道文充仪并未看过?”
薄暖淡淡道:“她若不曾看过,难道还有人会帮她抄写这样机密的东西?只要拿她生前文字一比对,便知这是她自己抄的!”
寒儿惊诧,“这——”
“我现在只关心一桩事情。”薄暖转身,揽紧了衣襟,慢慢地道,“太皇太后,是不是已经看过了这一册起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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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成殿中住了好几位没有独立宫舍的充仪,官通报皇帝驾到,一众女子都惊吓得不知所为,只见那少年皇帝冷着脸直往里头走,薄烟连脂粉都不及施,便在门口跪迎天子镜唐最新章节。
“陛下长生无极。”
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像挠人的柳絮,娇媚,是真正的女人的声音。顾渊迈步而入,见房中光线阴暗,陈设倒是雅洁,居中摆了一张琴。
“薄充仪在弹琴?”他眉头微微一动。
“穷极无聊罢了。”薄烟轻笑,“妾知道陛下撤了乐府,可不要撤走妾的最后一张琴呀。”
顾渊没有做声。帘后燃着苏合香,是他熟悉的气味,他走过去,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瑞兽香炉气雾氤氲。“这是梁国的香?”他慢慢地道,“充仪有心了。”
薄烟心中浮出了浅漫的欢喜,她为这一天等了太久,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她反而感到不踏实,要重重掐一下自己来保持清醒。她笑着走上前欲解下顾渊沾了寒气的裘袍:“陛下今次怎会想到来增成殿的?”
顾渊却往后退了一步,定定地道:“朕有事找你。”
薄烟的手僵在半空,终是抬起来,稍稍拂了一下鬓发,“陛下请吩咐。”
“吩咐谈不上。”顾渊淡淡地道,“朕是望你帮忙,开金口向太皇太后求个恩典,让朕的母亲……不要离开长安。”
仿佛心中喀啦一声塌陷了一块,有什么东西掉了进去,牵扯得薄烟嘴边的笑容都不能自然,“陛下这么看得起妾?太皇太后拿定的主意,妾怎么能劝得动?”
顾渊看了她一眼,那眸光深寒,令薄烟忽然心悸,“这阖宫女子之中,太皇太后最看重你。”
薄烟凄凉地笑了,“那又如何?太皇太后是希望妾能讨陛下的欢喜,可是妾做不到——陛下可听过班婕妤的赋?‘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
顾渊眉头一皱,但见薄烟清丽的脸庞上全是卑微的期待和仓皇的忧惧。她不是一意献媚求宠的女子,她所希冀的只是他的一点爱怜,可是他没有给她。
纵然是倾城绝色,君王不御,更何可为荣?
顾渊静默许久,才终于哑着声音开口:“你知道,太皇太后当初突然封了四五个充仪,硬塞进朕的未央宫里来——你知道,朕是不愿意的。”
薄烟回过身去,伸指拨了拨琴,喑哑,根本不成曲调。“妾知道。”她的声音就如这琴声,枯涩,像河水干涸过后,露出峥嵘的河床。
“你若能帮上朕这个忙,”顾渊的眉头锁紧,好像窗外冷风锁住了乌云,“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朕都会为你找来。”
“陛下是有孝心的。”薄烟苦笑,“文太后若知道陛下煞费苦心,一定会后悔当日大闹掖庭。”
顾渊静静地看着她。
“可惜妾要的东西,”薄烟轻轻地、低低地道,“陛下给不了。”
“朕给不了的东西,”顾渊的眸光清亮而坦荡,“你就不该要。”
薄烟全身一震,蓦然抬起头来:“陛下!”
那目光盈盈,似含了千言万语,却全都封缄住了,一个字也不能吐露。
“——陛下!”孙小言尖厉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陛下,太皇太后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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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渊周身的血液冷了一遭。他不能明白,薄太后方将扳下一城,此时却来召他,难道是为了向他耀武扬威一番?他看了薄烟一眼,便匆匆往外走去。
薄烟望着那玄黑的背影,身子突然一虚,险些晕倒。堪堪扶持住了自己,只觉天地扰扰,六宫攘攘,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那样卑微的期待,那样仓皇的忧惧,终究没有让他稍一停留。她的心中蓦地浮出了恨,如毒蛇的信子,如藤萝上的刺,缠着她的心,让她不能呼吸。
论出身,论才略,论容貌,她自认没有分毫不及宜言殿的那人隋末我为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人就能得陛下独宠,即使她——即使她时至今日,都不能怀孕?
顾渊来到长信殿,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薄暖一身缥青蝉衣,素净无尘,静静地跪在殿中。
薄太后一手拄着铜杖,正听着小金盅里蛐蛐儿的鸣叫,听得双眼都舒服地眯了起来。见皇帝入内,才慢慢睁开了眼,神色颇为和煦:“皇帝来啦?”
顾渊顿了顿,“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薄太后打量着他的表情,“今日很不开心,是不是?因为老身又将你母后赶到睢阳去了,是不是?”
顾渊面色一白,他未料到太皇太后如此开门见山,“大靖朝以孝治天下,朕为母后所生所养,不能尽孝,心中自然无比惭愧。”
薄太后笑了笑,“你说的很对。老身想了想,也觉这懿旨下得太过草率。”
顾渊微惊,“皇祖母的意思?”
薄太后拄着铜杖缓缓地站了起来,一旁郑女官忙来搀扶,薄太后却只示意她拿好那一盅蛐蛐,“老身不好朝令夕改,你可再下一道中旨,命你母亲不必去了。”
顾渊心中虽然惊讶莫名,但表情上到底是没露出分毫波澜,只恳切地道:“孙儿谢皇祖母恩典!”
薄太后笑道:“莫来假惺惺地谢我。要谢,就谢你有一个好婕妤——只是阿暖呀,你要什么时候,才能给陛下生个皇子呢?”
薄暖的身形晃了晃,却跪直了,“阿暖知道了,阿暖会尽力……”她咬着唇,再说不出后面的话。顾渊越看越觉奇怪,道:“婕妤与皇祖母闹什么玄机,朕不懂。”
薄太后却一边撮唇逗弄着郑女官手中的蛐蛐,一边往里间走去,“你们夫妻俩的事情,难道还要老身一个外人Сhā手?”
薄太后离去了,顾渊回过头,只见薄暖满头长发梳瞒端庄的高髻,一张幽丽脸庞已是白如片纸。她这一回倒是没有晕,跪得笔直,初春的风偶或拂起她翩然的衣角,他不由得道:“你冷不冷?”
他低下身,伸手去扶她,她却没有搭理,径自站了起来,险险一踉跄。他皱眉,而她已当先往外走去。
宜言殿的辇车和皇帝的御辇都停在门外。顾渊很自然地欲上御辇,却见她绕过御辇,径往另一乘而去。他突然就来了火气:“你做什么?”
薄暖汀脚步。
“回来。”他冷冷地道,“上车。”
薄暖低下头,终于是转过身,又一步步缓慢地走了回来。
有什么办法呢,她在他面前,总是要认输的。
他看见她明明在犯倔,却做出一副顺从模样,心里又是气,又是急,“莫非被谁欺负了?朕可没有欺负你。”
薄暖摇了摇头。
顾渊叹了口气,想到今日薄太后突然变卦,便知薄暖定然又在长信殿里受了委屈。他拉起她的手,放缓了语调:“与朕一同坐车,好不好?”
“这怎么合适——”
“朕不要听。”他闭了眼睛,“你从前又不是没坐过,别同朕说什么三代末主乃有嬖女,那个什么班婕妤的事,朕不爱听。”
她一怔,“班婕妤的事?”
顾渊想起薄烟来,心中一阵烦躁,只悔恨自己怎么会去增成殿找她古墓异录最新章节。干脆一把抱起了薄暖,“你到底上不上车!”
薄暖双足突然离地,重心一颠,吓得她立马抱住了顾渊的颈项,叫道:“放我下来!”
顾渊扬眉,“你这样还乖些。”一步踏上了御辇,才将她摇摇晃晃放下,薄暖惊魂未定,气急败坏,头转向外面不肯理他。
马车辘辘起行,他心中暗笑她别扭,伸出手去拽她的手。她挣了一下,发现挣不脱,便随他握着,目光纹丝不动地望着车外。他带着促狭的笑意慢慢地道:“朕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你是想要个皇子,对不对?”
薄暖恼了:“不对,一派胡言!”
他笑着搂紧了她的身子,“没关系,朕是你的知心人,你想要什么,朕都会给……”
她越听越臊,外面还有车仆,还有孙小言,还有羽林卫,他怎么——“陛下检点些,这是在长乐宫。”脸上越来越红,语意急促中渐渐柔软了下来。
他却不肯放手,单是这样死缠着她,“别动。朕只有这样厚脸皮地赖着你,你才没脸逃开。”
她静了,“我何时逃开了?”
他低声:“你又说谎。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你明明都在逃。朕追你,追得好辛苦,你就别挣扎了,好不好?”
她道:“我若想逃,今日就不会来长信殿了……”
“你说什么?”他忽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灼亮地注视着她,好像能将她洞穿,“你到底与太皇太后说了什么,她竟肯松了口留下朕的母后?”
她微微一笑,不说话了。
回到宜言殿中,薄暖一如往常便往浴池去。顾渊平常都是在宣室殿沐浴,今次因为往增成、长信两殿奔波,误了时辰,此刻也径往浴池走。薄暖站在浴池的帘前,汀了脚步,表情古怪。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薄暖低下头往外去,“陛下先洗。”
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用了力道,瞬间在她纤白的手腕子上拽出红印来,“你今天怎么回事?”
她哭笑不得,“我只是让你先洗。”
他皮笑肉不笑,“不好。”
她怔了怔,“那我先洗?”
他道:“不好。”
她脸上红了红,又红了红。终究说不出口,教他给说出口了:“你与我一道洗。”
她嗫嚅:“这不好……”
“你与我一道洗,然后……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他轻轻靠近了她,她的心猛然一颤。他自后方环住她的腰身,灼热的呼吸侵略着她的世界。他襟上是她暌违已久的苏合香,令她有些熏熏然了。他不怀好意地抱着她往后挪,她踉跄着跟随他的步伐,而后重帘被掀起,数丈方圆的兰汤热雾袅袅,将她的眼前都氤氲成一片湿润。
“陛下……”她的眼睫微颤,“陛下是当真的么?”
顾渊一挑眉,容色冷峻,“你再不怀娠,她们都要怀疑朕不行。”
“什么不行?”她下意识地问,问完立刻就后悔,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他却朗朗地笑起来,双眸明亮得仿佛一种勾引,笑睨她道:“你试试就知道了我的美女警花。”
他说着,便拉着她的手撩开了自己的袍襟,往里边探去。她只觉自己好像摸到了滚烫的烙铁,少年人的身材削瘦但结实,带给她难以名状的陌生的激荡……
他轻轻“嗯”了一声,像痛苦、又像享受,她吃了一惊便想缩手,他却不让,狠狠地按牢了她的手。
她抬眸去看他,他的脸像悬崖,像利剑,像深渊,像高山,那样英气蓬勃,那样冷酷无情,可是在这一刻却显露出了耽于爱欲的脆弱,眸光中浮出了一触即碎的欢喜——她怎么忍心碎掉他的欢喜?仿佛有一丛火自她的手底直直烧进了心腔,她突然将手抱紧他的颈项,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的唇。
他眸光一亮,惊讶,和无穷尽的快乐。
多么容易快乐的人啊。
他轻而易举地便夺去了主动权,她闭着眼,一遍遍享受他给予的一切。像是一道流光倏忽驶过她的梦境,又像是一场花雨猝然洒落她的指端,他抱紧了她,仿佛要将她狠狠揉进自己的生命里,就如蚌贝含着珍珠——他要她,哪怕痛苦,哪怕死亡。
“哗啦”一声水花大起,他抱着她跳进了浴汤旨草的香气与他身上的苏合香混在一处,热水将她全身血液都浇透,她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什么前尘往事,什么恩怨情仇,全都被酣畅淋漓地抛弃掉了。他看着她几近迷醉的神情,只觉自己好像也要被这浴汤的水温融化掉,他的手轻柔地游走在她的衣袍底下,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而全是小心翼翼的忐忑的期待……
他的阿暖呵……总是能让她手足无措。
她抱紧了他,水波温柔,眼波温柔,今日在太皇太后那里所受的委屈似乎全都无足道了,她的眸中突然就涌出了泪水——
“怎么了?”他瞬间慌了神,忙乱去吻她眼睫下错纵的泪,不断地保证,“我会小心……你别怕……”
她摇了摇头,“我不怕。”她将头埋入他光祼的溅着水珠的胸膛,仿佛在强调什么,“我不怕,子临。”
他顿了顿,“抬头。”
她慢慢抬起头来。
他看见她眼中是自己渺小的影,冷酷,冷酷的背后却是卑微。他忽然想起薄烟来了,薄烟看着他的眼神,正如此刻他看着薄暖的眼神。
他解下自己的衣袍,随手丢在水中。
“你先出去吧。”他淡淡地道,“待我洗完了,会叫他们换水给你洗。”
她静了许久,没有惊讶,也没有尴尬。然而终竟是有些不甘心的,她还是说出了口:“你反悔了?”
“我不管你跟太皇太后打了什么商量。”他的话音冰冷,“我从来不需要女人帮忙,你该知道。”
她突然笑了,“是么?那薄充仪是不是女人?”
他呆了,“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她笑着踩了一下浴池的壁,身子便往后荡去,远离了他。她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上了岸,才慢慢道,“陛下已经很久不曾用过苏合香了。”
他突然懊恼到无以复加:“我想请她帮个忙罢了——”
“你该来请我的。”哗啦一下长衣扫风的声响,薄暖利落地披上了外袍,沾湿的长发掩映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冷淡的眸,“太皇太后恨我入骨,你应该好好利用才是。”
他抬头,看见她一双纤纤玉足从自己眼前走过,不带分毫留恋,就好像刚才一番情潮涌动全是他自己一个人做了一场荒唐春/梦茅山术之捉鬼高手。他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好像这兰汤中有蔓生的水草,将他缠至窒息,“太皇太后……为何要恨你?”
薄暖轻轻笑了笑,朱唇微启,仿佛吐出一个魔咒,“你马上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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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蜚语是忽然间如春草般冒出来的。
初春时节,清风犹带着料峭的寒意,而皇城里的宫人们已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轻薄的新衫。摇扇揽衣,扶鬓垂珰之间,女人们掩着口、眯着眼,互相传播着一则所谓的秘闻。
“我听清凉殿那小厮说呀,陛下与薄婕妤其实貌合神离,所谓专房独宠,那都不过是摆给人家看的罢了!”
“薄氏也可怜,好不容易挑出来一个女郎送进宫,逼得陛下独宠一整年,竟然还没有怀上……”
“诶诶,难道你没有听说……”
衣香鬓影都凑拢了来。
“怎么可能!”惊讶,更多的是嘲笑,“薄氏这也算一着不慎,竟然送进来一个……”
“薄婕妤不能,可薄氏还有别人呀。”
“我看哪,太皇太后是有意将陛下往增成殿那边推。”使了个眼色,“那边可还有一个姓薄的呢……”
“可别说,陛下上个月还去了一趟增成殿……”
“我看那个姓薄的,恐怕马上就不住增成殿了吧!”咯咯轻笑起来,“昭阳殿可还空着……”
“真奇怪,你说陛下前前后后,为什么总在姓薄的女人堆里打转呢?”
“哎哟,赶明儿你也改姓薄去!”
众女调笑无度,当中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宫婢,拿过今日换洗的衣裳便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哎,”拉了拉身边人的衣袖,“那不是薄婕妤身边的寒儿?”
“啧,说她作甚!”矜持地甩开了对方的手,“你且看着,看她还能清高得了几天!”
寒儿回到宜言殿时,薄暖还在捣鼓那一架织机,见她回来,笑着招手道:“你来给我看看,它怎么不动了。”
寒儿将衣物放好,擦了擦手,过来修理那织机,薄暖便在一旁懒懒看着自己的手指,脸上仍是带着笑,像一副面具。寒儿忽然冒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中宫皇后才要亲织的。”
薄暖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皇帝亲耕,皇后亲蚕,那是做给百姓看的花架子罢了。”
“春天来了,原是劝农的时候。”寒儿闷闷地道,“婕妤在这儿织布,会招人非议的。”
薄暖静了静,“便让她们说去罢。”
“她们——她们恶毒!”寒儿咬牙切齿,“明明是陛下不肯临幸您——”
薄暖凉凉地掠了她一眼,“你敢说出去,我割了你的舌头。”
寒儿嘟囔:“我自然不敢说出去,她们就是看准了我不敢说出去——等等,婕妤,她们都没看过起居注的呀?”
薄暖一怔,慢慢地站直了身,脑中刹那间转过了千万个念头,最后终是道:“你去请……宣室殿的孙常侍,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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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室殿。
“孙小言!”顾渊一边喊着一边系上衣带趿拉着白舄便往外走,然而喊了半天也没见着孙小言的影子,一个小黄门战战兢兢地出来答话:“回陛下,孙常侍被薄婕妤召去问话了。”
顾渊一怔,也没多想,“你过来,给朕更衣。”
那小黄门激动地忘了形,连连应声,便去拿皇帝的冠冕。心中想着说些什么讨喜的话儿让君主记住自己,便道:“近来宫中新传一支曲儿,陛下可曾听过的?”
顾渊皱眉,“朕早撤了乐府,哪来的新曲?”
小黄门道:“约莫是宫外传进来的吧!词是旧词,配的曲却极好,宫中人人都会唱了!”
顾渊抬着下颌,伸手整理衣领,淡淡一笑,“你也会唱,是不是?”
小黄门等的就是这句话,“陛下不嫌污了圣听,奴婢便唱给陛下解解闷!”
顾渊随意“嗯”了一声,小黄门当即扯开了清亮的嗓子——
“潜玄宫兮幽以清,应门闭兮禁闼扃。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广室阴兮帏幄暗,房栊虚兮风泠泠。感帷裳兮发红罗,纷綷縩兮纨素声。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
熟悉的字句闯进耳中来,顾渊神色骤冷:“闭嘴!”
小黄门吓了一大跳,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脸色煞白:“陛下息怒!”
“谁教你唱的?”顾渊声色俱厉。
“是,是增成殿孟充仪底下的……”
“孟充仪?”顾渊想了老半天,才想起似乎是有个姓孟的女子,是文太后那边的亲戚。然则这样的词曲,说与薄烟没有关系,他绝不相信。
他平复一晌,方道:“无事了,你退下吧。”
小黄门情知自己今日捅着了马蜂窝,连爬带滚地就往外跑。顾渊面色僵冷,正欲往正殿去时,却听见一声唱喏:“太皇太后到——”
顾渊心头一沉,自他御极以来,薄太后亲自驾临未央三殿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况是到他歇息的温室殿来?他回过身去,整好衣摆,方向迈步而入的薄太后行家人之礼:“孙儿向皇祖母请安。”
薄太后目不斜视地径自往前走,走到了上首正席坐下,方道:“皇帝多礼了。”
老妇人涂脂抹粉并不好看,但胜在气度谨严,令人望而生畏。顾渊静了静,感觉到薄太后的语气十分不善,一边嘱人奉茶,一边心中开始计算朝政得失。
“老身听闻了一桩消息,心中惊骇,不得不来向陛下问个清楚。”薄太后却根本不看那茶,冷冷地径自开口。她每次说话都是直奔主题的,这是顾渊比较欣赏这位老祖母的地方。“是关于宜言殿婕妤的,不知陛下有没有听说过?”
顾渊顿了顿,“孙儿尚不曾听见什么说法百瞳。”
薄太后一字字道:“这个薄暖,丢尽我薄家的脸!”
顾渊一惊,“皇祖母何出此言?”
薄太后斜他一眼,“外间都传遍了!老身问你,阿暖她……”话到嘴边,她又换了一种说法,“她是否不宜行房?”
顾渊蓦地抬起头来,冷眸中闪过一丝锐亮。薄太后却很沉稳,将铜杖往地上轻轻一敲,哀叹道:“你们少年夫妻,这些事原不着急。然则叫外头人竟嚼起舌根来了,你让皇祖母这张老脸还能往哪搁?”
顾渊顿了顿,慢慢地道:“既是有人乱嚼舌根,便将舌根子割了便算。”
薄太后一声冷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自己看着办吧。眼下还有更骇人听闻的呢——阿暖为了求子,怕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都是些流言罢了,”顾渊冷静地道,“皇祖母不必过听于人。”
薄太后抬眸,眸光幽深,与阿暖正相似,竟令顾渊心中一寒。忽听薄太后带着微微的笑意道:“看来皇帝是真心爱怜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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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做什么?”孟逸儿大叫,伸手拦住这些横冲直撞的宦官。
孙小言懒懒地倚着殿门,将手中帛书一卷,“充仪,对不住了,陛下的旨意明明白白,望充仪随奴婢们一同到掖庭去给个说法。”
孟逸儿一脸迷茫,“什么说法?我犯什么事儿了?——别动我东西!”
孙小言笑了笑,“小的也不知道,横竖陛下不高兴了,大家都要跟着一道受苦,充仪又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听命从事的奴婢呢?”
孟逸儿心中念头转了几转,也知对着这皇帝的宦侍绝撬不出几句话来,便道:“常侍慢待,我得先去跟几位姐姐们道个别,毕竟是掖庭……”
“陛下特有旨意,”孙小言略扬了扬声,脸上的笑容愈加诡异,“孟充仪得旨之后,立往掖庭,不得交通他人,如有片刻耽误,坐——斩。”
孟逸儿的脸色顿时白了个透。
一墙之隔,是薄烟的房间。她对着棋枰打谱,听见了孟逸儿那边的动静,不言不语地落了子,嘴角缓缓地勾了起来。
竟是这样疼惜薄暖,连一刻委屈都不肯让她受?
孟充仪下掖庭狱后,供出了好几个搬弄是非的女子姓名,一时之间,增成殿为之一空,薄太皇太后当初安置入宫的几个充仪,如今竟只剩了一个事不关己的薄烟。
薄烟似乎也坐不住了,自上疏一道,请求去兰台做一个只管读书不问世事的女史,皇帝御笔一批,准之。
顾渊终于找到由头整治掉了这些碍眼的女子,只觉未央宫的天也蓝了,水也青了,夏风醉人,一片柔情,恍惚之间,他竟已与薄暖做了整整一年的夫妻。
随着朝堂上的薄氏势力逐渐消隐,而顾渊自己的人,周衍、聂少君等儒生用得越来越得手,明堂将成,黄河水息,流民安定,国库渐盈,顾渊颇有几分凭虚御风的畅快,便连下朝后的步履都从容了许多。
“陛下,”孙小言颠颠儿地赶上前来,涎着脸道,“陛下还是去宜言殿?”
顾渊顿住脚步,侧头想了想,负袖回头道:“不,你让婕妤来钟室见朕。”
孙小言看着他的脸,呆住星际银鹰全文阅读。
顾渊奇怪地道:“愣什么神?有什么奇怪的吗?”
孙小言惊得一跳,连连摇头:“小的这就去请婕妤!”一溜烟地便跑。——陛下笑起来的时候,实在是、实在是,让人想逃!
顾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什么奇怪的吧?然而嘴角向上轻轻地一勾,不论如何,他今日心情很好。
孙小言来请薄暖时,后者正捧着那面镜子苦苦思索着什么。听见孙小言传唤,她呆了半晌,才喃喃:“钟室?他不是早撤了乐府?”
“婕妤说笑呢,钟室是一间房子,乐府是一群官儿,官儿没了,房子总不会跟着拆了。”孙小言笑着,眼睛往那面铜镜上溜了两圈,又端正了回去。
薄暖“喔”了一声,收拾一番,便去更衣。孙小言又忙道:“陛下吩咐婕妤不必更衣了,随意一些。”
薄暖回过头,孙小言一脸精乖,倒好似和两年前睢阳月亮底下那个挤眉弄眼的小内官没有多少差别。她竟莫名有些忐忑起来。
她的辇车刚在宣室殿前停落,她便知道了自己为何这样忐忑。
一缕琴声,自殿中悠扬传出,恍若一片倏忽逸去的云,她竟没能抓住,心头狠狠一颤。抬手制止了内官的通报,她提着裙裾便往殿中去,但听那曲声轻快圆转,如碎珠溅玉,如夏日的流水清澈得足以见底,如一片袒露的胸襟,毫不避讳、毫不闪躲、毫不掩藏,就那样坦荡荡地展示给她看。
她奔得气喘,蓦然间琴声停了,她撞进钟室的门里,身后猝然围过一双臂膀,男人带笑的声音平空响起:“做什么跑这样急?”
她轻轻“啊”了一声,也不知是惊是喜,而后他绕到她身前来了,一手犹拉着她的手,初夏的风吹着她掌心的微汗,悄无声息地一颤。她这才看见这钟室与一年前的格局已全然不同:所有的箫鼓钟磬都已撤下,只留玉案上一张文木瑶琴,琴边一炉不加雕饰的龙涎香,在素色承尘间袅袅回旋。
她笑道:“你在梁国时不是常说龙涎香太过浓郁,君子不喜?御极之后,却是越发用得多了。就不怕睡不着?”
他挑眉,“龙涎香浓,能让人保持清醒。万里江山,朕不能看错一处。”
她静了。
他温言:“朕说过会弹琴给你听。”
她一惊,“刚才是……”
“寻常人可听不到。”顾渊表情得意,献宝一般,“婕妤以为如何?”
她回忆了半晌,“倒是高山流水,胸襟开阔。”
他以手抵唇,实在不能忍受般一下子笑了出来,渐渐地,越笑越响,双眸都弯成了一线。她莫名其妙:“怎的了?”
“你说你,”他一边笑一边道,“你说你当初跟朕去读书,到底学了些什么东西?连这样的曲子都听不出来……”
“周夫子又不教琴……”薄暖愣是想了许久,突然道,“是《关雎》!”话一出口便立刻红透了脸颊,“你——你无赖!”
他盈盈地笑望她,“朕怎么无赖了,你给说说?”
她嗫嚅:“文王太姒,夫妇和鸣,用在我们身上,恐怕不合适吧……”
他渐渐敛了笑,凝声道:“怎么不合适?阿暖,你不愿做朕的太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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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睫一颤,抬眸看他,少年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冷锐而直接地注视着她。
他要她做他的皇后。
她忽然想起数月前她跪在长信殿,薄太后那一顿劈头盖脸的骂来。
“你是一根筋,你父亲也是一根筋。你们怎不想想,离了薄家,你们还剩下什么?!”老妇人的冷笑渗得人通身冰凉,“你初进宫来,老身便特与你说,帝王之心不可测,帝王之家最无情,你偏不听,老身的一番心血,全算喂了狗!”
“阿暖?”顾渊还在等她的回答。
她默默地靠上他的胸膛,带着窒息般的依赖蹭了蹭他玄黄的袍领,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狸儿。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示弱的模样,蓦地慌了神,手足都不知往何处放,半晌才安抚地圈住了她瘦削的背:“怎么了?阿暖,你——”他涩涩地一顿,“你不愿意么?”
她将脸埋了进去,他的衣领子里全是让人鼻酸的龙涎香,许久,她才闷闷地道:“我有什么法子,横竖除了你,也无人会再要我……”
她的声音娇软,拂落他心头,有种说不出的痒蒸汽狂潮全文阅读。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朕的皇后,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她没有应声。
他颇贪恋地用手指屡她的发,慢慢道:“你不是还要查陆氏的案子么?这样更方便。”
她静了半晌,方道:“陆氏的案子……我已有了几分眉目。”
他高兴地道:“那是好事。你只管查,朕给你办。”
她的话音微微哽住了:“子临……谢谢你。”
他不快地凝眸,“这道谢,毫无诚意。”
她微微一怔,“那要如何?”
