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浇花漏……
写到这里,他自己一看,怎么写成三句同韵了?往下可怎么写呢?转不能转,续不能续,收又收不住,这么好的画岂不是让我给糟蹋了吗?他再往画的左下脚一看,更是吃惊。原来那里铃着一方鲜亮的印玺,却正是父皇常用的“园明居士”!在十三叔收藏的画上提诗,并没有大错,只要提得好,十三叔准会高兴的,可是,自己却提了这上不去、也下不来的蹩脚诗,已经是没法交代的事了。更没想到,这画是父皇赐给十三叔的。自己看也不看,就胡乱写成了这个模样,这……这是欺君之罪呀!他头上的汗“唰”地就下来了。
刘墨林正看得有趣,还顺口夸着哪:“好,三句一韵!”可话一出口,他一瞧弘历的样子和画幅下方的铃记,也傻在那里了。
弘历看了看刘墨林说:“刘事中,这一次我可是要出丑了。你有法子替我挽回吗?”刘墨林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说:“这样,将错就错,来个全篇都是三句一韵。说不定还能翻了新意呢。我先写出几句来,你觉得行了,就再抄上去。”刘墨林有急才,边想边写,很快地,一篇全是三句一韵的诗就写出来了。刘墨林笑着对弘历说:“四爷您瞧。还能看得上眼吗?”弘历拍手叫好:“嗯,真是不错!岂止是看得上眼,简直可谓之创新佳作。不愧名士大手笔!”话刚出口,就听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奇文共欣赏,异义相与析。既是创新之作,就拿出来让我们也饱饱眼福嘛!”话到人也到,方苞老先生和文觉大和尚走了进来。他们后边,正是架着双拐的邬思道。弘历一见就高兴地说:“哟,方老先生、邬先生和文觉大师你们都来了。十三叔这里真可谓是高朋满座、贵客盈门了。来来来,邬先生您身子不便。请到这边来坐。”说着便把邬思道搀到安乐椅上坐下,又和方苞、文觉见礼。问了问,才知道十三叔进宫赴宴去了,眼下且回不来呢。
他们这里忙乱,刘墨林的一双眼睛也没闲着。他上下打量了这位被称作邬先生的人,心想,不就是个瘸子吗,怎么架子如此之大?弘历给他让座,他一不推辞,二不向方苞和文觉谦让,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坐就坐了。这是上首啊,难道他比方苞和文觉的资格还硬?刘墨林自忖朝廷上下,除了在皇上面前外,他什么人都没有怕过,也什么场合都经历过,便走上前来搭话,而且用的还是平时的那种似恭敬又似玩闹的神态:“方老和堂头大师傅学生早已见过,邬先生却从未谋面。敢问先生台甫,如今在哪里恭喜呀?”弘历与邬思道交往已久,一听刘墨林这话就知道有些不妥,忙过来说:“哎呀,我忘了给二位引见了。邬先生是田文镜帐下幕宾;这位刘墨林呢,是今科探花、当代才子。刚才众位进来前,他正帮我写这三句一韵的诗哪!哎?刘墨林,你的字是叫'江舟'的吧?”刘墨林一听这话更来劲儿了:“啊,多谢四爷还记得。我原来是曾叫过'江舟'这个字,可后来又想着不合适,好像有'流配江州'的意思。就索性以名为字,还叫我的刘墨林。”邬思道看了这个说话随便的“才子”一眼,淡淡地说:“哦,既然如此,你就叫我邬思道好了。咱们以本色对本色,岂不更方便。”方苞没有参加他们的对话,却在埋头看着刘墨林刚才写的诗句。弘历一眼瞧见,忙过来说:“方先生您看,这诗写得如何?三句一韵,简直是千古奇创!刘墨林真是了不起。”方苞一边看还一边评论着:“嗯,是写得不坏。不过四爷说这是'千古奇创',老朽却不敢苟同。邬先生,我年轻时,曾在泰山见到过秦始皇的刻石,那上边也是三句一韵的。只可惜,原句早已记不得了。”邬思道接过来瞟了一眼便说:“方老,岂止是泰山刻石,就是《老子》里面,也早就有三句一韵的先例了。我试着读两句你听听:'明道若昧,夷道若类,进道若退'.还有'建德若偷,质直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全是三句一读的吗?”方苞刚才说到泰山刻石时,刘墨林就不高兴了。心想,我好不容易写了这三句一韵的诗来,你们就左也不是,右也不对的挑剔。方老先生既然见过,却怎么背不出来呢?邬思道一提起《老子》,倒让他抓住把柄了:“邬先生,学生才疏学浅,不知进退。我想请问一下:刚才您读的那几句中,有'建德若偷',明明是个'偷'字,你错读成了'雨'字;明明是四个'大'字一读的,你又分成了三句一读,这是什么道理呢?”邬思道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刘墨林,方老先生就在这里,你自己去请教一下吧。”方苞说:“墨林,这次你确实是错了!'偷'是个古字,在这里读'雨'而不能读'偷',也完全不做'偷儿'讲。只有读'雨',才能读得通老子的这篇文章。我和邬先生不是依老卖老,也不是和你过不去。学问之道,其深其渊,其广其大,穷一生也,是没有尽头的。你很有才华,也很博学,但学无止境啊!”刘墨林不敢再说了。其实,这种事他经过得多了。古文不用标点,又常有“通假”字。读错字或断错了句字,是文人之中最丢人现眼的事。刘墨林常用的绝招是个“蒙”字。一遇别人挑他的毛病,他总是说“我是在《永乐大典》中见到这个字的”。一部《永乐大典》,卷秩浩繁,谁能查得出他说得是对是错?别人既然不知,也就不敢再问。用一句现代俗语,那就叫“丢不起这人”!可是今天他遇上了这两位,却想蒙也蒙不过去了。敢情,他们一位是桐城学派的文坛座主,两代帝师;一位是学穷天下的真名士、大方家。他在这里耍滑头,那不是班门弄斧吗?
