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不了这林子。"
蒙面客结绳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更多的犹豫。
我垂眼,任他将我双手扣紧,想我可以开口的时间已经剩不了几多,总不能浪费了去:"如何都是条死路,阁下何必这般费事?难不成阁下还盼着半分生机?"
"先生亦知改不了局势,又何必费心劝我?"他哑声轻笑。
"你怎知我改不了局势?"我变了脸色,肃然道:"我欲保你性命,不过是一句话的气力罢了。却可惜阁下信不了我!"
"我若信了又待如何?"他停了手中的动作,望着我道。
"自然是想同阁下交换个秘密!"
他喉间溢出一声轻叹:"秘密?我若给了先生要的秘密,先生便可救我一命?"
他的态度有些奇怪,我心底有些犹豫,但更坚定的信念跳了出来,我自信满满道:"自然!"
"呵呵!瞧来付先生的话竟也是真真假假,不足信了!"他有些感慨地继续手中的动作,将绳索绑得更紧些:"只怕先生连自己的事情都不清楚,又如何救得了别人?"
我心里一惊,声音带上些严厉,直觉锐声问道:"你是谁?"
问完了,方觉得自己这话有多可笑,然而对方竟不曾笑我,看我的眼神反多了几许暖气,但这样的变化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他便伸出手用布条封住了我的嘴、眼,温和道:"得罪了!"
我心底生出几分慌乱,眼前只剩下一丝白光,使我的双耳更加的灵敏紧张。我知道他正不急不缓地将我吊高,平稳的节奏让我不觉得十分难受。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用全部的注意力去分析他平静无波的声音:"还望太子及时找来,这一箭穿心的滋味,但愿先生不要尝得好!"
什么"一箭穿心"我是无所谓的,生死由命我可以想得开,但他的下一句话却如针刺一般,一下穿透了我的神经:"只待过了今日,先生当再无大险,又何苦事事追根究底?明明白白的死总不如懵懵懂懂的活!先生,且珍重吧!"
"唔唔!"这一回,我当真有追悔莫及之感,只能在半空中拼命挣扎,盼他能看见,让我再多说一句话,一句话便好!别送死!让我救你,试着救你吧!也许我真的,可以救你!也许,也许,子荫会愿意用你的性命来交换他一直想要的慕容安然!我的眼前的布条有些湿润,我朦朦胧胧地感觉他已离去。
也许,也许便是暮青晚也会有片刻的仁慈!
不知他可曾看见我的挣扎,也许他已经看见了,只是觉得再没有了必要。倒悬的眩晕让我慢慢放弃了挣扎,突然间,我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我晕晕地等待着,感觉死神不远也不近地站在我身边。
我很平静,只剩一个奇怪的问题在脑中清晰地转悠着。如果今天真的会被一箭穿心,我该怪谁?是怪蒙面客设的局?是怪子荫赶不及救我?还是怪暮青晚不肯救我?
今日当真是我最后一次凶险?明明白白的死当真不如懵懵懂懂的活么?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低声念了又念,这样通俗的翻译,在这一刻,竟是那样贴近我的心窝。我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耳边传来呼唤我的声音。
我懒得挣扎,只等到那些杂乱的声音们自己渐渐地近了。
"嘣~"一声轻弹,然后便是空气被撕裂的声音。一刻的时间,长也不长,短也不短,早不得晚不得,竟恰在此刻,果真只是个"巧"字!如果能死得这般巧,倒也算件趣事了。我苦笑。
是箭,穿肌破肉的声音,鼻腔中涌入一阵血腥味,耳边旋即传来子荫安抚地耳语:"没事了!"
我的眼一酸,万般滋味涌上心头,酸甜苦辣突然混在了一块儿,如何缕也缕不清,这其中隐隐地还有庆幸。原来我终是不想死的。
"太子殿下!"更多惊惶的声音传来,然后是子荫中气十足的声音:"放烟讯!"
"别杀他!"我低声请求,在能开口的一瞬间,再也顾不得其他。
"我也不想要个死人!但眼下显然不是我能决定的,不是?"子荫冷了声音冲我道,手中的匕首在我身上的绳索上用力一划,便松开护我的手,离了我的身,对下官道:"左卫护送付大人回府歇着,右卫同我去助三殿下!"
那下官为难道:"外边早已是铜墙铁壁,那贼人料也逃不出去,属下率右卫捉拿便可保万一!请太子殿下先回府疗伤!"
"臂上小伤何足挂齿?"子荫冷哼一声,一挥匕首已经削断了穿透左臂的箭尖,再抬手断了箭羽,便头也不回迈开大步向太子府的反向追了去。那下官再不发一言,紧随其后,也离了去。
"付大人,请!"说话的军官面上显有几分不满,不知是怪我累了子荫负伤,还是怪我不知好歹。
我呆看子荫离去的方向,烟讯后,那一方已不再平静。我艰难地转了身,在簇拥中往太子府走去。
结果,便是这样?这样的轻易,又这样的奇异?
"死了,早已毁了容的。"子荫的脸色阴冷冷的。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眼见着暮青晚也跨门而入,抬眼见我,诧然道:"竟不曾一箭穿心?"
我嘴唇发抖,盯了他半天,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不一会儿,他笑了笑,同往日般倾城,屋子里的黑暗都被逼退了几分,他拍拍手,笑道:"抬进来!"
抬什么?我一阵惊异,刚想开口询问,已经有人抬了东西进来。晃眼间好像有虫蝇不弃不舍地跟着,我吓得往后倒退一步,捂住脸大声叫道:"不要!"
千年成精
子荫拉开我的手,笑得同玫瑰花儿一般,带着血红的艳丽:"不要什么?你可别救他!"
什么?他不是死了吗?我赶紧抬眼看去,已有人揭开了遮挡虫蝇的幕布,疤痕纵深的面孔露了出来,带着开始腐烂的痕迹。
我一阵反胃,却是吐不出来,反而忍不住盯着那张恐怖的脸。诡异的是,那疤痕在我的眼中居然就模糊起来,而鼻梁眉眼却愈见清晰。
眼见着那面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和善,我心里却越来越害怕。
"不要!"我费足了劲,终于成功扭了头过去,然后眼前跟着一亮。我气喘吁吁,终于睁开了眼。
"醒了?"
屋里光线昏暗,但不用转眼也知道说话的是谁。隐约还记得自己在太子府中等着等着便恍了神。然而这一觉居然睡的昏天黑地,连如何回的家都不知晓,也着实诡异。
我揉揉眼,觉得对面人的眼神凝在我身上,便赶紧提了提神,略带疏远地回道:"醒了,劳烦三殿下照应了。"
"若非子荫负了伤,也轮不着我费神。"那人冷淡道,此言一出,屋里的尴尬又添了几分。
我无言以对,摸索着起身,然而抬了手却有些气虚,我只好又靠到床沿。
"要喝水?"暮青晚居然即刻起了身,倒了水,递到我唇边,一时间我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只好伸手试图取过水杯。
他由我接过,却是不松手,继续为我撑着那分力,冷冷解释道:"你受了惊,用的安神汤难免药性重些,缓一缓就有气力了。"
我手一抖,原来如此,脑中一根弦发出砰一声脆响。让我睡一觉?是为了我好么?我听见自己带着机械的声音问道:"他死了?"
没有人回答我,我的声音更加机械道:"你杀了他?"
"本就要死的人,谁杀的有所谓吗?"他淡淡道。
我抽了口气,不知名的痛楚从胸口蔓延到咽喉,我的手有些疲软的甩开他,然后倒进被中。
我眼看着他的手握着水杯在空中寂寞地停留,他的神色变得说不出的诡异。好半晌他终于慢吞吞地收回了手,慢吞吞地饮掉了杯中的水,又慢吞吞地将杯子搁在了桌角。那动作每一分都优雅之极,却也可怖之极,好像下一秒世界就会被颠覆一般。
"你这是做什么?慈悲,是你慕容安然装得来的么?只怕这天下人都死得绝了,也轮不着你!"
我无话可说,我不是慕容安然,更不知道她做过什么,可是没有人相信我。我不是在装慈悲,我也想无所谓,可接受不了这样不顾一切的杀戮和牺牲!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也许可以逼迫自己看淡陌生人的生死,但我再恶毒,再冷酷,也不能做到更多了。
"我若不知道你做过什么,还真要信了你了!你这样的人,若是还有一滴热血,就不会千里迢迢追杀林笑生!好歹,我为的也是家国大业!"
"你呢?你为了什么?就为了掩饰你卑贱的血统?!"
"殿下竟似恼了心了?殿下早些要了我的命,可不就省得现下这般了!"我全盘接受他异常的恶毒口吻,不反驳,只接口讽刺道:"殿下不杀我,莫不是自以为尚有些许仁慈吧?这倒妙得很,竟要我这又歹毒又卑贱的人来证明殿下的慈悲心了!"
"你!"他的脸色随着我的言语剧变,隐约间,呼吸竟似有些起伏,一整句在突然之间,居然不曾说得出来,隔了半晌才掩住情绪,问我道:"你这话是何意思?"
我冷笑,强逼回眼眶中几许酸涩,使劲气力刻薄道:"也或者殿下原是要杀了我的,只可惜元安与我尚存了几分旧人之谊,付且贵又合该有只狗鼻子,现下倒是殿下的麻烦了!"
等了一会,暮青晚居然不言不语,甚至连手指都不曾动一下。那眼神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直勾勾钉在在我身上,好似脱了神。
我假装诧异道:"原来杀不杀我,于殿下竟是这般为难的?难道殿下还要我讲得再明白些?"
"我,早该在那箭上喂了毒的!"他终于回了神,浮起个惨淡笑容,像是莲花半开,漂在半梦半醒之间。
"你到底是谁?"他朦胧胧地望我,似乎有些难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然后他终于转了身,用宽大的袖袍划出一道柔软的弧线,屋子里那种澎湃的情绪就在他暗淡的身影中慢慢地平稳起来。
"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怎么想,都要看着我一步步走向巅峰。慕容安然,你不需要再试探了,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
"呵,殿下以为我想要什么?"
可笑,怎么每个人都知道我想要什么,却偏偏只有我自己不知道?
他好像不曾听到我的问句,只有些失魂落魄呢喃道:"慕容安然是千年方才成了精的,偏我少信了三分。事到如今,悔也不成,恨也不成。"
"你好生歇着,终是受了惊的。"他柔柔了叹口气,承诺道:"今日后总不再让你犯险了!"
原来元安说的竟是不错。
我呆呆地望着屋梁。
这座旧宅,当年的浮华还有几分残留,屋梁上的雕琢,尚还在诉说着往日的繁荣。然而不论如何,它还是得承认,没有什么是时间不可以改变的。
时间甚至可以将慕容安然变成我,又将我变成慕容安然。
慧眼识金
"天黑了。少爷,"怕是一眼看见我的脸色不对,萍儿即刻改了口,道:"三殿下临行交待许久,说是明日再来探望。"
我"哦"了一声,怕是有些垂头丧气,萍儿就靠过来,坐到我的床边,握住我的手,气恼道:"她已做了太子妃,还要来惹咱们作甚?"
