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跟前儿,五爷依着老太太的意思,跑到虎坊桥去看了看知冷外面那对母女,顺便给送去点杂粮尽些心意。
知冷走了这几年,母女俩的日子过得清苦,以前的戏班子改成了剧团,过去的师兄弟们念在旧情上,把一些个修补戏服行头的活儿给了这位当年的小师妹贴补家用。此外,那个小院还有几间厢房,以前放杂物的,母女俩空着也是空着,就对外租出去,一个月也有一二十块的收入,加上老太太时不常的接济,日子还算过得去。
但是自从闹粮荒开始,哪还有人有心思听戏啊,虽说是饱吹饿唱,可这常年饿着,想唱他也没底气不是,所有的人都忙活入口那点事儿去了。这里边有那心眼活份的,干脆就申请调了单位,名义上是走到广大工农兵中间去,实际上就是去一些新中国刚组建的热门单位去找饭辙去了,这些以基层单位的慰问演出为主要任务的单位,叫文工团。
知冷出事的时候,这位花旦还想过等着知冷回来,不管怎么说,知冷发配这件事,也是因她而起,就算知冷不给她一个名份,她也得给知冷一个交待,要是没这饥荒年月,这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何况还有一个半大的闺女,总得有个爹吧。可这饥荒一来,再坚忍的人,在饥饿的驱使下,也有心眼变活的时候。于是,几袋子小米杂粮,一小瓶香油,几来几往,这位花旦就倒在了一个沿着铁路唱戏的师兄怀里。
五爷出现的时候,这位师兄刚好去了西南慰问铁路大军,但是从这个小嫂子的不自在和家里细节处透露出的男人的气息中,五爷也猜出了七八分。依着自己的身份,五爷没多问,那是他哥哥知冷的家务事,他只需依照老太太的吩咐尽了常家的心意便罢,其余的,留给知冷自己去办。
出得小院的门,外面飘起了雪花儿,空气中除了一些煤碳的焦糊味,闻不到半点过年的味道。五爷回过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小院大门,想起当年石榴花开的时候,他第一次见这位小嫂子时,从她那细白的手里接过一把新打下来的沙果,红红的闪着亮的果子挂着水珠儿,映着小嫂子羞怯的脸。
变了,都变了,是该变的时候了。五爷叹了口气,在漫天的雪花儿里走向无轨电车站,从那里他能快点回到家,见到昏黄灯光里的老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候,五爷突然就这么着惦记自己的娘,还有护城河边那个越来越小的小院儿。
电车自菜市口一拐弯,就上了新北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路,自宣武门到西四,穿过长安街,沿途大小的门面商铺早就盖过了王府井的风头。跟得上潮流的人们,都在这条街上摸着时代的脉。
要是往年,这个时候应该是最热闹的,但是今年,只有西单菜市场货架上用大红萝卜摆成的“欢度春节”几个字,显示着还有个节要过,到处都冷冷清清,有些铺面干脆提前关门放了假。只有那缸瓦市的信托商店生意异常红火,不停地有人搬着东西进去,空着手出来,换回几块零钱,先应付了这个年关。
车到西四路口,忽然间吵闹的人声引起了五爷的注意。只见车站上,一群男人,有老有小,围着一个长辫子的姑娘。边上有一个外地口音的干部模样的人,指着那姑娘激动地比划着。看着这场面,五爷不用打听就知道,没别的,抓着小偷儿了。
这条路上,有两条著名的无轨电车,102路和105路,一个从永定门站发车,一个从天桥发车,一路上经过北京的繁华路段,是西半个北京城联系着南北城之间最重要的交通工具,而终点都是白石桥——新北京的政府机关所在地。因为都是旧城,路窄,站短,再加上从火车站下来到政府出差公干的人多,这条线路多年来都是小偷出没,经历了多少次严打,到现在也是个解决不了的难题。
和五爷当年一起混的,因为种种原因,也有走上这条路的,还有些成了头子。但是常家的家训,让常家叔侄自然和这些人保持着距离。五爷归家心切,再说饥荒年月,这种事儿多了,谁还有心思看热门。可是车停在站上的时候,五爷看到那姑娘的正脸儿,脑袋里嗡的一下就懵了。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前两年,五爷在王府井东来顺偶遇的那个何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