他拉着她走到琴案边,“给朕弹一首曲子。”
她呆住,讷讷地道:“我……我不会。”
“朕教你。”他去琴案后坐下,拉着她一把跌进了他的怀里,将五指隆了她的,轻轻覆在了琴弦上。她只觉全身都被他包围着,热,她不敢转头看他,只盯着那被自己的手指撩拨得微微颤抖的弦,听见一声低沉的喟叹般的琴音。
他笑起来,笑声就在她颈项间,清风朗月一般撞进她心头去,而后流水般的琴音高低错落地跌落下来,他一手带着她按弦,另一手轻挑慢捻,几乎是只手而奏。她听出这又是原样的《关雎》,心情从初始的羞涩渐渐变得安然若水。侧首,他眉目专注,神凝于弦,若不是这天下河山担在他肩上,他原可以做一个闲散宗室,手挥五弦,不理世务,逍遥洒脱地过一辈子。
可是她又说不清楚,若他果真是那样不顾民间疾苦的人,自己……还会喜欢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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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宫,太子宮。
襄儿将竹帘挑起,对内笑道:“太子妃,薄婕妤又来找您下棋啦。”
陆容卿一边理着发髻一边急急走出来,抬首对薄暖莞尔一笑,“咱们往凉亭上去。”
薄暖时常来找她弈棋游冶,顾渊也知道。陆容卿孀居难免寂寞,而偌大宫掖,与薄暖能谈得来的女子并不多。薄暖微微一笑便与她并肩往园子中去,低声道:“我这日来,免不了还是要旧话重提。”
陆容卿看了她一眼,笑容微敛,沉默地走去凉亭中坐下,才慢慢地道:“你愿意与我弈棋一围,我也高兴。只是你回回都要提这些事情,自己不嫌累么?”
薄暖看着襄儿将帘子卷了下来,遮住了满园柔红嫩绿,石桌萧瑟,两盅棋子黑白分明。她没有转头,“表姐怎就不相信,我们终究有机会的。”
“机会?”陆容卿一声冷笑,“我告诉你,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等,等她死的那一天,兴许机会就来了!”
薄暖叹了口气,“这恐怕不容易。”
“这世上哪件事便容易了?”陆容卿冷冷地道,“她若果真能长命百岁,便算我陆家遭了天谴,撞上这样的老妖精。”
她用词激烈,薄暖不禁微微蹙眉,却又不好反驳。“表姐,你看得太浅。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向来就是她一个人的问题末世之奶爸崛起。你是被皇帝迷了心窍,要帮他收外戚揽大权,这个我管不着。但我告诉你,”陆容卿咬了咬牙,终是说出了口,“害我全家的,终归是她一人,赖不到别人头上去。”
“铮”地一声,薄暖刚刚捞起的黑子脱了手,掉在清冷的石板地上。她俯下身子去捡,半晌,才抬起头来。
“表姐……”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得多,是不是?”
陆容卿沉默了。
她的双眼黑白分明,如昼夜沉潭。这样的一双眼,并不擅长欺骗和隐瞒。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暖……你比我想象的聪明。”
薄暖凝视着她,“表姐,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还关心陆家的事……”
“你阿兄呢?”陆容卿突然道,“你阿兄不是与你同母?”
薄暖怔了一怔,自己一路查案莽莽撞撞,却是从不敢与阿兄通个声气。其中缘由,她自己都不愿细想。
陆容卿看她表情,已是了然,“是了,你阿兄毕竟是薄家养就的。”
薄暖只觉手心里都渗出了冷汗,面对自家表姐,竟如千军对垒,她不敢有所隐藏,只能将自己所知的都说出来,才够格与她换取信息。“其实,我只隐约能猜到……外祖父与太皇太后……”
陆容卿的眸光颤了颤。“我听闻你有一面建成三年的铜镜,是太皇太后的旧物。”
薄暖看了她一眼,“不错。”
陆容卿慢慢道:“那是先祖父陆铮进献宫中的御物。”
薄暖的心猛地一沉,又被一根极细的丝线拉扯了上来,悬在半空,上下皆是不能,“我……我知道。外祖父字子永……那铜镜底下,正刻了一个‘永’字。”
“如我所料未差,那铜镜上应当还有铭文。”陆容卿微微一笑,眸色泛凉,“‘常与君,相欢幸,毋相忘,莫远望。’”
短短十二个字,抑扬顿挫,被她略显无情的语调缓缓地抛在了初夏的风里。薄暖静了许久,才终于说出了口:“太皇太后曾经与我说,她在宫中为长使时被人暗算,是一位……陆大人救了她。”
陆容卿颔首,“阿翁当年待诏金马门,在宫中从事,见她是很容易的。”
薄暖想了想,“所以……外祖父与太皇太后,原本……两情相悦?”
“我不知道。”陆容卿的回答有些僵硬,“我只知道阿翁娶了别人,而太皇太后进了宫。两人各自生儿育女,先帝御极,便召孝愍皇后入宫,而同一年,你的母亲嫁给了广元侯。”
“倒也是亲上加亲,算不得决裂。”这些浮在表面上的人事薄暖都知道,她想探查的是背后的暗流,“先帝那般爱幸孝愍皇后,可见前代的恩怨并未波及到他们。”
陆容卿蓦地冷笑了一声,“先帝对孝愍皇后有了感情,恐怕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薄暖一怔,心头微寒,“她……她让孝愍皇后入宫,莫非就是……想害她?”
“其实,”陆容卿默了默,“我的两个姑姑是孪生姊妹,容貌相似,当年太皇太后诏,原意……似乎是让你母亲进宫的。”
薄暖呆住了重生之影后嫁到最新章节。
陆容卿抿了抿唇,“这一节我至今未能想通,你也不要问我了。”
薄暖唇色发白,面前的棋局好像都成了血的厮杀,经年的风雨声都摧折了进来,但听得陆容卿又低声说:“总之大姑姑入宫后,在宫中吃了很多苦……”
“可她是皇后啊。”薄暖不能置信,“而况还有先帝在……”
陆容卿冷嘲,“你当真以为先帝是个优柔的性子?能坐上那个位子的男人,都不会心软到哪去。”
薄暖吃了一惊:“难道陆氏的案子,与先帝也有关联?”
陆容卿却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薄暖才听见她的声音,梦寐一般迢递过来:
“我总感觉,孝愍皇后爱的不是先帝。”
薄暖震惊地抬起眼,春光明亮,陆容卿眸中的哀伤竟无可遁形。
“玉宁八年,我们家出事的前夜,阿父来找我……他给了我一面铜镜,样式与你的那面大抵一样,我记不清了……他说,拿好这镜子,去太皇太后跟前跪着,她不让起来就不要起来,不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你只管跪着……”
薄暖抬眼,看见陆容卿那素来冷漠的眸光里似乎裂开了罅隙,时光的洪流哗啦一下冲垮了她的一切坚强的伪装。
薄暖忽然想倾身过去拍一拍她的手,却又怕惊动了她陈年的梦。
“那个时候我才六岁,刚刚嫁给阿池。”陆容卿怔怔地道,“我听了话,便去长信殿前跪着。刚刚开春,天还很冷。谁知道阿池也跟了过来,他问我:‘你为何要跪?’我说:‘因为我家里有危险,我想求太后的恩典。’他说:‘你家就是我家,我与你一同跪。’”陆容卿突然哭了出来,“我,我若知道我会连累了他,我当年一定不会让他陪着我下跪!”
薄暖呆呆地看着陆容卿的眼泪,接二连三地自她长长的睫毛下簌簌跌落。她突然明白了陆容卿为孝愍太子守陵四年的心境……料峭春风之中,一对小童相互依偎,而长信殿的大门,并不曾为他们而打开。
陆容卿并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她只记得后来她与顾池回到了太子宮,她父亲给她的铜镜被太后的宫人拿走了,顾池险些与那宫人打起来。两个小孩在太子宮中沮丧相对,末了,顾池说:“你不要担心,我去找父皇。”
她想的却比顾池更复杂,“你该先姑姑……”
她的姑姑就是他的母亲,陆皇后。
顾池却道:“这次的危险,当真与母后有关么?”
她咬着嘴唇,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起来,“我,我不知道……”
顾池知道她害怕,手忙脚乱地抱住了她,笨拙的身躯散发着童稚的温暖,温柔得就像二月的柳绵,“别怕。”他说,“有我在,我是你丈夫。”
陆容卿现在回想起他当时的神气,都会不自禁地发笑。
一个八岁男孩的信誓旦旦,她却信了一辈子。
她还记得他衣襟上的书墨香,记得他指节圆润的手,记得他那一缕总是梳不齐的额发……
可是他,却已经离开她很久了。
她渐渐地收了泪,侧过头去,看见飘动的春帘之后,满庭幽幽花信。
我若知道我会连累了你,我当年一定不会让你陪着我下跪。
65|1.11|
薄暖走后,陆容卿独自在凉亭中打了半天的谱,到红日西斜时分,才终于站起身来。
她转身欲归,却陡地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不言不语,眼神轻佻乃至于放荡,直直地盯着她。
她平复了心跳,冷冷地道:“聂大人有闲。”
他早不是第一次来北宫,宫婢们都认识他了。但他每一回来,使尽浑身解数也并不能在陆容卿处讨得几分好脸色。这回他却不再说俏皮话,也没有动手动脚,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年轻俊逸的脸庞上一双野心勃勃的眼,像一只未经风霜的小兽,只待择人而噬。
陆容卿心道他莫名其妙,便想绕过他往外走。谁知他却有意堵住了路,偏让她走不出去。她失了耐心,一整天的烦闷几乎要发作出来:“来人,将这登徒子拿下!”
聂少君冷笑,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你早将他们赶到园外去了黑铁之堡全文阅读。”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嘴唇蓦地发白:“你——你都听见了?”
“便是没有听见,凭我的天纵英才,总也有猜出来的一日。”聂少君嘴角的那抹冷笑格外刺眼,“我怎么就没想到,你左右不肯应我,早是打定主意给孝愍太子做一辈子的寡妇。”
她守了许多年的心事被他这样毫无顾忌地说出,就好像经久的伤口陡然暴露在了阳光下,她窒息般地抬起头,他的目光残忍如刀,“你想怎样?”她颤声道。
聂少君不说话了。他想怎样?他自然是想娶她的。他从广川乡下走入了皇城庙堂,他一步步地在权力的险峰上攀登,他过去以为自己所经受的一切都是为了礼义天下的宏愿,直到遇见了她。
遇见了她,他才知道,自己所经受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能更靠近她一点
皇帝信任他,拉拢他,他知道自己若是去求赐婚,皇帝兴许会答应的。可是那有什么意思?
他希望她能从内心里接受他。
可是他怎么就忘了……他是拼不过死人的。
陆容卿又想逃了。
她一手攥着帘便往左边硬闯,他却长臂一舒,不由分说便揽住了她的腰。她重心未稳,险些跌进他怀里去,清淡如竹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陡然间令她心乱如擂鼓。她好不容易站住了,便立刻后退了几步,却仍旧面红气喘,眸中都泛起了盈盈水光。
她望着他,嘴唇苍白开合,话音如冷冷的冰渣子:“你到底想怎样!”
他顿了顿,说出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
“我想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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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二年的四月,旨意虽还未下,宫中的消息却是长了腿的。一时间众人都知道了皇帝有意立薄婕妤为皇后,而况先前增成殿的那些充仪都七零八落,这册后一事也是水到渠成。不料这个时候,薄婕妤之父、大司马大将军薄安,却亲自上了一道言辞恳切的奏表,在承明殿大朝上朗朗然读了出来。
顾渊越听越是稀奇,这老儿,说的还是当年的老一套。“大司马的意思是让朕去民间选妇?”
“不错。”薄安一丝不苟地道,“今年正月以来,陛下后宫失和,已是天下皆知。大靖祖制,天子后宫有皇后、婕妤、夫人、美人、良人、充仪、长使各品,皆应以序论次,雨露均沾,方是至道。”
顾渊冷着脸听他说完,转头问薄昳:“薄侍中想必也是一样的看法了?”
薄昳温和地道:“大司马以国事为重,用心良苦。陛下是性情中人,自律颇明。微臣无才,全凭圣主裁夺。”
这话滴水不漏,倒是十分滑头。顾渊在心中冷笑着,敢情连广元侯府也已经知道了阿暖和太皇太后的过节,乃打算弃卒保车了?书生论辩,三日三夜都没个尽头,顾渊懒得与他们掰扯,径自站起身道:“朕只想立个皇后,你们偏来那么多说道。有这个闲心,不如都去治黄河。”
众臣悚然。
提到黄河水患,他们便知皇帝是真的动了气了,一时都唯唯诺诺,再不敢附和薄安的提议。顾渊冷眼瞧去,满朝簪缨,都是畏葸无能之辈,竟无一个雄杰特出之人;便连薄昳、聂少君那样的可用之才,也总是不敢说话。他莫名觉得焦躁,好像心中腾地就起了一团火——
“退朝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男人全文阅读!”
孙小言当先一步赶到了宜言殿,向薄暖做了个手势。薄暖迎出殿来,顾渊却跟一阵风似地径自往里闯,走到内殿的榻前,笔直地躺倒了下去。
薄暖无端好笑,命人去斟茶,自己在榻边坐下,轻声道:“怎的了?”
顾渊闭着眼,不答话,嘴唇冷冷抿成一条线,脸庞坚硬的轮廓好像风霜雕就。
她拍了拍他腰上黄地六采的金玉带,“穿戴成这样,不嫌累么?起来更衣吧。”
他仍是沉默,她便好脾气地等着。过了半天,他忽然闷声闷气地道:“明知我心情差,你怎么都不哄我两句?”
她一呆,“怎生哄?”
他终于睁开眼,眼里全是委屈,“你忘了我平素怎生哄你的?”
薄暖想了想,却只想起他每回都是……她心思一转便羞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他好奇地看着她的表情,“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横了他一眼,却是秋波温柔无限意,叫他痴怔了神。她道:“究竟有什么烦心事?”
他哀叹一声,“阿暖,你毫无情调。”
她又不懂了,“怎样是情调?”
“罢罢罢。”他收敛了神色撑着身子坐起来,由着她给自己宽衣,“今日你父亲上了一道奏表。”
薄暖想了想,“是劝陛下广纳后宫?”
他瞥了她一眼,“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这话初听似表扬,再听又似讥讽,薄暖拿不准他的语气,心里头却先拈了三分酸味,“阿父说的本就很有道理,陛下是该考虑考虑,皇嗣是国本。”
“哦?原来婕妤也是这样想的?”她要对他用敬辞,他自然也不示弱,“正好如今也到了采选的时节,不若朕便下一道旨,将长安城里十三以上十五以下但凡看得过眼的全都拉进宫里来,给朕解解闷?”
这混不吝的男人浑话陡然就刺中了她,心里明明已烧起来了,表面上却还要装得不动声色,话音抛得冰冷,“那都是陛下的事,妾并不能干涉。”
顾渊伸手拈起她的下巴,她欲挣扎,反而被他的手指摁痛了。
“阿暖,”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道,“你不相信我。”
她抿了抿唇,不想被他看穿自己的惶恐,“我……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嗯?”他的声音低沉,即令只是一个上扬的音调,到了他的口中都像一种诱引。
“我几天前去找孝愍太子妃弈棋。”她的手指捻着衣带,目光有些茫乱,他又追问了一句:“然后呢?”
她静了静。
“子临。”她说,“你相信我么?”
他笑了,双眸熠熠,“你又在计较了是不是?是不是打算我相信你一分,你便相信我一分,我怀疑你两分,你便怀疑我五分?”
她摇了摇头,“我相信你的。方才……我只是拈酸吃醋。我没有情调罢了。”
他皱眉。明明很娇嗔的一句话,怎么被她说得全不是滋味?他终究是息事宁人地道:“我自然也相信你古代穿越日常。”
她的眸中仿佛漾起了些微的欣悦的光,好像还真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似的。他看她这样受宠若惊的欢喜,心中又是高兴,又是迷茫,自己竟被这陌生的感觉弄得手足无措。
“我过几日便下诏。”他自顾自地笑,双眸亮得不染丝毫尘埃,“皇后册命要趁早,莫等得大好的夏日过了,我不喜欢秋光。”
她却没有笑。见他额上还冒着轻汗,伸袖给他仔细擦拭净了,才轻轻地道:“多谢陛下恩典。”
“这可不是恩典。”他挑了挑眉,“这是惩罚,罚你一生一世,都得在这笼子里陪着我。”
她微微一笑,“能与你过一生一世,难道不是最大的恩典?”
他呆了。
与她相处日久,他竟忘了她美得重绝人世。此时此刻,那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闪烁着清亮的光,他是那误入山雾之中的浪子,被一个笑容便勾去了魂魄。他痴痴地凝注着她,突然伸手将她一拉,薄唇便狠狠印了上去,一手不假思索地扯开了她的衣带。
她大吃一惊,伸手便推他胸膛,却被他另一只手紧紧箍住了双手。两人倒在了床上,他一遍遍勾勒着她的唇,耐心地等待她为他敞开久闭的齿关。她不得其法,只能任他操纵,而他的手却如不羁的火苗,叫她忍不住“嘤咛”出声——
“子临……”她轻笑起来,声音是水做的,铺天盖地都是迷蒙缠绵的水雾,笼得他二人不能呼吸,“子临,我听闻外边还有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恼恨她的不专心,他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她不甘服输地一仰头,露出形状美好的颈项和瘦削白皙的锁骨——
“前些日子不是传说我……我不能……为你怀娠?”她的脸颊红了一遍,又红了一遍,“而后你治了孟充仪,再而后……我听闻几个多嘴的,说这既不是我的问题,那便一定是你……”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眸都开心地弯成了月牙儿,他呆了呆,撑着身子皱着眉,反应了一下。
半晌,他咬牙切齿地道:“给朕查出来,抄家论斩。”
她如得胜的敌军主帅,朝他愉快地扬了扬眉,双腿蜷起来蹭了蹭他,“原来还是谣传?妾可说不清楚,无力辟谣……”
他望向她,一片混沌的脑海慢慢找回了神智,笑得颇有深意,“婕妤言浅意深,倒是朕疏忽了。朕今日就——”
“陛下!”一个尖细的老宦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长乐宫那边,出事了!”
大好良辰被搅了,气得顾渊险些拿暖炉子砸门,好歹他听出来那不是孙小言,而是冯吉,堪堪忍住了,“是长信殿,还是长秋殿,说清楚!”
“是,”冯吉隔着门缝,凝声道,“是长信殿去长秋殿拿人……拿梁太后!”
薄暖明显地感觉到身上的男人身躯一紧,他翻身下床,口中低低骂了一句:“真是反了!”
薄暖稍抬起身子看他更衣,也不去帮忙。他回过身来,眸中浮出歉意:“我。”
她被他这歉意弄得怪不好意思,“去便去……我没什么的。”
他促狭一笑,面色终究挂着担忧,不多时便举足而去。隔着屏风她看见冯吉那张沉暗的老脸一闪而过,心中蓦地一咯噔。
太皇太后治梁太后的罪……什么罪?
她隐约感到了十分不妙。
66|1.11|
千算万算,无人会算到,薄太皇太后会在这个时候重翻陆氏谋反一案的旧账。
查来查去,竟查到了梁太后文氏的头上,道玉宁八年先帝将文氏下狱并无确凿证据,而今时却有避世多年的旧宫人径向长信殿上书,诉说当年婉曲,一一如在眼前。
冯吉看着那旧宫人,许久。
“冯常侍当认得,她是不是冒充的?”
长秋殿中,文太后簪珥尽除,素面朝天,脸色惨白地跪于殿侧。薄太后坐在上方正首,一手倚着凭几,容色安闲,转头问冯吉。
立在一旁的皇帝也紧张地看向了这个先帝身旁最得宠的老宦官,先陆皇后的旧人。
“此人确是孝愍皇后身边掌洗沐的环儿,”冯吉慢慢道,眼皮都不曾一抬,“玉宁三年入宫,玉宁八年孝愍皇后薨后遣归。平素与孝愍皇后不算亲近,她所言是真是假,老奴并无把握。”
这老滑头。顾渊在心中暗骂,但听得薄太后又道:“既是如此,还需再查。阿玦,老身对你很失望,但这女人的话也不能作数,天家须讲一个和气,皇帝,你说是不是?”
她突然问到自己身上,顾渊怔了一怔,索性摆出实话:“母后早在囚中,皇祖母还待如何罚她,才算公平?”
薄太后讶异地抬了抬眼,眸中赞许一掠而过,像是对棋逢对手的肯定。
“罚也不必太罚。”她的话音苍然,“皇帝不是要立后了?届时免不了大赦,随意敷衍便过去了。毕竟十几年前的旧事,梁太后早已挨过教训,也不必过多纠缠,搅了喜气。”
她这几句话绕了好几个弯,然而殿中诸位都是人精,哪有听不懂的。太皇太后的意思是不必深究,不止对文太后不必深究,干脆对这桩案子也不再深究,顾渊心头一沉,她倒是出了个令他两难其选的好招。
要继续查,就要罚文太后。要不罚文太后,就不可再查。
薄太后当先离去了。文太后犹自跪着,初夏的天气,她细瘦的身子却在簌簌发抖。离了平素的环佩簪钗,她的面容终是现出了近四旬妇人的倦倦老态,低垂了眼帘,并不动作,也不言语。
顾渊朝她走了几步,在她面前停下,她呆呆看着他的玄表金綦履,这是自她腹中出来的孩子,可是她好像并不认识他。
他犹疑着,略略俯下身,伸手欲拉她起来,“阿母?”他低唤星际银鹰。
她的身子一颤。长年累月的监禁不知是让她变得迟钝了,还是让她变得敏感了。她没有动。
他将衣摆一掀,跪坐在她面前,再次唤她:“阿母。”
文太后静了很久,才慢慢道:“你想问我什么?不是我做的。”
他莫名一窒,好像被她这句话刺中了。呣子之间,竟然只能谈这些事情了么?他感到迷茫的痛苦,可是他不能对母亲发作,这不是母亲的错。
“朕知道。”他低声说,“朕知道,不是阿母做的。”
文太后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光清光转瞬即逝,她立刻又低下了头去。
“你知道,可是你有办法么?”
顾渊静了。
文太后没有与他争吵,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子临,你是皇帝,你没有办法。薄氏不能容忍你的母亲,就如他们当年不能容忍陆氏一样。”
顾渊的心猛地一沉,低斥:“你在说什么!”向一旁的宫婢宦侍们犀利一扫,后者连忙都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阿母,”顾渊压低了声音,仿佛暴风雨之前的天色,冷而端凝,“孩儿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您一个公道!”
文太后却又摇了摇头。
“十余年前,我也曾希望能洗刷冤屈。”她轻声说,“可是后来我想通了,水落石出,并不见得是好事。真相,不是寻常人能承受得起。”
他没有做声。
“子临,”她伸出手去想碰碰他的脸,可是他们似乎真的很久没见了,她又感到有些尴尬,“为了你的大业,阿母受点委屈,并没什么关系。当年在掖庭狱不也这样过来了?阿母对薄婕妤有偏见,你不要介意。你爱立她就立她吧,阿母相信你有分寸。”
太久没有与儿子好好说话,她好像很想将一切委曲都一股脑地倾吐出来,可是又担心他不耐烦,这个儿子性情乖戾,她并不想去试探他的底线,只是哀哀地道:“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你眼里不揉一点沙子,才叫阿母最是担心。”
他忽然站了起来。
她抬头看了他半晌,他身躯伟岸,轮廓俊朗,隐隐仍留有先帝英姿勃发时候的旧影。她撑着膝盖也站起身来,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又遭他反感了。
“阿母不必担心。”他说,“太皇太后今日已如此说了,横竖不会再查。孩儿不孝,往后恐怕也不能多来,望阿母珍重。”
她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他沉默片刻,也终究没有再看她一眼,便举足离去了。
呣子陌路,也不过如此。
“陛下命老奴来知会一声,今日政务繁忙,陛下在宣室歇了,婕妤不必等陛下了。”
隔着瓮青的重帘,冯吉苍老的身躯伛偻地压了下去,烛火微茫,映出一个惨淡的影。薄暖放下了书册,给寒儿递了个眼色,寒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未几,冯吉掀帘而入,在离薄暖丈许远处跪下行礼。
薄暖一手支颐,一手手指微曲,轻轻地敲着漆案,“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宫人是怎么回事?”
“她的身份是真的传道大千全文阅读。”冯吉却没有拐弯抹角,“她说见到梁太后将孝愍皇后推下荷花池……老奴便不知是真是假了。”
薄暖眼睫微挑,而冯吉的眼帘却耷拉下来,掩盖了幽深的眸光。她静了许久,才慢慢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老奴不是在帮婕妤。”冯吉伏拜下去,“老奴只是想替孝愍皇后讨回一个公道。”
薄暖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好几圈,才终于归于沉暗。
“那,你便该告诉我,所有的实话。”
冯吉的背脊一僵。
婕妤的声音温和地压下来:“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她屡衣襟站起身,走到冯吉身边,淡淡地道:“我记得当初是你向先帝告发了文太后的。”
“我……”冯吉颤声,“老奴当时确乎……关心则乱……”
“你到底是谁的人?”薄暖突然提高了声音,“孝愍皇后薨了,你便咬下文太后;如今文太后去了,你又想帮我咬下太皇太后——”她的双眸霍然一冷,“你是先帝的人。”
这已不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句陈述了。冯吉再也不多言,只安静地叩下头去。
“婕妤聪慧,老奴敬服。婕妤对老奴要杀要剐,老奴都无话可说。”
薄暖微微眯起了眼,藏起了慧黠而冷酷的光。先帝的人,自然也会忠于先帝的儿子,怪不得顾渊过去恨他,登基后却将他留在身边。他会为了先帝回护陆皇后,也会为了皇帝回护文太后……这样简单而耿直的思路,她竟直到今日才明白。
原来这险恶的宫闱里,还是有这样纯粹的人。
她笑了一笑,“没想到,冯常侍还真是不偏不倚,王道荡荡。”
冯吉仍叩首待罚,一言不发。
“我不会罚你的。”薄暖微微叹息,“陛下的身边,忠心的人,实在已不多了。”
大正四年夏四月廷议,立皇后薄氏,令有司制备典仪,六月受册命。
虽然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宜言殿里已然忙乱得不可收拾。寒儿指手画脚地指挥宫人们打理大典的一应用物,还需腾出婕妤的东西搬去椒房殿。薄暖好笑地看着她拿鸡毛当令箭的样子,自己只管看书。
孙小言又给她端来南越新贡的荔枝,她咬了一口,慢悠悠地道:“陛下呢?”
孙小言觍颜道:“陛下最近忙得紧……而况就在民间,成亲之前也不作兴多见面嘛。”
薄暖想了想,“我与他早成亲了。”
孙小言道:“这可不同。陛下说了,从今往后,婕妤终算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这大典必须慎重又慎重。”
薄暖静了静,又道:“大宴上的歌舞可排出来了?”
“婕妤费心了。”孙小言挠了挠头,“李都尉在排呢,但陛下不好这口,歌舞声乐也不能太浮夸。”
“我有一个法子。”薄暖微微一笑,“我写个词,你拿去让李都尉他们排一排,陛下一定高兴。”
孙小言惊喜地道:“那是自然!婕妤满腹经纶,那些个乐府倡优哪里及得上!婕妤写下来,小的马上拿去给李都尉说!”
薄暖仍是笑着,笑容淡静绵邈,眸中水雾更浓,好像有许多秘密,都被掩下去了。
67|1.11|
宫中的光景到了五月末,便愈发地浓艳,仿佛只有这样的姹紫嫣红才能遮去韶光将老的憔悴。宜言殿后园里的石榴花全都开了,红得耀眼,一簇簇都似胡姬的舞裙,开到极致时便似裂帛一般。
今日薄暖难得的兴致,命寒儿取博局出来,再加上孙小言,三人一起打六博,案上还置了一壶酒,输了便罚一口。夏暮悠长,三人敲着博箸扔着博茕,横横竖竖地行棋,到后来声调越扬越高,瓶中酒都去了大半。薄暖虽生长市井,却实在不擅长这赌博游乐,寒儿和孙小言也不让她,便起着哄要她喝酒。
寒儿掷出博茕,骨碌碌转了许久,停下来时,正是“枭”薄暖看得呆了,寒儿已笑嘻嘻地将棋子走入了“水”,沁了薄暖的两条博筹。
薄暖讷讷,“我又……”
孙小言已满脸精乖地斟好了又一杯酒,推到了薄暖面前。
薄暖眼前忽地一亮,好似看见了大救星:“陛下!”
