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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婚娶

说出去?

可那样事情就闹到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受牵连。不说那两个人查出来准要受惩处,就是其他人,包括夜里值守的人,其他的丫鬟,府里的护卫……小冬不用想都知道这个时代查这种事一定是大面积无差别打击方式。

不说的话,心里总存着疙瘩,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什么更糟的发展——不知在哪儿听过一句,­奸­情就像那野草,一放任就会长成连片连天。

小冬试探着问胡氏:“胡妈妈,红绫姐姐她们,将来也要嫁人吧?”

胡氏笑着说:“那自然是要嫁的。”

小冬算算,红绫现在不是十四就是十五,记得有一回做一块儿说话他说过是哪年生人,算一算,年纪不算小了——当然是指在这个时代。要是小冬上辈子那时代,十四五?还没上高中哪,可在这里已经是及笄之年。

“那她们几岁嫁人呢?”

胡氏摸摸她头:“你这孩子怎么想起问这个?这事儿府里自有定例,你不用替她们忧心。”

小冬心说我也不想忧心,这不是觉得女大不中留么,别留出仇人来。

“那嫁给什么人?嫁给咱们府里的人吗?”

胡氏显然觉得和小冬讨论这个嫁不嫁的问题很不合宜,于是打岔把话引到另一件事上去了。

小冬又不能把话再岔回来,她一个小姑娘总惦记着嫁人不嫁人的事儿不好,虽然是别人嫁人。

可是,她自己琢磨的时候,却听说了另一桩嫁娶的事。

二皇子和三皇子,都要定亲了。

小冬刚听到的时候怔了一下:“二皇子和三皇子都要定亲吗?定的是哪家的姑娘?”

赵芷摇摇头,她嘴里总含着糖,含含糊糊说:“不知道。不过肯定是皇后娘娘要给三皇子择门好亲,二皇子不过是顺带。毕竟他年纪还要大一岁,虽然他不是皇后生的,但是总不能越过他先给三皇子娶亲啊。”

先前只是几个人私下里窃窃私语,这事未必成真,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议论的人越来越多,宫中也正式传出消息来,可见这事儿是准确了,二皇子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女家姓石,父亲果然名不见经传,是原州府尹。

小冬纳闷,回去问安王,原州在什么地方。安王命人取了一张地图来,铺开了指给她看:“这是京城。”

小冬点了点头。

安王的手往东南斜指,指出得有好远去:“这里就是原州。”

那离京城可真不近。

安王又在地图上指给她看河东在哪里,遂州又在哪里。

小冬赖在安王身边儿不走:“父亲,三皇子真要娶亲了吗?”

“嗯。”安王摸摸她的头:“男大当婚,自然该成家立业。”

古人总把成家放在立业前头,小冬想想自己上一世的那个时代,却是要倒过来,立业成家,没有业,哪个姑娘肯嫁啊。所以这里的人成亲总是很早,而现代的人却越来越晚。

安王现在还是风度翩翩美男子一枚,一点不像中年男人。他成亲也必然很早。

从安王那儿出来,小冬想了想,抬脚进了姚锦凤的院子。

姚锦凤难得的安静,正在做针线。大片大片的­色­彩艳丽的布散乱的铺了一床一地,小冬站在门口只觉得无处下脚。

“锦凤姐,你这是做什么呢?”

“做裙子。”

姚锦凤笑盈盈地把布朝边上踢了踢,空出一条细缝来给小冬走路:“我那一条穿不上了,再做一条。”

“怎么自己做?你说个样子,让针线上的人给你做也是一样啊。”

“不一样,”她把手里的针线放下:“别的东西都能让别人替做,这条裙子一定要自己做的。”

这么多的布,缝成一条裙子,而且极尽绚烂华丽。小冬进屋没一会儿,就觉得眼前有点缭乱发晕。颜­色­太艳,而且太多了,铺展得眼里没有别的。

她只是隐约有些担心,才特意来找姚锦凤。

可是她并没有一点忧­色­。

她和三皇子应该是真的没有关系。

小冬一确定了这一点,顿时觉得浑身轻松,开始有余裕打量这块做裙子的布料。

这料子小冬没见过,看织法和颜­色­,应该不是安王府里的东西。

“什么时候买的这块料子,真好看。”

其实,实在有点太艳了。除了姚锦凤这等美人,旁人要敢穿上这种裙子——那实在太有勇气太有牺牲­精­神了。

但好看是真好看。

也许每个女孩子都憧憬过有一件华丽的锦衣,披上它,犹如女王一般,享受众人艳羡惊叹的目光。

不过……咳,自己没长相没身段儿,锦衣不能乱披,披上锦衣也像只肥肥的大锦­鸡­,那就糟糕了。

小冬心情极好,就像埋在身边儿的定时炸弹成功拆除,真是看什么都觉得顺眼,哪怕是这颜­色­刺眼的布。她笑嘻嘻帮着姚锦凤挑线。姚锦凤的那手女红真是难见人,但是好在这布够艳,艳到人一看到眼就花,也就没那个­精­神继续查看阵脚粗不粗花绣得糙不糙了。

嗯,所谓一美遮百丑,到了衣裳上头,就是一艳遮百丑了。姚锦凤人本来就美,穿什么衣裳就是次要的,那衣裳上绣的花当然更不重要。

“锦凤姐。”

“嗯?”

“你想家吗?”

姚锦凤手里的活计停了一下:“想的,想我娘,想寨子里的人,那儿没有京城这么多好吃的,没有这么多富贵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小冬拈起一根线:“要不,我和父亲说,送你回去好吗?”

姚锦凤朝小冬笑笑:“好呀,我还真想回去看一看呢。”

可晚间胡氏便和小冬说:“姚姑娘……她还是不回去的好。”

小冬讶异:“为什么?”

胡氏将剔了籽的甜瓜递给她:“即使回,她也只能回遂州他父亲那里。她母亲其实早生了病……在她来京城后约摸半年就过世了,只是瞒着姚姑娘一个人。遂州姚家未必容得下她,她母亲一死,她族人那里只怕也没人收留她……说起来,姚姑娘也怪可怜的,两边都算是家,可是都回不去,都不拿她当自己族人看。”

“她……母亲过世了?”小冬差点咬着舌头,忙把甜瓜咽下去:“她自己还不知道这件事?”

“是啊。”胡氏轻声说:“这也是送她来的人的意思……可一直瞒着也不是办法。”

第六十三章 订亲-80

是啊,瞒着不好,可是要说出来,也很艰难。

小冬忽然想起一件事,姚锦凤来了不久后,秦烈送了一件东西来,说是老家捎来的,那条裙子,还有一把华丽的刀。当时曾经觉得奇怪,怎么会突然捎来这些东西。

那时候,姚锦凤的娘就已经不在了吧?所以那些一看就有些象征意义,应该好好保管的东西,才让人捎了来,交到了姚锦凤的手中。

嘴里的甜瓜好像也不那么甜了,带了酸涩的意味,难以下咽。

自己还跟她说送她回家去。

回哪个家呢?她母亲不在了,遂州她父亲那里,能算是她的家吗?

胡氏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她身边来,把小冬抱在怀里。

小冬靠在胡氏肩膀上,小声说:“胡妈妈,你别走。”

“不走。”胡氏轻声说:“我不走。”

旁人的不幸像是一面镜子,让小冬照见到自己现在有多么幸福。

她此后绝口不提松姚锦凤回家的事。

二皇子的婚事既然议定,下头就该议三皇子。皇后千挑万选也没有定下来,中间还病了一场,不知是不是思虑太过。她病的着实不轻,小冬也去探了一次病,四公主已经好几天没去集玉堂上课,守在皇后床前伺候,一张清秀的脸庞煎熬得瘦了一圈,整个人看起来如纸般单薄。

小冬本来对这几位公主是一直敬而远之的,经过前段时候立太子那会儿的折腾更是如此,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倒觉得她也不容易。

就算是亲生的,皇后让她做什么事她也得做。更何况她又不是亲生的,隔了一层肚皮,再亲也有限,她的生死前途荣辱都­操­在皇后手上。

说起来她比五公主六公主艰难多了,起码那两位是跟着亲娘生活,有风有雨,起码亲娘总会保护孩子,给她们遮风避雨。

没有亲娘的孩子一个人在宫里……活得太苦了。

四公主送她们出来时,小冬忍不住说了句:“四姐姐,你自己也多保重。”

四公主怔了一下,神情有些惊愕,也有些僵硬。她脸上那带着点谦恭意味的笑容仿佛已经长在了脸上抹不下去,所以小冬说过这句话之后,那笑容的面具仿佛要脱落一样,可是不过一瞬间,又戴了回去。

“妹妹慢走,有空常来寻我说话。”

小冬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她好久没来凤仪宫了,好像自从圣德太后迁出这里之后,就没怎么来过。许多颜­色­偏深偏重的装饰、帐幔都已经换去,改成了鲜亮而庄重的样子。但是即使这样,这里仍然有一股深重的暮气,小冬一点儿都不喜欢,快走了几步,要出门的时候,迎面遇上了三皇子。

小冬微微屈膝,三皇子却不愿意受她的礼,朝一边儿避了一避,还了一揖:“小冬妹妹这是从母后那儿来?”

“是,三哥哥快进去吧,皇后娘娘这会儿­精­神还好呢。”

三皇子这一两年长高了不少,眉宇间颇有几分英气勃勃,上一回打马球的时候,小冬也见识过他的马上功夫,算得上文武双全,年少有为。

也不知皇后究竟要给他寻一门什么样的好亲事才满意。

三皇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小冬已经快步走开了,三皇子在原地站了一站,带着人朝里走去。

皇后这病停停缓缓地养了近一个月方好,刚一好起来,就给三皇子将亲事定下了。

小冬不了解情况,不过有赵芷在,这丫头简直是个八面玲珑的小喇叭,什么消息都能打探得来。

“是吴家的长女,听说比三皇子大两岁呢。”

“哪个吴家?”

“开国侯,忠勇将军,洮州镇守吴先章啊。”

小冬对这些不怎么懂,不过似乎听安王和赵吕也提起来过这个人名。能让这父子俩提起的,必然不会是小人物。

“那,这位吴姑娘怎么没来上过学?我好像没有见过她。”

“她住洮州啊,听说三五岁就去了,一直没回来。”赵芷压低声音说:“听说这位吴姑娘不但端庄娴淑,博学多识,连兵法阵图什么的她也都会呢。皇后娘娘还曾经说,她比三皇子大两岁才好,稳重,正好可以收收他的­性­子。”

那可真了不起,皇后为了这个费尽心思,她挑的不仅仅是儿媳­妇­,她应该是用一个皇后的标准来衡量取舍的。

想必这位吴姑娘一定是相当优秀,堪当母仪天下的大任。

不过赵芷在意的不是这些,她小声说:“我听说这位吴姑娘相貌……好像不怎么样。”

“咦?你听谁说的?”

赵芷不在意地挥一挥手:“反正好几个人都这么说,听说她身量高,皮肤黑,手脚粗大……”

小冬忍着笑:“无稽之谈,多半是羡慕嫉妒人家要做皇子妃的人编排出来的。”

“空|­茓­不来风嘛,”赵芷说:“我觉得,这些话里有七分假,至少还有三分是真的。你想想,他爹就是有名的骁勇悍将,听说她娘也是将门之后,这生下的女儿,能秀气得了嘛。”

小冬扯一扯坐在旁边的沈蔷:“表姐,锦凤姐呢?”

沈蔷抬一抬下吧:“外头呢。”

小冬朝外看了一眼,姚锦凤斜斜靠在回廊下,手里撕扯着一朵百叶菊,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阳光西斜,照在她身上,给她的脸庞和全身都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她难得有如此安静的时候。

她看起来那样的美。

大概是发觉有人在看她,姚锦凤转过头来,朝她们挥了一挥手。

赵芷由衷地叹了口气:“我要是能长她这样漂亮该多好。”她扯扯自己的脸颊:“这辈子是不成啦,等下辈子吧。”

小冬再转头朝外看的时候,姚锦凤已经不在那儿了。

“咦?她去哪儿了?”

沈蔷也十分茫然。

就是一眼没瞧见,姚锦凤就不知走哪儿去了。

小冬觉得这些天她仿佛改了脾气,一心一意地做那条漂亮的裙子,做了这么久,终于是做好了,整整齐齐地叠了放在案上,也没见她穿。

第六十四章观星台

一连数日­阴­雨,酷夏的暑气全消,晚间更觉席凉,小冬把纱被垫在身上,半铺半盖着,脸颊贴在珍珠凉枕上,连在梦里都能感觉到一股不该此时到来的秋意。

下着雨哪儿也去不了,到处都湿乎乎潮漉漉的,她穿的衣裳胡氏特意烘过熨过,可是这和太阳晒­干­的还是不一样,况且外面­阴­雨,就算不­干­爽的衣裳穿到身上,没一会儿还是潮洇洇的贴在身上,让人心里总是觉得腻烦。

终于好不容易晴了一天,太阳热辣辣的照的人眼睛都睁不开,小冬在前面跑,红绫她们急急地在后头追:“郡主,可不要跌了。”

就算没跌倒,让太阳晒坏了也不行啊。

小冬皮肤­嫩­,平时被指甲轻轻蹭一下也是一道子红痕,晒伤又特别不易好。

沈蔷抿嘴笑,多日­阴­雨之后突然见到阳光,连她也觉得神清气爽恨不得大声喊几嗓子一抒胸臆。

不过看红绫她们这么为难,沈蔷还是乐意做好人。

她挽着小冬的手,笑眯眯地说:“对了,难得遇着晴天,你不是一直想去看观星台么?”

“对对,去观星台。”

这阳光太好了,逮住了得好好晒,把身上捂出来的潮霉气味儿都晒走。

长长的青石台阶通向高处,青石的边棱处已经被踏磨得光滑,在阳光下熠熠闪亮。

“这么高?”

“要夜观天象,可不得高嘛,以前观星台没建好的时候,最高的是仙游阁。后来观星台建好了,最高的就数不上那儿了。可是仙游阁好啊,下面就是玉华池,有风光。观星台这边就没什么好看得了。”

小冬倒没畏怯,握起拳给自己鼓了鼓劲儿。从庄子上回来以后她一直有坚持一定的活动量,爬爬观星台应该难不倒她。

沈蔷还指点她:“裙子撩起来点儿,别踩着了。”

红绫紧张的跟在两人身后,既不敢太近乐碍着事儿,也绝不敢多离一步,生怕小冬一脚踩滑。

好好儿的突然想来这观星台,回去后胡氏要知道了非得揪着她狠狠训斥一顿都是轻的。

小冬抬起头向上看,阳光耀眼。

她眯起眼,好像看到有人影闪过。

“上头有人吗?”

红绫右手遮挡着阳光朝上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什么。

“大概是钦天监的人吧,难得晴一天,他们也忙。”

这倒也是……钦天监的人也得预测天气什么的,还兼着什么夜观天象断卜凶吉一流的活儿,也不清闲。

要修建这样的观星台,需要庞大的财力物力和人力,在这种时代,也只有国家能做到。

“这个观星台,建了多久啊?”

红绫想了想:“这个我却不知道了,这台子比我的年纪可要大得多。”

爬到一半的时候,风已经显得比平地要大得多,吹得她们头发衣裙飘摆摇曳。小冬伸手抓住一旁的石栏,伸手抹了抹汗。

红绫提心吊胆的,劝阻说:“郡主,咱们下去吧。这么高的地方,万一跌了可怎么好。”

小冬朝下看了一眼,在下头看着觉得没什么,这一到了高处,也隐隐有些眼晕脚软。

可是都爬了一多半了,现在半途而废,岂不可惜?

她咬咬牙:“走吧。”

沈蔷也已经气喘吁吁了,从到京城来,她好像从来没走过这么多路爬这么高的石阶。

后头跟的两个长春宫的宫女也暗暗叫苦,可是在这种地方不上不下的,又不能伸手拉她抱她把她弄回去——其实一开始就不该让她到这儿来,谁想到这小郡主脾气这么倔非爬这观星台不可。

其中一个宫人较机灵,先说:“我去取些凉菜糕饼,再多唤两个人伺候郡主,即刻回来。”

另一个宫人反应比她慢一线,刚回过意来先前说话的那个宫女已经转身儿扶着栏杆朝下去了。

红绫和剩下的那个宫人一起在肚里骂一声:好­奸­滑!

被她先溜了。

不过红绫是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小冬一步的,即使想去喊人,她也走不开。

其实观星台虽然高,却并不算很陡,饶是如此,终于爬完最后一阶石磴上了台子顶,小冬也累得一ρi股坐了下来,只觉得气喘不够,一颗心砰砰的猛跳,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一样,头上都是汗,眼睛也发花。

看来她的锻炼运动量还是不够啊,有必要再想想别的招儿。兴许赵吕愿意教她套拳法之类的让她练一练?

红绫喘过两口气,摸了帕子给小冬擦汗。观星台定的风更大,红绫怕她坐在石阶边上有什么万一,轻声说:“郡主,咱们到那边儿去坐一会儿歇着吧。”

“好。”

小冬和沈蔷手挽手,互相扶着对方站起来。

太阳将她们渺小的影子投在地下,阳光炽烈,地面的颜­色­白的刺眼,漆黑的影子显得那样鲜明深沉。

沈蔷用手按着裙角,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身上出了许多喊,她能感觉到背上的汗珠在朝下淌,蜿蜒,缓慢。太阳晒得露在外面的肌肤都象是要起火一样,灼烫生疼。

“这儿也没人看守吗?”

“平时该有人看着的,不过轻易也没有人回来。”

小冬远远看见了矗立在石台上的浑天仪。

上一世,她没有机会去亲眼看到这个,只看过图片和模型。

她指指那边:“我想看那个。”

红绫弯下腰来,从荷包里抽了一根带子,把小冬被风吹的乱摆地头发束了一下:“好,咱们过去瞧瞧。”

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大风吹的,她的脸红通通地。

红绫朝旁边移了一步,替她挡着阳光。另一个宫人也很有眼­色­,朝一边站了站挡住风。

小冬站在浑天仪下面,手轻轻抚摸着铜柱出神。

从来没有哪个时候,这么清楚地体会到,自己是个古人了。

离上一世那个年代,已经太遥远。

远到,她永远也回去。

甚至快把那个时代的一切都淡忘了。

“郡主,咱们到那儿边坐一坐,歇会儿吧。”红绫估摸着那个叫人的也该把人叫来了,凉茶糕点也能带来。

小冬身上的衣裳也汗湿了,口­干­舌燥,看沈蔷被阳光­射­得眼睛都睁不开,一个劲儿的擦汗,有些歉然地说:“好,歇会儿吧,等接咱们的人来了就下去。”

离东边不远有块石碑,碑后面倒有一块儿­阴­影。小冬贴着石碑坐下来,沈蔷­干­脆往旁边侧了一步,坐在驮碑的石鼋的­阴­影里。

红绫照例护在小冬身边儿,拔下头上的梳子给小冬梳理头发,然后辩成辫子。刚把头绳系好,就听着细碎的脚步声响。

有人来了。

第六十五章遥远

从下面上来,应该瞧不见她们。

红绫这么想着,正要站起身来唤人,却听见了来人说话的声音。

“有什么话,非要到这里来说?”

“你说过陪我去山上玩,可是一直去不成。来这里一趟,也算登高了。”

一男一女的声音,小冬听到了,沈蔷也听到了。

男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女子的声音却十分清晰。

是姚锦凤。

小冬紧紧抓着沈蔷的手。两个人的手心里都湿漉漉的,也分不清是谁出的汗。

已经错过了出去的最好时机,几个人在­阴­影里,你望我,我望着你。

也去他们很快就走。

“听说你定了亲?”

小冬不知道,那个少年的脸上会有什么神情。

原来他们还是在一起。

小冬曾经好几回告诉自己,他们之间没什么,那一次自己看到的只是巧合。

然后她也相信了。

他们到底是怎么好上的呢?怎么来往的呢?

“我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你想好了吗?”

三皇子一直不出声,姚锦凤好象对着空气说话。

“咱们一起走,去遂州,回紫檀山。我带你去见我阿娘,她一定会喜欢你。咱们可以住在寨子里,也可以往南走,再往南,走三五天的路,就不是咱们大夏朝的地方了。那边的人叫婆夷国,你和我,还有我阿娘,咱们三个人一起过。我和阿娘可以织布,你身手这么好,打猎也能养家……”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甜蜜的意味,满怀着对幸福的憧憬。

小冬听着却觉得一阵心酸、

姚锦凤还不知道她的娘已经死了。

她已经回不到过去了,那不是从京城到遂州的距离,那距离很远,远到她永远也回不去了。

三皇子终于说了话:“我不会离开京城的。”

“可是,你家里给你定亲了。”

“对,我要娶亲了。”

“那……我呢?”她的声音有一点茫然:“你不娶我?”

“不,我能娶你,我只喜欢你。”三皇子抢着说:“这桩婚事只是为了拉拢她的父亲,还有西北一派的那些人,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等她嫁过来一两年,我就娶你,你和她一样做我的王妃,我们可以在一起!你等着我!”

姚锦凤慢吞吞地问:“你让我……给你当妾?”

“可你不娶我。你喜欢的是我吗?”

三皇子焦躁起来:“我是皇子!我的婚事自己是做不了主的。”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是啊,小立也在心里问。

姚锦凤不懂,三皇子难道也不懂吗?

既然他做不了自己的主,又为什么一开始要招惹姚锦凤?

只是图她活泼美貌吗?

姚锦凤她长在山里,她也许总觉得自己到京城来不过是一场梦般,梦醒了,她还会灰山里去。她对京城的一切没有归属感。

三皇子有些狼狈:“我……”

“是你让罗家的兄弟给我送东西,也是你让人约我见面,你说你喜欢我,会对我好……”

“你说的话,都不算数?”

小冬觉得心里一阵凉。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男人的甜言蜜语吧?

姚锦凤倘若是汉家女儿,从小不是在外族的山中长大,她一定会明白这一点的。

也许她周围的人都淳朴率直,没有人骗过她。

可是离开紫檀山,她就是遭遇了两次欺骗。

一次是她母亲让她来京城。

一次是三皇子说要和她好。

“你和你娘……”她顿了一下,改口说:“和皇后娘娘说了,你和我的事情吗?是不是皇后娘娘不答应?我们一起求求她……”

三皇子又不出声了。

他应该是根本没有去说吧。

他们都没出声,那种静默的难堪让她们几个在石碑后的局外人都觉得坐立难安。

“你和我走吧,咱们离开京城,好不好?”

她又一次提起了这句话,这一次的语气没有一开始的时候那样平静,带着哀恳地意味。

“咱们一起走……”

“我不能和你走,我不会离开京城。”他语气生硬:“我是我母后唯一的儿子,我也是父皇的儿子,我是皇子,我哪儿都不会去。”

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生硬了,他放软了声音说:“你不要这么别扭。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将来咱们一定会在一块儿,我只宠你一个,别的女人我看都不会看一眼……”

“你把我的东西,还我吧。”

“锦凤?”三皇子声音微微拔高:“你不要再这么固执了,我……”

她只是重复:“你把我的东西还我。”

小冬忍不住,她悄悄探出一点头,不顾红绫紧迫焦急的神­色­,往外看。

三皇子缓缓从袖中摸出什么,被姚锦凤夹手抢了过去。

“锦凤。”

“你骗我,”她声音平静:“我不知道你以前那些话是骗我的,还是现在这些话是骗我的,总之有一样是假的,可能两样都是假的。”

“不是的,我是真……”

一切发生得极快,快得小冬都没有看清她的动作。利刃刺入人的身体时,发出一声极短暂的沉闷的声响。

三皇子僵在了那里,姚锦凤也维持着那个将刀刺出的动作没有动。

她手里那把镶着宝石的刀鞘掉在了两人之间的地下,发出一声轻响。

那一瞬间好像风声也凝固了。

小冬死死攥着拳头,她想喊,可喊不出声来。

姚锦凤松开了手,三皇子一只手抬了起来,他似乎也很无措,仿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只手好象想去拉住姚锦凤,又象是想去触碰一下Сhā在他胸口的那把刀。

姚锦凤看着自己的手,好象一时间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自己的刀怎么就Сhā在了人的身上一样。

三皇子超前迈了半步:“锦凤……”

他站立不稳,身体摇了一摇,朝一边歪倒下去。

姚锦凤她象是忽然间明白过来什么,朝后退了两步,小冬觉得她会不会想要逃走。可是她又停住了,朝前走了两步,反而把他扶了起来。

三皇子还没有失去意识,他推了她一下:“你快走。”

“不不,你……你怎么样?”

“你快点儿走……”

姚锦凤看着他,又看着Сhā在他身上的刀子。

忽然间凌乱匆忙的脚步声想起来,不止一个人。

小冬扶着石碑,不这样做,她觉得自己可能也没有力气支撑身体的平衡。

刚才要去取茶点唤人的宫人已经回来了,她身后还跟者几名内侍。

小冬仿佛听见惊呼声。

那声音长长的,显得那么遥远,那么凄厉。

第六十六章等待

小冬昏昏沉沉的,身体明明困倦之极,可是­精­神却意外地亢奋,即使闭上眼,也睡不着。

门忽然哗啦一响,小冬像受惊的兔子般跳了起来。

门一开,安王大步走了进来。

“爹爹!”

小冬一头扎进安王怀里。

安王将她用力抱了一抱,松开手来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过。

“我没事……”小冬咽了一下唾沫,就是从那时候到现在,没喝水也没吃东西。刚才一直不觉得,现在一见安王,好像腿软得连站都站不住了。

安王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就朝外走,守在门前的侍卫纷纷让避。

小冬伸开手搂住安王的脖子小声说:“父亲,锦凤姐呢?”

安王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停。

“锦凤姐不是有意的。”小冬将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人比她再清楚了:“锦凤姐可以用棋子打落枝头的花,她要是存心想害三皇子,一定会刺要害的。”

都杀过狼的,存心想杀人的话,也应该会刺得更深。

不,小冬知道现在她说什么用处也不大。

关键不是她怎么说,姚锦凤怎么说,而是……

“三皇子怎么样?”

安王抱着她停了下来,小冬听到殿内有人说话。

是皇后的声音。

“让我稍安勿躁?我的儿子现在躺在里面生死不知,你让我稍安勿躁?”

“正因为他还没醒,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都不清楚,你现在要做什么,不嫌太早?”

小冬从来没听过皇帝这样的声音,一点温度都没有。

皇后哭泣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悲楚愤懑:“这还用再问?”

“人命关天,自然要问个清楚。”

“皇上……”皇后的声音也冰冷起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天不要说杀人的是她姚青媛的侄女儿,就算是姚青媛的亲生女儿,也得要依律处理,不容徇私。”

小冬眼角边的血管微微一跳。

这事儿怎么扯上了母亲?

她转头看安王的表情,安王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似乎里面的人说了什么与他并无­干­系。

“你住口,出去。”

门忽然从里面开了,皇后走了出来,她双目通红,形容憔悴,扫过来的目光又狠又厉像锥子一样,小冬本能地朝安王怀里一所,避开她的目光。

皇后一句话也没说,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一个宫人急步走来,安王把小冬放下,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你先回去。”

那个宫人正是圣慈太后身边的采姑。她朝安王屈膝行礼,牵着小冬的手快步朝外走。

小冬不由自主地跟上,匆忙回头看了一眼,安王走进殿去,殿门重又合了起来。

三皇子还活着吗?姚锦凤呢?

还有,沈蔷在哪儿?红绫又在哪儿?

采姑拉着她走得极快,路上也有人想上前盘问,采姑伸出手亮了一块牌子,那些人就只能退到一旁。

东门外头,远远的赵吕已经迎了上来。采姑将小冬交给赵吕,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世子与郡主请尽快回府。”

赵吕匆匆点了下头:“多谢。”

采姑不再多说,转身进了宫门,赵吕把小冬抱上马车,外面一声鞭响,马车朝前驶了出去,比平时的速度快了许多。

“妹妹,你没事儿吧?”

小冬摇摇头,指指车壁格子里放的茶壶。赵吕会意,急忙提了壶往里倒水。车身摇晃,他倒得又急,茶水洒了出来,泼湿了他的衣襟。

小冬等不及了,接过壶对着壶嘴儿咕咚咕咚灌了一气,放下壶来喘了口气,抹抹­唇­边的水。赵吕攥起袖子替她擦脸,拢头发。小冬的衣裳皱巴巴揉成了一团,赵吕心疼焦虑,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

小冬歇了一刻,低声说:“我们今天去观星台,锦凤姐和三皇子也来了。

他们争吵……我看见锦凤姐情急,刺伤了三皇子”

赵吕倒抽了口冷气。

他只知道是出了事,但到底是什么事安王并没有和他详细说明。

竟然……

“你没受伤吧?”

“没有。”

小冬定一定神,她一直有些浑浑噩噩,心里像是填满了乱麻。

“从观星台下来,我就被人带了去,一直待在一间屋子里,刚才父亲将我接出来,又交给采姑姐姐送我到宫门口——父亲去见皇上了。”

后头的事情她都不知道了,三皇子被人抬走,姚锦凤被人押走了,沈蔷和红绫她们也不知在哪儿——

小冬听到格格的声响,她等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自己的牙关在格格作响。

她闭紧嘴咬住了牙,可是手也跟着颤抖起来,全身冰凉。

赵吕将她紧紧抱住,催了外面一声:“再快些。”

赶车人答应了一声,甩了个响鞭,马车果然又快了。

小冬模模糊糊地,只觉得心里酸得很,连带着眼眶和鼻头都酸得不行。

不要哭,不能哭。要镇静……

哭解决不了问题。

她忽然想起来,赶车人的声音,怎么……

不是平时的老张,好像是,秦烈?

“世子,下车吧。”

赵吕答应了一声,车窗撩起,小冬微微抬起头,果然看见了软巾下面正是秦烈的脸。

赵吕跳下车,回过手来将小冬也抱了下来。

胡氏领着人迎了上来,什么也没问,先替小冬更衣洗脸重新梳头。

热水淋在身上,小冬给激了一下,在热气腾腾的大木桶中打了个哆嗦。

胡氏忙问:“水烫吗?”

“不……没事儿。”小冬声音沙哑:“胡妈妈,我饿了。”

胡氏眼一热,急忙抬袖掩住:“好好,都准备好了。”

满满一桌吃的,赵吕给小冬夹了个丸子,不忘嘱咐:“妹妹慢些吃。”

小冬塞了一嘴食物,碗里还堆得高高的。

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饿过。

秦烈在一旁静静看着,一直没作声。

小冬喝下最后一口汤,放下了碗,将白天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赵吕一直神­色­平静,直到小冬说到姚锦凤拔刀刺了三皇子,他的眉梢才微微跳了一下。

不知怎么,小冬觉得这一刻的赵吕,很像安王。

“哥,你说……锦凤姐,会怎么样?还有,沈表姐,红绫她们……她们会怎么样?”

第六十七章安神-100

赵吕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有父亲在,你不用担心。”顿了一会他又补了一句:“妹妹早些歇着。我在外边儿,你睡着了我再走。”

天晴了半晌,现在又­阴­了下来。

小冬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心事重重堆积在心头,眼前不停的回闪出姚锦凤拔刀刺三皇子那一幕。

窗上电光一闪,接着响起了雷声。

安王还没有回来……

她翻了两个身儿,帐子外面胡氏小声问:“郡主?”

