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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至诚宪皇帝”,庙号世宗,葬于泰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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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路漫漫风雪山神庙 夜沉沉凄凉赤子心

大清康熙六十一年的隆冬,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降落。这雪,给山河大地披上一层银装,又好像在为刚刚去世的老皇上康熙戴孝致哀。山峦起伏之间,风搅雪,雪裹风,掀起阵阵狂飚。这骤然而来的暴风雪,也仿佛在预示着新建立的雍正王朝那不平静的朝局。

这场大雪来得奇怪,它一下就下了整整一个冬天。东起奉天,北至热河,由山东河南又到山西甘陕各地,处处冷得出奇,雪也下得特别。它时而是零零散散飘着的细碎的雪花,时而又是滚滚团团漫天洒落的大片鹅毛。或星星点点,或铺天盖地,白皑皑,亮晶晶,迷迷茫茫,一片混沌。山峦,河流,道路,村舍,都变成了浑然一体的雪原,到处都是银白­色­的世界。偶而也会看到天光放亮,可那太阳只有惨淡苍白的一丝温柔,却没了平日的亮丽暖和。以致山村里的老百姓,一个个都钻到屋子里,猫在炕头上,谁也不肯轻易出门。

可是,就在这天寒地冻,风雪弥漫的时刻,却有一支马队,沿着冰封的山路,艰难地来到了我们面前。

这一小队骑兵来得特别,他们身上的服­色­也很不一致。在队伍的中间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是一位年轻的将领。他大约有三十来岁,穿着玫瑰紫挂面儿的玄狐巴吐鲁背心,外套猞猁猴的皮斗篷。略微有些瘦削的瓜子脸上,双眉紧皱,小胡子下两片嘴­唇­带着似笑非笑的冷竣,也透着几分高傲和轻蔑。护卫在他前面的有十个人,十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们都穿着四品武官的征袍,戴着白­色­透明的玻璃顶子。在八蟒五爪的雪雁补服外面,还披着白狐风毛的羔皮大氅。他们那虎背熊腰的身板和神气活现的架势,令人一看就知,他们是王府的护卫。走在那位将领身边的,是两个文官打扮的人。大概官职也不算太高,文绉绉,酸溜溜的,看样子像是从内务府来的笔帖式。他们的马后还跟着一大群兵丁,约摸有二十来个人的样子。这一行人现在正来到山西省娘子关外,在一座风雪弥漫的山神庙前停住了马。打头的护卫四外了望一下,简直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沟壑。他连忙招呼队伍停了下来,自己跑到前边去打探路径。马上坐着的那位青年将领也不说话,用手按了按腰间冰冷的剑柄,仰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探路的人回来了。他在那位将军面前翻身下马,就地打了一个千说:“十四爷,咱们走到绝路上来了,这前面五六十里大概也难找到宿头。奴才见这里有个破败的山神庙,香火早就断了,连个人影都没有。请爷示下,今晚是不是就在这里宿营?”那位将军没有回答侍卫的问话,却转过头来,对那两个笔帖式说:“喂,钱蕴斗,蔡怀玺,你们二位是来押解我的,你们快发话呀。是走,是停,我悉听二位的吩咐。”钱蕴斗和蔡怀玺两人一听这话,连忙翻身下马,在那位十四爷的马前打千跪下。叫钱蕴斗的赔着笑脸说:“哟,十四爷,您老这话奴才们可担当不起。就是折尽了奴才们的草料,奴才们也不敢听到爷这样说话。爷要说走呢,咱们这就紧紧地跟在后边;爷要是说不走了,奴才们立马儿给爷收拾住的地儿,全凭爷的吩咐办。再说了,皇上的圣谕只是要奴才们好好地服侍爷,让爷能平安顺溜地回北京去奔先帝的丧,也并没有限着日子不是。爷怎么说,就怎么好,奴才们谨遵爷的旨令。”十四爷眉头一挑冷笑着说:“是吗?我说话还有这么大的分量?”钱蕴斗和蔡怀玺偷眼瞟了一下十四爷,立刻被他那寒光闪闪、像利剑一样的眼神镇住,吓得他俩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这位十四爷的脾气是有点儿怪,怪得谁见谁怕。因为他身份贵重,地位尊崇,不是常人能与之相比的。他就是刚刚去世的康熙皇上的第十四个儿子,统率十万大军镇守西疆、康熙亲口御封为“大将军王”的胤禵.这位大将军王胤禵,可以说是威名显赫,声震天下。他生在天家,龙子龙孙,和当今皇上雍正,也就是胤祯,本是一母所生的两个皇子。当了皇上的胤祯,是老四,现在我们看到的是老十四。想当年,康熙老皇上还在世的时候,这兄弟西人就是势均力敌的老对头。他们为争夺皇储地位,也为了以后能当上皇帝,早就斗得不可开交了。可是,就在最紧要的时候,西蒙古发生叛乱。胤禵被派到了前线,胤祯则成了负责前线供应的“大总管”。身在前线的老十四是统兵的大将军,他自然是“主”;老四管着后方供应,就是“次”。可是后来康熙老皇上晏驾,胤祯继承了皇位,成了主宰天下生灵的雍正皇帝。老十四胤禵,没有夺得皇位,便只好屈居臣子,原来的兄弟,如今变成了君臣;他们的地位,也从此就有了天渊之别。当皇帝的哥哥不管说句什么,做臣子的弟弟都得乖乖地服从。胤祯一道诏书颁下去,胤禵就得马上回来奔丧;那诏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让他只带十名护卫,火速回京。他就是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多带一个人;这诏书还不是直接交给胤禵的,而是通过手握重兵的年羹尧向他宣布的。因为当哥哥的雍正皇帝怕弟弟不从,早就在胤禵的军营四周布好军队了。只要胤禵稍稍有一点异动迹象,马上就要遭到灭顶之灾。

对他的这位四哥雍正,胤禵是太了解了。他们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谁心里没有一本账啊。四阿哥胤祯,一向是个刚愎自用、猜忌心又特别强的人。不管你是谁,只要犯到了他的手上,他不把你整得七死八活是绝不放过的。眼下四哥当上了皇帝,自己却成了臣子,胤禵心里就是再不服气,碰上了这改朝换代的节骨眼上,又能怎么着呢?所以,他在从西边回来的这一路上,就只好拿这些侍卫们撒气。其中碰钉子最多,挨训挨得最多的,就是钱蕴斗和蔡怀玺两个人。他们俩是奉了“圣命”的人,不找他们的碴儿又去找谁呢?

钱蕴斗和蔡怀玺两个人都是小不拉几的官,在胤禵面前他们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来时,皇上给他们下了圣旨,说是要他们“平安”地“护送”十四爷早日进京。什么是“平安”?怎么做才叫“护送”?不就是要他们“看”好十四爷,不能让他在路上出事,不能让他和别人串通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谁都知道这哥俩虽是一母同胞,心里想的却并不一样。他们之间的隔阂,也早已是人所共知的了。可谁敢不要脑袋,把这事给挑明了呢?皇上那“护送”的意思其实是“押解”,但这话圣旨上既然没写,谁也不敢照这个路子去胡想、胡猜。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十四王爷回到京城里是个什么局面呢?兴许人家哥俩一见面就会拼刀子;也兴许人家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会忘记前嫌,重归于好。这全是皇上和十四爷的事,别人是管不着的。钱蕴斗和蔡怀玺更是不能管,也不敢管。所以,不论路上出了什么事,他们是不说不行,说得多了也不行;不巴结不行,巴结得太紧了也不行;光说好听的不行,说了十四爷不受用的话更不行。总之,他十四王爷胤禵要想找你的错,你想跑也跑不了。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想撒气就任十四爷撒好了。

十四爷见他们都蔫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身边跟着的侍卫,紧跑两步在他的坐骑前跪下。十四爷踩着他的脊背下了马、活动了一下有点发麻的腿脚,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对着钱、蔡二人又说上了:“不是我要发作你们,有些话我不能不说。我知道你们是奉着圣命来的,我就是再不懂事,也得对二位礼敬有加,这才是我的本份。这一路上是走是停,都要你们说了算,而且咱们还必须住在驿站里。因为这是皇上定下的规矩,你们得听,我也一样得听。今儿个天晚了,你们说要在这里住,我也就只好依着。这是你们自己说好了的,我才不希罕你们来装好人、送人情哪。这个鬼地方,前不巴村后不招店的,你们就不怕我在这里造反,或者是跑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不怕,我又是怕的什么?”在十四爷发作他们俩的时候,钱蕴斗和蔡怀玺一个劲地赔着笑脸,一声也不敢吭。直到十四爷说完了,钱蕴斗才小心翼翼地说:“十四爷,您老圣明,奴才们也是奉差办事,身不由己啊。奴才们只不过是小小的笔帖式,奴才们的上边,还有司、府、都太监、领侍卫内大臣……离皇上还隔着十八层天儿呢。上边说的话,我们敢不听吗?好歹您老体恤着点奴才,咱们平平安安地去到北京。等给先皇老佛爷尽了孝,奴才们的差事也就算办完了。往后,奴才们还要侍候爷,帮爷的光呢。”十四爷听他说得可怜,自己一肚子的气也发作完了,这才跟着那群侍卫们走进了山神庙。

这个山神庙座落在娘子关外一座山头上,居高临下,俯瞰万山。庙里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跑光了,只留下个空空的庙院。不过,房子倒没有怎么破坏,大殿的梁柱和回廊上的油漆还发着亮光,只是殿里的陈设却早被洗劫一空。这一大帮人刚要走进大殿,“呼”地一下,惊飞起躲在房顶和梁柱上的野鸟。蔡怀玺手疾眼快,一抄手就抓住了两只。他上前来笑着对十四爷说:“爷,您看,托您老的福,还真是没有白在这里住。待会儿,奴才把它烤熟了,给爷下酒。”十四爷没有理他,却向外边的人吩咐一声:“快,把院子里的雪给我收拾­干­净了,廊沿下的栏杆拆下来烤火。钱蕴斗和蔡怀玺和我住大殿,我的侍卫们住西配殿,善扑营的人住在东配殿。”外边的人“扎”地答应一声,各自分头­干­了起来。突然,东配殿里有人大叫一声:“妈呀!”随着喊声,又从里边跑出来几个人。这些人跑得慌忙,几乎与十四爷撞个满怀。十四爷一声怒喝:“瞎闹腾什么?”“回十四爷,这,这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还是个女的。”胤禵跟着他们来到东配殿,果然看到墙角里蜷缩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不过,她的脸太脏,看不清模样,大约有十四五岁吧。只见她身上穿着一身用蓝线绣着边的青土布布衫,光着两只脚丫,用裹脚布把鞋子贴着前后心捆在一起,大概是因为这样可以暖和一些。她的小脸很难看,冻得乌青发紫还带着点灰­色­,像是在哪儿蹭了一脸的香灰。一群善扑营的兵士围在她的身边,一个个扎撒着手,品评着,议论着。大概是又怕沾了晦气又怕脏了手,谁也不肯上前把她拖出去。胤禵拿眼角瞧着他们,冷冷一笑说:“哼,你们也算是八旗子弟?我带的兵,在西大通和阿拉布坦打仗,一仗下来就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现在,一具女尸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了。真是胆小如鼠,给我禔鞋都不配!——来呀,我的亲兵护卫呢?”“在!”“把她拖到庙外,扔得远远的。”“扎!”一个护卫答应一声,拖着那女子就向外走。可是,刚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十四爷,这女子没死,她胳肢窝里还有点热乎哪!”“什么,什么,有这样的事?”胤禵走上前来,用手把住那女子的脉膊仔细地诊视了一会:“嗯,是还活着。来,你们把她搭到大殿里,放到火边上让她烤烤火,兴许还能救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女子弄到大殿里的火跟前,有人又烫了一碗黄酒,翘开她咬紧的牙关灌了下去。不大一会儿,她的脉膊跳得有力了。再等一会儿,鼻翅一张一合地好像有了气,脸­色­也有点泛红,只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胤禵不再管她,坐在火塘边上默默地想心事。侍卫们早把大殿里打扫­干­净了,火架子上,烤熟了的鹿­肉­发出阵阵的香味。一滴滴的油溅在火上,“滋滋”地响着,冒出悠悠的青烟。钱蕴斗拣了一块烤得焦黄的鹿­肉­,双手捧着送到十四爷面前。他却摇头说:“你们吃去吧,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饿。你听,他们在东配殿里正喝酒哪,你们要是想去就只管去。放心吧,我不会跑也不会寻死上吊!”钱蕴斗勉强笑了笑说:“十四爷,您老别太难过。奴才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先帝爷在位六十一年,圣寿也快七十了。在老百姓的眼里,能活到这么大的高寿,应该说是喜丧。所以依奴才看,您也不必老跟自己过不去,您得保重啊!”胤禵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你说得也对。老钱哪,你们不要怪我十四爷的脾气不好,我这是心里难受啊!先帝爷在康熙五十六年时,封我为大将军王,让我带兵去青海平叛。临行时,先帝爷把我一直送出午门。他老人家拉着我的手说:'朕老了,身子骨也不好。朕知道你不愿出这趟远门,可是,你不去,又有谁能替朕分忧,给朕尽孝呢?'皇阿玛说这话的时候,老泪纵横,不能自己。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我的皇阿玛了……”胤禵说着说着,已是潸然泪下。

第二回 救贫女馈赠金瓜子 惩贪官造就新污吏

蔡怀玺在一旁说:“十四爷,刚才老钱说的有道理。您是金尊玉贵之体,千万不要太过于伤心了。奴才们知道,当今主子给先帝办后事,是十分隆重的。奴才还去遵化先帝的陵寝瞻仰过,那里不但十分壮观,风水也好。当今万岁正是怕十四爷过于悲恸,这才叫奴才们星夜兼程去西大通的。为的就是早一天把爷接回京城,和阿哥们一起把先帝的丧事办得更好。先帝爷在位六十一年,这丧事可不能办得马虎了。您老一回京,就不能歇着了,所以更要节哀才是。”胤禵又是一声长叹:“唉,四哥刚毅果断,他当皇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只不过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们二位。你们要是想着自己是正黄旗下的奴才,就给我说实话;你们要是想着这是办的皇差,是奉了圣旨来押解我这倒了霉的王爷进京的,那就算我没说。不但今天不说,而且从今以后,你们就把我当成哑巴算了。”钱蕴斗和蔡怀玺一听这话,傻了!十四爷他,他要说什么呢?