弘历回过头来看看刘墨林,见他羞得无地自容,便笑着说:“刘墨林,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这不是你不中用,而是你碰上高人了。不趁此机会多学点,还待何时呢?”邬思道也笑了:“四爷这话说得好!方老刚才说的'学无止境',足够我辈受用一生了。我年轻时,也出过掉底儿的事。吃一堑,长一智嘛。你人很聪明,诗也确实写得好。尽管作为提画诗,还略显呆板了些。但你再努力地学上几年,前途正不可限量哪!”这里说得正热闹,却见艾清安进来禀道:“我们王爷回来了!”几个人连忙站起身来,却见允祥在太监的搀扶下已经走了进来。众人刚要行礼,却被十三爷拦住了,他看着弘历问:“你带着旨意的吗?那就请宣旨吧。”弘历忙上前来说:“十三叔,父皇只是让我来看看您,并没有旨意,您快请坐吧。”说着亲自走上前去,扶着允祥坐了下来。允祥此刻,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太监们赶快又是上参汤,又是为他揉搓胸口。过了好大一刻,他才缓过了劲,对邬思道说:“先生,筵席下来后,我又去见了皇上。皇上说,你这次进京,他就不见你了。原说是有事让我代奏代转的,可是,你瞧我这身子,还不定有几天好活呢。万岁说,以后你的事情可以写成密折,让弘历代呈皇上好了。我今天回来得晚了些,因为明天皇上要到丰台去,我得向毕力塔吩咐一些事情。回来时顺便又去看了看大哥和二哥。大哥已经疯得不认识人了;二哥和我的病症一样,看来也就是早晚的事儿了……”说着,说着,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可是他还是强自挣扎着说,“文觉大师,今天召你们来,就是为了皇上交代的那些事。咱们先议年羹尧,是留京还是放出去?你们该说只管说,我躺在这里听着。”突然,他一转脸看见了刘墨林,便问,“你怎么也在这里?”弘历忙说:“十三叔,是我叫他来的。皇上曾有意,年大将军要是不留北京,想派刘墨林去随行。所以我才带他来,让方先生和邬先生看看。”刘墨林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哦,原来这是在对我“考察”呀!好嘛,早不丢丑,晚不丢丑,偏偏今天砸了锅,这真是倒霉透了!他又想,皇上想派我到年羹尧军中干什么呢?那里的水可是深不可测呀!他本来一见十三爷回来就准备告退的,可现在听了这话,又想知道这里头的原因。所以便说:“我刘墨林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年大将军干的又是白刀子进来,红刀子出去的勾当,有什么需要我去干呢?”说完,便笑嘻嘻地看着十三爷。
允祥淡淡地说:“弘历既是看中了,你去就很合适。不过,年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等定了以后再说吧。”弘历转过脸来吩咐刘墨林:“既是这样,你先去找你的苏姑娘吧。有事时,我再叫你不迟。”刘墨林也真是等不及了。一出十三爷府,撤腿就奔了嘉兴楼。可是,在这里却没能见到苏舜卿。一打听,原来皇上下旨不准开妓院,这里已经改成了戏班子,她们娘俩早就搬出去了。他找来找去的看了半天,还好,有个原先在这里侍候的王八头子老吴还没走。便叫过来一同才知,她们现在搬到了棋盘街。刘墨林笑笑问:“皇上不让开妓院,你们就开戏馆子。难道妓汝贱,戏子就贵了吗?”老吴神密地一笑说:“咳,刘爷您不知道,这个戏班子是徐大公子的家班。别说没人敢管,也没有人敢抽他们的税。顺天府来叫堂会时,赏的钱比开妓院还多哪。再说,明说是不让开妓院,有门路的倒是能从良,没门路的还不照样干,不过把妓院改成'暗门子'罢了。如今这事,谁又能叫真呢。”
第六十二回苏舜卿含冤归太虚刘墨林暴怒斥禽兽
俩人正在说话,徐骏急急忙忙走过来了。徐骏心里有鬼,还以为是刘墨林打到门口了呢。心想,八爷知道了这件事,那是他的耳报神多。刘墨林怎么也知道了呢?再一看,嗯?不像,他这不是笑眯眯地嘛。便上前主动打招呼:“哟,这不是墨林兄吗?你这趟西域之行,可真的是辛苦了!”刘墨林虽与姓徐的不和,可他还真是不知道徐骏和苏舜卿的事。见人家笑模笑样地打招呼,总不能不理睬吧,便也笑着说:“徐兄这是要到哪里去呀?和我同去舜卿那里一趟好吗?”徐骏一听这话放心了:好,我和那小妞的事情,看来他还不知道。就连忙说:“唉,不行啊。你瞧我这里正忙着。八爷今晚点了我家的戏班子,我正要催他们走哪!”回头冲着老吴就骂,“混蛋,还不给爷套车去!”常言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不,刘墨林刚刚来到嘉兴楼,迎面就遇上了老对头徐骏。这两个人为争夺名妓苏舜卿,早就互不相让、斗得你死我活了。可是,刘墨林刚在十三爷府上听了方、邬两位先生的教导,懂得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心中的傲气已被杀去了许多。徐骏自己心里有鬼,怕刘墨林揭了他的老底儿,也没了以往的威风。今天,徐骏一见刘墨林,就连忙上去打招呼,刘墨林也自然要依理相待。不过,徐骏却不敢在这里多说话,借个由头就想抽身躲开。就在这时,刘墨林眼睛一瞟,看到跟着徐骏的两个小厮手里都抱着一大摞书,便伸手抽出一本来看:哦,原来是徐骏自己编的诗论集《望月楼诗稿》。大概刚刚印好,还散发着墨香哪。便笑着说:“听戏、谈诗,徐兄真是雅人雅致。大作能见惠一册吗?”徐骏忙说:“哎呀呀,刘兄乃是诗论大家,能瞧得上小弟的拙作,实在是万分荣幸。”他凑过近前说,“哎,看到什么不妥之处,请悄悄地告诉我,别让我丢丑好吗?我这里拜托了。”刘墨林知道,这徐骏虽说是个无行文人,可他家学渊博,才华过人,也不能轻慢。便说:“徐兄,你太客气了。我刘墨林这点底子你还不清楚吗?我回去一定拜读。既然你有要务,咱们回头再见吧。”说完,双手抱拳一揖,这才快步走去。
他一走,徐骏倒愣住了:哎,这小子怎么这次西疆之行回来,变得这么知理明事了呢?细心一想,却又笑了。哼,管你得了什么彩头,先给爷把你的绿帽子戴正了再说吧!