孙小言和寒儿都是一惊,连忙起身回头,却只见草木萧萧,哪有皇帝的影子寂灭武神。薄暖大笑出声,一边悄没声息地将酒水倒在了地上。
孙小言早眼尖地瞧见了:“阿暖耍赖!”
薄暖满脸无辜:“才没有呢,我都喝了!”
寒儿看了看地上,那一摊酒渍还在呢,“婕妤真是,”她哀叹,“真是实诚人……”
“我,”酒意微醺,薄暖面色颇有些委屈,“我都输了这么多了……”
“输了也不能扯谎。”
忽然,一个刚硬、斩截而幽深的话声闯进了这夏景中来,薄暖呆了一呆,身边的两人已飞快地跪了下去:“陛下!”
顾渊负袖在后,慢慢地踱步过来,园中榴花正艳,夕光洒落在他金龙描线的玄黑衣裳,凛凛如神祇。薄暖便看着他这样朝她走来,仿佛万籁俱寂,而唯有他的脚步,唯有他的脚步叩在她的心上,是那亘古及今仅存的声响。
寒儿拉了拉孙小言的袖子,两人见机地退下了。晚风徐来,带着丝丝凉意,将将要入夜了。顾渊走到博局前坐下,看了看棋盘上的形势,便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她嘟囔。
“笑你不知机变。”顾渊朗然道,“你看此处,你若走‘方畔揭道张’,便能杀他个措手不及;可你还走‘张道揭畔方’,结果不仅牵不到鱼,还遭人反噬。”
她怔怔地听,听得也是一知半解。
“我这样比较稳妥。”她强辩,“单吃了别人的棋,自己走不回来,如何是好?”
“该吃的时候就得吃。”他带笑看她,“婕妤是不是太谨慎了?”
她怔住。明明很正常的两句话,为什么自己却……却想歪了……然而他的眼睛真亮啊,像是远方星辰的海,让她直愿溺毙在其中了。他怎么一点都不自知,还要来、来挑衅她?
“我谨慎,一步步牵鱼,总有斩获;”她勉力维持最后的清醒,“陛下冒进,虽时有奇功,亦难免遭遇奇祸。”
他惊讶地笑:“都输成这样了,还有脸与我辩?来来来,”他将棋子收起,博筹都还给她,“我便与你斗一局,让你心服口服。你厉害,便给我个奇祸看看。”
她一手扶着沉甸甸的额头,大声道:“来就来!”当先抛出了博茕,这回运气不错,一次便行了许多步,她得意地将棋子竖起,“骄棋。”两个字轻飘飘地从她口中带着酒气吐出,双眸微眯,便沁了他一条“鱼”,这是相当于两条博筹了。
他好笑地看着她这副神态,漫不经心地将博茕一扔,又掠了一眼棋盘,“翻一盔。”
“什么?!”她大叫,连忙护住自己的博筹,“不给!”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棋案,淡淡地道:“愿赌服输。”
她哭丧着脸慢慢放开手,颇舍不得地点出了三条博筹甩给他,“哼。”
他看她一眼,眸光宠溺,“你喝多了。”
“没有。”
“那就罚酒。”
他又斟了一杯酒,推给她,一脸温良无辜,“可不要又喂给石榴吃了。”
她咬咬牙,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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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垂落,天际繁星闪烁,照着她酡红的醉颜,发髻微松,散下青丝一缕,眸光清澈得宛如梦寐。他觉得醉了的她很好,没有那么多戒备,没有那么多掩饰,当然……也没有那么聪明了。
一整壶酒见了底,他终于看不下去了。
“还不服输?”他淡淡道。
“不服。”她倔强,“你等着,待我一次吃你两盔,让你全军覆没……”
他失笑,“我自然等着,你可别耍赖。”
“我,我偏要耍赖!”她醉得前言不搭后语,突然伸袖拂乱了棋盘,棋子全都哗啦掉在了花土上,她撑着棋案倾身过来,鼻尖几乎就触到他的鼻尖,他傻眼了。
“你看好了。”她的眸光带着幽幽醉意,像是带刺的葛藤缠上了他的周身,她轻轻淡淡地开口了:“我、要、耍、赖、了。”
话音未落,她已吻住了他。
他一刹那间没能回过神来,她埋怨般将他的下唇咬出了血,他的理智便失灵了。不甘心这样被她所压制,他想从她手中抢过主导权,可是她却不让,不管不顾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带着绝望的黏腻,带着末日的冰冷,带着痛苦的沉醉……
他终于感觉到了这个吻与以往并不相同。她拉扯他的衣带,纤纤的手倏忽探入他温热的胸膛,仿佛妖物的触角。他猛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你怎么了?”
她停下了这个疯狂的吻,远开几分看着他。
陌生的迷醉的眼神。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发生。”好像忽然失去了兴致,她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子临。”
“傻子!”他狠狠地道,“我怎么会离开你?成天都在瞎想!”
“那,”她的嘴唇动了动,“那你要了我,好不好?”
他脑中轰然一响,好像被一个闷雷砸晕了,陡然升腾出来的全是欢喜和恐惧。“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在颤抖,“你……你愿意……”
她拉过他的手,将它覆在自己的脸颊上,“好不好?”她不懈地追问。
他看着她的眼,醉意是那样明显地漂浮在她的眼中,让他看不清自己在彼处的倒影。他莫名忐忑起来,“你醉了。”
她笑了,“不好么?”
他心神一凛,好像迷途的人终于察觉到危险,“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却很直白:“你不肯要我?”
“不是……”他这才知道她也是个很难缠的女人,“你醉了,这样,不好……马上就大婚了,我想……”
她此时此刻糊里糊涂给了他,要是酒醒以后反悔怎么办?他总觉得不该这样囫囵过了洞房夜,然而她却径自往他身上一倒,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她低低呻吟一声便往他身上胡乱地蹭,他只觉全身都“噌”地一声燃了起来,饶是他定力超群也再不能自持,声音都哑了:“阿暖,你当真……”
然而她将头枕着他的肩,却是闭眼睡去了。
他呆住了。
他在心中哀叹,一万个懊恼自己方才不解风情顽固不化,这会子烧得不轻却不得纾解,直将肠子都悔青了最强都市霸主!低下身子将她毫不怜惜地扛在了肩上,大步冲进了殿里去,撩过重重帷帘,将她放在了床上。
她已睡熟,呼吸清浅而均匀,灯火香泽之中他伸手为她捋了捋鬓发,却又听见她皱眉“嗯”了一声,仿佛是疼痛,又仿佛是欣喜。
他一咬牙,再也压不下那团火,腾地起身便往殿后浴汤去。孙小言恰在这时往内殿里探头探脑:“陛下去沐浴?”
“废话!”
远远地抛来皇帝陛下不耐烦的吼声。
大正二年六月甲子,册后大典。立薄婕妤为皇后,受玺印,赐居椒房殿。大赦天下,赐丞相以下至郎吏从官钱帛无计,吏民赐爵一级,户赐牛酒。
顾渊一定要拉着薄暖登上凤阙。年前她来过这里,送走出征滇国的振振军旅。然而今时今日,她再度与他一同站在这浩荡长风之中,却是来见那百官俯首、山呼万岁,日月苍茫山川辽远,唯有身边人掌心的温度是那样地恒定而踏实。
高高台阙下,冯吉宣诏的声音远远地飘散出去——
“朕闻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畅茂。有莘兴殷,姜嫄母周,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其可以忽哉!唯薄婕妤秉淑媛之懿,体河山之仪,德冠后庭,乃可当之……”
“皇后,”他斜着头看她,微微笑,似乎还在琢磨着这个称呼,“这大典如何?”
像个献功邀宠的小孩子。她在心中想。
“都好。”她轻声回答,又补充,“诏书写得不错。”
他笑起来,“又取笑朕?”
她低声,“秉淑媛之懿,体河山之仪……原来我是这样子的。”
他握紧她的手,“你有许多种样子,有一种叫母仪天下,莫非你还不省得?”
她静了半晌,才慢慢地道:“只是陛下……不必太惯着家父家兄。”
顾渊眸中有冷光掠过,转过头去,轻轻哼了一声,“偏是你会扫兴。”
她顿了顿,“还有长秋殿那边,十月怀胎不易,陛下是读《礼经》的人,莫忘了为人子的道义。”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嗯。”简短地应了。
“帝王之术,有曲有直。”她轻声道,“妾希望陛下用曲而贵直。”
他侧首看着她,饶有兴味地勾起了唇角,“才刚当上皇后,就等不及来劝谏了?”
她抿了抿唇,涩涩地道:“大约是有感而发……”
“这么紧张作甚。”他朗然一笑,“你说的有理,朕自然会听。你说的无理,朕便当是小狸儿在闹。”
她皱眉,“怎么将我比作狸儿?”
他漫笑不言,她羞恼起来,倒将方才的伤感都抛在了脑后:“贵为靖家天子,在九重凤阙之上,还尽说些闲话!”
他剑眉一轩,“那你听着,接下来的可不是闲话了。”
她一怔。
他倾身过来,咬着她耳朵轻声,撩人的气息将她耳垂都染红了:“今晚大宴过后,就圆房。”
68|1.11|
大典之后,例有大宴,设在未央宫前殿。入夜时分,已是灯火通明,乐声缭绕,殿外的奉常官扯着嗓子一个个通报着宾客的到来,诸人喜气融融,各怀心思,殿中钟鼓齐奏,俳伎倡优翩翩起舞,一片安宁、优雅而温柔的帝王大婚风景。
今上虽然年轻,性子却端谨好礼,在这样的场合最讲究仪节。百官伏首席前,一个个以尊卑序列去御座前祝酒,说的吉利话都大同小异,皇帝冕旒齐肃,一一应了。太皇太后与新册的皇后都坐在皇帝下首,面容沉静,偶或有人来敬酒,也会和气地饮下。好事者啧啧地嚼起舌根,只道两个月前梁太后彻底失势,这偌大后宫里竟只剩下了姓薄的,也不知今上到底是率性还是愚蠢。
酒过九行,礼节都走完了,殿中公卿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便皇帝的脸上也现出了些微的不耐九域神皇全文阅读。协律都尉瞅准这时机上前道有一支河间新曲,让陛下赏鉴赏鉴,顾渊挥挥手准了。李都尉往后使了个眼风,舞姬便翩然滑入了殿中,长袖交横,络绎飞散,歌声亦悠扬而起——
“上客何国之公子?吾家兰室之幽人。不敢托身兮篽外,乃得娱心兮池中。……”
原是一个上天仙子与下界凡人相恋却不能相守的故事。顾渊听着听着,望了薄暖一眼,后者却坐得身躯笔直,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并不在意这曲子里的悲剧之意。薄太后的神情却渐渐冷了下去,笼在灯火阴影之中,教远处的臣工都看不分明。
歌姬唱了数叠,声音陡然拔高,却是煞尾的拍子——
“薄日熹,宜酒食,君富贵,永无事。
“素所好,久不遑。思美人,奉君王。
“常与君,相欢幸。毋相忘,莫远望!”
——
“哐啷——!”
薄太后手中的青玉盏狠狠摔在地上,裂成了千片。她腾地站了起来,冷声发问:“谁作的曲子?!”
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大手刹那抹掉了所有的声音动作,文武百官、内外命妇都傻在了当地,大殿灯火的光遥映殿外苍穹,而那苍穹,那苍穹仍是黑得永无尽头。
只有薄暖,神容似水,嘴角微微地勾了起来。
歌姬乐工们粗服乱头慌慌张张地跪下来,李都尉跑到殿前拼命叩头:“太皇太后恕罪,这是乐府自度的新曲子,微臣送呈大鸿胪、奉常、宗正诸所都看过,确认合仪了才敢献丑……”
这人名还没抖,就先摆了一堆的谱,拉了不少高官来垫背。薄太后心中冷笑,也不知一向愚钝的李都尉是从何处学来这些说辞。
“合仪?”她慢悠悠地道,“你们乐府写词之前,难道都不知查查讳例?还是说大鸿胪、奉常、宗正诸卿,全都不记得本朝有什么该避讳的了?”
群臣哗然。有人开始细细琢磨起方才几句唱词,才陡然惊省那里头嵌了太皇太后的名讳——
“薄素”!
李都尉愣了半晌,又叩首道:“这是乐工们从河间地采上来的新词,词句不够审慎,微臣自领死罪,还请太皇太后息怒!”
“死罪?”薄太后笑了,“你领得起么?来人,将这群倡优全拿下,下廷尉!”
******
笙歌散尽,薄暖先行回了椒房殿,顾渊在其后不紧不慢地跟随。
迈入殿门的一刻,他突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殿中灯火通明,明晃晃映出一片华榱璧珰,幽香氤氲,重帘漫卷,一眼望不到尽头。那是他为她备好的黄金牢笼,她正安然坦然地要踏将进去,他却拉住了她。
“今晚的事,与你有没有干系?”他压着一双凛冽剑眉,眸光森冷而透亮,沉声问。
她微微一笑,宛如暗夜绽放一朵幽丽的毒花,那样地美,又那样地危险——
“这样查下去,大鸿胪、奉常、宗正诸官,少不得要一锅端了。”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顾渊却听懂了:这三卿恰恰都是薄氏族人所掌控,大鸿胪一职更为广敬侯薄宁盘踞多年……顾渊眼皮猝然一跳,“你——你放肆巫女为后,太子别任性!”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眸中雾气愈浓。
他不敢相信她竟藏了这么深的心计,更不敢相信她之所为全是为了帮自己铲除薄氏,连声音都在颤抖:“大鸿胪……大鸿胪岂会不知太皇太后名讳,岂会当真放过这样的曲子?”
薄暖笑了,夏末夜风之中,她的笑声里似乎是真带了几分愉悦,“你还真当公卿百官都与你一样,每一桩事体都亲阅亲审?蒙混一下,顶容易的事情。”
他呆呆看着她,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般,不觉放开了她的手。“李都尉……”
“他是陆氏旧臣。”她仍是微笑,一身繁重的深青翟衣艳色逼人,发髻上副笄六珈,一爵九华,堂皇得仿佛与他远隔山河。“你还记得那一回,太皇太后收回了将梁太后遣返睢阳的成命?我便是知道了她的秘密,”她的笑容优雅迷人,“她想拿文绮来害我,却没有成功,反而让我发现了……”
他眸中的光亮渐渐地隐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一怔。
夜中风冷,她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苍白。他忽然强硬地拉着她走入了椒房殿,根本无暇让她去看那些他精心为她准备好的陈设,就径自将她拽进了寝殿,殿中等候得昏昏欲睡的宫婢如鸟雀惊起跑了出去,他哗啦一声合上了门,臂膀钳住她的腰,低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冷冷地,再问。
她别过头不肯与他对视,“你不能牵涉进来。若是让太皇太后怀疑上你……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静了。
许久,许久。
风过瑶窗,吹起一室迷丽华光。她发髻上的凤凰金翅轻轻颤动,簌簌地抖落刺眼的金色的锋芒。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看我一眼,好不好?”他的话音闷闷地响在胸腔里,竟似是柔软的。
她没有动。
“乖,”他悄声诱哄,“抬头,看我一眼。”又一本正经地保证,“一眼就够了。”
她终于转过头来,双眸竟已蓄满了泪,连他清俊的轮廓亦看不清了。
他呆了呆,但听她的话声里带着哽咽:“我做便做了,我不怕承认。只要能拉他们下水,我不怕太皇太后杀了我!我,我只怕……我只怕牵连到你啊!”
他再不多说,一低头便封住了她的唇。
“我不管那曲辞是什么意思,也不管太皇太后还要对我们怎样。”他在她唇间喘息,“总之今夜,今夜,那些事情都不重要!”
她的眉梢忧悒地压低了,温柔的唇却没有拒绝他的吻。她试探地伸出手去环住他的健腰,颤抖地给他解下了玉带,他又稍稍抬起身子,一任她揭开他的外袍。两个人都没有笑,动作虽急切却是奇特地严肃,仿佛一种演练千次却仍旧惶恐的仪式。他们抱着,吻着,两具年轻的火热的身躯贴在一起却又好像怎样都不够贴近,便这样跌跌撞撞地往那龙凤玉床上摔去。
他除下她的白袜,捧起她纤细的足,她呆住,只觉似有一团火从他触碰的足踝处呼啦一下烧到了喉头,这种陌生的干渴让她不知所措,但好歹还记得不去推阻,他的呼吸让她的脚心都泛起致命的麻痒,他的手如摧枯拉朽般自她的足踝抚了上来……
“我真想吃了你。”他喃喃,声线沙哑地振动在金碧辉煌的夜,她咬着唇,燃烧的意识再也不能管控住这具作乱的身体,纤白的十指抓皱了身下的褥子,全身都轻微地颤抖起来:“子临……”
他抬眸飞快地掠了她一眼,又掩了睫,低头,一边缓慢地拉扯着她的衣袍,一边轻轻吮吻她一步步祼露出来的肌肤伪废柴修仙记。渐渐地,他欺上前来,长发披覆了她的身躯,他苍白俊秀的脸隐在了暗处,便如他那魔一样的声音:“让我吃了你,好不好?”
她嘤咛了一声,他伏在她上方,低着头,双眸一眨也不眨地盯视着她。这样娇羞情动的她对他而言也是陌生的,他真想一直这样看着她,永远也不闭上眼睛。
她闭着眼睛,双手捂着脸发笑,“有什么好看的?”
他声音低哑:“自然是你好看。”
她自手指缝间偷偷地睨他,双腿在被褥上欲动而不得,他闷哼一声:“还动?”
她咬牙,就义一般古脖颈,“我不动了。”
他笑起来,“那只怕由不得你。”他近乎强横地吻着她,迫她松开紧咬的牙关,微微的笑意在她唇齿间低徊,“会有些疼,你可以咬我。”
她脸上红云如烧,掩饰地道:“你怎么知道?”
他低低地笑,“我为何不知道?”不厌其烦地款款逗引着她,双手轻柔地摩挲,渐渐令她感到沉溺一般地舒适,却还是睁着眼问:“谁教你的?”
他愈加笑不可支,笑声挠得她全身更痒,“朕无师自通。”
她愤恨地伸足便踹,却被他制住,全身都落入他的掌握之中,他与她贴得愈紧,几乎没有了分毫的缝隙了,他听见她的喘息,却仍旧挂出一副好死不死的微笑:“你不读书,自然不如朕博学多才。”
“什么书……”她嗔怒,声音却已软得不似自己的,“什么书会教这样……这样的事情!”
他蓦然将床帘一拉,黑暗罩上来的一瞬,她听见他仿佛来自深渊之底的诱惑的声音:“书上说得再清楚,也不如你来教我……”
她玉白的手臂探出了锦褥,仿佛溺水之人,无助地挣扎,却又绝望地深陷。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只能茫然地抓住了眼前人的挺拔身躯,双手扣在他形状优美的蝴蝶骨,身体仿佛变成了大海上悬浮的泡沫,再也不受她控制地漂流而去……
他的热情与小心突兀地匹配,他似乎是想给她一次完美的体验的,却毕竟有些生涩,薄唇紧抿,在一个始料未及的刹那,她疼得叫出了声——
他立刻又吻住她,一遍遍讨好般描画她的唇形,一遍遍不能满足地呢喃她的名,气息与气息重叠,发丝与发丝交缠,直到她的疼痛渐渐诡异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狂乱的欢喜,带着她在这一片温软中腾跃浮沉……
“还疼么?”他垂眸,眼前的白皙肌肤上都是惹人情动的绯色。
薄暖咬着唇,摇了摇头。又想起他或许看不见,哑着声音开了口:“不……”
他笑起来,清越的笑声带得胸腔微震,少年染着情-欲的低喘是更深的诱惑,“不疼,”轻轻一顶,“那便是舒服了?”
她险些又要叫出来,又羞、又恼、又惊、又喜,她从没感受过这么疼痛的刺激,这么悸怕的快乐,这么迷茫的舒畅,这么危险的向往。她攀住了他的颈项,忽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自己在这一刻立时灰飞烟灭,她都再也没有了遗憾。
“子临……”她颤声,仿佛在强调什么,“我爱你,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他温柔地应答,强硬地进犯,他一遍遍地肯定着,“我知道,我知道……”
69|1.11|
一场大战,惨胜犹败,两人好不容易自那深渊底里爬出来时,已是满身疲惫。他伏在了她的肩上,她双眸清亮,静静地凝注着金丝绣就的床顶承尘,慢慢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他轻轻地啃吻她的颈窝,像是吃饱喝足之后便撒娇卖乖的小兽,“你上次说什么?我——不行?”他迷蒙地道,“你今次倒来说句公道话,我到底,行不行?”
她羞涩至极,欲笑又不能,“我莫非还能拿你与谁作比么,无耻!”
他反应了一瞬,脸色挂了下来,“你就不能直说?”
“直说什么?”她古问。
他咬了她一口,“平素在外边贤惠得瘆人,在我面前就只知道耍赖。”
她笑叫:“原来我还瘆着你了?你倒是会诬赖人……”
两人在床上拌嘴半天,直到顾渊再也受不了身上的黏腻,一把捞起她去沐浴。又趁空对门外值夜的孙小言吩咐了一句:“将床褥给朕换掉。”
她听得满脸臊红,他倒浑然不觉,便携她迈入浴汤,细心给她清洗。池中水雾氤氲,她早就乏了,此刻便倚着池沿昏昏欲睡。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半晌,想起书上说的……大约刚才是真的累着她了吧?毕竟是第一次……心里不是不忐忑的,生怕伤着了这个清灵的人儿。可又忍不住撇了撇嘴:难道谁家洞房夜是只要一次就够了的?偏她竟睡着了,扫兴!
薄暖微垂了头,瓷白的容颜,濡湿的发,微微舒展的眉和细长轻颤的睫……他看着看着,素来冷戾的眸光也渐转柔和,又将她抱回干净的床上,为她掖了掖被角。
女人睡得很安稳,嘴角犹噙着一丝慧黠的笑,是他所最爱的那种聪明而勇敢的神态。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没有看见孙小言,便自己小心掩上了门。前殿丹墀之下,仲隐正在辒辌车上静候,见顾渊走来时满脸餍足的快意,轻轻哼了一声。
顾渊自然更加得意,却仍不多言,上车便闭目假寐。仲隐回头,见这骄傲的帝王神色间终于流露出了憔悴和忧虑,低低叹了口气。
未央宫的东侧门悄悄地打开,又悄悄地关上了。仲隐拉紧了马辔头,幽幽暗夜里只能闻见极轻的蹄声与轮声。道路渐渐变得狭窄而泥泞,马车驶入了长安城七拐八弯的民居里坊之中,不知颠簸了多久,终于在一间不起眼的茅屋前停下。
顾渊准时地睁开了眼,“到了?”声音犹是沙哑的。
聂少君已自那茅舍掀帘而出,目光一亮,拼命地压低了声音道:“陛下!”
顾渊点了点头,跳下马车,径自往屋里走。然而才刚迈进一步就汀了——这房间里实在又脏又乱,书与笤帚、床榻与笔砚、衣物与食物……顾渊皱眉道:“骑都尉平素就住这样地方?”
聂少君笑了笑,“陛下来得突然,微臣都没来得及收拾医统江山。”
顾渊目光一扫,见他书案上摊开的仍是明堂云云,心中没来由地烦躁:“有话快说。”
“是。”聂少君好不容易整理出一片干净的籧席,延请顾渊坐下了,自己亦端坐如仪,这才双手伏地,先行了一个大礼。
“微臣恭喜陛下新立中宫,愿陛下与皇后敬慎天命,享国昌永。”
顾渊微微颔首,“聂卿多礼了。”
聂少君的额头却仍旧磕着地面,“微臣此言绝非空礼虚词。今日御宴之乱,多少阴私之事将浮出水面……”
顾渊眉头一跳。
简陋的豆灯中燃着两簇奄奄一息的火苗,将斗室中的一片混乱都映照得阴晴莫辨。
“薄日熹,宜酒食,君富贵,永无事。”他回忆着那清平的曲辞,慢慢地道,“你听懂了几分,聂少君?”
聂少君低哑了声音,“九分。”
顾渊的目光自那俯伏于地的儒生的清瘦背脊慢慢挪移到四壁间高高摞起的书简,最后凝聚在了一处。
“那是什么?”年轻的帝王双眸微眯,话音里自带了冷硬的气势,“舆地图?”
聂少君心头一寒,连忙起身去门后拿起那卷帛图,犹疑了片刻,终是呈了上去:“这是微臣……入长安之前,费三年心血,走天下山水,画成的一幅大靖郡国图,还未完全画好,权请陛下过目。”
那舆地图素时是卷起来扔在门后,沾了不少的灰,顾渊自不会伸手去碰。只拿目光去看,却看得很是仔细,末了道:“睢阳郡治,你画得不对。”
聂少君一怔:“什么?”
顾渊顿了顿,“郡守府在北城,不在朕当年的勿忧宫。”
顾渊以藩王入嗣大统,原本所在的梁国改为睢阳郡,郡治即在睢阳城。然而聂少君听着却不相信:“北城?微臣特去睢阳看过,北城都是贫民……”
“往后便不是了。”顾渊淡淡地道,“睢阳北城出了个皇后,朕已下诏……”忽又不说了。
聂少君笑了,“陛下是想带皇后回么?”
顾渊眸光微静,“只要能渡过眼前这一劫。”
“眼前这分明不是劫——是机遇。”聂少君低声道,“是皇后为您创造的千载难逢之机遇啊!”
******
薄暖这一觉睡得分外香甜。当她终于自重重叠叠的锦绣温香中醒来,殿外天光已大亮,她轻轻将脸蹭了蹭褥子,迷瞪着眼朝外望去,全是朦胧的大红色。她这才漫漫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成了大靖的皇后,他的皇后,她现在所住的,是承明殿后的椒房殿,是中宫正殿。
“醒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慵懒而魅惑。她感觉到自己的背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毫没来由地想到了昨晚上的事,耳根又没出息地红了。
他半撑起身子,一手放在她腰上,促狭地往她耳根上吹了口气:“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她犟道。
“那你猜我在想什么?”他悠悠地道。
“我才不管……啊海贼中的制毒人!”
他突然欺上了她的身,迷恋一般地吮吻她的颈项,一路游弋而下,所到之处,无不激起她全然陌生的颤栗。她不得不拼命收拢了理智:“今早……不是还要去请安?子临——不要……”
他在她身上抬起头来,眼神晦暗莫名。她看见他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心疼地道:“怎的了?”
他低声道:“你——不要?”
她呆住。
他的表情很认真,似乎真是忍得很辛苦。她看不出调笑的痕迹,心里暗骂一声骗子,便突然去抓被褥,被他眼疾手快地按住:“你又要闷自己?”
“你——”她羞得语无伦次,“你简直,简直气死人了!”
“这是怎么了,生什么气呢你?”他没想明白。
她咬牙道:“你故意欺负我!”
他莫名其妙地道:“欺负?怎样才算欺负你,你倒说说看?”索性低下头去继续索吻,在她唇齿间呢喃:“这样?”又渐渐吻至她的耳垂,“还是……这样?”话没说完,他已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直笑得放开了她,便侧卧她身边,一双星辰般明亮的眸子毫不躲避地注视着她微绯的脸,抱怨道:“昨夜我都没尽兴。”眼光盈盈,竟有几分温柔之色。
初尝男女情味的少年在这方面有着无穷尽的兴趣,话里不似个帝王,反而好像是个不知餍足的孩子,腆着脸向她讨要。她臊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由着他将自己翻来覆去了一遭,自己也喘了起来。
“再这样下去,你还没尽兴,我先被你……欺负得没命了。”她抓紧他那月白的素绸衣祍,颠簸之中,她的眼角眉梢尽是花好月圆的风情。
他知道这是他给她的风情。
他将她由女孩变成了女人,每每想到这一点都让他很快乐。
“没命了才好。”他伏在她胸前闷闷地笑,“说明我厉害。”
她精疲力竭,长发被汗水沾乱,星眸微醉,抬手软软地拍了他一下,“当真不去请安?”
