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难言的挫败之中,秋季便慢慢地往前走,我也渐渐识了些人。
这暮府并非特别大,但大大小小厢房庭院合起来怕也有三、五千平。府里当真没有老爷夫人,没人提,我也不便问,只不知这暮青晚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
府里的丫鬟小厮众多,单是西厢房,每日负责打扫,整理的丫鬟就有五六个,颇为奢侈,也难怪连庭院都一尘不染。府里的丫鬟都极貌美,虽然比不上暮青晚的绝代风华,也足以让我每每看闪了神,忍不住自惭形秽。想我在通宝茶楼的半年,也算见了不少人,总以为元思之美世所罕见,然而到这里却让我不停地诧异诧异再诧异,难道这时代的美人全被富贵人家收了?
暮青晚的厢房丫头,是个叫往生的冰山美人,我第一次听到她名字的时候吓了一跳,没听说谁的爹娘给孩子取这种鬼名字的,而且这孩子还貌美成这般。往生的年纪比其他人稍微大些,怕是过了二十了,身上便少了几分稚气,然而她冰冷的样子竟比元思还高贵了两分。我每次见到她,心中都不由猜想她是哪里的大家闺秀沦落到此。府里的丫头们都似乎怕她,再活泼的丫头见了她都噤若寒蝉。我开始以为她与元思的性子相似,每每见了她都微笑致意,谁知却碰了一鼻子灰,她看都不看我一眼,但笑都笑了,我便当做没看见她的冷脸,将这笑容坚持到底。
我对年岁比我小的人总会多几分迁就,更何况西厢院的丫头们个个可爱之极,过了半个月便熟悉起来。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最爱做梦,即使她们是古人,是丫鬟,也不例外,我不忍心拒绝她们闲暇时的请求,隔两日便给她们讲些女子为主的故事。
这日天气极好,我起了床便到芦苇亭看书。进暮府之前我从未听说谁家以芦苇修饰院落的,然而见到了却不由赞叹这心思的精巧。原本只是一个亭子和一池湖水,便是种了莲花,也不过绚丽一个夏季,然而设计这院落的巧匠用芦苇将这亭子围了大半,加上湖水里稀落的几簇,竟成了难以比拟的华美风光,说是化腐朽为神奇丝毫不为过。我便爱极了这亭子,每每在暮青晚的书房随便拿几本书就坐在这里翻看,丫头们若要听故事也就在这里逮我。
今日早早便被她们围住,听说是府里每过半月便有的半日休息。我手里正翻着倾朝开国年间的侠义故事,心思一动,便给她们讲了《聊斋志异》里的《侠女》。
讲完了,丫头们都很惊异的模样,子晴诧异地问道:"这世间真有这样的女子么?"
我笑道:"这个故事自有部分是虚构的,但这世间既有侠士,自然便有侠女。世上女子众多,其中自有心性特异之人,或喜侠风,或喜政事,女子的心思若是坚定,常有比男子做得更好之人。"
"可我却觉得这故事里的女子好生冷情,"子文皱眉道:"顾生爱极了她,她亦为顾生产子,然而她却毫无眷恋,难道夫妻呣子的情分她一点都不留恋么?"
我看着子文,她的小脸有些气嘟嘟的,更显得可爱之极。我倒不曾想她对这故事里的人这般在意,便解释说:"她父亲官居司马尚且为人所害,害他之人自然更加位高权重,可以想见朝廷会如何追捕她。再看这故事中,侠女不止未留名更未留姓,更可见她虽然复了仇,却将自身置于险境,许是世人都不敢流传她的姓氏。子文,若你是她,会如何行事呢?"
子文脸色渐平,柔声道:"我不想累了顾生,自然也是走,我想侠女对顾生也是有情才是。"
"子文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我称赞道:"侠女对顾生也说过,和你同床共枕,给你料理家务,不是妻子,又是什么呢?像她这样的女子,说出这样的话,自可见她已然有情。这故事正面写时,侠女都似极其冷情,但从白狐口中却又不似如此,其中自有些矛盾。然而细想却又不矛盾,侠女虽然竭力掩饰,但对顾生的情义偶尔间还是流转出来,只是在她心中,仇恨与责任始终重于情爱,所以最终才表现成这般。世人道她最后走得决绝,但又如何确定,她的决绝不是为了让顾生忘却她重新开始?在我看来她其实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只是背负的家仇责任太过沉重罢了。"
我说完,丫头们叹了叹气,忽听身侧有人道:"这故事倒有几分意思,但也许只是你心中将侠女想得太美罢了。她历经世事变迁,心思哪还能这般纯净?"