"不是。"我有气无力,也不懂萍儿怎这样恼挽月,说起来,她并不曾做过什么。
"怎么不是?话都说不得的人,顶多同王妃有几分肖似罢了。可惜模样儿再俏,也不是同一个人!耍尽了心思,不还是得嫁到太子府去?也没见少爷有心留了她。"
看我脸色不变,萍儿赶紧又补充道:"太子府里的事,少爷再不对,也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总不同待先生的心意。"
"暮青晚让你同我解释的?"我懒懒Сhā口,然而萍儿却瞪大了眼,几乎要跳了起来。
我拍拍她的手,温和道:"太子府里的事哪有这般快传出来的?更何况,这前因后果、谁对谁错,就算你真是知道,又敢这样说的?还不是他自个儿认了。倒是前前后后这么长段的,你可比他诚心多了。"
"先生,"萍儿立马红了眼眶,老老实实道:"可不全是少爷交待的。我刚进府的时候,少爷还看过几回王妃的画像,那画中人当真是美,我瞄一眼便记着了。所以挽月刚过府,我就知道为什么了。可她再美再像,还不只是太子殿下的美人计?我这作下人的都瞧出来了,偏偏少爷还真是——"
萍儿有点哽咽了,抹抹眼,伏到我肩头,难过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愁,终于少爷肯说句话了,虽然,虽然也算不得低声下气的,可是做皇子的,除了见皇上何曾需要过弯腰低头呢?"
"你就,你就算了呗。回到从前,可不好吗?我也就不用一颗心掰成两半儿,又担心少爷,又舍不得先生的。"
我的心中也是好难受,回抱住她,眼眶中酸酸楚楚的,但还是只能歉然道:"不是因为挽月,真的不是因为她。只是,萍儿,回不去了,谁也回不去从前了。我知道你很辛苦,我也很苦,也许你家少爷一样地苦。"
"可我接受不了,我认不得他,就连他还有没有心我都瞧不出来了。你说的挽月,只让我更糊涂,更心寒。你不明白,我情愿,情愿他对挽月是真有那分心的,总比,现在这样地好。"
"先生?"萍儿有些诧异,怕是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不是萍儿太简单,而是我太晦涩。
是我变了,学会用阴森的目光去看别人,谁也不敢信,就连萍儿说的话儿,我都会在心中算上三遍。我已经越来越像慕容安然了吧?也许她本就是我。
"先生今夜可是有客人?"
我抬头对上萍儿圆圆的大眼,心里暗叹一口气,只能承认:"嗯。"
萍儿也似松了口气,泪光后竟露出一丝笑,问道:"先生可信得过他?"
信不过?还能信谁,我苦笑点头。
萍儿安了心就道:"方才往生姑娘也来过,还同我说了些事儿。可我想她是想说与先生知晓的。"
"往生?她说什么了。"我有点诧异,还以为她从不同人说话呢。
"说了些府里的事儿,还说近来见过一个蛊师,不曾想蛊术一说竟是真有其事的。可惜做蛊主的总不得长命。"
"噢,"我恍了神,迷迷糊糊道:"原有这种事的。"
我睁着眼躺到半夜,暗七终于来了,乘着月光,握着黑暗。
"林笑生是谁?"
暗七有一瞬间的沉默,但还是回答:"前朝秀才,是属下杀的第一人。"
果然。我只能问:"他为何而死?"
暗七不答,我替他道:"因为他作了一篇《丧烟花》。"
"少爷?"暗七颇有些吃惊,急忙阻止我道:"林笑生早已是陈年往事,少爷何苦再提?"
"落秋,随母姓冯,通悟受之天,却毁于众。"我叹口气道:"林笑生执恨冯落秋被毁在烟花之地,却不知害了他性命的便是这个冯落秋。这个林笑生,真是,何人不好惦记,却偏要惦记着慕容安然,你说,他这算是慧眼识金吗?"
"少爷!"暗七跪倒在地,额头亦随之紧贴地面,急切道:"少爷莫要自责,林笑生是属下杀的,与少爷无关!"
"与我无关?那同谁相关?"我冷冷道:"慕容安然只手可遮天,怎么却连一个迂书生的性命都保不住?还是她根本不想保?"
"少爷从未想杀林笑生!"暗七跪在地上,低声道,说完了却是再无声响,月光下,他一身拘谨,衣绉缝隙都不曾变过丝毫。
我看他半响,心知他是不肯再说。我便吸了口气,再用力吐出来,然后下定决心道:"我入府之时,便已不是处子之身了,对否?"
暗七猛地抬起头,对上我的眼睛,半天也不曾说出话来,怕是被我的言语给吓懵了。
果真是知晓的,我心里道。
"不过是自己心中有鬼罢了,"我冷冷笑道:"林笑生以为的冯落秋是男子身,伤怀他生于烟花之地而不得翻身之机。若非慕容安然自己,谁又能将慕容家的贵公子同这个最下层的冯落秋联系起来?"
"若不是慕容安然自己,也就剩下慕容擎天了,不是?"
暗七显是诧异于我直呼慕容安然的名字,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坚持道:"林笑生是属下自愿为少爷所杀。"
"暗七,"我靠在床柱上,望着窗间透进来的月光,温温道:"慕容擎天连这样的秘密都告诉你,是因为他很信任你,还是因为别的?"
"因为属下永远只会忠于少爷!"暗七毫不犹豫道。
"暗七,谢谢你,也辛苦你了!"我有些伤怀道:"可惜慕容安然回报不了这份情谊了。"
"只是将军的意思,属下从未奢求。"暗七极其平静道。我笑了笑,这怕是他这一夜最平静的时刻了。
慕容安然,幸与不幸,从何论?再回首,爱恨思谋,已是一切成空。
扮猪食虎
意欲出门的时刻,太阳已半斜,橘光柔和地洒在庭院中的摇椅上。
司徒盛眯着眼,晃悠着,享受着温暖的闲适。他的面孔已经相当老了。老可以是一种沧桑,也可以是一种智慧,我不得不说我从未了解过这个老人,即使在当初也只是匆忙间,带着莫名的恼怒和一点自私的绸缪,强行搬进了他孤独的老宅。
我走到门口,右脚已经迈过台阶,但还是忍不住回了头,三两步回到他的面前。他很自然地睁开眼,好像方才注意到我:"怎么,有事?"
"是,"我恭恭敬敬道:"学生想请大人入书房一叙。"
司徒盛用他的小眼上下打量着我,状似意外我的恭敬。
"大人要学生看的,学生都看完了。学生先谢过大人的指点,但学生却是一日比一日地困惑,还望大人再指点一二。"司徒盛半天不答我,我有些尴尬,只能将姿态放得更低。
"你总算懂了点尊师重道!"他冷哼一声,跳起身,端起茶壶,蹬上布鞋,看也不看我就往书房走去。我赶紧跟在其后,一丝不敢落下。
这是我第一次进司徒盛的书房,房里的家私不过一套桌椅,剩下的便是纸砚墨宝。我随意扫了两眼,一个落款便跳进我的眼里。
虽然早有些预感,但这名字还是硬生生扎到了我的眼。我走过去,看得更清楚些,龙飞凤舞的墨迹下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名字。那落款都如行云又如流水,飘渺中却藏着无限的生命力,在我靠近的刹那便似活了过来,火龙一般,"腾"一声跳入我的脑中,热烈地燃烧起来。
"落秋!"我忍不住念道,国史馆的那些旧档也在瞬间涌了进来,将我脑中的每一根血管堵得水泄不通,生出一种缺氧的感觉。
"大人认识此人?"我好容易吐出口气,问道。
这是慕容安然的笔迹,人说见字如见人,这话虽算不得对,但我确实有一种感觉,一种极熟悉极亲切的感觉,好像慕容安然真就在我的面前一般。
对于慕容安然,我说不上怜悯也说不上怨怼,只是很奇妙地与她享用了同一副躯体,而今又被迫融入了她的生活。可是当我离她越近,我便越迷茫,我已经不能确定,究竟是周围的压力,还是我自己对她的好奇,在逼迫我不顾一切地探寻真相了。
"该见的,未及见。"
什么意思?暮青晚在无意间提到林笑生时,我便想到了冯落秋。我会想到冯落秋,并不是件偶然的事,或者对司徒盛来说,我这么晚才注意到冯落秋,才是一件不应该的事。夹杂在那些朝廷旧档中的,还有一些地方志,记录着没头没脑的案件,我一直奇怪司徒盛让我看这些文档的原因,可是当冯落秋这个名字浮出水面,没头没脑这四个字就自动隐了去。
"当日冯落秋也不过十二三岁,这字也当真够好的了,我原已应了林笑生,保他秋初入试科举。然而未及见,人便没了。次年三月,林笑生同我说,落秋回来了,他命不久矣。当日我还笑他发梦。"
"然而不足月,便收到丧讯。细查下,两年间,地方富庶人家家破人亡的少也有五户。想这冯落秋早已非冯落秋,这样周密凌厉的手段,岂是一般人使得出来的?"说到最后一句,司徒盛面上已经带上厉色。
明明不关我的事,我还是被他说的有些愧疚起来,好像这杀人不眨眼的就是我自己一般,忍不住争道:"冯落秋杀人固然不对,但杀的终是同她有仇的,至于林笑生,大人也是臆测,杀人者另有其人也是说不准的。"
司徒盛冷哼了一声,道:"我倒希望这是臆测!"
我心里有些恼怒,司徒盛分明早就对我生了疑心,为何又不肯指明我的身份,害我连争辩都没有底气。可万一他只是随便同我说说呢?
我只好忍气吞声问道:"大人既已寻遍旧典,不知可曾找出落秋其人?"
"找到又如何?不过个影子罢了,还未见到面孔,就又入了土了。"司徒盛斟了杯茶,啜了小口,咂了咂,似是感慨万千:"林笑生当是块宝,说什么天纵奇才,百年难见的,最后呢,还不是神不知鬼不觉,莫名其妙就死了去?"
我背上出了一层薄汗,原来司徒盛并非针对我,他只查出了慕容安然,却还不曾想到我这个付且贵。难怪慕容府的案子记载地那般奇怪,那个将判案细节一丝不拉记录下的人,果真就是他了。
莫名其妙就死了去,这话还真是莫名其妙地准确了去,我暗吐了舌头,赶紧抓住机会拍拍马屁:"大人睿智!"
他难得拿正眼看了看我,意味深长地笑了,老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块:"你真明白就好咯!"
说实话,我也不知还能再明白点什么了,只能带着点敬意请教道:"学生按大人的指点,该看的都看了,该查的也都查了。其他的暂且不论,只内史二十一年,暮贵妃薨,沁心殿随之荒废这一段,学生便以为记载颇不连贯,不知其中有何变故?"
"你以为有何变故?"司徒盛的小眼亮晶晶地对着我。
我也不回避,直白道:"此之前,有关三殿下的记载多不过康健二字,然而此不过十日,三殿下却以体弱多病出宫修养。另外内史分明无记事,然而前后细较,却可见月余间皇后及贵妃的女官都是悄然无息便都换了人。还有皇上的近侍,也是一般状况。"
"更不论皇上天性节俭,而这沁心殿却可算是无故废弃!虽说这些都只是细枝末节,但学生以为内史前后数年无偏差,端此一月,处处存疑,决不同寻常。"
"你在怀疑内史的真实性?"司徒盛避开我的问题不痛不痒道。
"是!"我坦然承认,并毫不客气道:"倘使至今都看不出端倪,今日也便不敢在大人面前自称学生了。"
"好个付且贵!倒冲着我来了!"司徒盛腾一下跳了起来,貌似有些着急,他背着手,转了两圈,又转回我面前,然后瞪着两眼冲我道:"你这个人,怎么总是这么直接?你倒好,同我要答案!我又同谁要呢?"