他静住,半晌,抬起身子,在她侧边躺下。
她隐约感到自己又扫兴了,竟有些懊恼似的。
“不必去了。”他静静地道,“长乐宫那边早就闹得不可开交,你这会儿去是白惹闲气。”
她全身一震。她自然知道长乐宫是为了什么闹得不可开交,就算说太皇太后专为审案彻夜不眠她都相信。然而这红罗帐摇花影动的白昼似乎是太-安谧了一些,教她满目都是温柔,好像已经躲开了那些纷纷扰扰一般。
他的手掌覆在她身上,她握住,如个依赖人的小孩儿一般一根根仔仔细细地摆弄他修长的手指,口中轻轻地道:“那你……不需?”
“看什么?”他一瞬也不瞬地道。
“看看廷尉里有什么说法,看看朝臣有没有上奏本。”她慢慢叹了口气,那气息好似染上了他苍白的指尖,“总之不该在我的地方耽上这许久,叫天下人看笑话。”
他一笑,“天下人?你我夫妻二人之间,原来还隔了天下人?”
她没有回答。
“你有时啊,聪明得过了头。”顾渊说,语气里并无埋怨,只是略微无奈,“便说昨晚那曲辞吧,你真觉得你郎君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
70|1.11|
她忽地抬头,“你……”
“朕已下诏,”他淡声,手指在她腰眼上一下下画着圈,惹得她一阵难言的痒,“免了大鸿胪薄宁的职,宗正、奉常、詹事、协律都尉,渎职不敬,统统回家反省。至于那个写曲辞的人——”他的眸光如星幕垂落,“大约太皇太后也在查了。”
她笑了,笑容里却渐渐泛起了泪花的影,“没白费我一番气力。”
他伸出手去轻佻地拈起她下巴,促狭地道:“皇后下回还是把气力投在床上吧,休再晕睡过去了。”
她似哭似笑地打落他的手,一边捉起衣衫坐了起来,“依你看,”她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表情,“还有几个时辰,太皇太后就会查来我这里了?”
他沉默了。她匆匆洗沐一番,便回来梳妆。他没有起身,仍保持着侧卧的姿势静看她着衣。盛夏的日光铺洒进来,像是刀尖上的反光,她屡湿润的长发赤足踩下去,他几乎要担心她的肌肤被那日光的锋芒所割裂。哗啦一声轻响,她披上了石黄锁绣的衣,自往镜台前坐下。
她没有叫寒儿,寒儿也就不敢进来,只在外面探头探脑地张望,却不见其实。顾渊静静看着她洗脸、束发、傅粉、描黛,时间便这样细微无声地流走,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道:“你明知会这样。”
薄暖轻轻抿了一口胭脂,安然地看着铜镜中那个宫妆端艳的女子,她的眉纤长,她的眸轻挑,她的容颜已脱去了过去清水般的稚嫩,而成了一个端庄、高雅、从容、静默的女人。
一个养在笼子里的女人。
“我母亲曾经教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学会两件事。”朱唇轻启,“其一,便是打点妆容。不论何时何地,不可乱了姿仪。”
他皮笑肉不笑,“敢情阿母早便知道你要母仪天下的。”
她顿了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陛下当是明白的。”
他静了。
“妾自去领了这御前不敬的罪,也不过是犯了个忌讳,并不算大过。”薄暖对着那多子多福的青叶镜,微微一笑,“陛下或许以为那曲辞之过仅仅是沾了‘薄’‘素’二字吧?”
“哦?”他安静地抬眼。
薄暖将竹刀往案上打着节拍,轻悄悄唱出了声:“薄日熹,宜酒食,君富贵,永无事。——”
“陆子永?”
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
顾渊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径自走到了她面前,声音冰冷而压抑,双眸都几乎冒出了火来,“陆铮,陆子永?!”
薄暖微微一笑。
顾渊只觉她此刻这副神态简直可恨——她到底瞒着他做了多少事情?他想到聂少君的解释,他今日一早回宫时便想质问她了,可是话却说不出口——
他凝注着她,她这样聪明,聪明得好像一往无前,而他明明知道,她是脆弱得一触即碎的我的老婆是双胞胎最新章节。
门外有人来报:
“太皇太后请皇后往长信殿请安。”
帝后二人都没有惊讶。
薄暖稍稍抬高声调:“本宫这就去,请贵人少待。”一番梳妆完毕,她只觉自己好似打了一场恶仗,略有些疲惫,却不得不端庄了容色,低头理了理繁复的衣裾,便要去唤寒儿。
他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臂。
她回头。
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她这是要治你……”
她温和地对他笑,“她不能穷治于我。她不能将那些旧事抖出来,而况我已是皇后了。”她的笑容那么美,美若玄花,“你不是说过么?立我为后,便是为了不让我受委屈?”
他张了张口,面对她的淡静柔雅,他的一切焦虑却在胸臆间狂乱奔走而不得出,“陆氏的案子,你已经查清楚了对不对?你要对付太皇太后,你要对付薄家,不止是为了朕吧?阿暖——”他的话音陡然变得冷厉了,“你这样一意孤行,就没有想过代价吗?”
“代价?”她微微蹙眉,“你是一国之君,你来告诉我,海清河晏天下太平,要不要付出代价?我不过是往长乐宫去——”
她一根根地掰开了他抓紧她的手。
“我母亲教我的第二件事。”她柔声,双眸安静地凝注着他,“一定要,用尽全力,去保护自己爱的人。”
他窒住。
她柔柔一笑,“等我回来。”
他于是只能看着她离去。大开的殿门,刺目的日光,逐渐消失的翩然如蝶的身影。他恍惚了一瞬,内侍在帘外低声奏报:“启禀陛下,薄大人已在宣室候着了。”
他微微皱眉,“哪个薄大人?”
“回陛下,是大司马大将军,广元侯,薄大人。”
长乐宫,长信殿。
薄太后确实一夜未眠。但她看上去依然很端庄得体,衣饰妆容都一丝不苟,就连那平素总含烟带雾的目光此刻也是清醒得可怕。
薄暖一步步规规矩矩地行至大殿正中,跪下,双手伏地,以额触地,一字字清越如溅玉:
“儿臣向太皇太后请安。”
薄太后微笑,“原来皇后还记得要请安的。”
薄暖转身自寒儿手中接过膳盘,高举过顶,“儿臣是靖家新妇,礼节粗疏,仅知孝养奉食,请太皇太后保重玉体。”
薄太后眼风一掠,周遭的宦婢悉数退尽。寒儿欲待留下,薄暖低声道:“你也下去。”她才犹豫地走了。
薄太后笑道:“皇后的人倒是忠心,在长信殿里,还须听皇后的吩咐。”
薄暖放下膳盘,再度叩首:“这婢子无状,儿臣已说她许多次,还望太皇太后勿怪。”
薄太后慢慢敛了笑,沟壑纵布的面容上一双冷眸仿佛能看穿她的骨肉皮,“——带上来古代接生婆全文阅读!”她突然扬声。
“哐”地一声,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从帘后摔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两名身披甲胄的精壮宫卫,那人影正挣扎欲起,却又被一个宫卫一脚踩住了肩胛骨。那人影痛得惨叫起来,薄暖这才反应过来:
“孙小言?!”
她脸色煞白,险些跪不直身子,而那人影全身都不得不俯伏在地上,困难地半抬起一张看不清楚的脸颊来:“婕妤……皇后……”
他的额头、颊骨和口角都在流血,全身骨头似被打散了架又不得不收拢来,内官的银青袍服都污作了黑色。薄暖惊骇地转过头对上首的薄太后道:“这是未央宫的中常侍,太皇太后也可滥用私刑么?”
薄太后眼角微挑,“私刑?这不算私刑。”
薄暖心头一颤,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仿佛料知她的心事一般,孙小言已大哭着喊出了声:“皇后,冯常侍,已经——不行了!”
薄暖死死地咬着下唇,许久,突然膝行挪至薄太后近前,稽首,大声道:“太皇太后,此事与孙常侍无关!”
薄太后安然地眯起了双眸,“哦?那么你告诉老身,”她稍稍倾过身来,“与谁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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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渊看了看身边这个面生的宦官,“孙小言呢?”
“回陛下,”那宦官欠着身道,“孙常侍昨晚就被太皇太后召去了。”
顾渊停了脚步。
“陛下?”宦官轻唤,“宣室殿就在眼前啦。”
顾渊抬头,宣室殿檐牙高耸,不知薄安已等了多久。内官唱喏,皇帝迈步而入,已近天命之年的权臣颤巍巍转过身来,微微抬手额前,遮住刺眼的光。
顾渊大步走到北向的正席坐下,“岳翁有何事要奏?”
薄安跪地行礼,这一回,他没有说更多的套话。
“臣欲归职还乡,望陛下恩准。”
顾渊淡淡一笑,眸光深处却是一片冷冷的沙砾。广元侯机变世故,这一招先声夺人,倒真是让他不知如何下手。
“岳翁说哪里话来。”顾渊抬手虚扶他,薄安便也见机地直起了身,“你犯了何错,要朕这样罚你?若只是思乡恋旧,这一来却要让朕背上逼走老臣的名声,朕担待不起。”
薄安心中一震。
还是要摊开来说。
把一切都摊开来,怪石嶙峋或清泉淙淙,都看自家的造化,谁也怨不得谁。
“臣有罪,罪在对女儿不加教养,乃令其触怒天颜。”他静静地道,“臣愿为皇后领罚。”
沉默。
大殿两侧的铜漏里,水滴声清晰可闻。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去了,不会回返。
“广元侯说‘天颜’,”顾渊的手指轻轻敲着方案,“然而你们薄家人,认的却不是朕的‘天颜’吧?”
大正二年六月甲子,册皇后,燕饮讴歌有不敬之辞,太皇太后怒,下狱数百,鸿胪、奉常、宗正诸卿皆坐。又命细审,召大司马大将军与廷尉、御史杂治之,供词有皇后之名,大司马大将军以呈太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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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漏子?”
空荡荡的椒房殿里,顾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金丝玉舄踏踏有声,袍袖上的赤底金龙怒目欲飞鬼夫难缠,妾有冥胎。
仲隐抱胸冷睨他:“你明知太皇太后会传她去。”
顾渊看了他一眼。“是。可朕拦不住。”
“怎么拦不住?”仲隐反唇相讥。
“你倒试试看,你能拦住谁?”顾渊冷笑,“你是能拦住阿暖,还是能拦住太皇太后?”
仲隐道:“天罗地网,必有一疏,这案子牵连那么多人,就算一个乐工也能把阿暖咬下去,这么危险的时候,你还偏让她往长信殿走?”
顾渊摆了摆手,“不。”话音忽然沉静了下来,“她是大靖的皇后了。一个乐工的供词,是不足以定她的罪的。”
他走到大殿外边,撩袍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径直坐下了,又拍拍自己身边的空地。仲隐却没有坐,仍是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写供词的人必然很有分量。”顾渊慢慢道,“必然是个懂得其中关窍的精明人,说不定,还是宫中的老人。”
仲隐的思路飞快地转了几个圈,“你身边那个谁,怎么不见了?好像姓孙?”
“孙小言?”顾渊沉吟半晌,“有可能。”
仲隐道:“你该去问问朱廷尉。”
“朱廷尉?”顾渊轻轻一笑,“查案的是大司马大将军,可不是朱廷尉。”
仲隐一怔,旋即道:“不错,现在外间都在传,广元侯举恶不避亲,把自己亲生女儿都推出去了。”
“他却不知‘亲亲得相首匿’。”顾渊冷笑,“太皇太后这棵树,便这样好乘凉?”
仲隐沉默了。顾渊感觉到自己这话在光天化日之下是有几分不妥,然而立刻就为自己这种感觉而分外羞耻起来:他是皇帝,他议论谁不可以?他又颇无赖地想,自己现下讽刺了太皇太后,是不是要论个“谤议尊长”罪?
“啊哈,”他低低地笑了,“你也怕啊,彦休。”
“我怕什么?”仲隐下意识地问。
顾渊跺了跺脚下的石阶,“这里是未央宫,太皇太后在长乐宫。相距那么远,可朕与你,都不敢乱说话。”他笑得怡然自得,“原来权力是这样的东西啊。”
仲隐侧头看他,年轻的帝王脸上挂着面具一样的笑,没有丝毫的温度,盛夏的晴空之下,闷塞的宫墙之中,他一身冠冕常服一丝不苟,连一点汗渍也无,竟似鬼魅般窜着寒气。剑眉紧蹙,似在思考,又似在忍受着极烈的痛苦,在这炽热蒸人的长安七月的太阳下。
仲隐忽然为这个朋友感到难过。
他大约从来没有过快乐的时候吧?
因为他从来都不得自由。
“不是孙小言。”顾渊突然道。
“什么?”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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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太后身边的郑女官将薄暖送了回来。
太皇太后的辇舆玄黑为表,在暗夜中驶入未央宫,轮声沉闷。薄暖下车,抬头,椒房殿前的白玉墀上,赫然有一盏孤灯,一个凄清的白衣青裳的人仙界之开天斧。
见她回来,他站起了身,嗓音沙哑,“你回来了。”
地上的孤灯火光幽微,映得他一边脸庞愈亮,另一边却愈暗。他等了多久了?她的心愀然一痛,双足不受控制地奔了上去。
他张开双臂,她猝然扑入了他的怀中。他的怀抱温热,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与她的渐渐合拍。她终于感到安然,这一整日,在太皇太后处受到的惊吓、侮辱、折磨,好像都微不足道了。
他在等她,他与她受着同样的煎熬。
郑女官的声音平静无澜地响起:“太皇太后请陛下准备好明日的朝议。”
顾渊默了默,“请夫人代朕回皇祖母一句话。”
郑女官微一欠身,“陛下请讲。”
“皇祖母此刻纵是握有四海,”顾渊眼帘微合,“千秋万岁之后,也不过是谥号孝钦皇后。皇祖母若连这个谥号都不想要了,便尽管将案子查下去吧。”
说完,他再也不看郑女官刷白的脸,桥薄暖转身,一步步登上了白玉阶,走入了那片辉煌壮丽的深深的殿宇。仲夏的长风拂过,竟激得郑女官一个寒战。
翌日,承明殿大朝。
朝堂上衮衮诸公还未来得及对后宫的乱子扯开嗓子,丞相周衍先上奏了一场天变:陇西地震,山崩,川壅,百姓死伤以万计,流民以十万计。
顾渊额上的青筋几乎要跳将出来:“诸位有何计策应对?”
公卿百官面面相觑。原本攒了一肚子参劾皇后的话,都只能憋到这桩案子结了再说。唯有站在最前方的薄安无声地抬眼,将天子与周衍的默契收入眼中——
一桩严重的事体,只能用一桩更严重的事体来遮掩。年轻的天子将权术运用得谙熟无比,然而毕竟是太年轻了吧,帝王南面之术,却被他用来保护一个女人。
群臣但闻见皇帝的冷笑,“一个二个成日里只知道劝朕这个劝朕那个,怎么不见自己能做好几件事情的?我再给大家说一桩。南方干旱,象郡才送来奏报,说饥民把官仓都给砸了,自己不拿粮食,全给扔进了江里去……你们的眼睛少往朕的后宫上溜,多看看天下民瘼,都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满堂簪缨骇得噤声,静得只能听见衣角在地上簌簌的摩擦声,伴着浑浊的染了汗的呼吸。然而就在这时,顾渊身后那重重帘帷之中的人,却出人意外地发话了。
“陛下说得不错,天子设官分职,本为治民。至于天子家事,交与老身即可。”
声音虽苍然,却带着冷落的决断力。顾渊听得眉头一皱,孰料薄太后径从帘幕后抛出了一张帛书。内侍慌慌张张地接下来,展开,脸色煞白。
薄太后冷冷道:“读!”
顾渊紧紧盯着那一卷帛书,好像盯着自己的命运,就这样被人攥在手心里,毫无廉耻地被折叠、被展览、被宣读。
“皇后新册,已为大过,天命之重,吾知之矣。然中宫不可轻废,国体不可妄动,兹命皇后薄氏体身内省,静察己过,闲时毋出椒房殿,毋耽于游嬉宴乐,以全其母仪。”
顾渊没有说话。
群臣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薄太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退朝吧,陛下。”
顾渊站起身来,忽然回过头去,对着那朦胧的帐幕低低地笑了古代接生婆最新章节。
“先是太后,再是皇后。一个个软禁起来,皇祖母不怕寂寞?”他的目光深晦,帘帷蓦地一颤,“还是说,皇祖母原来与朕一样,偏爱当这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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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暖回来之后,一直不出椒房殿寝阁。顾渊早晨去上朝,便几日没有再回来,外间的守卫竟都换成了长信殿的人。薄暖隐隐听闻了大朝上对她的处置,心底叹了口气。
她只希望子临能再忍忍……
薄太后毕竟顾忌着她此刻已是皇后身份,不再是那样轻易能下手的,只派了郑女官不断地盘问她对当年秘闻究竟知道多少。
终日无事,薄暖将所有人的脸孔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想不出来,谁的供词能有那样大的面子将她堂堂皇后绊倒。
那人不能是大鸿胪那些外朝臣僚,一定是熟知后宫事体的。那人参与了她的计划,并且也被下狱论罪。那人还必须有相当的品阶和资历……
若不是那日孙小言哭得太惨,她真要怀疑到他头上去。
然而和孙小言差不多身份的……冯吉,已经死了。
——冯吉?
她突然坐了起来。
外面似乎并不知道冯吉死了……尤其是皇帝,不知道。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让死人写供词最简单的法子呢?
然而——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太皇太后若能想到冯吉,则也势必想到了——陆容卿。
不知陆容卿那边,又是怎样一副景况?
日影一分分地斜去,又一分分亮起。她不知道过了几天,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她该睡则睡,该吃则吃,这是一场没有流血的战争,她不能亏待了自己。只是夜间在宽屏大床上睁着眼,她犹会想起面红耳赤的那一夜,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皇帝不会来,也来不了。
她拉过从睢阳带来的那只陈旧的书箧,拨开上面堆叠的书简,拿出了那一方山玄玉。玉上的丝绦是静洁的玄黑,绣了一个火赤的“渊”字。她捧着这一枚玉发了很久的呆,忽然动手,拿剪子铰掉了这丝绦上的绣线,重新绣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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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确实想到了陆容卿。
长信殿的宦侍带着那一纸诏书来时,陆容卿正被人拉着塞进了一架马车,那人往后头匆匆掠了一眼便飞身上车,啪地一下怒鞭,马匹吃痛地撒开了蹄子。
陆容卿坐在狭窄的车厢内,听着车轮辘辘地响,义无反顾地将她带离了北宫,带离了她所熟悉的记忆。她不由颤了声音:“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压低了笠帽的檐,声音温和如水:“带你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她的手抓紧了车栏,“你到底是谁?”
那人回过头来了。
温润的一双笑眼,此刻没有笑。薄唇无情地微勾,利落的脸有不同于薄陆二家的俊朗。
“是你。”陆容卿下意识地喃喃,“是你——你是皇后的阿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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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头去继续驾车,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太子妃终于记住在下了。”他淡淡道。
“你那日为何要骗我?”她冷声质问,“你骗我说你姓聂……”
“太子妃难道会逢人便讲自己姓陆?”薄昳漫不经心地截断了她的话,“在下不过拉了一个垫背的。”
想起聂少君那顽劣不恭的模样,陆容卿竟尔沉默了下去恶魔超正义全文阅读。感受到她这份不同寻常的沉默,薄昳顿了顿,仿佛宽慰般道:“你先去思陵梅太夫人处躲一躲,这几日太皇太后在抓人。过一阵子,我想法子让你回来。”
她愕然,“梅太夫人?”
他不想再多作解释了,又或他根本不愿意在她面前解释。他斟酌了很久,才说出这样两句不轻不重的话:“淮南梅氏余威犹在,未必不能与薄氏相抗。太子妃既知道薄氏是自家的仇人,便该想清楚要往哪边站。”
陆容卿慢慢松开了抓在车栏上的手,双眸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背,“你难道不是姓薄?”
他笑了,笑声很好听,就像思陵山间的野泉。然而他的话语却是那样地刺人。
“我自有我的打算,姓薄的,姓陆的,姓梅的,在我眼里,都无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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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儿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面容冷峻的帝王。
他拿着那一枚山玄玉,已经端详了很久。眸光深而亮,冷而定,令寒儿每每感到害怕。
半晌,他一手拈着那丝绦将这枚玉悬了起来看,透过晶莹的泛青的玉质,看到夏日将衰的阳光。他淡淡地道:“民间有个什么说法,‘结缨’,嗯?”
寒儿呆了呆,忙道:“回陛下,是有这么一说,道是女子将结缨之玉系在腰上,表明自己已属了人家。”
顾渊剑眉一挑,“她藏着这东西多久了?”
寒儿有些为难,“奴婢只知道皇后进宫时就带着它了。”
顾渊忽然笑了。
笑容是冷的,像盛夏里凌室的冰,刺得人浑身一激灵。他将那玉往空中一抛,又稳稳接住,笑睨她:“你家皇后给朕写了一个字,你倒来猜猜,是什么意思?”
寒儿嗫嚅:“奴婢……奴婢不识字。”
顾渊却不管她,“上‘日’下‘文’,是个‘旻’字。你家皇后真是好读书啊,这是拿《小旻》在劝谏朕呢!”
“《小旻》?”寒儿好奇地问。
顾渊顿了顿,笑容一时深了,“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亏得朕思索了半天,归根结底还是这么一句话。皇后还是在劝朕……忍耐啊。”
“我看皇后却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毫不避忌地迈了进来,“陛下什么都不会,偏偏最是能忍,压根用不着劝。”
顾渊双眸微眯,“谁许你进来的?”
仲隐将一方奏牍抛在他案上,“看过再说。”
顾渊拿起来扫了一眼,脸色震变:“冯吉死了?!”
仲隐点了点头,“这是朱廷尉冒了大风险送来的封事,好歹没让广元侯压下去。”
“可那供词也是冯吉的。”顾渊原以为是冯吉见风使舵……“死无对证的事,朕能如何翻盘?”
仲隐笑了,“谁说一定要翻盘了?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也是可以的。”
顾渊目光一亮,“那个老宫人……”
仲隐低声道:“这段时日,可要委屈一下皇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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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夏到秋,皇帝始终没有来狐妹。
椒房殿与宣室殿相距很近,然而从姹紫嫣红到百草凋零,薄暖竟然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
只有伤势渐愈的孙小言还总会从皇帝处跑来与她说说话。她要问太皇太后的事情怎样了、孙小言又是为何被放了出来,孙小言绝口不提,却从承明、宣室二殿不断送来朝臣的奏疏,每隔五日,从不间断。
广忠侯治河有功,还朝考绩,进封三千户。
聂少君进为太常卿,画长安南郊地,起明堂。
置北郡,徙流民屯田,发给粮米櫌锄。
盐铁收官,商车加算,公卿士吏不得与民争利。
……
数月过去,她的案前已积了许多这样的奏报,她初时不愿看,孙小言却道自己看不懂,想向她学一学如何奉承皇帝。她只好哭笑不得地给他讲解:什么是起明堂,什么是疏河道,怎样治理流民,怎样对付商贾……
孙小言听得十分认真,每听到傍晚才收拾着回去。她会疑惑:“陛下那边,不需你侍候么?”
孙小言便只有苦笑:“别说小的,现在,谁人也近不得陛下的身!要不小的怎么来向您讨教呢……”
她倒吃了一惊:“他那样麻烦,难道一个人应付得来?”不说别的,就他那一身洁癖……她真无法想象他离了下人怎么活。
孙小言的神色渐渐变得深沉,未几,叹了口气。“奴婢真不知道,陛下现下在做什么,心情如何,有无人相伴。陛下太忙,忙得好像着急上赶着要怎样……奴婢愚钝,只觉得陛下并不快活。”
薄暖静了静,低头,看见那奏报上一个个醒目的朱砂批字:
“此千秋万代之法,慎行。”
“休得误朕,有实报实,勿充虚滥。”
“一郡之民,衔首相望于公,公不得以虚辞推托。”
……
还是那样瘦硬的字体,还是那样迅疾的行文≈里行间是沉着中带着焦灼,隐忍中带着期待,坚决中带着迷茫……只有她,只有她能看出,面对千万里江山,他的沉着、隐忍、坚决的背后,全都是焦灼、期待、迷茫。
她轻轻拿起了笔。
“我给你加一些注解,你看清楚,记下来,陛下若问起时,你便知如何应对。”
孙小言自是千恩万谢。她捻了捻笔尖,拿过一方空简,终是轻轻地、郑重地,落下了自己的字。
第一场秋雨落下来的时候,广穆侯薄宵、广敬侯薄宁俱下狱论罪,虽然有惊无险,但两人归家之后,竟相继发病死去。长安城中大半是薄家产业,尤其西城,近乎家家缟素。治河的广忠侯薄宜还朝之后,虽得加封,却被遣回了封地上去。
曾经煊赫无两的薄氏五侯,转眼间只剩下谨小慎微的广元侯薄安与素无建树的广昌侯薄密。广昌侯官拜大司农,然而流年不利,粮价飞涨,朝廷裁撤广昌侯也只是眨眼间事。
对这一切前朝的人事变动,长信殿里的薄太皇太后竟是充耳不闻。任由各房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都闹到她跟前去哭,她也只管给这些小辈赏几口茶水便将他们撵出了门。
夜已深了宦海特种兵。秋气渐渐地渗进了广袤的殿宇中来,星辰稀落,苍穹如铁。薄暖在夏季养成了一个习惯,往椒房殿前殿的丹陛上一坐便是大半夜,那里能看见宣室殿的灯火。那灯火总要过夜半才熄,她也才会起身归寝。
然而这一晚,那灯火竟始终不灭。
寒儿来催了她好几次,给她加衣裳,她怔怔地披着,双眸凝望那通亮的灯火,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寒儿叹了口气,回转身去,猛地呆住。
夜色之中,年轻的帝王一身玄黑的衣,伸指在唇边,悄悄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寒儿险些笑出声来,蹑手蹑脚地离去。顾渊蹩至薄暖身后,突然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薄暖一惊,本能地将手去扳他,扳了半天那双手岿然不动,反而还有纤薄的微凉的嘴唇轻轻覆上了她的,辗转研磨。她静了,手沿着他的手滑过他的臂,轻轻触碰他的脸。
“子临……”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又被他悄然吻走。他的身子欺了上来,迫得她向后软倒在台阶上。他不知何时放开了手,她的眼睛陡得自由,便见到漫天稀疏的星,一轮残月冷冷地低伏在男人的鬓边。
“你不该来。”她压低声音道。
“再不来就不是男人了。”他带笑回答。
她脸红了,而他的手在不安分地游走,“皇后莫非一点也不想念朕?”
她又急又恼:“停手,这是在外面……”
他忽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吓得两手箍紧了他的脖颈:“你做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往殿内走。他的心跳响在她耳畔,极快,极空,好像在期待什么,又唯恐是一场惊散的梦。她忽然反应了过来,心中在羞涩之外潜生出了希冀,又在希冀之外潜生出了恐惧。这恐惧让她抓紧了他的前襟,他低头,看见她的神情宛如牲礼上待宰的白羊,心情莫名地好。
“你纵不想我,我也是想你的。”他笑着行过一重重帘帷,疏朗的气概仿佛检阅千军,行至最深处的寝殿,火光幽微,鸾凤炉上云雾缭绕,将外间的寒气都蒸腾尽了。他将她小心地放在了床上,便抬起身子拉扯自己的外袍。她看得好笑,伸手去给他解开玉带,他顿住了动作:“这么急?”
