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墨两手紧紧握住史非花垂在床边的右手,生怕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一般。
“断了两根肋骨,拖了太久,”大夫皱眉道,“再加上又浸了许久寒水,实是大伤五脏。想要完全康复,甚是不易。”
田墨死死咬住牙关,看着大夫清理伤口、施药、接骨、再一针一针地缝合伤口。当几个时辰过后,这一系列的救治结束,他才惊觉满嘴的腥味:唇瓣早已被咬破。
谢过大夫之后,田墨便小心翼翼地抱着昏迷不醒的史非花,来到客栈,要了一间房,时时刻刻守着。可眼看两天过去,她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
望着那紧闭的眼和苍白的面容,田墨的感受,已由两日前的心焦,渐渐转为茫然。竟快不记得吃喝拉撒,只是呆坐于床边,怔怔地望着,似是这世间只剩下这一件事一般。
脑中百转千折,那许多往事皆涌上心头:忆起初次见她,在那石家坡的“诛幽大会”之上,她向他一躬身,一句“田大侠”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此掉入她设计好的陷阱之中。
也记得她轻轻摇扇,笑着说些个嘲讽之话,直气得他无言以对,只能吃了这些哑巴亏。
更还记得那日,她望着他,黑亮的眼眸中映出他的身影,抱拳笑说:“黄天在上,在下史非花愿与田墨田兄结为兄弟,不离不弃!”
还有,记得她抱起受伤的他,红着眼眶向众人大吼找大夫;记得她坐在床边,端来一盘红烧肉,要他好好休息,叮咛个不停……
只是,这些,都是她骗他的、诓他的,不是吗?当日那个扮作魔教使者去栽赃石无归、并打伤了他的人,就是她啊!好一出戏,伤他的人是她,扮作好人的也是她。
可是,那又要如何解释那一夜,她为了保他不被魔教中人发现,故意自爆行踪,差点就被捉了回去、再受酷刑?
田墨痛苦地抱住脑袋,气恼于自己不能干脆地忘却她的恩,或者干脆地忘却她的仇。
“呃……”
就在此时,突然听见微微呻吟之声。他慌忙转而望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喜道:“你醒了?!”
她的眼皮动了动,嘴唇掀了掀,却是没发出声来。田墨附耳过去,隐约听见一个“水”字,忙奔去桌边倒了杯茶,吹凉了,才慢慢扶她起身,将茶杯凑近她唇边。
史非花下意识地喝了两口。之后,田墨轻轻将她扶下躺倒,便目不转睛地望着,不知她何时才能睁开眼。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一时之间,只听见烛火微微燃烧的声响。良久之后,才听得她微微出声,缓缓地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竟是无言。
良久,田墨首先别开脸去。他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拎起茶壶,倒了杯水。便这般重复,一杯一杯地饮着。
史非花偏头望去,却见他铁青着脸、紧皱眉头。她缓缓扬起唇,在唇边勾勒出苦涩的弧度,苦笑道:“既是相看相厌,又何必要多此一举呢……”
田墨沉声道:“我并非救你,只是要带你回中原,接受你应有的制裁。”
“好,很好……咳!咳……很好……”她苦苦笑道,缓缓闭上了眼。
骤听她咳,田墨忙抬眼去望,果见她唇角又溢出血丝。他慌忙上前为她拭去,却见她睁开眼,静静地望着他。
田墨偏了头,敛眉,起身要走,却觉有异——原来,是她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角,苦笑道:“若是对人犯,这也未免太好了吧……”
“……”
田墨敛眉不语,只是伸手,冷冷地抽出了衣角,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接下来的几天,田墨每日为史非花端药、换药,却是一直端着冷脸,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看她一眼,视若无睹。
当他将她扶起,轻轻脱掉她的外衣,帮她换药,重新包扎胸上的伤口,她淡淡笑道:“捕快大人,我可否要求换一位女狱卒为我上药?”
田墨只觉脸上发烫,不曾抬头,一言不发,只当作没听见。随即,他端来药碗,扶她喝下,又引来她的苦笑,“何必浪费了药材?反正都是要死的,病死或许比砍头来得要好听些。”
他冷眼瞪她,厉声道:“你以为我想管你吗?你若死了,我拿什么向被你害苦的武林正道交代?”
右手微抖,史非花怔了一怔。虽是早已料到这个答案,可真正听来,却觉得胸口上像是又受了当日龙应胡一爪那般,直扯心肺地疼。
气海翻腾,喉头一甜,她硬生生地忍下,将腥味咽了回去,只是笑道:“若天下的捕快都如你这般,这匪徒早就痛哭流涕、弃暗投明了。”
见她喝完了药,田墨再不搭理她,只是收拾了药碗,大步走向门外,反手将门关了——直到这时,那一直刻意保持的冷漠,才转为眉间隐忍的曲折。
几帖药下去了,她却少有起色,手脚瘫软无力,连只碗都拿不动……
他攥紧了拳头,决定再去请大夫过来瞧瞧。
正当田墨走出客栈,向大夫家走去之时,却见街斜对面,有一个白衣青年甚是眼熟。田墨敛眉思忖,究竟是在何处见过此人,突然脑中一闪,想起此人正是那日在仙侠庄中,守住无音阁门口的冷面青年。
怎的仙侠庄弟子,竟到了这里?