钱蕴斗和蔡怀玺他们正陪着十四爷说话,听着这位大将军王越说越不可捉摸,他俩心里吃惊了。钱蕴斗的心思灵便一些,连忙说:“十四爷,您老这是起了疑心了吧?一定是看着我们俩有什么心思瞒着您。其实皇上对您老真没有一点见外的意思,要不怎么能只派了二十个人来护送王爷呢?爷今天有什么话您只管问,凡是奴才们知道的,断不敢有丝毫欺瞒不说的道理。”胤禵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钱蕴斗啊钱蕴斗,你是给我装傻呀还是真的不明白?你说皇上没和我见外,那我问你:为什么皇上在向我传旨前,先给陕西总督年羹尧下旨,命令甘陕两省戒严?他为什么又命令四川巡抚蔡珽带着两万人马赶到老河口去集结待命?他不是在防备我又是怕的什么?”钱蕴斗忙说:“十四爷,这您可是误会了。先帝爷驾崩,事出仓促,朝野惊恐,当今万岁才下旨天下兵马一律戒严的。不光是甘陕和四川,直隶也不例外,北京城里九门都封了!”“好,就算你说得有理。我再问你:早先在四哥跟前伺候笔墨的那个小兔崽于李卫,现在当了陕西布政使。他的差事是专管供应西路大军的军粮,原先是三个月就送一次粮的,可是,为什么却改成按日供给?”“这,这,这奴才可说不上了……”在一旁的蔡怀玺忙说:“十四爷您甭多想。您瞧这大雪,粮食一时供应不上,也是常有的事嘛……”“住口!蔡怀玺,到现在你还敢跟爷来这一手?告诉你,爷不是好欺哄的!爷是圣祖大行皇帝亲口御封的大将军王,是奉旨奔丧的天璜贵胄。可是你瞧,我却只能带十名侍卫,连一个小小知府的仪仗都不如。这里边的文章,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们只知有这么二十来个人跟在我的身边,可是,我敢说,就在我的后边三十里,至少有三千绿营兵在踩着我的脚印走。在我们的前边,也有更多的兵丁在等着我的消息呢!他们正在一站一站地向皇上传递着我的行踪,报告着我的动静。别看今晚咱们在这里住下了,可前边驿站上的人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你们俩等着瞧吧,到不了明天早晨,他们非得来'迎接'我不可。因为他们怕万一我这儿出了事,就有人要砍了他们的脑袋!”十四爷越说越激动,他突然站起身来奔到窗前,手扒窗棂用力地摇晃着,炯炯的目光好像要穿透外面那沉沉的黑夜。他的脸上早已满是泪痕,他不住地在心里喊着,叫着,也在心里骂着:八哥,九哥,十哥,你们在京城都­干­了些什么,难道你们竟是一群酒囊饭袋吗?你们当中不管是谁抢了这皇位,也比让四哥夺走强啊。难道你们不知道,他一旦掌了乾坤,就会对兄弟们下毒手吗?那个该死的鄂伦岱,我派你回京­干­什么去了?我是让你给我打探消息的,可你怎么连一点信息都不给我透,硬是让我遭到今天这样的下场呢?

面对处在暴怒中的胤禵,钱蕴斗和蔡怀玺二人哪敢开口说话呀。他们对望了一眼,又赶紧低下了头。钱蕴斗把火拨得更旺一些,目不转睛地看着陷入沉思中的这位王爷。胤禵的心仿佛又回到了他出征前的那一夜,他去向病中的八哥告辞的时候……

那天,八哥胤祯头上缠着黑帕,气喘嘘嘘地出来见他。记得当时八哥说:“十四弟,我的好兄弟,你就要远行了,我真不忍和你分手啊。千不该万不该,我们兄弟不该生在皇家!我本来是想一生只做好事,当个贤王,可是我……唉,种的是花,收的却是刺,连皇阿玛也不待见我了……北京不是个好地方,它是虎狼|­茓­、是非窝!几个兄弟都在眼睁地等着黄袍加身,我们的难处苦处有谁知道啊!如今我已病成了这个模样,你这一走恐怕就是我们的永别了……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在这内忧外患交相袭来的时候,越是离得远,倒越是平安无事。我把我的­奶­公派给你,有他在你的身边侍候着,就和我在你跟前一样。你只管放心地去吧,一旦朝局有变,我在京城里替你维持着,你带着十万八旗子弟兵临城下。只要咱们兄弟联手,这皇帝的龙椅,你不来坐又有谁敢坐它?”胤禵几乎是被他说动了,他哽咽着回答说:“八哥你说的都对,唯独当皇帝这一条,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我是员武将,也只会带兵,既没有你那样的度量,也没有你那样的人望,据小弟看,皇上对你还是抱着很大期望的。别看皇阿玛当众训斥了你,可是,马上又封你为亲王。他老人家这是在磨炼你呀,你懂吗?要我说,你就放宽心养病吧。我只求你一件事,就是万一京城有了什么大事,你一定要给我透个信去……”当时,八哥信誉旦旦。他说,你只管放心走吧,京城里只要有我在,咱们就绝对吃不了亏。别看这哥俩面对面的时候说得很好,可是,他们的心里却都有自己的章程,也各自都在打着如意算盘。胤禵不傻,他能不知道八哥的目的吗?他把­奶­公和那个鄂伦岱送上前线去,不就是为了监视胤禵吗?所以,胤禵一到西大通、就先收买了鄂伦岱,还把这小子又派回京城去打听动静。八哥的­奶­公收买不动,就行军法杀了他。哼,你们也想来抢皇位,放着我的十万兵马,你们谁也别想得逞!可是,想不到他还是晚了一步,连八哥也晚了一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本来没有什么希望的四哥,却顺顺利利地粉墨登场,当上了这九五至尊。自己不但不能率领十万大军入关,反倒被二十名兵丁半是护送半是押解地送往京师……

一丝莫名其妙的疑虑、惆怅、愤怒轰浦怖一起袭上心头,他“咔”地一声,把窗棂拉断。刚要发火,可是窗格上落下了一片灰尘,使得他猛然一下又清醒了过来。不能啊,如今大势已定,我再要盲动,岂不是飞蛾投火,自取灭亡。他十分清楚,只要自已稍有不慎,就连眼前这些兵丁,也不会轻易地放他过关的!他走到火塘跟前,顺手把那窗棂扔进了火里,又颓然坐下了。

就在这时,那个被他们救活的女孩子醒过来了。只听她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叫着:“水……水……”十四爷刚要起身,钱蕴斗连忙上来说:“爷,您老先歇着,这事交给奴才好了。”说着便走近那个女子,替她把了脉,高兴地说:“十四爷,托您的福,这孩子的脉很平稳。她这是在说胡话呢,哪里是渴呀。来,老蔡,你给她盛上一碗热­肉­羹来。”蔡怀玺听了这话很是兴奋:“好好好,老钱哪,你要是能把这小妞救过来,不光是十四爷高兴,也是咱们积了­阴­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碗滚烫的­肉­羹给她灌了下去。

不一会,就见那姑娘果然睁开了眼睛。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们,声音微弱地问:“我,我这是在­阴­曹地府里吗?”钱蕴斗告诉她说:“姑娘你瞧,这里不还是那个破山神庙吗?告诉你吧,你被冻死了,饿死了,可是又被我们爷给救活了。你交上好运了,知道吗?”那姑娘忽闪着两只大眼,想了又想。突然,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爬起身来就要给身边的人磕头。可是,她毕竟是太虚弱了,刚一抬头,就又倒了下去。她一个劲地喘息着,口齿不清地说:“众位爷,你们都是好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我胤枢来到她的身边问:”你叫什么名字,有家吗?为什么会倒毙在这里?“那女子看出来了,这个问她话的人有些与众不同。她恭恭敬敬地回答说:”这位爷,小女子是山西代县乔家寨的人。我姓乔,叫引娣,家里还有爹妈和一个小弟弟。去年我们那里遭了旱灾,颗粒不收。全家都在饿肚子,更交不上县里派的官租轰莆税银子。上边来人催的紧,爹没办法,只好把我卖给一个苏州人。原来说的是到那里学刺绣,学好了孝敬皇上的。谁知道他却是个人贩子,要把我们这群女孩子卖到妓院去。我瞅着机会偷跑了出来,一路要饭来到这里,不巧碰上了这场大雪。原来我想在庙里躲躲的,哪知一坐下就没能站起来……“胤禵听了这话,冷冷一笑说:”嗬,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挺会说假话!你左一套右一套的,哄得人直想掉眼泪。不过你说得不对,也瞒不过爷的眼睛。不错,去年山西是遭了灾。可是康熙万岁爷已经下诏,不但兔去了山甘两省的钱粮,还派了钦差大臣会同山西巡抚诺敏赈济灾民。怎么还会有官府派人催慷_氖拢*怎么会有你说的那些人贩子?你老实说吧,你是谁家的逃奴,为什么跑了出来?我一向是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的。你只要说出实话来,我自会给你作主的。“引娣流着泪说:”爷,我说的全是真话呀!您老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民女也不知道这事的内情,好像听村里人说,您老说的那位诺大人欠了谁的银子……对对,是欠了国库的银子。他自己还不上,就要百姓替他还。爷说的那个赈灾的事是没有的,不但没人来救灾,原来的课税银子还得加倍收缴。诺大人的钱还不够用呢,怎么还能免了百姓的?赶明儿,爷到下边叫个老乡一问,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了。“胤禵不言声了。引娣说的他当然知道,而且他还知道这正是当年的雍亲王、如今的雍正皇帝、自己的四哥造的孽。康熙四十六年,四哥掌管户部。他为了清理官员们积欠的国库银两,把这些官们一个个倍_妹涣嘶盥罚投井上吊的都有。可当时只有这*诺敏,不知他有什么不同一般的办法,不但还清了积欠,还得了彩头。为此,四哥着实的夸奖他了一番,说他堪称模范。哦,原来他用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办法。自己欠了钱,却逼着老百姓替他还。好好好,要不是我今天亲耳听到,还真不敢小看这位诺大人哪。这就是当今雍正皇帝的德政,这就是你那过人的­精­明!他回过头来问:”哎,我说二位,你们谁知道这个诺敏的底细?我好像记得他是雍王府的人,是吗?“钱蕴斗知道,但他不敢说。蔡怀玺比较老实,他说:”十四爷,这个诺敏不是当今万岁龙潜时的门下,他是镶白旗的。是,是……是年大人的换帖兄弟……“十四爷一听,又和年羹尧连上了,气得他骂了一声:一丘之貉!回过头来,他又对引娣说:”你这小丫头大难不死,也许会有后福的。爷问你,你是愿意到北京去侍侯爷,还是愿意回家去呢?“引娣趴在地上磕了个头说:”爷,小女子谢谢爷的好心。可是,我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实在是放不下心去。我,我“好了好了,别再说了。你有这份孝心,真比我那些个兄弟们强。爷随身没带银子,这里有一把金瓜子,你拿去用吧。”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金瓜子来给了引娣。引娣还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哪,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希罕得不行。等她悟过神来,要向这位将爷道谢时,却见他己靠在墙角睡着了。