她索性停下了,被褥一卷对着墙闭眼不说话。
他扬眉,三两下除去了外衣,无赖地抱住她的腰,“哎。”他轻声唤,“阿暖。”
这个暌违已久的称呼令她浑身一震。他讨好般地去舔舐她耳后最敏感的肌肤,低低地呢喃:“你怨我了是不是?这一向我在忙些什么,你也看见了……我连去了薄氏两个侯,太皇太后都拿我无法……这还是多亏了你。”他笑起来,笑声逗弄得她耳后颈间一片发痒,“要谢谢你,阿暖。”
她的心仿佛都被他吹软了,软成了一滩泥,声音也难以坚持,“你要怎么谢我?”她嘟囔。
他又笑了。将她的身子扳过来,让她与自己面对面,她看见他带笑的眼睛亮如星辰。他一边吻她,一边牵引着她的手,向下,向下……她的脸唰地红透,但听他仍在自顾自地笑,“这样谢你,够不够?”
她张口结舌,“我……你……无耻!”
他却不再容她说下去了。身体早已食髓知味,欲望不过是那一点火星子,刹那便燃起了燎原大火。锦绣的帘摇漾不定,他额间晶莹的汗坠落下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清亮的痕,令人迷恋却留之不住的痕。她捧着他的脸迷惘地吻他,巅峰来临之前,有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
“阿暖,”他伏在她肩窝低低地喘息,“给我个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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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与薄昳、聂少君东朝议事,少年皇帝看起来格外精神,双目炯炯,只是每当薄昳问来:“陛下怎么看?”
他便是:“嗯?薄卿方才说了什么,朕没有听见。”
薄昳顿了顿,只得又重复了一遍:“明堂改制之事,大约正可以赶上明年正月,以甲子日行之,大赦天下。”
顾渊静了静,“可。”又道:“此事便交给你们二人,辛苦了。”
聂少君忽然道:“如若事成,微臣想向陛下讨一个恩典幽暗主宰全文阅读。”
顾渊眉头一皱,“这功劳未立,聂卿便急着邀赏?”
聂少君却恍如未闻,走到殿中央来,端正地磕了个头,“微臣想请陛下赐一桩婚事。”
顾渊感到有趣了,“你这是看上谁家女郎了,要拿朕的面子才行?”
“孝愍太子妃。”聂少君一字一顿,仿佛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七个字,“陆氏。”
顾渊腾地站了起来。
薄昳没有说话,垂手侍立一侧,面色宁定。
“你此言当真?”顾渊双眸微眯,冷冷发问。
“绝无半字虚言。”聂少君面不改色。
顾渊沉默了很久。孀妇再嫁事属寻常,本朝的公主、翁主,少有几个当真守寡一辈子的。只是一个广川乡下来的儒生竟自请求娶前朝的太子妃,这确乎有些令人惊异了。
然而聂少君目光灼灼,竟好像真是满怀了一辈子的期冀一般。
那样的期冀顾渊是熟悉的——当他想娶阿暖的时候,他心中所怀的,便也是这样的期冀……
“未为不可。”
终了,他答复。
而聂少君已狠狠地叩下头去:“谢陛下恩典!”
聂少君离去,薄昳跟随其后,却又被顾渊叫住了。
“你便不需要什么赏赐?”顾渊淡淡问道,“若臣下无所求,则君上不自安,你该懂。”
薄昳笑了笑,“吾家如此,哪里还敢向陛下求什么赏赐。薄氏之富贵已无足加焉,然而一朝不慎,便是褫职夺爵。——我哪里还敢向陛下求什么赏赐呢?”
顾渊嘴角微勾,“你倒是个聪明人。”
“我的初心未变。”薄昳漫然道,“只要陛下能善待阿暖,吾愿足矣。”
“皇后很好,不劳你挂念。”顾渊冷冷地道。
“是么?”薄昳低低一笑,“被软禁的滋味恐怕不好受。”
顾渊没有回答,许久,却生硬地扭转了话题:“太子妃尚逃亡在外,恐怕比皇后更不好受。你若有本事,便先让长信殿撤了那抓人的诏书。”
薄昳一怔,抬起了头。皇帝面无表情,他看不出来自己的秘密到底被识破了几分,一颗心直往深渊里掉去≡他出生到现在,二十多年,他似乎便总是处在这样的恐惧之中——
不论是面对过去的皇帝,还是面对现在的皇帝。
他恐惧,恐惧自己的眼中会流露出那一份卑鄙的不甘,像毒蛇的信子将他暴露出来。然而他不能暴露,他知道自己必须冷静,于是他只能后退两步行礼:“臣遵旨。”便即告辞而去,迹近落荒而逃。
外间又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顾渊忽然懒了所有兴致,便往凭几上一靠,“孙小言!”
孙小言久未被传唤,激动地跳了出来:“陛下!”
顾渊闭着眼睛,口中迸出两个字:“点香。”
“喏。”孙小言解开香炉盖探了探香灰,加了两枚龙涎香丸进去,又点着了炉下的火末世之奶爸崛起全文阅读。浓郁的香气不多时便弥漫了整间殿堂,染着殿外斜飞进来的空濛雨雾,令人昏昏欲睡。孙小言看看他的表情,将案上的奏疏理了理,特意把薄暖批过的一份摊开来。
“做什么小动作。”顾渊突然发话,吓得孙小言手一抖,“朕都看见了。皇后的字不错,朕早就说过。”
孙小言一听,险些背过气去,“陛下这话,小的可不敢带给皇后。”
顾渊懒洋洋地睁开眼,又扫了一眼奏简上的批注,心里虽然欣赏,嘴上却不饶人:“除了字好看些,怕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孙小言揣摩他的神色,窃窃地笑了,“陛下这是犯什么拧?长日来用皇后的计策也不是一两遭了……”
“要你管!”顾渊笑骂,拿起那奏简便欲打出去,却又忽然顾念到什么,将奏简放下了。对着简上的字又看了半天,才慢悠悠地道:“君不可言情于臣。”
孙小言愣怔,“陛下?”
顾渊没有说话。手底是她风骨清绝的字,所言虽是朝纲政纪,落入他眼里却全是情浓,指尖轻轻摩挲那竹简上的墨迹,仿佛伊人微凉而轻颤的躯体。他感到不能与人言的燥热,眸中浮出了浅淡的笑意,温暖而柔和,似寒夜的灯。
孙小言看得呆了,几乎不忍去惊动。他一遍遍思量那句话——“君不可言情于臣”——仿佛懂了一些,又仿佛仍旧一窍不通。
那一个秋夜过后,直到雪满长安,家家户户都开始迎接正旦,寒儿也张罗着在椒房殿前前后后垂挂起青色幔帐,摆出了椒柏酒,做起了新衣新头面,忙得不亦乐乎——然而皇帝是真的再也没有来过。宫中都是人精,自能看出来皇后与太皇太后不对付,而此时掌权的毕竟还是后者,椒房殿前渐渐门庭冷落。
还有更精明的,想方设法往宣室殿里塞女人。
“出去,出去!”
大清早的,孙小言甫一踏进阁内,便听见帘帷后边极不耐烦的怒喝。几个容貌姣好、云鬓散乱的宫婢掩着衣襟逃也似地出来,见了他也不行礼,径自跑了出去。孙小言莫名其妙,心里又隐隐觉得不对劲,试探着问了一句:“陛下?”
“滚!”一只鎏金银的铜壶被扔了出来,皇帝的声音压着惊怒,片刻之后,又道:“下回莫再让这样的女人进来,听见没?”
孙小言苦笑:“这也不是小的管得着的,您知道,太皇太后那边……”
哗啦一下,帘帷被掀起,顾渊披衣走出,墨黑的长发垂落肩头,脸色犹有几分羞怒的尴尬,倒让孙小言感到十分稀奇。“那便都换成你这样的寺人。”顾渊冷冷地道,“朕不要女人,行不行?”
孙小言一呆,“陛下这……这不妥吧……”
顾渊想了想,自己却先乐了,“男色这东西,朕还真没想过……”
孙小言脸色刷白,“陛下,陛下这可不带玩笑的……”
顾渊斜睨他一眼,嫌他荒诞不经,径自扯开了话题,“今年三辅丰收,正旦当可好好过了。祭宗庙的事情,你去找聂少君,好好张罗一下。之后例有上辰、上巳,”顾渊回过身来,点着孙小言的脑门道,“别成天想些有的没的,主君操劳国事,你还不将这家事打理清楚,是诚心给朕找麻烦呢?!”
顾渊所用的龙涎香剂量越来越重,效用却越来越差。中夜时分,他披阅奏疏,殿中熏炉四面,暖意烘人,教他愈加不适。匈奴内乱,三单于并立,新上任的太尉急于立功,又奏请趁此机会出兵肃边。儒生们一听这奏议便跳了脚,上书雪片儿似地飞来,生怕顾渊意气用事再启刀兵,弄得如孝钦皇帝般两面不讨好,落个穷兵黩武的恶名蒸汽狂潮最新章节。薄昳领了大鸿胪的职,乃请求绥和为上,准许匈奴南单于入朝,给他个名分去安定自己家事。
夜色愈深,顾渊脑中茫乱,漫漫然地想:孝钦皇帝?孝钦皇帝再如何折腾,到底是有满库的银钱满仓的米粮;可是他呢,他还有什么?这天下到他手里已是一穷二白,他还有什么气力去折腾?
面对一副皮肉都已朽坏净尽的骨殖,他便是有再多的野心,也无从下手。
将笔一扔,他站起身,拿起一件裘袍便往外走。将将跨出门槛,门外的孙小言回过头来,“陛下要出去?”
他顿了顿,心中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却终竟被他压抑了下去。心头的躁郁竟难排解,又往回走,“哪都不去。”
孙小言奓着胆子问了一句:“陛下若想去椒房殿,小的这便备车。”
顾渊回过头来,孙小言面目模糊,他只看见门外月华洒满天地,突然伸足一踢桌案,他冷冷地道:“给朕找梯子来。”
孙小言一愣,“梯子?”
“对,梯子。”皇帝重复,目光冷静得可怕,“朕要去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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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外面太凉,您还不就寝么?”寒儿关切地问。
坐在台阶上的女子回过头来,数月过去,清丽的脸庞又瘦了几分,身上披着的华袍宽敞得如一个空壳,她陷在那锦绣丛里,容色淡如止水。她又望了一眼宣室的灯火,缓缓站了起来,随寒儿往回走。
“他要做什么,我竟猜不出了。”她轻轻道。
寒儿没听清楚,“皇后要猜什么?”
她看了寒儿一眼,哑然失笑,“也是,我怎么能去猜帝王家的心思?”
寒儿思索了半天,“奴婢只知道陛下在忙着什么堂的事情,似乎还有外国的使节要来,要赶在正月里……”
“是明堂。”薄暖微微叹息,“他不如此做,镇不住那些跋扈宗戚。”
寒儿摇了摇头,“奴婢是不懂,但底下人都在说,陛下是从藩国来的,做事情总让人觉得名位不正。”
“你胡说些什么!”薄暖惊怒变色,高高举起了手掌就要劈下去,寒儿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自己掌嘴:“是奴婢胡言乱语,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那一巴掌终是没有落下。薄暖呆了半晌,喃喃:“底下人真是这样说的?”
寒儿哭道:“天可怜见,陛下从藩国过来,自是一切都不容易,那些乱嚼舌根的,哪里知道陛下的苦处……”
薄暖却点头,“我知道了。”
“皇后,”寒儿挪着膝盖往前,轻轻地可怜兮兮地拉她的衣角,“皇后,陛下为何不来看望您了?陛下受了这么多误会,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呢?”
“因为他是陛下啊。”薄暖淡淡一笑,低头看她,目光隐露悲悯,“君不可言情于臣,你若是皇帝,便知道这个道理了。”
寒儿低下了头,“奴婢没那个福分。”
福分?薄暖不再置评,便往里走。忽然——
当、当、当。
有细碎的石子抛打在前殿的青琐窗,薄暖猝然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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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拂帘,月色如水,寒意砭骨。寒儿便看着皇后如着了迷一般怔怔地往外走去。
那三声轻响,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仿佛是一种逗引她的暗号。殿外的守卫都被撤走,一架长梯搁在墙头,薄暖揽紧衣襟,踏在冰凉的地上抬起了头,椒房殿前殿的屋檐之上,顾渊披一领玄黑的大氅,正朝她淡淡一扬眉。
绵邈的夜空中一轮满月,光辉洒然,他黑衣如羽,剑眉之下的目光清冷发亮。一片孤独之中,他没有言语,冷峭的嘴角微勾,似一个杳渺的笑容。
他显然在鼓励她。
她看了看那梯子,又看了看他。
他安然等待,仿佛对她充满了信心。
她没有犹豫多久便沿着梯子往上爬。好几次险被衣角绊住,终于爬到琉璃的屋顶时,她几乎站不直身子。
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将她按在自己身边坐下。
高处的风太冷,他将她的手团在了自己的怀里,慢慢地暖着。她先是看见他一双疲劳的眼,眼神里却有叛逆过后奇异的满足,绽放出不可一世的光芒来。他没有看她,只是看着琼楼玉宇之外那一轮满盈的月。
“你方才说什么?”夜风低低地送来他沙哑的话音,隐约如带着笑,“我的心思,你猜不透?”
她有些被人识破的尴尬,难为情地道:“你怎么听见了……”
“偏巧你扯谎的时候,我便能听见。”他微微笑,“我的心思,你怎会猜不透?”
她静了,别过头去,也望见那一轮满月,月下苍穹如铁,深冬的夜暗沉沉的,没有云也没有星,冷风激得她的面容白如冰雪。她忽然也轻轻地笑了,“陛下本下定决心不搭理妾,却总忍不住夜半相寻,这一份心思,妾便猜之不透。”
顾渊剑眉一拧,“又胡扯,偏偏这份心思,你心里最清楚从岛主到国王。”
语含怨怪,眸光却温暖。她不由心中一动,眼前的帝王与当初那个指着天极星大笑的少年似乎并无二致,只是轮廓更加英俊利落,而眼神更加深冷地掩藏罢了。未央宫的屋顶,和广元侯府的屋顶,能有多少差别?他们不过是从一个笼子转到了另一个笼子,但却还贪恋着彼此眼底眉间刹那的温柔。
因了这一份温柔,所以无论在怎样的绝境下,都不会放弃。
薄暖淡淡地笑起来,顾渊又去搂她娇软的腰,她依恋地往他怀里蹭,表情在一片幽迷中渐转平静,“陛下许久没来了。”
顾渊听得心中一鲠,仿佛被一根刺卡住了咽喉,声音是不上不下地痛,“待忙过了这阵子便好。”
薄暖听话地“嗯”了一声,罕见地乖巧。顾渊叹口气道:“你怎么不怪我?”
薄暖没有做声。
顾渊拉着她的手,道:“你看这月亮。”
苍白的,幽暗的,踟蹰的,在天宇中缓行▲在未央宫的高处,她几乎能看清那月轮上泛青的斑痕,像泪水洗过的脸庞。身边的人在她耳畔低低地说:“明月有时圆缺,人事有时聚散。可是阿暖,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
她的眼睫微微一颤。
他叹了口气,“我总觉得奇怪,分明并没有人绑住我的手脚,为何我还是总在囚笼之中呢?你看今晚,我要来看你,是这样容易的事;可是寻常我便是不来,便是不能来,我好不容易摁下了薄氏的头,我不能再有半步行差踏错……”
“我省得,我都省得。”她轻声,阻截了他的话,目光淡静地凝视着他,“明堂的事已迁延一年多了,行百里者半九十,切不可大意了。这段日子不必再来,你的心思……我纵是……都懂,”她脸颊微红,“然则我的心思,你怎么却不懂呢?”
“你的心思?”他听着听着,忽而微笑,眸光灿动,揽着她轻轻一吻,“——是不是想这个?”
她脸上腾地燃起了红霞,拼命甩开他,“又无赖!”
他哈哈大笑,笑声朗朗地飘散在夜空之中。她便静静地看着他桀骜的侧颜,夜空无穷,他的野心也无穷,她纵知道现实的逼仄,也不忍去惊破他的幻梦。然而笑到了尽头却敛住,他回过头来,目光晶亮,轻声与她说:“阿暖……”
“嗯?”
“我只盼我们还如从前一样,我只盼我不是这个皇帝,我们便在这里坐上三天三夜,天下也不会乱……”
她眼眶渐湿,不能不低了头,哽咽道:“陛下是天命所归,怎可以逃避呢?尧不以天下授舜,是天以天下授舜啊!”
他沉默良久,仿佛被她话中坚定的信任所打动。
“你说的对。”终了,他缓缓开口,仿佛终于承认了什么,目光是不知所起的没有根底的坚定,“天命在身,朕不能负。”
大正三年正月,赦天下。为孝钦皇帝起庙,以承其遗德○梁太后文氏为皇太后。迁长安豪强八千户于思陵,起陵邑。限名田,诸王、列侯等,皆毋得过三十顷,奴婢限等各有差。官吏三百石以下皆加俸禄,残酷法吏皆以时退。前有水旱之灾,所被郡国,今年毋出租赋,并赐钱帛。
明堂建成于长安城南,上圆下方,八窗四闼,九室重隅。正月甲子,天子垂冕,坐明堂以朝万国诸侯,史称大正改制。
长乐宫,长信殿。
薄太皇太后一边看着盅中两只蛐蛐儿相斗,一边听着广昌侯薄密诉苦:“太皇太后您不知道,限名田的法令一出,那叫一个怨声载道专职美女保镖!陛下只管向我司农要钱,可他又要讨好百姓,今年不收租税,我这还能往哪边讨钱去呀?我看那个周衍,那个聂少君,纯都是不通时务的腐儒,这种种号称改制,实为乱政!”
“啪”地一声轻响,薄太后合上了盅盖,任那两只蛐蛐在内里斗得昏天暗地,她抬头,白发微飘,笑容深不见底,“周衍和聂少君不是腐儒,你却是个坐井观天的蠢人。”
薄密一呆,“姑姑,您这意思……”
“这天下病入膏肓,皇帝想下一剂猛药。”薄太后挑眉道,“药方里还夹枪带棒,将长秋殿那位也裹挟上了,这诏书里的心思,可比你慎密得多。”
薄密急得抓耳挠腮,“那姑姑您说怎么办?我横竖是拿不出钱了,陛下去年便想罢了我,我索性也同大哥二哥一样下场算了!”
他这话说得重,薄太后冷凝的面色亦是一变,厉喝:“你这是什么浑话!”
薄密朝天吹了口气,干脆不管不顾地把牢骚全数发了出来:“陛下是忘恩负义、软硬不吃,先帝山陵崩的时候,若不是您老人家,哪里还有他的位子在?他要女人,我们便给他女人,他要银钱,我们便给他银钱,怎么到得头来,我们还是赚不到一丁点的好?啊,对了,倒是广元侯那边的薄三,胳膊肘往外拐,过得比我们都便宜……”
薄太后揉着鬓角,任他把苦水倒完,末了,冷冷地道:“说完了吗?说完了,自己去找皇帝请辞。”
薄密一口气梗了上来,袖子一甩,“辞便辞!”就要往外走去,却被薄太后喝止:“蠢材!老身让你去请辞,不是让你真辞!”
薄密一愣怔,回过头,这才醒过几分味来,“您是说……”
“你去带上一批人,一同上表请辞。”薄太后只恨他毫不成器,“让皇帝知道,他做的事情不得人心。如果可以——让薄安也署个名。”
“薄安?”薄密的脑筋转了好几个圈,“他可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不见得……”
“他聪明得紧。”薄太后冷笑,“不像他女儿——他为了保身,连嫡妻都能休了,这时候副个名,又有何难?”
薄密顿了顿,“是,侄儿这就去问问……”
薄太后眼风微飘,“你们先造势,老身再传中旨。两虎相斗,不图快攻,重要的是一击得中。”
正月末,右扶风又地震∴报传至,京师为之震动。
大司马大将军广元侯薄安偕同群臣上表,言陇西地震延至京畿,是王朝腹心有变,上天在提醒君王改制有过,周衍、聂少君等妖言祸国,扰乱天下,其罪当诛。
宣室殿的灯火彻夜不熄。顾渊连温室殿也不回了,径自歇息在案牍旁。未央宫的拂晓他一日日都能见到,惨淡的天,不知何时才会有春意。
隔着云屏,仲隐低声道:“休息会儿,天塌不下来。”
里面的人没有做声,只听见竹简翻动的哗哗声。
“要不……”仲隐顿了顿,“你阿暖——看看皇后吧。”
“有话便说。”四个字,如迸金玉,在暗夜中分外清晰。
仲隐抬头,烛火将那人的身影扑映在屏风上,一个人,一片影,清瘦如竹,一身疲惫,却仍是挺立不折。
“是我父亲……”仲隐沉默半晌,“有一道封事,让我转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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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简上的字,苍劲有力,含着书写者半生的锋芒。不过是短短百余字的封事,顾渊斜倚凭几,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后,终于直起身来,执着竹简的一端放在了烛火上。
仲隐想说话,却被顾渊眼神止住,他只能看着自己父亲写了一夜的密奏渐渐在火光中变得焦黑污浊,那如老松般挺拔的字迹被打乱、洇染、冲散,终究复归于虚冥。
“朕知道了。”顾渊静静地盯着烛火,将烧残的简端随手抛开,忽然扬声,惊得屋瓦都是一颤:“孙小言!”
孙小言探出头来:“陛下?”
顾渊冷冷地道:“取帛书来,朕有谕旨!”
仲隐默默地看着这年不及二十的君王,忽然、也许是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是自己的君王。即使在孤注一掷的时刻,他也能安定如磐,冷漠,高傲,面不改色。
正月三十夜,星月黯淡。皇帝从未央宫宣室殿径自传出一道圣旨,益封广元侯薄安五千户,赐安车驷马,黄金五百斤,罢大司马大将军职,遣就第。
满朝震惊。
不论给了多少的赏赐,都掩盖不住最后那几个字的罢免之意。年轻的皇帝如不知轻重的野兽,当此人心大违的时刻,竟还能一意孤行下去。薄氏费尽心思联合众臣上表,他竟能全当耳旁风,毫不在乎,一道轻飘飘的中旨,便裁撤了最为显赫的大司马大将军!
薄安只觉得那户邑、安车、驷马、黄金全都是一种羞辱,年少的皇帝连他的面都不肯见,仅仅是坐在宣室殿里挥了挥笔,便将他从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踢了下去。他想了很久,终还是没有去长信殿,也没有去椒房殿,而是安然地领旨,如皇帝所愿,回府养老。
长信殿那边毫无声息,但从郡国到中央的上书纷涌而至。一面为广元侯喊冤,一面求陛下收回改制决策。豪强在思陵作乱,诸侯宗室不肯交出私藏的奴婢,大司农薄密索性将手一摊,表示老臣已没有分毫的钱可以供给自己公署的开支,无法继续为陛下办事,不如将臣也罢了去吧。
顾渊罕见地没有发怒。他回头问少府,宫内还有多少钱?发了,都发了。优先发去陇西和右扶风赈灾,剩下的给官吏加俸。上林禁苑开放,借给贫民耕种渔猎。宫中用度减半,太仆减谷喂马,水衡省肉养兽。遣散建章、甘泉数宫的卫卒,让他们回乡从事本业。……
饶是薄密这样见惯龙颜的数朝老臣,看到皇帝这冷静得麻木不仁的样子,心中也升起了几分惧怕。
“钱是省出来的九域神皇。”顾渊淡淡地道,“朕听闻薄大人性好郑声,府上有讴者三十人,舞者三十人,琴瑟三十人,钟鼓三十人?不知若没了这一百二十人,薄大人能否省出些公用的银钱来?”
薄密冷汗涔涔而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能的,能的!臣知罪,臣再也不敢了!臣……”
顾渊冷笑一声,站起身来,环顾这煌煌大殿中衮衮诸公,改制的一派与反对改制的一派分开站立,泾渭分明。他眉头一皱,发问道:“周夫子今日告假?”
当众犹称旧日的夫子,教薄密等人面面相觑。薄昳上前一步道:“回陛下,周丞相并未告假,只是毕竟年老,恐怕行走不便,此刻……”
薄密那边的人都窃笑起来。顾渊掠了薄昳一眼,后者面色如常。这种无法掌控对方的感觉令顾渊莫名焦虑,果然便听有人道:“既然都老糊涂了,便当趁早让贤。广元侯不是也回家去了?陛下可不能厚此薄彼……”
顾渊一拂袖:“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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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可回来了,皇后已等候多时了。”
顾渊踏入宣室殿,一个瘦弱的人影,着一袭沉重的赤金长袍,头戴金凤步摇,正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的白玉石地面上。
初春的风料峭,顾渊面无表情地走到她面前。
她看到一双玄黑丝履,而后是波涛纹的袍角,像是压抑着的怒火。
她叩下头去。
“妾向陛下请安,陛下长生无极。”
“你不该出椒房殿。”他淡淡道。
“妾有话对陛下说。”薄暖咬了咬唇,“说完之后,妾听凭陛下处置。”
“你是来求情的?”他的声音没有分毫波澜,从上方压下,像暴雨之前厚积的乌云。
她顿了顿,“不是。”
他眉毛微扬,“哦?朕将你父亲遣回家了。”
“妾知道。”她说,“妾不是为此而来。”
“那是为何事?”
“妾是为……周夫子而来。”薄暖忽然抬起头来,眸光哀恸,“妾若不来,便无人敢来了!”
顾渊心头一跳,“周夫子如何了?”
“周夫人今日来找妾……”薄暖伸手抓住了顾渊的衣角,“周夫子——周夫子被太皇太后的人抓走……抓去了廷尉!”
顾渊只觉眼前一黑,竟是天旋地转一般。眼前的女子明明身躯娇弱,却反而是她扶住了他,声音微颤:“陛下,周夫人还在妾的椒房殿里等消息……”
顾渊闭了闭眼,记忆里夫子的相貌渐渐清晰,不论自己是四岁、十岁还是十六岁,不论是身处幽暗的掖庭、僻静的睢阳还是恢弘的未央宫,夫子永远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穿戴整洁齐肃的冠袍,不论他有多少的困惑,夫子都会温和地告诉他,所谓君子,仁义在己,天下有道,丘不与易。
“夫子下廷尉多久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听闻是昨日傍晚带走的……太皇太后特下的诏书……”
顾渊睁开眼,看见薄暖的表情犹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巫女为后,太子别任性。她还没有明白此事的严重性,还以为凭帝王的力量可以让周夫子回来。然而召丞相下廷尉,本身即是暗示他有必死之罪,历来受此诏的丞相,大都选择了自杀以免遭胥吏侮辱……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走,回来时的乘舆还停在殿外,他径自带她上了车,对车仆道:“去廷尉寺!”
车仆吃了一惊,自己从没带天子走过这样的路,却也不敢多问,当即扬鞭起行。
薄暖悄悄摩挲顾渊的掌心,“怎么手这样冷?”
他抿着薄如一线的唇,没有说话。
这是她的男人,她与他相见的光景却是那样地稀少,以至于如此时此刻这般珍贵的瞬间,她竟都不敢多靠近他——她只能斟酌着轻声安慰他:“现在去还来得及……不过一个晚上,廷尉还不能那样快给他定罪,而况朱廷尉是明事理的……子临,夫子不会有事的。”
顾渊在心中苦笑。
对不起,阿暖。
朕是大靖天子,但朕并非无所不能。
这种不能自白的无力感,我真庆幸,你永远也不必体会。
初春的太阳破开了云层,那万丈光芒却是冷的。廷尉寺在宫外,顾渊没有催促车仆,车仆却不自禁感受到身后人的压力,急骤地鞭马。鞭声响在空中,惊散了路上的行人,偌大个堂皇的长安城,竟好似一片冷寂的荒莽。
没有感情,没有知觉,没有幸福的荒莽。有的,只是血淋淋的权杖,恶狠狠的厮斗,将每一个人都变成了面目模糊的野兽。
包括他自己。
顾渊无声地抓紧了薄暖的手。
朱昌好像早就预料了圣驾的到来,已是一身朝服跪在堂中。
朱昌身前的地上是一片染血的木牍。顾渊一低头便认出了上面的字迹,一脚将它踢开。朱昌的身子颤了颤,突然跪伏下去,“臣不能奉法以治,乃令周丞相蒙冤而死,臣愿领死罪!”