我一愣,身后之人竟是暮青晚,丫头们刚刚听我讲故事都聚精会神,竟都不曾注意到他,听他语气,想是已经来了很久。我转过身,只见他倚在栏杆上,淡黄|色的披风微微飘扬,他的眼眸难得地停留在我身上,我望入他的眼中,竟似被深深吸住。蒲柳之姿,松柏之质,我心里突然有小小的声音道。
他的身旁伴着冷冷的往生,我依然朝她笑笑,她也依然不看我,我倒无所谓,但其他的丫头们都吓得赶紧作揖闪了,瞬间亭子里便只剩下三人,一下冷清下来。
我没忘了他刚刚的话,便跟他解释:"也许侠女初时是无情,但顾生虽爱她,助她却只因怜她,更未强求她任何事情。她既历经世事,自然明白,也更易为顾生的坦然真诚吸引。想她年幼而历经沧桑,并非她的过错。她最终能越过困境,持赤子之心,以女子之身,行男子之事,终担得侠女之名,才是付且贵最佩服她的地方。"
"你如何确定她不是天生无心无情之人?也许她心中只有恩和仇,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些所谓情爱。"
我一愣,只觉这个问题怪异得很,便诚实答道:"且贵从未见过天生无心无情之人,且贵从前有个友人,初识极冷,但其实对喜爱的人亦有满腔热情。自我认识她,便以为世上只有未被温暖的心,却没有不能温暖的心。"
"你那友人倒似有几分幸运。"他沉默了半响,低声道。
我想到肖潇最后悲绝的眼神,忍不住叹了口气,回道:"我倒不以为那是幸运,如今我宁可她一直冷心冷情,她那样的人,要么无情,若是有情,却比常人更为激烈,所以痛也便更深。若可以选择,我情愿她一生平平淡淡,也不愿她最后伤成那般。"
我说话的时候,暮青晚一直注视着我,他的眼神如水一般在我身上流转,好似要摸清我每一分心思,那眼神一点都不骇人,却让我突然生出几分怯意。但我愈觉得怪异,却愈不服输,便挺直了腰直直向他望去。
这好似我第一次见他立着,虽然还是依靠着栏杆。我这才发现,他这样倚着,竟比我还要高出几公分,这样的身高配着他瘦削的身形,却一点也不突兀,反显出几分上仙的气质,衣袂飘起的时候,竟好似要绝红尘而去。我再一次赞叹造物主的偏心之作。
他看着我半晌,然后向往生伸出手去,往生便上前扶了他,然后就听他道:"今日申时就不必来了。"
难道我刚刚说了什么得罪他的话么?我正诧异,却瞥见往生向我看了一眼,那飞一般的眼神,带着复杂的情绪。我心中愈发觉得怪异,我的行为合理而正当,难不成我的反驳得罪了他?
你要杀我?
那天之后,我隐隐觉察出暮青晚的喜好,便备了几个关于复仇的故事说与他听。他还是恹恹的样子,但也许相处有了些日子,我自以为有非常少的点点了解他了,觉着他偶尔还是有些许兴致的。
只是复仇的情节多是那般,讲多几个了,难免落入俗套。这一日我突然想到了《风云第一刀》,心中一喜,便照着这里的奇侠志异改了些微情节,分段讲与他听。我觉着这是他最有兴趣的故事,因为有两日我讲到紧张转折之处,他竟未按时挥袖让我离去。
世人的喜好总是千奇百怪,我以为暮青晚这样谪仙般的人物喜欢的该是阳春白雪,偏他却对快意恩仇充满兴趣。闲暇时胡思乱想,我就怀疑暮青晚的父母是不是被人害死了,所以这府里才没有老爷夫人,于是他就每日想着报仇雪恨。然后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之极,看他拖着个病体,整日娇弱懒散的样子,像是要报仇雪恨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