黎明时分,正在熟睡的胤禵被叫醒了。钱蕴斗报告说,前边井径驿站派人来接十四爷来了。胤禵看了钱蕴斗一眼,那意思是说:怎么样,我的估计没错吧。钱蕴斗低下头,不敢说话了。胤禵看见,就见面前的廊沿下,站着一个浑身是雪的人,连眉毛胡子都结着一片冰碴儿。可见昨夜的雪下得够大的,天也真够冷的。胤禵示意他进来回话,那人连忙磕磕绊绊地走上前来行礼说:“井井井径……驿驿……驿丞,孟孟孟……”胤禵一听,咳,原来是个嗑巴。他笑了:“行了行了,你别为难了,不就是孟驿丞吗?你起来吧。”“奴奴奴,奴才盂……宪佑给……爷请安!”一边说着,又打了一个千。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身份这么高贵的王爷,有点紧张,也有点害怕。可是,越紧张、越害怕就越是说不出话来。胤禵本来想通过他的嘴问一问前边的情形哪,不料却碰上了这么一个活宝。听着他嗑巴了好大半天,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户部员外郎田文镜要去前线劳军,打从这里经过,带来了保定府的宪令。说让他们一听到十四爷的消息,就立刻派暖轿前去迎接,井径这位孟驿丞不敢怠慢,昨晚跑了足足五十里山路,才来到这里。现在暖轿就在外边,请十四爷坐上轿子赶路,免得再受风雪之苦。

听到这个消息,胤禵真是觉得哭不得也笑不得了。过去他曾听人说起过田文镜此人,好像也是从四哥府里禔拔上来的。好嘛,为了紧紧地“看”住我,四哥真是不惜动用所有的力量啊!五十里风雪山路,这位孟驿丞是怎么爬上来的呢?好好好,我这就动身,别让他们再为难了。

胤禵临行前,乔引娣又来到他身边磕头告别。经过这一夜的休息,她好像已经缓过来了。在轿外泪光闪闪地看着十四爷。就在这一瞬间,胤禵突然发现她长得很美。刚刚用雪水洗过的脸上,泛着粉­嫩­的红晕,嘴角下还有两个似隐若现的酒窝。一头乌黑的头发,虽然有些散乱,却黑得像乌鸦翅膀在晨风中抖动。同样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中带着稚气,也带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胤禵忽然想到,自己的王府中虽然使女不少,可是却没有一个能和她相比。如果她愿意,不如把她带回去,就是让她去侍侯福晋也是好的嘛。可又一转念,我如今身在危途,吉凶难料,带上她­干­什么?他正要传令起轿,却听引娣在轿外说:“恩公,乔引娣请您老留个姓名,好让小女子回去以后,给您老立个长生牌位。”

第三回 进京城将军藐皇权 闹灵堂王爷逞威风

胤禵一愣,随即又仰天长笑:“哈哈哈哈……真是个傻丫头!自古以来,哪有长生不老之理?我只要不短命就是天大的造化了。”其实他还想说一句,先帝在位时,天天听着文武百官们喊万岁,现在不是也去了吗?他老人家不是也才当了六十一年的皇帝吗?不过他看看站在轿外的人,这句话没有说出口来。他回头又看了一眼乔引娣,对着侍卫们说了声:“起轿!”乔引娣听见这一声喊,连忙翻身跪倒磕头,眼睁睁地看着十四爷一行人消失在弥漫的风雪里。

冬至前两天,胤禵一行经过艰难跋涉,终于来到了京城。按胤禵的意思,本来想马上进宫去给父皇守灵尽孝的。可是,来接他的宫中侍卫一道旨意传下,命他暂在璐河驿歇马,等侯皇上宣召。胤禵心里不痛快了,好嘛四哥,给我来真格的,摆起皇上的架子来了。想当初我统带兵马出征西行时,还是你亲自到这里给我送行的。可今天我回来奔丧,竟然不让我进城了。好,咱们走着瞧,我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

内务府早就奉了圣旨,当天晚上就派人来到璐河驿,说是要在这里陪伴十四爷。胤禵心里清楚,这哪是什么“陪伴”,分明是来打探动静和监视他的。来的人不少,领头的是内阁大学士尹泰。胤禵知道他是位有名的道学先生,今年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又是当年太子胤禵的老师。他也知道,尹泰早在康熙年间,就受到父皇的特别重用。因此,胤禵不敢对他有一点不敬,便恭恭敬敬地问道:“尹老夫子,依您看,我是应该先去拜见皇上,还是先去给先帝爷磕头呢?”尹泰起身行礼说:“十四爷,请恕老臣直言。依老臣看,忠孝本为一体,尽忠即是尽孝。十四爷思念先帝,看重孝道,人子之情,可钦可敬,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依老臣看,最好还是先见见皇上,然后再去守灵更合乎道理。何况明日十四爷进宫时,当今万岁一定也在乾清宫。先行君臣之礼再为先皇尽孝,才是应当的。”胤禵一听这话就觉得窝心:“尹老大人,您说的有道理。但孝为忠之本,不孝即是不忠。古往今来,哪个忠臣不是孝子?既然您刚才说,皇阿玛的梓宫就在乾清宫,那我就先去乾清宫尽孝,别的事看情形再说吧。”尹泰听出来了,十四爷并不满意他的回答,说话的口气里也好像是话里有话。可他是个老实人,根本无意搅和到是非中去。便说:“十四爷,有一件事臣应该回禀爷知道,先帝爷的谥号已经定下来了。今后无论是什么场合,也无论是谁,都要敬称'圣祖'.这一点,要请爷特别注意;再就是当今万岁登基后,因为要避圣讳,所以各位阿哥名字中的'胤'字,都改成了'允'字。胤和允读音相近,口头称呼是不容易听清的。如果要写成奏折,请爷注意更正过来。”“好好好,多谢尹老大人禔醒,我多加注意也就是了。”胤禵不想多说,他现在心里最急于知道的,是朝中的动静,是其他几位阿哥的消息。他向下边一看,今天来的人非常杂乱。既有四哥的亲信,也有八哥、三哥他们身边的人,哪党哪派的人都有。这种情形下,很多话都不便说出来。其实,就这么一看之下,胤禵什么全都明白了。既然各派都有人来,那就是说,朝中眼下还不是四哥的一统天下,他就还有机会和四哥说话。至于要说什么,可就是你们这些人管不着的了。

第二天一大早,太监便来传旨说:“着大将军王允禵,即刻到乾清宫圣祖梓宫前见驾。”胤禵一听,什么什么,好大的口气呀!哼,要我在圣祖梓宫前见驾。好吧,我是要到圣祖灵前的,但会不会去“见驾”,那可由不得你了。听完太监的宣召,他既不跪拜磕头,也不口称领旨谢恩,而是转回身去跃上马背,打马就走。闹得从尹泰到下边的人一个个神情尴尬,说不敢说,拉不敢拉,劝又不敢劝,只好紧紧地跟着他往城里跑。胤禵看着他们的狼狈相直觉得好笑。他在心里说:你们等着瞧吧,爷还有好戏在后边呢!

刚到紫禁城门口,就见老侍卫德楞泰在宫门前正等着他。他知道这位德楞泰是先皇身边最得力的人之一,便连忙走上前去,想和他打招呼。可德楞泰把脸一沉说:“有旨意。”按规矩,德楞泰一说这话,十四爷就要立刻跪下,口称:“臣允禵接旨。”或者说:“臣允禵恭聆圣谕”才对。可允禵好像没听见硕_模仰着头*沉着脸,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根本不吃这一套!德楞泰见他丝毫没有接旨的意思,也不敢勉强,口宣圣旨说:“着允禵到乾清宫西暖阁见驾,钦此。”说完了也不管允禵愿意不愿意,谢恩不谢恩,自己先按规矩上前来打了一个千说:“奴才德楞泰给十四爷请安。”允禵黑着脸说:“早上不是已经传过一次旨意了吗?怎么说变就变,这么多事儿呢?”德愣泰忙说:“万岁爷的意思,是先请十四爷见一见面,然后再一同去大行皇帝灵前行礼。”允到“哼!”的一声,抬腿就走。他在心里说,让我先见你,没门!我偏不听你这一套,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德楞泰和尹泰两个人都知道,这位十四爷脾气大。平常日子里还谁都不敢惹哪,现在他心里正有气,你要是上前劝阻他,还不得找着挨骂呀。可是,他们一看,允禵走着的却不是平常人可以走的路。他走的是从午门进去,迈过金水桥,直通乾清宫的中路,这条路在平日是没人敢走的,除非是有了大事,或者是皇上亲自批准,不然的话,就要以失礼而受到惩处。可是,允禵却不管这一套规矩。人们看着他进去以后,便直奔太和殿,然后,穿过中和殿,在保和殿后下了台阶,又闯过乾清门,沿着秘道,看也不看一眼两列钉子硕_氖涛烂牵一直地向前走T诼∽诿磐庾门等候的上书房*臣隆科多,一见这阵势可吓坏了。他连忙飞也硕_呐芰斯来,*里还喊着:“奴才给十四爷请安。”可十四爷现在连皇上还看不到眼里呢,哪还顾得上他这个舅舅?他眼下心里想着的,就是要给这位刚刚登基的皇上来一个下马威!两旁的侍卫们都看得呆了,谁也不清楚十四爷今天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这样大胆,又为什么这样不顾礼法呢?可是,他们却谁也不敢上前去拦阻。

到了,到了,乾清宫就在面前了,看得见为老皇上致哀的灵幡在迎风飘舞了。允禵只觉得心里一阵悲痛,一阵昏眩。眼前的天地、宫殿,好像都在飞快地旋转,飞快地涌动。他加快了脚步,向着有人的地方奔去,向着有声音的地方奔去。

乾清宫大殿上的“正大光明”牌匾,好像在放着灼目的光亮。牌匾下边,满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风,白­色­的几案,白­色­的孝服。冷风吹过,一片呜咽之声响在耳边。他在心中高喊一声:“皇阿玛,您的儿子回来了!”就发了狂硕_南蚯氨*去。

恍恍惚惚中,突然有两个人、两双大手紧紧地从两边架住了他,还有个清晰而又十分熟悉的声音说:“十四弟,你这是怎么了?你要挺住啊!”他失神地向两边看了一下,原来站在他左边的是八哥允禩,而在右边架住他的却是十三哥允祥!他停住了脚步,向上边望了一眼。只觉得浑身颤抖,心潮涌动。他大叫一声,便扑倒在地,匍匐着,哭喊着,爬到康熙的灵柩前:“皇阿玛呀,您醒醒,醒醒啊!您的不孝儿子……老十四回来看您来了。儿子临走前,您不是亲口对我说,您一定要再见到我的吗?可是,儿子回来了,您却躺在这里边。儿子再也不能见到您,听您说话了。我的好阿玛,儿子思念您、心疼您,您知道吗……”允禵这番哭是发自内心的。他哭得也真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他为死去的老皇上康熙在哭,也为他自己的命运在哭。他的哭声感染了大殿里跪着的所有的人,这里面既有他的兄弟们,也包括了他的母亲德妃乌雅氏和其他的嫔妃们。她们都是当年受康熙老皇上临辛过的嫔妃和贵妃、答应、常在等等宫中的女人们。她们虽然早已哭­干­了眼泪,可是,此时此刻却又不能不哭,而且,也是在为自己的命运而哭。因为老皇上晏驾之后,除了德妃能够母以子贵当上皇太后之外,其他的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前途,现在还是未知数。不过,她们也许是哭得太久了、太多了,已经挤不出眼泪来了。所以,现在与其说她们是在哭,不如说是在­干­嚎更准确。但不管人们是真哭还是假哭,从外表上还是看不出破绽来的。

老八允禩现在心里很得意,他早就在盼望着这一天了。说真格的,他们兄弟之中,除了允禵还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个胆量敢和当今皇帝作对,敢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硬是不先去叩见皇上而跑来哭灵。马上就要有好戏看了,雍正将怎么对待他这个桀骜不驯的弟弟,他怎样平息允禵带来的这场风波,将关乎到他能不能压服众兄弟,关乎到他能不能稳稳地执掌朝局。老八现在多么想再给老十四添上一把火呀,可是,他却没有表态,而是把球踢给了老十三:“十三弟,老十四这一闹不是乱了万岁的章法吗,你看,这事可怎么办好呢?”其实,老十三现在心里也很清楚,老十四的这个哭确实是真的,哪有老子死了儿子不哭的道理?可他的哭也有另一番目的,他是在演戏,而且这场戏还是演给大家看的。他这是一箭双雕,既对准了当今皇上,又是在试探老八。他要看看当了皇上的雍正,会怎么对待他这个敢于不听话的兄弟,从而试试雍正皇帝有没有执掌天下的能耐;他还想看看那位口口声声说要帮助自己夺取皇位的八哥,在这个关系重大的时刻,究竟会采取什么态度。允禵大概也想知道,假如他把事情闹得更大些,八哥会不会出来说句公道话。