顾渊没有言语,身躯僵直地站在他面前。薄暖这时恰跟上来,听到朱昌的话,呆了一呆。
她俯身捡起了那片木牍。
“君子不忧不惧。”
只有六个字,笔意修饰而内敛,恰如夫子毫发不乱的人生。薄暖看了许久,不能相信那个温蔼长者竟已离自己远去,更不能想象他怎么会在短短一日之内便离奇而死——她的心中忽然有了愤怒。
她很少体会到这种愤怒,这是弱者的愤怒,无能为力的愤怒,子临为了改制的事情准备了一年有余,而太皇太后只花了一天,只用了一道诏书,就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主张改制的国之重臣。
“陛下!”身侧突然响起朱廷尉惊慌的叫声。
薄暖抬头,只见顾渊手按心口,剑眉紧皱,竟生生咳出了一口鲜血!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抱住顾渊摇摇欲坠的影,拿手巾去擦拭他唇边血迹。他的眼底波澜翻卷,是不容错辨的痛苦——
夫子……夫子是因他而死的!
他罢了薄安,薄太后便杀了周衍。又一轮厮斗结束,权杖的龙凤头上溅了新的鲜血,温热的,像是从心底里呕出来的。
顾渊强撑着站直了,闭了闭眼。
薄太皇太后,终究技高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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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顾渊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夫子在哪里?”
朱廷尉犹疑道:“周丞相死状惨烈,陛下最好不要……”
“不可能。”顾渊断然道,面容凛冽,“夫子平生最重容仪,便是死的时候也定然风度翩翩。”
朱廷尉胸中酸涩,七尺男儿几乎涌出泪来,“太皇太后赐下的是牵机之毒,周丞相乃七窍流血而死……”
“够了。”却是皇帝身边那淡如烟水的女子宁定地截断了他的话,“将周丞相以帝师礼收殓,入葬思陵。对外便称家中病殁,还望朱大人慎言。”
朱廷尉一怔,下意识地望向皇帝,等候最终的发落。皇帝却只是疲倦地点了点头,“便依皇后所言从事。”说完,他便转身而去。
薄暖感觉到他将半身的重量都倚在了自己身上,她不得不小心翼翼,不让外人看出皇帝此刻的虚弱。日影偏西,廷尉寺前的薄暮笼在这两个年轻男女的身上,他们相互扶持,却是步履蹒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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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新近爱养学舌的鸟儿,八哥、鹦鹉之类,见了匆忙而入的宦官,叽叽喳喳吵成了一片。
王常颇不耐烦地拂开那些鸟笼,急急走到殿前来,薄太后微眯了双眼道:“完事了?”
“回太皇太后,完事了。”王常现在想来还觉得胆战心惊,“只留下了几个字的遗言,奴婢看不是什么要紧话,便随朱昌收走了。”
“什么话?”薄太后懒懒发问。
王常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复述道:“君子不忧不惧。”
薄太后沉默了。
随着年岁增长,她的视力愈弱,当此薄暮冥冥时分,那双眸子上雾气愈浓,让人再也看不见底色。不知过了多久,几乎让王常以为她不会再说话的当口,她却终于是站起了身,淡淡地开口:“纵满朝都是君子,又有几人能救得了天下?”
王常一愣,又忙不迭地道:“太皇太后说的是!”
“这些子读书人……”薄太后竟尔叹了口气,“名为爱国,实为祸国。”
她背转身去,王常没有看见她眼中飘忽浮出的哀戚。有一个名字,她深藏心底,在这万籁俱静、不能视物的黄昏,险些就要随她的叹息逸出了口,然而终究是没有。
她知道她只能将这个名字深藏心底,深藏一辈子。
子永,子永。
***
车仆将天子乘舆驾回了宣室。他很自然地认为皇后今晚会与皇帝同寝。薄暖无暇与他多说,但扶着顾渊下车,一步步穿过重帘走入了内里的寝殿,她这时候才惊觉他瘦了,他的骨骼都将她硌痛了。
孙小言从殿内迎了出来,一看顾渊气色,急得捶胸顿足:“陛下这些天可是把身子糟蹋坏了,人家过正旦是玩热闹,就陛下过正旦是宵衣旰食地看奏疏,这不,这不就……”
“吵什么。”薄暖的话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备好热水,陛下要沐浴。”
孙小言忙赶去张罗,薄暖将顾渊带入尚衣轩,解下他染了一天风尘的皇袍,他没有说话,便静静地看着她,乖顺地或抬手、或转身,由她动作。她将他褪得只剩里衣,面不改色地抱起换下的衣裳往外走,突然他抓住了她伶仃的手腕子,将她一把拽了回去木兰无长兄最新章节。
他五指收紧,好像抓着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她纤白的手腕上都泛出了红痕。她没有呼痛,只是茫然睁眼看着他,好像还未理解他眸中突如其来的光焰。他拧了拧眉,遽然不知轻重地吻住她的唇,啃啮、撕咬、纠缠、放纵,如冷酷的兽在她肌肤上横行无忌。她感到疼,伸手欲推开他,却忽然见到他眼底闪烁着晶亮的痕。
她怔住了。
他却停下,末了,放开了她。
尚衣轩里昏暗逼仄,他一身月白里衣反而是出尘地亮。她不由得问了一句:“冷么?”
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你该早些回去。告诉周夫人……”
她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走。
他双袖负后,一动不动,背影沉默而僵硬,宛如一尊雕像,只有冰冷的声音漂浮而来,“事后太皇太后问起,你便推说一概不知。”
她抿了抿唇,“知道了。”
他微侧身,目光触地,“你当真知道了?当真知道,便赶紧走。便宣室殿里,也随处是太皇太后的耳目。”
她不言,却从背后轻轻地拥住了他。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却没有动,仿佛是默许了她将自己最柔软的胸怀来温暖他孤凉地挺立的背脊。少年衣衫轻薄,拥抱中能感知到胸腔里的悸动,纵然已是无比熟稔的夫妻,这份悸动也从未消失过。
他自心底里涌出一声不能自已的叹息。
“等一切都过去了,陛下,为周夫子起祠吧。”她低声说,呼吸濡湿了他背上的衣料。
顾渊闭眼,他有时真是怨恨她这样懂他。“我将改制这样的事情交给儒生,或许一开始便错了。”
“陛下若想薄朱廷尉,便让他告老去。”薄暖顿了顿,“乱世博功名,召几个通世务的法吏,用一些雷霆手段——陛下,”她的手臂环过他的腰,与他十指交握,“既已做下决定,便不要再回头了。回头便是深渊,往前走,不论有多艰难,横竖还有我陪你。”
横竖还有我陪你。
顾渊将她的手紧紧反握住,没有说话。
***
陆容卿在梅慈身边坐下。
抬头,思陵上松柏青青,殿阙崔嵬,低头,初春澌溶的流水恰从足下穿过,润泽过微微冒出头来的草尖儿,蜿蜒往远方去了。
梅慈侧头,对她一笑:“在这里望思陵,景致是最好的。”
陆容卿看着她寂寞的笑影,“太夫人思念先帝么?”
梅慈歪着头想了想,“我若能与他过一辈子,应当会比旁人都快活得多吧。”
“因为他是皇帝,而你能住在昭阳殿?”陆容卿说得很直白。
梅慈又笑了,容颜娇媚不减,“不对。他的所有不快活,连带我的所有不快活,都恰恰是因为他是皇帝啊。”
陆容卿静了。
“很久以前,我还以为他喜欢我。”梅慈的话音里带着嘲笑,也不知是在嘲笑谁,“他总是唤我阿慈,阿慈……总是唤得我心都碎了。后来我才知道,”她转过头来,目光幽静,“原来孝愍皇后的名讳是陆玄慈鬼夫难缠,妾有冥胎最新章节。”
陆容卿低下头去。她当然知道自己姑姑的名讳。但有些已经散碎在风中的往事,她不能说,不可说,也再没有机会说了。
思陵之侧,八千豪强从长安迁徙过来,破土动工,要形成一座新的陵邑。便是梅慈的幽静居所旁,也时常听见不远处锄镈交击、吏民吆喝的声音。梅慈听得出了神,片刻才道:“今上心狠。”话里有歉意,也不知是对陆容卿,还是对那高高的封土堆下的人。
“天下痿痹,总需一剂猛药。”陆容卿说,“陛下是对自己心狠,他宁愿摔个粉身碎骨,也不肯束手待毙。”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梅慈微微叹息,“只怕千秋万岁后,并无人能知道陛下的这份心思,只会说他是被聂少君那些儒生给骗了。”
那个名字突兀地闯进谈话里来,让陆容卿的表情有些僵冷,“聂少君惯会信口雌黄,但在国事上是认真的。”
——“太子妃未免太诬赖人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响起。
陆容卿骤然惊起,转身,便见日光正好,聂少君银印青绶,冠带济楚,正站在数步开外,笑吟吟地望着她。他的神情懒散,目光却冷峻,好像能一眼便将她看穿了。
梅慈惊疑不定地站起,想起薄昳的嘱托,上前一步挡在了陆容卿身前,“这位是……”她打量他的衣冠,“聂大人?”
聂少君却不答,只是盯着她身后的陆容卿,“聂某惯会信口雌黄,但聂某从没对太子妃说过一句假话。”
陆容卿咬紧了唇,脸色煞白。
“太子妃也不必担心。”聂少君微微笑了,“我总不会傻到去长信殿通报太子妃在思陵。而况我也活不长了,特来告别一声,太子妃尽可以当我信口雌黄,我也再不会来剖白了。”
梅慈听得似懂非懂,然而她感受到了聂少君眼神中的凄楚和话音里的裂隙。她不自觉地往一旁让开了。
陆容卿的手指攥紧了袖子,“你为陛下办事,谁敢动你?”
聂少君低笑,讶异中有几分仅存的欢喜,仿佛是因为她有意无意的关心,“周丞相前日死在了廷尉寺。”
陆容卿呆住。
“有薄昳护着你,我倒是丝毫不担心。”聂少君将手一抬,一只小小药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陆容卿怀中。陆容卿没有伸手去接,任它摔在了地上。
“大鸿胪,”陆容卿艰涩地说出一个个字,“与我没有干系。”
梅慈飞快地掠了陆容卿一眼。
聂少君不置可否地笑笑,“他是个聪明人,比你、比我、比陛下,都要聪明。”
“那又如何?”陆容卿反问。
聂少君不再回答了,转身便走。
一步,两步,陆容卿的目光低压,看着他的步伐踏在初春的草茎上,越来越远,远到她留之不住。
“——等等!”她突然开口,“你说,你从没对我说过假话?”
他汀了。
“你说过你会帮我,你记不记得?”她说。
“我是会帮你,可是你要什么?”他突然回过身来,目光灼灼如日月,“你自己有没有想清楚过,你到底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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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容卿一怔。
她要什么?
她的父母家人已经不在了,她的家世与地位全都不在了,她的丈夫也不在了……她还能要什么?要复仇,还是要一世安稳?她想不明白,她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地懦弱,向前亦不能向后亦不能,她竟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来回答他这句话。
聂少君的眸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我已向陛下请求过,他会为你我指婚。”他慢慢地道,似乎说这些话对他而言也是极艰难的,“你既想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便莫再想了,我若能活过这一劫,就带你走。”
陆容卿微微踉跄了一步,抬起苍白的脸颊,眼神里经年层结的冰仿佛终于裂开了一道罅隙——
“带你走”。
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悲欢爱恨,往往只在数字之间。
聂少君走了,陆容卿静默很久,终是低下身去,拾起了那一只青色小瓶,在手心里攥紧了。
***
聂少君回到宣室殿,顾渊仍在等他。灯火幽微,席前温了一壶酒,此刻早已凉了。
天色已晚,黑夜将将罩下来,春意初露,星子在铁幕中探出了微光。聂少君盘膝坐下,顾渊看了他一眼,“今日倒是仪表堂堂。”
聂少君不言,只取酒来满满斟了两碗。
“周夫人深明大义,”顾渊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将奏简往前一推,“夫子去了,号称病殁,她反而上疏请罪。奇女子啊。”
聂少君终于开口:“这是全家保身之道。”
“你呢?”顾渊抬眼,“你倒没有家室负累,但毕竟还有老母在广川……”
“她早当我死了。”聂少君的笑容浅淡若无,“我小时候逢人便讲明堂封禅,大家都以为我是疯子,只有阿母,她会对我说,少君啊,此道足以亡身。”
顾渊听得大笑,笑声仿佛能惊了殿外的飞雀,“悔不听老母之言,嗯?”
聂少君却拿出了一幅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帛图,双手呈上,“上回陛下已见过,这是大靖江山全图,臣已画完了。”
顾渊目光闪烁,“你将它送朕?”
“若陛下不能救大靖,则再无人能救大靖。”聂少君后退数步,以手叩额长跪下去,一字字道,“微臣可死,而此图不可亡。”
顾渊接过,纸帛的触感与竹简不同,是令人留恋的轻软和脆弱。
——“大靖郡国坤舆图。大正三年,广川聂少君敬呈御览。”
一字字,风骨卓绝,宛如鸾凤引首,竟令他心动神驰。
这是他的江山,他的天下。
顾渊将帛图收起,默了默,道:“薄家这几日还未动作,你诸事小心。——你……你若想放弃,便告诉朕,朕会给你安排好。”
聂少君竟尔冷笑了一声:“微臣若在此时放弃,那周丞相的死,又算什么?”
顾渊一震,不再言语神血焚天。
他们,其实早已明白了彼此的选择,不是么?
聂少君直起身来,又低下了头去。一瞥之间,帝王容仪如玉,尊严若神,他不能探知,却仍要劝诫:“陛下,越是前朝多事的时候,越是要留意后廷……陛下若对皇后有心,便不要——”
“陛下!”孙小言突然披头散发地跑了进来,顾渊眼皮猛地一跳,大喝:“做什么!”
孙小言径自跪了下去拼命磕头,“陛下看看外边!椒房殿,椒房殿失火了,陛下!”
***
薄暖这几日来睡得都不甚踏实。她总会梦见很久以前的事,梦见母亲在黎明的窗前做着绣工,偶尔回头对她淡淡地笑。
小时候,她总会缠着母亲问:“阿母阿母,我阿父长什么样?高吗?俊吗?力气大吗?会读书吗?……”
母亲被她缠得无法,最后总是说:“你阿父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你见到他便晓得了。”
她嘟囔,这说了跟没说一个样。“可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呀……”
母亲的眸中有哀伤,一掠而过,她没有看清。母亲只是宽柔地安慰她:“阿暖快快长大,便能见到阿父了。”
她开心地拍手笑起来,“好呀好呀,阿母带我去见阿父!”
母亲的表情却僵在了那张清丽的脸上,“不,阿母不能去……”
“阿母为什么不能去?”她好奇地问。
“因为,阿母对不起他。”母亲叹了口气,仿佛实在不知如何向女儿解释般,眸光中是年岁久远的无奈,“阿母现在见不到他,也是……罪有应得吧。”
梦境错纵,她是什么时候得知那个惨淡的真相的?十岁?十二岁?彼时母亲已是缠绵病榻,她揽了家中一应活计,忽有一日,见到了那一纸休书。
纸帛贵重,不是她一个睢阳北城的贫户所能时常见到的。那休书在母亲妆奁的最底层,叠得整整齐齐,还如崭新的一般。然而那上面的日期却是玉宁八年了。
她从此记住了那个“薄”字。
母亲说,你阿父不容易,不要怨怪他。这世上多的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他娶我是一桩,他休我又是一桩……
母亲还说,你有一个阿兄,你若去京城,千万帮阿母看一眼……不过我不担心他,他从小便伶俐,我知道他来日必成大器……而你……
当母亲提及阿兄的时候,神色便更加复杂,并不是单纯的怀念,反而更增加了许多不能与人言的羞耻痛苦。
年幼的她并不能懂,只是流着泪听。
父亲为了薄自己而休弃了母亲,难道这还是母亲的过错?母亲却总是在自责,薄暖不能明白她的自责,那么忧伤,仿佛自己把最珍贵的东西都丢失掉了……
母亲的声音宛如黑暗般忧伤地笼罩下来。
阿暖,你心重,活得累。阿母若去了,这世上最放不下的,便是你了……
母亲的眸光温柔如水,渐渐将她的周身包围。她觉得异乎寻常地温暖,竟至于流连忘返。喉头有些干哑,下意识地想唤出一个名字,话到口边却又记不起来了。
有人在惊恐地大叫,就在不远的地方黄金渔场最新章节。她不敢回应,她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文绮那张惨白的脸。文绮在大雪中桀桀怪笑,指着她的鼻子说:“他爱你,哈哈,他爱你,你会害死他的!”
她又是愤怒又是恐惧,“你说清楚!”
“他原本是大好的命数,谁让他爱上了你?”文绮拍着手掌大笑,“你们便一起死吧,死吧!”
薄暖想追她,去拉扯她的衣角,文绮却倏忽就逃了。眨眼间风雪全都消失,只剩下一整片茫然的黑暗,像是混沌初开,天地未判,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一切也就都来不及结束。
她想走,想跑,却被限住,仿佛有一座无形的牢笼。
——牢笼。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字来了。
“子临!”她喃喃,“子临……”
“阿暖!”破空里突然响起一个斩截冷酷的声音,语气焦急,“阿暖!”
听到这个声音,她终于感到安稳,刹那间便失却了所有强自支撑着的气力,身躯疲倦地倒下了。
漫天星辰,宛如睢阳的夜空,宛如他的眼。
“陛下!”
大火是从椒房殿北侧马厩里烧起来的,粮秣易燃,只片刻就烧到了正殿。宫婢宦侍们慌里慌张地四散奔逃,仲隐先到,指挥人马打水抢救正殿。
顾渊赶来时,仲隐前后奔忙,已是满头大汗,顾渊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阿暖呢?”
仲隐睁大了眼:“阿暖难道不在你那里?”
顾渊呆了呆,心中浮起一丝极可怕的预感,掉头便往后殿奔去。身后郎卫惊骇追去,大喊:“陛下!陛下不可!”
然而顾渊身影一纵,已奔入殿中。熊熊火舌飞快地缠上雕梁画栋,光焰映红了大半夜空。郎卫们都傻眼了,仲隐一咬牙:“都抬水去!”他们才恍然惊悟。
燃火的梁柱在顾渊身后接二连三地倒下,他捂着口鼻在火中低身快走。满目都是明亮的逼人的火色,亮到极处辨不清是红是黄,所有的尊贵陈设都成了火中无情的暗影,黑黢黢地向他压下。椒房殿里多帷帐,烧起来无法无天,带起的风灼烫逼人,宛如淬了剧毒的刀刃刮在他身上……
寝殿凤床边的围屏都着了,而薄暖还在噩梦中挣扎。
“子临……”她团紧了被褥,皱着眉,无意识地低喃。
顾渊顿住。
看到她的一刻,万事万物,都成乌有——
她还在,她还活着,她还在唤他的名,她还在等他。
他将她从被褥里捞出来,轻拍她的脸颊,“阿暖,醒醒,我在这里!”
薄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看见他紧抿的薄唇和流汗的脸,那双彻亮的眼底有不易察觉的仓皇。一整夜的噩梦倏忽如云烟消散,她揽住他的颈项欲站起来,浑身却虚软无力,他连忙扶稳了她,低声:“抓紧我!”
感官逐渐回复,四周侵凌过来的噼啪不绝的火声,摇荡的火光和钻心的燥热……她蓦然间惊醒了大半,张目四顾,竟是茫茫火海!
他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揽住她的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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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场仿佛永无止境的奔逃。身后的火焰如穷追不舍的野兽,她在这奔逃中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刺激。再也没有这样坚定不移的时刻了,他抓紧了她的手,往火焰的缺口处纵跃,身姿矫捷,背影漆黑,凛凛然如下凡救世的天神贴身医王最新章节。他拉着她的那只手干燥有力,指腹上还有薄薄的茧。
她在热浪中恍惚,只知道跟着他走,只要跟着他走,一切都会好。
只有他能救她,不是吗?
“啊——”她俄而一声惊叫,却忍住了,他没有回头,只匆匆问了一句:“怎的?”
她咬了咬牙,“无事。”
她不敢低头去看自己染火的衣角,火星子溅上了她的白袜,不知道是不是烧了起来。她跟着他奔跑,就如是漂浮在火海中的魂,没有任何犹疑,不顾任何代价,椒房殿太大了——
她从未发现,这竟是天地间最大的牢笼。
当他们终于逃出了侧殿的大门时,薄暖已是双足瘫软。顾渊一把拥住了她,尽管自己也是步履踉跄,但仍是挺直了身躯。他们所出的侧门旁并无几个人,有眼尖的内侍远远地望见了,扯开嗓子叫嚷起来:
“陛下安——皇后安——”
他皱了皱眉,思绪渐渐收拢了,低头看怀中的人儿,“还好?”
一旁有宫婢抱着铜盆衣物急急忙忙地赶过来,“请陛下赶紧带皇后去个干净地方,这里烟尘熏人,会犯病的!”
顾渊心神一凛,想的却比这普通宫婢要多得多。火风扑面,烧得人心肺疼痛,他深思的面容隐在烈烈火光的暗处,表情难以分辨。仲隐和孙小言也匆忙赶来,顾渊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又越过他们身后,仿佛看到了这整座乱成一团的未央宫。
他将薄暖往仲隐怀里一推,“带她去宣室,朕稍后就到。”
仲隐连忙揽住薄暖,入怀的人清瘦得像一片影子,他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急道:“你还要做什么?你也受伤了!”
顾渊没有看他,径自披上内侍送来的大氅便往椒房殿北的凤阙而去。
仲隐忽然明白了。回头对孙小言厉喝:“赶紧备车,去宣室!”
孙小言已被吓得魂飞魄散,闻言终于找回了主心骨,飞也似地去了。
片刻之后,在大火舔舐的夜空下,椒房殿的阙楼上举起了象征天子所在的黄旄赤节。又片刻,从未央宫北阙到西、南、东三门,俱燃起了明亮而恒定的火光。
年轻的皇帝披着玄黑的大氅迎风而立,火焰渐渐消歇,天际露出了黎明的浅白。他的眼底有淡淡的青影,脸色也苍白如纸,但是没有关系,隔了遥远的距离,他的臣民们不会看见他的疼痛与疲倦。
“陛下无事……”
宫中一夜大乱,皇帝深陷火海,谣言早已在短短数个时辰中传了几十遭。然而此时此刻,宫外的人们都看到了那烽火,更看到了北阙上那孤立如鹰的身影,他们终于安定下心来,无不奔走相告——
“陛下无事!”
***
“哐啷”一声,薄太后抓起面前的传国玉玺便往王常头上砸去!
王常不敢躲避,硬生生地受了,染血的玉玺跌在了地上。他血流披面,仍是不断磕头:“太皇太后不相信老奴,老奴也无话可说!只怕太皇太后今日将老奴当做真凶,是便宜了背后捣鬼的那个人!”
“还能有谁?”薄太后的声音极低、极冷,她发怒的时候不形于色,却令整座长信殿刹时如坟茔般死寂,“除了你的旧主子,还能有谁?蒸汽狂潮全文阅读!今日不处置了你,他们全要怪老身误了天下!”
王常惊骇哭叫:“太皇太后,此事当真有隐情啊!太皇太后明察啊!老奴多久没去找过文太后了,她虽然上了尊号,现在却跟个死人也似——”
“死人?大约你马上便是了。既然如此,老身便与你多说一句。”薄太后眯了眼,话音冰冷,仿佛地底流淌的阴泉,“不论我与顾子临之间有多少恩怨,不论薄氏与顾氏会闹到怎样的地步,老身都绝不会、绝不会让孝钦皇帝的基业葬送在我的手上!”
***
温室殿中燃着暖炉,一片安谧的昏黄,数个时辰之前的生死惊惶仿佛已离她很远很远。
薄暖躺在床上,没能入睡,便看着寒儿给她包扎脚上的伤口。太医已来看过,她的左脚烫伤了,除此之外并无大碍,实在是天幸。寒儿一边给她缠着白布一边哭泣:“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千不该万不该离开皇后去长乐宫听训的……”
薄暖虚弱地一笑,“谁能料到呢?你每隔五日都要去听训,谁能料到恰在你离开的时候便出事了?你不用自责,是旁的下人不小心,才让马厩里起火了。”
寒儿哭道:“皇后您不知道,陛下冲进去救您,险些天下大乱。奴婢听说仲将军当时还杀人了……”
薄暖顿了顿,“我想休息一下。”
寒儿慢慢收了泪,眼眶仍是红红的,低声道:“皇后不相信寒儿了么?”
薄暖侧首看她,一个十四五的小女孩罢了,能有多少心机?她为了自己受了多少的苦,自己内疚还来不及。薄暖微微叹息,“我自然相信你,我只怕你被人利用。”
寒儿睁大眼睛,旋即又蓄起了委屈的泪,“被人利用?”
“给你训话的,还是长秋殿的邓夫人吗?”薄暖话音淡淡。
“是的……”
“你下去吧。”
寒儿退下了,薄暖犹怔怔地望着床顶碧清的承尘出了神。
春日季候干燥,失火本无足怪。寒儿聆训是宫中的旧规矩,并不见得有什么蹊跷……
“陛下长生无极。”
殿外有人行礼。
薄暖正欲起身,那人已快步走上前来按住了她的肩,“好生歇着,不要添乱。”
她抬头,顾渊一身玄黑朝服,玉冠绣祍,掩不住眉宇间深深的倦色。她往床里靠了靠,“陛下也歇会儿吧。”
顾渊在床边坐下,并没有休息的意思。她索性半撑起身子去解他的衣带,赌气一般,声音却仍是轻而弱的:“你比我伤得重多了吧?还要上北阙,见大臣,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身子?”
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怔。目光渐渐从他的指节往上挪移到他静默的脸容,声音如柔润的雨滴,轻渺地溅落:“怎么了——子临?”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倾身去吻她。她费了好大力气也解不开的衣带被他轻巧拉下,一层层华服剥落,男子结实的身躯覆上了她的。轻纱的帷幕落下,她惘然地接受他突如其来的温柔,白昼的如真似幻的光影里,他一遍遍地吻她,情-欲的背后是稀世的迷恋。
他无法与她解释。他只能给她所有幽暗主宰。
她从来不知道欲望能让人如此快乐而沉沦。他的手温柔,他的唇温柔,他小心地试探,他激烈地掠夺,她不自禁呻-吟出声,仿佛往深渊里陷去,她不由自主,可是她也不想抗拒。
“子临……”快乐与悲伤竟是同时袭来,火海中的挣扎似乎仍然占据着她的心智,泪水倏忽间流下了她苍白的脸颊,“我好怕……”
他不说话,只用坚决的吻一一抹去她错纵的泪痕。她的哭泣渐渐地低了下去,她揽紧了他,抬手挽住了他的颈项,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便是莫名的狂喜。他是那个患得患失的孩子,太需要真切的痕迹来证明自己还拥有着一些东西,一些,永远不会离开他,也永远不会被人夺走的东西……
比如她的吻,她的拥抱,她炙热的肌肤和她迷离的眼神。
在他一遍遍的抚慰之后,她终于无所畏惧。
帷幄摇漾不定,两人如末日相逢,便坠落吧,坠落也要在一起……
明明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他却不知哪里来了那么多气力。缠绵过后,薄暖已是星眸染雾,无力地依偎在他宽广的胸膛,他将手一下下梳理着她墨黑的发,轻轻地道:“椒房殿烧了,你索性住来这边陪我。”
她感到别扭,“这不合礼法……”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礼法?”
她顿住了。
空气有一瞬间的僵凝,而后,他又面色如常地道:“我不知道是谁敢放这把火,但我知道他想亡了我的国家。”
薄暖的心狠狠一沉,“你如何确定这是有人纵火?”
“仲隐去救火的时候,有一个小黄门跟他说,皇后不在里边,只管先救正殿。”顾渊慢慢地道,“那小黄门不见了。”
薄暖没有做声。
“我若是死在大火里……倒是一了百了。”顾渊的声音冷如玄冰,“然而我却活了下来,教他失望了。”
薄暖在他怀里蹭了蹭,闭上了眼睛。
顾渊失笑,“累了?”
