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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 第六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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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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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神奇的故事。直到现在,我一想起这篇小说,仍不免感到一种奇怪的内心跃动,一年前,当我向娜塔莎提到这故事的头两行:“我的故事的主人公,名叫阿尔封斯,生在葡萄牙,他的父亲名叫堂·拉米尔”等等的时候,我差点哭了出来?

当时,也就是一年前,我还在给一些杂志撰稿,写一些小文章,我深信,有朝一日,我一定能写出一部好的大部头作品。当时,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但是写来写去却把自己写进了医院,而且看来死期已经不远了。既然来日无多,又何苦写什么回忆录呢?

我不由得浮想联翩,不断地回想我一生中这最近一年的全部艰难岁月。我想把这一切全写下来,要是我没有给自己想出这么一份工作,非愁死不可。所有这些逝去的印象,有时候使我万分激动,感到难受,感到痛苦。如果把它们遗之笔端,就觉得差可告慰,略感心安;就不会太像一场噩梦似的使人觉得荒唐了。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就拿写作这事来说吧,作用可大了:它能使人心安,使人冷静,能够唤起我往日舞文弄墨的

①圣经故事:耶和华让挪亚全家带着各种家禽躲进方舟,以避洪水之灾。此处喻为喧闹、嘈杂、杂乱无章。

天上的太阳是那么亮,完全不是这种彼得堡式的太阳,那时候,我们两颗幼小的心灵跳动得那么欢快,那么快活。那时候,极目四望,是一片田野和森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抬头望去,净是一堆难死气沉沉的石头和砖瓦。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主管的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花园和园林多么美丽啊。

习惯,把我的种种回忆和令人痛苦的幻想变成一件正儿八经的事,变成一件工作……是的,我这主意还是很不错的。再说给医院里的医士也可留下一笔遗产;一旦秋去冬来,要给窗户安上过冬用的窗框的时候,起码可以用我的这部回忆录来糊窗户。

但是话又说回来,也不知道何以如此,我这故事是从中间写起的。既然要把一切都写出来,那就必须从头开始。好吧,就从头开始吧。不过我的自传写起来也不长。

我不是本地人,我的出身地离这儿很远,在某某省。应当认为我的父母都是好人,但是他俩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我而去,剩下我这个孤儿,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伊赫梅涅夫家长大。伊赫梅涅夫是个只有一片小庄园的小地主,他出于一片恻隐之心才收养了我。他只有一个女儿,名叫娜塔莎,小我三岁。我跟她青梅竹马,像亲兄妹一样。啊,我那可爱的童年啊!一个人已经二十五岁了,还在一唱三叹地怀念你,人都快死了,还在兴高采烈和感激涕零地一个劲地思念你,细细想来,这该多蠢啊!那时候,天上的太阳是那么亮,完全不是这种彼得堡式的太阳,那时候,我们两颗幼小的心灵跳动得那么欢快,那么快活。那时候,极目四望,是一片田野和森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抬头望去,净是一堆难死气沉沉的石头和砖瓦。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主管的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花园和园林多么美丽啊!我跟娜塔莎常常到这座花园里玩,而在花园外面则是一片又大又潮湿的森林,我俩因为小,有一次在森林里迷了路……真是一个美丽的黄金时代!人生头一次展现在我们面前,既神秘而又富有吸引力,初次尝到人生的滋味真是太甜蜜了。那时候,我们觉得,在每一个灌木丛和每一株大树后面,都住着一个神秘的、我们所不知道的­精­灵;童话世界与现实生活交织在一起;每当深谷里夜­色­苍茫,雾蔼全浓,一团团盘旋综绕的白­色­云气,抓住生长在我们这个巨大的山谷的崖壁上的一丛丛灌木,我便跟娜塔莎手拉手地站在小溪边,又害怕又好奇地眺望着(奚谷)谷深处,等着马上就会有个人走出来,走到我们身边,或者从谷底升起的浓雾中回答我们的呼唤,于是­奶­妈的童话就会变成真的,变成有根有据的真事了。后来有一次,已经在很久以后了,我曾提醒娜塔莎,问她是否记得,小时候,有一天,大人给我们弄来了一本《儿童读物》①,我们便立刻跑进花园,跑到池塘边,那里,在一棵浓荫如盖的老枫树下,有一张我们心爱的绿­色­长椅,我们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坐下后,便开始阅读《阿尔封斯和达莉达》②--这是一篇神奇的故事。直到现在,我一想起这篇小说,仍不免感到一种奇怪的内心跃动,一年前,当我向娜塔莎提到这故事的头两行:“我的故事的主人公,名叫阿尔封斯,生在葡萄牙,他的父亲名叫堂·拉米尔”等等的时候,我差点哭了出来。我那模样想必显得很傻,难怪娜塔莎当时对我这种欣喜若狂的举动奇怪地兑尔一笑。然而她立刻回过味来(这,我还记得),为了安慰我,她也开始回忆往事。她娓娓而谈,也不胜唏嘘起来。这是一个多美的夜晚啊;我们逐一回想起小时候两小无猜时的种种情况:我们谈到我被送到省城去读寄宿学校--主啊,她当时哭得多伤心啊!--又谈到我们俩最后一次分手,从此我就永远离开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当时,我已在寄宿学校毕业,即将动身到彼得堡去考大学。我那年十七岁,她也快十五岁了。娜塔莎说,我那时候笨手笨脚,又高又瘦,瞅着我那模样就忍不住想笑。分别时,我把她叫到一边,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她;但是我的嘴不知怎的变成哑巴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记得我当时很激动。不用说,我们的谈话进行得很不如意。我不知道究竟说什么,即使说了。她也不见得能明白。我只是痛苦地哭了起来,而且就这么走了,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们再次见面已经在很久以后,在彼得堡。这大概在两年前吧。伊赫梅涅夫老人到这里来打官司,我则崭露头角,刚跻身文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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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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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伊赫梅涅夫出身望族,但早已败落。不过,他在父母双亡之后得到了一处好庄园,共有一百五十名农奴。他在二十

①俄国于一七八五-一七八九年出版的第一个给儿童与青少年阅读的杂志,全名为《有益于心智的儿童读物》,其中刊载的大部分小说都由俄国作家卡拉姆津翻译。

公爵丝毫也不­干­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经营安排,不过有时候也给他出出主意。这些主意切实可行而又实事求是,使伊赫梅涅夫十分叹服。看得出来,他不仅不喜欢挥霍浪费,甚至­精­于生财之道。在他光临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大约五年后,寄来了一份委托书,委托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在该省替他购置另一处上好的庄园,计有四百名农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大喜过望。

②这是一篇劝喻­性­的感伤小说,由俄国作家卡拉姆津翻译,刊载在《儿童读物》(一七八七)第十一期上。

半小时后他已经赢回了原先属于自己的村庄中的一个小村庄,名叫伊赫梅涅夫卡,据最近一次男­性­人口普查,该村共有五十名农奴。他便从此戒赌,并于第二天申请退伍。一百名农奴葬送在他手里,再也回不来了,他获准退伍,官至中尉,便动身回到自己的小村庄去。从此以后,他一辈子都没谈起过他输钱的事,尽管他的忠厚善良远近闻名,倘若有人胆敢提起此事,他准会跟他大吵。他在农村惨淡经营,一心务农,行年三十又五。