可是,如今的老十三也不是当年只知鲁莽行事的人,大家已经斗了这么多年,谁还不明白这里边的学问呢?他早句拼出今天老十四是来者不善,也估级_剿是非要闹出点事情不可的P*想,你老八想看笑话,我偏不让你看,你想躲清静,我偏要把你拉进这是非之中。他长叹一声,用含义不清的话说:“唉,也真是难为了他,没赶上给父皇送终。这样吧八哥,你在这里先劝劝他。兄弟我知道,你说话他是肯听的。你们在这儿先说着,我去给皇上通个信去。皇上昨晚披阅奏章,几乎是一夜没睡。他太劳苦了,我们都得心疼着点儿,你说是不是八哥?”老人冷不防十三弟给他来了这一手,还没来及说话呢,老十三已经走了。他回头一看,十四弟还正哭得有劲。他一边哭着,一边还闹着要太监们把棺木打开。说要再看看皇阿玛,说他一眼没见皇阿玛,老人家就去了,说什么他也不信。大殿里的侍卫、太监,宫女们哪见过这阵势呀,谁也不敢有什么表示。老八一看,十四弟闹得正是时候,也正是地方。便上前一步来到各位皇太妃们面前说,“列位皇太妃,你们都是长辈,该出来说句话,不能由着老十四这样闹下去。一来这样与体统不合,二来再闹也会伤了他的身子。求你们出来帮我维持一下,成全了老十四的这点孝心。”老八没有说要怎么个“维持”法,是拉,是拦,是劝还是跟着老十四一块哭呢?可是老八说的理由却谁都没法反对。特别是他禔到了皇太妃这个名号,更是让德妃心里难受。她也是皇太妃,眼下正在哭闹的是她的儿子,可是当着皇上的同样也是她的儿子呀!她知道母以子贵,她马上就将成为皇太后。她不出来说话,又让谁来说,谁又敢出来说话呢?她也十分清楚,允禵今天是冲着他四哥来的。他是因为心里不服气,才故意这样闹的。她还知道,这个允禵和他哥哥一样,也是个宁死不肯回头的倔脾气。她是做母亲的,她必须让这两个斗红了眼的同胞兄弟重归于好,让他们之间的误会不致被人利用,这才算是尽了当母亲的责任。德妃怀着不安的心情走到允禵身边,用手抚摸着他的发辫说:“好儿子,你不要再哭了。你刚从外边回来,这样哭法会伤了身子的。”允禵在刚进殿时,就已经瞧见自己的母妃了。他也看见,母妃正和别的皇太妃一样地跪着,而且并没有跪在最前边。这就是说,母妃现在还没被晋封为皇太后。既然母妃还不是皇太后,那么我句粕以不承认胤祯这个皇帝。好,这就是个空子,是个可以把天翻过来的空子。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妃,突然大声说:“不,你没有权力管我,你穿的是皇太妃的服­色­,你不是皇太后,你管不了我这个大将军王……”他还要再说下去,可是德妃乌雅氏已经勃然变­色­,只听她大喝一声:“胡说!来人,给我把他架到一边去!”殿下侍卫们“扎”地答应一声,就要上来架人。可是,允禵岂肯服软。他已经看见雍正皇帝在太监头子李德全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便索­性­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怒目注视着走上前来的侍卫们。侍卫们全都被他镇住了,他们知道十四爷就是马上动手杀人,你也没地方喊冤去,所以一个个吓得两腿战抖却不敢向前。德妃看见侍卫们胆怯的神­色­,更是怒不可遏,她断喝一声:“鄂伦岱,架起他来,要他先给皇上行礼!”德妃错了,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让鄂伦岱来拉允禵.这鄂伦岱本是个八旗子弟,又是八王爷允禩的表哥。原来还曾当过老皇上康熙的侍卫,因为在避暑山庄里闹事,被康熙发到外边去当了个下级军官。允禵出征时,老八为了在他身边安钉子,便把鄂伦岱派到允禵跟前当了个贴身侍从。但老八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想到鄂伦岱刚到军中不久,就被允禵收买了,反把他派回京城来打探、肖,急。咽;知这个鄂伦岱却是个见风就倒旗的人,回京后一看形势对阿哥党不利,马上就又投靠了四王爷。四王爷当了皇上,他便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皇宫侍卫。像鄂伦岱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允禵能把他看在眼里吗?他恨他恨得牙都发痒了。德妃哪知道鄂伦岱的底细呀,她不过是看他个头大,有力气,才要他来拉允禵的。谁能想到,却正好把这小子送上门来。允禵一见他走了过来,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只见他抡开胳膊,“啪”地一个巴掌打在鄂伦岱的脸上,直打得他倒退了几步才站稳了身子:“混蛋,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来管爷的事?告诉你,爷是天璜贵胄,金枝玉叶,而你却是个猪狗不如的下贱胚子。你给爷滚到一边去,要不然爷就宰了你!”他回头看看已经来到身旁的皇帝,没有一丝的胆怯,更没有向皇上行礼的打算,却气哼哼地说,“四哥,你都看见了吧。那就好,你来替我管管这个没上没下的奴才。”

第四回 立太后皇上邀人心 诉心曲十弟戏君王

雍正其实早就来了,他远远地就听见了这里的吵闹声,也从老十三那里知道了今天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十四弟的这次闹事,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了。从昨夜到今天,他就一直想着应该和十四弟先见见面,好好说说话,交交心。让十四弟能接受现实,冷静地处理好他们之间的恩怨旧账。可是,十四弟不买他的账,还是闹起来了。雍正知道,他这是诚心要把事情闹大,而只要乱子闹起来,老八他们就会蜂拥而上和他联手。到那时,刚刚建立的雍正新朝,就会面临不可收拾的局面。而这种局面、是雍正不愿想,更不愿看到的。刚才,十四弟的话,实际上已是在向他禔出挑战了。他能不能使自己尽快地镇静下来,迎接这场战斗呢?

由允禵挑起的这个争端,摆在新登基的雍正面前。他既不能回避,也无从推诿。他必须迅速地制服十四弟这匹野马,给他套上笼头。

他想起老皇上康熙生前曾对他说过的话:处变不惊。是的,只有处变不惊,才能威慑敌胆,也才能扭转当前这种极其被动的处境。不能硬来,硬来只会更加激怒允禵.所以,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动火,只是轻轻地说:“鄂伦岱,你先出去,不要在这里惹十四爷生气了。你十四爷千里奔丧,又乍逢大变,他这是悲伤过度所致。”看着鄂伦岱听话地退了出去,雍正又来到允禵身边,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说:“十四弟,我的好兄弟,你和鄂伦岱这佯的人生的什么气,气坏了不是更让哥哥我心疼吗?你刚回来,我们还没来及说话。你心里有苦,也有气,那你就该当着我这做哥哥的好好说说。要想哭,你就好好地、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皇阿玛刚刚去世,国家有多少事情要依仗你呀。照常理说,你大老远地回来,我该去接你才是。可是,大行皇帝刚刚宾天,许多事都要急着料理出个眉目来,我真的是分不开身哪。十四弟,你要明白,咱们是天家,是皇族,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啊!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把母妃的事情办好。我原想等到父皇一七时,再向天下宣告给母妃正名。现在看来,那确实是太晚了。常言说得好,名不正则言不顺。让母妃和大家跪在一起,不仅是我的不孝,也有失体统。”雍正说着,回身来到殿左,亲手搬了一把龙椅来。几个小太监要抢着去接,却被他喝退了。他把龙椅安放在大殿正中,大行皇帝的灵柩前边,又搀着母妃乌雅氏在龙椅上坐下。自己率先跪倒磕头,“母后,自今日起,你就是皇太后了,请受儿子一拜。”他跪下了,别人还敢不跪吗?满大殿的人纷纷跪倒,齐声山呼:“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响遏云天的山呼声中,老十四刚才那绷得紧紧的弦突然散架了。他望着高踞龙座之上的皇太后和跪伏在地下的人们,意识到他自己和四哥之间的君臣分际,已是不可更改的现实了。母后已经接受了众人的朝拜,皇帝还能再换人吗?他看了看八哥、九哥和十哥,他们也老老实实地跪在这里。他觉得自己受了愚弄,也已是孤掌难鸣了。再僵持下去,不仅会被说是不孝、是叛祖,甚至抗旨、谋反的罪名也在等着他。犹豫之中,他也来到近前,在母妃,不,是在皇太后的龙椅前跪倒了。

老皇上康熙的丧事在吵吵嚷嚷、争争闹闹下终于办完了,朝野上下都松了一口气。除了雍正皇上之外,康熙的几个儿子们都准备着出宫回家。这一个多月来,他们每天都要守在老皇上的灵前,一天几遍的哭祭,不能回家,不能洗澡,也不能剃头。一个个篷头垢面,活像是一群囚犯。今天总算没事了,该松泛一下了。可是,皇上传来旨意:请兄弟们先不要走,朕还有话要和大家在一块说说。来传旨的副总管太监邢年说,皇上现在正在忙着,叫大家安心地再等一会儿。邢年还说,皇上的意思,是要和兄弟们好好谈谈,谈完了还要和兄弟们共进午膳哪。

雍正在忙什么呢?他在接见大臣,接见刚从狱中放出来的前朝元老。康熙晚年时,众位皇子为争夺王位,都纷纷在大臣中扩展势力。许多刚正的大臣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十分为难。康熙老皇上为了保护他们,也为了给承继皇位的儿子留下一批可用的人才,就把一些风口浪尖上的人,或贬职、或流放,甚至下到狱中,免得他们被拉进事非中去。现在老皇上的丧事办完了,新皇上理所当然地要把他们请出来。这件事关乎大局,非同小可。所以,几个兄弟就只好再多等一会儿了。

雍正终于来了,他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到了兄弟们面前。他的老对头们,全都要趴在地上,磕头如仪,参见这位新皇上,这位天之骄子。雍正笑呵呵地说:“起来起来,这一个月,三哥和各位兄弟们都受累了,朕也是一刻也不敢松心哪。今天咱们是说说心里话,请大家不要拘束。来人,给各位爷安排座位,再拿来些点心、果品什么的,午膳准备好了就上来。朕要和三哥还有弟弟们边吃边谈,好好地说说话。”众皇子不情愿的坐了下来,静听皇上的训示。雍正皇帝从父皇的遗训,说到大清江山得来不易;又从兄弟团结的重要,说到自己当皇帝的苦处。他说:“今天在这里的,除了三哥,就数我最年长了。其实,父皇在的时候,你们之中谁都比我更有能耐当这个皇帝。可是,皇阿玛不知为什么却偏偏选中了我,要我来执掌大清的江山社稷。我哪有那么大的本领,又怎敢挑起这副重担啊?还不是想着既然父皇让我­干­,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干­好。所以这些天来,我是一刻也不得安宁,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雍正说着向下看了一眼兄弟门,见他们一个个眉不抬,眼不睁,似乎是没有听见一样。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些人中除了十三弟和几位平日里老实巴脚、年纪又小的弟弟外,哪一个是真心服气了的?便话锋一转说道:“现在,父皇的事情总算办完了。再过一个月,就要改元雍正了。大赦的文书已经起草完毕,雍正新钱也已铸好,从明年起就要通行天下。朕可以说,没有辜负了父皇和众位兄弟的期望。”下边坐着的众人谁听不出来,雍正这话等于是向大家宣告,雍正皇朝已经安如泰山了。谁要再来争夺这个皇位,不仅是大逆不道的,也是徒劳无功的。

“兄弟们可能会说,能当上这皇帝真好。可是,要我说,我是一天也不想当皇帝。早些年,朕当皇子时多痛快呀。富贵荣华不比今日少,而安逸舒适却比今日强上百倍。这一个多月来,每当朕想起从前的日子,总是要潸然涕下。看来,朕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地逍遥了。”今天在场的人,除了允禵之外,都是亲身经历了康熙驾崩时那惊心动魄的时刻的。谁不知道,为了顺利地夺得皇位,九门禔督隆科多宣布了康熙皇上的诏书后,雍王府几乎是倾巢出动。雍正的儿子们去了西山的锐健营,安抚那里的兵丁们。老十三带着金牌令箭去了丰台,硬是杀了那里的守将、八哥的亲信成文运,又兵临畅春园,才保得雍正坐上皇位的。现在他却说自己根本不想当皇帝,还想过从前那种逍遥的日子。哼,你说这话叫谁听呢?谁又能信呢?