刘墨林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棋盘街,早已是上灯时分了。那老鸨见刘墨林回来,高兴得眉开眼笑:“哟,我说今天这灯花怎么老是爆个不停的哪,原来是刘老爷回来了。快,快进屋里来坐。我们苏姐儿,盼你盼得呀,眼都望穿了,怎么您老到如今才来?苏大姐,快出来呀,咱们刘老爷回家看你来了!”苏舜卿从里面出来,那老鸨还在不住声地唠叨,“哎呀,你看看,你看看,刘大人回来了,你怎么还是这样愁眉苦脸的?大贵人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你该着高兴才是啊!今天晚上是好日子,我这就去打酒,你陪着刘老爷多喝上几杯。”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就闪身走了出去,顺手还把房门掩上了。
刘墨林一瞧,自己的心上人正泪眼盈盈地看着他呢。便快步上前,把她揽到怀里,温存地说:“好我的小乖乖,可把我想坏了。你别恼,也别气,我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吗?唉,官身不由己呀!你越是这样想念我,我就越发地爱你。来,坐下来让爷瞧瞧,这么多日子是胖了还是瘦了……”此刻的苏舜卿就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鸟,依偎在刘墨林的怀抱里,吐诉着自己的心事:“年大将军今日进京,我跑到城外去等你。可一直等到大军过完,还是看不到你的影子。你……你让人家等得好苦啊……”刘墨林心中猛然一动,想起了弘历说的事情。说不定,自己立马就还要返回西宁去,他的心沉下去了。让我跟着年羹尧走,这是什么意思呢?十三爷一回家,怎么就把我给赶出来了?他们两位亲王、两位师爷,再加上一个和尚,要在一起议论年羹尧什么事儿呢?真是让人越琢磨就越有学问。过了好久,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想起苏舜卿还在身边哪。便紧紧地抱住了她,在她的脸蛋上香香地吻了一口说:“来吧,咱们也该亲热一下了……”苏舜卿却用力推开刘墨林说:“……别别……你别那么性急……今晚不行,我……我身上不干净……”刚说到这里,她自己先就流出了泪水,忙又说,“我早晚都是你的人,哪在这一天半天呢?除了今晚……你想怎么做,我全都依着你好吗?”刘墨林没有松开紧抱着她的手,却不无遗憾地说:“唉,你呀……可是……这良宵长夜,让我怎么过呢?”苏舜卿并不答话,两眼直盯盯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好像要把他印在脑子里一般。后来,她挣脱刘墨林的怀抱说:“你喝酒,我为你唱曲佐酒好不好?说着起身在案头架起琴筝来,强作笑脸地问,”想听什么,敬请吩咐。“刘墨林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扇子来:”你来看,这是我在路上想你时写的一首小令。你唱给我听听好吗?“苏舜卿接过那柄折扇来,只见扇面上写着:
茅店月昏黄,不听清歌已断肠。况是昆弦低按处,凄凉!
密雨惊风雁数行,渐觉鬓毛苍。怪汝鸦雏恨也长,等是天涯沧落客,苍茫。烛摇樽空泪满裳!
苏舜卿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又禁不住泪光莹莹。她本来就不是个平常女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诗词歌赋也无所不能。在刘墨林的这首词中,那深深的思念之情和他心底的饥渴,直透纸背,她能看不出来吗?今夜,她是怎么样的心情,又有什么打算,她能向刘郎明说吗?自从刘郎离开京城,她日思夜念的就是这久别重逢之喜,就是这鸳梦再现的欢乐。可是,这一切全都毁了,毁在那个人面兽心的徐骏手里了!她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刘墨林?她还怎么能再唱刘郎专门给她写的这首曲子?但这一切,她又怎能向心爱的刘郎说出口来?刘郎是那样地挚爱着她,他没有嫌弃她歌女的身份,还替她奏请皇上开恩,解脱了她的贱籍。她难道就用这不洁的身子来报答他吗?