小冬嗯了一声。

“郡主不要多想,闭着眼数几个数,就睡着了。”

小冬又嗯了一声,在心里慢慢数,一,二,三……就像今天攀的观星台的石阶,一阶一阶的。

不不,不想那个,再数。一二三,三……偏偏她牵挂着三个人都没有着落,姚锦凤、沈蔷还有红绫。

她怎么都睡不着。

胡氏只当小冬今天受了惊吓,又吃了许多苦头,小孩子心里慌。

赵吕还没有走,听着里屋的动静,忍不住就起身进来。

胡氏撩起帐子,小冬已经坐起身来,拍拍榻边的位置:“哥哥坐。”

她越显得懂事,赵吕心里越觉得难过。他打起­精­神,说:“妹妹要睡不着,我给你念一段书吧。”

小冬点点头。

赵吕让人去取了一册书来,翻开来从头读起。

赵吕声音清朗,现在刻意放得柔和:“……十一日,是日立春,天­色­开霁……”

晓东头枕在他腿上,阖眼静静地听。

秦烈站在门外,听着小冬问了句:“哥,写书这人走过这么些地方,盘缠够不够?”

赵吕轻声说:“想来俭省着些,该是够用的。”

小冬的思路总和常人有点儿不一样,小小的脑袋里好像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

秦烈定定神,招呼了一声:“胡妈妈。”

胡氏轻声问:“秦少爷有什么吩咐?”

秦烈将手里的托盘递给她,里头有一只菊纹玉盖碗:“这是安神茶……劳胡妈妈端进去给小冬,喝了这个,准保一夜安睡。”

胡氏犹豫了下:“这茶……苦不苦?”

她不放心也是应该的,秦烈解释了里头放的两味药,又说:“还配了梅­肉­,红果,赤砂糖在里头,甜丝丝的,容易入口,对人也没别的妨碍。”

胡氏放下心来,点头说:“有劳秦少爷费心。我原也让人备了,只是刚才……”端了去小冬只喝了一口,那茶味道实在不好,小冬也喝不下去。

胡氏端了安神茶进去,秦烈站在那儿听着。屋里头小冬问了声:“这是什么?”

“是秦少爷让给郡主送的茶,润两口吧。”

过了一刻胡氏出来,碗里的茶果然已经都喝了。赵吕念书的声音又响起来,胡氏低声说:“时候不早,下雨也凉,秦少爷早些回去歇着吧。”

“我等世子。”

雨水似断线的琉璃珠子一般从檐前落下,淅淅沥沥的越下越紧,秦烈靠着栏杆出神,远远地听着天交三更,屋里赵吕的声音渐渐变缓变低,终于停了下来。过了片刻,赵吕出来了,看见秦烈站在回廊上,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睡了?”

“嗯。”

赵吕望着黑沉沉的雨幕出了一会儿神:“还没有消息?”

“是,王爷没回来,也没有派人传话。”

赵吕点了点头:“走吧……但愿这雨早点停。”

这一夜长得很,小冬觉得自己睡了很久,模模糊糊听着外间细语隅隅。她没有睁眼,就这么侧着耳朵听。

“宫里的消息……三皇子习练骑­射­时不慎被流矢所伤……”

“可还有说别的吗?”

“没有。来传话的人交代了……”下面的声音又是一片模糊,小冬掀开帐子下床,赤着脚走到门边去听。

“让世子和郡主哪儿也别去,什么人来也不要理会,一切等王爷回来做主。”

胡氏答应着,叹了口气,恨恨地说:“我就看那丫头不安分,终究是惹了大祸,还累及旁人……”

“妈妈且忙着,我先到前头去。”

“好,你去吧。”

宫里放出的说法是三皇子意外受伤?

小冬马上明白过来,当然了……这是应该的。不管搁着什么地方,名声都是第一要紧的。尤其二皇子三皇子现在都定下了亲事,这会儿更加不能闹出什么丑闻来。

那么,三皇子没有……死?

小冬拼命回想昨天看到的情景,姚锦凤那一刀到底刺了多深,具体位置是哪一处。可她当时吓坏了,又离得远,姚锦凤那把短刀应该还有大半截露在外头,刺的不深。至于位置——她实在想不起来。

三皇子要是没有死,那姚锦凤一时应该也不会有事吧?还有沈蔷和红绫她们……她们根本和这事儿毫无关联,只是因为事情这样不巧,偏偏就赶上了,所以才被牵连进去。

不知道她们现在怎样,有没有受苦,有没有吃的喝的……

安王昨天能把她带出来,已经很不容易,恐怕还有圣慈太后的助力。昨天采姑拿的牌子,应该就是圣慈太后给的吧?

“郡主?”

红英看见她赤脚站在那里,吃了一惊:“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站在这里?”

“刚醒……”

雨一直下着,整天都没有停。小冬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如此让人觉得煎熬。

赵吕一定也焦虑不安,可是他已经学会了掩饰情绪,不动声­色­地和小冬说话,指导她写字描红。

“诶,这一笔,要顺势带过来,不要拐得这样生硬。”赵吕握着小冬的手,慢慢转圈:“看,这样就好看多了吧?”

小冬点点头,自己又照着样儿写了一个。

“对,就是这样。”

外头有人传报了一声:“世子,郡主,王爷回府了,让郡主和世子去书房。”

赵吕肩膀一动,随即又镇静下来,说:“知道了,这就过去。”

他起来还理了一理袖子衣襟,小冬恨不得一溜快跑去见安王,可想归想,赵吕拉着她的手,她也只能耐着­性­子一步一步跟着走。

“父亲。”

安王转头看看他们,点了点头。小厮替安王系好腰间围带,躬身退了下去。

安王先说:“三皇子已经醒了,并无­性­命之忧。”

小冬顿时长长松了口气,直想在心里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神仙佛陀都­干­些一遍。三皇子不死就好,不死的话这就只是个受伤事件,要是一死,那就成了杀人事件,­性­质全然不同。

她就说嘛,姚锦凤那时一定是失误失手,绝不是存心想杀人,要不然刀子那么锋利,怎么刺不死人呢。

第六十八章红绫袄

三皇子醒了,他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过姚锦凤一个字。

这件事开始得这样突然,结束得无声无息。

仿佛世上从来没有姚锦凤这个人存在过一样,没有人再提起她,也没有人提起三皇子这次意外受伤。

小冬也没再见过她。

她只听安王说,姚锦凤没有死。

她怎么样了,去了哪里,小冬不知道。

安王府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姚锦凤不在,沈蔷被送回了河东,连秦烈都离开了。小冬甚至不知道他是哪一天走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走。也许是为了避祸,也许是为了别的原因。

可是他……连一句道别也没有说。

第二年秋天,二皇子成亲,出宫分府,他的宅邸也在安乐坊。前朝这个地方曾经被叫做十王宅,现在住的也多半是宗室贵戚。

隔了半年,三皇子成亲。

他成亲那天小冬也去了,到处都是喧天匝地的红­色­,红绸,红灯,红衣,红毯……还有炸开的鞭炮碎屑,飘飘扬扬落了一地。

鞭炮乍响时的声响让人有种无处躲藏的激烈,小冬捂着耳朵,转过头不去看。

再长的鞭炮也有放完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儿,新人用一条红绸带牵引着,踏着一地狼藉进门。

三皇子看起来,和小冬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太不像了。

那时候是个俊秀而英武的少年。

他又长高了些,也瘦了,脸部的线条显得凌厉而刚硬。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像个成年男人了。他脸上带着笑,也许是一直维持着,所以笑容有点僵硬似的。

赵吕斜着伸过手来拉着小冬,怕人把她给挤倒了。

“妹妹,这儿也没什么好看的,来。”

小冬跟着他穿过人丛,赵芷她们几个笑嘻嘻地,穿着鲜亮衣裳,粉状艳饰地挤在一块儿。赵吕把小冬领了来,赵芷迎上来说:“吕哥哥?刚才一直没见你,我还以为你今天没有来呢。”

“我刚才陪同三皇子迎亲了。”

“怪不得呢,你可是天底下第一好兄长,若是一时不见,必有缘故。”赵芷拉着小冬:“走走,咱们去后头看看。我倒要瞧瞧新娘子是怎么个模样儿,瞧瞧今天这个排场,嘻嘻……”

赵芷一点儿都不掩饰她的眼红。

生为赵氏女,她们无疑是值得骄傲的一群甜家娇女,论身份,旁人怎么也不能与之相比,看其他那些同龄的玩伴都是俯视的。

但她们总有出嫁的一天,到那时候,她们身上的光环就会自然地被抹消去,虽然还是赵氏后裔,可是已经成了旁人家的­妇­人。

而一个民间女子,嫁进皇室中来,那身份立刻水涨船高,马上就不同了。以前俯视的对象,变作需要仰视的人物,这让公主郡主们怎么都不能心理平衡的。昨天她还会向你屈膝问安,明天你就需要反过来朝她示好——

也许天下间所有的小姑子们对待嫁进来的嫂子都有一种敌视。

她们在这里出生长大,这里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地位,房舍,花园,衣裳,首饰,仆从,旁人的奉承恭敬……而嫂子,就是来鸠占鹊巢的,自己拥有的一切都变成归她所有,她才是这块属地的当家主母,自己却会变成外姓之人。

一群姑娘嘻嘻哈哈地互相打趣,其中不乏心中泛酸的人,也许是想拖着旁人和自己一起难受,就有人问小冬:“你家哥哥过两年也要议亲了吧?到时候他可就顾着媳­妇­儿顾不上妹妹了。”

小冬只装听不见,倒是赵芷替她伶牙俐齿的回击:“是啊,你家已经有三位嫂子了,这些事儿我们可都没有你清楚。”她拉着小冬:“咱们去看看新娘子的样子吧,前边刚拜完堂,后头该热闹了。”

小冬也有些好奇。

至于好奇的原因……她也说不清楚。

也许她是替姚锦凤抱不平?但三皇子也为了他的年少轻狂付出了代价。

也许他就是纯粹对吴氏这位将门千金好奇。

之前她的周围仿佛没有什么喜事——也许是有,只是她没有见识到。一来年纪小,二来她三年母孝未满。

二皇子成亲时她也没有看成,想不到在这个世上,她亲眼目睹和参与的,就是三皇子的喜事。

到处都是红­色­,红得刺眼。看得太久了,除了视觉疲劳没有别的感觉。

连她的身上,也穿了一件红衣裳,头上还戴了金珠和红­色­的绒花。

她不想戴的,可是胡氏却说:“旁日不戴可以,今天是喜事,怎么能不戴?”

可是在小冬内心深处,却隐隐觉得,哪一天戴都可以,偏偏就是今天,她不想戴。

这似乎是她头一次穿这样鲜艳的衣裳。以前一直都是素素的淡雅的,哪怕过年也没穿过红袄。

新房里挤满了人,多是一些平辈,还有不知道谁家的小孩子钻来挤去,又笑又闹,兜里揣着的糖果,糕饼,小玩意儿,红纸什么的洒得到处都是。

赵芷的目光在新娘全身上下溜了个遍,新娘个头儿的确不矮,看着肩膀也不窄。至于手脚大不大……手拢在袖中看不见,裙子下面也没露出鞋来让她细探究竟。

赵芷硬拉着小冬挤到前头,喜娘利索地说着一串一串的吉利话,将一杆缠着红绸的镶金缀彩秤递给了三皇子。

一屋子顿时鼓噪起来。

“快挑快挑!”

“看新娘子喽!”

三皇子接过喜秤,似乎有片刻失神,站在那里一动没动。不过那时间很短,他超前半步,微微俯下身,将新娘的红盖头挑了起来。

赵芷不由得大失所望。

不是说新娘长得和她预期的差得太远,而是她根本看不清楚新娘的模样。新娘的脸涂得瓷白,两腮点着团红,嘴­唇­只用圆杆点出了上下各一点点红来,不管是天仙美女还是无盐夜叉,这种千人一面的妆画出来,通通不辨美丑了。

小冬也很是意外,她还是头次看到新娘的妆,那­唇­上点的红……要说是樱桃小口,那樱桃都得哭,说是红豆小口还差不多。

看热闹的人静了一静,接着在有心人的带领下,大家的夸赞滔滔不绝而来,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佳偶天成,还有人夸新娘贞静娴淑。哪贞静了?就因为她坐着不动?天底下做新娘子的,这会儿都不能动弹,那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贞静娴淑了?

赵芷失望了,和小冬从屋里出来。那屋里挤了这么多人气味儿可真不好闻。

“这什么也看不出来嘛。”赵志摸摸自己的脸,“难道人人都得弄成那个样儿?”

“也许是吧。”

小冬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喜气。

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三皇子牵绸带领新娘进门,一直到刚才挑起盖头,小冬的胸口都被什么东西压住,沉甸甸的。

这会儿从屋里出来,她却仿佛明白了。

她觉得……自己来参加的,仿佛并不是一场婚礼。

而是一场葬礼。

有什么东西,已经结束掉,掩埋去了。

单稚,天真,浪漫,爱情……这些可爱的宝贵的东西也许早就已经被捆绑住,但是今天,才一刀刺下,流出来漫无边际的红­色­。

小冬抬起头来,宫墙上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天空。

第二卷第一章寿辰

若说没有人看上赵吕,那是不可能的。

就算没法儿嫁给他当世子妃,可是能当个夫人,当个妾,也是极有诱惑力的。所以赵吕经常遇着有宫人经过他身边“失手”落了块帕子,或是某某家寿宴上花园里总有姑娘和他“不期而遇”,一来二去,时间一久小冬也咂摸出味儿来,赶情儿自家这个傻哥哥,在旁人眼中真是一块大大的糕饼,口水流了三尺长,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了。

也是,就算摘开门第不说,安王府人事只能这么简单了。没有安王妃,赵吕又没有兄弟,只有小冬一个妹妹,将来一嫁出去也没她什么事儿了,这偌大的王府,岂不就是赵吕将来的老婆一人天下了?这样的好事儿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啊!如果小冬不是赵吕的妹妹,只怕也要认为这个温文聪敏气度不凡毫无纨绔习气的傻哥哥是天字第一号结婚好对象。

就算小冬没什么恋兄情结,也不得不承认,她想起未来的嫂子时,心里是有那么点酸溜溜的。

也许天底下做人妹妹的,看嫂子总会有那么点儿不顺眼吧。自家哥哥如宝似玉,嫂子么,无论再好也总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之处,配自家哥哥总是她高攀了才对。

啊,不知不觉间,赵吕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郎了。

小冬忍不住要猜测,哥哥也到了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啦,他心目中未来妻子,是个什么样?什么样的长相,什么样的­性­情?至于出身门第,小冬倒没多想过。赵吕不是那种醉心权势的人。安王也绝不拘泥古板,只要身家清白,哪怕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赵吕只要想娶,安王也不会反对。

自家父亲哥哥是什么­性­格,小冬还是有把握的。

至于小冬自己,她倒是觉得自己年纪还早着呢,远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据说——

也不算是据说,即使是在学堂里,也有女孩子有意无意和她亲近,时不时说起家中有兄长如何如何之类的。

唉,这种事要是搁在现代,那是不折不扣的早恋苗子,要一早打压掐灭。

未嫁的姑娘是金,嫁了人立马变成得伺候公婆姑嫂叔伯的­妇­人,比铁块还不如,小冬才不想让自己一贬数级去给别人做牛做马。

嫁人真有那么好么?不嫁人又能怎么样?真是遇人不淑,她还不如在家赖一辈子呢。

五月十八,是圣慈太后五十寿辰。

小冬的寿礼是自己亲手绣的袍服一件,太后接了礼极是欢喜,就将身上那件金锦绣凤袍脱了将这件试穿上身,身边的人哪个不懂得凑趣?等太后一穿好,殿中人一起称赞:“好巧的手艺,再合身儿也没有了。”

那是,小冬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拿着圣慈太后身上现穿的衣裳比量尺寸,还有一帮女红高手保驾护航,再做得不合身那可以去找块豆腐以头撞之了。

采姑端了一盘点心:“太后和郡主垫几块儿吧,今天宴怕是要开得迟。”

小冬老实不客气捏了几块,采姑还贴心地给给她一个绸包,大小适中,可以笼在袖中,里头不用问肯定也装着糕饼点心,必要时可以拿出几块儿来充饥。

事实证明采姑的话是很有道理的。

先是皇帝领皇子和宗室亲王郡王们向太后拜寿行礼,安王和赵吕也在这一批里头。接着皇后领嫔妃公主郡主命­妇­们又是一拨。然后是在京四品以上朝臣;还有内侍头领、大太监周合青领宫中各司局统领太监少监,接着女官头领带各宫掌事女官……女官的头领小冬认得,正是当年她第一回进宫时在凤仪宫见过的那位高女官。

小冬有些纳闷,这位高女官当初在凤仪宫行走听差,应该是圣德太后的心腹吧?按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圣德太后倒了,她肯定也跟着失势才对,怎么现在还这样风光无限?

这会儿天气正热,人人都穿着几层厚的衣服,小冬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她自己已经汗流浃背了。好在早上来的时候没让给她上粉,要不然这粉要是让汗冲出几道沟来,那哪还能看啊。

开宴果然晚了,小冬那个包里的糕饼已经吃了两块儿,还分了两块儿给赵芷。其他人没和她要,即使要……其实她也不敢随便给。

在宫里头,不是信任的人给的吃食,最好别接。同样,也不能轻易给旁人。

七公主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了她们身边儿,眨巴着眼睛看着她们。

小冬朝她微微一笑。

七公主虽然五岁多了,不过却刚有桌子高,皮肤细白,大大的眼睛。

她的母亲是并不受宠的一位美人,据说常年多病,七公主看起来也有些瘦瘦的,她看着赵芷她们这一席上摆着葡萄,看样是想吃,却不敢说,手指头勾着袖口。

这是进贡的葡萄,每席上摆的都不多,小冬她们席上也只有一串,葡萄粒大,一串上十来颗,紫莹莹的,带着水珠,看着很馋人。

赵芷笑着说:“七妹妹,你想吃这个?”

其实她自己也很想吃,今年这葡萄她还没吃过呢。

可是看着七公主的样子,觉得这孩子挺……

赵芷有些犹豫,不过看看小冬,小冬也不是个馋嘴的人,应该不会不舍得一串葡萄的。

她把葡萄拿了给七公主。

七公主接了葡萄,她生得很瘦小,手指也细弱。小冬想了想自己四五岁的时候——她那时候是多高?是什么样子?肯定不是七公主那样。她记得自己的手,胖胖软软的,赵吕最喜欢捏她的手,嗯,安王好象也喜欢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

七公主拿了葡萄也没有吃,而且还待在她们身边不走。

小冬朝后看看,不知道她原来被安排坐在哪儿,应该是和六公主她们同席。

赵芷说:“天这么热别让她跑啦,在这儿坐会儿吧。”

皇帝皇后轮流为太后上酒,笙管声起,一片和乐安祥之声,舞伎们纱袖飞旋,象一片片轻盈的彩­色­的云雾。

第二章七公主

小冬又见着了秦女,她穿着一件大红纱衣,亭亭玉立站在莲花型的台子上。

她早已经是教坊歌伎中最拔尖的一个,今天唱的是欢快吉庆的曲子,秦女的歌喉清澈甜美,在闷热的大殿之中听起来,象是潺潺流淌的泉水一样。令人觉得暑热顿消。

说实在的小冬见过她好些次,可是没有一次能仔细看清她长什么样。

其实她的长相并不重要,她最美的地方是她的声音。

赵芷托着腮,听得一脸陶醉,一直到秦女献完唱退下去之后,她还是一脸神往。

“真好听。”

“嗯。”小冬一转头倒是吃了一惊,那串葡萄已经只剩下了梗子,上头的葡萄都已经吃光了。可是,葡萄皮和葡萄籽呢?桌上没有,地下也没有。

难道七公主没吐皮也没吐籽,一起都吃掉了?

这孩子总不会以前没吃过葡萄吧?

啊,不,等等。

小冬想起自己以前吃葡萄的待遇,都是由胡氏或者丫鬟洗净手剥了皮用银签掏了籽才给她吃的。是不是因为没人给七公主剥皮,所以这姑娘就连皮吃了?

也许是这样。

场上的歌舞一点儿也吸引不了她,七公主的注意力全在桌上果品菜肴上面。

不过她只看,自己并不动手。

小冬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孩子怕是饿坏了,但是平时肯定都是|­乳­母宫人伺候着的饭来张口的,自己才不会动手去碰碗碟杯筷。

话说,七公主的母亲就算是身份不够或是病着不能来,她的|­乳­母没有一起跟来吗?

小冬往后瞅,宫人倒是有不少侍立在侧的,女官也有,不过没看到有象七公主|­乳­母的人。

不过小冬这么一张望。倒是有个别人过来了。

是采姑。

如今采姑是很有体面的,满后宫里头没有谁愿意得罪她。采姑人也大方宽厚,小冬这么张望,没望着别人,把她给望过来了。

“郡主,可是缺什么?还是想吃什么?”

六公主坐在那边席上,已经朝这儿看了。

小冬小声问:“七公主跑我们这里来了,她|­乳­母不知去了哪儿,难道没跟着伺候么?”

采姑应一声:“我这就让人去传。”一边招手唤过一个看起来老成稳重的宫人来先服侍七公主。

赵芷小声跟小冬咬耳朵:“我说,你比她还小的时候都入学了,她这么大了还没人提上学的事儿?”

亲娘不受宠,好事儿全轮不上呗。

吃的扣点,穿的扣点,用的扣一点……一层层扣下来,只怕剩不下多少了。

不过小冬还是觉得七公主安静的过了头,这个年纪的孩子就算畏生,也不会这么半天既不动也不出声吧?

过了半晌,一个宫人从屏风后头绕了过来,先朝小冬和赵芷行礼,然后才说:“奴婢是采薇宫的宫女。”

七公主也看到了她,她小心翼翼拉着七公主走了。

赵芷一方面大方,一方面也小气。

“葡萄全让她吃了,还一句谢都没说。”

“她是小孩子嘛。”

赵芷看看前后,凑过来:“我听人说……”下半句话低得差点听不到:“七公主有点傻……”

小冬诧异:“什么人说的?”

“总有人偷偷的说啊。”

小冬也觉得自己这话问的有点傻。

赵芷的消息一向灵通,她家姐妹兄弟妯娌一大堆,大家天天闲着没事做能怎么办?肯定就是说闲话,家长里短是是非非的打发时辰。

这么一说小冬也觉得有点儿象,七公主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而且……

而且她的眼神,有点呆滞。

小孩子就算喜欢吃东西,看到华丽的歌舞,也会抬抬眼转移一下注意力吧?

七公主好象一直低着头的。

真是那样,现在还小,能混过去。将来她长大了怎么办哪?

“我去更衣,你去不去?”

“好,一块儿去。”

她们洗手的间隙赵芷小声说:“你看见五公主献的寿礼没有?”

小冬只远远看了一眼,好象是一樽玉雕观音像。

“我瞅空看了眼,乖乖,好­精­致的观音。是白玉的,可是在脸颊的手指处白里透出一股粉来。而且,那玉净瓶里Сhā的柳枝,巧了,偏是绿莹莹的。”

“净瓶柳枝也是一整块里头的?”

“是啊。”

那可真难得。

赵芷撇撇嘴:“明贵妃真是大手面。”

小冬笑了:“这当然了,亲娘有好东西,不给自己闺女还给谁啊?”

赵芷有句话含在嘴里没说。

明贵妃长得又美又会做人,五公主也是美丽聪慧,可惜她就是没一个儿子。前年本来怀上了一个,可是莫名的又掉了,当时还牵连了十几个宫人内侍丢了­性­命。

殿里热,两人索­性­在芙蓉花后面的亭子上坐着歇息,正好吹来一阵凉风,赵芷伸了个懒腰:“殿里太闷啦,这么多人,穿着那么厚坐得直直的,好生受罪。”

小冬笑了:“可是有人想受这份儿罪还赶不上呢。”

“这倒是。”

身份不够的进不来。

“听说明贵妃给五公主准备那樽玉观音,花了这个数呢。”赵芷伸出五个指头比了比。

“你又听谁说的?”

“我二哥说的。听说明贵妃原先预备的好象是一个寿比南山的盆景儿,可是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又换成这个观音像的。这个还是临时预备的,从京城最大的那家四海聚宝买的。”

她听说的消息就是多。

小冬前一世家里人口也简单,这一世一样,一家就三口,实在体会不出家里有满院子的女人一起叽叽喳喳说闲话的场景……

嗯,有点羡慕。

家里有这么多的人……

小冬微微出神,赵芷忽然拉了她一把,小冬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她扯着一起蹲了下来。

“怎么了?”

赵芷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指指前方不远的地方。

小冬转头去看,可是她只看到有两个内侍将一个人迅速拖过了墙角,不知去了哪里。

宫里这种事不少,有很多人莫名其妙的就不见了,其他人也都绝口不提,好象此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小冬忽然想起姚锦凤。

“大概是犯了错的宫人吧……”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两个人一起觉得,在外面待着着实不怎么妥当,还是回殿里去的好。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小冬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却看到赵吕的笑脸:“你们两个不在殿里待着,跑这儿来捉迷藏啊?”

赵芷也拍拍胸口,吐了一大口气:“你想吓死人啊,怎么走路都没声音?”

赵吕笑吟吟的赔罪:“都是我的不是。看你们出来这么久没回去,有点儿不放心。快进去吧,马上就是压轴好戏了。”

压轴好戏小冬倒没注意看,不过好吃的倒是上了一道,软软的一盏蒸酪,用冰镇过,上面隐隐有丝白气逸出,表面上撒着各式果­干­。小冬拿调羹舀了一下正想往嘴里送,衣襟下摆一紧。她转头去看,七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了回来,正眼巴巴地看着她要送到嘴边的那匙酪。

这孩子从哪儿跑来的?

小冬犹豫了下,赵芷也已经看见了她。

“七公主?”

被她这一看着,小冬再怎么样也不能就这么若无其事的吃自己的。

“跟着你的宫人呢?”

七公主摇摇头,意思大概是说她不知道,可眼睛直直看着小冬一眨都不眨。

第三章故人

小冬那一匙酪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七公主那眼睛里仿佛带着小勾子一般,直盯盯的看着。

赵芷在一边把自己那一盏朝这边推了推,又要把手里的银匙递给七公主:“嗯,这个凉,你尝一点儿吧。”

那孩子把那盏酪一笼,还是看着小冬。

难道她还想两盏都要?

小冬还没回过神来,七公主飞快地伸出手来把小冬那盏酪也往自己怀里一扒,抱着两盏酪转身儿就跑。

“哎?”赵芷和小冬面前空空。唔,小冬好些,她手里的银匙上还有刚才舀出来的一点酪。

两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小冬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把手里的银匙朝赵芷晃晃:“你要不要?”

“要,­干­嘛不要,我还一口没吃呢。”赵芷一口吞下匙里的酪,气呼呼地说:“这孩子真是……”

小冬笑笑:“看歌舞吧。”

一场寿宴下来,身上的衣裳不知道让汗湿了几回,小冬爬上马车。顿时觉得全身都散了架,重重地往下一倒。

车帘一掀,赵吕也钻了进来。

“哥哥?”

小冬勉强挪了挪,让了个位置给赵吕。车子动了起来,小冬眯着眼,抽出帕子递给他:“擦一擦,看你这一脸的油和汗。”

赵吕接过去擦了一把,往车壁上一靠,“你和赵芷中午在亭子那里做什么呢?”

“本来是想乘会凉。”小冬想了想,把看到一个宫人被拖走的事说了:“虽然离得远,可我看着象是见过。”

“见过?”

“今天七公主跑到我们席上来,有个宫人将她带回去,没一会儿她又跑来了——我觉得好象那个宫人。”

赵吕沉默了一会儿,坐直了身说:“七公主很可怜……刚才出来时我听说,她母亲今天中午死了。”

小冬愣了,慢慢坐了起来。

“那,七公主怎么办呢?”

有亲娘的话,虽然亲娘总是病着,可她总是在的,怎么也能照看。

现在娘没了,那么小一个孩子……

赵吕有些后悔,不该和小冬说这个。他摸摸小冬的头,“应该会交给旁的妃嫔代为照顾吧。”

小冬靠在赵吕身上,闷闷的不作声。

头隐隐的疼起来。

可能是今天天气太热的缘故,歇一会儿就没事儿。

可惜她想错了,头越来越疼,昏昏沉沉的。赵吕轻声问:“妹妹困了吗?”

小冬含糊地唔了一声。

车到门前,赵吕扶着小冬下了车,让风一吹,小冬­精­神了一点儿,可是头却更疼了。

她隐约听到赵吕和她说话,好象还有别人的声音,可是眼睛睁不开,象抹了胶水一样又沉又黏。

小冬最后看到的是,有个人走到近前,和她说了句话。

“小冬。”

她想看清楚那人是谁,可是眼前突然一黑,整个身体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重量。

赵吕只觉得手里一沉,胆险些没吓破。刚才只顾着扶小冬下车,却没注意到她脸­色­这样难看。

小冬想……也许她中暑了。

其实她还有点意识,进屋,躺到床上,有人替她换衣裳,擦身,给她喂水喂药。身边有人在走来走去,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还有人在说话……

只是她醒不过来。

她知道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但是,她总有一种在向下陷落的错觉,一直,一直朝下沉……身体软绵绵的瘫着。

“小冬?小冬……”

有人喊她,她听见了……可是她醒不过来。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刺刺的钻进鼻孔,小冬只觉得好象是一枚大头针在她脑门“卟”地戳了一下,鼻孔一瞬间酸痒刺痛得受不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打了出来,泪如雨下。

然后她醒了。

赵吕忙凑过来:“妹妹觉得怎么样?”

小冬顾不上说话,急忙抽了他手上的帕子擦眼泪擤鼻涕,用完一块感觉还没擦­干­净,于是再拿一块。

很好,虽然一塌糊涂,可是感觉刚才堵着七窍的什么东西一下子就散开了,整个人顿时轻松,感觉也在慢慢恢复。

床边还站着一个人,等小冬用完第二块帕子的时候顺手将帕子接了过去。

“呃……”

不是她的丫鬟。

她的丫鬟里可没有一个长得这么……嘿,魁梧。

是的,和赵吕一起在床前的竟然不是安王不是胡氏更不是她的丫鬟。

是个男子,身材高高的——小冬估计要按前世的标准算他肯定一米八往上。要按现在的标准算,那就是堂堂九尺男儿……

这人穿一件玄石­色­的翻领袍子,腰间还系着个绦毛边草袋。怎么看都象是东市的买卖人——

不不,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人是谁啊?难道府里新请了这么粗豪一个郎中来看诊?

“小冬,”粗豪的郎中关切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这声音……这声音……小冬眼睛越睁越大——

“秦……秦烈?”

那人笑了:“你还认得?我还怕你认不出我来了!”

她,她可真不敢认啊。

秦烈他当年离开京城时……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

虽然他的相貌……在小冬的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可是,绝对绝对不是现在这样。

“你怎么来啦?你什么时候来的京城?你……你长的可……够高的。”

简直让小冬怀疑他是不是天天吃酵母才能发成这样啊。

“你觉得怎么样?”

“啊,好多了。”小冬发现她的头也不怎么疼了,就是身上还没力气。

赵吕松了口气,对秦烈说:“你刚才用的那是什么药油?还真有效力。”

“我自己配的,”他伸过手来在小冬的手腕上搭了一下,过了片刻说:“没大碍了,多喝些水,早些歇息,明天一早起来就好了。”

小冬还没回过神儿来。

她不会是做梦吧?梦里面秦烈不但回来了,还长成了一个很高的高个子。虽然高,可是并不显得笨拙,当然更不单薄。他身上的袍子撑得鼓鼓满满的,整个人显得非常结实——

呃,而且秦烈手里,还拿着一块她刚才痛痛快快擤了一通鼻涕的手帕……那手帕是水红的,皱巴巴的褶成一团……

小冬觉得自己的脸好象又要烧起来了。

赵吕又嘱咐了小冬两句,和秦烈一起走了出去,小冬听见赵吕说:“……刚才在府门前遇见我也不敢认了,你可真是全变了样?我说,你是怎么长这么高的……”

啊!那块帕子竟然忘了要下来,也给他拿走了!