我愣了愣,司徒盛竟是不知?可那时司徒盛早已官至著作郎了。倘若他不知,还有谁知晓?
最荒唐的是,司徒盛竟然真的只是在指点我读史?
我有些哭笑不得了,他只是想教我看懂这些历史中隐藏的疑点,教我明辨是非罢了?瞧来他只是尽职尽责,有心传我衣钵了!
"呵!"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是我自己发了疯,草木皆兵的。我鞠了个躬,客客气气道:"学生已经明白大人的深意了,学生谢过大人教导!"
司徒盛摇了摇头,长声叹道:"你还是不曾明白!你这样,许是我瞧错人了。去吧,做你该做的事!"
我看着他的模样,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清是我当真疯了,还是司徒盛糊涂了。
我好生奇怪,还是行礼告退。未及出门,司徒盛又道:"这世间,最不缺的总也是扮猪食虎的。你要多想想,好生想想!再是天纵奇才,莫名其妙死了去,不也没得用场?"
作嫁衣裳
坊间流传的是太子殿下爱美至深,为救新纳的侧妃险些丢了性命,但究竟如何我心中再清楚不过。终是欠了子荫的,无论在情在理,所以出门的第一桩便是往太子府拜谒。
子荫的伤势固然不重,但这还不过两日,原说是该在府中歇着的,然而守卫却道太子殿下入了宫了,让我晚些时候再来。我不敢多事,正想着离去,却有人在内堂叫住了我。
"付大人请留步!"
我吃了小惊,赶紧回身施礼:"见过夫人。"
眼帘里是半截蓝白相间的袍子,白色的绣鞋隐约有着精致的淡色图案,鞋子的主人尚在门内数尺,却再不向我靠近丝毫。只消一眼,我便明白她的自由只限在这一府之内,她跨不出来,只能等着我进去。
"大人既然来了,何妨入府等些时候?多不过个把时辰,太子也便归来了。"
我略有犹豫,只能客气回道:"实不敢劳烦夫人。"
公冶青轻抬了袖子,挡住面上赧然笑靥,叹声道:"也怪公冶青的私心了。小妇人求道数年无所成,心中焦急。恰听闻付大人博古通今,原想借着今日便宜,同大人求教几句。倒不曾想让大人为难了。"
她这般处境尚有胆色如厮,我两袖清风的,难道还怕了去?当下稍微客套两句,便应了。她的脸上便多了几分喜色,秀眼四下一扫,声音不高不低道:"大人先到我观中小坐片刻,待到太子归来,自会寻来的。"
太子府中居然建有道观,来过几回竟都不曾注意到。
待我随她行到观前,也就明白为何了。这道观建的极平常,平顶矮屋,青瓦青砖,若不是步入其中,根本不可知其内在的精华。撇开其他不谈,只观中三清尊者连同丹炉茶几座椅,诸多琐碎竟只由一块大石雕刻而成,这其中心血一望可知。
公冶青请我入内坐了,自己回身便关紧观门。我一直觉得有些不对,看她动作顿时想起来,赶紧上前帮手,同时奇怪问道:"怎不见夫人的侍女?"
公冶青瞥我一眼,眼色中分明带着几分狐疑,我不知哪里又说错话了,只是她不愿回答,我也不好再问。她关了门,又踱了一圈,方才回到我面前,脸上神色也似回到从前,冷冷的远远的,却又似相识多年。
"你回来做何?"她冷声道。
我睁大眼,茫然无比:"夫人何意?在下此行愿只为探望太子殿下。"
"到了这观中,妹妹还要同我装傻么?"公冶青嗤笑一声,娟美的容颜即时带上明烈的煞气:"子荫要我修道不过为建这座道观,建这道观又不过为藏一人。想当日妹妹的身边事,哪一桩不是我这作姐姐的亲力亲为?妹妹倒是忘性大了。"
不想公冶青竟如此直接,更不想事情竟是这样,我只好硬着头皮道:"倘使我说夫人认错人了,只怕夫人不会相信。但我今日,确只为了探望太子殿下而来。"
"认错?"她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居然握住了我的手,我真吓了一跳,直觉便甩了开去。公冶青似无所谓,收回手,拂了拂袖子,又道:"你便化作灰我也认得的。我别的不管,只问你一句,回来做何?"
我有理说不清,只能苦笑:"我并非情愿来此。"
"他钟情于你,自然千方百计寻你归来!但这‘并非情愿’四个字,人皆说得,唯有你说不得!你不愿见,他如何寻得着你?你不愿归,谁又能强的了你?"公冶青一脸惆怅,说到最后,已似喃喃自语:"可你既愿回来,当日又何苦迫我放你走?你今日归来,究竟为何?还是,还是他已经允了你后位了?"
"夫人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后位二字之时差点蹦弹起来。
她不答我,跪到三清像前,不紧不慢磕了三首,只听一声轻响,那地上的石蒲团居然转了开去,露出一个地洞来,还有小小的台阶容一人直下。洞中发出荧荧幽光,那布满墙壁的居然都是夜明珠。
公冶青首先便进了去,回首看我没有动静,只冷声讽道:"怎么,自个儿的住处倒不敢进了?"
我勉力维持平静:"夫人先行。"
到得下方,居然极为宽敞,难怪上方以巨石建道观,原是隔音防震都考虑得仔细了。但这下方还不是住所,只一条宽敞秘道不知通往何处。走到尽头,是一间有光的斗室,那光亮来自数扇小窗。
我忍不住近前一看,原来这些巴掌大的小窗是藏在假山丛中,而对着的便是子荫上回与我相见的后园。
我呆立片刻,转过身,只见公冶青正在拨弄香炉。她的侧面端庄而美丽,两道秀眉轻蹙,平添几分忧愁,见我回首看她,就舒开眉心笑了,状似淡然道:"这府里谁人不道我受宠?哪一回太子不是挑着最精儿贵儿的东西,往我观里送。你瞧这满室明珠,字画雕琢,甚至这后园的奇花异草,哪一样不是府中最好的?"
"可又有谁知,人去楼空后,便这飘扬过海来的檀香木也只在这金雕玉琢的笼子里空燃,真真便宜到我了。"
"倒是你,今日归来,怎不再笑我了?你不总笑我强守空名,笑我为你作嫁衣裳吗?!"
我颇为尴尬,不想慕容安然从前会是这般阴损,只好道:"不论夫人信否,从前往事已然离我远去。我便在此现身,也绝无可能归来,夫人心中所忧并不会发生。"
"你知我所忧?"公冶青浮起淡笑,离了香炉倚塌坐了下来:"我带你来此,其中意思难道还不够明白?还是妹妹如今愈加高深,连半分心思我都摸不着了?"
天下之贵
"当日妹妹强自要走,我也想着一搏,便大胆送了妹妹出去。如今瞧来当真是错无可错,累了自己不算,竟连兄长都不保了。"她偏首轻声道,而眼角间竟有些晶莹。
我一时愣住,不知她是真情实露还是另有图谋。
幸好片刻后一切无恙,她只伸出纤纤素手,抚上枕巾刺绣,缓缓道:"当日妹妹要走,不过为个名分,可说到底只是他心中的地位。妹妹这样的聪颖,怎么到如今还不曾明白?"
"你瞧这枕上绣的鸳鸯戏水,岂止是栩栩如生?妹妹惯了他送的奢华,便瞧不见他费的心思,什么妃位,后位,他早许了你。只是妹妹的态度如此强硬,非要他俯首称臣,他这面上如何过得去?"
"夫人在劝我?"我怀疑自己是否理解偏颇了,但公冶青的言语实在让我难做他想。
"是。"她颔首承认:"当日我送妹妹出府不过一片私心,以为你无依无靠,再不可能翻天覆地,便不幸被他寻回,也只增新仇旧恨。我怕你诓我,又想永世不再见你。"
"可笑我终是不敢亲为,只敢要你褴褛衣衫,空身出府。只想你身无长物,又是女子身,终不得好下场。而我放你走,便得罪也只罪我一人,更罪不至死,只要哥哥尚在,他终得给我一席之地。"
"如今瞧来,真是一厢情愿,荒唐之极。我知妹妹如今回来,是要同他一争长短,但眼下局势,再容不得妹妹戏耍。"
"皇后之位,妹妹分明唾手可得,又何苦再以险求险?便是妹妹现下出路宽广,但心明如妹妹,更当知后位尊崇,与帝王的万世英明千丝万缕地关联。皇上的子嗣哪一个真会舍得为妹妹放弃?也只得他了,不是?"
"他如何为着你,你又不是不曾瞧见。他染血归来,从来也只有这一回。皇上的继承人定要是完美无缺的,妹妹见过那伤,应该知道若是偏了分毫,动了筋骨,天下之争便已在那日结了泰半。"
"天下与你,早已在他心中分了胜负,妹妹还不明了吗?"
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只是,天下之争与我何干?
子荫的血为慕容安然而流,岂是我该沾染的荣誉?她只有一句话说得对了,皇上的子嗣哪一个真会舍得为我放弃?
天下,如此之贵,岂是我这样平贱的生命可以与之相匹的?
我这样平贱的生命,应当存在于天下争夺中,被踏平的千千万万;应当存在于皇权交易中,被牺牲的千千万万。却绝无可能成为那块衡量天下价值的秤砣!
天下只有天下能够衡量,需知天下之贵,万民如土。
想到此处,我心中忽然有些清明,冷静道:"付且贵愚钝,方才明白夫人的意思。夫人今日退让到这般,一保兄长,二为夫君,在下亦为之动容。只可惜夫人当真错了,在下从未想与太子相争,夫人的兄长更非因我而罪。"
"太子胸中自有天下沟壑,便是慕容安然也未必能在其中占得几分。至于公冶望大人,以在下之见,夫人不必太过忧心,只要夫人一日安在,公冶大人便是有惊无险。需知太子绝无可能在府中留着叛国罪臣。夫人只需相信太子殿下,照料好自身也便是了。"
公冶青转过头,满目惊疑地望着我,眼中的荧光都似在跳动。我心中叹息,我这话是真心实意,但她听来,只怕又是一番意思,愈加担心害怕了。
可我真是无能为力,只好行礼道:"倘使夫人没有他务,便请带下官出去吧。"
然而公冶青却是不动,定定地望着我,坚决道:"你要如何方肯回来?你便不信我,也不能不信他对你的好处!"
我叹气道:"我相信夫人,可我说的也是实话,如今是夫人不肯信我。"
她直直望着我,如翦双目突然一扫黯淡,神采熠熠直瞪着我道:"你怨的是我,请放过我兄长!"