刘墨林太粗心了,他没能看出苏舜卿的心事,却只是地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今天,他的感触实在是太多,即将到来的使命也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他不敢把自己的心事向舜卿说出,更不敢说他很快地就要与她分别。此刻,看着苏舜卿那泪眼汪汪的样子,也不知她为什么会这样?便故作轻松地说:“舜卿,你老看它干嘛?这不是你最爱唱的曲牌吗?我就是按你的心意写的呀!你知道我今天见到了谁吗?说出来准要吓你一跳:我见到了皇上的老师!这番遭遇,我要记上一辈子,永志不忘!我刘墨林平日自忖还称得起是个才子,可今天我才知道了天下之大!哎?你怎么还不唱呢?是嫌我写的不好吗?咱们俩谁跟谁呀,要觉得不妥,你就只管改嘛。告诉你,我正在学着让别人挑毛病哪!”他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一边又猛往嘴里灌酒。此时,他的酒意已有八分了。
苏舜卿仍是在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刘墨林醉眼迷离地看了她一下说:“你想知道我这次西行的故事吗?我们几乎全是在走路。走啊,走啊,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宝亲王喜欢私访,所以我便随着他微服而行。这首词就是那天住下来后,我题在旅店墙壁上的。我没有只写自己的心情,而是写了咱们两人。你好生看看就知道了,那可是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呀!哎,你倒是快唱啊,我还等着哪!”
苏舜卿拭了拭流到腮边的泪水说:“刘郎,你想我,我又何尝不想你?你为我填词,我又怎不与你唱和呢?你写的这首我还太生,怕唱得不好,扫了你的兴。还是请你先听听我写的这首吧,你只管边听边喝就行。只要你能夸我一声,说一声好,那就比什么都强……”她说着便轻调琴弦,宛转地唱了出来。这歌声似悲似怨,包含了她心中全部的思念和情爱。她明白,这是她为情郎吟唱的最后一次,也是最伤心、最动情的一次了:
……良人万里归来,斑驳旧墙仍在,哪里寻得人面桃花?妾是那弱质薄柳姿,新出的蒹葭,怎堪那狂飚疾雷加!苦也苦也苦也……
刘墨林今天一来是十分疲惫,二来又怀着心事。苏舜卿低吟轻唱,唱得又是那么让人入迷。他正要问她为什么唱得如此凄凉,却不料竟在不知不觉中醉倒了……
这是一个沉闷的五月之夜,没有一丝风,周围也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圆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湛蓝色的中天,用它那惨淡的光辉,照着这间死寂的小屋。苏舜卿怀着无限怅惘,看着睡熟了的情人。她用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搬到床上躺好。一匙匙地给他灌了醒酒汤,又擦净了他吐在枕边的秽物,极尽了一个情人和妻子所能作的一切。她是那样的细心,那样的专注,又是那样的轻手轻脚。这一切,都好像是在诉说着心中无限的留恋,也像是在和未能成婚的丈夫作最后的告别。下半夜,她见刘墨林进入了沉沉的梦乡,便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理好头上的乱发,又精心地打扮了一下,这才拿起刘墨林的扇子来。她看了又看,读了又读。扇子上写着他的思念,他的恋情,和他对自己这苦命女子的深情挚爱。她不愿意让他在醒来后,再看到这柄凝结着他们爱情的扇子。便轻轻地、也是狠心地把它一条条撕开,撕成了永远再也不能合拢的扇骨。然后,就把它扔进了火炉里,看着它化成灰烬。火光映照下,她又想起了自己这悲惨的一生:七岁丧母,十四岁又失去了父亲,逼得她不得不卖身葬父,成了孤儿。老鸨并没有逼她卖身……她自立自强,成为名震京都的一代名妓……可她毕竟还是个女人,而且是个“下贱”的女人!刘墨林代她恳求皇上下旨让她得以脱籍从良,也使她重新有了生活下去的力量。她发誓一辈子跟着刘墨林,哪怕不能作一品夫人呢,也要做个清清白白的女人……可是,老天却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她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我心比天高却命如纸薄,落到今天这人不像人,鬼又不是鬼的下场……徐骏,你等着吧!就是到了阴曹地府,我也要向你讨还这笔血债!”
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毒酒来,躺在心爱的人身边,猛地喝了下去。她忍着剧烈的腹疼,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以免惊醒了刘郎。刘郎一走是太累了,她想让他睡得更香甜一些。可是,他,他为什么睡得这样死呢……
刘墨林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猛然醒来。刚醒过来时,他觉得头昏脑胀,口渴得厉害。他一声声地叫着:“舜卿,舜卿!你到哪里去了?你给我送点水喝好吗?”可是,他连叫了几声,却听不到一点动静。便挣扎着爬起身来,见苏舜卿躺在地下睡得正香,他笑了:“瞧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掉炕呢?快起来吧!你呀,真是的,掉在地上摔都摔不醒!”
可是,苏舜哪里还有知觉?刘墨林见她不答应,便翻身下床去拉她。这一拉才发现: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像一滩烂泥似的一下便倒进了他的怀里。啊?!刘墨林忙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又是按她的脉膊,这才知道她早已命归黄泉了!急得刘墨林大声呼喊着:“舜卿,舜卿,你这是怎么了?你醒醒,醒醒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哪怕是天大的事,你就不能和我说一声再走吗?呜呜……啊嗬嗬嗬嗬……”
老鸨听见声音不对,连忙推门进来,却被刘墨林死死地抓住。他如疯似狂,劈胸将她拎了起来:“好你个老姆狗,说,舜卿是怎么死的?你是怎样和别人勾搭在一起害了舜卿的?你不说,我掐死你!不——我送你到顺天府,让你尝尝骑木驴,零刀碎剐的滋味!”
老鸨一看这阵势,便什么都明白了。回头又瞧着刘墨林那恶狠狠的样子,更是吓得魂飞魄丧:“好我的刘老爷呀,你冤枉我了。这事与我一点瓜葛也没有啊。大概……大概是……”
刘墨林手下一紧:“说!到现在你还想欺哄爷吗?”