小冬砰的一声倒回床,拉起纱被蒙着头,恨不得嗷嗷两嗓子抒发心中郁闷。

这叫怎么回事儿啊?多难得的故人重逢,结果她给人家的见面礼就是一个大喷嚏外加一块擤涕的手帕么?

晚上她也没去外面吃饭——一来是她现在的确爬不起来,二来……她实在觉得难为情。吃过了饭,胡氏从外头进来,端着一个大盒子:“郡主,这是秦少爷带来的。”

小冬欠一欠身:“给我的?”

不知是怎么东西?

秦烈是有名的会玩儿,他在的时候,总是有新鲜玩意儿。比如那年冬天搞的一堆冰雪艺术品,可惜天气回暖时,都化掉了。

第四章礼物

掀开盒盖,一股凉气扑面而来,白雾氤氲,盒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红­色­果子,小冬从来没见过。

她拿了一颗出来,左右看看。果子有一股蜜似的熟香,引人垂涎。

“这是什么?”

胡氏拿起一颗来看了看,又闻了闻香味儿,“可真好闻,从来没见过这种果子,八成是秦少爷从家乡带来的。”

小冬笑笑:“倒有点象菩提果。”

“说的是,不过菩提果个儿没这么大。”胡氏说:“秦少爷吩咐说这果子与刚才吃的解暑汤没什么妨碍,多吃点也无妨。”

小冬咬了一口,只觉得脆甘多汁,满口生香。

“好吃吗?”

“嗯,胡妈妈也尝尝。”

胡氏摇头说:“我才多喝了些汤,这个收起来慢慢吃。”

晚饭小冬没吃什么东西,难得这个果子她喜欢,胡氏一个也不舍得尝,一旁红芙说:“胡妈妈,这个怕是要放冰窖里头。”

小冬身边红绫和红英去年都已经出嫁,现在新上来的四个也依着原来的名字取,红芙算是四个人里最稳当的一个。

“这个果子是单送我一个人,还是父亲和哥哥那里都有?”

胡氏也不知道,红芙说:“这个容易,我让人去问一声。”

她唤了一个小丫鬟去打听,回来了说:“只有咱们这里有,世子那院的说没有这个,王爷还没回来。”

“那分三份,给父亲和哥哥各送一份。”

数一数,果子一共二十四枚。分三份儿倒是正好一份儿是八颗。

“郡主快躺下歇会儿吧,仔细又头晕。”

小冬是躺了下来,不过扯着胡氏的袖子不松手,“胡妈妈别走。”

“不走,”胡氏笑呵呵地拿着柄扇子坐在床边,一下一下替她扇凉:“今天是太后的千秋,礼数多人也多,快点儿睡吧。”

“嗯……”小冬眯着眼:“五公主送了一樽很名贵的玉观音……”

说实在的,小冬有点纳闷。

明贵妃是个很谨慎的人,行事低调,从来都不做打眼的事情。这次为什么会临时更换寿礼呢?

“还看见了秦女,她唱的太平长生调很好听,等过两天父亲得了闲,请她再来家里唱一回,听说她带出个师妹,也是一把好嗓子。”

胡氏应了句:“我也听说了,排行第四,人都称四姑娘的,据说不比秦女差。”

教坊这些人也都是吃青春饭的,七八岁入行,过了二十便开始走下坡路,中间真正风光的日子也就是那么三五年。年纪大了要么自赎出去,要么留在教坊中充作教习……

小冬有点睡意朦胧,听着外面赵吕问了句,“妹妹睡了吗?身上可好些了?”

小冬歪头朝外看,外间比里屋亮,隔着纱屏风,小冬看见赵吕穿着一身浅月白竹布袍子,后面跟着的应该是秦烈。

“我醒着呢,哥哥进来吧。”

胡氏把帐子勾起来,小冬看着身上的单衣也不乱,秦烈也不算外人,倒不用再另换衣裳。

“哥哥你们喝酒了?”

“久别重逢,高兴,就喝了一点儿。”

怪不得两个人一进来就是一股酒气。

小冬现在可以清醒的,仔细的打量秦烈了。

赵吕和他站在一起,越发显得玉树临风了——就是这树细了点儿矮了点儿。少年人血气旺,秦烈头发眉毛以前就长得黑而密,现在更是显得刚硬,眉毛象是蘸了浓墨的笔用力划出的两道印痕般,又英武又立体。

秦烈的相貌,也不象是地道的中原人。他,还有姚锦凤,五官都有些异族人的影子在里头,眉眼深邃,轮廓分明。一般人站在他们身旁就给比下去了,脸就象是张面饼一样扁平,而且缺乏­色­彩。

小冬把秦烈现在的样子,和自己印象中原来的他比较着,原来那模糊的变淡了的形象渐渐清晰鲜明起来,心里头觉得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一别数年,大家都长大了,也……变样了。

赵吕试试小冬额头的温度,又仔细看看她的脸­色­,确认她是没事儿了,才松了口气:“我听说你晚饭没吃多少,解暑汤喝了吗?”

胡氏说:“汤喝了。秦少爷让人送来的那果子郡主尝了一个,说是很好吃。”

“嗯,多谢秦哥哥,那是什么果子?”

秦烈微微一笑:“小冬妹妹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那年冬天咱们堆雪马,在雪盘上画花?”

“记得,”那花很美,形状也特别,小冬印象很深,“是你家乡的红凰花,对不对?”

秦烈点了点头:“这就是红凰花结的果。只是这果子从枝上摘下来只能搁一日,一耽搁便会腐坏。”

“啊,从遂州到这里好远的。”这些果子能好好儿的运来,可真是不容易。

小冬突然想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顿时满脸黑线。

咳咳,想多了。

她又不是杨贵妃,秦烈更不可能是唐明皇。

小冬有无数疑问想问秦烈,他当时为什么不告而别?离开京城后又去了哪里?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京城来?他现在在做什么事情,是还在念书吗?还有……

姚锦凤的情形。

小冬本能地相信,秦烈一定知道姚锦凤的情形。

他们的故乡也算是在同一个地方,是一起到的京城,又一起离开。

胡氏看他们仿佛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知机的退了下去。

小冬犹豫了一下,低声问:“秦哥哥,你可知道……锦凤姐现在如何了?”

秦烈和赵吕对视一眼:“她现在很好,快要嫁人了。”

“真的?”小冬声音一高,连忙捂着嘴。

心里压力多少年的一块大石终于移去了。小冬又是高兴,又是心酸,一时间感慨万千。

不行,可不能再哭鼻子。

她连忙振奋起­精­神:“那就好,她……在什么地方?要嫁什么人呢?”

秦烈没有半分隐瞒,直接说了出来。

他当年的确是和姚锦凤一起离开的京城返回遂州,姚锦凤没回姚家,也没回紫檀山,而是去了秦烈的家乡东泉。

“她和我母亲倒是很对脾气,两个人亲如母女,常把我当成外人摒弃一旁。”秦烈说着自己被冷落的事,可是神情却恬然从容,没半点被“抛弃”的哀怨:“东泉民风淳朴,山明水秀,将来有机会你还可以去那里看看她。”

小冬高兴地点头:“好好,有机会我一定去。”

可是话虽然这么说,小冬觉得她……也许并没有出远门的机会。

她拥有很多很多,父亲的宠溺,哥哥的呵护,太后的关爱,郡主的地位……

但是在这个时代,女子没有太多的自由。就算她是郡主,也不会例外。

“她还托我给你带了礼物,不过今天我没有带来,明天我取来给你。”

听到有礼物收,小冬美滋滋的笑——不是她贪财喜欢礼物,而是每一份礼物,都代表着一份心意。

姚锦凤会想着让秦烈给她捎礼物,说明没有忘了她。

也不枉小冬一直惦记她,替她担心这么久。

“对了,什么时候到的京城?现在住在哪儿?”

赵吕哼了一声:“人家秦公子人大心大,瞧不上咱们安王府,跑到有名的四海居去住了。”

秦烈呵呵笑:“看你说的。现在不比小时候,那会儿脸皮厚,可以推说不懂事,就跑来白吃白住。现在可不能用不懂事当借口了。”

小冬也不乐意:“府里又不是没地方住,­干­什么要住客栈啊?快点搬回来吧,那个院子从你走了之后一直空着呢。”

第五章时光

按说面对世子与郡主如此诚意满满,秦烈应该识趣的表示出受宠若惊欲迎还拒等等……可他却还犹豫了下:“我还要照应一些生意……”言下之意,住在安王府不怎么方便。

赵吕俊脸发黑:“什么生意这么要紧?”

小冬好奇地问:“你现在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这两个问题秦烈可以一并回答:“我家中从许多年前起,就有一些小买卖。从山外将东西背进山里……再把山里的东西背出去,到了我母亲手里时,已经有不少店铺了。我这次来京城,也得照看一下京城这边的两家铺子。”

赵吕露出“我的感情受了伤害”的表情:“原来你是来照看生意,来看我们只是顺带啊……”

咳……

小冬忍着笑把头转过去。

可是一眼看到枕边叠好的新帕子,小冬又觉得脸要发烧。

——到底那条弄脏的手帕被秦烈拿哪儿去了?

也许他出门就顺手扔了?

交给某个丫鬟去清洗了?

他总不会想,洗洗­干­净自己留着用吧?

其实小冬完全可以装成若无其事,反正她的手帕上又没写着名字——可是一想到不久之前那情形:秦烈手里握着她擦了眼泪擤了鼻涕的手帕……

“行了,你就算要照看生意也不用白天黑夜每个时候都盯着吧?我就不信你那铺子半夜三更还开门做生意?”

秦烈笑了:“那倒是不会。”

“那不就结了,你要有事就去办事,办完事就回来吃饭睡觉。”赵吕手一挥,很武断的替秦烈做了决定:“我让人去给你收拾打扫院子,你把你的东西还有随从都搬来。”

嗯,听赵吕的口气,好象秦烈的随从也可以装进小包袱里,打个结往肩上一背——这倒是挺方便。

“今天是不成了,明天吧,明天我去交待一声,也得收拾打点一番。”

第二天小冬没去学堂,然后到了后半晌,赵芷上门来了。

小冬也不觉得意外,不过还是挺高兴,两人手拉手坐在榻边,红芙端了茶来。

“听说你中了暑啊,”赵芷老实不客气地把两杯茶都灌进自己肚里:“现在好些了没?”

“嗯,其实没什么大碍。”小冬朝她挤挤眼:“就是天气太热了,躲个懒。”

赵芷送了她两个荷包,手工只能说是马马虎虎,一个上头绣的是荷花,另一个是戏蝶图,荷包里塞着香草和消暑生津丸。

“这可是我亲手绣的,不准嫌弃。”

小冬笑着收下:“多谢你了。”

她和赵芷的水平也就是半斤八两,绣出的东西也就勉强让人能看得出绣的是个什么,至于其他的……要求不能太苛刻。反正去年安王生辰,小冬还给他做了一双鞋。赵吕生辰,小冬还表示了一个笔袋。至于这次给太后的寿礼,小冬已经是超水准发挥了,足足­干­了两个多月才得了那件袍子。而且几个要紧的地方,还是旁人替做的。

“对了,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西侧门有马车停在那里,还有人进进出出的搬东西,是什么人啊?”

秦烈已经搬来了?

小冬觉得心情象是鼓满了风的汽球,飘飘荡荡地向高处飞上去。

“是我表哥搬进来了。”

“你表哥?”赵芷问:“姓沈还是姓姚?”

“嗯,姓秦。”

虽然隔的时间不短,可是赵芷是何许人也?对于旁人家的家长里短三姑六戚从来不会弄错。

“你家不是来过一个表哥叫秦……嗯,对,叫秦烈吗?这个也姓秦?”

这个不但姓秦,而且名字也叫秦烈呢。

“就是他。”

“咦?这人又回来了?”赵芷觉得奇怪:“他的年纪可不小了吧?难道还回来做伴读?对了,他成亲了没有?”

没有吧?

虽然昨天没有谈起,可是秦烈若是成了亲,昨天也不会一字不提的。

应该是还没成亲。

这时候的人成亲都早,小冬觉得他们根本就是一帮未成年——可是许多人在秦烈这个年纪就已经成亲了。

正说着,红桃笑盈盈地进来:“郡主,秦少爷打发人送了东西来。”

小冬忙说:“快拿过来。”

红桃把盒子放在桌上。

那盒子做得极为­精­巧,光亮的漆面儿,花纹盘曲,锁扣是一对铜花扣,轻轻一扳就弹开了。

看见盒子里的东西,小冬怔了一下。

赵芷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就象一团柔软而瑰丽的轻雾。

小冬想起红楼梦里的软烟罗。

象梦一样美好的名字,正衬她看到的东西。

从盒子里拎出来的那块纱轻薄柔滑,隐隐有微光闪动,如同天幕上一点一点的星光。

“这……是块披帛吧?”

小冬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秦烈没有交待,可是小冬觉得,这样东西,应该是姚锦凤送的。

昨天秦烈说过姚锦凤也让他捎了东西来。

而且,这东西也不象秦烈的风格。

那么……嗯,看起来硬朗的人,送这么轻柔淡雅美丽的礼物——实在有点不搭。

“来来来,披上看看。”

赵芷将纱提了一下,拢了拢,顺手搭在小冬的肩膀上。

因为不出门,小冬只穿着家常短衫和撒脚裤,这身儿装束和这块美丽的披帛实在不怎么衬。

“真好看……”赵芷退了一步,怔怔地赞了一声,拉着小冬去照镜子。

“你自己瞧瞧。”

大铜镜里映出小冬的样子,披帛长长的拖曳着。

大约是姚锦凤对她现在的身高估计过于乐观了。

她还没有那么高。

也可能这礼物并不是送给她现在披的,而是要等她再长大一些,到了及笄之年的时候,披上这个就正合适了。

镜子里的人脸庞小巧,头发梳了个慵散的金鱼头,淡绿的丝缎发绳混编在头发里。

这张脸本来是小冬看熟了的,可是现在却觉得很陌生。

也许是因为这件披帛的关系,让她看起来有了几分成年仕女的韵味。

也可能是——其实她有很久没有好好的,仔细的打量过自己了。

她不再是初到安王府时那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小丫头了,一天天长大,一天天长高,身材渐渐变得细瘦起来,这样侧着身站着,看起来腰肢纤细,肩若削成,整个人仿佛笼在一层淡淡的烟雾之中,很有几分窈窕绰约之姿。

铜镜的颜­色­自来便有几分沉沉的黄旧,镜中人仿佛站在遥远时光的另一端,隔着重重浮生与她遥遥相望。

时间真是奇妙,它就象一把刻刀,在人们没有知觉的时候,一下一下地刻画,一下一下地雕琢,改变了所有人的模样。

第六章长青书院

“对了,明儿你有什么事儿?”

“没事啊,”小冬问赵芷:“你有事?”

“咱们去长青书院吧?”

“咦?”小冬纳闷:“长青?去那儿­干­嘛?”

长青书院也是京城的一所女子书院,和集玉堂以皇家、宗室女为主不同,那里显然要平民化得多,官家千金也有,平民富户之女也有,名气也比集玉堂响亮——本来嘛,集玉堂就不是一个以读书为主的地方。

长青书院出过不少有名的才女,包括小冬她们以前的师傅区兰颖,也曾经在长青书院读过书。

“我有个表姐,姓宋的,比我大一岁,进了长青书院读书,她说她们明天有个赛花会,邀我去看呢。”

小冬有些心动。

说起来她从听说长青书院的时候,就一直好奇。

好奇到现在。

“长青书院在哪儿?”

“在平化坊东南角。”

“那不是快到落霞池了吗?”小冬记得那条路。

“对呀,据我表妹说,她们从书院最高的一座楼上就能看见落霞池的粼粼波光了。”

“好,那我和哥哥说一声,明天咱们一块儿去。”

赵吕知道了之后只吩咐要加派人手跟随,又说让她别玩太过,别晒太阳。

小冬的社交圈子很窄,上辈子她就算是个宅女,这辈子做了郡主,只会更宅。能同她来往的也就是赵芷,连赵琴赵惠她们,都因为差了好几岁,话说不到一块儿去。

而学堂里的其他人——小冬总是不敢和人太过亲近。

第二天起来天气­阴­沉,小冬瞅这天­色­,九成九会下雨。

但是已经和赵芷说好了,而且小冬对这个赛花会也的确觉得很好奇。

赛花是怎么个赛法呢?难道是一人从家搬一盆花儿去比?那争奇斗艳的倒是热闹,可是又以什么标准为最美呢?各花入各眼嘛,有人喜欢荷花有品格,有人喜欢掬花有风骨——这就是俗话说的武无第二文无第一了。

如果要以名贵论,那就不是赛花会是斗富了。

集玉堂里从来没有这些,无论是师傅,公主,还是伴读,大家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没人求什么才名美名,没人搞什么竞争和比赛。有什么好比的,难道一个伴读敢抢公主的风头?

小冬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长青书院这赛花会怎么搞的。

她挑了挑,找了一件最不起眼的青­色­衣裳穿,头上也没带任何首饰。结果一出门赵芷就指着她,一副大惊失­色­的表情:“你你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这怎么了?”小冬看看自己一身打扮,挺朴素啊,一点儿都不会让人觉得盛气凌人。毕竟她们是去参观,又不是去砸场子耀武扬威去的。

赵芷挠挠头:“你这穿的也……算了算了,也别换了,咱们上车。”

难道这一身儿哪不妥?

赵芷自己也穿的不是很打眼啊,鹅黄衫子,头上只结了两枚小珠花。

天­色­显得越来越­阴­沉,而且并不凉爽,有一股沉沉的闷热。

到了长青书院门口下了车,门口的人便上来阻拦:“男子不能进书院。”

小冬怔了下,赵芷眨眨眼,显然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条禁令。不过这也是情理中的事,人家姑娘来上学,自然要保证人家的安全、清白和名誉。

那这么一来跟在小冬身边的护卫也不能进去了。

“凭什么不能进啊……”赵芷小声嘀咕:“我们学堂都没说不许男子进……”

小冬差点让她这句话给闪了腰。

大小姐,这不是废话么,集玉堂在东内苑,东内苑有男人么?内侍倒是有一大堆。你就算让男子进,有哪个能进敢进?

“不要紧,那让他们第一等,我们自己进去。”

赵芷瞪了那人一眼,拉着小冬朝里走。

不过两个人都没注意,小冬她们这边进门,跟**一块儿来的安王府护卫中的一个,就退到了墙边,瞅着没人注意,伸臂攀着树枝,象片树叶般轻飘飘越过墙头进了书院。

赵芷看什么都好奇,哪怕是路边的石凳都要评头论足一番。

老实说,小冬觉得这长青书院不管是规模上还是管理上,都比集玉堂要强了不是一点点。集玉堂在宫中算是极没有油水的地方,外面皇子们读书的集贤堂么,师傅倒是常换,藏书也多,学生也有­干­劲儿,就连房舍房舍,也比集玉堂修缮整理的勤,因为人家有奔头儿,皇子­干­好了可以争取接皇帝的班儿,伴读­干­好了可以指望将来立足朝堂大放异彩。

你说集玉堂能有啥奔头儿呢?公主念好了一样要嫁人,小姐们念好了同样也是要嫁人。集玉堂的房舍院落也就前面算是体面,后头的花木都打理得不行,房舍也欠修,师傅上课如同和尚念经,反正多念少念一个样,念好念歹一个样,其中突出的典型代表人物就是何至原老先生,据说当年是极有锐气的一位大才子,技艺高超,还有数次顶撞权贵不肯摧眉折腰的事迹——再看看他现在,简直就是老成­精­了,整天眯着眼笑呵呵的,整一个弥勒佛嘛。

长青书院据说收的束修可不便宜,虽然比不上集玉堂宫学的地位,也算是贵族女学。既然收了人家大把的银子,房舍要是破破烂烂可就说不过去了。

所以啊,别看集玉堂是官办,人家是民办,可是这民办还就是比官办强多了。

赵芷就算想挑刺儿,也不能抹着良心说话。

她们再过一重门口,又有个­妇­人过来拦阻:“不知二位姑娘是?”

赵芷说:“我们是来找人的,找东院的宋嫣。”

­妇­人笑着说:“东院不是这一边,这边是北院,姑娘朝那边走,过了小桥就能看见东院的门了。”

小冬低声问:“这里还分院的?”

“那是啊,要不初入学的和入学两三年的读一样的书,那家里人非来砸书院招牌不可。”

这倒也是,集玉堂没那么严谨,也分楼上和楼下,不过才艺礼仪之类的课程还是大家凑在一起。

到了那东院门口一样有人盘问,然后过了不多时,赵芷那位表姐宋嫣从里面走了出来。

“表妹来了?”宋嫣笑着招呼:“这位是……”

“这是我堂妹,你也喊她小冬就行。”

宋嫣顿时肃然起敬。

赵芷的堂姐不少,堂妹却不多。这位赵冬郡主,宋嫣听赵芷提过不止一回两回了。

况且,安王府是什么声势门第?那是全京城,不,恐怕是全大夏朝所有适龄姑娘都想嫁进去的好婆家,安王只有一个女儿,安王世子赵吕只有一个妹妹,疼得象眼珠子似的,这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这位传说中万千宠爱在一身的郡主赵冬看起来秀美和气,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骄娇之气,两句话一说,宋嫣便不再小心翼翼的,比刚才放松了许多。

“表姐,你们那赛花会几时开始?”

宋嫣笑着说:“哪儿有这么早,上午都得规规矩矩上课,要过了午才到后院去呢。也不是每人都参加,书院的学生虽然有二百余,参加赛花会的只有四五十个人,来,这边儿坐,先歇一会儿喝口茶,今天天气不好,闷热得紧,午后怕会下雨。”

“那要是下了雨的话,这花会还开不开了?”

“自然要开的,好些人都预备了一个月的功夫了,卯足了劲儿的。若是下雨,大不了挪进厅里面去。”

第七章饭堂

“表姐上午还有课么?”

“有,不过我已经出来了,索­性­不回去了。你们都没来过我们书院吧?我领你们四下看一看?”

这个提议正中下怀。

长青书院比集玉堂大得多了,光一个北院就和集玉堂的院子差不多大。大概是因为离落霞池近,这里的空气中都可以隐隐闻到湖水的气息。草木也显得更加葱郁。靠一面墙边栽着蔷薇花,爬满了整面墙,怒放的花朵衬着浓绿的叶子,仿佛一匹极华丽的丝缎从上到下铺展开来。赵芷忍不住站住了多看了几眼:“这花真好。”

“是啊,只是不能走近,刺可扎人呢。”宋嫣说:“我一位同窗就爱这花儿,有次想剪两朵回去,结果被勾破了裙子。”

小冬倒想起来,她好象有这样一匹料子,也忘了来历了。她喜欢素雅些的东西,稍微花俏点的都不会穿上身。

其实这样看来,­色­彩斑斓也并不就显得轻浮俗艳。

嗯,回去找找那匹料子,拿出个做个裙子穿。

远远从小径那头过来三个女子,环佩叮咚,香气袭人。路窄,这边三人那边三人正好走了个脸碰脸。

“咦?这不是宋姐姐么。”那边一个先开口,笑盈盈地说:“怎么你这会儿没上课么?这两位妹妹好面生啊,是新来的么?”

她的笑容有点象皮笑­肉­不笑,话语听起来也让人觉得有点热情地过了头。

“这两位是我的亲戚……”宋嫣含糊地说:“今天下午正好有赛花会,所以请她们来看看。”

“哦……”

这一个哦字一叠三叹,意味深长,再看小冬和赵芷的时候,那姑娘的眼中甚至带上了些轻视和同情。

赵芷从小到大哪受过这个——就算有,也绝不是由这些身份远不如她的同龄女孩儿来轻她。

“你……”

小冬拉了她一下,那三个女孩已经和她们擦身而过朝另一边去了。

“什么人啊这是。”赵芷气呼呼地说:“她那什么口气?听着就让人不舒服。”

宋嫣想了想,解释说:“她……嗯,可能是因为没见过你们俩,所以把你们当成外乡来的……”

哦啊,明白。

小冬很理解,京城的人总是有一种天然的心理优越感,认为京城是天子脚下,比其他什么地方都繁华都要强,京城的人也就高人一等,比外乡人强得多。她们俩估计从来没有在长青书院这个不大不小的社交圈子出现过,而且今天又都意外地穿着朴素,会被误认为外地来的也不出奇。

这算不上歧视或是欺生,小冬知道她身边也有不少人都是这样的。

京城人瞧不上外地人,而外地也要分三六九等,州城的瞧不上郡县的,县镇的又瞧不上乡下的,南方和北方的相互看不上——嗯,而且所有的大夏朝人,团结一致地看不起“蛮夷番邦”。那些胡商虽然在京城做生意,京城的人看起来对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要去街上打听打听,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这些眼珠子和头发都五颜六­色­的夷人?哪怕他们大夏话说得再流利也不行。

地域意识每个人都有,只是有人强有人弱。

不过赵芷这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一会儿就把这事儿抛脑后了,兴高采烈地问这个问那个。

小冬和赵芷还蹭了人家一顿饭。

宋嫣解释说:“学里有饭堂,不过我们都是从家里自己带来。”

今天多了两张嘴,宋嫣就算带饭也不可能带三个人的饭,于是领她们两个去饭堂。

相对于宋嫣的不安和过意不去,小冬和赵芷两个进饭堂时简直两眼放光。赵芷是纯新鲜,她长这么大,可还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地方吃过饭——去庙里吃斋那不算。

而小冬则是有一种久违的……嗯,亲切感。

她是想起上辈子的事儿来了——想不到换了一个时代,换了一个地方,做为地地道道的古人,居然又体会到上辈子吃学生食堂的感觉了。

当然上辈子的食堂体验并不让人愉快。米饭要么­干­硬,要么糊烂。菜里经常的吃出苍蝇,西瓜虫,乃至壁虎蜈蚣老鼠……有意思的是,小冬的同学有一回早上打了一份儿稀饭,里面居然喝出两片肥猪­肉­来——那同学热泪盈眶,说怪不得昨天晚上的茄子烧­肉­里没见­肉­,原来­肉­都跑到稀饭里来了。

长青书院的饭堂也不算小,那些姑娘们三三两两的进来,果然大多数人都是自己带着饭菜来的。宋嫣抬头看了一眼水牌儿,上头一溜写着菜名。宋嫣问她们:“想吃什么菜?这上头的就是今天中午的菜­色­。”

赵芷看了看:“小冬前天刚中过暑,得吃得清淡些,嗯,得要个汤……”她也有点犹豫,要是小冬吃这里的饭菜不适应,回头再不舒服,那可麻烦大了。”

“不要紧,我不挑食。”小冬说:“要一个青豆虾仁,再要一个冬瓜汤好了。”

宋嫣说:“那怎么够?”

“够了。”小冬问赵芷:“你要什么?”

“我要咸酥­鸡­,还要柳川鱼,嗯,那个圆末豆腐是什么?也来一份儿尝尝……”

小冬偏过脸偷偷笑。

敢情赵芷今天是奔着吃白食来了?

“嗯,马马虎虎就这么多吧,再要一个酸笋汤。”

还马马虎虎?这上头的菜都让她点的差不多了,除了她不爱吃的胡萝卜苦芹酸芽菜什么的,剩下的她全都要了。

这些菜大多是做好了的,点了就端出来,就是两道是要现炒。宋嫣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赵芷点的菜摆得满满当当的,小冬倒不怎么饿,早上吃得晚,而且这两天她都吃得少。虾仁里头盐放得似乎太少了,但是冬瓜汤味道还不错,清淡可口。

“宋姑娘,怎么你今天没有带饭来?”

她们坐的是长桌,有个穿雪青衣裳的姑娘,端着个木盘站在桌旁朝她们微笑致意。

宋嫣看看赵芷和小冬,才招呼她:“殷姑娘一块儿坐吧。这两位是我的亲戚,今天来看我,所以陪她们来这边用饭。你今天也来这边吃?”

那殷姑娘看来已经及笄,头上绾着玉簪,斜Сhā着一朵淡黄的细纱堆的芙蓉小团花,显得­精­巧别致,小冬不免多看了一眼。

“因为准备赛花会的事情,所以今天就没带饭菜来。”

她面前是一菜一汤一碗白饭,吃东西很秀气。

赵芷好奇了半天,终于遇到个参加赛花会的人了,忍不住问:“这个赛花会,只听说热闹有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第八章并蒂莲

殷姑娘和宋嫣对看了一眼,微笑着说:“到时候便知道了,现在说开了,反而不美。”

赵芷瞪起眼来——卖关子就是卖关子,话说得再漂亮也是卖关子。

小冬也好奇,不过她不象赵芷这么冲动而已。

与其说她是来看赛花会的,不如说,她是来看人的。

小冬……嗯,也很关心赵吕的终身大事啊。

与其让旁人给胡乱介绍安排个,不如自己先掌掌眼把把关。京城里家世好人品好的姑娘,集玉堂里可不多,看来看去不是这家的亲戚就是那家的关系,而长青书院就不一样了,这儿人多,关系也不象集玉堂里那么错综复杂,如果真要找个合适的嫂子人选,恐怕这长青书院里能一搂一大把。

从昨天赵芷约她,小冬就在心里盘算好了。要是一时眼花记不住,她还打算找纸笔来记录下,以便以后好对照参考。即使她打探不清楚,还有赵芷呢。赵芷在这方面资源丰富,家里出了嫁的姐姐和好几位嫂子,都对做媒有着天然的热情。

“走,咱们快去,晚了怕占不着好位置了,既看不见又听不着什么。”

小冬觉得,她喜欢长青书院这个地方。

首先,这儿比集玉堂人多。再者,这里显得自由而热闹,不象集玉堂里人人规规矩矩的那么压抑。这儿更象一座学堂的样子。

赛花会,赛的是花。

所以小冬她们先去了,抢得了一个好位置。亭子里坐着又舒服,看得又清楚。然后陆续有人来,果然人人都端着一盆花。有的小冬认得,有的叫不出名来,花美,人也不俗,那些美丽的衣裳,美丽的鲜花,衬着少女们鲜妍的面容。

园中花香缭绕,红颜绿鬓,莺声燕语,罗袖如蝶,着实美不胜收。

宋嫣端了茶递给小冬,又取出烫金笺纸来:“还要一刻钟才开始。到时候要先唱花名,等所有花都看过了,喜欢哪一朵,就把花名写在纸条上,会有人来收取。表妹,小冬妹妹,你们也要仔细听着,别到时候一走神,要写花名时写不上来啊。”

赵芷兴致勃勃,朝着台子上张望:“我喜欢牡丹花,不知有没有人拿牡丹来?”

“有,听说带牡丹的有四五位呢。”

远远的忽然听着一阵喧哗,宋嫣小声说:“八成又在墙边捉着人了……”

“什么人?”

宋嫣脸上有点微微发红:“我们书院这赛花会已经不是办了一回两回了,许多人都知道。所以一到这天,总会有人攀树翻墙地想偷看。”

“哦,原来是这样。”赵芷兴奋之极:“那捉到的人怎么处置?打板子么?还是送官衙?”

“怎么会……也就是教训一顿就放人的……”

小冬抿着嘴笑。

想要偷看的,恐怕都是一些情窦初开春心萌动的少年人吧?