我还没反应过这话中的意思,她已经从袖中掏出把细柄匕首,撇开套子,就往脖子抹去。
我吓了一跳,运动神经在瞬间爆发出无限的潜力,自己都没想清楚怎么回事,已经扑身过去,抓住了刀刃。公冶青也似下了必死的决心,力道无穷,一拖之下,直将我拉了过去,我便扑在了她的身上。
我的掌心当是血肉模糊,红褐色的血水浓浓稠稠一直滴到她的面颊上,她的双眼大而无神地看着我滴血的手,低声道:"为何不让我死?"
疼痛在放松后,瞬间被放大百倍,我感觉整个手掌都被人割掉了一般,额上顿时就汗湿了,只能勉力忍着剧痛试图劝她放手。一惊之后她也有些失神,我缓了口气,刚想松手,手间的刀刃突然一滑,连着好似骨头被刮倒的感觉,痛得我眼前一黑,差点儿昏过去。
再回神她竟又向自己刺过去。不及想我已经掰住她手臂,她也似急了,奋力推攘,要将我甩开。简直难以想象一个大家闺秀也有这般大的力气,我竟有些斗不过。挣扎间,匕首从我颈侧滑过,我感到微微刺痛。下一刻她便似吓呆了一般,终于丢了匕首,慌忙抬起我的脸,去看那伤口。
我无力地抬眼看她。她跪在地上,面上身上都是血污,神色惨淡,泫然欲泣,明明染的是我的血,可那模样却当真是可怜之极。
想她前一刻刚强果敢,后一刻却软弱至厮,我感慨无比,都不知该如何评价她。犹记得她自身临险那一日,那样的豪迈气势,对比今日凄凉可怜,我连怪她的话都说不出口。便是我与她换了位置,顶多也不过如此了。
"我死不了!"我无奈道,幸好只是划了道细口,没有伤到动脉:"公冶望也死不了。你现下死了才是白死!我不想害你,你信我这一回!"
"你当真是傻了!带我下来竟是要自尽!我要真恨你,你便死了就能救你兄长吗?"一语刚毕,只见她脸色又变,我赶紧又道:"快帮我包扎起来,送我出府,你兄长便不至有事!"
绸缪太久
听到我的保证,公冶青居然一下就镇定下来,想来慕容安然从前也算是言而有信的。
她抬手抹了抹面上的血污,低首道:"你这般救我,我不信也得信。你稍等片刻,我回观里取些包扎药物,片刻归来。"说完拖起裙角便奔了出去。
我目送她离去,直觉纤巧的鞋子在奔跑中显得十分地别扭而可怜。我叹口气,暗斥自己道,自个儿的事情都顾不全了,哪来这多同情心的?
等了片刻,果又听到脚步声急急而来,虽然同是匆匆,这一回的脚步却是沉稳有力。我心道不妙,但斗室间根本无处可藏。我四下扫视一圈,便决定放弃了,只眯着眼等那人从秘道中狂奔而至。
来人形容俊朗却一派慌张,一眼见我,已经扑身过来,语调是非比寻常地尖锐:"慕容!慕容!莫要吓我!"
我松了口气,暗道自己多心了,费力应他道:"没大碍,太子殿下放心。"
子荫见我说话,双眉间就松开了一些,赶紧上上下下将我检查一遍。见到我脖间划痕,尤为震惊,着实抽了一大口冷气,方才镇定下来。所谓十指连心,更何况两手筋骨怕都受了创,我其时已经痛得浑身大汗,衣衫尽湿,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就顺着他的力道倒在他怀间。
他小心翼翼拥着我,轻声安慰道:"没事,没事,大夫便来了。"
我点点头,也不知是谁更为紧张,他抖着手为我理了伤口,又为我擦尽额上冷汗。对比着我的寒冷,他的怀抱显出极其的温暖。
那温暖甚至沿到我的额际,像是再理所当然不过,又像是已经千百遍的温情,他的唇,小心翼翼,温温软软地落在了我的额间,我无力闪避,就这样轻易地被他的理所当然击中。缥缈的龙涎香穿越了满室檀香,似有似无地钻进我的脑中,我想我欠他的当真是多了。
子荫小心抱起我,向外走去,步履平稳,几乎让我感觉不到震动。秘道里的夜明珠,睁着幽幽的目,让我可以眯眼看清子荫的骨感的下鄂骨。他好似察觉出来,也低首看我,昏暗中,那双星目竟似熠熠生辉,俊朗难以言述。
我心里一抖,便闭上眼去。
回到观中不一刻,公冶青便带着个老大夫出现。那大夫显是府中人,一句未问,便上来为我诊治。我想幸好是两个女人争执,力道都不大,所以伤势应该都只算外伤,不致太重。
那大夫动作极为利索,很快为我打点妥当,便又离了去,只余下公冶青脸色灰白,默默站在旁侧。我看她一眼,知道此事被子荫撞上,恐怕难以善了,只好撑着力气道:"今日虽是意外,总难免有心人说事。劳烦夫人安排顶轿子到府上接我,我现下这模样实不好出门。"
然而子荫不说话,公冶青也是不动,我只好哑着声音提醒子荫道:"夫人如何也是为着殿下,更何况,如今尚是多事之秋。"
子荫终于抬了头,看了公冶青一眼,然后温和道:"青儿,去唤我平日的轿子,我自个儿送慕容回府!顺便再寻件我的平衫来,慕容这身血污便换在府里吧!"
从负伤到回府,我一直不敢闭眼,生怕睡着了又出了岔子,直到子荫的轿子一直抬进我的院落,萍儿的面孔出现在面前,我才真正放了心。幸好萍儿聪明伶俐,暗下撑着我进了门,便赶紧服侍我躺下休息。
她又急又恼,拦着子荫帮手,便是脸色也不甚好看。幸亏子荫表现出难能可贵的心胸宽广,并不十分计较,只想着法儿赖着照料。但他留得久了,必要生事,我只好软声求他离去。
许是我于他第一回这般友善,他竟有些克制不住的喜悦,如同融了的糖浆,任我取求,虽是一步三回首,却终是离了去。我这才累极睡去。
这一觉不知睡到几时,刀口火辣辣地疼,我极为难受,又怕着萍儿担心,只晕晕沉沉问了一声:"几时了?"
"子夜。"带着秀气的男声在我身边平静答道。我的心脏顿时停掉一拍,迷糊的大脑更是嗡嗡作响,双眼不知从哪生来的气力猛地睁了开来。
月光里,那人总似黑夜之神,完美地不可置信,端庄地令人畏惧。
我心脏紧缩,血液上冲,一种奇妙的预感笼罩过来,我忍不住尖声叫道:"萍儿!"
不知我是否看错,那完美的神祗随着我带着惊慌的叫喊,居然浑身一震。随之而来的是受到惊吓的空气,每一个分子都恐惧地紧紧抓住了彼此,勒得其中人也透不过气来。
刹那间,我以为自己错见了电光火石,下一刻才发觉竟不是错看!
我一动不动,双手撑在榻上,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唯一知道的便是他手中的剑已经准确无比地对住了我的心房,准确地好似已经绸缪太久,太久。
我有限的医学知识,已足够让我明白,只需要一些些,一些些的力道,我的灵魂便该再次搬家了。我惊讶无比,原来死亡竟能这般接近!
"你忘了我说的话了?"暮青晚似从地狱里出来一般,浑身都浸透在奇妙的物质中,似烈火又似严冰。那烈火炙烤着我的躯壳,那严冰僵冻了我的五脏六腑。
他低着首,面部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带着意味不明的恐怖。他先前拔剑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我的双眼除了光亮便连一丝也未看清。而此刻从他口中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却是又缓又慢,个个带着千斤重量,清晰地好似用铁锤敲入我的脑中。
"你自个儿想死,难道我还舍不得吗?!"
再不醒来
屋外小阵动静,但很快便悄无声息。
暮青晚今日有备而来,根本不曾打算给我任何机会。想到此处,我惨然一笑,闭上眼,认命道:"萍儿虽有不是,对你始终一片忠心,但求三殿下放过她。"
剑身"嗡"地一声响,好似游龙发出的悲鸣,那人竟不曾一剑刺穿了我,只声音压抑无比道:"死到临头,还作圣人状!慕容安然,是你真有胆识,还是我着实好欺?我再容你,岂不成天下笑柄?!"
他说得不错,我忽然想。
直面死亡,我的头脑忽然一片清明。往事如春雨连绵,我在其中滑身穿梭,竟好似没有尽头。
我好似看着一部电影,平淡地似流水淙淙淌过,心中积累的仇与怨,也被这流水慢慢地磨拭殆尽。
仿佛又踏着梅间小路,便那雪都还在脚下轻笑。只梧桐树后,转出个孤零的身影,狐裘落雪,眼带迷离,好似分不清天上人间。
朱唇轻启,良久却不得半句言语。瞧不清自己是疏离还是冷漠,只温和地笑等他离开。然而那样温和的笑眼,却不肯多看一眼梧桐树后。
那梧桐树后,积雪纷乱,零零乱乱的脚印,竟是欲行又收,乱胜麻!
我忽然看懂了一切,原来我浑浑噩噩中,竟错过了他唯一的柔暖,他如何也吐不出来的两个字竟只是"别走!"
原来我曾是他不敢落笔的画中人,是他不敢触碰的雾中花。原来错的不是慕容安然,而是我,是我错来到这里,空搅乱一池秋水,却怨天尤人,又无心无胆,握不紧他的手!
我释然了,平静了,从心底深处感到安宁,便是抵到我咽喉的剑也不能搅乱我的心。的确,是我该离去的时候了。
剑,直贴住我的下巴,凉意贴着肌肤,却再也没有让人胆颤的恐惧。我有些留恋地张眼看他,终于能看清他的面容。
那唇抿得死紧,却挤不出半丝血色,那双眼漆黑一片,好似看见了末世,只声音终经过千锤百炼,方为他撑住了手中的寒剑。
"你还有什么遗言?"他冷冷道。
我想了想,暖暖地,平和道:"殿下是天生的帝王,他日必当功垂千古。但望殿下功成后,能以万民为重。帝位易得,难在千秋。戎狄之谋,窃以为,可一可二,却不可久。需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史书万卷,付且贵临行,便只得此一句相赠了。"
"戎狄之谋?哈哈!"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一瞬间竟好似有些崩溃,喉间更溢出狂笑。
他抬起手臂,收剑再用力向我刺来,这一回直冲我的眉心。我睁眼等待,然而那剑尖离我眉心半寸,却又猛地停住,竟似不能再进分毫。
他闭了眼,再睁开已是血红一片,那剑尖在我眼前发颤,他好似连握剑的气力都不能守住,嘶声冲我吼道:"付且贵?你还是付且贵吗?你若是付且贵,为何不知我要听什么?天下万民与我何干?我便要杀尽他们,你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付且贵,我恨你入骨!恨不能割开你的咽喉,饮光你的血!恨不能掐住你的脖子,将你碎尸万段!但我不会!我不会!"他反手一推,那剑便贴着我的侧脸,没进了我身后的墙壁。
他贴近我,捏住我的下颚骨,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你要什么,不就是个凤冠嘛!你好好跟我说,我许就给了你!可你偏要找子荫!子荫子荫!那好!我便要你看看,看看本殿下如何踩着他的尸体,踏平京都,踏平天下!"