岁上下的时候毅然投笔从戎,当了一名骠骑兵。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在他从军的第六个年头,在一个倒霉的夜晚,他把自己的全部家当输了个­精­光。他夜不成眠,一宿没睡。第二天晚上,他又回到牌桌旁,把他剩下的最后一件东西--马,压上牌桌,孤注一掷。这副牌赢了,接着又赢了第二副,第三副,半小时后他已经赢回了原先属于自己的村庄中的一个小村庄,名叫伊赫梅涅夫卡,据最近一次男­性­人口普查,该村共有五十名农奴。他便从此戒赌,并于第二天申请退伍。一百名农奴葬送在他手里,再也回不来了,他获准退伍,官至中尉,便动身回到自己的小村庄去。从此以后,他一辈子都没谈起过他输钱的事,尽管他的忠厚善良远近闻名,倘若有人胆敢提起此事,他准会跟他大吵。他在农村惨淡经营,一心务农,行年三十又五,与一个贫穷的贵族小姐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舒米洛娃结了婚。这位小姐两手空空地嫁了过来,完全没有陪嫁,但是她在一所省立贵族寄宿学校上过学,受业于某外侨蒙一蕾韦什①门下,对此,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终生引以为荣,虽然从来也没有人搞得清:她在那里受的到底是什么教育。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成了一名十分出­色­的经营有方的当家人,四乡的地生都来向他学习经营之道。过了几年,有一位地主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突然从彼得堡来到与他们毗邻的一座庄园名叫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该村共有九百名农奴。他的莅临在四乡引起了轰动。这位公爵还很年轻,虽然也说不上太年轻,他有一个不小的官衔,而且朝中有人,交际颇广,人也英俊潇洒,广有资财,最后一条,他已丧偶,这就使全县的太太小姐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风传,连省长也与他沾亲带故,曾在省城为他举行过一次十分风光的招待会;据说省城里的太太小姐们都“被他的情深意厚的话弄得神魂颠倒了”,等等,等等。一句话,这是彼得堡上流社会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这种人在外省出现,一旦枉顾,便会产生非同寻常的轰动效应。然而公爵并不是一个殷勤好客的主儿,尤其是对那些他用不着和他认为身份略低于他的人,就更其如此。他认为他根本无须结识庄园周围的地主,这就立刻给他招来了许多敌人。因此,当他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去拜访尼古拉·伊赫梅涅夫的时候,大家都异常惊诧。诚然,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是他最近的近邻之一。在伊赫梅涅夫家,公爵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立刻把他们两夫­妇­给迷上了;尤其是安娜·安德

①暗指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的小说《蒙-蕾韦什》(一八五三)。

烈耶芙娜对他赞不绝口。不多几天后,他已经熟不拘礼,每天都去看他们,也邀请他们上他家去玩,他谈笑风生,说说俏皮话,讲讲故事,在他们家那架蹩脚的钢琴上弹弹琴,唱唱歌。伊赫梅涅夫夫­妇­简直大惑不解:怎么可以把这么一位可亲可敬、好得不得了的人说成是一个傲慢的、目中无人的、­干­巴巴的利己主义者呢?而且这是四乡八邻众口一词对他下的评语。应该认为,公爵的确很喜欢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因为这是个为人忠厚、直心快肠、无私而又高尚的人。然而,很快一切就弄清楚了。公爵亲自驾临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为的是辞退他的管家。这是个恣意妄为的德国人,一个自命不凡的农艺师,他有一头可敬的白发,戴着眼镜,鼻梁高高的,但是,尽管他有这些优点,却括不知耻和肆无忌惮地偷盗东家的财物,此外还把几个农人折磨至死。这人名叫伊万·卡尔洛维奇,终于人赃俱获,让人抓住了把柄,他觉得很委屈,说了一大堆德国人一向光明正大的话;但是,尽管他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还是被辞退了,甚至丢人现眼,弄得很不光彩。公爵需要再找一名管家,挑来挑去就挑到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头上。他是一名百里挑一的好当家,为人又非常诚实可靠,凡此种种,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不过看得出来,公爵非常希望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自告奋勇来当他的管家,可是他的这一想法未能如愿,于是有一天上午公爵便亲自登门向他提出了这一建议,态度极为友好,请辞也十分恳切。伊赫梅捏夫先是婉言谢绝;然而为数可观的薪金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动了心,再说,上门邀请的那人情辞十分恳切,终于打消了他们的一切疑虑。公爵如愿以偿。应当承认,他很有知人之明。他民伊赫梅涅夫结识以后,在一个很短的时期里就摸透了伊赫梅涅夫的为人,他很清楚,要打动伊赫梅涅夫,必须态度友好,动之以情,先把他的心争取过来,否则,单凭金钱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他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位管家,他可以盲目地永远信任他,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用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来了,这也是他的如意算盘。他对伊赫梅涅夫产生了很大的魅力,伊赫梅涅夫真心真意地相信了他的友谊。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是个非常善良、既天真而又有点浪漫主义的人,尽管有人对他们说三道四,但是,这种人在我们俄罗斯还是有口皆碑的,他们一旦爱上了什么人(有时候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就会对人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们那种一厢情愿的痴愚,有时简直到了滑稽可笑的地步。

光明荏苒,一晃又过去了好多年,公爵的庄园兴旺发达。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主人和它的管家之间的关系,一直你好我好,双方都没有发生丝毫不愉快的事,彼此的关系仅限于纯粹事务­性­的通信往来。公爵丝毫也不­干­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经营安排,不过有时候也给他出出主意。这些主意切实可行而又实事求是,使伊赫梅涅夫十分叹服。看得出来,他不仅不喜欢挥霍浪费,甚至­精­于生财之道。在他光临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大约五年后,寄来了一份委托书,委托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在该省替他购置另一处上好的庄园,计有四百名农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大喜过望;公爵的成就,有关他事业有成、步步高升的种种传闻,他都十分关心,视同身受,仿佛公爵是他的亲兄弟。直到有一次,公爵真的在一件事情上对他表示出了非凡的信赖后,他那份高兴呀,才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是这么回事儿……不过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提一提这位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生平中几件特别饶有兴趣的细节,因为他多多少少也是我这故事的几个最主要的主人公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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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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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他业已丧偶。他还在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时候就娶了亲,是冲金钱结婚的。他父母去世前就在莫斯科彻底破了产,因此双亲亡故后,他几乎一无所得。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被抵押出去了,而且押了又押;他背上了一ρi股债。当时,年仅二十二岁的公爵,迫于生计,不得不在莫斯科的某机关找了个差使,混口饭吃。当时,他身无分文,因此他踏进人生时完全像个穷光蛋,像个“那古老后裔的赤贫子孙”①。迫于无奈,他娶了一名包税商的花容已老的女儿为妻,这门婚事总算救了他。当然,这名包税商在陪嫁问题上骗了他,但是利用妻子陪嫁的钱毕竟可以把祖传的庄园赎回来,并且站稳脚跟,重振家业。公爵娶到手的这个商人的女儿,仅粗通文墨,大字从不了几个,而且相貌丑陋,不过她有个了不起的优点:心肠好而又百依百顺。公爵充分利用了她的这一优点:结婚才一年,他就离开了妻子,托她在莫斯科的包税商父亲照应。在这段时期,她妻子给他生了个儿子。他自己则远走他乡,任职某某省,他通过在彼得堡的一位显赫的亲戚,在该省谋得了一个相当不错的职位。他私心深处渴望出人头地,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他心里琢