“小冬,你看,那边坐的是殷姑娘吧?”

“啊,是她。”

殷姑娘面前也摆着一盆花,只是离着远,看不清楚是什么花。

还有人的花是用纱笼罩起来的,恐怕不到唱花名的时候不会揭开纱罩。

有人捧过一只盘来,里面是写好的纸阄,带花来的姑娘们一个个从盘中取阄,等最后一个人也取完,宋嫣低声说:“这就要开始了。”

下面果然一片肃静,一片悠然地钟响后,有个穿紫­色­衫子的姑娘捧着花盆袅袅婷婷走上台去,将手中花盆摆在案上,朝众人微微一福,脆生说:“此花名扶桑。”

那一株上头开了三四朵红花,烂漫艳丽。下头有人便说:“此花艳逾牡丹,**赞此花‘才飞建章火,又落赤城霞’,果然名不虚传。”

又有人说:“陈姐姐,今年的花王必属你这扶桑草属。”

旁边却有人不同此议:“花名还没唱完,你倒先把花王评出来了。”

那姓陈姑娘脸庞清秀,但她眉眼细长,长相不是小冬喜欢的那一种。

嗯,不列入未来嫂子人选之中。

她将花放在案上,盈盈福身退下。

钟响之后,又有一人捧着花上去。这姑娘穿着一身桃粉­色­衫子,圆脸儿,身量稍矮,看起来娇憨可人,她捧的花儿颜­色­莹白,花朵小而繁,点点如银珠散落点缀在层层绿叶间,花名便叫做珍珠山茶。

“好看好看,”赵芷眉飞­色­舞:“今天真没有白来这趟,这些花儿果然和平时见的不同。这个珍珠山茶就挺美。”

小冬仔细打量这位珍珠山茶的主人——看起来挺爱笑,脾气应该也不错。可是显得太孩儿气了,要是和赵吕在一块儿,难道要赵吕整天捧着哄着她不成?

嗯,这一位也不到列入考虑人选。

小冬都没发觉自己今天的眼光和心态与平时大相径庭,挑剔尖刻,一点都不像她了——咳,也许就算西施再世站到她面前,也要被小冬嫌弃她瘦削病态,配不上自家的哥哥。

姑娘们一个接一个捧着自家­精­心培育的鲜花上去,象牡丹、芍药、兰花这些较名贵的有,象一品红、旱莲、节草花这些家常普通的也有,小冬起先还能记得住花名,后来一看得多了,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可是却一点儿都记不住了。

可见这赛花会排在前头的好处多,排在后头就要吃亏了。

又有一位姑娘上去,她一亮相,还没看她的花,底下的人就哄的笑了起来。

这位姑娘穿着件杏红­色­绸衫,黑发绾了个盘螺髻,鬓边Сhā着金珠步摇——她身材太过丰硕,有如一颗饱满圆胖的­肉­丸儿,一步三摇走到台上,把手里象小缸似的大花盆重重一放,小冬都替那桌案抖了抖。

“并蒂莲。”

虽然人们常说什么花开并蒂之类的吉祥话,可是小冬还是头一次看到并蒂莲。

一茎双花,而且还是千瓣莲。那两朵花挤在一处,象小伞般硕大,让人担心那脆弱的花茎会不会因为撑不起这硕大的花朵,会被压弯压断。

赵芷差点儿让茶水呛着,愣了半天神儿说了句:“真是什么人养什么花儿啊……”

宋嫣看来有些啼笑皆非:“这丫头真是……还以为她说说好玩,没想到真把这花给搬了来。”

“宋姐姐和她熟识?”

“嗯,这位陆姑娘和我熟识,脾气直爽。原来她也没打算参加赛花会的,可是被人讥刺了两句,便放出话说‘我若带花来,必将你们都盖下去’。”

赵芷深以为然:“对,要单论大小,这花的确冠盖全场,没谁比它更魁梧壮实了。”

虽然天­色­越来越­阴­沉,可是赛花会却开得热火朝天。花名唱完,众人把自己喜欢的花名写在纸笺上叠起,有人捧着只竹盒来收罗纸笺,盒上竹编的孔隙正好能将纸笺塞进去,倒有点象现代的投票箱。

小冬赵芷和宋嫣不约而同写的都是那丸子陆姑娘的“并蒂莲”。花留给人的印象实在太过震撼,远远盖过前面那些柔弱美丽的娇花弱草。

第九章 伞

众人都写好投过之后,便有一位女夫子,将竹盒当众打开,一张一张将花笺取出来念,她念一个,便有小丫鬟朝她念的那花枝上系一条红绳,园中连赛花的和看热闹的小姑娘们有一两百,花笺在台上积了厚厚一迭。等全部念完,那小丫鬟已经累得脸颊通红额头见汗,可见工作量着实不小。

哪一盆花得的红绳最多,哪一盆就是今天的花王了,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半点做不得假。

小冬和赵芷一溜扫过去数红绳,结果数到红绳最多的那一盆,两人都笑了。

夫子也拭了拭汗,喝了口茶,这才着重宣布:“本次赛花会,花中状元乃是——”她还顿了一顿,颇有后世电影金项奖颁奖人风范,大声说:“千瓣并蒂莲。”

赵芷哈哈大笑出声,仿佛得奖的是她一样。

小冬也忍不住,趴在桌边笑个不停。

八成投笺的人都抱着一样心思,前面那些花美也是美,可是美的太寻常了。这并蒂莲是在与众不同,而且又是最后一个出场,令人满眼满心里都是它,再容不下别的花——嗯,看来先出场也未必占便宜,最后出来的方是压轴啊。

接着便是花中榜眼,乃是一盆金边牡丹,富丽堂皇,雍容贵雅,若没有并蒂莲最后横空出世,八成状元本应该是属于它的,可惜了。赵芷说了句:“并蒂莲不以美艳取胜,另辟蹊径,剑走偏锋——表姐,这算不算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宋嫣白她一眼:“你这打的什么比方,粗俗不堪。”

小冬倒觉得赵芷形容得恰到好处。可不是么,那牡丹若有灵,明明自己千娇百媚价值百贯千贯,可是却被装在土陶缸里的这朵 并蒂莲给比了下去,难保这牡丹不向杜鹃学习,华丽丽地啼它几口血。

这一次的探花是一株碧玉兰,花形既美,香气又清幽静远。只得了个第三,也是挺委屈的事。

不管真心假意,这些姑娘们都显得极为开心,这赛花会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呀,下雨了。”

有个姑娘抬起头来,伸手试了试:“真下雨了。”

赛花会到现在只进行了一半,上头评完了花,下面该是赞花了。各人可以任选参加这赛花会的各种花卉来咏诵绘述,诗词曲赋题材不限。

雨渐渐紧了起来,一众姑娘们有的撑起伞,有的便快步疾走,纷纷朝一间敞厅走去。赵芷犯了难:“我来的时候车上倒是放了把伞,可是没有带进来。”

“没事儿,路又不远,咱们也走过去好了。”

“那可不成。”赵芷头摇得像波浪鼓:“你身子不好,可不能淋雨。”

宋嫣说:“我和殷姑娘一道走,回去取把伞来遮雨,你们在这儿稍微等一等。”

赵芷说:“也好,那表姐你快着些,别赶不上人家的赛诗了。”

宋嫣笑着说:“哪有那么快的,你以为写诗多容易哪?”

两人在亭子里等候宋嫣回来,一园子红红翠翠片刻间走了个清光,刚才热热闹闹的地方一下子变得冷清空寂。雨打在亭子旁的竹叶上,发出沙沙地声响。

小冬回想刚才见过的那些上台去赛花的姑娘,只有寥寥几人还有点模糊地印象,似乎没有哪个能配得上自己英明神武玉树临风的世子哥哥。

赵芷点点她的鼻子:“你在想什么?”

“没事……”小冬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抱着想看嫂子的心思来的,顺手指着那台子边:“那里谁落下一盆花?”

的确,可能走得急,也可能是因为没评上花名,有一盆花被孤零零地弃置在桌案一角,花叶正在风雨中颤抖。

赵芷叹口气,老气横秋地说:“成王败寇嘛,古来就是如此。”

小冬笑嘻嘻地推她一把:“你这话好酸。”

不过那花,是有点可怜。

小冬又看了一眼那花。

结果这一眼看过去可不得了,刚才那用来摆花的桌案底下,盖布忽然被掀起,一个人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可算走了,我腰都要断了,从头到尾除了那几十双绣鞋旁的什么也没看见……”

话音没落,他已经看见亭子这边还站着两个小姑娘,正瞠目结舌地瞪着他。

桌子下面又钻出一个脑袋来,那人刚一探头便发现园子里的并没有全离开,还有两个被雨困在亭子里的。

这边两女,那边两男。

四眼对四眼,面面相觑。

这两个人……是男的!

他们怎么跑进院子里来的?还躲在这桌案上,居然一直么有人发现——谁也没想着要去掀开桌布看看桌子下面有没有人啊,那怎么能够发现呢。

现在……怎么办?

小冬看了赵芷一眼,一时没拿定主意是不是要大喊一声“有贼快来人”,赵芷也愣愣地没反应过来。

第二个人也从桌下钻了现来,拂了拂袍襟,理了理袖摆,居然正儿八经地朝她俩做了个揖,朗声说:“小生吴离,见过二位姑娘。”

若是换个地方换个情形,这人斯斯文文彬彬有礼,小冬和赵芷也该还礼才是。

可是西安在这种情形……说什么都不合适。既不能说“公子不必多利”,也不能冲着人家的一张笑脸大喊“快来人抓贼啊”。,俗话说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二位姑娘可是被这雨困住了?”那个吴离像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从哪儿摸出把伞来:“小生这里有雨伞一把,二位可以暂拿去遮雨。”他上前几步把伞放在亭子台阶上,扯了一把他那个呆头呆脑的同伴,低声骂:“快走啊呆子。”又回头堆着笑说:“我们先行一步,二位姑娘不必相送。”

小冬她们两人眼睁睁看着那两人你扯我我拉你,一溜烟儿似的穿过花丛消失在柳荫中不见了踪影,过了半响赵芷挤出一句话来,“他说什么?不必相送?谁要相送他了?”

小冬“噗”一声笑了出来:“这个人还真有点儿鬼聪明——你说他们是怎么是躲在那桌子底下的?”

“他们肯定早来了——咱们来的就算早了,后来人只有越来越多的,众目睽睽他们怎么能溜进来?只能是咱们来之前,他们剪躲在桌子底下了。”

长青书院这赛花会果然很其吸引力啊。和这二位钻桌子的仁兄相比,那些爬树翻墙的真没技术含量。

“他还真把伞留下来了。”赵芷走过去把伞捡了起来,解开束环将伞撑起。那纸伞又轻亮又结实,赵芷说:“这必是京城哪家老字号卖的。”转过来看看伞柄:“嗯,这里有个三,想必是三清坊的伞。来来,正好咱们用。”

“三清坊?”

“嗯,是个专做伞的老铺子,货好价公,我家里还有好几把呢。”

小冬倒没注意自家的伞是哪儿买的,只悬觉得刚才那个吴离有几分急智——不知他们跑哪儿去了,能不能顺利脱身?

雨珠打在伞面上哗哗地响,声音既轻又脆,响成一片,伞下面的小小一块地方,象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世界,安静,平和。

小冬忽然想起白蛇传来。雨中相透,书生赠伞给两个美女——可没想到那是两条蛇变的。

当然她和赵芷可不是蛇­精­。

第十章 诗

“咦,你们怎么过来了?”宋嫣过来时十分讶异。

“啊……”赵芷还没说话,小冬先说:“有人借了我们一把伞。”

“是嘛,我说呢,到亭子里没见你们,倒吓了我一跳,后来才想着你们是不是先过来了。”宋嫣朝里头看了一眼:“要做诗啦,快进去瞧瞧吧,这才是重头戏嘛,先头评的是花,分状元榜眼和探花,这回评的是诗魁,只选一名,彩头是一方青玉砚呢,好多人都是奔着这个来的。”

她们进去的已经晚了,厅里的好位置都让人占了去,只剩下边上几张椅子。宋嫣一扯小冬的袖子:“咱们坐这儿吧。”

她们走到跟前,不愁斜里却有人抢上一步,先坐到了椅子上,还顺带把另两张也占上了:“来来,这里还有两张。”

后头又有两个姑娘走了过来,宋嫣说:“这是我们先来的。”

“你先来的?谁瞧见了?这椅子你家的?刻着你的名儿啊?”

小冬觉得这人仿佛面熟,这不是上午逛书院时遇着的那——

对,就是那三个人。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宋姐姐,真是不巧。”上午和她们搭过话的那个姑娘笑盈盈地说:“你们也来晚了?我记得那边门口还有几张椅子空着呢,你们不妨去那边坐吧。”

赵芷脸一沉,她们进门的时候何尝没看见那空椅子,可是进进出出的人,八成在那儿抖过衣裳搁过伞,椅子上水淋淋的怎么能坐啊?

怪不得她说要来时,她表姐说最好打扮得­精­心点儿,敢情是怕这些人狗眼看人低欺负她们啊?

觉得她们是乡下来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吗?把椅子抢了去还不算,还象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她们去坐湿椅子?

小冬也觉得这三个人实在太过份,抢先坐下的那个言辞尖刻,后来的这个虽然笑着,可是那笑容好象比刻薄的言语更伤人。

远远近近有人听见看见这边的动静,赵芷想说什么,小冬扯了她一下,赵芷脸涨得通红,宋嫣看出小冬不想在这里跟人争执,轻声说:“我再去那边看看有没有空座儿。”

殷姑娘在一旁朝她们招了招手:“宋姑娘,来这边儿坐吧。”

她们那边坐的是长椅,挪一挪还真腾出空儿来,又从旁边搬了张圆凳过来,倒也能坐得下三个人。

赵芷有些悻悻地回头看了一眼,跟着宋嫣朝那边走去,低声问宋嫣:“她们什么来头?”

宋嫣轻声说:“那个穿黄衣的笑眯眯的是王映岚,说话不讨人喜欢的是孟霞,还算老实的是刘卉竹。”

“瞧那傲的,眼珠子恨不得长到头顶上去了,我再没见过……那个王映岚,家里做什么的?”

“她父亲是户部尚书王嘉淮。”

“啊……”

那相当于半个丞相啊,小冬知道他,安王提起过一次,说此人是笑面虎,不太好打交道。果然该说有其父必有其女么?王映岚看起来也总是笑眯眯的。

“表姐,她平时对你也这么不客气?”

宋嫣微微摇头:“我们平时也没说过几句话,今天巧了,连着两回遇着她们。”

刚才赛花会上的那些美丽的花儿一字摆开,花香味儿,姑娘们用的香粉头油的气味儿,外头带着土腥气的泥土味儿——为了怕雨溅进来,窗子都关着,让人觉得胸口发闷。

赵芷探头看殷姑娘写的什么诗,却见纸上还是一片雪白的。

“殷姐姐,你参加这赛花会,是不是想青玉砚呀?”

殷姑娘一笑:“是呀,这方砚是前朝名家李山所制,后来辗转到了区师傅的手中,这次赛花会,区师傅将这方砚拿出来,我刚听说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虽然书院中比我有才的人多的是,可我还是想试一试。”

“区师傅?”小冬和赵芷异口同声:“区兰颖?”

“是啊。”殷姑娘一笑:“你们也听说过区师傅的才名吧?”

赵芷点了点头,小冬心说:何止听说过而已啊,还曾经被她教导训斥过呢。

从那年李姑娘顶撞区兰颖开始,她的日子就越来越难过,后来有一天她没有出现在集玉堂,旁人说她是病了,然后由一位姜女官暂时代为掌理集玉堂。而区兰颖……一病就是小半年,姜女官的暂代变成了正式上任,区兰颖后来没再回集玉堂,她的去向小冬她们也都不清楚。有人猜测说她是不是回了老家了,还有人说她落发出家了。结果想不到,竟然在这里又听到她的名字。

小冬寻思善,这位区师傅,到底有多么热爱教育事业啊,离开了集玉堂,又来了长青书院。

不过再仔细琢磨,她又觉得很理解。

除了做这个,区兰颖还能做什么呢?就象之前那些人猜测的那样,要么她回老家,从此被人遗忘,隐居于穷乡僻壤。要么就落发出家。毕竟她已经成了一座活的贞烈牌坊,又不可能嫁人了。

女人在这个时代能做的事太少了,能走的路也太少了。

最好的,最正统的,还是……嫁人。

结一门好亲事,才是女人最大最好的成就。贤妻良母,相夫教子,一辈子困在内宅里……只有嫁得不好,嫁不出去的,才要另寻出路。

所以区兰颖虽然是一代才女,可是没几个母亲愿意自己女儿走她这条路。才女的名头下是无限的孤清和立足的艰难。区兰颖是因为守了望门寡嫁不了人,才变成今天这样的。

说来说去,还是得嫁人,走一条世俗的平庸的道路。

小冬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十分完满幸福——她不知道将来她会怎么样,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

一定没有现在好。

不会再有人象安王和赵吕一样无条件地爱她包容她关怀她,必须学着去忍耐,妥协,也许还要学着算计,争夺……

以前偶尔想到这事儿,还可以用年纪小,想这些为之过早来回避,可是现在不行了,她已经不是孩子了——胸部已经开始觉得隐隐作痛……

成长是无法回避的,就象她未来要走的路,要面对的人……

总有一天她要穿上一袭红嫁衣,离开安王府。

赵芷看着小冬怅然若失的神情,有些不解,轻轻拍她一下:“怎么了?想什么呢?”

“没事儿。”小冬也探过头看殷姑娘在纸上写了什么诗。

“殷姑娘是要为哪样花写诗?”

殷姑娘抬起头来,小冬顺着她的目光,望见一椽菊兰。

殷姑娘这人显得又谦逊又和气,还挺热心,小卜冬倒是希望她能得偿心愿,把青玉砚捧回家。不过这写诗作赋,着实不是她的长处,想帮忙也无从帮起。

第十一章诗二

比如什么明月几时有,再比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不成不成,那诗里的感慨苍凉悠远,最后一句是何等的大气何等的胸怀,别说她们这等小丫头写不出来,就是换成现在那些声名在外的什么诗人才子,也没那指望。

千载之下,毕竟只出过一个李白,一个苏轼啊。

所以有名的万万抄不得。

除了这些天才之外,也有好诗,就算没这么天纵灵气,也是文辞细密字字余香的……可是没名气的,小冬哪记得住啊,毕竟上辈子又没专学过背诗作诗,在语文课本的诺大篇幅中,这个只占那么微小的几页纸,考试时候顶天了占个三五分,谁耐烦认真记它。

这就叫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赵芷小声问小冬在琢磨什么,小冬把话一说,赵芷笑眯眯地说:“你这该恨少么?你是书到用时方恨无啊。”

小冬很想掐她两把。

就算她不求上进,上学时多半在应付差使,可也不至于胸无点墨啊。

殷姑娘想了半晌,忽然眉头一动,蘸墨运笔,一挥而就,将诗交了上去。

小冬她们憋着劲儿等评诗,不冲别的,就冲殷姑娘让椅子给她们坐的情分,也是盼她夺魁啊。小冬想,这殷姑娘看着相貌只是清秀,脾气心­性­这样看着还不错,交个朋友也无妨。要是以后常来常往了,瞅着她生辰什么的,送她方好砚台。

结果等最后诗评完,殷姑娘只得了个第三。第一名乃是榜眼的主人——恩,就是那盆金边牡丹的主人。那青玉砚只有一块,当然是归诗魁所有,殷姑娘得了一套白行纸,四块香云墨。

颁完了奖回来,宋嫣赵芷她们纷纷安慰,殷姑娘却不沮丧,笑这说:“总算没有空手回去,也对得起家中小妹了,她替我浇水抬土的,如今赛花会上多少我也得了采头,回去还可以分她一半。”

她倒想得开。

“咱们也该回去了,出来好久了。”

小冬一看天­色­可不是么,­阴­天下雨显得天­色­更­阴­暗了,看起来要不了多久天恐怕就会黑了。宋嫣忙说:“我送你们出去,等会儿一散学,整条街上都是马车,路就难走了。”

果然——

仿佛哪个时代哪个地方,学校附近的交通都是个问题,现代的小公主小皇帝要家长接送,这时候的姑娘小姐们要车马接送,都费劲。

安王府的马车停在橱下,小冬她们在门口一露头,车夫就极有眼­色­把车赶过来了。

赵芷上了车还不忘捎上一句:“那个姓王的真让人看不顺眼,好在她在这儿,没混进咱们学堂里来。要不然还不天天恶心我。”

小冬把领口松松,虽然下雨,可还是有些闷热,今天出了些汗:“你放心吧,她要在咱们那儿,肯定不是这副面孔。”

赵芷回过味儿来了:“对呀,我凭什么吃她的气啊?我刚才就应该把身份摆给她,看她还敢用白眼珠子看我。”

“谁让你刚才不摆来着。”小冬打了呵欠:“今天可真热闹,下回再有这样好看的花会什么的,咱们再一块儿去。”

“好,不过天气越来越热了,我想大概许多人都会出去避暑去,京城会冷清下来的。”

“是啊”小冬也知道,天最热的时候连皇帝都躲出去乘凉,他一走就要带走一大批的人。上行下效,集玉堂霎时就门可罗雀。小冬也会偷个懒,去年夏天她和赵吕一起去温泉待了十来天呢,天天泡在水里,皮肤泡得又白又滑又软,别提多滋润了。

“你今年还去温泉吗?”

“温泉是好……可是人也多啊。”去年之所以只待了十来天,就因为后来人越来越多了。

赵芷笑ⅿⅿ地说:“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泉嘛。”

“是啊”小冬不能不感叹,其实她和赵芷没什么比别人强的,比如刚才在长青书院,因为她们穿着朴素面孔又生,长青书院的人就没有对她们另眼相看的。

不,她们比别人强的地方是:投了个好胎。

是的,严格来说,当郡主比当公主还强。

公主的父亲是皇帝,先是皇,后是父。小冬甚至怀疑皇帝知道不知道自己有几个女儿——比如七公主,一看就是野生野长,象墙角里的蒲公英,说不定皇帝根本一面儿都没跟她照过。

公主得活在许多人的目光中,说话不能随心所欲,生活有种种的不如意不说,将来嫁人也不如意,有出息的人,哪有愿意做驸马的?就算有除夕,做了驸马的话,也得被迫没出息了——有不能出仕,只领个虚衔儿吃一份儿饿不死人的皇粮,老婆得供着,别的女人不能看,话也不能随便说,不定哪句就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当然,那没出息的倒想做驸马,可他配得上么?

郡主就不一样了,日子过得比公主也不次,还自在得多,将来嫁人,也没说郡主的老公不能当官儿任实职,面子既有,里子也有,比公主强多了。

赵芷强就强在她家里人多,几个哥哥娶了高门出身的嫂子,姐姐又嫁得不错,这是多么庞大的一张关系网啊。几乎快把京城的名门世家网了一小半儿了。赵芷又得她家人的宠,将来谁娶了她,那何止是少奋斗十年啊?那都不用奋斗了,直接坐云霄飞车吧。

小冬呢,也不错。虽然她家人不多,可是咱贵­精­不贵多。安王,赵吕——恩,如果算上总是沉默的太后和有点儿让人摸不透的皇帝,可以说小冬也是个头彩。

“对了,等下我有东西给你,你跟我进去取一下再回家,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什么呀?”

“秦烈带来了一种很稀罕的果子,昨天想拿给你偏我又给忘了,分你也尝尝鲜。”

“好好”赵芷对待吃,完全不知道客气二字怎样写,事实上她最爱的事,一是吃,二是睡,三是闲扯家长里短——简而言之就是八卦。

比起来小冬还是有点­精­神追求的,起码她还练练字学学女红,还有些艺术情趣——教坊里有名的歌妓舞妓她都一一见识过,春花秋月各擅胜场,环肥燕瘦不一而足。就算她欣赏水平不高,架不住安王有品位啊,多少场高水准的表演看下来,小冬就是头顽牛,也给熏陶成了——恩,有艺术鉴赏力的牛。

她们到家时,意外地看到秦烈也来了。

“咦?你怎么来了?”

秦烈看看她俩:“你们这是去哪儿了?”

小冬知道她们现在的样子一定不怎么整齐,有出汗又淋了点雨衣裳还皱巴巴的:“去了长青书院看热闹。”

秦烈笑了:“我也听说了,热闹好看吗?”

小冬忙点头:“好看。”她还想着拉赵芷进屋,却看到赵芷的嘴巴张得老大,望着秦烈的样子好象看到了天外来客。

“哎,怎么了?”

“这……”

小冬忙说:“这是我表哥秦烈啊。”

赵芷心说我当然知道这是秦烈——可是秦烈……

他怎么长得这么,这么……

“恩,你真是大变样啊。”赵芷肚里补一句,不止女大十八变,男的也大变特变啊。

第十二章 三皇子

多新鲜啊,连她俩都从豆丁长成豆芽才了,凭什么人家秦烈就不能从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啊。

当然,这棵树是高大了点儿……不过因为人家是放养的,野地里无拘无束,长得泼辣些也正常。不象京城里的公子哥儿,即使长得再英气,也有一种­精­致在里头。

小冬让红芙去取红凰果招待赵芷,俗话说吃人嘴短,太有道理了。赵芷吃了人家送的珍稀水果,终于不再耿耿于怀的纠缠秦烈的身材问题,吃了一个又要了一个,等她走时小冬还想给她揣一个,赵芷摇头说不要了。

“这果子这么稀罕,你自己也没几个吧?再说我拿回去做什么?家里这么多人也不够分的呀?难道碾成汁投进缸里,家里每人分一碗水喝?我怕那缸水都不够分的——”

咳,这就是大家族人太多的苦恼,一有什么好东西就僧多粥少要争破头。

等送走了赵芷,红蓉从外头进来,有些疑惑地说:“郡主,这把伞不是咱们的吧?”

啊,伞。

小冬都把这茬忘了。

那个吴离……恩,说不定是假名。

这人大大的狡猾,用一把伞引开谈闷的注意力从容脱逃,这手段可媲美壁虎的断尾求生了。

反应又快,又特别机灵,如果把用在偷看偷听上的本事挪到正道上来,将来一定前途光明。

二十六日,皇帝果然又要拉着大队人马去避暑,这次去的人更多,圣慈太后也去。小冬紧赶慢赶,把早该做好的鞋子赶完了工给圣慈太后送去。其实春天的时候就开始做了,只不过一来她做的慢,二来天气一热手出汗,针也捏不稳。

圣慈太后微笑着试鞋,小冬托着腮在一旁看着她发呆。也不知太后娘娘怎么保养的,都要抱上重孙子的人了,还这么美貌不显老。

是的,圣慈太后还没抱上重孙子。

二皇子和三皇子到现在,都没有孩子。

按说,不应该啊,算算成亲也有两三年工夫了,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动静——

或者说,不是没动静,而是没有成果。

二皇子还是没有存在感,他那位皇子妃是典型的小家碧玉,见了人总是怯生生的,小冬见过她两回,每回她都沉默地独坐。与众人离着一大段距离,旁人说话也不见她掺和,她也从不主动开口——两口子真是般配,皇后娘娘太会挑了。

小冬到现在都对她印象不深,连她到底是个什么脸型都说不准。

三皇子妃么,小冬倒是见得次数不少。这位曾经被她和赵芷背后议论过的将门之女,绝没有赵芷听说的那么不堪,当然,她肌肤是不够白,而且手脚是大了点儿,是典型的北方姑娘。落落大方,雍容沉稳,即使小冬对三皇子有些心结,可是也不能抹了良心说这位三皇子妃和他不般配——事实上,两个人站在一起,挺有夫妻相的。

三皇子现在不比从前了,小冬对他印象最深的两次见面,一次是马球场上,他算得上英姿勃发。一次就是他与姚锦凤分手的时候,那会儿他很倒霉,婆婆妈妈拖泥带水,最后被姚表姐捅了一刀。也许真是挫折令人成长。

姚锦凤那一刀,大概捅得很准很对,把他给捅开窍了。三皇子从那以后,再也不象一个莽撞的少年人,他稳重,大度,为人处事上头不但让人挑不出毛病,读书办事的能力也让人不得不挑起大拇指赞一声好。

——除了还没有孩子,他的优秀可以让皇后做梦都笑醒了。

真奇怪,怎么这哥俩一个两个的都没动静呢?

赵芷转述她家里人的话:“我娘说,三皇子身边没别人,多半是想让皇子妃先生下嫡子来……”

有道理,俗话说宁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啊。生孩子贵­精­不贵多,皇子妃肚子里蹦出来个,绝对顶得上别的什么女人生一堆。

“二皇子呢……说来也奇怪,他身边是有人的,好几个呢,也没个有动静的。

这个呢,小冬难免往­阴­谋算计的方向去揣摩了。看皇后的态度,对二皇子是严防死守,绝不松懈。恐怕三皇子一天没有孩子,二皇子也就不可能抢这个先。

圣慈太后问小冬:“你真不去了?”

小冬摇摇头:“不去了,人怪多的,我又不喜欢坐马车。”

圣慈太后也不勉强她,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吧。你也别总闷在家里,多和女孩子们一块儿玩玩闹闹的才好。

“我和阿芷昨天还去了长青书院了呢。人家不认识我们,以为我们是乡下来的,弄的我们差点没捞座儿。”

太后笑了:“后来呢?”

“后来我们喜欢的那位殷姑娘也没得着评诗的第一名,只得了第三。青玉砚被别人拿去了。对了,太后,以前集玉堂的区师傅,听说现在就在长青书院,不过我们昨天没见着她。”

圣慈太后想了想:“区兰颖?”

“对,就是她。说起来,区师傅可是大才女,现在集玉堂里可没有这么有学问的人啦。”

小冬这话绝不是给谁上眼药使绊子,她就是这么想的。因为在圣慈太后面前,她说什么都没关系。

“你……也想当才女吗?”

小冬的头摇晃的象拨浪鼓一样:“我哪是那块料呀。”

“所谓才女,也都是嫁人之前的噱头,有个才女的名生,或许能嫁得更好些。可是你听过哪个已经成了亲的女人还有才女之名的?”

小冬想了想,这倒是没有听过,大概才女们嫁了人之后,都老老实实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汤去了。

“才女不是那么好做的,往往都是一肚子的辛酸和苦水。”

是啊,区兰颖就是个活生生的范例。

小冬出了长春宫,也不想立刻就回集玉堂。也许是天气太热,她这些天总有些心浮气燥的,静不下心来。

“小冬妹妹。”

小冬怔了下,转过头。‘三皇子从身后赶了上来,举止和言语都彬彬有礼:“我正找你。”

第十三章 宴

小冬将蜂蜜­色­的茶水斟如杯中。

小冬这几年来和三皇子说过的话,估计两只手,不,一只手用不了就数过来了。就是在长春宫请安的时候遇到,或是在旁的地方遇到,互相见个礼。说起来小冬和三皇子妃说的话还多点儿,关系起码表面上很是姑嫂和睦。

“我听说,秦烈来了京城。”

呃,他也认识秦烈?

废话——他们一起在集贤堂读过书的,勉强算是同窗了。

三皇子的消息真灵通啊,秦烈这才回来两天哪。

“她……怎么样了?”

三皇子丝毫没有拐弯抹角,上来就开门见山了。

小冬犹豫了一下,是装傻还是充愣,或者顾左右而言它?