“我说,我说,大概是徐大公子,不,是徐骏把她逼的……”刘墨林一想,对!除了他这个斯文败类,别的还能有谁?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爷早晚会来收拾你的!”
他扔下老鸨,出了门打马便走。半路上一想:徐骏此时肯定还在八爷府上。便朝着坐骑猛抽一鞭,向着廉亲王的府邸飞也似的奔了过去……
可是,来到八爷门口,刘墨林突然冷静了。这是王府啊!这里气象万千,戒备森严,别说是我,任他是谁也别想走近一步!想进,就得依着规矩,呈上名帖,禀明理由,等候八王爷的传唤。八爷说声“不见!”他就有天大的本事也别想进去。再说,即便让进,进去见了廉亲王可怎么说呢?徐骏是八爷的亲信,你无缘无故地来找他闹事,八爷能不说话吗?他假如问一句:你有什么证据说是徐骏害死了苏舜卿,自己又怎么回答呢?在八爷府硬闹,那不是掴了八爷的耳光吗?他要是怪罪下来,自己将怎样处置,又何以善后呢?
他正在焦急地想着主意,忽听府里三声号炮响起,中门洞开。八爷允禩坐着八人抬的明黄亮轿,在一大群护卫、亲兵、太监、师爷的簇拥下出来了。八爷的身旁走着的,正是自己要找的徐骏——徐大公子!刘墨林恨不得立刻就冲上前去,打他一个狗吃屎。可是,他还是强忍着站了下来。因为,他已经听到八爷在叫他了:“这不是刘墨林吗?你这么早就来到这里,找本王有事吗?”
刘墨林只好上前见礼:“卑职刘墨林给八爷请安!”
“嗬,稀罕!本王不敢当。”允禩说着一看刘墨林那紧紧盯着徐骏的眼睛,就什么全明白了。不过,他还是要问上一问,“你这是从年大将军那里来,还是从宝亲王那里来的,找我有何贵干哪?”
刘墨林打了个激凌:不,现在万万不能闹,得等这位王爷走了再和徐骏算账。他换了一副笑脸说:“回八爷,我从宝亲王那里过来,却不敢打搅您。我……是想找徐兄来打个饥荒的。”
“哦,这事我可就不管了,你们自己去说吧。走!”
第六十三回闹王府文士敢撒野演阵法将军忘形骸
轿夫们一听王爷有令,抬起轿来就走。徐骏早听见刘墨林这话了,心想,嗯,还好,只要你今天不是打架来的,别的什么都好说。他潇洒地走上前来,用他那玩世不恭的玩笑口吻说:“哎呀呀,你这位老兄,借钱也不知道找个方便地方。瞧你这急头怪脑的样子,至于吗?哎,是不是想娶舜卿,手里周转不过来了?要多少,你给我来个痛快的。别人的忙我不帮,你这个忙我可是一定要帮的……”他说得十分得意,也说得唾沫星子乱飞。却不防,刘墨林早在他开口时就在运气了。此时趁他不备,“啐”地一下就吐他了个满脸开花:“好你个衣冠禽兽,你的的丑事发了!今天老子找你,要打的就是这样的'饥荒'!”徐骏心里明白,刘墨林敢打到这里来,不就是仗着宝亲王的势力吗?他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了。
允禩的大轿虽然已经抬起,却并没走远。徐骏出了事,他不管又让谁管?他回过头来怒斥一声:“刘墨林,你好大的胆子,想在本王面前撒野吗?”刘墨林竟敢在王府门前、在八爷的眼皮子底下,把徐骏啐了个满脸开花,允禩可不能不管了。徐骏是允禩的死党,也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年轻人之一。他明知错在徐骏,但又岂能坐视不救?更何况,今天到这里撤野的还是弘历手下的人,他就更加不能放过了。
徐骏见八爷的轿子落了下来,心里虽然有了仗势,可还是不敢大闹。为什么?自己理屈呀!把柄在人家手里攥着,八爷又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你还能说些什么呢?便强装斯文地说:“八爷,您别生气。他是朝里出了名的刘疯狗,您和他认真就不值得了。”“你才是疯狗哪!”刘墨林骂得更凶、更狠。他今天是豁出去了,为舜卿报仇,死且不惧,还有什么好怕的?既然闹了,既然是八爷干预了,与其偃旗息鼓,不如闹它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徐骏刚一开口,他就冲了上来:“哼,别人看着你们家几代书香名门,以为能下个好崽呢,不知却养了一窝名狗、癫皮狗、哈巴狗!从你们家老太爷算起,全都没有人形,没有人味。你自己干的什么,难道还要我来说吗?”徐骏一听,好嘛,连祖宗八代都被骂上了,他也急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从狗窝里爬出来的穷酸吗?先祖、先父的脚丫子抬起来,也比你的脸干净。八爷,您全都看见了。刘墨林小人得志,无法无天,他,他,他……他凭什么当众侮辱我的先人?八爷,您可得给我作主啊……”刘墨林瞪着血红的眼睛说:“哼,你还有脸问我凭什么?你暗室亏心,也不怕神目如电?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最明白!”“我明白什么?”
“你明白!”
“我不明白。”
“你明白!”
允禩知道,徐骏作下的丑事,今天是想捂想盖也办不到了。他回头一看,好嘛,就这么点儿功夫,门前大街上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闲汉。这件事如果传了出去,更是不得了。便只好来硬的:“都给我住口!你们这样胡闹,还有没有大臣的体统?刘墨林,你也太张狂了,竟敢当着我的面,就大口唾他,也太不把我这位议政亲王看在眼里了。不管你有理没理,就冲你这行为,本王就不能容你!”