"我要你生不如死,我要你追悔莫及!这些都是你欠我的!"
"暮青晚!"我心中又悯又怜,只能流着泪,伸出两手摸上他的双颊,他不曾闪避,带着痛恨,又带着迷茫地看着我。
旧伤未愈,新伤已到,这般折腾,我手上的纱布早已是殷红一片。我不觉得痛,只觉得血映过纱布,染到他的脸上,将他也染成了血人一般,我的心亦随着一片片碎成了渣滓。
爱是什么滋味,原是这样的滋味,我终于懂了。
何谓,千回百转,柔肠寸断?
隔着数层纱布,都似感觉到他的冰冷,透过泪光闪烁,都能看清他的样貌!
我柔声婉婉道:"我爱你,暮青晚,你是我最心爱的人。"
"是吗?是吗?"他身躯轻震,笑得凄泠非常,下一刻已似不由自主伸手便握住我的,隔着纱布在他脸上轻轻地摩挲。
他终于平息了狂烈,软声软语道:"你终于知道我要什么,终于知道来哄我了!"
"不是的,暮青晚!"我试图解释,却不知从何解释起,只能再三道:"不是的!"
连我自己都觉得无力了,但他眼里却开始带上热烈。
"我相信你!"他哑声道,小心捧起我血污的双手,羽毛般亲吻着。然后沿着我的手腕向上,吻我的下巴,吻我的嘴唇,吻我的鼻翼,吻我的眼,我的眉,我的额头,我的发丝。
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滚,他小心吮了去,柔声道:"你就在我身侧,静静地卧着看书,只要我轻声唤了,你便会笑着应我。说你心有所爱,是暮青晚,也只得暮青晚。"
"我便每每放了手中朱笔,心道真好,只下一刻总醒了来,便再也寻不着你。"
"你告诉我,你手上的伤与子荫毫无瓜葛,我便再也不醒来,可好?"
因我而罪
暮青晚走不过片刻,萍儿便扑身进来。我正靠在床沿,对窗冥想。
许是习武之人,眼力也非同一般,萍儿一眼见我,便已悲伤至极,冲过来便抱住我,嘤嘤苦泣起来。
我叹口气,柔声问道:"可是被为难了?"
"不是。"她哭了两声,捧了我的手,哽咽道:"瞧这伤,比先前重了,这身衣裳也污成这般。我这便去拿药来,给先生重新包扎了。"
"伤口破了,换药便是,衣裳污了,更衣便是,都是些小事。为这就哭了,我若死了,你的眼泪儿还不把京城淹了?"我笑着安慰道。
萍儿很快端了清水来,为我重新清洗擦药,我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叫一声苦。她小心翼翼包扎到一半,泪珠儿又串串地滚了下来。我刚想出声安慰两句,她已经抬起脸来,似下定了决心,认真道:"先生,离开京城吧!"
我愣了愣,却不曾犹豫,只温和道:"天下虽大,奈何姓为宗正,便走又能走到何方?更何况我已决心搏他一回,眼下是断不能走的。"
"少爷已是,已是这般,”萍儿哽咽道:“先生如今还要搏什么?"
搏什么?我叹口气道:"天下太平吧。"
想我不过是沧海一粟,只应随波逐流,天下怎能因我而罪?天下不该因我而罪,也不能因我而罪。我不是胸怀天下,我只是担不起这样的重责。
暮青晚,恰如他自己所说,恨我至深,但也不可否认的,念我至深。不管他信不信我,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以天下来恐吓我,而我也的确是胆小如鼠,如他期待的一般。
我凝了神,对萍儿道:"我有事与司徒大人相商,你且去请他过房小叙。"
萍儿愣了愣,扫了眼房中混乱,犹豫道:"这个时辰合适吗?"
我点点头:"去吧,不妨事。"
不一刻司徒盛便过了来,衣衫尚算齐整。他瞧见我的模样,并未露出十分惊讶,只在我书桌前坐了下来,淡淡道:"你这手瞧起来好似无甚大碍么!那么大的动静,他竟不曾动你,我这老头子倒真是小瞧你了。"
我惯了他的刻薄,并不在意,只温和回道:"学生从前愚钝,今日已明白事理,还望大人不计前嫌,再帮学生一回。"
"你吃错药了,竟开口求我相帮?"司徒盛的小眼锃亮,不可置信道:"莫不是连脑壳儿也一块儿伤了吧?"
"要伤也是从前伤了,今日却是再好不过了。"我恭恭敬敬道。
"瞧起来,这事情倒是不小了,你且说说,帮不帮,我都得先听了再定。"司徒盛收敛了些许嘲讽,那神色便有些严肃起来。
我吸了口气,缓缓道:"学生想请查太子府五年间的督造记录。"
司徒盛明显一愣,脸色亦随之大变,下一句已压低了声音道:"你想做何?当真不想活了么?便是太子对你当真青眼有加,也决计容不得你去查他。更何况,你指着从督造记录中查出些什么?"
"大人误会了,太子府的督造记录怎会有不妥?学生不过想借这记录解开些旧结而已。倘使大人不愿意,学生另寻他法便是。"
司徒盛瞪着我,深思良久,终于冷哼一声道:"另寻他法?你若能另寻他法,还求我做甚?想这太子府督造记录并非绝密,你既已入职史馆,我便允你看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你要知道,即便得了许可,你也得在主簿上留下记录,他日若被有心人瞧见,你的干系绝不是三言两语推得掉的。如是,你还坚持要看?"
"是。"我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那好!"司徒盛起了身,来回踱了两步,再回身看我的模样,然后似狠了心,问道:"既如此,我也拦不得你。你何时要看?"
"明日!"我道。
"明日?"司徒盛定定看向我的手,吃惊道:"明日,你这双手便能好了?外头多少人在等着看戏,你难道不知?"
"我这伤从何而来,大人自然是明白的,其他人也不糊涂。为今良策不是一味否认,只要我行事如常便可。"
"受伤不假,程度却是可轻可重的。只要我尚能读书写字,就揭不起滔天巨浪。顶多不过是太子府中事务罢了,自有人处置妥帖的。"
司徒盛怕是不曾想到我会这样说,呆了呆,终于道:"你既已想得周全,我也无甚可说。但你记着,我便给你权限,也不曾同你说过今日这番话,你的伤势如何,我也是不知晓的。"
我感激道:"学生知晓,大人屡次施恩,学生无以为报。他日大人若有需要,学生自当竭尽所能。"
司徒盛不置可否,起了身,豆子小眼对我瞅了又瞅,良久俯身过来,低声问我道:"公冶望通敌叛国,皇上该是深恶痛疾,却如何到今日还是不斩?"
我心中一凛,抬眼望他,那张布满皱纹的尖脸藏着说不明的智慧,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心中的答案让我既困惑又担忧。
我抿了抿唇,嗫嚅道:"学生猜想…"
我刚挤了几个字,司徒盛已经抬手阻止了我,只平平淡淡道:"不用同我说,你自己想明白便好。"
次日午时,国史馆中人头尚多。然而未时不足三刻,便生了变化。
宫里似乎来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内史的几位大人连轿子都不及等,便奔了出去。我不及细想这其中变故,只赶着这乱子进了库房。
太子府的督造记录并不难查,偌大的宅子,琐碎修整,隔三岔五总是有些儿的,但是大型督造记录,五年间却只有一回,便是公冶青的道观。
按照册上所载,这道观,十七年末开工,次年五月便已建成。而公冶青便也是在那年的七月入主太子府,以侧妃名成为当家主母。我再三确认了修葺时间,心中暗叹,果真不错了。
只是慕容安然,我真不知该如何说了。还是我不曾经历磨难,总也是无法理解她的苦痛?
是福非祸
出了库房不多刻,内史依旧无人,上官颖却突然寻了来。第一眼便瞅了我的手,颇有些惊讶道:"付小弟,出了何事?你这手怎裹成这般?"
我抬抬手笑道:"小意外,瞧起来重的,却都是皮外伤罢了。我那丫头眼泪儿嗒嗒的,硬给我裹成这样。女儿家的,都是这性子,大人该知晓的。"
"这是!这是!女人嘛,舍得为你流泪,才说明将你放在心上。"上官颖顺着道:"付小弟福气。"
我笑着默认。上官颖便似放过了此事,靠近几步,压低声音道:"此处难免有杂人过往,付小弟且随我借一步说话!"
我不明所以,但也赶紧道:"自然,自然。大人先行,小弟跟着便是。"
上官颖便带我寻了个角落房间,四下瞅了无事,方才将门关上。我看他这般小心,心知后面要听见的怕不是太平事儿,暗暗生了戒备。
"付小弟可曾听说了?"
我愣愣道:"听说什么?"
上官颖仔细看了看我的神情,然后微微笑道:"付小弟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片冰心在玉壶啊!难怪太子殿下这般上心了。想太子殿下搞出这般动静,我还以为付小弟受了重伤,今日一看,倒是白白担了惊了。"
"大人怕是误会了吧?"我堆笑道:"今日殿上情势,还不及听说呢。只这伤虽说是在太子府中受的,可我现下儿不还是康康健健能蹦能跳的,哪儿要太子殿下上心的。"
"我早说付小弟不是池中物,瞧,今日就见识到了。"上官颖一脸和善,似想同我称兄道弟一般,接口道:"你还不晓得吧,今儿早太子殿下已然请斩公冶望,同时请送夫人公冶青。"
我心里一惊,但同时已经想到子荫必是以退为进,然而皇上的心思难料,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就顺着台阶,真的斩了公冶望。我心中急切,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装作无所谓道:"太子殿下有自个儿的思量,大人偏同我这六品小官儿扯在一块!"
“嗌,”上官颖拍拍我的肩头道:"这可是好事,付小弟又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太子于殿下可都明言了,那一句泼妇难驯,难道还因着第二件事么?更何况,不提这青夫人为何好生生地惹出事端来,只日前付小弟借着谁的轿子回府的,便还要我多说么?"
我一下冷了脸,怒道:"上官大人此言何意?难道竟是指当朝太子有断袖之癖么?"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上官颖赶紧摆摆手撇清关系:"太子殿下的品性满朝文武哪个不晓得的?我猜到哪儿,也猜不到这档子事去。"
我假装平了些气,但还是不悦道:"大人无此意便最好了,下官还担不起这罪责。"
"付小弟不知道呀,这下官两个字已说不得多久了。前面是我用词不当,日后这国史馆还要靠着你我二人,还望付小弟莫计较才是。"
"二人?"我诧然道:"司徒大人呢?"
"付小弟真不知晓?司徒大人已经二回告老归乡,这一回,我瞧皇上的意思,该是要允了。付小弟又得太子殿下青睐,眼下已是平步青云了。如是说,付小弟总不至再误会我了吧?"上官颖笑得滑溜。
我的心绪一瞬间变化万千,一时间竟搜不出适当的言辞,良久方道:"是小弟误会,还望上官兄见谅。只是眼下还是兄长的揣度,这官凭一日未到,我都不敢轻信,就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呀!"