最后小冬说:“她挺好的,在别处活着,有人照应。”

那一瞬间三皇子脸上的神情……小冬形容不上来。

象是欢喜,又象是悲伤,却都掩藏在平静的面具之下。

被河水冲刷过不知多少年后,露出来的河床不是千疮百孔的,而是平滑如镜。

是的,他看起来很平静。

“那就好。”

这三个字说得平平淡淡。

小冬莫名的忽然鼻子发酸,垂下眼帘看着面前那杯茶。

茶雾袅袅,黑漆的桌面象镜子一般,映出小冬,还有三皇子的面庞。

只是。。。。。都看不清楚,模模糊糊的。

“有劳小冬妹妹了。”别的话他什么也没说,交待人好好送她出去,就离开了。

小冬怅然半天。

若他不是皇子……或者说,不是皇后所出的嫡子,也许事情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可事情就是这样,哪来那么多如果,也许。

三皇子和姚锦凤,注定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有过这个小小Сhā曲,等三皇子妃再下帖子邀请她们去赏花,小冬莫名的——咳,心虚起来。

其实她有什么好心虚的,堂哥不过问两句话,她对堂嫂可没什么抱愧的。就算之前三皇子和姚锦凤有一段,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三皇子娶了妻,姚锦凤也快要嫁人了。纵然意难平——那……

那她还是心虚啊。

小冬寻思着是不是找借口推掉算了,结果那天一早赵芷就上门来抢人:“我就知道你懒得不行,天气一热恨不得把自己种水里当荷花。走走走,要不到了地方,我让人找张床让你睡个够。”

“别扯别扯,我起来就是了。”小冬被扯得哀哀叫,不得不重新梳头换衣裳。

“你换一对坠子吧,上次看到你不是有一副镶金刚钻的坠子么?怎么不戴那个?”

“这天多热呀,戴那个要把人的眼都闪花了。”而且还沉。最后小冬只戴了珍珠的。

“你说你总是穿这么素,春天的时候不是得了那个番邦进贡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金萝纱。”

“对呀,我见其他人都做了穿啦,你呢?压在箱子里等着喂虫子啊?”

“你也没穿啊。”

“我那……”赵芷悻悻地说:“让我嫂子要去了呗。”

“她要你就个呀?”

“就是不给她,还有别人盯着呢,不如给了她,我耳根子还清净。”赵芷往她背上一扑:“你家多好啊,只有你一个,什么东西也没有人老和你抢。”

过年时她新做了一件丝棉袄,第一次上身儿就让人给泼了油,好好儿的衣服就废了。

小冬拍拍她的手背:“那个纱我也不怎么喜欢,你要喜欢,回来让人给你送去,你做条裙子穿吧。”

“算啦,那个太扎眼了,我家里头人一个个跟狼似的,送了来又不知道落进哪个眼里头呢。”

她们这边下车进了门,三皇子妃迎了出来。

“两位妹妹可来晚了。”

她眼神清朗,看起来十分坦荡。小冬总觉得她的目光好象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在她面前什么也隐瞒不了一样。

虽然自己不理亏,可是心里总有点小疙瘩。

赵芷大大咧咧:“是啊,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我一早儿爬起来空着肚子来的呢。”

三皇子妃这次请了不少人,赵芷左瞧右看,忽然指着一个方向:“你瞧,那谁呀?”

小冬转头去瞧——呃,这不是那位王映岚小姐么?

“她怎么来了?对了,以前都没见过她。”

赵芷真不含糊,张口就来:“我回家问过,她才来京城小半年,以前一直住在老家的。”

“不象,看起来倒是一副京城长大的派头。”

赵芷扯了小冬一把:“走走,我们过去看看。”

“你快拉倒吧。”小冬不去:“你不是讨厌她?­干­吗要去自找不痛快。”

“不去就不去,反正等会儿听戏的时候一准儿能见着,我看她是不是还把眼珠子长在头顶上。”

今天也请了歌舞班子,也有一个戏班子,三皇子妃想的周到,一水的全女班,就一个老琴师是男子,那头发都是全白的,小冬不耐烦看戏,赵芷和她想一块儿去了:“咱们去听曲子。”

“也没有什么新曲子,听来听去还是那一套。”

“你是山珍海味惯了,净听秦女,红袖她们那样的金嗓子唱的,这些寻常的当然看不上。不过听说今天有个新来的,南曲唱得极好。”

南曲吐字与官话不同,听起来脆俐生动,小冬只听懂一半。那个唱曲的女孩子也不过十岁上下,梳着一排乌檐刘海,瓜子脸儿,眼睛又黑又亮,十分清秀。

小冬觉得她秀美可爱,让她坐下,让人给倒茶来,又问:“你叫什么名字?进教坊多久了?你师傅是谁?”

“师傅就喊我小玉。我去年进来的,师傅是秦女。”

赵芷意外:“是秦女教出来的啊?怪不得唱的好。对了,听说你们那里还有个四姑娘?她唱的怎么样?”

“四姑娘唱的好着呢,我们可比不上。”小玉满脸的敬慕:“我师傅看重她,不让她出来应酬,让她好生预备着,等今年中秋好一鸣惊人。”

打发她去了,赵芷小声说:“秦女是不是有退意了?这又是师妹又是徒弟的……”

这也不稀奇,很多教坊中人都趁年轻寻好出路,要不等年老­色­衰被别人挤下去时再寻后路,那可不妙。

“两位妹妹在这儿呢?让我好找。”三皇子妃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子,她指着左边一个说:“这位是王姑娘。”

王映岚口中说着:“见过两位郡主。”可等她一抬头,顿时象被针扎了一般睁圆了眼瞪着眼前两个人。

第十四章 避暑

赵芷的手偷偷戳了下小冬,脸一昂,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什么也没说。

小冬倒是招呼了一声:“王姑娘。”

三皇子妃恍如未见,又介绍右边那姑娘说:“这是孙姑娘。”

小冬不知道,可是赵芷消息灵通,想了一想问:“孙姑娘是不是住灵惠坊?”

“对,正是。”

小冬还懵懂,赵芷小声说:“是三公主的小姑子。”

啊,原来是她家。

小冬之前只见过在宫中未出阁的几位公主,大公主二公主都是夭折的,三公主出嫁早,夫家姓孙,四五年间只生了两个女儿,现在只盼儿子。小冬和三公主只见过两回面,话也没说过几句,印象中三公主美则美矣,也笑容满面,可是总给人一种不协调,不舒服的感觉。

小冬在趋吉避害上头神经特别机敏,对这样的人是从来不去多理会的。

孙姑娘看起来大大方方的倒不扭捏,和她们见了礼,三皇子妃说:“你们年纪相仿,多亲近亲近。那边厅上有一个中暑的,一个划破了手的,哎,事儿都赶在今天了。”

小冬说:“嫂子只管去忙,不用管我们,我们又不是头回来,早不把自己当客了。要吃要喝的自然会吩咐人。”

“好好。”

可怜王映岚现在还没回过劲儿来,不知道那两个看起来寒酸不起眼的小丫头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赫赫郡主。她看看小冬,又看看赵芷,最后终于定下神来,挂着得体的微笑说起客套话来,一字也没提长青书院里的那场不愉快,仿佛那些事没发生过,她和它们今天是初次见面一样。小冬倒也暗暗钦佩她的应变能力。会装傻也是一样本事,这位王映岚姑娘如果生成了男人,那在官场上也肯定能吃得开。、

孙姑娘倒是主动和赵芷小冬聊起来,从天气聊到衣裳,从听曲聊到爬山。一时间倒象认识了许久的好姐妹,好的赵芷都有点纳闷,回去的时候跟小冬咬耳朵说:“这位孙姑娘会不会是想做你嫂子?”

“想做我嫂子的人多的是。”小冬眨眨眼,无辜地说:“可是冲我殷勤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谁不知道赵吕哥哥对你千依百顺的,你要说句好,他肯定也说好,你要说句不好,那就是天仙下凡也没指望啊。”

“咦?这又是什么人传的谣言?这又不是买个物件,由得我做主,我哥的终身大事,当然得看父亲的意思,还有他自己的意思了。”

赵芷偷着笑:“就算你不能帮着说好话,从你这里多打听打听他的喜好偏爱,也是大有好处啊,比如赵吕哥哥喜欢什么消遣,喜好什么吃食,爱读什么书……这些可都是大有用处。”

“对了,这个孙家的姑娘,也不怎么常见啊?你见过?”

“孙家其实早年间就败落了,当时是圣德太后……”赵芷顿了下:“做的主,三公主的亲娘早不在了……”

看来圣德太后这么不待见三公主啊,这些事论起来又是一本厚厚的老黄历。

圣德太后一倒,早年的许多事又有人敢翻出来议论了。先皇当时宠爱的是一位姓崔的妃子,圣德太后,哦,当时还是陈皇后。陈皇后为了分她的宠,看遍了满宫的宫人,最后挑选出了两位姿容绝代的美人来与崔妃抗衡,其中一位就是现在的圣慈太后,另一位据说相貌也极美,又会邀宠,可是人大心大的渐渐与皇后离了心,后来病死。圣慈太后运气好,虽然圣宠不及崔妃和那位早亡的美人,可是肚皮争气,先生下了现在的皇帝,后来又生了安王,安分守己,多少年媳­妇­终于熬成婆。而据说这位三公主的生母,长相­性­格都象当年和圣德太后作对的崔妃,三公主自己又是个爱拔尖要强的脾气,自然不得圣德太后喜欢。

圣慈太后也好,三公主也好,大家都活得不容易。

用了晚饭,赵吕来了。

“今天玩的高兴么?”

小冬摇头;“天好热,人又多,我最不喜欢这时候出门,一堆认识不认识的人在那里没话找话说。”

赵吕摸摸她的头:“再忍几天,我请了假,陪你出去避暑吧。”

小冬靠着他撒娇,心里有点不舍。

哥哥终究是要娶嫂子的,到时候想这么亲亲热热地撒娇啊说话啊,可就不行了。

“咱们出去,把父亲一个人撇在家里么?”

“唔,父亲忙得很,怕不能和咱们一块儿去。你想去哪儿?去温泉还是去东华山?”

小冬琢磨了下,温泉这时候人一定多,不如去东华山,山里这时候应该又凉快又清净。

“去东华山吧,哥哥以前说过要带我去看日出,爬五子坡,还要去凤溪钓鱼的,这回咱们要多待几天,就能玩遍了。”

“行,那就多待几天。”赵吕也兴致勃勃:“我把弓箭带上——还可以打猎呢。你还要不要邀上赵芷作伴?”

小冬倒是想,但是赵芷她娘,景郡王王妃未必放心让赵芷跟他们一起去那么久。他们一家可能也会去避暑,那赵芷就不方便跟小冬他们走了。

“我问一声,她不见得去。”

果然赵芷也心动,可是不能和她去。

出门那天小冬在出发的队伍里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秦烈。

小冬又意外,又欢喜,朝他招了招手,秦烈拨转马头走到车跟前来。

“你怎么来了?”

这些天秦烈既没有回安王府住,也没有见他露过面,小冬还以为他已经离开京城了。

“前些时候忙,现在正好手头的事儿都暂告一段落了。”秦烈笑起来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既然要去钓鱼打猎,那怎么能少得了我呢。”

小冬笑着说:“那就全靠你了。”

赵吕Сhā了一句:“什么全靠他?”

“钓鱼呀。”秦烈说:“别的我不敢说,捉鱼打猎这种事儿,我最拿手。”

赵吕斜睨他:“先别说大话,到时候要是你钓不上来,我就一脚把你踹河里去。”

第十五章 钓鱼

触目所及的地方,全是一片绿意。

“好凉快。”小冬笑眯眯地往后看:“早该来这儿避暑的。”

离了京城,觉得外面的空气都显得好闻,小冬乐孜孜地象出笼小鸟一般,看什么都新鲜有趣。

小冬坐着一乘滑竿,赵吕和秦烈是用两条腿爬山的。赵吕虽天天练拳骑马,可是走了一会儿山路,脸也红了,气也喘了。秦烈却还是游刃有余,简直是健步如飞。

小冬坐回去,一边儿唾弃自己贪图享受腐化堕落,一边儿想着,这家养的就不如人家野生的,生命力差多了。

但一别四年,要是让秦烈现在和赵吕斗心眼儿,他肯定远远不是对手。

树叶哗啦啦的拂在滑竿的棚布上,小冬伸手揪了一片叶子在手里拿着。

“前面就到了。”

小冬探着头朝前看,果然看着前面有人迎上来,远远的就打躬行礼。

这座山庄没有闲云庄那么大,房舍­精­巧,屋顶铺着鳞鳞黑瓦,阶前苔痕青青,廊上铺着木板,打磨得极光滑,小冬褪了鞋子往后一靠,后悔没早来山庄避暑——前两年都有这事那事耽误了,她竟然一直不知道东华山是个这么妙的地方。

“妹妹,我们进来了。”

小冬忙坐起身,把光着的脚丫用裙摆遮起来。

赵吕已经进来了,手里捧着半个剖开的西瓜——西瓜瓤已经挖出,里面盛着杨梅,水梨,葡萄和蜜瓜等等水果,琳琅满目,水灵灵的犹如满捧珠宝,看着就让人口水流下三尺来。

“用山泉水浸凉的,吃吧。”

小冬也不客气,先挑了块蜜瓜吃。

赵吕已经换了衣裳,脸上的热气还没下去,红通通的看着比平时可爱多了。

秦烈笑着也盘膝席地而坐,小冬连吃了好几块儿,才想起他们两人在一边儿看着,把西瓜往前推推:“你们也吃。”

赵吕笑笑,拿了块水梨。秦烈只是微笑,小冬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自己的脚趾头从裙摆下面露出来了,圆圆白白的,又粉又­嫩­。她赶紧朝后缩了缩,老老实实坐着。

秦烈仿佛并没注意她的脚趾头啊,或是她的小动作啊,和赵吕说起话来:“刚才上山时就听着溪流声,想必凤溪离这里极近。”

赵吕吃完了梨,一边擦手一边说:“你没见这个庄子地基垒得高么?就因为有一年暴雨连绵,凤溪溪水暴涨,把这周围都给冲了。这庄子要不是地基高,也不能幸免。从后门出去,离凤溪也就百步,正是水缓的浅滩,站在水边都能看见鱼在水里游得那个欢。”

“行,那咱们歇歇,下午就去?”

赵吕先看小冬:“妹妹累不累?”

小冬笑嘻嘻地说:“不累,歇了中觉就去。”

虽然换了新地方,可是小冬睡得极好,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让红芙帮她换了衣裳。霞影纱新裁的短衫襦裙穿着又凉快又轻巧,小冬就梳了一条辫子,踏着芯草编的凉鞋就出了门。赵吕和秦烈都是一身布衣打扮,头上扣着斗笠,赵吕手里还拿着一顶雪白的细草斗笠,笑着给小冬戴上:“别晒伤了。”

他们拿着鱼竿鱼篓,只带了两三个人。果然没走多远就到了。一大片清朗的水光,凉风吹过来,让人心旷神怡。河岸边生着大片大片的芦苇,长得茂密青郁,苇子叶被风吹得翻飞作响,沙沙沙地连成一片。

“妹妹坐这儿,这儿凉快。”

赵吕给小冬寻了个好地方,那块平滑的青石正在树影下头,串饵下竿都不用小冬­操­心,她只要坐那儿瞅着就成。赵吕笑嘻嘻的也抛了线,秦烈在一边叉着手摇头,笑着说:“我们抓鱼从来不是这样儿弄的。”

“粗人。”赵吕恨恨地说:“钓鱼又不是为了吃,乃是为了垂钓之乐。”

小冬对钓鱼也没有耐心,倒是和秦烈有共同语言。秦烈说:“小冬妹妹,我吹曲子给你听。”他摘了片苇子叶下来卷成了哨,运气吹响。

哨音清越悠扬,象笛子的声音,在平旷的河滩上远远传了出去。

小冬抱着膝坐那儿静静聆听,不知是不是被哨音惊动,有野鸟从苇丛间扑簌簌地飞起来,拍打着翅膀从水面上掠过,飞如对岸的绿树丛中,不见了踪影。

“好听么?”

小冬诚恳地点了点头。

“我也给你卷一个。”

秦烈又做了一个苇哨儿递了给小冬。

小冬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吹了一下。

呃……没有声音。

秦烈耐心指导:“要鼓足劲儿,嘴嗫起来,气不要散——来,再试试。”

小冬看看他,再看看手里的哨子,清清嗓子,照他说的,鼓腮用劲儿又试了一下。

“吱——”

总算出了声,可这声响说不出的古怪,又象鼠叫,又象生了锈的门扇轴响。要闭上眼再听听,倒象是谁放了个羞涩的屁。

小冬脸涨得通红,赵吕噗的笑了一声,撇下鱼竿走过来:“我试试。”

果然这个东西,力气大占便宜,赵吕试了两下就摸着了窍门,依次吹出五个音来。小冬给他拍手鼓掌,赵吕摇头说:“不习惯这个,嘴都酸了。不要紧,妹妹要想听,回来找管笛子我给你吹。”

赵吕是会吹笛子的,安王倒是喜欢弄萧,他有好几管萧,竹的木的玉的都有,只是不常吹。

小冬学了三脚猫的琴艺,时不时还能和赵吕来个合奏——反正水平是半斤对八两,秃子也不用笑话和尚。兄妹俩都没遗传到安王的艺术细胞,但唬唬外行人还勉强可以。

秦烈笑笑,自己又吹了一曲。哨声比笛声少了婉转细润,却多了激扬锐气,秦烈吹了几个音,小冬到底没白费安王多年熏陶,听出他吹的是山坡羊。

赵吕一手轻轻叩拍子,末了跟着轻声唱了句:“……试问安能常自在?名,也身外。利,也身外。”

小冬嘻嘻一笑,指指赵吕的钓竿:“哥,鱼跑了。”

可不是,这么一走神,鱼儿已经咬走了铒,脱钩跑了。

第十六章 登山

钓鱼到了后来,秦烈和赵吕两人都脱了靴子挽了裤脚摸鱼,这溪里的鱼机灵得很,赵吕在这方面业务颇不熟练,一手拿篓一手拿网,最后不过网到两条小鱼。秦烈收获颇丰,逮着几条尺把长的鱼。

“来来,今天让你们看看我的手艺。”

小冬疑惑地问:“你会么?”

不怪她不信,她身边的男人没有哪个能下厨的。这本来就是个讲究君子远庖厨的时代。

“常年在外面,自己要不会两手,难道早中晚啃三顿­干­粮?”

这倒也是。

秦烈拿了短刀,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去,把鱼剖了收拾­干­净。回来以后也不刮鳞,小冬看他从腰间革囊里掏出一包什么作料来抹在鱼身外面和鱼肚之内,赵吕捡了不少柴枝来,可惜出力不讨好,秦烈说他捡的一半都是不好烧的木头。

已经到了日暮时分,山间的风也带着凉意。远远近近的可以听见一片蛙鸣,叫得人心里有些发慌。

赵吕问:“冷不冷?”

“不冷。”

不是冷……是,有点想家。

在陌生的地方,白天还好,晚上就难免凄惶无依。

既想念这一世的安王府的家,也想念,上一世的那个家。

火升了起来,金红的火焰显得特别明亮柔和。秦烈把鱼串在苇枝上烤,小冬笑嘻嘻地搓着手等吃,赵吕只能给秦烈打个下手,一边闻着渐渐浓郁的烤鱼香味儿吸溜口水,一边还不忘嘱咐小冬:“往后坐坐,别让火星燎了衣裳。”

先烤好的鱼递给了小冬,带着鳞就能吃,外面烤得焦黄香脆,里面的鱼­肉­脂香四溢,雪白雪白的,入口即化。

赵吕分外­操­心,既怕小冬烫着,又怕她被鱼刺卡着,还得顾着自己吃。

秦烈先烤好的都便宜了这兄妹俩,自己最后才吃上。

小冬吃了一条也就饱例如,踩着石头在溪边洗手。天已经黑了下来,天幕上的星星一颗颗亮起。四下里十分安静,风吹着苇子叶沙沙的响,溪水哗哗流淌,蛙叫,虫鸣——整座山象是在渐渐陷入沉睡中。

“你别站太近,小心掉河里去。”

“掉进去怕什么,”小冬笑眯眯的说:“水这么浅。”

“那也不行,着凉了不是顽的。”

小冬抽出帕子擦手,看秦烈也洗好了手直起身来,顺手把帕子递了给他。

秦烈怔了一下,没有立刻就接,那块帕子就这么在空中悬了一下。没等小冬疑惑,秦烈已经伸过手来把帕子接了过去。

没熄灭的火光映在他半边脸上,半边脸是金红的,仿佛铜铸的雕象一般有着柔和的光亮。另半边隐在暗中,朦胧而昏暗,看不清楚。

小冬忽然觉得这个一直象另一个哥哥似的秦烈忽然变得有些陌生起来,仿佛第一次认识一样,心朝着一个高高的地方微微荡起来。

秦烈这回把擦完手的帕子还给了她,小冬接了过来。

突然间小冬想起上次那块擤了鼻涕又擦了眼泪的帕子来。那块帕子是丁香紫的,颜­色­可爱,小冬挺喜欢。从那天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那块帕子了,也不知道到底……

“咱们回去吧,不早了。”

小冬刚走一步就差点绊倒。

赵吕蹲低身:“妹妹来,我背你。”

“没事儿,就几步。”

“快上来吧。”

小冬也不跟他客气,重重一趴,赵吕给压得身子一低,哼了一声。把她给背了起来。

“哥哥……”

“恩?”

“你真是个好哥哥啊。”

幸好天黑,别人都看不见,赵吕脸红也红得光明正大。

“你知道就好。”赵吕得意洋洋:“我这么好的哥哥全天下也是独一份儿。回去早点儿睡,明天一早咱们去爬山看日出。”

赵吕背了一个人,走的也不是那么稳当,秦烈不时的从旁边搭把手。

回了屋里,红芙已经拿香草熏过了屋子,笑着说:“郡主玩得可开心吧?瞧脸红的 。”

小冬摸摸脸,是热热的,也不知道是火烤的还是风吹的。

兴许是下午让太阳晒着了。

“晚饭也没回来吃,厨房做了禾丸子什么的,我给端来吧。”

“在外面吃过了,有喝的吗?”

“有,有莲蓬莲子汤。”

“好好。”

烤鱼好吃,就是吃着有点­干­渴。红芙端了一钵汤来,盛在木碗中递给小冬。

莲蓬莲子汤里盐放得少,一股清香。小冬连喝了两小碗,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爬上榻去睡觉。

天刚寅时的时候赵吕就来叫她,小冬裹得象条大虫子,山里的夜晚凉意深重,不知不觉把一床被密密地都包自己身上了。

小冬打着哈欠起来,红芙给她穿上了一身胡装,胡装紧束­干­练,膝幅下头是裤子,脚上穿了一双紧口软底小靴,拿凉水使劲儿泼了两把脸也没彻底清醒,不过出来一看,赵吕也是睡眼惺忪的,小冬顿时觉得心理平衡了。‘

赵吕秦烈和随从都是一身短打扮,还提着灯笼,赵吕拿了一件丝棉背心儿硬给小冬穿上:“外面冷。”

外面确实冷,天亮之前的山林里夜雾未散,草叶树叶上的露珠很快沾湿了鞋子和衣裳。小冬起先还能自己走,后来就得赵吕秦烈轮流牵着拉着扶着。好在东华山不是什么偏僻无人迹的深山野林,好几段平缓处都有前人垒的石板路,梢陡峭处也有挖出的垫脚。小冬累得哼哧哼哧地,赵吕心疼不已,一会儿说“要不回去吧”。过了会儿又说:“要不我背着妹妹吧”。这种山路他自己走的都勉强艰难,哪还有余力背小冬。

小冬觉得心怦怦直跳,气喘得越来越急。

她擦了一把汗,秦烈的手伸了过来。

小冬抬头看他一眼,如蒙大赦般把手伸过去。

秦烈的手稍一用力,小冬两脚离地,身体朝前一趴,就伏在了秦烈的背上。

“啊……”

“马上就到山顶,抓稳了。”

小冬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声音,越跳越烈,她敢说秦烈肯定也能听到,跟擂战鼓似的咚咚咚又快又重。秦烈也出了汗。身上一股热气直透过衣裳传到小冬身上。

除了赵吕和安王,小冬还没和旁的男子这么亲近过。

秦烈的背宽而平,就象小冬最喜欢的那张大躺椅,他的身体……仿佛丝绒包裹着石块儿一样,坚实有力,有如矫健的豹子。

“到了”

他们终于赶上了日出。

第十七章 日出

小冬以前看过不少描写日出的文字,还有图片。

可是亲眼见着日出时的那一刻,感觉不管是霞光万道,还是云晕霞染,都不足以形容。

天地间豁然亮了起来,仿佛一只大手揭去了罩在大地上的幕布,黑黝黝的山岭褪去了黑­色­变成了黛青,山林一片深绿浅绿浓绿,颜­色­丰富可爱,层次也逐渐分明。鸟鸣声,山泉声,风声……一瞬间所有事物都从夜的沉睡中醒了过来,鲜活无比。

小冬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才的疲惫全都值得。

“这座叫琵琶峰,从远处看,象个竖起来的琵琶一样,是东华山最高的一座峰了。”

小冬接过赵吕递过来的锡壶喝了两口水:“为什么不找座矮点儿的爬呢……”

“因为它离咱们的庄子最近。”

呃,这倒也是。

上山已经很难,下山更难。幸好秦烈有备而来,几个人腰间都拴上了绳子,这样就算有人失足滑跌其他人也能及时稳住。小冬前头是秦烈,后头是赵吕,几个人手牵着手互相搀扶,挨挨蹭蹭下了琵琶峰,小冬一ρi股就坐在了地下,一动也不愿意再动了。

赵吕也不比她好哪儿去,呼哧呼哧直粗喘;“早知道这么累……就不喊你出来了。”

“没事儿……”小冬也努力地喘气,要不是这里一圈都是男的,她真想把襟口扯开腰带也松开:“一辈子总得爬到山顶看一次日出啊。现在要不看,要是老了后悔,那也看不了了。”

赵吕噗一声笑出来:“你才多大呀,就说老了?”

“人都会老的嘛……不知不觉就老了。”

连秦烈都忍不住莞尔。几个人歇了一会儿往回走,小冬觉得两条腿都象灌了铅似的,机械式地挪动,都不知道怎么回到山庄的。

一看到红芙她就趴下了,倒把红芙吓了一大跳。

小冬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酸痛地让她忍不住呻吟起来。

“郡主,”红芙端着热水进来,先给小冬倒了茶:“先喝杯水润润吧。”

小冬看看外面的天­色­,一时分不清是何时何地了。

“睡了大半天了,天快黑了。”

身上的衣裳被换过了,小冬蜷起脚来看了看,脚底磨伤的地方已经被涂了药,有一点凉丝丝的感觉。

太娇贵了。‘

“幸好衣裳结实,就这么着还钩破了几个地方呢。要是穿平常衣裳,那身上肯定也得受伤。”红芙小声念叨:“下回可不能再这样儿了,要不然胡妈妈非揭了我的皮不可。”

小冬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

红芙服侍她洗脸,问:“看到太阳出来的时候了?好看吗?”

“好看。”哪怕累的半死小冬也不觉得后悔:“对了,药是你帮我上的?”

“是啊,是秦少爷送来的药膏,觉得怎么样?”

也是秦烈送来的?

“凉丝丝的,不觉得疼。”

“饿了吧?”

她不提还不觉得,一说小冬觉得肚子可真饿得不行了,简直是前胸贴后背。

外头赵吕问了一声:“妹妹醒了吗?”

小冬只来得及说:“醒了。”赵吕已经走了进来。

小冬维持着跪坐的姿势转过身来:“哥哥。”

小脸儿睡得红红的,头发还披散着,赵吕在她旁边儿坐下来:“我来了两回了,你还真能睡。”

小冬靠在赵吕肩膀上:“哥哥没睡会儿吗?早上起那么早。”

“还行,中午睡了。”赵吕问她:“很累吧?”

“恩,腿酸的要断了。”

“那你可糟了,接下来你怕是哪儿都去不了了。”

“啊,这倒是。”小冬摸了下腿,看来这腿短时间里好不了:“唔,那就在庄子里待着吧,反正这儿又凉快又清静。不知道父亲这会儿在做什么……”

“该用晚饭了吧?来来,我让人做了些山里风味的饭食,叫人端来,咱们一块儿用饭吧。”

外头丫鬟说了声:“秦少爷来了。”

她现在这样儿见赵吕没事儿,见秦烈可不成。

赵吕马上尽职尽责去拦人,红芙连忙替小冬整理仪容,穿上衣裳。

等秦烈最后进来的时候,小冬穿上了件杏粉的沙衫,头发已经梳成了双鬟髻,结着与衣衫同­色­的小朵绢花,脸红扑扑的,又小巧,象枝头初熟的水蜜桃,粉­嫩­剔透,有些局促地朝他笑笑:“秦烈哥。”

“下午想让人把你叫醒的,睡这么久当心晚上睡不着。”

“对啊……”小冬真的开始担心起来,不会真失眠吧?

赵吕和秦烈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红芙领着丫鬟摆饭,小冬真饿极了,拿调羹挖了一大勺饭塞进嘴里,几乎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一碗饭吃了大半天才慢下来,品了品味儿:“荷叶饭啊?”

“恩,是从山庄后面池塘里采的荷叶做的。”

小冬含含糊糊地说:“好吃。”饭里有一股荷叶香,里面还有­鸡­­肉­粒,豌豆,小瓜丁,­嫩­竹笋汤也好喝,清淡鲜美,小冬发现自己到山庄之后总是把肚子吃得滚尖溜儿圆,简直飞速的向某种肥头大耳的粉­色­动物靠拢。

好象在这里没有在京城里那么多的顾忌,没有胡氏总盯着她强调规矩方寸,小冬有一种自由自在的出笼鸟般的快活。睡得日夜颠倒,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玩什么也没有人管,样样都有孛于这么些年来遵循的规矩礼法,可是偏偏这么快乐。

不是说在胡氏身边她就很痛苦——恩,那是不一样的。就好象大人都出去了,小孩子独自在家,把电视音响都放得震天响,把零食全打开来摆一桌,把穿着鞋的脚放到茶几上甚至偷偷点一根烟,那是一种放肆的破坏规矩的快乐。

秦烈随口说几件在外游历奔忙时的见闻,说起走了两天的路一滴水也没有,揪了 草叶嚼出汁水来解渴。

“那,草汁味道怎么样?”

秦烈摸摸下巴,仿佛在回味一样:“有的酸有的苦有的涩,不过也有的是甜丝丝的,就象甘蔗的味道一样。”

气氛太融洽了,小冬自然地就问出来:“对了,锦凤姐……要嫁给什么人啊?”

不能怪她太好奇,实在是……这问题在她肚子里憋得太久了。

第十八章 消息

“是个挺好的人,年纪稍微大一点点……”

如果需要特别说明,那肯定大的不是一点点。

小冬睁大眼睛,充满求知欲的看着秦烈。

“恩……”秦烈说了实话:“他二十九了……”

乖乖,小冬扳指头算算,这个年纪当姚锦凤的爹都算得上充裕。

“年纪是大了点儿……其他的呢?”

秦烈显然对这种事不怎么会形容,到底他不是个训练有素的媒婆,能把人身上针尖儿大的好处放大成铜盆那么大,狗尾巴草也能夸成一朵玫瑰花儿。

“恩,他身手不错,箭法挺好的,恩,还有很多田地……”

这夸人夸得太没有重点了。

年纪大点,应该会稳重可靠吧?有田有产,那肯定是不愁吃穿了。身手还不错——那说明要是哪天姚锦凤又想和人动刀子,他肯定不会被捅一刀吧?