①源出涅克拉索夫的诗《公爵夫人》(一八五六)。

公爵夫人》(一八五六)。但是过了六七年,公爵夫人终于死了,她那丧偶的丈夫便立刻回到彼得堡。他在彼得堡甚至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他还年轻,是个美男子,有财产,还赋有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品质,无可置疑,他为人机灵,而且谈吐高雅,永远乐呵呵的,他之光临彼得堡,并不像个走门路和寻求靠山的人,而是过得相当潇洒。据说,他身上确实有一股魅力,确实有一种令人倾倒的强有力的东西。女人们非常喜欢他,他跟上流社会的一位大美人勾搭上了,给他惹出了一些丑闻。尽管他生­性­极爱算计,甚至近乎吝啬,但是他却一掷千金,毫不吝惜,在牌桌上,他会输给他须要输给的人,哪怕输额巨大,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他到彼得堡来,并不是来寻求消遣的:他此来的目的是想彻底打通门路,站稳脚跟,巩固自己的功名利禄。

磨,他有这样一个妻子,无论在彼得堡,也无论在莫斯科,都没法混下去,因此他拿定主意从外省开始,先混出个人样来,再等待发迹。据说他与妻子同居的头一年就虐待她,差点没把她虐待死。每次听到这个谣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义愤填膺,他热烈地站出来为公爵辩护,说公爵决不会做出这种有污清听的事情来。但是过了六七年,公爵夫人终于死了,她那丧偶的丈夫便立刻回到彼得堡。他在彼得堡甚至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他还年轻,是个美男子,有财产,还赋有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品质,无可置疑,他为人机灵,而且谈吐高雅,永远乐呵呵的,他之光临彼得堡,并不像个走门路和寻求靠山的人,而是过得相当潇洒。据说,他身上确实有一股魅力,确实有一种令人倾倒的强有力的东西。女人们非常喜欢他,他跟上流社会的一位大美人勾搭上了,给他惹出了一些丑闻。尽管他生­性­极爱算计,甚至近乎吝啬,但是他却一掷千金,毫不吝惜,在牌桌上,他会输给他须要输给的人,哪怕输额巨大,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他到彼得堡来,并不是来寻求消遣的:他此来的目的是想彻底打通门路,站稳脚跟,巩固自己的功名利禄。这点他达到了。他有一位地位显赫的亲戚纳因斯基伯爵,如果公爵此次前来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求告者,他也就不会理他了,现在却惊诧于他在上流社会居然能左右逢源,取得这么大的成功,因此他认为给于公爵以特别的关照是可取的,也是适宜的,他甚至恩开格外,收养了他那七岁的公子,把他接到自己府上。公爵的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之行以及他与伊赫梅涅夫夫­妇­的相识就属于这一时期。最后,他通过伯爵的斡旋,终于在我国一个重要的驻外使馆谋得了要职,出国去了。此后关于他的种种消息也就变得有点含混不清了:有人说他在国外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但是谁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又增购了四百名农奴,这事我已经提过了。很多年以后,他从国外回来时已经做了大官,而且回到彼得堡后又立刻位居要津。在伊赫梅涅夫卡,风闻他即将续弦,拟与一家地位显赫、有钱有势的人家结亲。“快做大官啦!”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得意地搓着手说道。我当时在彼得堡上大学,记得,伊赫梅涅夫还特意写了一封信给我,请我了解一下,续弦云云是否属实?他也写信给公爵,请他对我多加关照;但是公爵对他的来信未予答复。我只知道,他的儿子,原先由伯爵收养,后来又就读于某贵族中学,时年一十又九,已经结束了学业,我把这事写信告诉了伊赫梅涅夫夫­妇­,并且说公爵很喜欢自己的儿子,十分宠爱,现在已经在考虑他的前程安排了。这一切,我都是从与这位公子认识的我的大学同学那里听来的。就在这时候,有一天上午,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收到了公爵的信,这信使他感到异常诧异……

我已经提到过,公爵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关系,迄今为止,仅限于纯粹事务­性­的通信往来,这次来信却详详细细、开诚布公而又十分友好地谈到了自己的家庭状况:他抱怨自己的儿子,说儿子品行恶劣,使他伤心;当然,他还是个孩子,对这样一个孩子的恶作剧也不能看得太认真了(他分明权力为他的儿子辩护),不过他还是决定对他略施薄惩,吓唬他一下,而具体的做法就是:把他发配到乡下来住一个时期,由伊赫梅涅夫监管。公爵写道,他完全信赖“极其善良而又无比高尚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特别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请他俩惠予接纳他的这个很荡公子,让他跟他们生活在一起,让他避开他的那些朋友,对他多加开导,如果可能的话,也给他一些爱。而最主要的是要改掉他那行为放荡的恶习,“让他懂得一些为人处事必备的足以使浪子回头的严格的规矩。”不用说,伊赫梅涅夫老人欢天喜地地欣然应命。年轻的小公爵来了;他们像接待亲生儿子一样接待了他。很快,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热烈地爱上了这孩子,丝毫不亚于爱他自己的女儿娜塔莎;甚至后来,当老公爵跟伊赫梅涅夫情断义绝之后,这位老人有时候还是心情愉快地回想起他那好孩子阿廖沙--他已经习惯这么称呼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公爵了。确实,这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很漂亮,又像女人那样弱不禁风和爱冲动,与此同时,又天真活泼,为人忠厚,对人敞开心扉,能表现出极其高尚的情怀,有一颗爱己及人,诚实无欺、感恩图报的心--他成了伊赫梅涅夫家的宠儿。尽管他已经十九岁了,但是还完全像个孩子。很难想象,听说他父亲非常爱他,那究竟因为什么要把他发配到乡下来呢?据说,这个年轻人身居彼得堡,却过着无所事事的浪荡生活,不肯去做事,因而使父亲感到痛心。因为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公爵对于他所以放逐儿子的真实原因在信中语焉不详,所以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地去问阿廖沙。然而还是有些飞短流长,说什么阿廖沙生活放荡,不能饶恕,说什么他跟一位女士勾勾搭搭,还找人决斗,还说什么他赌牌输掉了一笔令人咋舌的巨款;甚至还有人信口雌黄,说什么他把别人的钱似乎也挥霍掉了。又有人风传,公爵之所以把儿子打发到乡下来,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过错,而是出于某种特别的自私自利的打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愤怒地驳斥了这一闲言碎语,何况阿廖沙非常爱自己的父亲,虽然他从小到大一直没有见过他;阿廖沙谈到父亲时总是兴致勃勃,津津有味;看得出来,他已深受父亲的影响。阿廖沙在闲谈中,有时也谈到他们父子二人同时追逐一位伯爵夫人,结果他占了上风,父亲因此耿耿于怀,对他怀恨在心。他每次讲这段故事时都兴味盎然,像孩子般有一说一,而且响亮而又快活地笑个不停;但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立刻阻止了他,不让他再说下去。阿廖沙也证实了他父亲想要续弦的传闻。