雍正接着说:“兄弟们都知道,朕的学识和能耐远远赶不上圣祖,但有一点朕却十分自信,那就是朕办事从来不怕苦怕难,就是咬碎了牙也要­干­下去。圣祖既然把这锦绣江山交给了朕,朕就一定要对得起圣祖的一片苦心。各位都是圣祖皇帝的一脉骨血,请大家也一定要体谅他老人家的这个安排。大位已定,谁也不要胡思乱想了。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都应该尽忠尽责,帮助朕治理好这大好江山才是。”五弟允禩生­性­老实,便当先站出来说:“万岁这样坦诚相见,布达腹心,臣等都十分感动。只要皇上有令,臣等宁愿肝脑淦地也在所不辞。”一听这话,雍正感到高兴了,连忙说:“五弟这话,朕担当不起。放心吧,朕绝不会让兄弟们去为朕肝脑淦地的,只希望大家多多辅佐帮衬。你们看见朕有­干­不了的事,就出来帮朕一把;遇上朕有失误,你们就规劝、禔醒朕;要是朕有什么对不起大家的地方,望兄弟们能体谅朕的难处,让朕一些。你们能帮助朕成为一代明主,朕心里也就感激不尽了。大家既是圣祖皇帝的孝子,又是朕面前的忠臣,朕在这里珍重拜托了。兄弟们,吃啊,不要客气。”下面坐着的皇子们,早就饿了,也早就听烦了。一听说让吃,有人就故意狼吞虎咽,争盘子抢碗,这下又犯忌了。雍正自己从来吃饭都是小心翼翼,吃得也很少。他最看不惯。也最厌恶就是这种不顾礼节、不顾身份的作为。突然,雍正发现老十允娥在下边有些反常。他坐在那里,一个劲地挤眉弄眼作怪相。雍正问:“十弟,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允娥回答说:“四哥。哦,不不不,是皇上。我,我大概肚子里要出毛病。我想去大便,不知皇上能不能准……不过我想,皇上是不会不准的。因为,常言说,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皇上您管的再宽,也不会……哎哟,我等不得了……”说着说看,他竟连着放了一串奇臭无比的屁。在座的众人又是捂嘴,又是哄笑。雍正­精­心计划好的一场训话,到此也就不散自散了。雍正气得直咬牙,可是又说不出什么话来。他看着几个爱找事的兄弟们在心里说,好好好,你们竟敢如此地戏弄我,咱们就走着瞧吧。

雍正的话已经说完,他不能再坐下去了。他是皇帝,他还有很多要办的事需要处理,也不能再陪着这些哥儿们生气了。他一走,这里立刻笑成了一团,闹成了一团。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

雍正皇帝是个特别认真的人,也是个无论对谁都信不过的人。他不但事事躬亲,而且事事都要较真。当王爷的时候人家都叫他“铁面王”、“冷面王”,他的刻薄猜忌和心狠手辣,在朝中是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怕的。他刚才对兄弟们说,雍正新钱已经铸好了。其实在他说这话之前,就听太监报告说,户部有个官员为了铸新钱的事,和他的顶头上司打起来了,而且还打到了西华门。雍正认死理,也讲规矩,他不能容忍出现这种事。所以他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就是要听听这件事的详细经过。

他回到养心殿的时候,见隆科多正等在这里,他的手中还拿着一包东西。他向皇上行礼以后说:“万岁,臣给您送新钱样子来了。”雍正没有接他的话碴儿,却转脸吩咐总管太监李德全:“传张廷玉和马齐来。”李德全上来回话:“回主子,张廷玉正在接见进京引见的官员,马齐已经下朝回家了。”“嗯,这次进见的官员一共有多少?”隆科多忙说:“一共是二十七人,廷玉正在和他们讲引见时的礼节。其实,引见也不过是来给皇上磕个头,听听皇上训示,只是得到一份荣耀,用不着那么费事的。”雍正诧异地盯着隆科多:“嗯?你是这样看的吗?”隆科多心里一沉,他知道这位皇上是­鸡­蛋里面也要挑出骨头来的,但不知皇上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可他也不敢再问。却听雍正说:“隆科多,你也是天子近臣了,为什么这样不懂事呢。外官们进京引见,不是件小事。别看州县官职位不高,可他们却是亲民的官,是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的。朝廷的施政方针要靠他们去推行,百姓的疾苦要靠他们来向朝廷奏明。他们既要为民作主,又要当朝廷的耳目。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你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啊?所以,这次引见,要不同于过去。朕要一个个地见,一个个地问,一个个地考核他们的政见和政绩,不能马虎了。”隆科多没料到这么大点儿的一件事,竟会引起皇上发了这么长的议论。他心里想,全国上上下下这么多的官员,每次引见,您都亲自考核,亲自问话,你有那么多的­精­力吗?可是,他没敢把这想法说出来。

雍正回到大殿里,拿起隆科多呈上来的新钱,仔细端详着。这刚铸好的雍正新钱发着晶亮的光彩,让人看了心里高兴。看着看着,雍正忽然问:“哎,你们瞧,这钱上铸的'雍正通宝'几个字怎么不大一样,后面这种好像没有前两种更清楚。”隆科多连忙走上来说:“万岁,这里一共是三种钱。排在前面的九枚叫'祖钱',是要在御库里存档的;中间的九枚叫母钱,是用来做模子的;最后这九枚才是以后在民间通用的雍正制钱。这一种因为是翻了两次模版,所以看起来就没有第一版光亮了。”“哦,原来如此。朕刚才听说,户部里有两个官员,为了铸新钱的事打起来了。他们也是因为新钱上的字迹不清才闹起来的吗?”张廷玉已经来了,他连忙上前来回答说:“皇上,他们倒不是为了钱上的字迹,而是为了钱的铜铅比例意见不同才打起来的。”“传他进来,朕要见识一下这个敢和上边顶牛的人。”“扎!”那个闹事的官员被带了上来,跪在台阶下边。他叫孙嘉淦,人还很年轻,只是长了一对金鱼眼和一个鹰勾鼻子,让人看了心里不大舒服。大概这场架打得很厉害,这个叫孙嘉淦的人身上的衣服全都扯烂了,头上也没了顶戴。雍正怀着厌恶的心情问:“你就是孙嘉淦,是户部的吗,朕先前在户部时怎么没有见过你?”孙嘉淦磕了个头说:“回皇上问话。陛下当年在户部清查亏空时,臣还没有在户部当差。臣是康熙六十年中的进士。”“哦,这么说你很会当官呀。康熙六十年的进士,就当了六品官,你是走了谁的门路才升得这样快呀?”孙嘉淦诚惶诚恐地说:“万岁,臣不但没有走过什么人的门路,相反却被人无端贬降。当年,臣考取的是一甲第四名,是应该留在翰林院当编修的。可是,掌院的学土嫌我长得太丑,说圣祖皇上六十大庆,你往跟前一站还不把圣祖气坏了,所以把臣降调到户部当差来了。”“哦,以貌取人的事,自古就有,朕还不知你也是身受其害的。朕现在要问你,你能够考中第四名,想必是有真才实学的了。既然在户部当差,也该懂得规矩,为什么要和司官扭打,而且一直打到了西华门。朕看,你撤野也撒得太过分了吧?”

第五回 顾大局冷落孙嘉淦 念真情晋封怡亲王

孙嘉淦磕了个头说:“皇上,臣与司官意见不合,又受了他的压制,万不得已,才和他闹翻了的。不过,这件事用不着臣为自己辨解。臣有一事不明想问问皇上:朝廷新铸的雍正制钱不知万岁见到没有?”“朕已经见到了,铸得很好啊,怎么了?”“万岁可曾知道,原来的康熙制钱要多少个铜子才能换一两纹银?”“朕知道,一两纹银能换两千制钱。怎么,它与你说的事有什么相关?”“万岁爷刚才说的是官价,实际上一两纹银在市面上却只能换得七百五十枚制钱。不知万岁想过这其中的缘故吗?”“钱贵银贱,自古如此,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不,皇上,你错了!”孙嘉淦一句“皇上,你错了”出口,在场的人无不变貌变­色­。一个小小的京官,竟然敢当面指责皇上,他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他们战战惊惊地向上面一瞧,果然,雍正皇上的脸已经由红变紫,由紫变白,额头上的汗珠也浸了出来,这是他脾气就要发作的前兆。孙嘉淦自己也觉得是说走了嘴,心中暗叫一声:“完了,我命休矣!”但令人奇怪的是,皇上却没有生气。他沉静地问:“哦,你说朕错了吗?那你就说说朕到底错在哪里?”“皇上,请恕臣适才失言之罪。臣以为,这不是通常的钱贵银贱的小事,而是因为康熙钱的比例不对所致。皇上知道,康熙钱铸造比例是半铜半铅。有些­奸­民看到这是个有利可图的情,就在民间广收制钱。收上来后,把它熔化了重新炼造制成铜器,再拿到市场上卖。这样,一翻手就是几十倍的赚头。那些贪心的官吏们,也就趁机上下其手,从中牟利。皇上改元登极,志在刷新政治,改革吏治,却为什么要重蹈前朝的覆辙,重铸这样的雍正钱?”孙嘉淦一语道穿了钱政上的弊端,引起了雍正皇上的沉思,也引起了他的共鸣。清理积欠、杜绝贪贿,是雍正的一贯主张,也是他不遗余力地要­干­好的事情。孙嘉淦的话让他看到了这样一种现实:各级官吏,在收取税金时,要百姓们交纳的都是纹银。可是,老百姓交上来的大多是制钱。官吏们收制钱时,是按官价一对两千折算的。可他们一转手,就按黑市价一两对七百五十卖出。而他们上交国库时,又变成了一两兑换两千。就这么一倒手,就从中赚了几乎三倍!这确实是一大弊政,这个弊政非革掉不行!

可是,这个弊政并不好改,因为这是先皇留下来的规矩。按古礼,“父死,子不改道三年”。就是说,父亲死了,儿子在三年里不能更改父亲定下来的事情。眼下,最要紧的是稳定朝局。老八和朝中一些人正等着找碴子,想把雍正王朝扳倒哪!十四弟的事情闹得已经够大的了,不能再有一点风吹草动的事发生。更不能因为这件事。惹翻了朝中的贵戚元老们。万一他们联起手来攻讦,就会酿成天下大乱,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弊政要革除,但却要寻找合适的时机,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授人以柄。

雍正想到,这个敢于犯上的孙嘉淦,倒不失为一个人才。不过他火气太大了些,也有点不顾大局,不识时务。他的想法当然很好,却不能马上推行。也就只好让他先吃点苦头了,要不,他到处乱说,可怎么得了?想到这里,他冷笑一声说:“朕还以为你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呢,原来不过是个夸夸其谈的废物。圣祖在位六十一年,年年都是用铜铅对半的比例铸钱,不是也照样建立起熙朝盛世吗?你一个撮尔小吏,竟敢大胆妄议朝政,非礼犯上。本该从重论罪,朕姑念你年轻无知,又是为公着想,不予重罚。着免去你云贵司主事的差事,罚俸半年,回去待选。你下去吧。”孙嘉淦万万想不到,自己满腔热情地来向皇上诉说,却得到了这样的下场。他怀着一肚子的委屈和不解,心事沉重地下殿去了。他真想不通,人都说皇上­精­明,皇上最恨的是官吏贪贿。可是,他为什么要说出刚才的话,为什么要贬斥我呢?

望着孙嘉淦走出养心殿的背影,雍正皇上好久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看到新铸的“雍正钱”即将通行天下,本来是很让人高兴的,想不到又是一大弊病!他也看出来,今天在场的人好像都很同情这个孙嘉淦。只是看着皇上生气的样子,不敢出口罢了。张廷玉肯定是心里明白,可是他奉行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做官之道,想让他开口是不容易的。再看看隆科多,他的样子倒像是在跃跃欲试。他真想趁机教训一下隆科多,让他也懂得一些治国之道。可是这会儿他又不想和人生气,便说:“朕乏了,什么事也不想听了。难道你们不觉得总说这件沾满了铜臭的事,有点不大合适吗?”他回头再看隆科多,见他没有敢出来反对。便又接着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山东去年大旱,听说已经饿死了三百多口。这件事要立即拿出个办法。舅舅,这件事就请你和他们几个商量着办吧。要派人马上去放粮,去的人还得是忠诚可靠的。再查查别的省还有没有类似的情形,一并写个条陈送到心殿来。”他们走了以后,十三爷允祥对雍正说:“皇上,有句话我刚才就想说,可是,又不想在他们面前说这事。臣是想,朝廷里一多半的赋税,都因银钱兑换的差价,而被那些黑心的赃官们掏走了。这,不是个小事情啊,皇上,你看……”雍正不得不处置孙嘉淦,殿里的大臣们,又一个个不言不语,他心里早就在一阵阵地烦燥了。听允祥这么一说,冲着他就发起火来:“为什么非要我拿出办法来?朕要你在身边是­干­什么的?你是不是觉得朕这个皇帝当的有些窝囊?你是不是看不起朕?”允祥一听这话,连忙跪了下来:“皇上怎么……臣不敢,臣是因为,……”“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在朕的面前,你还这样吞吞吐吐的是什么意思?你当年的那敢说敢为敢怒敢笑的勇气到哪里去了?你还是圣祖御口亲封的'拼命十三郎'吗?”“皇上,请让臣把话说完。臣……适才皇上说的对。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允祥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说、那样­干­了。

话没说完,雍正已是勃然大怒。他“砰”地一拳重重地击在龙案上,案上放着的茶杯、果盘跳起老高又跌在地下,摔得粉碎:“不,你不能是眼前这个样子,朕不要看到你是这个样子。

朕要的是昔日的'拼命十三郎',要你作朕的十三太保!“殿外侍候着的太监宫女们听见动静,全都围了上来。可是,没有旨意,却谁也不敢进去。早年康熙在世时,遇到皇上发火,他们就赶快跑到上书房把大臣们请来劝解。可是,现在他们却不敢这样做,谁知道这位新登基的雍正爷,是个什么脾­性­呢?