刘墨林冷笑一声说:“嘿嘿嘿嘿,你八爷不容我,又算得了什么?好教八爷知道,我刘墨林既然闹到这里,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你这里不是有天子剑、王命旗吗?全都拿出来好了。刘墨林静待你的处分,也想看看,你门下的这位相府公子能有什么好下场!”允禩无奈地摇摇头说:“我素来都是宽仁待下的,想不到你竟然这样不识抬举!你在我的府门前喧哗,应该是没有死罪的,但我也容不得你如此无礼。来人!”八爷府的侍卫应声在他面前跪倒:“扎!”“这个刘墨林吃醉了酒,来我王府闹书。你们把他架到我书房门前去晒晒太阳,让他出一身臭汗,清醒一下。至于怎么处置,我奏明皇上后,吏部自会给他票拟的。”“扎!”几个如狼似虎的戈什哈走上前来,架起刘墨林就往府里走。刘墨林一边死命地挣扎,一边大声叫着:“八王爷,你不讲理,你拉偏架……你知道苏舜卿被他徐骏害死了吗?你知道他的老师也是被他毒死的吗?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八爷,你难道还要护着他这个作恶多端的小人吗,徐骏,你不要得意!苏舜卿和你的老师就站在你的身后,你敢回头看看吗?”他的呼叫好像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威力。徐骏被吓得不敢回头,连八爷也似乎觉得背后冷风凄凄,阴气逼人!允禩不敢在这里多停,连忙吩咐一声:“启轿!快着点跑,万岁还等着我哪。为这个疯子误我这么长时间,真是荒唐!”他说得一点不错,今天他确实被误了时辰。来到西华门前,刚要递牌子,就见太监高无庸气急败坏地跑出来,连打千请安全都顾不上了:“八爷……您老可来了。奴才几乎找遍了紫禁城,连侍卫们也都在满世界地找您。您快进去吧,奴才还以为您走了东华门哪。”允禩笑笑说:“你这奴才胡说些什么呢?万岁让我在西华门递牌子,我敢走东华门吗?这就是那句俗话说的:'叫往西不敢往东'!年大将军来了吗?”“回八爷,年大将军早就来了,正和隆中堂一起,陪着皇上在乾清宫里说话哪。十三爷也说要进来的,可是他昨儿夜里吐了血,皇上叫免了。正传太医院的的医正去给十三爷瞧病,皇上说,得等等信儿再去阅军。要不,这会子早就出宫了,您可就误了大事了……”允禩和张廷玉、马齐会同了,一齐来到乾清宫。可他们一进门,却看到一个令人难解的奇景:大殿里,雍正当然是坐着,可年羹尧也端坐在另一边;而那位有国舅身份的隆科多,却躬身站在下边侍候着。见到他们几个进来,皇上还点头示意,让他们免礼呢;年羹尧却连看都没有向他们看上一眼。允禩心里说:好好好,我倒真想看看,皇上这戏要怎么个唱法!
他们进来时,正好听见太医院的医正向皇上回话。皇上好像有些不耐烦:“好了,好了,你不要说那些脉象什么的,朕也听不大懂。朕只要你一句话:怡亲王究竟是个什么病,与性命有没有相干?”“回皇上,怕亲王害的是痨疾,这个病最怕劳累。这次王爷犯病,恐怕是劳心劳力过度才吐了血的。十三爷原来身子很硬朗,只要安心荣养,得终天年,也并不难。眼下嘛……据奴才诊断,三五年内,于性命尚无大碍。怕的是十三爷忠心为国,拼命做事,又不遵医嘱,那就是奴才的医缘太浅了。”雍正当然知道,老十三这病是累的,要不他怎么会叫“拼命十三郎”呢?他也听出来,这位太医说什么“医缘太浅”,那不就是没法治好了嘛!唉,朝廷上下,有几个人能像十三弟这样忠心耿耿地为君分忧啊?他想了一下说:“去年,李卫给朕上了折子,奏说他脾胃失调。朕派你们太医院的人专程去看了,回来也说他是痨疾。朕下了特旨,要他办事时务必要量力而行,可他还是在拼命干事。最近听说他也咯血了,让朕很是挂念。你既然这样说了,朕意就索性把十三爷交给你,他的衣食住行全由你来安排。什么事都不让他再操心,哪怕是朕要见他,你认为不妥,也由你来代他回奏。这样朕就放心了,你听清楚了吗?”医正刘裕铎说:“万岁原来有旨,叫奴才专门给理密亲王看病的。奴才去侍候十三爷,谁来接替?还有大阿哥……”雍正想了一下说:“你是医正,这不全是你职责之内的事嘛。大阿哥和二阿哥那里,你看谁去合适就派谁去好了。十三爷这里,你必须亲自去,而且要对朕负全责!”“扎!奴才明白了。”允禩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寒心,同是嫡亲兄弟,为什么厚薄不一呢?但他却不敢说别的。倒是张廷玉说:“皇上,这些事您就交给臣好了。臣知道,不只是十三爷,就是大阿哥、二爷和十四爷他们,身子也都不大好。由臣打总照顾,让太医院分别去诊治可行?”“哦,你能出面来管,朕当然是十分放心的。”他回身拍了一下年羹尧的肩头,“年大将军,是不是现在就到你的军中去,让朕和大臣们都开开眼啊?”年羹尧刚才听皇上和别人说话,好像有点与己无关,所以就心不在焉。忽听皇上问到脸前,才猛地一惊说:“扎!奴才自当为主子充作前导。”“哎,哪能这样呢?你是立了大功的人,应该和朕同乘一驾銮舆嘛——不不不,你不要再辞了,朕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君臣父子本为一体,不要拘那么多形迹嘛。朕看你胜过朕那顽劣之子多了,父子同舆也是人生的一件乐事嘛。啊?哈哈哈哈……”此言一出,不光是允禩心中暗暗冷笑,就是张廷玉和马齐他们也是吃了一惊。皇上为了拉拢年某人所用的手段太过份,说的话也太有点不伦不类了!众所周知,年羹尧的妹妹是皇上身边的贵妃,年就是皇上的“大舅子”。尽管人们常说“君臣如父子”,的话,那只是个比譬罢了。皇上要真的把大舅哥当成了儿子,那可是笑话了。可是,他们抬头一看,皇上已经拉着年羹尧的手走出乾清宫了。