他在放逐中已经度过了差不多一年,每隔一定时期就给父亲写一封恭恭敬敬而又十分懂事的信,最后他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住惯了,因此当公爵亲自驾临农村消夏的时候(事前通知了伊赫梅涅夫夫­妇­),这个被放逐的儿子竟请求父亲让他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多待些日子,说什么乡村生活才是他真正得其所栽的地方。阿廖沙的一切决定和心血来潮,均来源于他那神经衰弱和过分敏感,均来源于他那颗火热的心,来源于他那有时达到荒唐地步的轻率;也来源于他那容易接受外界的任何影响以及他的毫无主见。可是公爵听了他的请求后却不知怎的起了疑心……总之,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都差点认不出他的这位过去的“朋友”了: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变了,简直判若两人。他对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突然变得十分挑剔;在查帐的时候表现出了令人厌恶的贪婪、小气和莫名其妙的疑神疑鬼。这一切使心地十分善良的伊赫梅涅夫感到很伤心;他很长时间不肯相信自己的这一感觉。这一次与十四年前公爵初次光临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相比,一切都倒了个过儿:这次,公爵遍访四邻,当然拜访的都是些头面人物;至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家,他竟一次也没来过,而且对他的态度,有如对他的底下似的。就在这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紧接着,公爵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似乎无缘无故地彻底决裂了。有人偷听到双方在气头上都说了一些伤人的话。伊赫梅涅夫愤然离开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但是这事并未就此了结。这一带骤然风传着一则令人作三日呕的谣言。有人说什么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摸透了小公爵的脾气,有意利用他的一切缺点,为我所用;说什么他的女儿娜塔莎(她当时已经十七岁)狐媚成­性­,竟让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爱上了她;又说什么两位高堂还暗地怂恿了这段爱情,虽然表面上装作毫无察觉,又说什么工于心计而又“狐媚成­性­”的娜塔莎终于使这个年轻人完全着了迷,虽说在这一带德高望重的地主家中,待字闺中的真正的贵族小姐有如群芳斗妍,然而由于她的巧安排,这年轻人在整整一年之中几乎连一个也没有看到。最后,还有人说,这一对旷夫怨女已经约定,在离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十五俄里处,有一座格里戈里耶沃村,他俩准备在那里结婚,这事从表面上看似乎瞒着娜塔莎的父母,实际上两位高堂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还给女儿出了一些馊主意。总之,本县爱说三道四的男男女女为此而编造了许多风言风语,如果统统写下来,写一大本书,恐怕也写不完。但是最令人纳闷的是,对这事公爵却完全信以为真,甚至这次专程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来也完全是因为这个缘故,因为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是由该省寄往彼得堡给他的。当然,任何一个多少知道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为人的人,对这些硬栽到他头上的指控,恐怕连一句话也不会相信;然而此类情况却屡见不鲜,大家都在奔走相告,大家都在说三道四,大家都在说什么这不足为外人道,大家都在摇头叹息,而且……义无反顾地对他横加指责。伊赫梅捏夫的自尊心很强,他不屑于在这帮爱说三道四的人面前为自己的女儿辩解,而且严禁他的夫人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去跟乡邻作任何解释。至于娜塔莎本人,虽然受尽诽谤,甚至过了整整一年,对这些飞短流长和造谣中伤,还几乎一无所知:这件事费尽了大家的心血,自始至终都瞒着她,因为她一直都快快活活,天真烂漫,像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与此同时,争吵却愈演愈烈。热心于搬弄是非的人是不会打瞌睡的。告密者有之,出面作证者有之,而且终于使公爵相信,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多年经营瓦西里耶夫斯科耶,远不是诚实无欺的表率。此外:三年前,在出售一座小树林时,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私自鲸吞了一万二千银卢布,对此,他们可以向法院提出确凿无误的证据,再说,他出售树林并没有得到公爵的任何合法委托书,而是自作主张,事后才说服公爵,让他知道非卖不可的道理,而且他交给公爵的出售树林的款于比他实际到手的要少得多,简直没法比。不用说,这一切纯属诽谤,后来也证实了确属诽谤,可是公爵却相信了这一切,而且当着许多人的面称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是贼。伊赫梅涅夫实在烟不下这口气,便用旗鼓相当的气人的话回敬他;于是便发生了可怕的争吵。紧接着便打起了官司。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因为没有某些证明文件,主要是没有后台,再加上没有打这类官司的经验,这场官司眼看就要输了。他的庄园已被官府查封。这位老先生一怒之下,撇下了一切,决定举家迁往彼得堡,亲自为自己的这桩冤案奔走,而在省里则留下一名有经验的代理人替自己处理一应事务。公爵似乎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不该无端侮辱伊赫梅涅夫。但是因为双方都已经撕破了脸,因此也就谈不上再言归于好了,公爵一怒之下使出了浑身解数,非彻底打赢这场官司不可,换句话说,实际上就是要夺走他过去的管家的最后一块面包,让他彻底变成穷光蛋。

虽然他从小到大一直没有见过他;阿廖沙谈到父亲时总是兴致勃勃,津津有味;看得出来,他已深受父亲的影响。阿廖沙在闲谈中,有时也谈到他们父子二人同时追逐一位伯爵夫人,结果他占了上风,父亲因此耿耿于怀,对他怀恨在心。他每次讲这段故事时都兴味盎然,像孩子般有一说一,而且响亮而又快活地笑个不停;但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立刻阻止了他,不让他再说下去。阿廖沙也证实了他父亲想要续弦的传闻。公爵夫人》(一八五六)。他之光临彼得堡,并不像个走门路和寻求靠山的人,而是过得相当潇洒。据说,他身上确实有一股魅力,确实有一种令人倾倒的强有力的东西。女人们非常喜欢他,他跟上流社会的一位大美人勾搭上了,给他惹出了一些丑闻。尽管他生­性­极爱算计,甚至近乎吝啬,但是他却一掷千金,毫不吝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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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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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伊赫梅涅夫全家搬到了彼得堡。我就不来描写我与娜塔莎久别重逢的情景了。在这四年中,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她。当然,每当我想起她的时候,我自己也不完全明白我当时的感情;但是我们这次重建使我很快明白了,她命中注定是我的。起先,在他们来彼得堡之初,我总觉得,她这几年不知怎么长得不多,好像一点没变,还是我们分别前那样的一个小姑娘。但是后来我每天都在她身上发现一些我过去完全不熟悉的新东西,好像她故意瞒着我,不让我看出来似的,好像这姑娘在故意躲着我--这一新发现使我感到多开心啊!他老人家初到彼得堡时脾气不好,肝火很旺。他的事进行得很糟糕;他怒气冲冲,经常发火,忙于跟各种文书打交道,根本顾不上我们。至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则好像丢了魂似的,起初简直没法考虑任何事。彼得堡使她感到害怕。她动不动就唉声叹气,胆战心惊,哭哭啼啼地怀念过去的生活,怀念伊赫梅涅夫卡,哭娜塔莎已经到了待字之年,也没人来关心她一下,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推心置腹,因此她就跟我无话不谈,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话。