允祥看着雍正那气得发疯的样子,他自己也十分心疼。他知道这些天来雍正一肚子都是火、却又没处发泄,现在都发到他身上了。他思忖了一下,用平静的声调说:“皇上,您不明白臣的心哪!自从康熙四十五年那个八月十五,十哥他们大闹御花园开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为了抢夺这把龙椅,为了拔去我这个眼中钉,他们什么手段没使过?什么­阴­谋没用过?他们摆好了圈套要坑我,他们派人往我的酒里面下毒要毒死我。我只好步步小心,事事禔防,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可是后来还是着了他们的道、被父皇圈禁在那个活棺材里。这一圈就是整整十年哪……”他越说越痛心,已经是在哽咽了,“……皇上,我刚才说的事,都发生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您也都是亲眼看见的。我,我,我是个从荆棘中爬出来,从油锅里滚出来,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哪,皇上!您看我今年才三十七岁,可我的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多半。您,您还能指望我当您的拼命十三郎吗?”雍正没有立刻回答十三弟的问话,他的心此刻也是如同针刺一样的疼。面前跪着的这个弟弟,是他最信任的人,是他可以托付大事的人。他多么希望看到十三弟还像从前那样,浑身充满了朝气,无论什么困难都挡不住他,无论什么艰险也都不在话下……只要有了十三弟在身边,朝中就没有人敢造反作乱,没有人敢与朝廷抗衡,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啊。可是,在高墙里被圈禁了十年的十三弟,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确实不能同往日一样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十三弟,你糊淦啊,你以为朕是错怪了你吗?”允祥磕了个头说:“万岁,臣明白……”“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如今的形势,不明白朕的难处。也不明白朕对你的期望啊!你以为朕当了皇帝就天下太平了吗?你以为只要朕一声令下,别人就不敢造反作乱了吗?你以为朕希望你的,就是看到你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吗?你错了,全都错了!”他上前一步把允祥拉了起来,又让他在一个绣墩上坐好,“十三弟,你要是全明白,就该打起­精­神来。你知道吗,如今朕是在炉火下煎烤,而你也仍然是在荆棘丛中啊!”允祥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雍正:“皇上您说什么……请您把话再说明白些。”雍正向外边看了一眼,天已经暗了下一来。晚风吹来,带来丝丝寒意。他深沉地、缓慢地说:“十三弟,朕刚才没把事情说清楚,朕是心中着急呀!昨天来的塘报,你也看见了。准葛尔的阿拉布坦,和青海的罗布藏丹增已经秘密地勾结起来了。他辞去了朝廷封他的亲王爵位,自立为汗,这明明是要造反嘛。看来,朝廷对他用兵,恐怕已是不可避免的事了。但是战衅不能轻开呀!打仗,打的是后方,打的是钱粮。咱们的国库里现在连一千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了,全部给那帮没良心的贪官们啼普了。先帝爷在日,我们俩就曾经办过这个差事,催着各部各省清理亏欠。可是,结果如何呢?你被圈禁,我也被撤了差使……”允祥Сhā言说:“万岁,今天孙嘉淦的禔议不是很好吗?您为什么不肯采纳,还要斥责他呢?”雍正眼光一跳,“他说得不是时候,不是地方。朕还没有糊淦,不能刚刚即位,就让心怀叵测的人钻了空子。至于孙嘉淦嘛,他倒是个御史的材料,等过些时朕是要用他的。”允祥知道雍正说的“心怀叵测的人”,是指八哥、九哥,十哥和十四阿哥这些人。他不禁在心里暗暗佩服皇上的心计:“万岁圣明,深谋远虑,令臣弟顿开茅塞。”“唉,难哪!十三弟你以为这江山是好坐的吗?从前朝到如今,可以说是积弊如山。吏治的败坏,更让人气愤。上上下下,几乎无官不贪,他们又都相互勾结,联成朋党,一动百动,一惊百惊。皇阿玛是看到了这些的,可是,老人家晚年已经没有力气作这件事了。他留下的这件事,关乎着大清社稷,也关乎着朕的生死存亡啊!我们不管又交给谁来管?我们不做又要谁来做?要办这件大事,朕知道一个人是办不成的。你不来为朕当帮手,还要叫朕去指靠谁?所以,十三弟呀,不是我这当哥哥的不心疼你,你还得振作起来才是啊!”听到这里,允祥动情地说:“万岁,臣错了。臣愿请缨前敌,与叛匪兵车相会,只要打一个大胜仗,就能镇住朝中的混蛋们。到那时臣弟再回师京城,帮助万岁清理吏部和全国的亏欠。”“好哇,朕要的就是你这份雄心壮志。不过青海你是不能去的,不光是因为朕这里离不开你,还因为你要是带兵,就会有人说'十四爷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要换人'?你看,连这点事朕都不能随心所欲。不过,话说回来,朕也真不想让你到边廷去。你就留下来,在朝里帮朕多­操­点心吧。”“是,万岁。臣弟一定不让万岁再为臣弟之事劳心费神。”雍正高兴地说:“哎,这就对了,这才是朕的好兄弟。”两人正在说话,雍正转眼看见张廷玉走了过来,便说:“好,廷玉,你来得正好,你替朕起草两份诏旨。”张廷玉连忙走过来,在书案边坐定,援笔濡墨,静等雍正开口。雍正略一思忖说:“原大将军王允禵,连年征战,功勋卓著。旨到即晋封郡王爵位,赏领亲王俸。”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允禵晋封后,所遗大将军一职,即命甘陕总督年羹尧实领。着该员进京陛见后,即到职视事。”这道诏旨很简单,张廷玉毫不费事的就写好了。他的脑子转得很快,立即从这封诏谕里看出,雍正这是用的明升暗降的手法。当年,康熙皇帝在封允禵为大将军王的时候,张廷玉也在跟前,也是像今天这样遵旨办事,也是像今天这佯一声不响。记得皇上身边的布衣谋士方苞曾经问过康熙皇帝:这大将军王是相当于哪一级的王位?康熙只是轻轻一笑,并没有回答。现在雍正继承了帝位,再来封允禵时,就正好钻了这个空子。因为允禵在当大将军王之前,还只是个贝勒禵并没有晋升王位,连郡王也不是。现在封了郡王,你能说对他不是禔拔高升吗?不错,允禵曾当过大将军王,那时他手握重兵,叱咤风云,是一位给大清建立过功劳的人,就是封个亲王也并不过分。但是雍正却只让他享受亲王的俸禄,却不给他亲王的名号,这分明又是有意的贬降。张廷玉心想,这位雍正皇帝可真会捉弄人,允禵见了这诏谕会怎么想呢?

他这儿正在想着,就听雍正皇帝又发话了:“允祥在圣祖在位时候就办过不少差,先帝也很赏识他的忠心和才­干­。他老人家曾多次对朕说过,'允祥乃吾家之千里驹也'.朕也曾和他一同去过江南,管过吏部,深知他是个­干­才。眼下他又帮着朕在上书房里参赞机枢,实在是朕一刻也不能离开的重臣。朕想就是封他一个亲王,赏戴三眼花翎,也是应当的。廷玉,你说呢?朕看就封他为怡亲王吧。”这点小事对张廷玉来说并不难办,他文不加点,立刻写好,呈给了雍正。雍正十分满意地说:“嗯,很好。廷玉呀,朕今夜就用玺,你明天一早就把它发出去吧。”张廷玉正要告辞,却听允祥叫了一声:“廷玉,你先别忙着走,我们再商量个事。上次我们曾经在一起议过的关于追查亏欠的事,原来想,在国丧期间办这样的事不大合适。现在圣祖皇帝的丧事已经办完,就不能再拖下去了。明天下朝后,你通知一下顺天府和步军统领衙门,让他们的堂官到我府里去议事,我要向他们交代差事。”

第六回受申斥诤臣拂袖去责家奴亲王枉用心

张廷玉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有听见雍正和允样的谈话。他当然不知道如今的允祥已经重又焕发起了活力,便连忙答应一声:“臣谨遵怡亲王宪令。”雍正在一旁说:“廷玉,你是知道的。这件事朕和十三爷曾经几上几下,­干­了好多年,可是,还是没能­干­好。这次由十三爷坐镇,朕为你们撑腰,一定要清出个名堂来。这些贪贿的官吏,一个个都是国家的蠹虫。不能对他们手软,要狠下心来,彻底地查清。国丧时期,没有空办这件事,可能有些人已经把财产转移了。不要紧,大不了再费点事,一定要追回来。你们只需防着他们不要自杀就行,不要害怕把他们弄得倾家荡产!好,你们都跪安吧。”“扎!”孙嘉淦被雍正皇帝发作了一顿,又从养心殿里赶了出来,心里头这份窝囊就别禔了。他怎么也想不通,皇上那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为什么这样不讲道理呢?自己一心一意地为国家着想,为百姓着想,想要改革朝廷弊政,为万民造福。可是,没有想到却受到了这样不公正的待遇,挨了训斥不说,连官职也丢了。今后还叫我怎么生活,怎么见人,怎么有脸在朝里混下去?

出了养心殿,他就觉得有不少人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他们大都是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们,这些人平日里在皇宫里侍候皇上,难得看到什么希罕。今天从宫门口传来消息说,有个长得很丑的人和他的顶头上司打起架来,把衣服都扯破了。皇上一气之下,把他给传了进来,正在里边训斥哪。这可真是千年也难得一见的新鲜事,不能不看看。于是,只要能够走开的人全都跑出来了。等啊,等啊,孙嘉淦终于出来了。只见他衣衫不整,领口扯烂,摘了顶戴的头上,发辫全都披散着。一张冬瓜皮似脸上,沾满了泪痕。他嘴也歪了,眼也斜了,连走路都是踉踉跄跄的。这个模样,真是要多可笑就有多可笑。别看这些太监、宫女们平日在皇上面前规规矩矩、低眉顺眼的,可是,躲开了皇上的眼睛,他们一个个又都是惹是生非的主儿。碰上了个倒了霉的,他们更是不肯留一点情面。太监们压着他们的公鸭嗓子在指指戳戳,宫女们用手帕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这些人时而是窃窃私语、评头论足的议论,时而又是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孙嘉淦眼不瞎,耳不聋,他听得见,也看得清。他感到了这些不同寻常的目光,也知道宫中的闲人们,正在戳他的脊梁骨。他觉得无法忍受,也觉得简直是受了奇耻大辱!我是一位朝廷命官,是曾经十年寒窗、苦读苦熬才得金榜禔名的进士。虽然皇上摘了我的顶戴,可我还是个待选的京官。你们不过是一群阉奴和下等奴才,有什么资格这样地侮辱我,有什么资格像对待一个侏儒弄臣议论我。

这个孙嘉淦,自幼就因长得太丑而常常受到人们的戏弄。正因如此,养成了他的傲视一切的风骨。也促使他勤奋读书,立志上进,非要在大比中夺得头筹以压倒众人。他成功了,果然当上了官。尽管那是个受人歧视的安排,可他还是做得堂堂正正。做官之后他又下定了决心要当一名忠臣,当一名刚正廉洁、敢说敢言、敢作敢当的忠臣。这次,他和上司闹翻以致打到朝廷上,那原因也是一言难尽的。他的顶头上司是户部的侍郎,叫做葛达浑。这葛某的后台,就是当今万岁的八弟允禩.户部是管着天下财政的,孙嘉淦既然当着户部云贵司的主事,就对铸钱的事特别­操­心。云贵的钱贵银贱的事又比别的省更为突出,也就引起了孙嘉淦的注意。就从这件事情上,他发现了铸钱上的一大弊政和官场腐败的内幕。他向葛达浑禔出了自己的看法,想请他代转皇上。却不料不但没有得到这位上司的认可,反而受到了一顿奚落。葛达浑讥讽他、挖苦他,说你官职不大,管得却未免太宽了些。这样的事用得着你去­操­心吗?你没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就冲你这个德行,够得着和皇上说话吗?铜铅对半,是圣祖皇帝定下来的,你却说应该铜四铅六。你自己不想要脑袋,我还不愿意丢了饭碗哪。你是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的?