"付小弟放心便是。我今日要说的,可不止这一回儿事。内史的那些人匆匆入宫,你道为了何事?原是左丘贞妃的内侍上吊自尽了,宫里传出来的话儿是受不住贞妃的虐打。"
"这事儿在前朝是算不得什么的,但自当今圣上开朝以来,却还是头一回,皇上要办可是想得见的。"
我点点头道:"原是这事儿,难怪内史大人们生怕落了后了。"
"错了错了!"上官颖摇头道:"你当我们能闲着?左丘难道只有贞妃一个人儿吗?明日早朝的事端才能叫变故。更何况,更何况,皇上已暗嘱了我,要你明日早朝前,御书房见驾。付小弟,这才叫前途无量啊!你当为兄是那等子捕风捉影的人吗?"
皇帝竟然传召我,我心头肉跳,完全不明白是何意思,然后口头还得假装道:"皇上竟然传召我?小弟心中倒是有些担心,但愿是福不是祸了。"
"当然是福,如今还能有什么祸的?"上官颖亲密揽我道。
我不能安心,第二日天未及亮,便已出了门。
城里一片寂静,只皇宫是不改的灯火辉煌。我拢一拢衣领,理顺衣衫褶皱,然后便一道道地过关卡。
终到了里面,只见一片恢宏的汉白玉台阶,空空荡荡,只除却,稀疏的几名侍卫在外延立着,还有两个守夜的太监面无表情地泛着瞌睡,然后,便是台阶下跪得笔直的身影,精神奕奕,却透着青春年岁的削瘦与单薄。
我不急不慢地走过去,虽然没有半分动静,但我知他已瞧见了我,只是眼带阴鸷,往日神色中残存的一丝不羁也终于消失殆尽,余下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阴霾。
我在他旁侧坐下,他不曾回头,只低声冷冷道:"这里,不好坐的。"
我"哦"了一声,反问道:"这宫里又有哪一处是好坐的?"
他不答我,抬头盯住殿堂高高悬挂的匾文,那匾文是极平常又极高贵的三个字,御书房。
我拉拉衣衫,将地上的寒凉隔开一些,然后道:"我在这儿坐着,哪个瞧不见?却都不来管,显是皇上默许了的。"
"佐郎大人今集万千荣宠于一身,我还有眼见着,就不劳提醒了。"他懒得瞥我,只冷冷回道。
大鹏展翅
我笑一笑,对他的冷淡不以为然,瞧着时间尚早,便直接撇开话题,信口说个故事。
"听闻上古有鹫,体型巨大,搏击有力,又以腐肉为食,禽兽皆惧之。却有一回,鹫围食一巨狮,忽来一大鸟,似鹏非鹏,宝相威严,鹫护肉而驱之。那大鸟遂展翅去,金光流转。"
"飞至阎浮提,于一日间食龙五百,后人惊曰,大鹏金翅鸟是也。"
他似不曾听我说话,然而待我说完,却面色发紧,身形更见僵直,目光亦直盯前方,动也不动。
我叹气道:"为鹫为鹏,只在殿下一念之间。殿下不至阎浮提,又怎知眼前腐肉必是最好?"
他依然一言不发,只双目似痴了一般,不知聚焦在何方。晨风拂过,撩起他几缕乌发,年轻俊美的脸庞上竟是千言万语在挣扎,千百年的岁月都似在这一刻汇注一处。
我起了身,掸掸长衫,殿里的灯光忽明,我也快要见驾了。
"付且贵,"那人突然低声直唤我的名字:"我可以舍弃当下,但我要你同我一道,你愿不愿意?"
"愿意的,"我抬脚,沿着侧道慢慢往那高高在上的宝殿走去:"却是不能。殿下既愿如大鹏展翅,遨游天下,那有没有我,又有什么差别呢?"
我不再回身看他,直缓步至御书房的匾额之前,便见黄文在候我,我拘了礼,黄文道:"大人从前小心翼翼,如今却不怕引人注目了。"
我道:"从前小心翼翼是以为能避得开去,如今心头却亮堂多了。"
黄文点点头,便带我进去。里面灯光明亮,圣武帝衣衫齐整,却卧在塌上。听见脚步声便睁开眼来,黄文赶紧过去扶他坐起身,然后便在他身侧服侍着。
我跪到地上,行了大礼,然而皇帝却不叫我起身,我便也不敢动。过了好一刻他才轻咳一声道:"说是谨燕在外头跪了一宿,你可见着了?"
"见着了,地气寒凉,六殿下又单薄,怕是要病了。"我坦率道。
"这年纪,吃些苦头,碍不了事的。"皇帝淡淡道,然后便换了话题:"你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我吃了小惊,不明白这话何意,只能俯身贴地,谦卑道:"皇上召臣,臣便来了,至于皇上深意,臣不敢想,也想不明。"
"起身吧!"他终于道:"黄文,赐座。"
我坐了下来,却觉得益发拘谨。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分明觉着圣武帝瞧了眼我的手伤,然而他又不多问,只道:"朕的身子益差,宫里的是非便越多。子荫伤着手臂,连着便是贞妃乱纪,还有不知多少背后的,瞒着朕呢!朕问你,这贞妃该如何办才是?"
我大惊失色,"扑通"一声便从座椅上掉下来,再度俯首跪地惶恐道:"臣不知。"
"你不是不知,是不敢知。"皇帝平平陈述事实:"奈何朕偏要著作佐郎猜一猜朕的心思。"
"黄文,拿纸拿笔来!今日你便作个见证,朕同著作佐郎一道写下贞妃的处置。倘使这意思对了,明日付且贵便擢升著作郎,不然,留在这世上也无甚用了,便即刻拖出去斩了吧!"
我背上急速出了一身冷汗,恍惚间黄文已将纸笔递了来,我小心翼翼接了过来,再微抬头,只见皇帝早已挥笔而就,只坐待我落笔了。
我握住了笔,许是伤口又裂,掌心生疼,却让我的头脑清醒了几分。我将纸张在地上小心铺开,然后趴下来,一咬牙握碎伤口,抓紧笔身,飞快地写下两个字,却在煞那间流尽了一身汗。
毫无意外地,黄文便取了去,拿到圣武帝面前,道:"皇上,是一摸一样的。"
皇帝瞥了一眼,并不在意,复又看了看我垂在身侧的手,终于笑了笑道:"朕向来不食言!传朕旨意,司徒盛即日便可归乡了。著作郎也受了惊了,先下去歇着吧。"
据说早朝之前,贞妃便已收到了皇帝的手谕,那手谕简单明了,连一丝丝的拖泥带水都寻不到。而朝堂之上,也与上官颖预料的完全不同,左丘氏族并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也许是不敢,也许是早已断了那份心思。
左丘贞妃遂为庶人,因多年相伴帝王身侧,得赐郊野别院,终身再不得出。
又据说,临午的时候,皇上终见了六子谨燕,谨燕至孝,愿同降庶人,终身伺母。皇帝劝之不得,便也允了。
我不明白是,一个终身还不够吗?再多一个又有何意?宗正谨燕既已放弃了权利争夺,为何却不学那大鹏展翅,翱翔四方?难道他竟是自愿困死此生吗?
我跪地所写,的确是"庶人"二字,然而母凭子贵,子亦凭母贵,原以为贞妃一人受难足以。我猜不透,究竟是皇帝的心太狠,还是宗正谨燕居然也有了厌世之心。
我向来不喜欢这位稚嫩中透着邪气的六皇子,但这么久来,他除了东探西探,倒不曾真正伤害到我,平心而论,甚至有那么几回,同他坐论古今,偶尔间总也是忍不住鼓掌赞叹的。可惜良才啊!我心里叹息。
下朝的时候,子荫贴了过来,也不知从哪里学的手艺,一顺手已在我袖中塞了一物。我赶紧摸过去,碰触下只觉指尖冰凉,慌忙瞥了一眼,原是个扁平小罐,白瓷红花,精巧细致地似个鼻烟壶。
我不知是何物,但想也知必不简单,刚欲推辞,子荫已经低声道:"我千讨万讨,才同母后讨了这伤药来,你若不收,便是同我记着仇了!"
我刚想再找词儿,一抬眼,只见暮青晚正冷冷地瞅着我,那眼神竟不闪不避,在大庭广众之下,□祼地叫嚣着一个"恨"字。我心头一紧,手上却是一松,竟不敢再向子荫探出手去,只好将那药罐弃在袖中,匆匆忙忙,逃也似地回了去。
回到府中,左右想了,决心不动那小罐,只将它高高供了起来。但望暮青晚下回见了能多多少少明白我的心意。不就是伤药么?早几日好,晚几日好,能有几分差别呢?
舍不了我
下晚,司徒盛归来,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我早让萍儿备了酒宴,他也不客气,提壶便灌了两口热酒。
我皱皱眉,提醒道:"大人未出皇城,已显出万般喜色,只怕皇上倒要不开心了。"
司徒盛眯眼笑道:"当今圣上是何样人物,我说不上十分,两三分却还是有的。别的不提,只看人这一桩,便无人能出其左右。既如此,倒不如直来直往,省得大家伙猜来猜去累得慌!想老夫廿余年未见家乡寸土,今日居然得归,还不大笑开怀,岂不太假了些?"
"更何况我隔日便要走了,这满城风雨跟老夫再不相关,老夫也理不着他们了!"
我诧异道:"这般匆忙?那这宅子家私如何处置?"
他瞥了瞥我道:"你替我卖了便是!这宅子可是先皇帝开国时赐下来的,重新整葺一番还是不错的,记得卖个好价钱!"
我不想司徒盛竟对我这样放心,偌大的宅子居然就全权交托给了我,只好道:"我倒是有些结余,可以先垫付了大人,余款等宅子出了手,我再托人送到大人家乡吧!"
司徒盛又灌了一大口酒,脸上的皱纹都在一瞬间绽放开来,容光焕发说的便是这般,他眯眼笑道:"你知我家乡何处?"
我愣了愣,他又道:"倘使这宅子真卖出去了,替我散给灾民就成啦!"
这话的意思显是他再不会归来,也不想让人寻得着了。我颇有些伤感,举杯敬他道:"大人若是不嫌弃,请允学生送一程吧!"
他点点头,与我碰了杯,一饮而尽,再碰再尽,我从未这般豪气,半杯也不少他。一连数杯,头脑有些发了晕,司徒盛终于将酒杯轻轻搁在桌上,感慨道:"只你一人送便够了。"
我心有戚戚焉,借着酒意歉然道:"学生初时不识好歹,屡次冲撞恩师,还望——"
我未及说完,他已经抬手道:"嗳,若提往事,以你心性才华何该进这牢笼?想我一生所交如今也只得你一个活人了。便能活着已是件好事,还提其他作甚?临了,我只忧虑你这心性,年轻气盛,切要改了去啊。"
"大人金言,学生牢记于心。"我举了杯,恭敬道,许是酒的辣劲上来,双眼便含了几分热气,再一杯,只觉那酒益发甘甜,便一杯又一杯止不住地灌入了咽喉。
也不知何时醉的,只半梦半醒间,觉着有人扶我清洗上榻,又为我整理伤口,上了清凉膏药,我觉着舒适良多,便睁了眼。
瞧清来人温柔的神色,我心满意足,软软嘟哝道:"暮青晚,你终是舍不了我。"
我安心闭了眼,却不满足道:"再留一会儿,也就在梦中,才这般好呢!我信着你,你也信着我。"
我最后的气力是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然后意识便沉重起来。
醒来的时候天气有些阴霾,许是起身起的快了,不只是酒醉头疼,心口还有些发慌,好似要喘不过气来。
我休息了小会便唤萍儿,昨夜梦里的情景好生清楚,我忍不住地想多问两句。可惜未及开口,萍儿便先怨道:"先生这半吊子也去学男人家的豪气!便是有人照料,这醉酒的滋味可是好受的么?"