这两个字里,难保没有一分得意。她脸上一红,只觉他的怀抱温热而呼吸急促,轻声嗔道:“可算怕了你了。”
他朗然大笑,眸如星辰,剑眉微扬,“你现在最重要的,便是赶紧生个太子。”
她倔强道:“若是女儿呢?”
他莫名其妙,“那自然是公主。”
她怔了怔,才明白是自己反应过度,他对生男生女本无要求。然而他却感到好笑了:“原来你比我还着急。”
“谁急了,又来诬赖我!”她羞恼,便要挣开他。
他笑着去搂住她:“自然是我急。我女人是人间尤物,每次都害我急得不行。”
又在满口胡柴。她腹诽,手却环上他的腰,乖顺得像只小狸儿。她闭着眼睛感受他的爱抚,口中悠悠地道:“我不管那人是谁,总之你活着,我也活着,这便是好事,便合该好好睡一觉。”
他点了点头,“不错。”
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哄小孩一般。她不多时便睡着了,只留他一个睁着眼在黑暗中,不能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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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椒房殿失火,天子险些丧身,太皇太后大怒,下令彻查此案。得长秋殿常侍王常、宫人邓氏,供认纵火,皆伏法。
查出来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一时朝野大哗。
文皇太后一身素白衣裳,妆容精致,端坐长秋殿正殿。
顾渊迈步进来的时候,她抬头掠了他一眼,便低下身去纳头伏拜,“陛下长生无极。”
那一眼深而寒凉,竟没有分毫人世的意味,仿佛只是幽冥黄泉上的一回望。顾渊上前将她扶起,心中微微酸涩,“是孩儿不孝。椒房殿失火,竟牵连到了阿母。”
文太后殊无意趣地笑了笑。
顾渊低声道:“孩儿知道不是您。都是那些下人的错,与阿母无关。”
“你这样想,天下人不见得这样想。”文太后终于开口,话音干涩,全不似旧日里的婉转明媚,“人活到一个岁数,便是必死的,你信天命,便也该知道这个道理。”
他脸色一变,“不,此事还需再查,阿母何必自暴自弃!”
“王常、邓氏,我早怀疑是长信殿的人。”文太后安静地拍了拍他的手,“太皇太后这一查,既灭了口,又栽了赃,一举数得,这样的心计,阿母纵是成了皇太后,也比不过。”
顾渊皱眉,“不论如何——”
文太后却截断了他的话:“天子不可为臣下所挟,你若心疼阿母,便该让阿母去死。”
顾渊的声音颤抖:“不可以!”他突然甩开了文太后的手,走到外面去,又踱步回来,对旁边的宦侍道:“你们都给我看好皇太后,若有一个闪失,朕唯你们是问!”
文太后笑了,“你也没有法子,你也只能把我锁着了,是不是?”
“阿母!”他狠狠地道,“你若现在求死,便是畏罪自戕!”
文太后的身子终是颤了一颤。
“千秋万岁名,我哪里还顾得上?”她惶然抬起头来,眸中全是泪水,“子临,阿母只想薄你,你明不明白?”
顾渊心痛如绞,根本不能多言,举步便走。文太后踉踉跄跄地追了几步,忽然瘫坐在地,面色灰败如土。
深夜,温室殿里灯火未灭。顾渊因伤休息了两天,郡国奏疏已在案上堆积成了小山。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百姓流离失所,官吏徇私枉法,你弹劾我,我弹劾你,而改制的措施不断遭遇障碍,至有无数吏民上疏请求蠲除新政的条令。
仲隐在门外值夜,听见里面翻动竹简的哗哗声,低眉道:“这个时候,薄氏倒很得人心。”
“人心不是写在简上的。”顾渊说,“感谢朕的人,只怕都不识字。”
“陛下,恕我直言,”仲隐道,“感谢您的那些人,只怕也没有什么力量。”
“是么?”房内一声冷笑,“谁有力量?军队?胥吏?商贾?”
仲隐叹了口气,“利民的事情,不一定利国黑铁之堡。”
里间沉默了。
仲隐继续道:“世家大族发起怨气来,你有把握拦住么?若惹得天下大乱,难道贫民百姓还能逃过?”
“彦休,”许久,顾渊的声音淡漠地飘来,“朕并不在乎这江山姓不姓顾。但有一桩,朕的百姓,不能受苦。”
淡得没有任何语气,却又如金铁般在春夜中冷冷地震响。仲隐垂眸苦笑,他早知道皇帝是这样的人,又何苦多这么一问?
“那——”他斟酌着开口,“阿暖——”
里面的人浅淡若无地“嗯”了一声,“她必须在我这里,谁也不能带走。”
仲隐怔了半晌,“你这不是拖累她么?”
里头的声响刹时静了。穿堂的风骤然亭,烛火定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不知过了多久,或许连天边亦泛白了,恢弘的重重宫殿里只闻见那低哑的声音:
“是。”
“可是,彦休,我只有她了。”那个人轻声说,“你说我自私也好,无赖也罢,我放不开她,我自己也没有法子。”
仲隐慢慢地道:“你做事总是这样绝,一条后路也不留。”
顾渊轻笑,“临渊履冰,何来的后路?”
仲隐不说话了。
顾渊将笔往案上一抛,懒懒地道:“你可知你父亲的封事上说了什么?”
“什么?”
“他让我小心一个人。”顾渊的眸光渐渐凝住,“若有篡我家者,必是此人。”
***
椒房殿大火,自然也是天变,太皇太后借着这由头施压,皇帝不得已只好罢免了主张改制的薄昳和聂少君。
聂少君赋闲回家,掀开门口的油毡,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他凌乱的房间竟然已经被整理干净,书简堆叠得整整齐齐,床榻都铺好了。而陆容卿坐在房中那唯一一张籧席上,案前摆了一盅酒,两只鎏金玉酒盏。
见他回来,她站了起来,他却呆在了门口。
“你来做什么?”他僵硬发问。
“你上回说,你若能活过这一劫,便来娶我。”陆容卿很直白,“我来恭喜你,活过了这一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上前来。陆容卿接着道:“你这个地方,我看比思陵好。用来躲人,再好不过。你不是问过我,我到底想要什么?我想要我父母回来,想要阿池回来,可是他们都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你在,”她忽然抬起头来,对他用尽全力地一笑,“你在,我便觉得,这人间还并非全无意趣——”
她的唇突然被封住了。他的手扣住她后脑,冰冷的舌一分分叩开她的齿关,她仿佛听见清晰的一声响,心上有什么坚守了太久的东西断裂了。她茫然地抱住了他,好像风中飘渺无依的叶子贴在了树上。
他将她的身躯紧紧拥住,声音低哑:“你明明知道,我刚被罢黜,现在不是时候……”
“少君,”她微微一笑,“你风光八面的时候,我何必要来?”
她不愿挤入他温暖富足的美梦,她只想在他寒冷贫乏的时刻,与他温一壶酒,如此而已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男人。
他抱住她,竟哽咽不能言语,“容卿……容卿!”
***
椒房殿被烧,顾渊一声令下,让皇后搬入宣室殿与自己同住,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物议纷纷,顾渊却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有薄暖日日相伴,他只觉春光都明媚了许多。改制失败,他不得不裁撤了自己的人,心里闷得发慌,索性下命办起上巳节。
三月上巳,天子携后宫往太液池盥濯,取除旧迎新之意。天色晴好,太液池边的园囿里春花已绽,地上微微探出的青草尖儿脆弱得堪惹人怜≡御极以来,顾渊甚少来这边建章宫,上回他还是被父亲严密监视的藩王,这回却已是前呼后拥的天子,太液池上仙山岿然,恐怕早已见惯了这样的人事变换。
他将薄暖自乘舆上接了下来,对她轻轻一笑:“上回你来时是十月,秋风萧瑟,今朝的景致,想是不同的。”
薄暖凝目望去,日光破开层层云霭,铺洒在太液池的粼粼水波之上。她低低地道:“日出旸谷,浴于咸池,此处当真不俗。”
太液池边还系着先帝当年的木兰舟,船工早早便候着了,顾渊拉着她便往船上跑,惊得后头一干侍卫宫婢慌乱跟随。好容易在船上站定,顾渊回头对船工道:“朕要往仙山上。”
船工一怔,转头向孙小言使眼色求助。孙小言挠了挠头,颇感为难:“陛下,这恐怕不妥……”
顾渊剑眉一竖,“怎么不妥?”
孙小言慢吞吞地道:“先帝当年也是如此说……便……便……”
薄暖已看见顾渊变了脸色,忙道:“便去周遭转转即可,不必往仙山去。”
船工如蒙大赦,立即起锚。顾渊站在船头,忽将手重重一拍栏杆,声音低而压抑,只有薄暖能听见:“朕不是他!”
薄暖默然走上前,大袖底下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他回过头,见到她的目光幽深宛如仙山云霭,越是飘渺莫测,便越是引人入胜。
他心头忽然一痒,对船工扬声道:“去仙山上,休得多嘴!”
太液池水泽充盈,终年云雾缭绕,其中蓬莱仙山更是有如云中画境。风中有奇异的花香,伴随着清幽的水声,淙淙悦耳。顾渊当先利落地跳下了船,回头,对薄暖伸出了手。
云水之间,山川之中,白衣的少年恍如自山巅飘落的神君,朝她伸出了骨节分明的手。山风拂起他衣袂上淡金的龙,而他的目光一错也不错,只是那样安静地凝注着她。
她将手放了上去。
他一使力,拉着她跳下了船,而后却不放手,猛地一拽,惊得她跌进了他的怀中。
木兰舟上的船工、侍婢、宦官们个个都如哑巴了一般,眼睁睁地看着皇后被皇帝调戏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齐刷刷转过了身去。
薄暖堪堪在柔软的草地上站稳,情知自己又被他摆了一道,忿恨地打下了他的手:“无赖!”
两个字娇脆,声音虽低却清晰可闻。顾渊不怀好意地笑了,侧头对船上的孙小言使了个眼色,孙小言立刻把船上的人都赶进了舱里去,又命船工将船划去仙山的另一边。
那船工犹愣怔不解:“可是陛下……”
孙小言屈指给了他一个爆栗,“还想留在陛下跟前,现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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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工恍然大悟,桂桨如飞,木兰舟片刻便远离了帝后二人的视线。
薄暖讶然,“他们怎么走了?”转头看顾渊,“怎么只剩……”脸上蓦然一红,不说话了。
“我嫌他们烦。”
顾渊冷冷地一脸正色,手臂却环上了她的腰。她未敢动弹,竟然就这样由他引领着走上了山中的小径。
这仙山远看只是一片苍翠,未想内里却所容甚大,奇花异果,珍禽异兽,都在此间,而逃不出去。薄暖一路看一路惊叹,时而又见毛羽绝丽的鸟儿在林叶间飞舞,她欢喜地去追,直将顾渊吓得紧随上去。
“哎!”薄暖大笑道,“你拦着我做什么呀!你看那只雀儿……”她拿手指着远处的灌木,“好不好看?”
顾渊根本没看,只是揽紧了她的腰,沉声道:“你受了脚伤才多久,就想乱跑?”
薄暖斜他一眼,“是你带我乱跑的,皇帝陛下!”
“是是是,”顾渊好脾气地道,“那你也别看鸟儿啊。”
薄暖疑惑,“不看鸟儿,看什么?啊!”她又发现了新奇的东西,“这是什么树?你看哪,这花是五颜六色的——”
他终于不耐烦了,伸手将她的脸扳正,强迫她看着自己。
她微微愕然地止住了口。
生机盎然的蓬莱山仿佛忽然静止了一切生命的迹象,便连春风都不再吹拂,空气静得可怕。
他明亮的眸子里全是她的影子,旋转,旋转,而令她迷醉。
他扣着她腰的那只手在轻轻前移,她却没有力气抵挡,他仍是那样凝注着她,眼睛里仿佛有一座深渊,却倒悬了天地日月。
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衣带上。
她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的手。
他倾身过来,逼得她踉跄后退,直退到一棵树干上。她一脚踩进了树下的枯叶堆里,顿时一阵尘土飞扬,然而素来好洁的他竟好像全没发觉。
他低下头去,她闭上了眼。
他自喉咙里发出了轻微的笑,这个少年,何时竟学会了像一个男人那样笑?她不甘地想着——这种充满了宠溺和爱欲的笑,这种对待猎物般耐心而残忍的笑……
陡然间,她浑身一颤——他含住了她的耳垂。
他一遍遍啮咬着那珍珠般圆润的耳垂,又缓缓挪移向下,吻过敏感的颈间肌肤。他的唇舌逗留在她的喉咙,仿佛要咬断她的脖子,却偏又那样地轻柔、那样地温暖,竟令她忍不住仰起了头,甘心情愿地将白皙的脖颈递了上去……
咬便咬罢,此时此刻,他纵是要杀了她,她也是甘心情愿的贴身医王。
他的呼吸也渐渐急促了起来,十指仿佛慌乱的蚂蚁,在她躯体所造的滚烫油锅上四处乱窜,她只觉自己的心一定也摔进了那油锅吧,那样热,那热度烧得她喉咙干哑,全身都痒得可怕……
感觉到她茫然中的热情,他抬起了眼,眉宇斜飞,双眸中光芒熠熠。他忽然低身,手臂自她膝下揽过,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惊得她一把搂住了他的颈项。
这座蓬莱山并不很高,他步伐如飞,将她抱至山巅的一座小亭才放下。她扶着他胸膛喘着气,他笑了:“这便不济事了?”
她横他一眼,“还不是你颠的。”
他无辜地两手一摊,“你都没出力,全是我一个人——”
“啊!”她捂着耳朵叫起来,“你无耻无耻无耻!”
他朗然大笑,笑声随风荡去,远无踪迹。她睁开眼,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志得意满风流倜傥的笑容,她觉得这一刻很好,他没有负担,她没有疑虑,他们的头顶便是湛蓝的天空,脚下便是苍莽的山河,他们之间只需有爱和欲望,再不要有其他。
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打破了她的浮想:“阿暖,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顺着他的目光,她这才发现这小亭中并没有供人休息的地方,而只有一块齐人高的石碑。
碑座是玄武,碑首是蟠龙,碑上的汉隶雄伟峭拔,却可惜字迹已漫漶了大半。她努力辨识:
“今天下一统,海内乂安……九族亲睦,夷狄来服……作此碑以告成功,起仙山以待有神……”
她看到碑上最后的落款:“建成十六年。”
顾渊白衣潇然,负袖一旁看着她读碑,不似个帝王,却似个书生。待她看完,他才微微一笑,“孝钦皇帝自建成十六年起,便开始痴迷于求仙问药了。”
薄暖想了想,“然则孝钦皇帝的前十六年,毕竟是个好皇帝,不然怎么得‘天下一统,海内乂安’?”
顾渊没有说话,拍了拍那块碑,转过身去,走出了这一方碑亭,而站到了山崖的边缘,望向沧波浩渺的太液池。薄暖跟了上去,便听见他说:“阿暖,这是朕的江山。”
“就算这山是垒起来的,就算这水是灌进来的,就算这冠——是做出来的,”顾渊指了指自己发上的玉梁冠,“但朕的百姓是真的,朕脚下的土地,也是真的。”
薄暖咬着唇,没有接话。
他微微叹息,好似一阵风倏忽窜入了她的胸臆,激得她一冷。“若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也就罢了——可偏偏它是真的。所以,朕才逃不脱啊。”
最后一句恍如光阴里的喟叹,并无忧伤,亦未惧怕,只是坦然地陈述一个事实。
他低低地道:“阿暖……朕真希望它们都是假的,只要你是真的就够了。”
薄暖绞着衣带,声音低而宁定:“若这江山是假的,那阿暖又怎么会是真的呢?”
他一震,回过头来,对上她水一样的目光。水一样幽深,水一样清澈,水一样宛转,水一样静默。仿佛醍醐灌顶,他的目光变幻了千次,末了,抬手,为她将一缕乱发捋至耳后。
她微低螓首,轻轻地笑了,“子临是近日国事烦心?”
他凝视着她绝美的侧脸,摇了摇头,声音是哑的:“见到了你,什么国事都忘了幽暗主宰。”
她耳根微红,不敢应他这话,他却也不穷追猛打,只伸臂揽住了她。他将下颌搁在她肩窝,手掌揽住她的发,声音低沉似徘徊的叹息:“今春,黄河又决口,豪强趁机作乱,百姓更加……”
“子临。”她默了默,抬手轻轻抚摩他的背脊,“我相信你。”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好像灌注了她所有的期待。这期待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我怕我不是个好皇帝,承受不起你的信赖。”
“这得我说了算。”薄暖的语气难得地强硬,“我说你是个好皇帝,你便是。”一旁草丛中突然又飞出一只白雉,笨重地跃了几步,便扑打着翅膀往山外飞去。薄暖自顾渊怀中睁大了眼睛看着它努力地飞翔,拍掌笑了起来:“你看,那是白雉是不是?我在上林苑见过——”她忽而沉默,等待他的回应。
她在转移话题,他自然知道。只是她刚才……顾渊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薄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动作过激,似乎碰到了……她尴尬地回过头来,便见到他面色阴冷,眸中却燃着火。
她讪讪往后退,一步,两步——
“小心!”他一把拉住她将将要跌下悬崖去的身子,再也不想控制自己地吻上了她的唇。甘美的滋味似乎是暌违太久,令他自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吟。
她的双手软弱无力地勾着他的颈,她要醉了,她知道,便如这仙山之巅的云霭与春风,醉个彻底……
“哗啦”一声,他将外袍铺在了地上,而后便欺压着她一同倒了下去。他的双手钳制着她的动作,而那灵活的唇舌仍在四处纵火……
“子临……”她压抑地低唤,然而这话声一出口,却吓了她自己一跳:这样……这样满含着渴望的柔媚入骨的声音啊——可是她在渴望什么呢?她茫然,而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拂得人身心酥麻,就如他……
“……想要么?”
他忽然攀了上来,抵着她的额头低喘,仿佛是刚从水底湿漉漉地上岸,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亮得好像被洗过一样。
她呆了一呆,随即双颊都烧了起来,下意识便想转过头去不理他,却被他料敌机先,轻而易举地拈住了下颌。她于是不得不面对着他,面对着他晦暗的目光、急促的呼吸和半祼出来的光洁胸膛。
他微微眯起眼,仿佛魔鬼的宣谕:“阿暖……想不想要?”
她咬着唇,拼命以意志抵抗身体里的那一团空虚的火,然而面前就是他啊,他可以充实她,他可以满足她,她为什么还要抵抗?她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可是他已经轻轻笑了起来,毫不费力地除去了她的外衫,轻薄的淡青里衣包裹着一具轻微颤抖的身躯。
他的头轻不着力地蹭着她祼-露在外的肌肤,惹来一阵又一阵绵绵不绝的痒。他的手缓缓地游弋而下,仿佛水中一尾灵活的鱼,轻车熟路,义无反顾……
他忽然笑了起来,“倒是能装。”
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她再也不能冷静,“我——你不也在装!”
他顿了顿,“我才不装。”
说完,他抬起身来,双臂一振,里衣便翩然而落。
阳光刺眼,他的身躯正背着光,泼天盖地地罩了下来,将她挡在自己和这个世界之外。她几乎目眩神迷,喃喃:“你……”
他温柔地拉过她的手覆盖着自己,轻声:“我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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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暖这一回反而没有再脸红,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绝美的脸庞上隐然无辜的神情,竟是诱人犯罪地美好镜唐最新章节。他咬了咬牙,再不多说一句,低头便去扯她的衣襟。
这可轮到她笑话他了,“这样急?”一边感受着他带给她的快乐,一边却还是忍不住揶揄他,“欲速则不达……啊!”她陡然睁大了眼,“你怎么能……突然……”
他逆着日光邪邪一笑,“因为我急啊。”
耍赖!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却又不能忍住自己的呻-吟,“你……你轻点!”
他愈加笑不可抑,她只觉自己的颜面都要丢尽了,捂着脸哀叹一声,他却扒拉下她的手指,与她五指交缠,按在了草地上。
“阿暖,”他目光灼烫,肌肤灼烫,呼吸灼烫,便连吐在她脸上的气息都似是带了火的,“我爱你。”
她一怔。
正常不过一瞬,他突然又将她拉拽下了极乐的深渊。这是在外面——在山上!她在心里骇异地对自己说。可是她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心已经快乐地哭泣出声,而身体颤抖得有如绽放的花瓣。或许是因为青天白日之下再没有旁的搅扰,他的热情仿佛滔天洪水被放了闸,汹涌至灭顶,而她只能哭叫着迎合而已……
苍天作被,大地为床,白云舒卷流离,她的心一瞬间放空,她知道面前的男人是她一生的依赖,她再没了忧惧,而任由他的指引和摆布将她带上最美丽的地方……
爱欲痴缠,宛如流光飞舞。筋疲力尽之后,是碧空如洗。
“阿暖,我想好了。”
山风徐来,他孩子气地宣称。
“嗯?”她懒洋洋地转过头。
“我只要一个孩子就够了。”他面对她侧身躺卧,一手撑着头,一手屈指耍弄着她颈间的长发,“待我死了,他便是唯一的皇帝。”
薄暖顿时拉下脸来,“大白天的,说什么浑话!”
他笑了,“君子以为文,小人以为神。万岁啊神仙啊,那才是欺骗小民的浑话。”
薄暖静了静,终究不敢往深处揣想死亡,但听他又悠悠开口:“生在帝王家,本不是件好事。兄弟阋墙,父子相残,夫妇离德……便只要一个,我只疼一个。”
薄暖静静凝望着顾渊微汗的脸容,逆着日光,深不可测。似有一把忧伤的剪子,将她的心绞紧了……
她狠狠闭了闭眼,才道:“什么只要一个,你不过是受不了……才找借口……”
顾渊的注意力被转移,“嗯?”语调微微上扬,好整以暇地等待她后面的话。
“无、耻。”薄暖一个字一个字低低地骂了出来。然而这话她已经骂过太多次,对他便如家常便饭,早已没了一点效力,轻飘飘软绵绵,反而叫他听来无限舒服:“骂得好,再骂几遍。”
“子临。”她哭笑不得,只好端正了脸色,静静地对他道,“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你听见没有?”
顾渊掀眼,微微怔忪地看着她。
她失笑,“怎么傻了?”
他看了她许久,眸中波澜掀涌,最后却全归于冷冷的沉寂。他揽着她一同坐起了身,给她披好衣裳,当她低头给自己系衣带时,才安静地开口:
“不可以。”
“什么?”她一愣神医统江山。
他轮廓刚硬的脸容上一片寂然的冷。
“我若死了,你必须继续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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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春而夏,光景烂漫,总好似没个尽头。长安公卿虽然大都不附改制之议,顾渊却将郡国二千石都换成了手腕强硬的法吏,坚持推行改制措施,不过一个多月,流民渐得安定,钱米渐得输转,便连黄河今年都不闹腾了,改制隐然有了成效。
“自从皇后搬来宣室,陛下可算经常笑了。”孙小言在窗外对薄暖打趣道。
薄暖笑道:“那是国事顺利,可不是我的功劳。”
她近来身子愈加易乏,春困秋乏夏打盹,总是歇着歇着便迷糊了过去。这回与孙小言有一搭没一搭地拌着嘴,自己便渐渐沉酣了过去,惹来一声朗笑:
“你家皇后是没心没肺,男人在外面忙死累活,她却只管自己好睡。”
她连忙撑起脑袋,门外顾渊正大踏步走进寝殿里来,她想迎出去却又没有力气,便懒懒地招呼孙小言来给他更衣。他站定在她面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是日日见我,不新鲜了?”
她晃了晃眼。窗外阳光正媚,她每每对着顾渊英气飞扬的脸,只觉这夏日漫长而美好,几乎不似真的。
“什么新鲜不新鲜,陛下又不是东市的小菜……”她嘟囔着,自己坐在案边,仍是一动不动。
他挥挥手让孙小言退下,拉起她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自言自语:“没有病啊,怎么这样娇气?”
她打落他的手:“本宫好得很,哪来什么病了。”
他散漫地笑起来,“明明有病,懒病。”
她红着脸道:“那是陛下英明,天下太平!不过……”
“不过什么?”他挑了挑眉。
“我想请太医过来看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一个字几如蚊蚋,“好不好?”
他眸光微动,疑惑道:“还真病了?”
她忙不迭地点头,“对啊,你看我这些天来体虚无力,食欲不振……”
“不早说。”他的语气又冷了下来,责怪她,“若染了风寒怎么办?”
她嗫嚅:“大夏天哪来的风寒……”
“闭嘴。”他的眼刀削来,她乖乖闭嘴。他走到门边吩咐了几句,又回来:“太医马上就到。”
她一惊,“这么快?”
“既然病了,就不该拖延。”他揽她入怀,盛夏炎热,她只着了一件轻薄的浅蓝色挑纱襦裙,身躯温软得有似日光下的水波,一双玉足在飘荡的裙底若隐若现。他心旌一荡,横抱她到床上,低身便欲吻她,她却伸手推阻他胸膛。
他怔了怔,在床边直起身来。
“今日你有些奇怪。”他上下打量她一番,“是穿少了,脑子里进了风?”
她索性将被褥一卷,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陛下说得对。”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墨发披下,她纵是把自己卷成了粽子,也掩不住那一双秋水明眸中勾魂摄魄的华彩海贼中的制毒人全文阅读。他顿了顿,突然扑了上去。
她“啊”地一声惊叫,他已双手齐上去剥那被褥,她在床上左闪右躲,左支右绌,反被他抱个满怀,两人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直到门外响起几声尴尬的咳嗽:
“陛下,方太医求见。”
顾渊这才停手,薄暖连忙打理衣衫,盖好被褥,在床上规规矩矩地躺下,顾渊看她装镊样,“嘁”了一声,放下床帏,凝声道:“进来吧。”
方太医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给帝后二人请安后,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只见素来是衣冠楚楚的少年皇帝头上的金冠都歪了,几缕发丝倜傥地散落下来,方太医想了想,还是没有点破。
帘后的皇后却开口了,声音如春莺恰啼,令人想见其容色:“你还不走?”
顾渊怔了一怔,看了看方太医,又看了看床上的女人,“你说朕?”
薄暖道:“就是你。女人瞧病,你还是别待的好。”
“反了你了!”顾渊口上恶狠狠的,脚下却已走了出去,还不忘给方太医一个警示的眼色。
方太医愣是半天没有回过神:这当真是那个生杀予夺铁石心肠的皇帝?这当真是那个聪慧贤淑母仪天下的皇后?怎么看起来就跟寻常民间夫妇毫无两样……
一定是他老了,不能懂年轻人的世界了。
方太医摇摇头,走上前,“老臣请脉,请皇后恩准。”
半晌,那垂帘之后才慢吞吞地伸出了一只纤白的手,五指修长如玉,犹轻轻地半握着拳,好像还很扭捏似的。方太医搭上两指,摇头晃脑地诊了半天……
他终于知道皇后为何要将陛下赶开了。
“皇后脉象一如往常,凤体康健。”方太医眯着眼道,“不知皇后有什么不适?”
薄暖咬了咬唇,心中有些急,却不敢说出来,“我,本宫这半个月都嗜睡得很……”
“天色晴好,皇后心情舒畅,自然好眠。”
“不大爱吃东西……”
“那是因为皇后睡多了。”
“只喜欢吃酸的……”
“酸食于肠胃有益,但不可多吃。”
薄暖一咬牙,“本宫已近两个月没来信了……”
方太医捋须而笑,“原来如此。”
薄暖“哗”地一下拉开了帘子,便看到方太医笑得眉眼弯弯,眼皮上的褶子展出了好几条缝,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这老太医给调笑了:“方太医!”
她端起架子一声清叱,方太医却也不怕,只笑着又行了个礼,“老臣恭喜皇后,贺喜皇后,愿皇后呣子平安!”
虽然这个月来早有预感,但当真被人从口中说出,却还是让薄暖呆了一呆。心里不知道是喜是忧,竟忐忑得没了章法,刺溜一下又把头缩回了被子里。方太医看得好笑:“皇后可莫把孩子闷坏了。”
薄暖愣愣地问:“这也能闷坏?那他还得在我肚子里呆上大半年呢,岂不——”
见方太医神色变幻,她终是讷讷地住了口。方太医却已憋不住笑:“皇后莫要瞎操心了,好生将养才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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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渊在门外踱着步,早将方太医说的话都听了个十足十。那句“呣子”蓦然入耳,便如一个惊雷炸响他心上,那一个刹那竟是呆若木鸡。片刻后回神,想推门而入,抬起手了又踌躇——
他有孩子了?