①指俄国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参观过他的实验室。她这几年不知怎么长得不多,好像一点没变,还是我们分别前那样的一个小姑娘。但是后来我每天都在她身上发现一些我过去完全不熟悉的新东西。

就在这时候,在他们到来之前不久,我完成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就是从此开始我的文学生涯的那部长篇小说①,因为我是一名新手,起初都不知道该把这部小说往哪儿投稿了。在伊赫梅涅夫家,我对此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成天无所事事,也就是说我既不去做事,也不去四处奔走为自己找个事由,他们差点没跟我吵起来。老人既难过又没好气地指责我,当然是出于对我的严父般的关心。我呢,无非是因为不好意思开口告诉他们我在做什么罢了。说真格的,我哪能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说我不想去做事,而想写小说呢,因此我只好暂时瞒着他们,说我找不到工作,正在使劲找。他没工夫来核实我说的话是真是假。记得有一次,娜塔莎因为听多了我们的谈话,就把我悄悄拉到一边,含着眼泪央求我要为自己的前程着想,地盘问我,极力想要问个明白:我到底

①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穷人》(该书完成于一八四五年五月)。

在做什么,可是我对她也没有坦诚相告,于是她就要我起警说我决不会像个懒汉和游手好闲之徒那样毁掉自己。确实,虽说我并没有对她开诚布公,说我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我记得,我当时恨不得把我后来听到的批评家和鉴赏家对我所说的溢美之词,来换取一句地对我的作品,对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表示赞许的话。我的小说终于出版了。早在它问世前很久,文学界就已掀起一片吵吵嚷嚷的喝彩声。b①读过我的手稿后,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不!如果说我确曾感到幸福的话,倒也不是在我取得成功之初那一段令人陶醉的时刻,而是我自己尚未读过手槁,也没有给任何人看过的那时候:当时,在漫漫长夜,我抱着暗自狂喜的希望和幻想,无比热爱我的劳动成果;当时,我同我的幻想,同我亲自创造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好像他们是我的亲人,好像他们是确实存在的人;我爱他们,跟他们同欢乐,共悲伤,有时候甚至为我的头脑简单的主人公一掬最真诚的同情之泪。我简直无法描写两位老人得知我的成功之后有多么高兴,虽说起初他们非常惊讶:这消息对于他们简直太出乎意料了!比方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什么也不肯相信,那个人人称颂的文坛新秀,居然就是如此这般的那个万尼亚,她连连摇头。老头则很久不肯改变着法,起初,在刚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他甚至吓了一跳;他先是说我济身仕途的前程算是葬送了,接着又谈到所有那些要笔杆的人一般都行为乖张,有失检点。但是新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杂志上也刊出了广告,最后他又听到了他对之心悦诚服的一些人对于我的若­干­溢美之词--这才迫使他改变了对事情的看法。后来,他看到我突然有了钱,并且得知靠写作居然能拿到那么多报酬的时候,他最后的一团疑云也就烟消云散了。他从怀疑迅速转变为完全的、大喜过望的深信不疑,像孩子般对我的时来运转感到高兴,而且突然对我的未来想入非非,充满希望,沉湎于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幻想之中。他每天都要为我设计新的锦绣前程和计划,在这些计划中,什么灿烂的前程没有想到啊!他开始对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特别的尊敬。但是话又说回来,也常有这样的时刻,我记得,正当他眉飞­色­舞,想得天花乱坠的时候,突然又被种种疑云所包围,于是他又犯起糊涂来了。

皇上怎样送给杰尔查文一只鼻烟壶,外加金币无数②,女皇陛下还亲自去拜访过罗蒙诺索夫③;我还向他讲了普希金和果戈理的故事。参观过他的实验室。你就读给我们听听吧!”当我终于把书拿了来,我们用完茶后,全都围坐在圆桌旁时,他带着某种姑委听之的袒护神态?

“写家,诗人!真叫人纳闷……这些写诗的,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行当,变成了一种官衔的呢?这种人终究只会乱写乱画的,靠不住吧!”

①指俄国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

两眼也不知怎的显得比从前亮。是的!终于时来运转了,这时我功成名就,前程远大,志得意满,好事就凑到一块儿,一下子都来了!同时老太太也注意到。她那老头子不知怎的也对我赞不绝口,同时有点异样地望着我和他的女儿……她见状突然害怕起来!

我发现,这类疑虑和所有这些难于回答的问题,一般都是在暮­色­苍茫的时候光临他的脑海(我永远忘不了所有这些细节和那整个无比幸福的时期!)在暮­色­苍茫时分,我们这位老人就常常变得不知怎么特别烦躁,特别敏感和多疑。我和娜塔莎都十分熟悉他这脾气,因此先就窃,窃他笑起来。我记得,为了使他振作起来,我给他讲了一些故事,说苏马罗科夫怎样被擢升为将军①,皇上怎样送给杰尔查文一只鼻烟壶,外加金币无数②,女皇陛下还亲自去拜访过罗蒙诺索夫③;我还向他讲了普希金和果戈理的故事。

“我知道,小老弟,全知道,”老人家也许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些故事,但他不敢苟同。“嗯!我说万尼亚,看到你炮制的这部东西没有用诗来写,我倒反而觉得高兴。小老弟,诗这东西净胡说八道;你别争嘛,请相信我这老头的肺腑之言;我是希望你好;纯粹是明说八道,吃饱了撑的,白浪费时间!中学生才写诗;诗把你们这帮年轻人都弄得丧魂失晚,快进疯人院了……就算普希金伟大吧,谁说他不伟大呢!毕竟是些歪诗,没法夸它;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话又说回来,普希金的诗我读得不多……散文又当别论!作家可以利用散文起到教育作用,--比如,书里说到要爱祖国,要惩恶扬善……可不是吗列。老弟,不过我不会表达自己的意思,但是你会懂得我的话的;找说这话是出于一片爱心。嗯,来吧,来吧,你就读给我们听听吧!”当我终于把书拿了来,我们用完茶后,全都围坐在圆桌旁时,他带着某种姑委听之的袒护神态,最后说道:“你在书里究竟写了些什么,读给我们听听吧;人家大轰大嗡地说了你很多好话!咱倒要瞧瞧,瞧瞧!”