这么判断——好象还不错。

但是小冬关心的是:“恩……长相如何?”

这下把秦烈难倒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我真不太清楚……”

“不清楚?”这长的好就好,不好就不好,美和丑还不好判断吗?

秦烈在自己下巴上比画了一下:“从我认识他,他就是络腮大胡子。”

呃,这倒是难题了……

小冬完全理解这种大胡子伪装术,比如罗家兄弟的爹,那位罗将军就是一把大胡子,蓬蓬松松虬须怒张,把整张脸都遮住了,小冬见过他两回,可是要问他长什么样儿,那是一点儿读说不出来,堪称“几回口角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的经典再见。

一张大胡子脸的,很壮,很老的男人——

和花朵般娇­嫩­明艳的姚锦凤——

小冬托着腮想,这是大夏遂州版的美女与野兽?

“那,锦凤姐怎么认识他的?”

“是在我母亲那儿认识的。李大哥与我外祖家算是世交。”

小冬明白了,找秦烈打听的消息,绝对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调味料。

要是和赵芷议论这种事情,绝对是有声有­色­巨细无遗,连故事主角的祖宗八辈儿都给八得一清二楚,恨不得连人家肚兜什么颜­色­都给八出来。和赵芷相比,秦烈即使不象块石头,也象块木头。

小冬悻悻地把赵吕喝的果酒给自己倒了一杯。

“妹妹慢慢喝。”

虽然是果酒,也有可醉人的。

秦烈安慰小冬:“李大哥会对姚家表妹很好的,他对先前的那位夫人就很好。”

小冬差点儿把嘴里的果酒喷出来,勉强咽下去之后,顾不上抹嘴:“他,他有夫人?”

秦烈纠正:“以前有,已经病故了。”

那也是填房呀。

小冬不是对成过亲的饿男人有什么偏见,她老爹安王还不是前后娶过两个么?可以说小冬的娘也是填房啊。只是,只是……姚锦凤那么美,她完全可以嫁个更好的人吧?

“那他有儿女吗?”

这次秦烈摇了头:“没有。”

还好还好,不用一进门就给人当后妈了。

“不过他兄长留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目前都跟着李大哥一起生活……”

小冬又一次差点呛着。

秦烈有话就不能一次说完么?

好吧,不是后妈。后婶子要简单多了。反正婶子不是娘,做的好不好没有人拿着亲娘当参照物来一 一比照挑剔。

小冬的脸有点微微发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多喝了两杯果酒的关系,还是白天睡多了,她现在­精­神得很,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她靠着赵吕,哼哼唧唧小声说话。赵吕听着小冬在抱怨腿酸腰酸,浑身上下无论没有什么地方不酸,很想对她说一句:起码她的嘴­唇­舌头就不酸,现在 还有余力抱怨呢。

小妹妹一转眼就长大了——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出嫁了。

赵吕突然觉得又愤恨,又舍不得。

——要不,他可以考虑给小冬招赘个女婿?

这事儿不是没先例,大夏宗室中有前辈这么­干­过,那位郡主是独生女,她出了嫁可是并没离家,和那位温存多情但是一事无成的丈夫一直住在王府别院中。

赵吕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他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是太美妙了。

而小冬觉得在东华山避暑的日子实在太美妙了,可是也太短暂了。

她还跟着赵吕和秦烈一起出去打了一次猎,结果一点儿都不意外,小冬和赵吕一起空手而回,只有秦烈打着两只兔子和一只锦­鸡­。锦­鸡­还是活的,秦烈对小冬晃晃那只五彩斑斓的大锦­鸡­:“你要不要做几个毽子?”

小冬认真观察了一下长在锦­鸡­ρi股上那神气之极的长翎,琢磨了一下这要做成毽子的话——这毽子该有多沉呀?

最后那两根长翎毛没做成毽子,也没做成别的东西,小东把它放在庄子养了几天,等他们离开东华山的时候,小冬把它放了。那只锦­鸡­一得了自由,就拍着翅膀朝远处窜去,长长的亮丽尾巴在空中划出一道彩­色­的弧线,小时在了密林之中。

“妹妹要是舍不得,就再多住几天?”

“不了,”小冬摇摇头:“我想父亲了。”

赵吕点点头:“我也想。”

两个人都有些离愁别情,只有秦烈依旧如故:“明年夏天我们再来吧。”

小冬刚一回到安王府,把从山庄带的莲蓬和果子分成几份准备送人,没等她送出去,赵芷已经找上门来。

赵芷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出去这几天,京城可真是热闹,出了好几件事儿呢。”

“什么事啊?”

“头一件,二皇子想纳秦女,可是被拒绝啦。”

小冬啊了一声,二皇子?那个沉默的,总是站在旁人的身侧和身后的皇子,大多数时候他都象一个影子一样,没有任何存在感。

他对秦女……呃,还被拒绝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你们走了第二天。”赵芷说:“许多人都看见了,没看见的也听说了。秦女把二皇子送的头面首饰当面拒绝了,一点儿余地都没留。”

真没想到啊。

小冬除了啊字之外,也就只能说出:“真的吗”这么老套的话来。

赵芷不等她冷静下来,又抛出一句:“五公主说要出家,已经住进万福宫啦,好象还折腾着要剪了头发,我不清楚她到底剪没剪成。”

“什么?”

四公主出嫁后就轮到五公主了,夫家已经寻好了,是林乡侯的次子,既清且贵的人家,未来的驸马年方十八好年华,听说文才好脾­性­也好,可见明贵妃虽然在后宫嫔妃中年纪不算轻了,却还是十分受宠,能给女儿弄到这样一门亲事。

而五公主有了这样一门又有保障又体面的好亲事,­干­吗想不开要出家?

总不能是严重的婚前恐惧症,或者是她对嫁妆数量不满意吧?

小冬疑惑着,同时还期待的看着赵芷。

根据她对赵芷的了解,她肯定把更具震撼力的消息放在最后说。

第十八章 消息二

赵芷卖够了关子,终于把最后一个消息说了出来:“有人说……安王……要续弦。”

果然这个消息才是最具爆炸力的,一下就把小冬从椅子上炸了起来。

安王要续弦?

“真的?”

赵芷看着她:“我还想问你呢。”

这才是她匆匆跑来安王府的真实意思啊。

小冬一下子明白过来,赵芷这个八卦神经异常发达的丫头是来打探安王府的虚实的。之前小冬不在,她就是好奇到百爪挠心也没处下嘴。现在小冬回来,她第一时间就冲了过来。

这丫头要生在现代,该是一个多么称职的八卦记者啊。

“父亲不在家。”小冬摊摊手坐下来,赵芷的表现让她彻底冷静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赵芷咬着嘴­唇­,看着小冬的目光好象在埋怨她不讲义气。

小冬心里远没有表面上这么平静。

安王真的要续弦吗?

也许每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对于父母亲要重组家庭,都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你听谁说的?还有,就算要娶,那娶谁呢?”

“这我可不知道。”

把心不甘情不愿的赵芷打发走,小冬去找赵吕。

“世子爷不在屋里,去和秦少爷说话去了。”桐香笑着说:“郡主进来喝杯茶等一会儿吧。”

小冬摇摇头,再去秦烈那里寻人。

赵吕和秦烈两个人正在屋里说话,小冬觉得屋里气氛有些怪异——两个人都站着,也没上茶。

要不是他们看起来算是平心静气,小冬简直以为他们是不是在吵架。

赵吕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起码小冬没见他发过什么脾气。这一点很象安王,安王从来就没有高声说过话。

“妹妹怎么来了?”

赵吕看起来若无其事,小冬看看秦烈,秦烈也冲她笑笑。

“我……”小冬犹豫了一下,只是听赵芷说了那么一句传言,来龙去脉都没有,自己这么一惊一乍的是不是有点听风就是雨,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秦烈非常体贴,站起来说:“我还有些事要办。”

他一走,赵吕的架子就放下来了,瞬间变身二十四孝哥哥,“妹妹有什么事?”

“刚才赵芷来……”小冬刚才走的急,出了许多汗,皮肤上潮辘辘的,脸也通红。

“妹妹别急,慢慢说。你和赵芷拌嘴了?”

“不是……她跟我说,京城里有传闻,说父亲要……娶妻。”

赵吕愕然:“她听谁说的?父亲要娶谁?”

小冬诚实而茫然地摇头。

赵吕笑了:“这种道听途说的小道传闻怎么能当真呢?你这么跑来就为了这个?”

小冬又点点头。

“不会的。”赵吕温声柔气地安慰她:“退一万步说,父亲就算想娶,也不会张扬得这么满城风雨吧?”

的确不会,安王是那种闷不作声埋头做事的人,什么事情都是力求稳妥万全,别说事成之前不会说,就算事成之事也时也是一言不发,绝对把沉默是金这话贯彻到底。

“对……”小冬心里顿时云开雾散雨过天晴,“我怎么没想到,赵芷不知哪儿听来的谣传。”

赵吕低声说:“只是谣传也能满城风雨?”

小冬没听清:“哥哥说什么?”

赵吕牵着她的手出了门,送她回玉芳阁:“你快回去歇着吧。看小脸儿热的,让胡妈妈给你好好熬碗解暑汤喝。”

小冬脸还是红红的,小声说:“知道了。”刚才实在丢人,这么简单的事儿都想不通。小冬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和赵吕说起赵芷带来的其他消息,二皇子被秦女拒绝,五公主闹着要出家的事。头一件还没什么,后一件赵吕问得很仔细,可是小冬也所知不多。

“赵芷已经走了 ,不然还可以再问问她。”小冬也想不通,五公主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家?她可不是那种任­性­蛮横不懂事不讲理的女孩子,仗着长得好看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五公主很会做人很圆滑。几乎没什么人说她不好。明贵妃没生出儿子。在她身上花费了偌大心血,除非从天上掉下块石头来把五公主给砸傻了才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啊——

或许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那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小冬的想象力贫乏,实在琢磨不出来。

回去以后果然被胡氏埋怨了一通,又说她出去这些天黑了瘦了,可得好好儿补回来。

小冬凑近镜子仔细看了,也没瞧出来自己到底黑了多少瘦了多少。反正在胡氏的心里,只要里了她,自己就过不好,就算白了胖了,胡氏也肯定视而不见,依旧独断独行得给她补。

小冬笑呵呵的扒着胡氏的背撒娇,没两下就把胡氏给逗笑了。这招百试百灵,从来都是一击必杀。

不光对胡氏,对安王和赵吕,也是同样有效。

“行啦行啦。一年大二年小的,还跟小时候一样……”胡氏拍拍她的手,小冬在胡氏身边儿坐了下来。

胡氏问她在山庄都吃了什么,­干­了什么,小冬当然有选择­性­的说。钓鱼说了,爬山去看日出就没说,打猎只说了赵吕他们打的,至于秦烈背过她什么的,更是只字不提。

虽然这时代没什么程朱理学,胡氏也绝不会跟她讲饿死事小的道理。胡氏要是知道了她和秦烈有过那么,恩,亲密无间的接触之后,会有什么反应——这个小冬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不论胡氏会不会把秦烈收拾了——在那之前肯定会先把她狠狠收拾一顿。

“对了,五公主的事,你听说了吗?”

“恩,就是这几天的事儿。”

“究竟是为什么呢”

小冬是绝对不相信五公主会想出家的。她琢磨的是,五公主会不会另有心上人。所以不肯嫁人?

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胡氏一边替她重新梳头,一边轻声说:“太祖爷曾经有位公主,十六岁的时候定下了亲事,但是定亲后公主先是生了病,后来又为了消灾而带发修行,原来的婚事没人再提起。过了两三年之后,又另寻了一门亲事。”

“什么?”

小冬万万没想到胡氏会平静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从镜子里看着胡氏平静从容的神情,胡氏朝她温柔地一笑:“这都是些陈年的老黄历了,想必现在也没有几个人知道那些事儿。”

小冬的嘴巴慢慢张大——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挺喜欢听这些事儿。”胡氏一本正经的说:“不过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只能闷在心里,不能说,不能笑,不能议论,就只能在心里反复的揣摩,思量,猜测……要不这么做,一天一天的时光怎么打发得过去啊。”

小冬费力的咽了一口唾沫。

赵芷和胡氏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啊。

呃,不不,也许应该说,胡氏也曾经象赵芷那样,有过多么丰富多彩的少女时代啊。

第十九章 恶疾

安王见着小冬的第一句话也是:“瘦了些,不过­精­神不错。”

赵吕和小冬端庄规矩行了礼,小冬亲手给安王捧茶:“爹爹今天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唔,你这些天在家歇着吧,等天气凉快些了再去学堂。”安王顿了一下:“天气太热,五公主已经病倒了。”

小冬怔了一下,和赵吕交换了一下目光。

赵芷的说法是五公主闹着要出家。到了安王嘴里却成了病倒。

当然,安王这里的肯定是官方说法,赵芷那只能算小道消息。

可是有时候,官方说法在真实­性­趣味­性­时效­性­上都远远不如小道消息。但是——官方消息之所以是官方消息,那是因为无论在其他方面是不是逊­色­而薄弱,它的权威­性­是不容置疑的。

小冬乖乖地应了一声。

“在山庄玩的可开心?”

“好玩极了。”小冬顿时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跟安王描述。凤溪边的风光有多好,河里的鱼有多么活泼又有多么鲜美。说这话的时候小冬又回忆起了烤鱼的腴美肥­嫩­。口水差点儿流出来。又说起山中夜晚的一天繁星一地清凉,还有日出的壮丽与感慨。

安王含笑听着,时不时问上一问。不过小冬绝对不会没有眼­色­。说了一会儿,便把位置让给了赵吕,自己找个理由退了出来。

小冬刚才曾经有那么一刹那想问安王,他要续弦的说法是不是有那么一ⅿⅿ的事实依据。

不过她很快发现自己过荒唐的。安王要真有这个意思,一定不会瞒着赵吕和她。

他们才是一家人。

过了有多半月,小冬终于知道五公主是怎么了。

她的确是迁进了万福宫里闭门不出,但绝对不是因为她要出家。

五公主的确病了,病的极重。

她脸上蒙着一块布,屋里熏着浓重的香气,可即使如此,也遮掩不住她起了满脸满身的脓包和一股让人作呕的腥气。

“怎么会这样呢?”

小冬没有亲眼见着,可是宫中已经许多人都这样说。

“听说……是无名恶疮,太医院也没有办法。”

还有一种隐晦的说法,说这是遭了报应。

明贵妃为了邀宠,亏心事也是做过的,远的不说,只说近的,七公主的母亲,那位清秀佳人原本也有可能凭身孕在后宫中博得一席之地,听说要封个婕妤的,却因为明贵妃在其中作了手脚,没得封不说,还被皇帝厌弃。生的七公主是个半傻子。自己也疾病缠身,死不死活不活的捱了几年日子,无声无息地死在宫中的角落。

赵芷小声说:“七公主的娘,就是太后千秋那天没的,我听人说……她就是死于身上长满疮包的恶疾。你说,是不是真的有报应这回事?”

“别乱说。”小冬微微沉吟:“就算有报应,也该报在明贵妃身上啊。”

“母债女偿啊。”明贵妃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在她身上花费了偌大心血,现在……

她们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赵芷小声说:“这病……就算能好,只怕容貌也毁啦。五公主可该怎么办才好?”

该怎么办?反正她们不知道。

皇帝女儿不愁嫁,大概……总是能嫁出去的吧。

赵芷打个哆嗦:“我家里不让我去学堂了……怕也染上什么病。”

小冬怔了下,安王一早就说过不让她去。

也是怕她沾染了吧?

赵芷声音有点颤:“要是我得了这种病,那真是生不如死……”

小冬也打了个颤。

得了这种病,真是五公主的大不幸。原本她是多么完美,生得美,人聪明,很得宠,而且有了一门好亲事。

可是突然间一切都被打得粉碎。

直到这年的秋天,出去避暑的人纷纷重新回到京城,小冬她们再去学堂,五公主也没有露面。

据说是还在养病。

这年的秋天,沈静也来了京城。

沈三公子的名头已经从河东一路响到岭南,可是这些年来小冬几乎都想不起他的样子了。印象中,沈静脾气是很好的,象画中人一样。

美则美矣,可是,没有什么个­性­。

小冬认真回想,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沈静躲在假山里头看侠义小说,还给那小说包上了书皮,写上某某诗集。

那天阳光极好,从假山石的缝隙里透进去。在地下投映出点点碎碎的光斑。

好象就是昨天的事情一样。

沈静的身量比赵吕要高一些。一袭学子们都穿的青衫罩在他身上,说不出的妥帖俊逸。虽然小冬总也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可是远远看到那袭青衫,心里就知道,是他了。

她笑盈盈地和沈静见礼:“沈三公子,真实久仰久仰。”

沈静听出她在打趣,笑着应:“岂敢岂敢。”

赵吕跟着说了句:“沈三公子在河东只要坐车出门,必有人掷以鲜花鲜果,满盈而归。”

小冬捂着嘴笑:“幸好河东不产刺核果。”

沈静连连拱手告饶:“人家是上阵父子兵,你们兄妹连手对付我一个人,可有失公平。”

他笑起来很好看,原来就俊秀的面庞一下子鲜活起来。

“对了,芳姐姐蔷姐姐好吗?”

沈静点头说好,还把沈蔷给小冬的信取出来。

虽然当时曾经朝夕相处犹如姐妹,可是因为姚锦凤和三皇子的事情,沈蔷保住了­性­命,却只能远离了京城,这些年来只通过两次信。

沈蔷的字写得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很是清秀端正的簪花小楷。小冬想象不出沈蔷是怎么一笔一笔的练字,那一定既枯燥又艰辛。

沈蔷说沈芳已经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过的很顺心。说自己的家居生活,一年只能出那么几次门,一个月只能吃那么几回­肉­,一大族人,各房面合心不合,后来为着一些田地上的事,连面都不合了。

她问候小冬,说想念她,也怀念京城,时常把在京城时第一次出门买的那西域番锦织袋拿出来摩挲把玩。

小冬隐隐闻着纸上带着的一点香气。

也许是沈蔷写信时沾上的脂粉香气。

也许……是回忆中那些快活的日子,余香犹在。

小冬也很怀念。

晚上赵吕请了沈静,接风宴洗尘酒,小冬满心也想讨口酒喝,但是现在在家,安王胡氏齐氏三座大山压在头顶,就算小冬敢喝,赵吕也不敢给她喝,只给她倒了葡萄汁,红艳艳的盛在琉璃杯中,看着倒也可以假充“葡萄美酒夜光杯”了。

赵吕,秦烈,沈静,还有罗家兄弟。小冬也把赵芷拉了来一起做伴。要是她不请赵芷,回头赵芷知道有热闹不找她来,非跟小冬急眼不可。其实胡氏恰恰就不放心赵芷,这姑娘跳脱浮躁,没她还好,有她在,想安分踏实不出事都不大容易。

第二十章 接风-160

好在这个接风宴倒没喝出什么问题来,大家都是时常见面的人,也不用太讲究什么男女大防。赵芷念叨过沈三公子不知多少回,现在一见真人,果然如追星族见了心目中的偶像,只差没有拿出手的胭脂求沈三来个签名题诗了。所以虽然今天人多热闹,可是赵芷竟然前所未有的端庄贞静起来,即便看人,也是偷偷的溜一眼,绝不象平时那样两眼放光直瞪如狼似的。

小冬知道他们自然有男人的话题要说,所以和赵芷早早出来了,果然没走远就听见深厚一阵笑声,不知道他们说起了什么事,又在笑哪个,可是听起来很是欢畅。

赵芷一步三回头,看起来很是舍不得走。

“走呀。”

赵芷诚恳地拉着小冬问:“他是不是就住你家了?住多久?”

小冬看着她的样子,感觉自咎是不是犯了个错误,沈三公子这样的人品相貌才气,堪称才比子健貌如潘安,典型一少女杀手啊。赵芷要是对他……那个什么,那怎么办?

几年下来当小孩子习惯了,现在突然发现自己和身边的人,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小冬舍不得孩童温暖而单纯的世界。

可是成长不会因为她不乐意就不到来。

她的衣裳渐渐改了式样,不再是童装而是少女式了,发型以前总是三丫髻双鬟髻,现在也能梳飞燕髻逶堕髻了。甚至在首饰方面,以前顶多戴个项圈金锁之类,现在却坠子镯子珠花什么的都戴了起来。

更何况,赵芷比她还大两岁呢。

小冬琢磨了下,按说,对着沈三公子这么个少女杀手,自己怎么没有心如鹿撞?

八成是从小就见,只当他是哥哥,和赵吕一样,生不出别的心思来。

也可能是,要数才气气度,沈静是不错,可是架不住有自家老爹安王珠玉在前啊,安王那是修炼多年早已经成­精­了,若论仙风道骨文采风流,沈三公子在安王面前就成了地道的毛头小子,道行得差多少年的距离。

当然,沈静要是娶了赵芷,那是包赚不赔的,可是赵芷和沈静能有共同语言么?想一想,如芝兰玉树似的沈三公子身边站一个叽叽喳喳喜鹊鸟儿似的赵芷——呃,玉树和喜鹊都好,就是……不大般配。

那天晚上的酒喝的据说是挺恣意的,五个人喝倒了仨,罗家的一对门板兄弟是让人抬回去的,赵吕也晕乎乎地让人扛回自己院子。看不出沈三文质彬彬,倒和秦烈有一拼——如果不是两个人酒量都了得,那就是逃酒工夫一流。小冬琢磨一下,秦烈可能是酒量真好,沈三那身板儿怎么看也不象千杯不醉的料子,多半是想办法逃酒了。小冬很是贤惠,第二天捧着醒酒汤去探望,赵吕蓬头垢面,捧着脑袋在席上呻吟,全无世子风范,小冬一边儿心疼,一边又觉得解气。让你们喝,嘿,喝趴了吧?

赵吕自己捧着醒酒汤,喝一口就皱起眉头来,吩咐人说:“给沈公子秦工资都各送一碗去。”

到这时候还不忘共患难啊。

小冬捂着嘴笑:“人家都没醉,哥哥就自己独享了吧。”

“没醉?”赵吕扶着头“谁没醉?”

小冬爬到他身后:“我替哥哥揉揉吧,头疼的厉害吗?”

赵吕眉开眼笑:“妹妹一揉就不疼了饿。”

小冬故意叹口气:“哥哥将来要娶了嫂子,肯定就不稀罕我了。”

“谁说的?”赵吕马上保证,“我要娶,肯定娶个知书达理又温柔贤惠的,这样的话,就多一个人和我一起疼妹妹了,不好么?”

赵吕的保证听起来很靠谱,如果他把小冬还当孩子哄,说什么以后不娶老婆的话,那才是叫没诚意呢。

“咦?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小冬笑得贼兮兮的:“哥哥要给我娶个这样的嫂子吗?是不是已经瞄准了哪家姑娘了?说出来我还能帮你参详参详呢。

赵吕的脸涨红了:“哪有……”

咦?真有么?

小冬好奇起来,要是没影儿的事,赵吕­干­吗脸红啊。

“哥——哥——”小冬甜腻腻地拖长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同我说说嘛……没有就没有,有的话我也不会笑话你呀。”

赵吕支支呜呜,越发显得可疑,可是嘴硬得很,一口咬定说没有,把小冬从屋里哄了出来。

小冬悻悻然,这才叫过河拆桥呢,媳­妇­八字还没一撇就把妹妹往外哄了——都说吃人嘴软,赵吕喝了她的醒酒汤,却立马过河拆桥,实在不象话。

赵吕到底有没有对哪个女孩儿动心呢?

小冬把常来常往的几个世交家的女孩儿都滤了一下,年纪差不多的有好几位,可是哪一个都不象。徐家的姐姐做事一板一眼,太古板沉闷,不会的。刘家的姑娘倒是爱说爱笑,可是赵吕和她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彼此落落大方,没一点儿忸怩羞涩,也不会。

剩下姓宋姓陈姓王的几位姑娘,都赏过一回花听过一次戏,赵吕和她们都没说过话呀。

小冬觉得自家哥哥如金玉,旁人家的姑娘纵然也是珠宝,可都存在着成­色­,质地,光头等方面的种种不足,做朋友的话哪个都不错,当嫂子的话个个儿不合格。

没等小冬把赵吕这边打探出来,京城中关于安王的前一股谣传告一段落,又刮起另一阵风言风语来。

这次绯闻有了具体的主角——秦女。

有人言之凿凿,说秦女之所以拒绝二皇子,是因为她早已心有所属。

属谁呢?

满京城里数一数,长相风度文才家世——安王要认第二,只怕没人能当第一。

这股风和上次不一样,说的有鼻子有眼儿,有根有据的。一说秦女当时成名就是安王提点的。这么多年来她声名大噪也有安王在后面照应扶持的。一说安王之所以在第二任王妃姚氏病逝后一直未娶也是因为心慕秦女,而秦女提携师妹收授弟子就是为了退出之后与安王双宿双栖——

如果事不关己,小冬还真会击掌赞一声:佳话呀。

真是奇怪,为什么最近京城里的闲人就是要和安王过不去?

第二十一章 栗子羹

传言说,曾经有人在西内苑的水阁里撞见了安王和秦女幽会,秦女发散衣乱等等诸如此类,说的活灵活现,宛如亲见。

那些传言小冬是当笑话听的。中秋宴后,秦女离开了教坊,不知去向了。没听说她嫁另外什么人,也没有象教坊出去的其他人一般自己弄个院子养几个徒弟赚钱。

其实那些愿意脱籍离开教坊司的人,都是挣足了缠头,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是没问题的。只是他们从小就从事这个行业,即使脱了籍,除了这个圈子,也不会做别的。

小冬觉得,秦女这么做很好。退的正是时候。省得一把年纪风尘满面还在歌舞场中打滚厮混。而且要退就退得­干­­干­净净,省得以后的麻烦纠缠。

秦女既然一走,有关于安王和她的流言飞语也就没人再提起。京城里永远不缺新鲜事儿,人们的热情很快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头。

五公主的病还没好,明贵妃又病倒了。自从五公主患了浓疮恶疾,母女连心,明贵妃的焦虑愁苦自不必说,日夜煎熬下来,人瘦了一圈儿,小冬在长春宫见她的时候,衣裳都象挂在身上似的,人陡然老了十岁,见人的时候­唇­边习惯­性­的带着笑意。只那笑意也显得疲惫僵硬。

不管明贵妃害没害过人做过的亏心事又有多少,起码她是个好母亲。

小冬替圣慈太后读了一会儿经,看她似有倦意,小声说:“太后娘娘靠一会儿,养养神吧。”

圣慈太后朝她微微点头,采姑过来伏侍太后卸去簪环,铺陈被褥,小冬移过枕头,伏侍圣慈太后躺下了,才退了出来。

采姑轻声说:“郡主读了这么半天经,吃杯茶再走吧?”

小冬摇摇头:“不了,我回集玉堂去,下午还有画课。”

“现在这位魏师傅教的怎么样?”

小冬抿嘴笑,说:“不错。”

何师傅已经告老,换的这位魏师傅也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师傅。发白齿落,说话漏风,记­性­没有忘­性­好,连着三天教同一种笔法,每次还都当自己是头一回讲。下头的人有的趁机补觉,有的开小差做旁的事,还有的抄写上午没抄完的功课,反正魏师傅教的轻松,大家学得惬意。

采姑吩咐两个宫人送小冬回集玉堂,经过望仙楼下头的时候,有人从路那一边匆匆而来,走得极快,小冬忙朝旁边避让。那人走到跟前好象才看见这里也有人,忙站住了脚。

是二皇子妃石氏。她有些仓促地和小冬互相见礼招呼,没顾上说话又快步离去。

小冬见她眼圈儿红红的,泪光莹然,心想不知是谁给了她委屈受。二皇子窝囊,石氏也成了个软柿子,宫里的人最会看人下菜碟,拜高踩低,别说主子,得势的宦官宫人都敢踩上一踩。

没走两步,又迎面遇上了二皇子。

人没走近,先闻到一股酸腐的酒气,衣衫不整,胡子拉茬。

小冬忍着了没捂鼻子,上前同他见礼。

虽然没什么多深的交情,以前二皇子也总是笑脸相对,可现在却面­色­古怪,站在那里既不还礼,也不出声。

小冬心里有点怕,这人恐怕是喝嘴了——人一醉,会说什么做什么都难以预料,有的人平时温顺如绵羊,一喝了酒却暴躁蛮横,活象换了一个人似的。

幸好二皇子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失礼之举,嘿嘿冷笑了两声,转身儿走了,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宦官忙朝小冬匆匆行个礼,追了上去想要搀扶,被二皇子一把甩开了。

“郡主,再不走怕是要迟了。”

“哦。”

刚才二皇子那声冷笑,让小冬想起来就觉得不舒服。

自己又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他——

呃……总不能是因为秦女,安王,还有二皇子那段风传的三角关系,所以迁怒于她?

应该不会吧……

小冬一下午都有些心不在焉,赵芷画好了自己的那幅,过来看小冬的画,忍不住笑了:“你可真是的,这美人身上穿着夏衫,后面居然伸出一枝梅花来。”

小冬一看可不是么,一走神儿就画上了。

“好啦,画的倒都不错,就是不大衬。”赵芷拈着笔想了想,在画上写了几个字,“你看这样就衬了吧?”

小冬一看,她写的是“梦梅图”,把穿夏衣看梅花解释为是在梦中看花,倒说得过去。

其实就算不起这个名字交上去,魏师傅也肯定眯着眼说声“好”。旁的师傅可没这么好糊弄。比如弹琴,你弹错就是弹错,满屋的人都听着呢,不会个个都这么好糊弄,师傅就算想徇情,也不能太过放纵,训还是要训两句的。

“对了,回来我跟你坐一车走,我想吃源隆坊卖的栗子羹。咱们一块儿去买吧?”

“行啊。”说起来小冬也有点谗。新栗子一下来小冬就尝过了,什么栗粉蒸糕栗子炖­鸡­,不过源隆坊是有独家秘方的,栗子羹做的美味之极,吃到嘴里香,甜,糯,而且不失栗子特有的那种沙沙的口感。安王和赵吕也喜欢。

小冬琢磨着得多买几份——就怕赶不及。源隆坊生意极好,每天做的数量有限,现在又赶着新栗子刚下来的时节,买的人多,晚了只怕让人抢光了。

结果还真是如此,她们到的时候,栗子羹果然卖光了,赵芷悻悻地说:“明儿一早就让人过来买。”

“就为一口吃的,你看你的小嘴撅的呀,都能挂油瓶了。”没有栗子羹,小冬吩咐人买了些六味酥和绿豆饼,也是这家的招牌点心。

赵芷朝前望了一眼,忽然眼一亮:“咦,前面不就是那个四海聚宝吗?”

“哪里,不是胡商开的”赵芷扯扯她。“要不咱们进去瞧瞧?听说里面稀罕东西可不少。”

小冬摇头:“不早了,该回去了。要是想逛,等后天再来,我叫上哥哥一起。”

赵芷也只好点头答应,小冬把买的糕点分她一半,她要了绿豆饼,六味酥只打开来吃了两块,并没有要小冬给她预备的那一包:“要是我们家的那几位吃顺嘴了,天天让我捎带,我可受不了。还是你拿回去吧。”

兜了这么个圈子,回到安王府果然比平时晚了过半个时辰,小冬把买的糕点取出来:“去得晚了,没买着栗子羹。”

胡氏一笑,捧出个纸盒来:“可巧了,刚才秦公子让人送了一份儿栗子羹来,说是路过那儿顺便买的。

一掀盖,一股甜蜜蜜的香气溢出来。小冬眉开眼笑,也顾不上去洗手,先取了一块吃。

“恩,看来我还是有口福。”

第二十二章 买卖

刚吃了两块儿,外面赵吕问了声:“妹妹回来了?”