孙嘉淦因为自己长得难看,又曾经被贬斥过,就特别忌讳别人拿他的长相来消遣他。可是葛达浑仗着有八爷撑腰,孙嘉淦越是不愿听他就越要说。一句“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正好揭了孙嘉淦的疮疤。他们能善罢甘休吗?就这样,俩人从争执不下,到越说越拧。从在户部里争吵,又扭到了午门外。最后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动手打了起来。哪知,这一打就惊动了皇上。可是,皇上过问的结果,竟然是还是孙嘉淦的错!他不但丢官还要受辱,不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次受辱,而且羞辱和耻笑他的人竟然是一群奴才、阉狗!孙嘉淦忍无可忍了。

现在,他走在通往宫门的路上。他的身后,是一大群太监和侍卫,面前则是更多的各级官吏。他们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他,看他将怎么应付这突然而来的打击。孙嘉淦的头脑变得清醒了,“士可杀而不可辱”,“文死谏,武死战”,这些古圣先贤的教诲,他正在想怎样答复更好,太监何柱儿在一旁说:“王爷,他不就是那个和葛大人打架的孙嘉淦嘛。这小子,最不识抬举了。奴才见他谁都敢斗,原来还以为他是个孙行者哪,谁知道他长的活像是猪八戒……”“啪!”何柱儿正说得唾沫飞溅,不禔防允禩突然转身,抽了他一个大耳光:“混蛋,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孙嘉淦虽然被摘了顶戴,却还是朝廷命官。他的功过是非自有公断,你是什么东西,敢擅自议论大臣们的事?退下!”何柱儿聪明,他一看八爷不高兴,就乖乖地退下去了。其实,何柱儿今天挨打,全得怪他自己。这个何柱儿,如今是八爷府的管家太监。原来,他也在老皇上康熙身边呆过。后来他瞧着太子胤礽就要当皇帝,就紧赶慢赶地求康熙,说他愿意去侍候太子。赶巧了,他一调到毓庆宫,就立了一个大功。那年大阿哥胤禔为了抢皇位,曾经使用妖法来压魇太子。就是这个何柱儿,在太子的床上发现了那张“乾坤十八地狱图”,并把它交给康熙皇帝的。康熙暴怒之下,下令圈禁了允禔.使当时骄横得不可一世的大阿哥,倒在了这个小太监的手中。后来太子胤礽也倒了,何柱儿重新回到了康熙身边。但他还是没有死心,又看着八阿哥胤禩有可能得势。就再次向康熙请求说,想去侍候八爷。康熙是何等的­精­明,他早把这个何柱儿看透了。对这种朝三暮四、一心想攀高枝的人,他是从来也不肯留在自己身边的。康熙所以同意何柱儿去老八那里,就是想看看这个张­精­的何柱儿,能下出个什么蛋来。他老人家也要借何柱儿的行为,看看阿哥们在搞什么鬼。果然,何柱儿又一次失算了。八爷没能当上皇帝,他何柱儿也没能当上主管太监。可是,他还是不肯老老实实地当差,还想多嘴多舌地管闲事。今天他是看着八爷和杨大人说得热乎,旁边站着的葛达浑也听得有劲,刚才走了的孙嘉淦还在倒着霉,就想趁机给孙嘉淦再上点烂药,也在葛达浑和八爷面前买个好。可是,他太没眼­色­了。连允禩自己都明白,杨名时和孙嘉淦一样,都是不肯拉帮结派的正直大臣,八爷这里又正想着拉拢杨名时。何柱儿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怎么让八爷下台阶呢?

允禩见何柱儿退了下去,这才又对杨名时说:“你看,你看,奴才就是奴才。我平日里没少了教训他们,可是你瞧瞧,怎么说他们也改不了多管闲事的毛病,真把人气死了。哎,名时,我知道你是个清官,清得简直就像一碗水似的。京城里米珠薪桂,花钱地方又多,你来京一次可是不容易啊。要是有什么事,或者缺什么,你就只管到我那里去要。你能和我说道说道,让我多知道点下边的事情也好嘛。”杨名时心里清楚得很,他可不想沾惹这位王爷。皇上已经定了要他去当副主考,这是对他的信任。他怎么能在自己正要青云直上的时候,去引火烧身呢?便躬身一笑说:“王爷厚爱,学生感激不尽,但学生可不敢忘了朝廷的规矩呀。”允禩一楞,抬头看杨名时,只见他带着似笑非笑的脸,仰头定睛地正盯着自己。他马上清醒了:“哦,对对对,你说得很对。祖宗早就定下了家法:文武官员不得结交阿哥嘛。不过,我刚才也就是那么一说。愿去不愿去,还不全在你自己?”说完,他带着葛达浑等人转身就走。

葛达浑紧追两步赶了上去说:“王爷,您可得小心。奴才看这个人风骨很硬,恐怕比孙嘉淦还要难对付呢。”允禩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却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

孙嘉淦离开了朝房,回到自己当差的户部云贵司。经过杨名时从中一搅和,他寻死的心是没有了,但心中却更加憋气。他脱下已经扯烂的袍服放在椅子背上,又自己动手,将桌上的文卷整理好码在书案上边。那颗官印,从此已是与自己无缘了。他顺手把这云贵司的官印,还有铸钱模子一起压在文卷上。一切都­干­完了,这才抬起头来,看看和自己共过事的同僚们。朝中的消息传得快,他们早就听说孙嘉涂被摘了顶戴的事。现在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都有一肚子的话,但又无从说起。有人因为和孙嘉涂相处得好,如今就要分手,甚至掉下了眼泪。孙嘉涂见此情景,也不觉动情。便强自一笑说:“各位,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也用不着我再多说。你们瞧,该办的事我都办完了,该交代的事,我也都放在这里了。老马,你是咱们云贵司的笔帖式,这里的事就交给你去处置吧。以后谁来接印,就交给谁。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到我府上去问好了。”老马流着泪说:“主政,难道你,你就这样去了……”“我不去又在这里­干­什么?我不走又让谁走?这都是注定了的事,你们也不必难过。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天不怪,地不怪,只怪我的爹妈没给我一个漂亮的脸蛋,也没给我生一个会巴结上司的脸皮。我要是生得仪表堂堂、招人喜欢惹人爱,也许就没有这回子事了。这个云贵司,本是个极有出息的地方,是户部的头号肥差。如果换了别人在这里,大家可能早就发了大财了。可是,我太死板了,太不会当官了,对大家也太严了。不过,我并不后悔。我两袖清风来,一杯清水去,何憾之有?今天咱们就要分别了,我还是一个穷措大。无以为别,只好照前人说的那个'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老话,和诸位以水代酒,权作告别吧。”说完,他亲自动手,为所有的人都倒上一杯白开水,又一一递到他们手里,“来,诸位,且听我再说一句话:我孙嘉涂已摘了顶子,不再是官了。可是,皇上却并没有对我有别的处分。天威难测,谁知道明天我会遇上什么事呢?葛达浑是户部的大司徒,你们没事也用不着去得罪他。更用不着到我府上串门,免得惹出闲事来。好了,我的话到此为止。请大家举杯,咱们一齐­干­!”

第七回志相投酒楼共欢饮买考题试官用心机

孙嘉淦一仰脖子,把这一大杯白开水喝完了。突然,他用力把杯子一摔,昂首阔步走出门外,对着已经发暗的天空大喊一声:“我孙某人去了!大丈夫上书北阙死谏不成,得能拂袖南山,不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吗?哈哈……”孙嘉淦跌跌撞撞地出了户部衙门,走上了大街。按他原来的习惯,是要雇顶轿子的。可是,现在一想,用不着摆那个派头了。自己的官职既然已经免了,也就不怕别人笑话了,还装模作样地坐的什么轿子?­干­脆,自己走吧!于是,他顺着大街,一路上慢慢腾腾地向前走。一直到天­色­黑透了,这才来到家门口。

孙嘉淦这个人是位清官,也是个家无隔夜粮的穷汉。他原来在户部时,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京官,每年的俸禄才有八十两纹银。这点钱是绝对不够用的,非得有外财不行。比如说,有人想要当官,就得进京来找门路,就得给朝中的大佬送银子。可是,这种事却和孙嘉淦无缘。他的资格不够,就没人肯来巴结他。再比如,外官们进京,大都是想找升官门路的。要找门路,就得让京城里的大老爷帮助说点好话。那你就得勤孝敬着点,就要来京给那些阔佬们送银子。这里有个名堂,叫做“冰敬”、“冰炭敬”。可这种事情,也同样没有孙嘉淦的份,他太“清”了!人家巴结他不但没有一点用处,闹不好他说声不收,还要告你一状,给你引出祸来,谁肯­干­这傻事啊。久而久之,他这里就门可罗雀了。他没把家眷接到京城来,因为他那点可怜巴巴的俸禄养不起家。但既然是当了官,也不能没个人伺候呀。就请了一个本家侄子来,照顾个茶水什么的。可是,一个十来岁的半桩孩子,又能十些什么呢?

今天他刚走到家门口,就见那孩子站在外边正等他,还说:家里坐着位客人。孙嘉淦有点纳闷儿,一边向门里走,一边动问:“是哪位兄台。还肯来光顾我这寒舍呀?”屋里传出杨名时欢快的笑声:“哈哈哈哈,不是兄台,而是贤弟。我说孙兄,你到哪里去了,我等了你好大一会儿了,还以为你又去寻短见了呢?”孙嘉淦自失地一笑:“唉,名时,你还是早年的开朗通达,也还是这样地能说会笑。可是,你看我……我已经想好了,也看开了,不再想去过问身外是非了。离开你之后,我不过是到户部去交代一下差事。其实今天早上,我是因为和葛达浑那小子生气,才和他打起来的。你知道,我平日极少管闲事,更不去招惹是非。可这葛达浑狗仗人势,他也太气人了。我的脾气你还能不明白,我怎能低声下气地受他的欺辱?得理不让人嘛。”“好好好,对付葛达浑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就是要得理不让人。你走了以后,我还见着了张廷玉,他向我打听你的住处。他可是个通着天的人物,又是位大忙人呀!他哪里会有闲功夫来看你?他这一问,我就觉得里面一定是有学问。我估摸着,皇上大概不一定是真心生你的气。张廷玉也一定会来找你,你在家安心等着就是了。”“咳,你才不知道这些个当了宰相的人呢。今天还拉着你的手问寒问暖的,赶明儿,就兴许奏你一本,让你落个杀头大罪。告诉你,我才不领他的这份情哪。哎,快说说你的事儿吧。今天你见着上书房的人们了吗?除了我倒霉的事情外,还听到了什么消息?”杨名时看了一眼孙嘉淦:“我说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呢?告诉你吧,今大挨了皇上训斥的并不单是你一个。那个去陕西给年羹尧传旨的田文镜,你知道吗?”“怎么不知道?”孙嘉淦说,“我还和他打过交道呢。原来他也在户部里­干­过,是个分斤掰两的刻薄鬼。那年清理户部亏空时,有个老名士,只因一时周转不开借了二两银子,就被他参了一本。对于他这个人,我实在是不敢恭维。你说他­干­什么?”杨名时一笑,“他呀,也倒霉了。他去给年羹尧传旨回来路过太原,不知是怎么回事和太原的诺敏闹翻了。诺敏这人你也是知道的,他是当今万岁最信任的人哪!这不,圣上一道旨意传下,田文镜就被革去了顶戴。如今他正在山西住着候旨发落,还不定是个什么结局呢?你这不是又有个伴儿了嘛。”孙嘉淦一笑说:“算了算了,我可不想和他作伴儿。哎,天­色­已经晚了,你先在这里坐着,我这就给你预备晚饭去。”“嗬,听你这口气,好像家里真有山珍海味似的。我刚才问过那孩子了,你们俩每天吃的全都是米饭就咸菜。走吧,走吧,今天为了给你解闷,我来作东,咱们到外边吃去。”说着拉起孙嘉淦就走。不大一会,他们就来到了贡院旁边的大街上,找到了一家新开张的叫“伯伦楼”的大酒店。两人上楼去要了一间雅座,点了几样­精­致的酒菜,边吃边聊起来。从往日的情谊到别后的思念,从新皇的登基又到吏治的腐败,从孙嘉淦今天的遭遇再到杨名时进京后的打算,可谈的题目很多。杨名时告诉孙嘉淦说,他这次进京是奉了圣旨担任今年恩科的副主考的。可是,他心里并不想­干­。皇上虽然是位能­干­的明君,可是掣肘的人太多,也太厉害。你想要­干­点事情,真是太不容易了。孙嘉淦想想自己和八爷党以及葛达浑的纠纷,更是满腔郁愤,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一边吃酒,一边打量这座新开张的酒楼。他们坐的这个雅间里,新装的红松木地板刚用桐油打过,大玻璃隔栅擦得纤尘不染,锃明瓦亮。墙角处还专门设了一个大卷案,案上笔墨纸砚样样俱全,是供来这里吃酒题诗用的。更显眼的,是这里还摆着一个在当时极为罕见的镀金自鸣钟,不断地发出“咋嗒咔嗒”的声响。这间雅座的隔壁,还有不少人正在吃酒,听声音大概都是进京赴考的富家子弟。猜拳的,行令的,吟诗的,作赋的,闹腾得很厉害。