我打开书,准备朗读。那天晚上,我的小说刚刚印好,我终于弄到了一本样书,于是我就急急忙忙地跑到伊赫梅涅夫家来朗读自己的作品。

一般都是在暮­色­苍茫的时候光临他的脑海(我永远忘不了所有这些细节和那整个无比幸福的时期!)在暮­色­苍茫时分,我们这位老人就常常变得不知怎么特别烦躁,特别敏感和多疑。我和娜塔莎都十分熟悉他这脾气。

我未能早一点按照手稿把我的小说读给他们听(因为手稿在出版商手里),我感到十分惋惜和懊恼!娜塔莎甚至难过得哭了,她跟我吵,责备我倒让别人比她更早地看到了这部小说……但是我们终于在桌旁

①苏马罗科夫(一七一七-一七七七),俄国作家。他曾担任四等文官,相当于武职少将。

②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曾因杰尔查文(一七四王-一八一六,俄国诗人)写的《费丽察颂》钦赐镶有钻石的金鼻烟壶一只和金币五百枚。

③罗蒙诺索夫(一七一一--一七六五),俄国著名的科学家和诗人,叶卡捷琳娜二世曾亲自驾幸,参观过他的实验室。

坐好了。老人摆出一副异常严肃的表情,准备发表评论。他要严格而又严格地加以评论,“亲自确认”。老太太的样子也庄严得异乎寻常;她头上的一项新包发帽,大概也是为了听我朗读小说才戴上的。她早就注意到,我常常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掌上明珠娜塔莎;每当我开口跟她说话的时候就紧张,就端不过气来,就两眼发黑,娜塔莎每次看我,两眼也不知怎的显得比从前亮。是的!终于时来运转了,这时我功成名就,前程远大,志得意满,好事就凑到一块儿,一下子都来了!同时老太太也注意到。她那老头子不知怎的也对我赞不绝口,同时有点异样地望着我和他的女儿……她见状突然害怕起来:我毕竟不是伯爵,不是公爵,也不是大权在握的亲王,或者退一万步说,也不是年轻潇洒、胸前戴满勋章、由法科学校毕业的六等文官!安娜·安德烈耶关娜不喜欢自己的希望只能实现一半。

“都夸他,”她寻思,“夸他什么呢--不知道。写家,诗人……这写家到底算老几呢?”

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行当,变成了一种官衔的呢?这种人终究只会乱写乱画的,靠不住吧!”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曾因杰尔查文(一七四王-一八一六,俄国诗人)写的《费丽察颂》钦赐镶有钻石的金鼻烟壶一只和金币五百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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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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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得意。我问心事重重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眼下叫作家。”希腊神话中的文艺女神。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带着一种老于世故和倾吐金玉良言的神情。

我把我的小说向他们一气读完了。我们一喝完茶就开始朗读,一直坐到后半夜两点。起先老人家双眉深锁。他原以为他将听到某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也许他根本理解不了,但一定是某种高不可攀的东西;可是却突然听到了一些平平常常的和人人知道的事,就跟周围通常发生的事一模一样。如果主人公是个大人物或者有趣的人,或者是什么历史人物,比如罗斯拉夫列夫或者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①之类的人,那还好说,万万没想到书中写的却是个小人物,一个受尽人家挤兑、甚至有点呆头呆脑的小官吏,而且此人连制服上的钮扣都快掉光了②;而且描写这一切用的又是非常普通的文体,就跟咱们平常说话一样……怪事儿!老太太疑惑地望望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甚至生起了闷气,倒像上了什么人的当似的;“说真格的,值得吗,把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印出

①俄国作家孔戈斯金(一七八九-一八五二)两部历史小说的主人公。过去,这两部书曾被推荐为家庭读物。

②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穷人》中的主人公马卡尔·杰武什金。

来,还读给人家听,还得给人家钱,”她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这意思。娜塔莎则全神贯注,很用心地听,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注视着我的嘴,我每读一个字,她那好看的嘴­唇­也跟着我微微颤动。这是怎么搞的呢?我还没读完一半,我的全体听众便都眼泪汪汪地潸然泪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真心真意地哭着,打心眼儿里可怜我的主人公,我从她的长吁短叹中明白,她非常天真地愿意做点什么来帮帮他的忙,让他摆脱自己的不幸。老头则完全丢掉了对高不可攀的东西的一切幻想:从迈第一步就看得出来:你还嫌­嫩­,有许多不足;马马虎虎吧,普普通通的一个故事;不过这故事能抓住人的心,”他说,“也使你渐渐明白和难以忘怀周围发生的事,而且使你认识到,一个最最逆来顺受、最最等而下之的人也是人,而且可以称之为我的兄弟!①”娜塔莎边听边哭,还在桌底下偷偷地、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朗读结束了。她站起身来;她的两颊绯红,两眼噙满泪花;她突然抓住我的一只手,亲吻了一下,然后扭头跑出了房间。她的父亲和母亲面面相觑,彼此使了个眼­色­。

“嗯!瞧她那副激动的模样,”老爷子说道,他为女儿的举动感到愕然,“不过这也没什么,很好,很好嘛,这是一种高尚的感情冲动!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他乜斜着眼,看着夫人,嘟嚷道,仿佛想替娜塔莎辩护似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也想借此替找辩护。

尽管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听我读小说的时候,她自己也有点激动,并深受感动,但是现在她那模样却似乎想说:“当然,马其顿王亚历山大是位英雄,但是­干­吗要拿椅子出气呢?②”等等。

娜塔莎很快就回来了,高高兴兴,喜气洋洋,而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还悄悄拧了我一下。老爷子又开始“严肃”地评论起我的小说来了,但是因为一高兴没有坚持到底,他一说就管不住自己了:

“我说,万尼亚小老弟,好,好!真让我高兴,我都没有料到你会让我这么高兴。既不崇高,也不伟大,这是看得出来的……瞧,我那里有一部《解放莫斯科》③,这书是在莫斯科写的,--你刚看了个头就看得出来,小老弟,可以说吧,这人像头鹰似的在展翅飞翔……但是我说,万尼亚,你写得简单些,也好懂些。正因为好懂,我才喜欢它!不知怎的使人

①伊赫梅涅夫在这里重复了别林斯基评论《穷人》时说过的话。

②源出果戈理的剧本《钦差大臣》中市长的话(第一幕第一场)。他讲的是一位历史教员,上课时一激动,把椅子都弄坏了。

③这是俄国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充斥书肆的一部惊险小说。

感到亲切;这一切就像是我自己的切身感受。至于什么叫崇高?我自己也不摸。至于文体,我倒想可以改一改:尽管我也说它好,但是不管怎么说吧,崇高的东西毕竟少了点……不过现在说也晚了:书都印出来了。只能出第二版的时候再说了?怎么样,小老弟,也许会出第二版吧?那时候又有钱了……嗯!”

“伊万·彼得罗维奇①,难道您真拿到了那么多钱?”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我瞧您那模样,不知怎么总叫人不大相信似的。唉呀,主问,现如今,连­干­这么点事都要给钱!”

“我说万尼亚,”老人家继续道,越说越来劲了,“虽说这算不了什么差使,但毕竟也是条门路。那些大人物会看到的。你刚才不是说果戈理每年都能拿到一笔津贴,而且还被派出国了吗②?要是你也这样该多好呀!啊?要不然,还早?还得再写点东西?那你就写吧,小老弟,快点写吧!不要翘尾巴,睡大觉。不要满不在乎!”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带着一种老于世故和倾吐金玉良言的神情,而且又出于一片好心,使人不好意思给他泼冷水,不让他幻想。

“要不然,比如说吧,给你个鼻烟壶也说不定……怎么样?皇上的恩赐是没有定规的。想鼓励鼓励你。谁知道呢,说不定还会让你到朝廷去做官,”他放低声音又加了一句,而且眯起左眼,做了个彼此心照的姿势,“难道不会吗?要不,上朝做官为时尚早?”