车驾来到丰台时,已是午时三刻。今天,北京万里睛空,不见一丝云彩。火热的太阳蒸烤下,大地如同烧着了的焦炭。一路上虽然用黄土垫了道,可人马一过,还是扬起了阵阵尘土。焦热的土灰扑面飞起,带着滚滚热浪,更加使人难熬。雍正中过暑,所以也最怕热。当然,侍候皇上的人们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在乘舆里摆上了几大盆冰块。可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在用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他热,年羹尧更不好受。能和皇上同乘一驾銮舆,自然是十分荣幸的,可也让人拘谨。头上汗水蒸腾,顺着脸颊直往下流,他还得笔直地坐着不敢乱动。他的两眼,也只能直盯盯地瞧着即将临近的丰台大营。
年羹尧统率的三千铁骑,早就在严阵以待了。这三千军马,是年羹尧挑了又挑,选了再选的中军精锐。一个个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全都是训练有素的猛壮勇士。三千军马分作三个方队,站在火辣辣的太阳地里。尽管人人都像在火炉里蒸烤一样,却都纹丝不动地矗立着。校场上,高耸着九十五面龙旗,还有各色的旗帜分列四方。皇上乘坐的銮舆一到,校场门口的一个军校将手中红旗一摆,九门号称“无敌大将军”的红衣大炮一起轰响,震撼得大地籁籁颤抖。张廷玉他们都是文官,虽然也曾看到过军旅操演,却哪见过这大将军的森严军威,一个个被惊得心旌动摇。
礼炮响过后,侍卫穆香阿正步走上前来,单手平胸行了军礼,高呼一声:“请万岁检阅!”雍正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年羹尧,说了声:“年大将军,请你下令吧。”年羹尧不谦不让,冲着下边列队而立的三千军士猛喝一声:“方队操演开始!”这喊声来得突兀,来得让人没有一点防备。雍正被吓得打了一个激凌,差点没倒了下去。可他看看年羹尧那毫无表情的、铁铸一般的样子,又悄悄地坐稳了。
穆香阿“扎”地答应一声,单膝跪地向年羹尧行了个军礼。然后“啪”地一个转身,回到校场中间的大纛旗下,大喝一声:“大将军有令,操演开始,请万岁检阅!”“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三千铁甲军士炸雷似的高呼一声,这场期待已久的操演开始了!雍正皇上和年羹尧一同坐在乘舆里,观看着兵士们的表演,心中却有说不出来的别扭。刚才穆香阿前来请示检阅时的失礼行为,深深地刺疼了他。见皇帝时,他只是一抬手,但见年大将军却要单膝下跪。他这是什么规矩?他眼睛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但,此刻的雍正却没有表示不快,仍是饶有兴致地在看着。看着表演,也看着身边的这位大将军。
下边的三个方队,分别由三名头戴孔雀花翎、身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率领,在认真地作着方队表演。队形在不断的变换,时而成横排,时而又成纵队,忽然又变成了品字形。黄尘滚滚之下,刀光剑影,杀气腾腾。偶有耐不了暑热而晕倒了的军士,马上就被高高地抛出队列之外,由专作收容的人拖下去治疗。突然,穆香阿双手擎着的黑红两色旗子一摆,方队队形立刻大乱。军士们在急速地奔跑着,搅起的浮土灰尘,黄焰冲天,不见了队伍也不见了人。雍正惊异地看了一眼年羹尧,却听他说:“主子别怕。您不知道,这是奴才按照当年诸葛武侯的八阵图演化的新阵法,他们正在变阵哪!主子试想,假如我军突然受围,打乱了原先的建制,那该怎么办呢?就用这个法子重新集结,再创伟绩!”说话间,队伍已在纛旗指挥下团成了一个圆形,并以纛旗为中心迅速地组合着。内圈像太极图上的双鱼,团团滚动;外圈兵士则手执弓箭,护卫着内圈。很快地,以两个太极眼为核心,里圈变成了两个方队,外圈则向内会合,组成了一个新的、更大的方队。左右行进,纵横变幻,竟然变成了“万寿无疆”四个大字!身在队列之外的大臣们,全都看得呆住了。
雍正大声称赞:“好!真不愧是一支所向无敌的铁军!”他拉了一下年羹尧又说,“来,你和朕一同下舆,到毕力塔的中军去。朕要传见今天操演的游击以上将领。”年羹尧先行一步,下了乘舆,回身又搀扶着雍正皇帝下来。两人并肩携手,走向队列。大臣们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当他们穿过那“万寿无疆”的大字时,年羹尧把手一摆,兵士们齐声高呼“万岁!”雍正却早已是通身透汗了。他紧走两步来到毕力塔的中军门前,这才回过头来说:“诸位都是朕之瑰宝,国家干城。此次演兵又很出色,朕生受你们了!”众军士又是一阵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雍正步入议事厅,自然是要居中高坐的。随着皇上进来的年羹尧,却见皇上的身边还放着一把椅子。料想,我是为皇上立了盖世奇功的大将军,我的爵位最高,这个座位我不去坐,更待何人?他不等皇上开口,便老实不客气地上前坐了下来。雍正只是瞟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马齐看见他竟然如此狂傲,悄悄地踢了一下张廷玉。