他和阿暖的孩子?
天外有细细的流云舒卷,清凉殿里暑气淡去,重帘垂落,偶被微风惊起。有宫娥在打着扇,案上的冰鉴中还盛着新鲜的荔枝。四周都安谧得一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他知道,这一切已经不一样了。
他要当父亲了……?
终于,对未来未知的期待压倒了恐惧,他上前一步便要推门,方太医却当先开门走了出来。
他立刻敛了神色,咳嗽两声,侧过身去,“皇后如何了?”
方太医挑眉看他一眼,低头,磨蹭了片时,便听皇帝不耐烦地道:“孙小言,取金帛来,赏方太医!”
方太医接了赏赐,一张老脸都笑开了花,看皇帝已迫不及待要进房去,终还是交代道:“陛下小心着些,尤其是……忍着些。”
顾渊疑惑回头,“什么忍着些?”
方太医老脸微红,“女子怀娠期间不可行房,陛下莫非不知道……”
顾渊一怔,耳根都红了,仍是强摆出一副冷峻容色,“朕自然知道,不必你多言!”
方太医无语闭嘴,摸了摸鼻子望了望天,忽而又眨了眨眼道:“过一阵子,皇后当离宫就馆待产,陛下就不必再忍了……”
“还不快滚。”顾渊咬了咬牙,话音冰冷。方太医知道玩笑也不宜开得太过,总算见好就收,兜着金帛告退了。
顾渊这才转身,抬步,踏入了寝阁之中。
见顾渊步入,薄暖想坐起来,立刻被他按住,“别动!”
她不明白,“怎么不能动?”
顾渊看着她,白皙的脸,乌亮的发,幽泉一样的眸子,鲜花一样的唇。就是这样的女子,他将与她相守一生,子孙满堂。
她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显然还没有弄明白状况。他咳嗽两声,“你怀了身子,怎么还能乱动?”
她滞后半拍才听懂,“喔,可是这才两个月……”
“那也不能乱动!”他剑眉一竖,“乖乖躺着!”
“你要让我躺八个月么?”她苦着脸道,“我也不是那样娇弱……等等,”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一直在外面偷听?”
“什么叫偷听?”他又不高兴了,“这是朕的宣室殿,殿中每一处地方、每一个人都是朕的,包括你,包括你肚子里的……”
她挑眉,静候他说下去。
他的话音却忽而软了。夏风拂入门扉,他静静地凝视着她交叠在被褥上的手,眸光清湛。
“阿暖,我好欢喜。”他低声说。
她轻轻地笑了,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傻瓜。”
皇后怀娠,让长年沉寂的后宫忽然便热闹了起来鬼夫难缠,妾有冥胎全文阅读。长乐宫两位太后都不断送来厚礼,每日里七八个医婆环绕着薄暖教她为母之道,朝野上下诸多贵人命妇都上赶着来宣室殿探望。
这是朝中难得平静的时期,外戚消停,百官安分,灾患都渐渐平息。皇帝虽然累,但心情甚好,后殿里衣香鬓影吵吵嚷嚷,他也不觉心烦了。
他的妻子坐在花团锦簇之中,容颜静好,令他心折。
女人们见皇帝来了,也不好意思叨扰太久,纷纷告辞。长秋殿长御攸华临行欲言又止,终还是说出了口:“陛下和皇后若能拨冗往长秋殿见一见太后,太后一定欢喜得很……”
顾渊脸色一沉,薄暖已微笑开口:“是本宫孝心不够,明日便去长秋殿谢礼。”
攸华与众女一同离开了,顾渊却并不看薄暖,只站在书架前拨弄书简。薄暖坐在案前,笑吟吟地看着他的侧影,“陛下往后专挑这种时候来,能给我省下许多事儿。”
顾渊淡淡道:“又拿我作挡箭牌。”
薄暖眼波流转,“原来你还不乐意见我。”
“别扭。”顾渊终于嗤笑了一声。
薄暖轻轻地道:“我知道你不想去见皇太后。”
顾渊的笑容消失了,“我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薄暖低掩长睫,“她毕竟是你的母亲……过去许多事情都是太皇太后冤枉了她,你总不能跟着犯糊涂。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那又如何?”顾渊忽然转过身来,燃着暗火的眸子直直地盯视着她,“她做的一切,何曾让我省心过?”
薄暖沉默了。
她低着头,一手倚着凭几,一手轻轻抚摸自己渐见隆起的小腹,神色静谧,长发掩去了眸光,不知在想些什么。顾渊忽觉空落落的,想呼喊却没有力气,上前一步又停在了地心。
“我多么希望我阿母还活着。”
她突然说。
突兀的一句话,带了泪意,不能自禁的悲伤自那双烟雾般杳然的眸子里漂浮出来。
他怔住。
她很少与他说起自己的母亲。她对于彻查陆氏的案子很执着,但她从来不曾告诉他,自己心底里深埋的那个母亲的影像,已经随着年月的逝去而渐渐模糊湮灭。
她是多么害怕那种模糊感啊……一个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人,已在地底多年、白骨支离,而她连那人的模样都记不清晰了。她深恨自己,这种记忆的消褪有如对母亲的背叛,所以每一个晚上,每一个梦境里,她总想回到睢阳北城的那间茅屋里去,看一看自己的母亲……
“太后吧,子临。”她哽咽,“不然,不然你会像我一样,追悔莫及的。”
顾渊将她沉默地揽入怀中。
“你说得对。”许久,他方哑声道,“阿母当会喜欢小孙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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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帝后摆驾长乐宫长秋殿。文太后早得了消息,病了数月的身子振作了起来,张罗着人手打点正殿上下,还挂念着薄暖身怀六甲,特让攸华点起了暖炉。顾渊进来时不由失笑:“七月的天,生什么炉子?”
文太后正色道:“女子怀了身子便是最脆弱的时候,一丁点大意不得,尤其是不可受了寒木兰无长兄全文阅读。”
顾渊不以为意,薄暖对文太后笑着道谢,又低头对顾渊道:“原来你当真一点也不关心我。”
顾渊愕然,薄暖却拿团扇掩了脸,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顾渊只觉妻子怀娠之后愈发莫名其妙,想了想,语气上还是软了下来:“朕回去便让孙小言取炭火来——你莫又在夜半喊热。”
薄暖顿觉尴尬,红着脸啐他:“胡说八道。”
顾渊一击得手,便不再穷追不舍,只装作吃果子,一脸正派。
文太后坐在上首看帝后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笑闹,心底倒也渐渐感到温暖而安适。她最害怕冷清,可是她这一辈子,过的都是冷清的日子。现在这样宽心的时刻,于她而言是太宝贵了。
她恍恍惚惚地想,自己为这个儿子操了大半生的心,可是自己做的却不见得是对的。他终究是沿着他自己选好的道路、伴着他自己选好的女人,一意孤行地走下去了。她想拽他回来,就如这世上每一个平凡的母亲一样,她希望儿子能随自己的期望,平安顺遂。可是——可是她不见得是对的啊。
他偏好艰难的路,他偏好危险的人。他偏好站在离天最近的地方,他偏好做一些彪炳千秋的事。
那便让他去做吧。
文太后终于感到自己累了。
或许这一片冷清,于她本也是不错的归宿。
她转过头,掩了目光,对薄暖微微笑:“男人向来不能体会女人生孩子的苦,当年我怀他的时候,他险些踢坏我的肚子呢。”
薄暖睁大了眼睛看向顾渊,顾渊脸上有些挂不住:“阿母!”
文太后笑道:“先帝说,这小儿尚在胎中就这般不听话,长大了还不知是怎样一个讨嫌人物。如今可不,这样讨嫌的一个小儿,也只有阿暖能收束得住了!”
薄暖亦脸红了,“陛下也并不怎么讨嫌……”
文太后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宝冠华服,容姿绝代,说不出地般配。她有些不理解自己过去为何一定要拆散他们……就算这少女姓薄又怎样呢?千秋万岁的功名,抵不过一刹那眉间眼底的欢娱。
她看着儿子儿媳之间的眉目传情,仿佛见到了不知多久以前的先帝与自己。然而回忆杳冥,血迹错布,她已不堪多想。
此后每隔五日,薄暖都会来长秋殿向文太后请安。文太后担心她腹中胎儿,劝她不必多动,顾渊更是焦躁不安,索性每隔五日便将文太后请到宣室殿来一聚。
薄太皇太后给文太后下的软禁的诏令终于是成了一纸空文,文太后对薄暖满怀感激。
秋后国事繁忙,顾渊又三天两头不见了人影。往昔薄暖在椒房殿,他便在宣室殿工作;如今薄暖住在宣室殿,他更去了承明殿工作。
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薄暖倚着窗望着秋日长天下的断鸿残影,风中送来残败的荷花香,文太后在一旁摆弄着薄暖的织机,道:“我给它加了几条经纬,能织出更别致的纹样来。”
薄暖笑道:“母后手巧。”
文太后微微一笑,眼角虽有细纹,容颜仍不改当年的清艳,姿态端庄而雅致,“先帝节俭,这些活计,后宫里的女子多少都会一些。”
薄暖想了想道:“先帝究竟是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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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入宫来的时候,先帝已经崩逝。她只知道先帝宽仁柔弱,任由薄氏掌权,临终又昏聩得要越长立幼……
“先帝啊——”文太后轻声道,“先帝喜好音律。”
薄暖讶然侧首,文太后此刻神容静好,却似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一个在位二十年的皇帝,任是哪家的史笔,都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措辞来概括掉他的一生吧?
喜好音律——这样轻轻巧巧的四个字,却好像比那些冰冷的“昏庸”或“圣明”的评价,更能牵动人心似的。
文太后看她表情,自顾自地笑了,“我若说先帝在音律上的造诣比子临要高得多,你定还不相信了。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她明亮的眼睛渐渐黯了下去,“听过他弹琴的人不多。”
薄暖轻声道:“能让先帝为之操琴的女人,一定很幸福吧?”
文太后沉默半晌,点了点头,“是。很幸福。”
薄暖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妇人在夕影秋光中的侧脸,温和恬淡,印染着岁月的痕迹。她听见妇人缓慢地开口:“我曾听见先帝为孝愍皇后弹琴。一曲《关雎》,本是幽雅的曲子,却令人闻而堕泪。”
“这是为何?”薄暖低眉。
文太后走到她身边来,与她对面坐下,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阿暖。这世上两情相悦,本是最难的事,你与子临都要好好珍惜。”
薄暖隐约感到不祥,“母后为何要说这些……”
“孝愍皇后不是病死,也非被人谋害。”文太后的声音却清晰地发了出来,“她是自杀的。”
“轰隆隆——”窗外蓦然一声惊雷,薄暖的手猛地一颤。
文太后的神容愈加清淡,仿佛不过天边的一抹烟尘,被不识愁味的风随意地吹了过来,“你可以不信我,毕竟先帝也不信我——谁叫我那日早晨正好去椒房殿请安呢?那个老宫女环儿,不是一口咬定了我把陆皇后推下的莲池?有什么法子,大雨的日子,旁人都偷了懒,唯独我去了……”
薄暮的乌云裂开,雨点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夕照隐没,一如当年那个惨淡的七月的秋晨美女圣约书。
年轻的文婕妤一如既往,去椒房殿给中宫皇后请安。
尽管皇帝顾谦已许久不曾踏足椒房殿,陆皇后还是会将椒房殿的一切都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帘帷,熏香,青蒲席,白玉镇,并不奢华,但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度压迫着文玦。
她知道皇帝爱着这个容颜静默的女人,尽管她对他总是冷冷淡淡,不理不睬。
陆皇后一向起得很早,往常文玦来请安的时候,她都已经坐在偏殿中读书了。可是这一回,她却似乎贪睡了。
文玦对陆皇后身边的常侍冯吉道:“妾来给皇后请安。”
冯吉道:“奴婢这便去通报。”
然而冯吉这一去,却去了很久。她等得有些不耐,便从侧门出去,大雨倾盆,水汽扑打在椒房殿前的白玉阶上,颇有几分秋后的清凉。椒房殿侧畔有一片莲池,此时花叶衰败,断梗飘萍,全没了夏日里的亭亭风致——
然而那重重叠叠的残荷之间,她却隐约见到了什么,一颗心猛地往腔子里一沉。
她下意识地往前走,大雨如幕,打在细弱的肌肤上便如针砭,将她浇得妆容零落,发髻散乱。她如着了魔一般往前走——
“啊——!”
看清的一刻,她尖叫出声!
“婕妤?”
她蓦地转身,冯吉在檐下疑惑地看着她。而后他的目光微动,也移到了那具浮尸上。
“您缘何知道孝愍皇后是自杀?”薄暖忍不住发问。
文太后低声:“她穿了册后大典上的那一套翟衣,头戴先帝送她的黄金凤钗,头面一丝不苟……就算被池水泡肿了容貌,她闭着眼睛,也在微微地笑……”
窗外雷声隐隐,风雨交加,薄暖听得毛骨悚然,突然伸手拔下了自己发髻上的凤钗,闭着眼睛丢到了一旁。然而恐怖之中,却无端有一缕不能自明的伤怀。她的这位未曾谋面的姨母,从生到死都是这样安然地美丽着。孝愍皇后去世在玉宁八年七月,彼时她的家族已殄灭,亲人都远离,或许这才是逼得她心丧若死的缘由吧?
可薄暖总觉得不解,“先帝对孝愍皇后恩宠备至,便连陆氏族灭都没有牵连到她,何况她还有太子……她为何要这样做?”
文太后静了静,“我不知道。”
薄暖咬唇道:“您既是被冤枉的,怎不辩解两句?不过是冯常侍的一面之词,先帝便对您这样狠心……”
“我初时也觉得他狠心,直到他死的时候,我都怨他。”文太后的话音很平静,“可是他死了,我被禁闭在长秋殿里,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怨他,我反而不怨他了……”
她抬起头来,目光茫茫,不知落在了何处,“太皇太后借着孝愍皇后的案子将我和子临打入掖庭狱,先帝却大笔一挥,将我们呣子俩遣去了梁国……我现在才明白,这是他的仁慈啊,阿暖。”
薄暖惊讶,许多之前未曾明白的迷雾仿佛在一瞬间廓清恶魔超正义全文阅读。
“先帝难道不知薄氏祸国?难道不知我是冤枉的?”文太后幽幽地笑了,“他知道,他都知道,他只是心软罢了……一个这样心软的男人,怎么当得好九五之尊?”
说了这许久的话,文太后也疲累了,便欲回宫歇息。薄暖送她到殿门口,文太后抬手轻轻碰了一下薄暖的小腹,声音是罕见地温柔:“只要子临好好的,我便是受再多的罪都值得。你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你应当懂我。”
这话有些奇怪,薄暖却还沉浸在她所述说的那段扑朔迷离的往事里,只是点点头道:“我省得,母后放心。”
文太后看了她一眼,目光里隐露悲哀。她握了握薄暖的手,便就着攸华的搀扶上车而去了。
薄暖在雨帘外站了许久,直到冷风侵得她咳嗽起来。寒儿火急火燎地奔了出来:“皇后怎么站这里吹风?真是不让人省心,教陛下看见可怎么得了!”
“寒儿,”薄暖却忽然发问,“你若欢喜一个人,而他却必死了——你是愿意舍了性命与他一道死,还是愿意救了他放他远去?”
寒儿呆住了。
白昼与黑夜交际的天色里,霏微雨影笼罩着皇后苍白清冷的面容。她没有在开玩笑,她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往而不返地坠落了。
***
大雨连绵下了几日,将夏末的温暖全部带走,统统换做了凛冽秋凉。顾渊终于踩着水洼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宣室殿,孙小言迎了上来,顾渊嫌弃地皱了皱眉:“阿暖呢?”
孙小言在心里“嘁”了一声,躬身道:“回陛下,皇后在侧殿歇息呢。”
“朕先去沐浴,不必吵她。”顾渊说道。
尚沐轩宽敞而封闭,自窗牖里漏进昏沉沉的暮光,将氤氲的水雾照得愈加朦胧。顾渊实在疲乏已极,褪了衣裳走入浴汤,便几近睡死过去。
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感觉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直往自己鼻子里钻,他皱了皱眉,险些一个喷嚏,彻底清醒过来。
薄暖坐在池岸上,一手撑地,一手拿着一条盘龙穗子,正带笑看他。
浴汤里的水都凉了,他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修长的身躯自水中披离而出,她一呆,立刻羞赧地转过头去。他心中好笑,都是怀着他孩子的女人了,还如未出阁的少女般羞涩。
但听她闷闷地道:“我总怀疑陛下学礼不精。”一边给他取了毛巾和衣物来,背过身递出去,将手伸得老长。
他从善如流,却只是随意擦拭了一下,便径自从后方抱住了她,身躯与她相贴,“皇后教训的是,朕哪里懂什么《礼经》,朕不过衣冠禽兽。”
她气道:“分明连衣冠也没有,你、你禽兽不如!”
他将头埋在她肩窝里笑了起来,湿润的呼吸在她耳畔撩拨,湿漉漉的发梢直往她的衣领里钻,“真是惯的你无法无天,”他放冷了声音,却忍不住话里的笑意,“别以为有了孩子我就不敢治你。”
她转过身,闭着眼睛将里衣往他身上一披,蛮横地系上了衣带。他突然哑了声音:“莫闹,我好久没见你了。”
她静了,睁开眼。
面前的男人不知熬了多少个日夜,刚刚才补上一觉,神容微微黯淡,一双眸子安静地凝注着她。衣裳没有穿好,他不自在地挣了挣,她连忙给他理了一下,他抬手碰了碰她的脸,“我看你气色也不好,是不是太想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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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胡扯。她腹诽着,不想搭理他的自作多情。他的手往下滑,正要探入她衣领又被她一脸正义地打下,他扬了扬眉毛,将手覆上了她的腹部,“我知道他想我了,他可比你有良心得多。”
他在浴汤边坐下,无赖地抱着她的身子听她肚中小儿踢闹,一边自得其乐地哄着:“乖儿快别闹了,你阿母可凶得很……”
“你说谁凶?”她柳眉一竖神血焚天。
他啧啧,自顾自地对着她的肚子说话:“你看看,你阿母又凶你阿父……”
她真想把他踢回池子里去。
他得意地发笑,又将耳朵附在她肚子上,煞有介事地听了半晌,抬起头来道:“我当真听见了,孩子在叫我阿父。”
她终于绷不住神色,笑了,“你听见的是自己的心声吧?”
“那自然是我的心声。”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揉着,“我都从未叫过先帝一声阿父……”
她一怔,看见他眸中终于浮出了轻渺不可捉摸的哀伤。先帝大约是他心中一个不能触碰的角落,每到万籁俱寂的时分,便会泛来隐隐的痛楚。
“其实,我倒有一个打算……”她斟酌着道,“我初次怀娠,没有什么经验,想找一个相熟的陪我……”
“宫中不是有许多医婆么?”他淡淡。
“可是跟医婆说不了体己话。”她咬了咬唇,“我阿母早不在了,薄家的几位夫人并不太待见我,母后的身体又不好……我琢磨着,不如让思陵的梅太夫人回宫来,如何?”
顾渊微微惊讶,却没有表露出来,话音有些僵硬,“她过去很待见你么?我却没发现。”
“陛下,”她俯下身来,轻轻抚摸他的脸,“陛下,看着我。”
他不得已对正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如秋水般澄澈,又如深潭般不可测度。
“阿泽是你的弟弟,是先帝的亲生骨血。”她定定地道,“陛下当以江山长远社稷安稳为计,不可囿于私怨。”
他慢慢道:“我自有我的孩子。”
“正可让阿泽来做个玩伴。”薄暖异乎寻常地固执,“不论如何,他是姓顾的,不是——”她脸色微微发白,却还是说了下去,“不是姓薄的。”
顾渊的心往下重重一沉。
薄暖伸出手去,欲抚平他紧皱的眉,“怎么了?”
顾渊摇了摇头,“就依你说的办吧。”桥她走回寝殿,却换了话题,“你父亲被罢免才几个月,为他说情的人数以百计。”
他这话口吻极淡,面无表情,然而她的心还是被揪扯了一下。
“朕还道太皇太后那边怎么肯安生,”顾渊冷笑一声,“敢情宝都押在了你父亲身上。”
薄暖没有说话,他扶着她在床头坐下,低压了剑眉,眸中光芒攒动,“你如今怀了皇嗣……太皇太后大约看中了,你不会不顾自己的父亲。”
她将脸颊在他手上蹭了蹭,他的手冰凉,她的声音也冰凉,“你打算如何做?”
“如何?不如何。”他缓缓地道,“上回地震,太皇太后说是改制触怒上天,逼死了周夫子,逼走了聂少君和薄三郎;可现在照样还是在地震,可见少君和三郎,都该回来了。”
薄暖静了静,“陛下英明。”
他看了她一眼,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发,“你只管安心养胎,这些都是你男人的事情。”
她犹疑道:“说来,我也该就馆了……”
“不准。”他刹那变了脸色,“你哪里也不准去,就给我待在温室殿移动藏经阁全文阅读。”
她一怔,“这是祖宗法度……”
“什么祖宗法度,休搪塞我。”他定定地道,“我决不能让你离开我眼前半步。”
她哭笑不得,“你总不能上朝也带着我。”
他长长地“噢”了一声,促狭般道:“皇后说的有理,下回便随朕去承明殿听朝吧。”
薄暖被吓了一跳,“这不是乱来么!”
他笑起来,拉过她的手,“与你说桩要紧的,正旦大朝,我恐怕真抽不开身,让梅太夫人陪着你也好,万事小心。”
她默了默,简单地回答:“好。”
青色的秋夜的灯火下,她的侧脸清婉,眸光如雾。他眼帘微合,稍低头吻住了她。她闭上了眼,手缠上了他的身,如藤蔓缠上了树,难舍难分。
他想,她真聪明,她知道在什么时候不宜多说话,而只能安静地亲吻。
两人唇舌交缠,气息渐促,他的心神倏忽便荡去了未可知的河流,与她火热的身躯一同浮沉飘荡。他抱得她愈紧,她忽然蹙眉“嘤咛”一声——
他心头一凛,即刻放松了她,而她已痛得脸色发白,贝齿死死咬着下唇。他痛骂一声该死,连忙扶她往床上躺下,又找来药粥喂她喝下,前前后后忙了许久,她的腹痛才渐渐消歇了。
他站在床头,恨恨地盯着她的肚子:“这小儿,碍事!”
她虚弱地笑了,看他方才忙碌,心头隐隐有民间妇人般的满足感。“堂堂九五之尊,还跟一胎儿置气。”
他揽着方才散开的衣襟,整了整发冠,目光不改,一脸正派,“若是皇后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他是问!”
薄暖拉着他的衣袖,轻轻地道:“陛下……”
“嗯?”他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语气却还有些不自然。
她强忍着笑意,“陛下这些日子,可憋坏了吧?”
他面色僵硬:“乖乖躺着去!”
这副颐指气使的派头倒是她所熟悉的,她并不害怕,纤瘦洁白的手反而往他的衣带上探去。他神情大变,这一来竟不知该挡还是不该挡,更不知该蠢蠢欲动地期待还是该义正词严地拒绝……而衣带已解,她的手轻轻一拉他衣襟,他的月白里衣便垂落在地。
她看了一眼,低低地笑了:“还装吗?”
他简直想一头撞死,“你还能不能好好睡觉了!刚才的痛——你——转眼就忘了?”
她微微动容,抬头看他,他的表情里满满的全是关切。她心头一酸,声音都哽住了:“你傻不傻?过来。”
他上前两步。
“上床来。”
他掀开被子在床上躺下。
她半坐起身子,他望着别处,却自觉地抬起臂膀,将她环在怀中。
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动作顺从而宠溺。
她的手却在锦被之中游弋……他难耐地“嗯”了一声,突然隔着被褥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安静地看着他黄金渔场最新章节。
他的呼吸粗浊,胸膛起伏不定,许久,许久,他放开了手。
她倾身过去,闭眸将他吻住。他只看见她轻如蝶翼的浓密睫毛,在白得如同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太近了,近得让他看不清她。他于是只能去感觉,感觉她的手在他身上跳跃,舞蹈,点燃了一丛又一丛的火焰。刹那间天崩地坼,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她的手是真实的,将他的感官刺激得无法无天——
这是阿暖,这是他爱的女人。
隐忍如他,在她面前竟控制不住自己澎湃的欲望。清冷彻骨的秋夜里,她是那温暖迷人的火焰,就算要将他烧成飞灰他也心甘情愿——
“阿暖!”他突然低抑着唤出了声,眼前似有流光划过,引得他恍如眩晕。他微微地喘息着,竟不知这算畅快还是失落。
她安静地笑了,暗夜中风致绰约,如一朵开到极盛的白海棠。她揉了揉自己略微发酸的手,巧笑如抱怨:“真久。”
他回过神来,眉梢微妙地一抬,“多谢皇后夸奖。”
她打了他一下,“谁夸你了,不害臊。”
他作势滚下床去,她一惊便欲拉他,他却已稳稳当当地站在床头,背对着她哗啦一下披好了衣裳,拿过毛巾来给她擦拭,又道:“我去洗一洗,你先睡。”
她一怔,他的洁癖怎么严重到这个地步?便连温存一下都不晓得……然而立刻就嘲笑起自己这不知趣的想法,活像个被宠坏的小女人了。
他看了看她,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又在自顾自地闷开心。他只觉那阵干燥的火还未除尽,这片刻间已又要烧下去了,当即拉着衣襟便往浴汤大步走去。
她看着他仿佛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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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娠之后日短夜长,转眼便到了正旦。梅慈奉旨带着顾泽回到了未央宫,就近住在前殿旁的清合殿,往来只需片刻步行,方便尽心尽力地照顾。
顾泽生得虎头虎脑,性子却很怯弱,每回来向皇后请安时,总是缩在母亲的裙角后面。薄暖想起自己怀中也是一个这样鲜活的细嫩的性命,便对顾泽也感到几分亲切,带了笑问他:“阿泽今年几岁了?”
顾泽愣愣地看着这个衣饰华贵的清丽女子,并不答话。
梅慈只好代他回答:“回皇后的话,他是六月生辰,刚满三岁。”
薄暖这才意识到,顾泽出生以后陡遭大变,恐怕是从没好好地办过生辰,也从没有人记挂他的年岁。先帝最宠爱的皇子,竟只能在一片荒芜中成长起来,这是谁的过错?
她不能让顾泽重蹈顾渊的覆辙,这不仅是为顾泽好,也是为她腹中的孩子好。
“待到明年,本宫便与陛下说,给阿泽寻个师傅。”薄暖温言道,“一定要寻个经术通明的,来日,阿泽便也是本宫孩子的榜样。”
梅慈微微一笑,容色淡静,并未拒绝,语气却如隔千里之外,“皇后思虑深远,是阿泽的福气。”
薄暖心中一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梅夫人,你还年轻,切莫这样消沉。这世上还有许多的风景……而况阿泽终究是王侯之分,陛下绝不会短了他的……”
梅慈却慢慢地将手抽了出来,起身去沏茶,背对着她温和地道:“你快要临盆,不必思虑太多。女人生孩子便是鬼门关前打一转,千万小心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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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暖侧着头想了想,好奇地压低了声音问:“夫人当年生阿泽时,很痛的吧?”
梅慈微窘,“这孩子,折腾了我一天一夜……”她回身摸了摸顾泽毛发都未长齐的圆圆脑袋,神态爱怜而隐含忧伤。顾泽却早有些不耐烦,眼神直往殿外瞅,梅慈无奈,唤来自己的婢女:“你带阿泽出去玩会儿,莫走远了。”
婢女将顾泽带走,梅慈收回目光,轻声道:“长定宫那边人手齐全,倒也没什么好怕——可我听闻陛下不许你就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