“唉呀,就要到朝廷做官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仿佛有气似的。

“再过不多一会儿,你们就要提升我做将军了,”我打心眼里笑着,答道。

老人也乐了,非常得意。

“将军大人,请用膳!”爱笑爱闹的娜塔莎叫道,这时候她已经给我们摆好饭桌,准备开饭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跑到父亲眼前,伸出两条热乎乎的玉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好爸爸,好爸爸!”

连­干­这么点事都要给钱!”您还是找个正经事情做做吧!”源出果戈理的剧本《钦差大臣!

①万尼亚的名字和父称。俄俗:对人称呼名字和父称显得有礼貌而且客气。

②当时果戈理住在意大利。沙是尼古拉一世曾赏赐给他三千卢市津贴,从一八四五年起,每年拨予一千。

老人家深受感动。

“唉呀,好啦,好啦!我也不过随便一说。管它将军不将军呢,咱们去吃饭吧。你也太多情了!”他又加了一句,伸手拍了拍娜塔莎涨得绯红的小脸蛋,一有合适的机会,他就爱拍拍她的脸蛋,“我说万尼亚,我说这话是出于对你的爱。嗯,当不上将军也没关系嘛(咱们离将军还远着哩!),反正也是个知名人土,是个写家嘛!”

“爸爸,眼下叫作家。”

“不叫写家了?我不知道。好吧,就叫作家吧;我想说的是这么回事,当然,写写小说,人家是不会让你当御前侍从的;这事,就不用去想它了;但是起码也可谋个一官半职。比如说吧,到大使馆当个随员什么的。也可能派你出国,去意大利,去疗养或者留洋深造;还可能资助你,给你点钱①。当然,这一切也得你自个儿上进;要做事,认认真真地做事,这样才会名利双收,而不是想方设法地托人情,走门路……”

“那时候你可别骄傲呀,伊万·彼得罗维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笑着加了一句。

“爸爸,你还是赶快赏给他一枚星形勋章吧,要不然的话,真是的,老是随员长随员短的!”

她又轻轻拧了一下我的胳臂。

“这死丫头一直拿我开玩笑!”老人家喜滋滋地望着娜塔莎叫道,经他这么一叫,娜塔莎又满脸涨得绯红,可是两眼却像两颗小星星似的在愉快地闪光。“孩子们,看来,我还真扯远了,有点想入非非了;我动不动这样……可是我说万尼亚,我瞧着你那模样:你这人是不是太普通,太平凡了呢……”

“啊呀,我的上帝!那么你要让他成为什么样儿呢,爸爸?”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万尼亚,你的脸有点那个……我是说完全不像诗人的脸……应当是这样的,你知道吗,据说,那帮诗人都是面孔苍白,头发都是这样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态……你知道吗,比如说什么歌德呀或者其他等等……我这是在《阿巴顿纳》②里读到的……又怎么啦?我又说错了?瞧,这淘气的死丫头,净取笑我,笑成了这模样!孩子们,我虽说没有学问,不过我感觉得出来。好了,脸

我们的事就到此为止。而一年以后风云突变。“不过这也没什么,很好,很好嘛,这是一种高尚的感情冲动!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①参见果戈理在意大利,沙皇尼古拉一世曾给予津贴一事。

②这是俄国作家被列沃依(一七九六-一八四六)写的小说;他书中的主人公威廉·雷亨巴赫是个诗人,他的外貌就像伊扬海涅夫描写的那样。

参见果戈理在意大利,沙皇尼古拉一世曾给予津贴一事。安德烈耶芙娜真心真意地哭着,打心眼儿里可怜我的主人公,我从她的长吁短叹中明白,

什么的就不用管它了,脸长得怎么样,无关紧要;我看,你的脸就不错嘛,我很喜欢……要知道,我要说的并不是这意思……不过人要正派,万尼亚,要正派,这是最要紧的;要洁身自好,不要想入非非!你前程远大。要实实在在地做事;这就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正是这个!”

这时候她已经给我们摆好饭桌,准备开饭了。沙皇尼古拉一世曾给予津贴一事。参见果戈理在意大利,沙皇尼古拉一世曾给予津贴一事。

多美好的时光呀!我的全部空余时间,全部晚上都在他们家度过。我给老人家带来文学界和文学家们的各种消息,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忽然对文学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读起b的批评文章来了。我对他说过许多关于b的事,而他对b几乎一无所知,但是他对b赞不绝口,痛斥那些在《北方蜜蜂报》上写文章骂他的他的论敌们①。老太太则睁大了两眼紧盯着我和娜塔莎;可是她也看不尽许多!我们已经心心相印,我也终于听到了娜塔莎低着头,半张着嘴,几乎像耳语一样对我说:我爱你。但是两位老人家终究还是知道了;他们一猜,一琢磨,就全明白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连连摇头。她既感到奇怪,又感到可怕。她对我放心不下。

“如果一帆风顺,当然也不错,伊万·彼得罗维奇,”她说,“要是一旦碰了钉子或者出了差错;耶怎么办?您还是找个正经事情做做吧!”

“我说呀,万尼亚,”老人家思虑再三后说道,“这事我看出来了,也注意到了,不瞒你说,我甚至很高兴,看到你和娜塔莎……嗯,这也没什么!但是你要明白,万尼亚,你们俩毕竟还很年轻,我那老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得也对。等等吧。就算你是个人才吧,甚至才华出众……但毕竟不是天才,不是像开头人们使劲嚷嚷的那样,而是一般有点才华罢了②(今天我还在《蜜蜂报》上读到了一篇对你的评论③;他们把你看得一钱不值;唉,这算什么报纸呢!)是的!你要明白:这毕竟不是存在钱庄里的钱,我是说才华;你们俩都很穷。咱们还是再等上个一年又半,或者

①《蜜蜂报》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在彼得堡出版的一家反动报纸,经常攻击和谩骂别林斯基以及俄国文学界的“自然派”。

②内容大致相近地复述了别林斯基在《当代短评》一文中所说的话:“任何一个有头脑和有审美力的人都不会否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才华,甚至是出众的才华,由此可见,问题仅仅在于这才华有多高,多大。”

②指发表在《北方蜜蜂报》(一八四六年一月三十日,第二十五期)上的一篇文章,署名bbb(即bb.勃兰特)。这篇文章说,作者看了这篇小说后一大失所望”,一个“并非完全没有才能”的年轻的作者被一些批评家(指别林斯基)所提倡的原则毁了。

就一年吧:你要是混得好,在你走的这条路上站稳了脚跟--娜塔莎就是你的了;要是栽了跟头--你就看着办吧!……你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你想想,这话在理不?……”