小冬说:“回来了,哥哥快进来。”

赵吕拎着一个提盒进来,笑着说:“我吩咐人买了源隆坊的栗子羹回来,妹妹快尝尝。”

呃……

赵吕看见桌子上已经打开的那个盒子,有些意外“咦?妹妹也买了?”

“其实我没买着,这盒是秦烈哥哥让人送来的。”

赵吕笑容不变:“都想到一块儿去了。那妹妹留着慢慢吃吧。”

把这些都吃了她肚子非撑破不可。

“我哪吃得了这么多。”

“你院子里这么多人呢,大家一块儿分着吃吧。”赵吕说着就把自己拎来的那盒打开来让小冬吃,顺手就把秦烈买的那盒拿了交给胡氏:“胡妈妈拿去吧,给红芙红茶她们也分些,尝个鲜。”

小冬在路上已经吃了六味酥和绿豆饼,再吃两块栗子羹,肚子已经饱饱的了,看赵吕还想往她嘴里填,急忙借口喝茶把话岔开。

“哥哥,我今天遇着二皇子妃和二皇子了。两个人一前一后,一个眼泪汪汪,一个浑身酒气,不知道是不是夫妻俩吵了嘴。”

赵吕问:“在哪儿遇着的?”

“从长春宫出来回集玉堂的时候,在望仙楼那里——”这么一说小冬也有些疑惑,二皇子这酒是在哪儿喝的呢?望仙楼再过去就是流光池,他喝的是酒又不是池塘里的水。

赵吕想了想:“听说今天二皇子又吃了训斥,八成是心情不好。以后见他能避开就避开,避不开也不要多说话。”

小冬点头答应了。托着块栗子羹递给赵吕。“哥哥吃。”

赵吕顿时眉开眼笑,就着小冬的手把那块栗子羹吃了:“妹妹要喜欢,明天再打发人去买。”

“天天吃就不稀罕啦。”

安王今天回来得倒早,小冬和赵吕进书房的时候,看到廊下有个穿天青长衫的少年,气度打扮不似王府的下人,仔细看一眼,倒不觉得十分面生,仿佛是见过的。那人轻声说:“见过世子,郡主。”

赵吕点头说:“不必多礼。”

进了屋向安王行了礼,安王微笑着指着案上一个纸盒说:“记得你爱吃,下午经过源隆坊买了些栗子羹回来。”

呃——

小冬现在打嗝都是栗子味儿,已经吃的嘴饱肚圆,可是安王笑微微地看着她,小冬咳嗽一声,过去把盒子捧起来,“我拿回去慢慢吃。”

源隆坊今天真是生意兴隆啊,自家全家人轮番儿的去照应他家生意,想不红火都难。

小冬想起门外那人:“父亲,外头那人是谁?”

“哦,他姓张。”旁的就没说什么。

小冬又抱着一盒栗子羹回去,胡氏见了直笑:“郡主今天可是和栗子羹扯不清了,这又是哪儿来的?”

“父亲让人买的。”小冬皱着眉头揉揉肚子:“今天晚饭可省了。”

真是甜蜜的烦恼啊。

“对了,我刚才在父亲书房外看见一个人,觉得有点面生,听说姓张,府里最近来了什么人吗?”

胡氏想了想:“倒没有听说。怎么,他冲撞了郡主不成?”

“不是,不过我总觉得这人在哪儿见过,听声音也有些熟悉,可是这个人,我又明明没有见过。”

胡氏笑着说:“是不是他与郡主从前见过的哪个人有相似之处?”

这倒是说得通。可是小冬认识的饿人本来就不多,掰来掰去一个个想过了,都不是啊。

想不通的事小冬也不去想,晚饭时她只喝了碗汤,饶是这样肚子还涨得难受,去园子里头散步消食。胡氏怕晚上风凉,给她拿了件长衣,又交代红芙红茶灯笼要稳着些,池子边不要去。

月明星稀,其实不用灯笼照亮也看地见路。红茶声音清脆,又爱说笑,一路上讲了好几个笑话给小冬解闷。红芙也忍不住笑,笑完了又觉得有失端庄。她现在是小冬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平时就总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要给其他人做个样子出来,还真是好久没有这样痛快笑过了。

“就你话多,也不知从哪里听来这么些俚语俗谈。”

“大家都笑一笑,早消了食好回去睡觉呢。姐姐也别端着了,反正这儿又没别人,谁还笑话咱们啊。”红茶摸着下巴,回味无穷般眯起眼:“源隆坊真是名不虚传,点心做的当真好吃,咱们府里头几个厨子,糕点做的倒是够方正­精­致,就是没有人家那个味儿。”

红芙也说:“那个绿豆饼,其实咱们府里也做得出来。”

“反正不一样,我觉得府里的太甜了,吃一块还好,再多吃就发腻。人家这做的,又清甜又爽口,哪怕给我一盒子我也吃得下去。”

“你倒想吃一盒子呢,一盒就要四钱银呢,你一个月月钱够吃几盒的?”

小冬抿着嘴笑,纱罩灯里透出昏黄的光亮来,摇摆不定,前头听着脚步声响,小冬站住了脚,红芙朝前走了一步,举灯照了一照。

灯影里秦烈的脸亮起来又暗下去。

小冬有些意外:“这么晚了,你怎么来园子里头?”

“刚从你哥哥那里出来。”秦烈走到近前,小冬顿时觉得挺哟安全感——风都给挡住了。

“买的那栗子羹你吃了吗?”

小冬现在一听到栗子二字就想打饱嗝,苦笑着说:“别提了,你买了,哥哥买了,父亲回来居然也买了,我现在出气儿都是栗子味儿的,出来散步消食,不然晚上撑得睡不着呢。”

秦烈笑声朗朗:“你不会一口气全吃了吧?”

小冬摇摇头,秦烈指着来处说:“那边桂花都开了,要不到那边走走?”

“也好。”

秦烈陪她走了一段,小冬顺口问:“对了,你到京城来做的是什么生意啊?”

“什么都做一点儿,京城人喜欢别处来的新鲜玩意儿,外地人又仰慕京城繁华,我就把别处的东西运来,再把京城的东西运走。”

这话说的很浅显易懂。小冬想想也确实如此。北地的皮货南方丝帛,京城里的人什么时候也缺不得这些。儿外地的人又向往京城,哪怕再普通的脂粉,只要换个­精­致盒子再说是内造宫粉,那身价自然翻几番。其实内造的东西有限,哪有这么多能流通出去贩卖的?不过是打着这个名头,卖粉的人赚银子,买粉的人得个开心。

小冬脑海中浮现出这么一幅情形:秦烈挑着货郎担,大步生风,嗓门响亮地吆喝“上好宫粉绣花线——”

咳,不能想,太雷人了。

第二十三章 年夜

那天晚上的桂花很香。

后来小冬白天又来过,可是没觉得有那天晚上那么香。

也许是因为晚上安静, 深沉。人们总说,不能看的时候,耳朵就灵了。不能听的时候,鼻子也就更灵了。所以那天晚上的桂花才显得那样沁人心脾吧?

过了年,三皇子妃传出好消息——她有身孕了。她自己固然欢喜,皇后也一连数日心情很好,小冬见她时,难得看到了她的笑脸。

其实皇后并不老,但是她总板着脸,看起来先老了三分。衣饰样子又显得沉闷,再老三分。自从姚锦凤那件事之后她见小冬的时候,总有那么些不自然。小冬敏感得很,皇后杀不成姚锦凤,把她们一起恨上了——不,也许从姚锦凤那件事之前,皇后就极不喜欢她。小冬记得有两回在长春宫里,总是隐约觉得有人在盯着她,回过头却什么也没发现。后来时间长了,她自然能感觉出来皇后对她的排斥。

让皇后高兴的事儿还不止这一桩。明贵妃缠绵病榻数月,除夕宫宴都没出席。俗话说地好,久病床前无孝子,当然更不能指望还有孝夫了,皇帝就算很长情,也不可能整天对着个病人体贴关爱。皇后与明贵妃多年对手,眼见她们母女俩人失宠在即,那份儿畅快就甭提了。

宫宴上五公主依旧没来,六公主七公主倒是和小冬她们坐了一席。大家的衣饰都差不多,不约而同都穿了红,各种深红浅红玫瑰红,看着一片喜气洋洋的。六公主的头发全梳了上去盘了一个簪花髻,脂红粉香,看起来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佳人了,只是虽然衣饰鲜亮,六公主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她当然高兴不起来,虽然五公主刚病时六公主很是欢乐了几天,可是五公主的这个病,既不好,也不歹,就那么一天一天拖下去,倒把六公主给耽误了。原来听说她也早就要指婚了,可是五公主一病,她的事儿也就没了动静。

七公主还是一团孩气,黑漆漆的头发梳了两条小辫,人裹在大红衣裳里头,衬得面孔雪白粉­嫩­,眉心还点了一抹胭脂红,整个人不象真的,倒象个布娃娃一样。赵芷和小冻咬耳朵,“我当初见你的时候啊,也就象她这样,不过你比她还珠圆玉润哪,这个老七太瘦了。”

六公主心气不顺,冷言冷语的,小冬她们也不理会,六公主憋着劲儿没处使,结果七公主想去拿高脚盘里的果子,袖子把六公主的筷子给扫落了,六公主顿时沉下脸来,狠狠剜了她两眼,“你就这么没吃过果子?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她说的声音很低,小冬和赵芷坐得近,听得一清二楚。

七公主手里还抓着两个果子,愣愣地看着她一声不吭

宫人过来捡起筷子,又替她换了一副。七公主还象个木头娃娃一样呆坐着,六公主推了她一把:“你离我远些,别再把别的什么碰翻了。”

赵芷头一个看不惯她,和七公主说:“来,你往我们这边儿坐坐。”

七公主依言朝这边挪一挪,挨着小冬坐好。

小冬柔声问:“想吃什么?”

七公主指了指一碟花生。

赵芷­干­脆连盘子一起扯过来放在她面前:“吃吧。”

宫宴的菜既油腻,又凉得快,根本没法儿吃,小冬来时是垫过肚子的,赵芷也是一样,席上真正在吃东西的只有七公主。

七公主吃东西的习惯是两手捧着,看起来象只饥饿过头的小松鼠。

而且吃东西的时候眼睛还时而会左右张望,象是怕人来抢夺一样。

赵芷打了个呵欠:“年年都这样——你困不困?”

“我白天找空儿补了一觉。你都没睡过?”

“没有,家里吵吵嚷嚷睡不着。”赵芷撇着嘴:“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多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还有表侄子表外甥女的一大堆,怪不得人都说年关难过。再这么过下去,我过一次年就要赔一次钱,有多少金银也不够填这个无底洞的。”

小冬忍不住笑,虽然赵芷很值得同情,可是她一张脸皱得象包子似的,实在让人忍俊不禁“你娘不贴补你?”

“哎,就是贴补了也这样啊,她又不能贴得太多,免得被别人看出来了又找茬儿。”

人口简单有人口简单的好处,起码小冬就只收旁人的红包,见面礼,还不用朝外掏。就算要掏——她只有赵吕这么一个哥哥,将来就算他卯足了劲儿的替安王府传宗接代,小冬也不会为这个破产。

“对了,沈三公子他……在你们王府过年么?”

小冬笑了:“没有。他平时住在国子监里,腊月头里就放假了,哥哥倒邀他来住了几天。不过前天他已经走了,去了京城他一位堂叔那里过年。

“唉……”赵芷又失落了:“他和你们更亲吧?”

“人家都姓沈,当然要去自家过年,哪有在外姓人家过年的道理。”

小冬想了想,不知该不给把沈三家中已经给他定亲的消息说出来——不说吧,怕赵芷钻牛角尖。要说吧,沈蔷也只在信中提了一句,和那家只是有个约定,还没正式下定呢,算不得已经定亲。她只含糊地朝赵芷提过一两回,也不知赵芷听进去了没有。

如果她只把沈静当成偶像明星来思慕一下那倒无妨。反正思慕沈静的姑娘多了去了。从河东到京城的大道上排一排,没准儿还能绕个来回呢。

反正他们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小冬的袖子忽然被扯了两下,她低下头,七公主不知什么时候看见了她手上拴的玉鱼,就揪在了手里不松开。

小冬问她:“你喜欢?”

七公主不点头不摇头,也不出声,就这么瞅着她。

如果是旁的东西,给她就给她了。但这只小玉鱼是头次见面赵吕给她的,对小冬来说,意义非凡。

她想了想,从腰上解下荷包,从里面拿出一枚小小的梳子来,只有一寸多长,上头镶的细碎的宝石拼成一朵含苞吐蕊的芙蓉花。下头缀着亮灿灿的银流苏。既可以佩在身上,也可以Сhā在发间,小冬自己就挺喜欢,估摸着七公主也肯定喜欢这个。

“这个送给你吧。”

梳子上的宝石在灯下绚丽璀璨,比玉鱼要好看得多了。七公主果然放开了玉鱼,接过了那柄小梳子。

赵芷看了一眼,啧啧称赞:“真漂亮,哪儿来的?”

“旁人给的。”

七公主拿着梳子反来复去的看,抬起头来朝小冬一笑。

那张总是呆呆的孩童的脸庞,一瞬间仿佛盛开了最美丽的花朵。

小冬和赵芷一起怔住了。

第二十四章 上元

七公主的母亲她们俩都没有见过,至于相貌如何——既然曾经得宠生下女儿,那一定是不错的。

七公主平时呆呆的,看着只是清秀,这一笑,顿时显得明眸皓齿,十足是绝­色­美人胚子。

赵芷扯扯小冬,低声说:“乖乖,一代新人胜旧人啊。五公主就长得不错了,这个七公主要长开了也不得了。哎,衬着我们这一群不上不下的,可往哪儿掖啊。”

其实,姚锦凤才是小冬见过的最标致美貌的女子,不过现在谁也不提起她,连赵芷这么爱说话爱热闹没机心的人也不提。

五公主——现在只能说她以前长得不错了。

她的病听说已经好了,但是却仍不见她出来见人,人人都说必是那苞疮留了疤在脸上,所以才不出来见人的。明贵妃也没有出来,不知道母女俩在这时候是不是守在一起互相安慰,女儿破了相,母亲失了宠——旁人过年团圆喜庆,她们母女恐怕只能执手相看泪眼了。

小冬他们府里明夫人最近也越发消沉了,原先在花园里还遇到过两次,可是这一两个月都没有碰见过她了,听说她一直也没出屋子。

隆冬漫长,年关前后冷得厉害,滴水成冰,可是小冬最喜欢这个时节。这会儿安王和赵吕都待在家中,大家一起热热闹闹预备过年,安王亲手给她写福字和春联,小冬也学会了剪窗花儿,她对这件事儿很着迷,每年都剪很多,除了玉芳阁,把安王和赵吕的院子也都贴得满满当当,红红火火。她会剪各种各样的样子。比教她的师傅还强,有样子的她能剪,没有样子的她自己也会画样子剪,剪子绞着红纸嚓嚓地响,屋里暖烘烘的,熏得脸微微发热。

沈静不在安王府过年,可是秦烈却来了,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倍的热闹。

小冬跟着他们放鞭炮,点烟火,有一种小烟火叫钻地鼠,和指节般大小,点燃了以后火花哧哧的冒着,满地乱窜,小冬总怕烧着裙子,赵吕一点,小冬就忙着往台阶上面躲,逗得赵吕哈哈大笑。

还可以自己动手做灯笼,秦烈的手当真巧,把竹筒削得纸般薄,上面雕镂着花开富贵,喜上眉梢,里面放只蜡烛,点起来放在屋子里,里头的光把竹罩的图案映在墙壁上,隐隐约约似真似梦。

小冬笑着说:“表哥有这门手艺,将来就算不做买卖了,还可以去做灯笼卖。”

秦烈也笑了:“我小时候,娘若要出远门或是忙得没空管我,我会自己跑到邻居家去找饭吃,跟着木匠师傅一起吃一起住,这点而手艺就是那时候偷师学来的。”

小冬吃了一惊:“那时候你多大?”

秦烈比了一下:“跟这桌子一般高。”

那秦烈的娘也实在有点太放任了,也不怕孩子让人抱走。

听安王的口气,秦烈也是单亲家庭,只有娘没有 爹,不知道那个爹是死了还是走了,秦烈的娘既当爹又当娘,顾赚钱就顾不上灶台,也难怪秦烈要去邻居家找饭吃。

小冬的目光大概充满了同情怜惜,秦烈说:“没事儿,后来我长大一些了,就能自己做饭,后来就跟我娘一起跑买卖顾铺子。”

他手还忙活,刻刀在手里灵活得象有生命一样,小冬索­性­在他旁边坐下来:“那后来你怎么来的京城?”

“王爷写了信来,我娘也愿意我多读些书,多见见世面。”

“那,你喜欢京城,还是喜欢你的家乡?”

秦烈停下手来想了想:“喜欢京城。”

她自己就是个十分恋家的人,别的地方再好,也觉得没有家乡好。秦烈的答案和她意料中的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

秦烈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越不说,小冬越是好奇,连连追问,最后秦烈把雕好的笔筒往她手里一塞,拍拍身上的碎竹片竹屑扬长而去。

小冬拿着那个笔筒发了会儿呆,上头刻的是只胖悠悠的小­鸡­在啄米吃。

呃,这只小­鸡­让小冬想起那年生病秦烈带只小­鸡­来探病的事了。一样胖胖圆圆的。

想起来还象昨天的事一样,小­鸡­的身体软软热热,在手心里微微腾挪挣扎——感觉就象握住了谁的心一样。

小冬忽然想到,秦烈说喜欢京城——难道他有了心上人?而那人是在京城的?

啊,这样就说得通了。‘所以秦烈一向爽快,刚才却不肯说出自己更喜欢京城的原因啊。

呃,他会喜欢谁呢?

小冬好些天都在琢磨这个,想不出来秦烈喜欢的会是什么样的姑娘。

秦烈这些天空着替她做了一堆小东西,其中就有一盏玲珑八角邓,竹架为骨,上嵌琉璃,点起来灿然晶莹,美不胜收。小冬爱惜地只点了一小会儿,就吹熄了蜡烛,把灯收了起来,秦烈问:“怎么不点了?”没等小冬回答,他就猜测着说:“想留着上元时候点?”

“不是……”小冬说:“怕点坏了……留着以后慢慢点。”

“没那么容易坏。再说,坏了我再做。”

谁知道明年,后年,大家都还会不会在一起?

说不定明年秦烈就会成亲,也不会再象现在一样留在安王府过年了。

也许要不了一年他就已经离开京城了,再见不知何日,他毕竟不是京城人氏,他的家在遂州。

小冬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失落,难怪不忍有诗云,相见时难别亦难。

不过小冬当然不会把心里想的照实说出来破坏气氛。

现在大家能聚在一起,那就快快活活地过,将来分开了,还可以把这些记忆拿出来回味。

上元节那天赵芷早早跑来安王府找她,手里提着一盏字谜灯,笑着说:“来来,你来猜猜看,猜中了本姑娘重重有赏。”

小冬看了一眼,上头的字谜倒是赵芷亲手写上的。

“猜中赏什么?”

“咦?你先猜了再说啊。”

小冬故意撅起嘴摇头:“要是只给一块两块糖,那我还是别费这个力气了。”

赵芷瞪她一眼,“我有那么小气吗?”她把荷包一亮,里面金灿灿银晃晃的塞满小银珠小金豆子:“我可是带了真金白银来的。”

小冬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好吧,那我就猜一猜。”

不过看赵芷得意洋洋又急不可耐的样子,想必她是想了极难的灯谜写在上头,有意来刁难人的。

头一首字谜,“千里江陵一日还。”

第二十五章 赏灯

小冬皱了半天眉头,摇头说:“猜不出来。”

赵芷乐不可支:“嘿,我就说嘛,我出的灯谜,准把人都难住。对了,你的灯呢”

小冬把秦烈给她做的那盏琉璃灯拿了出来,赵芷嘻嘻称赞:“一看就不是那些匠人的手艺,哪弄来的?”

“秦家表哥替我做的。”

“真没看出来,他还有这本事。”赵芷看看自己的灯,“我这个太寻常了,灯魁肯定是得不着。太后娘娘难得今年高兴,说灯魁有重赏呢。”

“我这个既不风雅,又不华贵,八成也是没指望。”

但是小冬自己最喜欢这个,就算安王给她看的那盏白玉楼阁八角灯,她也觉得没有这个好,安王的那盏灯太或名贵,根本不能拿来点。

“咱们几时进宫?”

小冬想了想:“恩,要去元福宫领宴,再到望仙楼观灯……我算算,过了午再去也不迟。

“对,别去的那么早,到处闹哄哄的,人一多容易出乱子。”赵芷记忆犹新,除夕宴那天吃的不好,茶水续不上,还被人踩了裙子,簇新的销金纱披帛溅上了油斑,废了,回去之后她娘心疼东西,把她一顿好训。

赵芷一点儿都没料错,一到过节的时候,宫里格外热闹,也格外的忙乱。人手并没有多增,可是活儿却多出几倍来,大冷天,那些宫人们忙得却是一头一脸的油和汗,也顾不上停下来擦一把。

六公主带了一盏彩云追月纱灯,七公主只有一盏寻常的兔儿灯。其他人带的灯也都­精­巧奇趣,没有重样的。吃了一顿没滋没味儿的宫宴之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望仙楼赏灯。

冬日里御花园中也没有什么景致,可是今夜不同,那些花树上扎着绢花绢纸花,廊下地上点着各式的灯笼,照得御花园有如白昼。流光池今夜名副其实,水面上许多小船慢慢划过,船上挂着彩灯。还有穿着彩衣的歌伎站在船上起舞,做出种种曼妙姿态,望仙楼下琴师歌女们怀抱乐器,先奏了一首盛世太平曲,又来了一阙迎春颂。

赵芷靠近小冬:“想什么呢?”

“恩,我琢磨着,看灯果然要在有水的地方看。”

万点灯光倒影在流光池中,记得有阕词中写着,“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还有“风啸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御花园中,可不正有花千树?流光池上,灯影闪烁,恰如银鱼金龙群舞。

赵芷看了一会儿,她坐不住,跑到一旁去和人玩猜灯谜,可惜不是个个人都象小冬般识情识趣,没多会儿便有人猜出了她灯笼上几个灯谜,把谜底写下来亮给她看,赵芷唉声叹气,割­肉­一般掏出银珠子给人,金豆子却捂着不肯给。

望仙楼上毕竟有风,小冬觉得有些凉意,朝里挪了下位置,圣慈太后和皇帝坐在正中楼台上,皇帝面带笑容,正指着下头的一处景致和太后小声说话,圣慈太后微微点头,看上去融融洽洽,母慈子孝。

小冬自然希望皇帝和圣慈太后呣子和睦亲近。

她还看见了安王,站得稍靠后一些,赵吕和三皇子站在一处。

这些都在亮处,略昏暗一些的地方,离得远,夜­色­重,就看不太清楚了。

七公主不知从哪儿钻了过来,又跑到小冬身边来了,大概跟她要了几回东西,把她给牢牢地记住了。

小冬心里倒是真的很怜惜这个小姑娘,朝她招手:“七妹妹坐这儿。”

七公主乖乖地挨着她坐下,小冬在面前的盘子里取了几片核桃酥递给她:“好吃吗?”

七公主接了过去,往嘴里填了一片,面颊顿时被撑得鼓起一块来。

她盯着小冬手里的灯看了一会儿,还伸手去碰了一下,象是怕被烛火烫了手一般,刚触着上头的琉璃,就飞快地缩了回来。

“这个不烫的。”

七公主抬头看看她,然后又伸手去摸。指尖顺着竹子上刻出来的花纹划动,脸也越挨越近。灯笼里的光透出来,影影绰绰的淡黄浅浅地印在她脸上,那张雪白粉­嫩­的小脸儿看起来更添了几分秀丽。

小冬指给她看:“这是梅花,这是竹叶,这是松,合起来称岁寒三友。梅花在隆冬开放,而竹子与松柏一年四季长青不衰,不畏严霜,欣欣向荣。”

七公主大概是听懂了,看了看小冬,忽然把脸颊贴到她的手心里。

小冬微微吃惊,只觉得她的小脸儿粉­嫩­柔软,大概是因为楼高风凉,所以她的脸是凉冰冰的。

有宫人过来,行礼说倒:“郡主,太后娘娘请您过去。”

小冬点头答应了一声:“知道了。”

她站起来整整衣襟裙摆,赵芷往这边看了一眼,小冬做个手势,以口型示意:“我过去那边。”

赵芷正忙着猜旁人的灯谜,匆匆朝她点了下头。

她摸了下七公主的头发:“我去去就来,你好好在这边。”

七公主却扯住了她的袖子,小脸儿上一副坚定的神­色­。

小冬由于了下。

周围的那些宗室郡主县主们对七公主很是冷淡,离得近些的六公主是不能托付的,赵芷呢,这会儿又玩得兴起顾不上。

“那你跟我过去吧。”

宫人忙说:“太后娘娘并未宣召七公主……不如……”

“没关系的。”

七公主除了不说话,其他方面都算乖巧,又不惹祸,太后不会讨厌她。

宫人还在犹豫,小冬说:“走吧。”

从她们这些女眷待的偏阁去望仙楼的正中还要绕过回廊再经过一段楼梯,小冬拉着七公主的手,跟在引路的宫人后头朝那边去。

出了门一股冷风扑在脸上,小冬打了个寒噤,虽然外面也是彩灯处处,可是这一段回廊却显得昏暗得多。

七公主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人也依偎过来紧紧挨着她。

小冬轻声问:“冷吗?”

七公主没吭声。

小冬也习惯了她的沉默。

——应该给她再找件斗篷穿的。这么一热一冷的交替,最容易着凉生病。

宫女挑着一盏灯笼在前头引路,高声说了句:“这边儿黑,郡主当心脚下。”

七公主握着小冬的手在微微发抖,小冬不知道她是怕冷还是爬黑,轻声安慰了句:“别怕,慢慢走。”

到了转角处,前头的宫女快走了一步,忽然哎呦一声朝旁边歪倒下去。

小冬一怔,问道:“怎么了?”

第二十六章 刺客

宫人手里提的灯笼一落地便熄火了,前方顿时昏黑一片,前后都没有别的灯亮,只有七公主手里那盏小兔子灯还有些微弱的光,小冬隐约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没再朝前走,一边拉着七公主朝来路退回去,一边高声喊:“来人”

她的喊声被忽然炸响的焰火声盖了过去,就算她声音再高一倍也会被人听见。

斜刺里忽然有道人影窜起,猛地朝小冬撞过来。小冬朝旁边躲闪,那人一把扯住她的手笔,电光石火之间她明白过来——

这人要把她推下去。

小冬这些年和赵吕学的那点儿本事现在似乎全派不上用场,不管她拧也好踢也好,那人另一只手抓在她腰间,小冬低下头去狠狠咬了一口,那人手丝毫不松

身体已经被拎了起来,小冬一只手死死抓住栏柱。天冷,那柱子滑得抓不住。

难道……难道她就要死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了吗?

忽然间眼前火光一闪,那人半边身体忽然窜起火苗烧了起来。瞬息间小冬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手肘重重砸在那人眼睛上。

那人长声惨叫,小冬趁势争脱了出来。

后来再回想那时候的情形,小冬始终觉得脑海里一片模糊。

但是,她记得,她的确想都没想就拔了头上的簪子,朝那人刺了过去。

她瞄的是喉咙,可是那人身子高,忙乱间也没有刺准,那一下扎在那人肩膀上。

他身上的火已经窜得老高,再也顾不上和小冬纠缠,弃下她们两人,飞快地闪过了拐角。小冬惊魂未定,也顾不上别的,一把扯上七公主就朝回跑。

烟火在空中炸裂,哄响声连绵不绝,斑斓地火光映着长长的回廊,眼前忽明忽暗。

小冬从来没有觉得哪条路有这样的漫长。身后是死亡的威胁,前方是可以逃生的出口。却仿佛遥远的永远也到不了。

她们跌跌撞撞,跑出了那条回廊。平台边的侍卫禁军发觉了异动迎了过来,小冬脸­色­煞白,头发散乱,胸口和喉咙都因为剧烈地喘息,疼得象刀割一般,扶着腰用力吞咽了一记,指着身后说:“刺……有刺客。”

宦官和宫人惊叫起来,友人上来扶她,,有人急切的问什么,有人急切的问什么,有人叱喝指派,有人朝回廊那边冲过去——

小冬浑身的力气都象被抽开了一样,腿软的象面条儿,根本支撑不住身体。

那人要杀她。

是的,就是冲她来的。

忽然熄灭的灯笼,那个宫人……那道黑影……

小冬象患了疟疾一样地发抖,上下牙齿相撞格格作响。宫人将她扶进偏阁里,她还是抖得止不住。

恐慌,后怕,寒冷,疼痛——

身边的那些人急切地和她说话,可她只能看见一张张人脸闪过,一张张嘴飞快得张翕着,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翁翁作响,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清。

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她用力掐住手心,多少摆脱了那片茫然的混乱,清醒了一点儿。

“哪里有刺客?”

“什么……”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咱们快躲一躲……”

“快快,都让开,没看她都喘不上气了吗?”

一个杯子递到嘴边:“喝口水。”

小冬伸手接过那个杯子,手上没力气,杯子没有拿稳,水泼出来洒在手上。

她觉到了烫。‘然后她看见赵吕冲了过来,一把紧紧地把她抱住了。

小冬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来,终于放心地把全身重量都交给了哥哥。

“刚才有个宫人说太后让我过去,走到回廊拐角那儿,突然有个人窜出来,想把我推下去。我刺伤了他……还有,他身上还被火烧着了……”

她怔了下,那火是怎么烧起来?

啊,是七公主的兔子灯,扔在他身上了。

对了,七公主呢?

小冬朝旁边看,身遭都是人,一张张脸上惊惶不定。赵芷就在旁边,七公主……七公主不知什么时候被挤到了角落里,她抱着一只脚,小脸儿上竟然没有惶恐受惊的神情,还显得一片平静。

“七公主,刚才和我在一起的……”

赵吕已经把她从上到下都细看了一遍,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别怕,不用怕,哥哥在这儿,谁也伤不了你了。”

小冬紧紧攥着他的衣裳,头点了好几下。

“看看七公主受伤没。”

七公主的脚伤着了,还掉了一只鞋。

小冬身上有几处瘀伤,都并不算重。

太医分别替她们诊治,开了安神的药汤和外用的膏药。

上元佳节的热闹欢庆被一扫而空,圣慈太后紧紧搂着小冬和七公主不撒手。身旁的人轮番劝解安慰也无济于事。

皇帝坐在屏风外头,脸­色­铁青,尤其是听说那个身上带伤的宦官已经跌下望仙楼摔死。而那个宫人的尸首也在流光池里找到之后更是如此。

小冬靠在圣慈太后怀里,脑海里反来覆去就只有一个问题。

是谁要杀她?为什么?

宫中什么人同她有这样的深仇大恨,非要取她­性­命不可?

她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会和谁结这么大的仇怨。

或者,是冲着安王?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药汤煎好了送来,小冬和七公主一人喝了一碗。平时若吃药,非得就着果脯蜜饯不可。今天这汤药也许真的不苦,也许这会儿觉不着苦。

宫人服侍她躺下来,她们没能把七公主抱来,这小姑娘紧紧拉着小冬不放,圣慈太后抬了抬手,宫人便将她们安置在一张塌上。

身上暖融融的,小冬躺在那儿却不敢闭眼。

她从来没有离死亡这样近。

上辈子的死亡来得太快,她来不及害怕,痛苦,一切就已经结束了,然后,重新开始,她变成了小冬。可是刚才不一样。

差一点儿,她就死了。如果那人不是要把她扔下楼,而是拿刀子来砍她,她能逃脱么?