张廷玉也似乎是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只是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紧接着,十名派到年羹尧军中的御前侍卫,二十多位参将、副将顺序走了进来。马刺叮当,佩剑铮铮,在大堂上向雍正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这座大厅里早就为皇上摆上了冰盆。可是雍正向下边一看,进来的军将们却仍是穿着牛皮铠甲,一个个热得大汗淋漓。他笑了笑说:“今年天热得早了些,想不到你们还穿得这样厚重,真是辛苦了。都宽宽衣,解了甲吧。”“谢万岁!”话虽然说了,可是,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敢解甲宽衣。
雍正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自顾自地继续说:“毕力塔,还有冰没有?你拿些来赏给他们。哎?朕不是已经说过了,让你们都卸甲休息的,你们难道没有听明白吗?宽宽衣凉快一下嘛!”众兵将还是不作声地站在那里,一向说一不二的雍正皇上惊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冷遇,他的脸色“唰”地就黑下来了。
雍正皇上今天真是开了眼界。有一句常挂在他嘴边的话:朕的话从来是只说一遍的!可是,他让兵士们解甲休息,竟然连说了两遍都没人听从。他当时就想发火,可还是忍住了,只是向年大将军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第六十四回收兵权皇帝用心机斥佞臣忠良敢直言
年羹尧开言了:“哦,既是万岁有旨,你们可以去掉甲胄,凉快一下了。”大将军一声令下,众军将这才“扎”的答应一声,三下五去二地把甲胄卸掉。一个个只穿单衣,露出了胸前健壮的肌肉,还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雍正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寒的凶光,但稍瞬即逝。他换上一副笑脸说:“同处一室,却冷暖不一。我们穿的是薄纱,还热得出汗。你们哪,穿的是厚重的牛皮销甲,还要在户外表演。现在脱去这身衣服,是不是好了一点啊?”这些在边关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大兵们,早就听人说过,皇上的性子最是阴狠毒辣。可今天真的听到皇上说出来的话,却又觉得传言不实。皇上说的既温存诙谐,又可亲可近,让人一听就打心眼里觉得舒服。只听皇上又问:“毕力塔,今天操演你全部见了,有什么观感吗?你的兵若和他们相比,能赶得上吗?”毕力塔看着年羹尧那神气活现的样子,早就在心里骂娘了。可是,如今是皇上在问话,他只能顺着“圣意”回答:“回皇上,奴才今天开了眼,这兵确实带的不错。奴才是托了祖荫,从十六岁就跟着先帝爷西征的。但奴才却是第一次见到这阵法,真得好好地向年大将军学学。”雍正也不胜感慨地说:“是啊,是啊,朕心里实在是欢喜不尽。说起来,年羹尧是朕藩邸的老人,与朕还沾着亲。他这样努力,这样会打仗,带出的兵士又是这样的勇猛无敌,很为朕露了脸、争了光。朕前时有旨,说年羹尧是朕的恩人。这不但是为他能报效朕躬,更因为他替朕、替先帝爷洗雪了过去的兵败之耻!朕与圣祖皇帝一体一心,能不能打好这一仗,是朕的第一大心事。只因祖训非刘不得称王,所以才只封了他一个公爵,但朕待他如同自己的子侄。朕也知道,前方打了胜仗,不是一人之功。今天在座的各位军将,都是一刀一枪地拼杀出来的勇士。没有你们在前方拼杀,天下臣民怎能共享这尧天舜地之福?因此,众位将军功在社稷,如日月之昭昭永不可泯!廷玉——”“臣在!”“今日会演的将佐、弁员着各加一级。此外,年羹尧保奏的所有立功人员,转吏部考功司记档,票拟照准。”“扎!”“传旨:发内帑银三万两,赏给今日会操军士。”“扎!”“传旨:着刘墨林草拟征西大将军功德碑,勒石于西宁,永作记念!”“扎!”允禩听到这里,猛然一惊:不好,刘墨林还在自己府里跪着晒太阳呢,这可怎么办?
张廷玉已经在答话了:“万岁,圣旨勒碑,差谁去西宁办理?”雍正略一思索便说:“还是让刘墨林去吧。给他个钦差身份,实授征西大将军参议道也就是了。”“扎!”允禩越听就越坐不住,心想,这事瞒得一时,瞒不了长远,便上前来说道:“皇上,刘墨林虽有才华,但素来行为不检……”于是,他便将早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瞒住了让他在自己府里晒太阳这一条。“因此,我请他暂留在我书房,等候我下朝以后再去教训他。那苏舜卿不过是个歌妓,是个贱民。她的死,其实是刘墨林和徐骏争风吃醋引起的。为这么一点小事,刘墨林竟在臣的府门前放肆地侮辱朝廷命官,用他来为年大将军撰写功德碑,似乎不大合适。”允禩自以为说得头头是道,可他恰恰忘记了,雍正是最忌讳别人提到“贱民”这个词的。去年,雍正皇帝亲下诏谕,要解放贱民。当时,连马齐这样的元老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办这件并不紧要的事情。可是,今天在座的年羹尧因为是皇上藩邸的旧人,心里却非常清楚。他早就知道雍正当年的这段风流韵事,甚至连小福、小禄这两个女孩子的名字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