我们的事就到此为止。而一年以后风云突变。

是的,这事发生在几乎整整一年之后!在九月份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傍晚,我抱病去看望两位老人家,心里直打鼓,差点没晕倒在椅子上,因此他俩看到我这副模样后都吓坏了。但是我当时之所以头昏目眩,心事重重,倒不是因为我曾经好多次走到他们家门口又好多次退了回去,最后才硬着头皮跨进了门槛,也不是因为我文坛失意,既没有名,也没有利;也不是因为我还没有当上什么“随员”,而且还远远不够资格派我到意大利去疗养;而是因为在这一年中我好像熬过了十年,我的娜塔莎在这一年中也好像过了十年。我们两人之间已经横亘着一条鸿沟……我记得,我呆呆地坐在他老人家面前,默然以对,心不在焉地窝着本来已经窝坏了的我的礼帽的帽檐;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坐在那里等待娜塔莎出来。我身上的那套西服既难看又寒碜;我两颊塌陷,人瘦了,脸也黄了--反正离诗人的模样相差甚远,我的两眼中也没有一星半点当年好心肠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十分关注的那种了不起的神态。老太太则带着并非假装出来的,但又略嫌­性­急了的怜悯之态看着我,她那模样似乎在自言自语:“这样的一个人差点没成了娜塔莎的未婚夫,幸亏我主慈悲和保佑!”

娜塔莎很快就回来了,高高兴兴,喜气洋洋,而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还悄悄拧了我一下。老爷子又开始“严肃”地评论起我的小说来了。

“怎么样,伊万·彼得罗维奇,要不要喝点茶?(桌上的茶炊开了,)小老弟,您过得怎么样?瞧您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用一副悲天悯人的声音问道,至今音犹在耳。

蜜蜂报》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在彼得堡出版的一家反动报纸,经常攻击和谩骂别林斯基以及俄国文学界的。

我好像现在都看到,她的嘴在对我说话,可是她的眼睛里却看得出她另有心事,她的老伴也在为这事发愁,茶已经凉了,他还是闷闷不乐地坐在那儿,心事重重。我知道,这当口他们正忧心忡忡,因为跟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的那场官司,现在变得对他们凶多吉少,此外又出了一些新的不愉快的事,使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心烦意乱,居然生起了病。那位小公爵(这场官司就是因他而起),约莫五个月前,居然找到了一个机会来看望伊赫梅涅夫。老爷子本来就很喜欢他的心肝宝贝阿廖沙,把他视同己出,前一晌几乎每天都在念叨他。他这次前来,老爷子家当然欢天喜地地接待了他。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看到他就想起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哭了起来。从此,阿廖沙就瞒着他父亲常常来看他们,而且来得越来越勤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为人正派,胸襟坦荡,愤然拒绝了人家让他要多几个心眼的忠告。他出于高尚的自尊心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一旦公爵知道了他的儿子又变成了伊赫梅捏夫家的常客,他会说什么呢?他打心眼里瞧不起所有那些荒唐的猜疑。但是老爷子有没有力量来经受这新的侮辱呢,他并不知道。小公爵几乎每天都要来他们家。两位老人跟他在一起也觉得很开心。他常常上他们家来,一坐就是整个晚上,甚至到下半夜还赖着不走。不用说老公爵终于知道了一切。出现了流言蜚语,难听极了。公爵写了一封不堪入目的信给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侮辱他,而且像过去一样抓住老问题做文章,断然禁止他儿子再来拜访伊赫格涅夫家。这事发生在我上他们家的前两周。老爷子伤心已极。怎么连他的娜塔莎这么一个既天真又高尚的姑娘,也被裹胁进了这件肮脏的诽谤,这件卑鄙已极的事情中去了呢!过去侮辱过他的人,现在又肆意糟蹋起了她的芳名……难道对这一切就善罢甘休不成!头几天他由于伤心已极躺倒了。这些情况我都知道。这事的详细经过我也都听说了,虽说最近以来我有病,而且抑郁寡欢,一直卧病在床,杜门不出,已经三四个星期不上他们家了。此外,我还知道……不!我当时只是预感到,知道,但是不相信,除了这件事情以外,他们现在还有一件什么事,是世界上使他们感到最不安的,当时我正以又痛苦又烦恼的心情留神观察着这两位老人。是的,我很痛苦;我怕不幸被我言中,我怕相信,因此想方设法使这一不幸的时刻离我们远点。然而我也是为这事而来。这天晚上好像有一股吸引力,使我身不由己地走进了他们家!

“对了,万尼亚,”他老人家好像清醒过来似的突然问道,“你该不是有病吧?怎么好长时间不来看我们呢?真对不起:早就想去看你,可是不知怎么老是这个……”他又陷入了沉思。

我动不动这样……可是我说万尼亚,我瞧着你那模样:你这人是不是太普通,太平凡了呢……”严肃”地评论起我的小说来了。

“我不舒服,”找回答。

“嗯!不舒服!”过了五分钟,他才重复我的话道。“可不是不舒服吗!我当时就说过这话,提醒过你,--你不听嘛!嗯!不,万尼亚,我的小老弟:看来,自古以来缪斯女神①就是饿着肚子坐在阁楼上的,而且还要一直坐下去。可不是吗!”

是的,老爷子的心情不好,要是他心上没有伤痛,他是不会跟我谈到挨饿的缪斯女神的。我注视着他的脸:他脸皮焦黄,眼神里似有一种困惑,似有一种疑问,但是他又百思不得其解。他显得有点心神不定,而

①希腊神话中的文艺女神。

那时候你可别骄傲呀,伊万·彼得罗维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笑着加了一句。

且异常焦躁。他的妻子不安地抬起头来看看他,摇摇头。有一次,他转过身去,她便偷偷地向我摆了摆头,让我看他。

就要到朝廷做官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仿佛有气似的。房门开了,娜塔莎走了进来?

“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①的身体好吗?她在家吗?”我问心事重重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在家,小老弟,在家,”她答道,好像对我的问题难以回答似的。“她一忽儿就出来看您。可不是闹着玩的!三星期不见面了!她不知怎么变得有点那个了--简直摸不透她到底是怎么啦:有病呢还是没病,真是的!”

她说罢便胆怯地看了看丈夫。

他显得有点心神不定,而 好像对我的问题难以回答似的。“她一忽儿就出来看您。可不是闹着玩的!三星期不见面了!她不知怎么变得有点那个了。

“什么?她什么事也没有,”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乐意而又生硬地Сhā嘴道,“身体很好。就这样,姑娘家长大了,不再是个娃娃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谁闹得清姑娘家心里面有什么烦恼和怪念头?”

“唉呀,万尼亚,万尼亚!”他挥了挥手,最后道,“现在评论又顶屁用!”上读到了一篇对你的评论③;他们把你看得一钱不值。

“唉,可不是怪念头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用一种埋怨的声音接口道。

老爷子闭上了嘴,用手指敲着桌子。“上帝,难道他们中间出了什么事了?”我害怕地想。

“我说,怎么样,你们那里怎么样?”他又开口道,“b在­干­吗?还在写评论吗?”

“是的,还在写,”我回答。

“唉呀,万尼亚,万尼亚!”他挥了挥手,最后道,“现在评论又顶屁用!”

房门开了,娜塔莎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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