田墨心下生疑,暗暗觉着事情哪里不对劲儿。忽然,他忆起当日史非花曾言:那人并非仙侠门弟子,她当日还道,说那人武功极高,她抵不过他三百招。
顿时,田墨恍然大悟,心中雪亮:当日,史非花盗宝一事,瞒过了所有仙侠门弟子,却未瞒此人,因其本是一伙的!而他武功奇高,对史非花甚是无礼,只因他是魔教中派来协助或监视她,位阶不比她低。
糟!此人既是寻来,自是要捉她回魔教的!
田墨慌忙奔回客栈,直冲史非花房间,猛地推开门,抱起她就要跑。
“怎了?”见他如此骇然的神情,她敛眉问。可不必等他回答,她便立刻想到了答案。缓缓摇了摇头,她淡淡笑道:“放我下来吧。若他们寻来,逃也是枉然。你莫要管我,自己走了便是。”
田墨没言语,只是急红了眼。想要将她背在肩上,却见她轻轻摆了摆手,黑眸望向他道:“没用的。你还是赶紧走吧,免得平白搭上一条性命。”
“说得不错。”
门外传来冰冷的声音。田墨忙回头去看,只见那白衣的冷面青年,已然提剑站在门口。
史非花费力地微微撑起身子,轻轻扬了唇角,笑道:“罗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吧。笙妹没和你一起来吗?”
“她心软,在此只会碍事。”
那青年走进屋内,袖一扬,房门应声合上。
田墨冲上去就要拼命,却被对方只用一手便捏住喉咙。
“罗兄!”史非花慌忙道,一使力,跌下床来。她好容易扶起身子,半靠着床榻,急道,“罗兄,笙妹与我也有数年的交情,就当是看在笙妹的面子上,你放了他吧。”
“好!”那姓罗简短地应道,以快得几乎看不见的速度,动了未提剑的左手,封住田墨的|茓道。田墨顿时动弹不得,被他一把就推得撞上了墙壁,随即跌在地上。
“谢谢了。”史非花低垂了眼眸。
“不用,教主只杀你一个。我向来不多事。”那罗姓青年沉声道,边说边提了剑,“你还有无话要说?”史非花淡淡勾勒了唇角,微微偏头望了田墨一眼,随即转头望向那青年,淡笑着道:“没了……”
“好!可我有话要问你,”那青年厉声道,“十三年前,鸬鹚村众渔民共三十七口人,是不是你杀的?”
史非花低垂了眼,沉声道:“是我。”
田墨闻言大惊:十三年前,当年她不过是十来岁的孩童,怎能杀了三十多条人命?他真想大声问个明白,只是苦于|茓道被点,无法开口。
“为何?”那青年一贯无表情的面容上,此时却因愤怒而扭曲。
“若非鸬鹚村全灭,便要换我连茗寨全族丧命,”她顿了一顿,苦笑道,“只是,终究还是保不住……”
“好!好!好!”那青年大声连说三个“好”字,横眉怒目,举剑望她,“好!现在你可以死了!”
“等等,且听我最后一言,”她抬眼望他,轻声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为了调查血债、找我报仇,才打入教中的。我既然知道,他便也知道。他乐得利用你的复仇心,权当笑话来看。如今,我没了价值,他便只当弃子。你莫要走上我这条路,苦了笙妹……凭你的武功修为,或许能逃开这是非,快些带了笙妹,退隐去吧。”
“……”那青年良久无言,缓缓闭上眼睛,“一步江湖无尽期。迟了。”
言毕,他举剑挥落。剑光一闪,便是点点血花飞溅。
眼见长剑贯穿她的胸膛,再缓缓拔出,带出血珠顺着剑尖滚落。田墨瞪大了眼,无声地大叫道: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胸中仿佛爆裂一般,撑得满满满满!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愤怒、痛苦、仇恨,还有撕心裂肺的痛楚,只能化为满眼的泪水滑落。
那罗姓青年瞥了田墨一眼,伸手一弹,解开了他的|茓道。田墨发了狂地愤然扑上,欲与之拼命,却被一掌便挥得飞了出去,直撞在墙上跌下。
再不看此地一眼,那青年转身走出屋子,又将房门带上。只留下田墨手脚并用地爬到史非花的身边,一把抱起她来,“你……你……”他将她搂紧在怀里,泣不成声。
她虚弱地睁开眼,冲他笑道:“抱歉……义兄……不能陪你回中原完成任务了……”
“不去了!不去了!”他抬手抹去她唇边的血迹,抱紧她,望着她渐渐迷离的眼,泪道,“我们去隐居,去退隐,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她望着他,眼里泛了水光,唇角含笑,轻声应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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