我低头受教,心道,自个儿当真是愁怨满肠了,连梦中都盼着他的好来。
萍儿见我老实模样,也不忍多说,把我照管妥当,转眼又端了清粥小菜来。我匆匆忙忙喝了,临出门又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廿二了。"萍儿笑道:"怎连日子都记不得了?"
所谓旧人去新人来,今日馆里上下都寻着机会同我道了喜。只有上官颖直过了午,方才见他归来,而这一归来,便带来了天大的消息。
廿年,这是圣武帝头一回因病缺朝。只宦官黄文携了旨意来,委独孤轩辕二相暂领朝政。两相互相忌惮,加之皇帝虚实难断,朝中尚算安宁。众人好像同心协力,贞妃事毕,便一块儿忘记了子荫请斩公冶望的旧事。瞧起来,朝堂上下殷殷切切的只是皇帝的安康罢了。
下午侍官便将官印送了来,我小有些惊讶,笑道:"这么快的!"
那侍官大约以为我十分高兴,赶紧道:"今儿大早便派下来了!"
我脸色不变,心里却是咯噔一声。这官印岂是一两日便能制好送来的?皇帝分明早已想得好了,却为何还要我猜他心思?
我知道猜中帝王的心思不是什么好事,偏我还真不敢骗他,终写了那再老实不过的两个字。原来我便是猜得错了,皇上想我活也还是会让我活的。
我心里有些疙瘩,直到下晚归去,都不曾抹得平。
到家不多时,忽有人来访,竟是子荫!
难得的,子荫居然顾到我的情绪,一干护卫都不曾入我宅院,只他一人玄衣高冠,悠然而入。
"听闻著作郎大人昨夜大醉。想这五品六品的,不还是个史官?你当真高兴的?"子荫懒懒地进了屋,对眼便是那红花白瓷的伤药,他瞥了瞥便避开眼去,只捡了最舒适的地方坐了。
窗外微风习习,偶尔会顽皮地拂起他几缕碎发。他托腮靠在窗沿,半瞧着外头,半瞧着我,那双眼在半昏半明中显得色泽分明,通透异常,一望过去便似坠进了湖里:"我听到的时候,忍不住就想,真是醉了呀,那是醉态可掬呢,还是醉成烂泥呢?"
我隐约觉着这话已经变了味,下一刻已经被人牵住了胳膊,再受力便坠进了那人怀里。那人叹着气,语气竟如细丝缠绵,柔软道:"管是哪一种,我都愿瞧一眼。你总是不冷不热的模样儿,可知我瞧见也烦,瞧不见也烦?倒不如灌得醉了,我便能掬在手心,就不用又愁又怨的了。"
我挣扎着离开,他却箍紧了我,语气是说不出的温和与专制,拼到一块儿却又显出几分可爱和可怜:"你要推,就尽管来推我这伤处。我偏就不放手。"
听到那个伤字,我顿时就记起来,也就不好动了。这个人不讲理的时候,谁也蛮不过他,今日还借伤堵我,我倒真真不好意思起来。
他见我不动,便满意了,松了些力道,然后贴在我颊边,慢声细语道:"慕容,子荫待你如何,你当真还是瞧不出来?"
意懒心慵
我心中一震,便听子荫继续道:"曾有人说,慕容七子似佛宝颇梨,一眼通透,多而百转。我曾不明那人警示,但那一夜,他出现得那般突然,慕容府中分明聚足了江南锦绣,多少莺莺燕燕,多少风情万种!偏我谁都不曾瞧见,眼里心里都只得一个慕容家的七公子。"
"便在今日我依然清清楚楚记得她的模样,镏金羽冠,藏色长衫,眼似琉璃,面如冠玉,笑比桃夭,然而却冷若冰霜,便是通灵美玉也抵不过她半分颜色。"
"我但愿不曾见他,偏又三番两回耐不住心中企盼,直至见一回望一回,便是慕容家一百一十四口的性命一夜散去,也不能令我迟疑半分。"
"慕容,慕容,你便道我不过忌惮你手中书信,也便道我不过为着帝位皇权,但我可曾囚你,又可曾逼你?不提吃穿用度,我待你至金至贵,便那不得已的地室也总生怕你有些微不惯,窗几桌角,旮旯细处,都是亲手理过才能放心。"
"慕容,你何时才能明白,我一让再让,如今真的让无可让了。"子荫的发轻轻地磨着我的耳鬓。
我的心里有些发抖,即使不是慕容安然,我也可以想见这其中的温柔细致,是天下至宠的子荫的温柔细致。
我闭了眼,不自觉眼眶中已经盈了泪,只不知这泪是属于我的还是属于她的。
"实话同你说吧,父皇必是过不了冬的了。我并非逼你,但望你早些决定,若是想得明白了,便即刻归来吧!我总在太子府里等着你。"
"我已等得太久太累,有时都觉着成了一种习惯,便这脾气也练达出来了。可我还是不想你到走投无路的那一刻方肯回到我身边。我必然是舍不得你的,但也不愿终此一生都活在爱恨之间。"
"慕容,猜疑是世上最痛苦的毒药,我已饮过一回,险些变成枯骨嶙峋,所以千万,千万别再逼我饮第二回了,好否?"
我哽了声音,不敢点头,也不能点头,半晌只问了一句话,一个在我心中藏了许久的问题:"自殿下再见我,当真不曾瞧出我与从前的丝毫不同?"
诚实地说,无论我如何同他作对,我都得承认子荫的眼里藏着的始终是那一片情深似海,我一回回瞧见的也确是他在不停地让步。子荫是与生俱来的王者,从来只该享有他人的瞻仰,可他却会这样的让步,怕是生来也不曾有过几回。
如果不是爱,还能是什么?难道是追逐的快感,抑或是得不到的难舍?
我不明白,如果他真是那样地爱着慕容安然,却为何连我与她都分不清楚,还是他其实不愿意分清楚?
我以为这问题会让他犹豫很久,因为慕容安然与我是这般的不同,我甚至觉得他未必敢想过这个问题。
但他却直直地望入了我的眼,带着纠缠的爱恋,坚定地笃定地,毫不犹豫道:"青儿说你变了,但我却说不曾。只这双眼,便在千千万万之中,我也只消一眼便识得出来。看似平静无波,却分明流光百转。"
"你是我的慕容,是我一心所爱,从来也不曾错过!"
子荫拂开我额前的发丝,轻轻落下一吻,我不忍回避,竟觉心痛难当。下一刻子荫笑着叹息道:"唯一少了的,是从前的戾气,虽不知道为何,但终归是好的吧!"
我呆呆地望着他,难以消化他的言语,思绪更腾空而去,可惜却不知该飞往何处。
八月廿三。
时值金秋,天高云淡,桂树飘香,司徒盛包船,顺流南下。
自我来此异世,便少有出行,更未见江川秀丽,加之隐隐不舍之情,临时起意上船陪行,打算同司徒盛一起漂流到京都口岸再自行归来。
司徒盛心情奇好,一路同我指点江山。
我早知倾朝山水锦绣非凡,却不曾听说这般多的传奇。司徒盛似个宝囊,藏满了智慧和经历,便是指着个山头也能讲一段金戈铁马。我从未有幸与年长者如是相处,只觉这一路充满奇趣。
船行约半个时辰,两岸山石林木愈加绮丽,加之船家高歌,悠远绵长,当真是休闲之极。我卧在船侧,听流水欢腾,一时间觉的意懒心慵,只愿流水无尽,终点无期,于是随口便念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我这桃花源记本是烂熟于心,然而今日念到此处,忽觉一阵惆怅,心口亦随之绞痛,不自主便顿了下来。我皱了皱眉,耳听司徒盛催我再念,便赶紧舒展心神,继续道:"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我悠悠念完,便闻司徒盛一声长叹,半响黯然道:"知之晚矣!"
我不明所以,笑道:"大人已得自由身,这‘晚’字从何说起?"
他摇摇头,神色间倒有些惨淡,更似失了泰半兴致,转身便钻回了船舱。我有些奇怪,跟随入内,他已翻了酒具出来,正自斟自饮。
这样饮了几杯,他突然道:"付且贵,若真有桃花源,你可愿去?"
我不说话,心潮涌动,然而终只是摇头。
"你心中放不下的究竟是哪一个?"司徒盛的小眼突然炯炯有神,半起了身,靠近我,低声道:"若是暮家的人,我还是劝你死了心才好!"
我抬眼对上他的,满目疑虑,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司徒盛猜到我同暮青晚的关系,算不得十分奇怪,但他为何劝我死心?
是因为暮青晚的身份,还是觉着他待我有差?若是这般,难道子荫还算是好的吗?
我眼底的意思太明白,司徒盛怕是一眼就看得懂了,只能摇头叹道:"事到如今,我是再不明白你要做何了,但怎么偏偏是他?便是太子也算是好的!"
此间难寻
我动了动唇,却觉得无话可说。
我想做什么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也许只是想从慕容安然的影子下走出来,也许还等着与暮青晚坦诚相待的那一日。归得一句,我不愿走,只因我终有所求。
司徒盛坐下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饮完了,看向舱外再不言语。沧桑的老脸带上疲惫的表情,分明是厌世之情,却又似不肯放弃。
他想了许久,似想得十分艰难,直到船只越过了数道浅弯,他方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本旧典,小心抚摸着问我道:"可能应承我老头儿一桩事?"
"大人请讲,学生当尽力而为。"我不明所以,但还是恭敬承诺。
"此书是我半生心血,你便不能将它完成,也莫让它流失!"
我愣了愣,却不敢伸手接过,他抬眼瞪我道:"接都不敢接,你这尽力而为是真还是假?"
我嗫嚅道:"学生只怕,只怕是自身难保,又怎敢接大人如是重托?大人自己带着岂不更好?"
他不肯理会,强行塞给我道:"你道我不想带吗?实在不行,你便另找托付之人吧!莫失了便成!"
我犹豫地接过来,低首一看,原是本古史,纸张都有些旧了。正在诧异,司徒盛已经轻声道:"收起来,见火再观。你从前问过我的,或是你如今想要问的,答案皆在其中。"
"宫中局势一时强一时弱的,谁也分辨不清。但你要明白,便是皇上也终归是凡人,七情六欲也总有的。皇上不斩公冶望,也许是不愿,也许却是不敢。你要用心揣摩着,难归难,但只要挨到新帝登基,便就安稳了,也是说不定的。"
"我累了几十年,如今也就放不下这一桩事了。他日,你若终得自由身,便代我将此书作完吧!"