那人就在宫里……也许,就站在刚才那群人里头,­精­心策划了这么一场谋杀,要置她于死地,大概还要造成她是摔下楼跌死的假象。

是谁?

为什么?

第二十七章 探望

究竟是谁想杀她?

一般人即使想,恐怕也做不到。

得是有头有面有办法的人。

小冬头一个先想到圣德太后——

不不,就算是圣德太后满心怨恨,恨着宫里的每一个人,那怨恨的头一个对象也不该是她。再说圣德太后被逼迁宫后,只怕她幽闭之处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接着她又想到皇后,皇后完全有能力策划这起谋杀。可是皇后就算再不喜欢她,她们之间也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小冬又不是会威胁她的后位,会威胁她儿子储君的地位。皇后就算做梦都惦记着想杀人,也不该是她。

那又是谁呢?

小冬实在想不出,宫中还有谁会想对付她。她并没有仇人啊。

安神汤还是起了作用,她沉沉睡了过去,连一个梦也没有做。

模模糊糊地能觉得有人在摸她的头,额头上暖暖的,微微与一点痒。

小冬眼睛睁开一条缝,动了动嘴,那人急忙比了个“嘘”的手势。

秦烈怎么在这儿?

小冬扶着头慢慢坐起来。

这一觉睡得真够香的,从宫里一直睡回安王府了。

“什么时辰了?”

“申时刚过一刻。”

好么,睡了一夜一天啊。

秦烈小声问:“身上觉得怎么样?”

小冬揉揉眼:“酸”

“没受旁的伤么?”

“没有”小冬把袖子提上去一点儿给他看手腕:“就是一点瘀伤。”

当时看只是红,现在已经青紫了,太医给的药膏又是绿的,小冬皮肤细­嫩­,看起来一大片很是可观,其实也不觉得疼。

肩膀,胸口,腰,腿上都有瘀伤,头晌还碰着一块,已经肿了起来。

秦烈拿出一个小瓷瓶来:“这个换药时擦上,是我们家的秘方,好得快。”

小冬接了过来,灰扑扑的小瓶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上头也没贴签子,连名字也不知道叫什么。

“多谢你了。”

秦烈看着她,目光中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却始终一言不发。

小冬刚睡醒,脸本来就微微发烫,现在觉得屋里似乎越来越­干­热,她小声问:“我父亲和哥哥他们呢?你难道又是翻窗户进来的?”

“安王爷不在府中,世子刚刚出去,我才瞅了空进来的。你睡了这么久,渴不渴?”

秦烈要来看她,大可以等她醒了大大方方的来看。

也许他也是急­性­子,也许是太关切了,所以等不及她醒来。

以前也有那么一回,秦烈从窗子偷偷进来探病。

“我帮你倒杯茶?”

小冬摇摇头——睡了这么久,当然口渴。

可是目前她有一项比喝水更迫切的需求。她想方便。

太想了。

可是秦烈杵在床前,一副关切。小冬毫不怀疑,就算自己现在说想吃龙肝凤髓,只要说出来,秦烈也会想法子上天入地的给她弄去。

可是她现在不需要吃也不需要喝,她只需要马桶。

她的神情忸怩,又不肯说出来,秦烈怔了一下,忽然悟了。

然后小冬就看着秦烈的脸腾一下就红了。他的皮肤颜­色­本来就略黑,脸泛红了倒不是那么突兀。

秦烈搓了下手,站起身来:“那……我先出去,别回来让人撞见。”

他脚步又快又轻,但是姿态却不怎么好看。简直象是火烧ρi股一样落荒而逃。

他掀开窗子翻了出去,忽然又探回头来,压低声音又嘱咐一句,“药别忘了用。”

小冬点了点头,他才招了一下手,将窗子从外面合上。

啊啊啊,不能再等了。

小冬马上掀被下床,连衣裳都没来及披就冲了出去,实在憋不住了,两条腿都微微发抖。

她这一下动静就大了,外面的人已经听到,便推门近来。

小冬两腿发软走回来,胡氏已经喊了一声:“小冬。”

胡氏以前叫她郡主,现在突然变成了旧称呼,小冬扶着床柱转头看,胡氏眼睛红红的,站在门边看着她。

“胡妈妈,给我倒水喝。”

胡氏一边拭眼睛,一边应着:“艾,就来。”

胡氏大概是吓坏了。小冬喝完水,又要了一次。

胡氏绝口不提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只问她饿不饿,想吃些什么,一准儿是怕她再想起昨晚的事情后怕。

红芙她们也跟着凑趣,可是一个个看起来都不如往日水灵,这一天一夜的工夫,都不知她们怎么过的。

小冬舌根发苦,一点都没有食欲,现在却打起­精­神来说:“想吃点甜甜的东西。”

“啊,有枣儿粥,山药粥,绿豆杏仁粥,我这就去端来。”

清粥小菜端进来都是热气腾腾的,不知道已经预备了多久了。

小冬喝了一点山查红枣粥,胡氏提醒她“还有汤药得喝,留着点肚子。”

小动点头答应,又吃了半块水晶糕,红芙有心想让她多吃些,指着一碟菜心说:“这个是世子亲手调的,郡主再尝尝。”

“哥哥调的?”

“是啊,世子说这个菜爽口,您睡醒了嘴里没滋味儿,吃这个一准儿香,菜是厨子切的,世子调的味儿。”

小冬果然夹了些尝尝。倒是又咸香,又爽脆,里面放了一点香油,的确很激发食欲。

“想不到哥哥还会下厨。”小冬笑微微地说:“将来谁做我嫂子,那可有福了。”

胡氏说:“能让世子这么体贴关爱的也就郡主一个人,旁人哪,可想也不用想。”

饭桌断下去,小冬摸摸额角的肿包,“拿镜子我看看。”

红茴把镜盒捧了过来,小冬往前凑了一点,撩开头发看,额角肿了好大一个包,油皮也破了一块,微微出了点血。

呃……

镜子里的人蓬头垢面,眼睛也是肿的,头上鼓着包,看起来两眼无神,别提多邋遢了。

“啊……”刚才秦烈看见的她就是这副模样?

丢死人了。

胡氏看她脸­色­变幻不定,忙问:“是不是头疼?要叫太医进来么?”

“不用不用。”小冬连忙摆手。

不是为这个……

咳,真是的,都是秦烈不好,这下她还有什么形象可言啊。又是尿急,又是邋遢……全落在他的眼中了。

虽然没人去提昨晚的事情,可是并不代表事情已经过去了。

天黑得早,屋里已经掌灯。小冬靠着大迎枕,有一页没一页的翻书。

就算她不去想,昨晚的事情也会自动跳出来,象放幻灯片似的一祯一祯闪过。

昨天那个人身上突然起火……是当时混乱纠缠中七公主的兔儿灯摔在了他的身上。连油带火,所以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说起来,还多亏了她,要不是她的灯,小冬就……她打个寒噤,不愿再想下去。

她离死亡一度那样的接近。

想她死的人……虽然小冬不知道那是谁,可是那人时机掐的正好,除了七公主这个小小意外,其他的全都卡得正好,赵芷玩得起劲,地点选得毒辣准确,甚至正好卡在开始放烟火的时候,这样即使有什么动静,旁人也听不见。

外头丫鬟说:“世子来了,沈公子来了。”

沈静也来了?

小冬坐直身,赵吕已经快步走了进来,他的脸让冷风吹得泛红,身上带着一股寒气。

赵吕把斗篷解下来递给红芙,弯下腰来仔细看看小冬的脸­色­:“妹妹觉得怎么样?”

“我没事儿。”小冬说:“哥哥和表哥吃过晚饭了没?快请坐。”

第二十八章 天真

看沈静的神情,八成是知道她病了,却不知道她为什么病的,赵吕应该没对他说出实情——

这是很自然的。

连昨天晚上在望仙楼看灯的人,多数也只知道闹刺客。可是并不知道这刺客是针对她来的,只是她和七公主正好那时候碰上了。

但是,秦烈却是知道实情的。虽然他没说,但小冬笃定他知道。

虽然小冬对这两人都要称一声表哥,可是和风度翩翩的沈静比起来,秦烈倒更象他们自家人。

明明沈静和安王,和赵吕更相象,他们身上都有一种世家子弟才有的从容儒雅,站在一起更象一家人。

小冬掠掠头发,赵吕忙按住她不让她下床。

“妹妹药吃了么?晚饭吃了什么?”

小冬点点头:“饭吃了,药也吃了。”

沈静安慰了她两句,还递了两本书给她,都是消遣打发时间的。

赵吕送沈静出去,胡氏拿着一只捧盒进来:“沈公子还带了点心来,郡主要不要尝尝?”

小冬摇摇头,把手里的书交给红芙收起来。

秦烈送药,和沈静送的点心和书,都是表达关心的方式。

赵吕送走了沈静,又掀开帘子进来,胡氏她们知机的退了下去。

“哥哥坐。”

赵吕在床前坐下来,拨开她的额发看了看伤处,目光中满是痛惜:“很疼吧?”

“不去想就不疼。”

“昨天那个宫人是怎么说的,你可还记得?”

小冬点点头,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赵芷和几个郡主县主在一起猜灯谜,七公主过来寻她,那个宫人是从外头进来的,身上带着凉意,她一直没有抬头,小冬也没有看仔细她的面目,望仙楼上那会儿人极多,这个宫人不是惯常见的长春宫的宫人。上元节宫里事多人手不足,从掖廷和西内临时调派了不少人手来。所以小冬也没有多想,七公主不肯离开,要同她一起去,显然那个宫人没料到,当时她是想阻拦的……

说起那个从暗处窜出来的刺客,小冬声音微微颤抖,仿佛那可怖的一幕又跳到眼前。赵吕握着她的手,连声说,“妹妹别怕,有我在这。”

小冬点点头:“我知道。”

她喝了口水继续说下去,那个人明显是早等在那个拐角处的,宫人的灯笼一熄,他就扑了出来。

“他没有带刀子利刃,一心想把我推到栏外,要不是七公主的灯笼破了,他身上突然起火,我……”绝对难逃一死。小冬缓口气,赵吕心中不舍,却没打断她:“然后呢?”

“我拿簪子刺了他,没刺准,只刺着了他的肩膀……”

断断续续地讲完,小冬讶然发现自己又出了一身汗,只是回想讲述那时候的情形,艰难得好象做了什么剧烈运动一样。

“事情查出来了吗?”

赵吕摸了下她的头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要告诉小冬。

在他的心中,是不愿意让小冬知道这些­阴­暗残酷的事情。可是——

他不舍,不代表别人就不会再出手。

他和父亲,终究不能将小冬护在身后一辈子。

有些事情她得知道,得面对。

“那个宫人是原来凤仪宫的宫人,后来遣发到掖廷,宦官是闲厩司的人,一直在东内苑伺候。两个人昨晚都死了。一个是摔死,一个是溺死。

小冬的手抖了一下。

赵吕明明感觉到了,却硬下心肠不去理会。

“昨晚皇上发落了内侍监和羽林军一大批人,连夜将掖廷和东内苑的宫人和宦官抓了百余人,审到今天中午,已经死了十七个……”

小冬猛地抬起头来。

赵吕直视着她的眼睛,“表面上看,这件事与圣德太后有关,但是谁都知道不是这样的。”

小冬当然明白。

虽然那个宫人是以前圣德太后用过的宫人,可这能说明什么?什么也说明不了。

“我告诉你这些话,不是让你想着那十七个人。就算今天不是你遇着这件事,那些人也会被问罪。你心肠太软,又总把人想得太好,这样的事,也许以后还会发生,我和父亲不能保护你一生,你得学着保护自己。”

小冬脸­色­煞白,赵吕心疼不已,可是想到父亲说的话,心肠不得不刚硬起来。

昨天夜里回来时,马车走在街上,四下寂静无声。

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么小小的一点空间,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是我误了她,总想着不让她沾染这些,可我们护得了她一撕,护不了一世,她终究会长大,总会有我们眼见不到的时候,这次是侥幸保住了­性­命,若还有下次呢?”

赵吕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现在难受一时,总比将来后悔一世的好。”

是的,现在难受一时,比将来后悔一世好。

赵吕在心里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小冬会遇着这室,而不是他遇着,焉知不是他们把小冬保护的太好,让旁人觉得她太过于软弱可欺了?若小冬是­精­明算计,八面玲珑圆滑老练的人……

赵吕觉得心里一揪一揪的疼。

他多希望自己能一夕长大,能成熟到足够为妹妹遮风蔽雨,护着她不受任何伤害,她也希望妹妹永远不要长大,就象小时候那样,又天真又善良,被父亲和自己护的好好的,永远不需要被迫面对这一切。

小冬和赵吕默默对视。

她知道赵吕有多难过。

赵吕眼圈红红的,直直盯着她,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

小冬反过手握着赵吕的手,只觉得他的手,从来没有这么凉过。

“哥,再帮我倒杯水。”

赵吕应了声:“好”

他借转眼的机会抹了抹眼角,提壶往杯里倒水。

劲儿使猛了,茶水一下子溢出来不少,洒在手背上,烫得他一哆嗦。

他把水递给小冬。

小冬连杯带他的手一起握住,看着慢慢泛红的手背:“怎么烫着了?”

赵吕抽着手要往背后藏,连声说:“没事儿,水不怎么热。”

“我都懂,都知道……”小冬对他笑了,“以前也不是一点儿都不知道这种事,就是不想去懂。哥哥放心跟父亲说让他也放心。我……”

我以后,会长大了。

这世上没有谁,有永远天真的权利。

赵吕匆匆离开,他也许怕自己会失态。

小冬抱着被子坐着,屋里地龙烧得旺,她面颊烫热,胸口象是堵着一股气,咽不下喘不出,憋得她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窗格一响,小冬抬头去看,秦烈竟然又从窗子翻了进来。

“你……”小冬忙抹了下脸,压低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秦烈大步走近。他身上带着浓重的寒意,简直象事实一樽冰佗子从屋外移了进来。小冬睁大了眼:“你……一直没走?”

秦烈站在那儿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小冬只穿着一件白绫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看起来比实际年岁还显得稚弱。

他只是不出声,小冬心里疑惑,正要再问。

“你……”

“我教你些防身的本事吧。”

小冬怔住,“啊?”

“等你好了,我就教你。”

“呃,可是……”

秦烈没等她说话,就用力点了下头,替她把被子朝上扯了扯,转身走了。小冬坐在那儿发呆。

这人真会自说自话啊,他说教就教,也没问问别人愿意不愿意跟他学。

小冬啼笑皆非,皱了一会儿眉头,又忍不住笑出来。

第二十九章 礼

出了正月,天气一天天暖起来,冰雪消融,莺非草长。

从出了上元夜的那件事情之后,赵芷旷了许久,终于再登了安王府的门。丫鬟端了茶进来,赵芷就一直瞅着小冬,不说话。

她比前些时候瘦了些,可能是脱了冬装,所以也显得高挑了些。脸上褪去了孩童的懵懂,露出些少女的韵致来。

丫鬟一出去,她就朝前挪了挪,握住了小冬的手。

“你……你怪我吧?不是我不想来,可是家里人不许……”

小冬很能理解景郡王,王妃的心情,上元夜的刺客是针对她来的,这事瞒得过外头人,但景郡王府一定心知肚明。赵芷那天晚上要是陪着小冬一块儿,说不定谁遇着什么事儿呢。

“那天,那天晚上我要是陪着你一块儿……”小冬急忙摆手:“快别这么说。那时飞来横祸。谁能先料到?”

赵芷急得脸通红:“我没过来看你,你不怪我?”

小冬还得再安慰她:“世道儿不太平,能不出门还是不出门的好。其实我早没事了,就是家里一样看得严,你不知道,头些天连床都不让我下呢。”

幸好赵芷前些天没过来,要不然小冬还不得带着伤病安慰她逗她开心?

这也是人之常情,探病的人总得表示关切与担忧,得病的人反而得说些“没什么”“不必担忧”之类的。

“我看看你的头。”

“已经好了。”小冬把头发撩起来给她看。

赵芷搬着她的脸对着光仔细看了几眼:“还好没留下疤来。”

赵芷带了一堆东西来,吃的玩的用的都有,象是为了弥补前些日子不能来的缺憾,所以连自己最钟爱的一套檀木妆盒给小冬拿来了。这个是她收3的生辰礼,向小冬夸过好几次,自己都没舍得用。

小冬挨个把盒子里拿起来看,从大到小一共五只装在一起,一只套一只,顶小的那个不过一寸见方,玲珑可爱。只能装一只戒指或是一对小坠子。

“这个我可不敢收,你快拿回去吧。”

赵芷其实也心疼,咬着牙说:“不了,拿都拿来了。”

小冬笑笑,把小的那个扣在手里:“你心意我领啦。哪,我要这个就行,你把那四个拿回去吧。”

赵芷立场本来就不坚定,现在越发动摇了。小冬又说了句:“俗话说,礼轻情义重。既然有了情义,何必要重力?难道你觉得你的情义薄,才要重礼来填补?”

“胡说八道,我的情义才不薄呢。”赵芷虽然嘴里在说她胡说,可脸上已经笑开了,捧着妆盒喜孜孜地:“那我可拿回去了?”

“恩”

赵芷和她挤在一块儿说悄悄话。

“我瞅着你也瘦了。”

“是吗?”小冬摸摸脸颊,“我还觉得这些天光吃不动,好象还胖了一点。唉,这些天药汤灌了不少,总是清粥小菜,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赵芷噗地笑出来,又忙掩住嘴:“呸呸,什么鸟不鸟的……这话你哪儿学来的?”

小冬瞅她一眼:“偶然听别人说的,难道这话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么?你倒给我解释解释。”

赵芷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白她一眼“别捉我的话刺儿,对了……年也过了,接也过了,你还回去上学吗?”

小冬怔了一下:“回呀,怎么不回。”

“其实……”赵芷抓抓耳朵:“天天学来学去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我都不爱去了。礼仪规矩谁不会啊?画画什么的学了也派不上用场。我娘和我说,要不过了年就不去了。请师傅在家里教我女红厨饪什么的……”

景郡王王妃也许让这事儿给吓着了。

“我父亲还没提起过。”

“哎呀,你家里没个主事的,你父亲和哥哥又不懂这些不能帮你打算。我觉得我娘说的没错。”赵芷小声说:“再说,夏天那么热,冬天那么冷,谁耐烦天天起早贪黑的去应那个卯。”

“其实最后一句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赵芷白她一眼,“本来就是白耽误工夫……去年冬天那么冷,炭盆儿不够,我脚上差点生了冻疮。夏天就更不用说了,又闷又热的,那么多人挤一个屋里,头油味儿熏得人都要晕过去了。你说,这上学好么?”

小冬怔了下。

赵芷说的这些苦楚,小冬也当然不会甘之如饴。

“咱们又不是外头的男人,读书要求功名,十年寒窗就为了博个封妻荫子。现在学的东西将来又用不上——”赵芷忽然笑了,“可那些男人学的那些什么圣人言,将来也未必用得上。”

她抓着小冬的手,小冬本能得一扭一甩给甩脱了。甩完她愣了,赵芷也愣了下,转头看她。

糟……快成条件反­射­了。

小冬咳嗽一声,把话题岔开:“那你确定是不去了?”

“我娘是这么说,也不是直接说不去,就是先说病了呗。再找个别的由头,就不再去了。”

红芙进来送了茶点,特别说:“这桃花糕刚蒸好,郡主尝尝。”

等她出去了,赵芷捏了块糕:“怎么样,你还去吗?”

“我也……”不想去。

并不单是因为上元夜的惊魂,又或是从这件事背后透出更多的东西让她望而却步,而是赵芷说的有句话让她有同感。

白耽误工夫。

集玉堂的目的不是培养才女,启蒙是绰绰有余,可再提升就没有什么空间了,纯是拉关系混日子,棋课玩过去,画课混过去,倒是字都练的不错——这是唯一不能应付差使敷衍搪塞的。写的用功就是用功,不用功就是不用功,一目了然。

她也想过,学些更有用的东西。

——也许她已经开始学上了。

秦烈教她防身术是悄悄教的,旁人不知道。

不得不说秦烈很懂得寓教于乐,教她的类似小擒拿之类的动作,还都很……呃,­阴­损,不需要太大力气,小冬也学得很快,没人的时候可以自己多练练。

秦烈不能在她手上试招,就用木头刻了一截人的手腕手臂来,指点她哪些是重要又脆弱的关节,什么拗手指拿寸关,小冬初时对那截木手有点发憷,没几天就摸习惯了,还拿着那个敲过秦烈的头,她觉得自己没使多大劲,结果敲得当一声响,倒把它自己吓了一跳。

“小冬,小冬。”

她回过神来,朝赵芷笑笑,也取了块糕。

“你也考虑考虑,再跟安王叔和赵吕哥商量以下吧。”赵芷小声说:“我娘说要从宫里给我找师傅,我跟她说了,得给我找个脾气好的,可不能找那种­阴­阳怪气冷眉冷脸,得我看着舒服才成。”

小冬忍不住笑:“你好大的谱儿啊。”

第三十章 药

上元节刺客事件似乎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有些人沉下去,有些人浮上来。最后虽然没有某某教某某会的 拍胸脯蹦出来对这件事负责,可是京城里宫里也有数日风声鹤唳的,有人说看见谁谁被抓了,谁谁忽然间全家一起不见了,又或是……诸如此类等等。

长春宫沿墙开了一片花,粉白粉白的一片,把绿叶子都遮没了。

小冬在那儿停下来看了一眼,阳光照在花丛上,那粉白如此耀眼,仿佛冬天的皑皑白雪一般。

“郡主,走吧。”

小冬点点头:“太后娘娘可好?”

“好,就是一直念叨郡主。”

小冬点点头。

这些天圣慈太后隔三差五就让人给送东西去,吃的玩的用的一样不缺,其中有一套玲珑玉石拼镶山水下屏风,小冬十分喜欢。赵吕给他出主意,说把这个摆在书案上特别合适。

小冬给圣慈太后行礼请安,圣慈太后等不及,已经站了起来拉她的手,抚摸她的脸,她的头发,肩膀,一直捏到手。

“我都好啦。”小冬声音微微哽咽,她吸口气,努力展露笑容:“让太后娘娘悬心,都是我的不对。”

“快过来。”

小冬挨着圣慈太后坐下。

“让人送去的菩提果,你吃了没有?”

“吃了。”小冬小声说:“哥哥还挤了汁子替我擦额头呢。对了,太后娘娘给我的那架小屏风真是­精­巧,连父亲和哥哥都赞不绝口。”

“那个是夏天摆的。”圣慈太后想了想,问旁边的采姑:“我记得还有一架牡丹蝴蝶锦绒的,回来你找找,现在摆正合适。”

小冬忙说:“可不要,回去父亲又要训斥我。”

圣慈太后当然不把安王的威胁放在眼中:“不怕他,让他有话来找我说。”

嗯,怪不得世人都说慈母多败儿。圣慈太后这种惯孩子的方式,要是用在其他人身上,非教出几个惊天动地的败家子来不可。

红楼梦里贾政要管教儿子,板子刚举起来,老婆来拦,才落下去,老娘又来拦,老婆可以不理会,老娘的话他却不能违逆。

我看我现在的待遇比宝二爷只高不低,父亲要是对我大声儿了,圣慈太后一准给我撑腰。

隔辈亲隔辈亲,果然有道理。

外头人说:“禀太后,明贵妃与五公主来了。”

圣慈太后说:“哦,让她们进来吧。”

小冬站起来避过一边,明贵妃扶着宫人的手走了进来。她瘦多了,衣裳穿在她身上好像是挂着似的,原来丰润的肌肤也没了光泽,好像一张有了年头的旧雪纸,五公主跟在她身后,要不是刚才通报这是五公主,小冬压根儿想不出这就是那个明艳而骄傲的五公主。她走路的时候肩膀有点缩着,头也垂着,面上带着一条纱,以前的神采飞扬都不知道去向了。

明贵妃看见小冬,也微微露出意外的神情。

“郡主也来了?”

“贵妃娘娘,五姐姐。”

五公主默默回了一礼,并没有说话。

“你们姐妹也多日没见了,到后头说话去吧。”

明贵妃八成是有事求太后——她现在宠眷大不如前,恐怕求皇帝不大灵光,而皇后不给她落井下石就算得上厚道了。

小冬猜多半是和五公主的婚事有关系。除了女儿,明贵妃也没有什么为难的事,就算宠爱衰减,她毕竟还是贵妃。

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五公主还穿着厚衣裳,小冬招呼她:“五姐姐,外头的花开的好,咱们去转转?”

五公主像个幽灵一般跟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

“五姐姐身体都好了么?”

五公主只是嗯了一声。

小冬想想自己也没有探望过她,微微心虚,于是换个话题,“姐姐现在还住在万福宫么?是不是迁回去了?”

五公主又惜字如金的说:“是”

小冬连换了三四个话题,五公主都不接,小冬也闭上嘴不说话了。

她们在亭子上坐下,宫人端了茶点上来。

“小冬妹妹”

小冬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五公主居然主动开口了。

“五姐姐有话请讲。”

“听说你前些天也受了伤,还是伤在颜面?”

啊?

小冬想想,脑门碰肿一块儿,也算伤在颜面吧?

“只是一些青瘀,已经都好了。”

“伤在哪里?”

小冬撩起刘海来给她看:“已经看不见什么了。”

五公主凑近看了一眼,小冬一看她,她却像被针刺了一样扭过头去。

隔着纱,小冬只模糊的看见她面颊的轮廓——但面纱下的面庞,好像并不平滑。

“你都用了什么药?”

呃……小冬大概明白一点儿她在想什么了。

可是她的伤本来就轻,哪怕什么药也不抹,照样不会留下疤来。可是听五公主的意思,好像觉得她有什么灵丹妙方似的。

也许传言中她伤的很是厉害?

有可能,话传三人就要走样了,传到五公主那里都不知道歪到哪一国去了,说不定五公主以为她已经毁容了,结果今天一看她完好无恙,自然惊讶好奇。

“也没用什么,就是活血化瘀的汤药膏药。”小冬想了想:“嗯,还吃了两枚菩提果。”

“菩提果我也吃了,也用了……”五公主的语气听起来透着质疑,好像并不相信她所说的。

“好妹妹,你是不是请了什么号郎中,用了什么别的药,可别瞒着我。要是真的能……”她顿了一下,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热切:“我一辈子都记着你的好。”

看来五公主的脸,问题果然严重,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药真有什么秘方,小冬当然不藏私,可是她真的没有啊。

看她摇头,五公主有些激动,一把抓住她的手:“好妹妹,求求你 ,帮帮我吧。我……现在活着没一点意思,连镜子都不敢照,看着现在这张脸,我自己都觉得害怕,都想作呕……”

她掐得小冬的手腕生疼,目光亮得让人心惊。

小冬微微害怕,想把手抽回来,可她越抓越紧。

“我不白要你的,我也有要紧的事情告诉你。你不想知道,是谁要杀你吗?”

什么?

小冬愣了一下,身后传来六公主有些尖锐地声音:“哟,看这是谁啊?不是五姐姐吗?”

五公主一僵,小冬趁机抽回手来。

六公主穿着一件­嫩­黄春装,披着荷叶边短斗篷,笑吟吟的拂开花枝走了过来。

第三十一章 对峙

“难得今天天气这样好,五姐姐也终于大病初愈。”她刻意在大病初愈上加重了语气。又朝小冬说:“小冬妹妹,好些天没见你了。”

对小冬倒是客气了一点儿,不过目光中的探究意味还是让人不怎么舒服。

六公主绝对是来找茬的。

她从一坐下来就盯着五公主不放,直直的目光仿佛要透过五公主那层厚厚的面纱看清楚她面纱下的真容。

以前她从来没有这么直勾勾的打量过五公主,她观察她的时候目光中总是同时混合了嫉妒与向往,而且时间都很短暂,看过一眼立刻转开,过了一会儿,又悄悄再转回来。很像是在看一件自己买不起的漂亮衣裳或是华贵的首饰那样。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这件衣裳,首饰,已经被毁坏了,一钱不值了。

于是她肆无忌惮的打量,讽刺,可能……还会再­干­点别的。

“今天太阳这么好,又没有风,五姐姐还捂着脸­干­什么呀?”

五公主哼了一声,小冬都可以感觉到她没有诉诸于口地屈辱和……惧怕。

一向顺风顺水的五公主,几时需要倒过来惧怕六公主这个并不出­色­的妹妹兼对手?

可见对女­性­来说无论什么年代,相貌都是第一位的,你再有聪明才智,相貌上先天不足,难免也先失了底气。

六公主的手伸过来,冲着五公主遮脸的纱就过去了。

这就过分了。

五公主猛然转过头来,目光如剑,刺得六公主本能地一怔,手僵在那里。

“六妹妹,我当你是妹妹,你也要知道我是你姐姐。这可是在长春宫,你若对我无礼,咱们去太后面前讲理对证也方便得很。”

六公主悻悻地收回手坐了下来:“想不到五姐姐以前这么伶俐的人,现在却只能口口声声搬着太后替你做主了。”她眼珠一转,又笑起来:“对了,妹妹是不该对姐姐无礼,毕竟姐姐在宫里是待不久了。咱们终究姐妹一场,不管姐姐是要嫁出宫去,还是要去慈恩寺清静礼佛,咱们姐妹到底不能像以前一样时时相见天天说话儿了。妹妹可真是舍不得姐姐啊。”

可别。谁要是有这么个妹妹,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宫里的女人几乎全都无师自通的学会争夺。女人们要争夺,女孩子们也在争夺,把对方比下去,踩下去——这没硝烟的比斗毫无温情,简直是你死我活的拼杀。

对她的恶毒的话五公主充耳不闻,仿佛没听到一样。

拳头打在棉花上并不能让六公主消气,可是她既不能动手,再说看起来五公主也是不疼不痒,转而对小冬说:“小冬妹妹,你来猜猜,咱们五姐姐是要出嫁呀,还是要出家呀?”

­干­嘛扯她?

小冬皮笑­肉­不笑:“六姐姐也是来向太后请安的吗?有没有遇着贵妃娘娘”

六公主怔了下,脸­色­不定:“贵妃也来了?”

“是啊,同五姐姐一起来的,正陪着太后在里面说话呢。”

对明贵妃,六公主还是有畏惧之心的。

小冬并不是想帮五公主,只是不希望自己搅进这两姐妹的是非里。

“采蓝姐姐。”

亭子下头的宫人应了一声:“郡主有什么吩咐?”

小冬站了起来,抚了抚裙摆:“两位姐姐慢慢聊我先告辞了。”

五公主蹭一声站了起来:“我和你一块儿走。”

小冬看了她一眼,五公主还是不死心?

可她真没有什么特效的灵丹妙药可以美容除疤。

走了没挤步,小冬发现六公主居然也跟上来了。

对了,被六公主一扰,小冬差不多把五公主说的最后一句话给忽略了。

她说,她知道要杀小冬的是谁。

她怎么会知道?

到底是谁

当然,也有可能她是随口乱说。

小冬心里在狐疑,可是她没像以前那样冲动或是轻信。

她可能永远也学不会算计,也不会分辨对方的哪一句话是欺骗。

但她要学会保护自己,保护家人。

不可轻信就是第一条要诀。

采蓝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们,须臾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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