我点点头,却觉得心底一阵虚,倒是司徒盛真似安了心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必到京都口了,我让船家靠岸,你便在此下船吧!"司徒盛看着我将那本古史小心收进怀里,便叫了船家在前方小渡口停下,然后陪我在船头等候靠岸。
我只觉此事颇为怪异,便是司徒盛不在乎名利,却为何非要我代他作完?而这书中又会写着什么呢?若是从前旧史,同眼下又能有何关联呢?最异怪的是关于皇帝,皇帝的天下始终太平,生杀大权更从未旁落,他又能有什么不敢的呢?
我从渡口下船,目送他离去。司徒盛也无留恋,即刻便招船家开船。
小舟渐渐远去,司徒盛瘦小的身影立在船头,配着水天一线,显得万分渺小和苍茫。他不曾再看我一眼,只有些佝偻地背着手,似在看波光粼粼,又似在看朝阳荣升。
直到终于瞧不见那只小舟,我方才转身离去,一种失落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却不只是因为分别。
分明阳光明媚,我心中却有些凉意,偶见大鸟从我头顶越过,听见嘎一声惨叫,竟连背脊都冒出冷汗来。
我本该当日便归盛京,却在周遭兜了半日,说不清的心烦意乱,让我不愿往盛京的方向踏出一步。
临晚的时候,已走到了偏远郊区,便随便找了户人家求宿。想是天下太平许久,我又给的起银两,那老夫妇一点为难之意都没有,就让我歇息下来。
这样睡到大半夜,忽有人急急敲门。我迷迷糊糊睁开眼,便发现窗外已是灯火通明,原来那敲门的竟是官兵。
我颇为诧异,刚套上外衣,便听到男主人应门声,似也是历年未见的阵仗,语调间显出些微的惊慌和诧异。下一刻,便闻门外人急声问道:"可曾见过此人?"
出乎意料,老翁居然惊慌失措,急忙解释道:"这,这人,好似在我屋里头!我只瞧他清秀模样,又收了银两方才留了宿的!"
那官兵喜道:"二老莫急,且在屋外等候,我自去请了人出来!"
我暗道是否弄得错了,还是京里以为我逃了?想我离开盛京不过一日,更早知晓了萍儿,便要寻我,何须这般急切?还如此兴师动众?
很快便有人敲门,我开了来,便见一官员手执画轴对了两回,又见我手上伤口包扎,即时便认得定了,冲我客气道:"请阁下即刻同我等回盛京!"
我皱眉道:"当真是寻我的!究竟发生何事?何人这般寻我?"
"属下只奉命寻阁下回京!其他一概不知。"那官兵扫射屋中一眼,道:"若无他物,阁下即刻便同我等走吧!京中早等得急了,连发了数拨信使来!"
那官兵说得客气,却没给我第二条出路,我只能跟他走。一路无人同我言语,也无人试图调遣马匹,所有人只卯足了劲徒步往盛京赶,终于,在天大亮前赶到了内城墙外。
东方半白,城墙上依旧锦旗飘扬,然而气氛却非同一般。
我眯起眼,焦距随意间已循着一抹紫色移动,直到那人冲至塔楼,手握扶栏,半身倾出外墙,痴痴地眺望着我,我方才看清他的面容。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俊秀天成。
他立于高台之上,立于众人之前,紫袍修身,衣诀飘飘,若中秋之月,如春晓之花,皎似玉树临风前,艳比太阳出朝霞。
我凝神望他,他的目光亦胶于我身,那神情不清不楚,只觉无暇面容似怒非怒,似笑非笑,眼带嗔却有情,眉带俏却含怨。
我平静地注视着他,只下一刻,便见那紫袍翻飞,似要越阑而来。那人随之转身奔下城楼。
我看着那昂扬明亮的光辉,在塔楼绵连的阶梯间,飞速地一转再转,直到终被遮挡方才不可再见。我失神地望着那高高的城楼,恍恍惚惚却若有所失。
"开城!"嘹亮的声音好似在耳边响起,伴着轰隆的推门声好似一股冲击波将我从混沌中震醒。
我回过神,只见城口整齐的两排列兵间,那人竟出了城,大步流星向我迎来!那步履分明急切,却丝毫不乱;那情态分明难定,却不抵气魄天成。
子荫,子荫,正向我走来,迎着朝阳,披着早霞。
若惊鸿,似游龙,除却此间再难寻!
鱼死网破
子荫如旭日一般暖暖迎来,越过众人,也越过万水千山,终能在咫尺间与我相望。
他伸出手,握住我薄凉的双肩,手臂拢了拢力道,却终于不曾收紧,只望着我明朗笑着,带着拨云见日般的喜悦。
他的唇色间依然带着夜间的寒凉,一抬手已将紫袍转披到我的肩头,在拢紧的瞬间哑声道:"你非要吓得我魂飞魄散才成么?"
"发生何事?"我抬起头对着他道。
他抿唇笑了笑,却有些古怪,又有些勉强。牵住我行了两步,他终于微扭了头,幽幽吐词道:"昨日有船翻在怪石滩,你又无影无踪的,我自难免心惊胆颤,生怕你出了事了。"
未及听完他的话语,我满身的寒毛就已经竖了起来,双脚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从心底传来的尖锐痛感,直接刺激到我的神经,跟着串进我的四肢百骸。
我双腿发软,连一步都迈不开来,几乎忍不住瘫到地上。
子荫的话我再蠢也是能明白的,若不是我上的那艘船,他又何用怕我出事?
怪石滩,我也知道的。出京都不过数里,怪石嶙峋,水流湍急,船只多避行的地方,发生意外不为怪的。
可为何偏要从那里走?
我努力伸手扑了扑,却还是没能抓住半丝希望。如何安慰自己,都只觉眼前发黑,浑身发汗,通体冰凉。不知多久,我终平静下来,低声问道:"可曾寻到尸身,如何处置了?"
"寻到两具。一具是个船家,已寻着亲了。另一具却是个老翁,头部受了创,许是冲撞着礁石了。"
"不过无名无姓的,想也无人来管了,便由着外府处置了。"他慢慢道,然后握住我的手,似是触到彻骨冰冷,愣了愣,再伸臂已将我护在怀中,小心翼翼温暖着。
我低着头,勉强笑道:"那也好,听说溺死是顶痛苦了,其他终归是好些的吧。"
子荫不说话,只用力将我在怀中搂紧,直到回到城楼也不曾放开我。这是众目睽睽呀,我恢复些神志,感觉他的俊颜贴着我的前额,一声不吭只努力地温暖着我。我很诧异。
"殿下别忘了身份?"我偏开头,却偏不开身子:"众目之下,太子殿下不该失分寸。"
"分寸?"他伸手亲昵地包住我的耳朵,口中却冷冷道:"如今还讲什么分寸?!难不成还有哪个没眼的看不懂了?"
"反正这牌已是明着来了!他知道我的,我就不知晓他的了?"
"众家兄弟,想我同他也算是亲厚了,可惜我中意的,偏生一件也不能让与他。所以了,要么尊荣天下,应有尽有;要么黄土埋身,鱼死网破!"子荫冷笑道:"可笑这世上有我又有他,就只能玩这二选一的游戏了!"
他话里的意思,我心知肚明,只能皱了皱眉,缓了口气,然后还是坚持挣脱开来,向他请辞。
他定定地看着我,星目生辉,口中却平淡道:"这两日受着累了,外头又这般乱的,你不同我回家吗?"
回家?我闭上眼,苦涩涩地笑了。我是想要回家的。
子荫不曾送我,只嘱咐了护卫送我归去。
两个时辰前,当我直直跪到子荫面前的时候,他的眼中并没有太多的震惊。
他听完我的陈词,脸色是极致的平静。以我从前所见,子荫是该发怒的,但今天是奇妙的日子,他似换了一个人。但也或者这才是他原本的面目。
"任到何时,太子府也不会成为你的归处?"他看着我跪下,没有出言阻止,只随手捉住腰间的翡翠,细细地把玩。
红色的流苏垂在指间,他慢慢地理顺了,却又拨散开去,然后慢声细语道:"慕容,何必这般早便下了决定呢?你可以再拖个一时两刻,待看得再清楚些可不更好么?还是我同三弟,究竟鹿死谁手,你这般早便看出端倪来了?你已耳聪目明至厮了!"
"殿下言重!我这双眼,便是睁着同瞎了也没多大差别。只是殿下口口声声唤着慕容,付且贵不得不求殿下看看清楚。"
"慕容安然可会是这懵懵懂懂的模样?若是慕容慕容,昨日必不会出城更不会上船。"我跪得虔诚,甚至以头抢地:"求殿下明鉴!殿下唤的人是慕容安然,是早已溺死了的,她才是殿下爱恨交织的人,也是对殿下爱恨交织的人。却不是我,不是付且贵!殿下分明一直看着的,不会不知道!"
子荫不曾看我,似在听我说,却不知听进了几分。然后忽然半抬了头,垂目打断我道:"我只问你一句,你不肯归来,是依旧恨我,还是当真对他生了情愫?"
我胸口一窒,直起身,坚持道:"都不是。殿下今日冒险相迎,便是慕容地下有知也必知足,更何况是付且贵!然而付且贵却再承受不起这样的大恩。我已不敢再欠殿下更多,更不敢再借着殿下对别人的情意谋求生息。"
"付且贵不怕死,却怕对不住自己的良心,更怕殿下临了再因我受损!"
"殿下的恩情,付且贵记得住却还不起了,所以太子府,付且贵宁死也不能去的。求殿下任我自生自灭去吧!"
"还不起?"子荫嘴角泛笑,冷冷道:"若对着你的是三皇弟,你也会这般说吗?偏要找出这般多的借口来!宗正子荫再昏了头,也还不是个自欺欺人的蠢材!"
"倒是不曾想,为着他你竟连自身安危都顾不上了!太子府外,便是我也不能保得你万一。你仔细想得清楚了,若父皇真想要你性命,三皇弟可能护得住你?又舍得多少来保你?八月初八,那一箭若非我护住,你安有命在?"
"殿下大恩付且贵不敢忘!但今日只能将狠话撂在这里,付且贵投靠谁也不能投靠殿下!"我心知今生还不起他的大恩了,只能重重磕了头,直磕得额头生疼,依然毫不犹豫道:"付且贵若投三殿下,再窝囊,也只算是认了命了;可若投了太子殿下,不止违了誓言,更是抢了别人的命来。"
"便能苟且活下来,这一生一世也都是煎熬!"
"一生一世都是煎熬?"他松了手中玉佩,瞄我一眼,忍不住捂着半边面庞轻笑,笑完了居然温和道:"付大人都这般说了,我这做太子的自也不能失了风范!"
他起身绕过我跪立的身躯,在推门之前又转了回来,双眼炯炯对着我道:"你今日跪我,算是谢我,还是求我?亦或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尊卑?"
"都有。"我俯首道。
他抬起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那双瞳漆黑,好似不透光的煤,却又含着异样的神采,他看了我良久,然后柔情脉脉询问道:"那为何我却看不出一点点的卑躬屈膝?你且跪上两个时辰,想得明白了再离开,可好?"
"是!"我毕恭毕敬道,丝毫不敢违逆。
子荫终于推开了门,轴轮随之发出一小声轻响,再传来已是王者的声音:"我再给你三日,三日内你可随时归来。三日后,你是生是死都不在我眼中,便要我亲自杀你,我也下得去手的。"
"这一回是我最后一次让你,你可要记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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