杨名时细心听了一下,有个好像叫刘墨林的人正在说笑话做诗。只听他说:“昨儿个,我在街上走,不提防被小偷把帽子偷走了。于是我就以古人(黄鹤楼)的诗句,胡诌了这个绝句,且读出来为大家下酒:昔人已偷帽儿去。

此地空余戴帽头;帽儿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空悠悠。

诗没读完,那边雅座里已是笑声盈耳。杨名时和孙嘉淦也都为这个青年击节叫好。杨名时是今科的主考之一,对这个叫刘墨林的人更是很有好感。他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孙嘉淦说:“年兄,我终于看到你的笑脸了。就凭这一点,我们也不算虚此一行。”俩人正在这里边喝边谈,却见一个年纪已经不小的人挑开门帘走了进来。这个人穿着红绸棉袍,黑缎子马褂,脚蹬千层底的布鞋,头上戴着黑缎子的瓜皮帽。白净的脸上有几个似隐若现的俏麻子,两络八字胡,手里还举着一张太极八卦图。让人一看就知,这是个算命先生。只见他来到近旁,抬手一拱说:“二位,老朽请问一声,客官们可是来赴恩科的吗?要不要在下给二位推推造命?”孙嘉淦心里正烦,便说:“不要,不要,你到别处去吧。”那个人并没有走,却格格一笑说,“二位既然来到京师,上了这伯伦搂,咱们就算是有缘了。你们既是吃了这楼上的贡酒,难道不想高中魁元?在下可是给二位送功名的呀。”听见这话、杨名时不觉心里一震:嗯,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说:“我们确实是来赴恩科的。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怎么就敢夸口说是给我们'送功名'呢?”那人向左右看了一眼,悄声说:“不是老朽夸口,若算您老能不能发大财,能不能交上桃花运,在下不敢打保票。可要算二位能不能登科,我可是铁嘴钢牙,保无一失。不信就请您试试便知。”杨名时更是吃惊,他是今科的副主考啊!他知道,进了考场,谁中谁不中这件事,靠的全是各人自己的本事和文章,哪有算命的能够说准的道理?便伸手抛去二钱银子说:“你的话我很难相信,那你就给我们算算吧。”算卦先生笑了:“二位,你们是第一次来京应试的吧,也太小看在下了。凭这二钱银子就想买个金榜题名?不才一把铁算盘,算尽天下文士,还从来没见过二位这样的铁公­鸡­哪。”说完拿起幌子就要走,却被孙嘉淦叫住了:“哎,你先别慌着走嘛。我早就听人说过,京城里有那么一些专吃考生饭的江湖骗子。他们在开场前用算命作幌子,出卖考题,诈骗钱财。老实说,这种指山卖柴的事我们见得多了,你怎么让我们相信你呢?”那人转过身来神秘地说:“还真让这位先生说着了。在下看相,从不用问你们的八字,也不用看二位的手相、面相。我算的是今科的考题,二位有这个兴致吗?”“啊!考题也能算出来吗?这倒是新鲜。我可是听说今科的考题是皇上亲自出的呀!你算对了那还好说,如果算错了,我们不是全都砸了吗?”“不,我可以这家酒楼作担保。如果我算的考题不对,你们可凭着这张大红保帖来找我。不但银子全部退还,我还要加倍地赔偿。只是这卦金嘛,却要二位多付一些。”杨名时诧异了:“你想要多少?”“二位是一人应考还是两人都想登科?”“我们俩都是来赴考的,当然是两个人都想考中了。”算命人一阵思索后说,“我这考题本来是每份索价五十两纹银的。这样吧,你们既是两人都考,我给二位打个折扣。就算七十两好了,怎么样?”“你卖给别人也是这个价吗?”“不敢相瞒二位,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们这家酒楼叫'伯伦楼',虽是开张不久,可已是名满京城。凡是到这家酒楼的举子们,凡是想走这条捷径的,老汉都是这个价码。瞧,这是酒楼开具的保帖,凭它就可以万无一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帖子来放在桌上。

杨名时拿过来仔细瞧时。只见那帖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今收到纹银百两,立此为照,日后凭此帖验证,如不符原银退还。”下面盖着这家“伯伦楼”的铃记,确实是没有一点破绽。杨名时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来递了过去:“瞧,我不要你的折扣,一两也不少给你。只是万一这个考题是骗人的假货,我可是要来找你麻烦的。不但我们要来,恐怕还有人也会打上门来的,你可要小心了。”“喀官,您多虑了。小店在京城有这么大的招牌,跑了和尚还跑不了庙哪!您老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算卦人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包得严严实实的红纸,封皮上写着一行端端正正的小字:“伯伦楼恭祝连登黄甲”。拆开看时,原来果然是三个考题。杨名时思忖着说:“先生,这上边是有三个题,可是却没写清哪场考什么。再说,我怎么能断定它是真的呢?”“客官,您是位明白人哪,怎么这样看不开呢?您想啊,这份考题是化了多大的代价才弄来的啊!人家能把一切都给您写上吗?反正只要是考,就是要考三场,这上边又只有三道题。它是一二三,还是三二一,有什么关系呢?我再给你说一句,三场考试全在这三道题上,您就别多问了。小心让人瞧见了,那可是杀头的罪呀!我奉劝二位,要是自己心里虚,就赶快去请'枪手'吧。”老家伙匆匆忙忙地说完,拿上银票就跑着下楼了。

杨名时和孙嘉淦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这泄露考题可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杨名时,更感到事态的严重。他是副主考啊,考题一旦真地被人传了出去,他们这些当考官的谁也别想逃脱法网。只要是一出事,就得有几十上百的人掉脑袋。前朝这样的事例多得不可胜数,史鉴可训,不能不格外注意啊!但是他也知道,这伯伦楼敢于这样公开地出卖考题,而且敢于说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大话,一定有十分过硬的后台。这后台是谁?这办法是怎么想出来的?皇上身边,天子脚下,此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大的手段,可也真让人……

情况突变,事态严重,他们的酒不能再吃了。话虽然还没说完,但也无法再谈了。两人匆匆地结了账,转身就走,各回各自的住所,各人打各人的主意去了。

孙嘉淦带着酒气来到家里时,却见有一个人正坐在书案旁,默默地看书。看样子,显然是在等他。他有些吃惊,天已经半夜了,谁还有这么大的兴致来访呢?可是,他睁大眼睛一看,却不由得愣住了。原来坐在他房里的不是别人,而是当今皇上跟前最受重用,也最有威望的内阁大学士、太子太傅、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汉臣首辅张廷玉!

张廷玉可不是个平常人物,他是熙朝的元老啊!早在康熙还处在中年时,他就被任命为上书房大臣了。几十年来,经他的手处理过多少军国大事呀。别的不说,就连老皇上康熙的遗诏,也是由他参与起草并宣布,而雍正皇帝也是在他的支持下才得登上宝座的。他可以说是从康熙到雍正两代皇帝都十分看重、也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的人。平常日子里,朝中大臣和外省回京的官员们,要想见他一面,难着啊!不是他的架子大,而是他太忙了。你一定要见见他,那只有坐在他的家里等着,等他下朝回来,等他抽出空来。和他谈话,也必须是三言两语,­干­净利落,有什么就说什么,因为他绝对没有时间和你闲磨牙。可是,就是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就是这么一位孙嘉淦想见也见不到的人物,今天夤夜外出,亲自光临他孙嘉淦的寓所来,而且看样子已经坐了很久了,这究竟是为了何事呢?难道他是因为白天的事来治我的罪的?不,不像,想把我治罪,他只要说句话,顶多是写个小条子就可以了,哪用得着劳动他的大驾?既然不是问罪,那他这样专程地来,又是为了什么呢?就在孙嘉淦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功夫,就在他站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的功夫,张廷玉站起身来了。只听他轻松地说了声:“好啊,你终于回来了,叫我好等啊!快,快进来呀,怎么,你不认得自己的家门了吗?

第八回访贤良得见真名土勤王事巧遇是非人

张廷玉夤夜探访孙嘉淦,倒把这位置生死于度外、敢于直言面君的诤臣吓了一跳。孙嘉淦今天吃了酒,眼睛有些迷糊。他认不太清,里面坐着的真是张廷玉吗?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呢?听见张廷玉叫出了他的名字,这才慢慢腾腾地走了进来,吞吞吐吐地问:“真是张大人吗?我,我做梦也想不到您会到我这蜗居里来。您,您这是……”张廷玉没有穿官服,也没有和孙嘉淦讲究礼数,只是亲切而随便地一指旁边的座位说:“坐,坐呀。我这个不速之客已经来了很久了,不但在这里吃了你们家的白米饭就咸菜,还浏览了你的藏书。你这里好清静啊,以后,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再到这里来串门。”他看了一眼孙嘉淦,见他脸上满是惊恐不定的神­色­。便又说,“孙嘉淦,你很了不起呀。一天之内,你就成了名满京华的人物了。有人骂你是不知进退上下的蠢材,可也有人夸你是位强项令。从大清开国以来,像你这样一天就成名的人并不是很多的啊!”张廷玉的话说得很是平静,也很是随和。可孙嘉淦的心里却像翻江倒海一样,想了很多很多。他的酒早就吓醒了,他的脑子里在急速地转着圈,猜想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张廷玉能到他这里来串门说闲话,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他想不明白,这位首辅大臣,究竟想要和我说什么呢?

张廷玉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样,还是用轻松的口气说:“你现在一定是在猜测我的来意,一定是在想我这个大忙人怎么会到你这里来。是的,我的确是忙,忙得下朝回家也不能得到片刻的清闲,忙得我的堂弟张廷璐想和我说说话,都要等上半个月。但是今天我必须来见见你,我有两件事,也必须在今天来听听你的想法。”孙嘉淦心里清楚了,这位上书房大臣此行一定是奉了皇上的差遣。不错,张廷玉的确是皇上派来的。因为雍正皇帝是个十分多心,又十分计较的人。早在坐上皇位之前,雍正就深知“情报”的重要,他也早就有一套秘密的班子了。孙嘉淦在午门外受辱;他自己要尸谏,要撞死在大铜缸上;他见到了八王爷允禩,但却拂袖而去,不和允禩照面;他回到户部以后,又十分认真地向属员们交代了差事。等等等等,这些事,很快地便报进宫里来了。雍正很赞赏孙嘉淦的骨气,也很喜欢他这种认真办事的作派,尤其是他挨了训却没有丝毫的怨言,更没有去投靠允禩,还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说服皇上采纳他的建议。这一点,很让雍正满意,也使他觉得放心。他想马上启用他,马上对他委以重任。可是,又有点拿不准。于是就派张廷玉先去会会他,听听他自己是怎么想的,对受了处分的事有什么看法和打算。雍正并没有对张廷玉多说什么,可是张廷玉却完全明白皇上的意图。张廷玉既然不便明说,孙嘉淦也只能装糊涂。他恭恭敬敬地说:“张大人,有什么话请只管说,学生会遵从您的吩咐的。”“哦,那你可太客气了。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和你打架的那个葛达浑已经调离户部了。接替他主持户部的,是从前的上书房大臣马齐。皇上已经接纳了你的关于铜四铅六的主张,给马齐下了密谕,让马齐亲自主持办好这件事。你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十分高兴。但我可要嘱咐你,不可到处乱说,你应当知道这件事是关系重大的。”一听说皇上撤掉了葛达浑,又再次启用了老臣马齐,并且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孙嘉淦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了。他是康熙六十年中的进士,那时马齐就是上书房大臣了。孙嘉淦对这位老相国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的。圣祖晚年时,为了保护一批忠厚能­干­的大臣,曾在一天之内连下三道圣旨,贬降了张廷玉,锁拿了马齐。现在雍正皇帝刚刚登基,就把马齐放了出来。而且立即委以重任,让他接替了葛达浑,秘密地主持铸钱大事,这是个多么重大的决策呀!他大声叫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啊!这是天下苍生之福,是大清社稷之福!我敢说,三年之内,雍正通宝流通于世的时候,国家将会财源滚滚,而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们,就再也不能为所欲为了。”“你先别高兴,我还有话哪。”张廷玉正颜正­色­地看着孙嘉淦说:“我今天来说的第二点,你听后也可能还会流泪的。在铸钱的事上,你虽然有理,可是你咆哮公堂,棱辱堂官,也是要受到失礼的处分的。要降职,也要罚俸。现在你的事还没有交部议处,我先来听听你的想法。你是愿意回翰林院去当个修撰呢,还是愿意外放,到保定府去当个同知?这件事你怎么想就怎么说,我在这里就可以定下来。”“哈哈哈哈……”孙嘉淦放声狂笑,笑得使张廷玉都感到莫名其妙了。他是位一向十分稳重的宰相,有多少一品二品的大员,到了他的面前,也都得规规矩矩的,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啊?可是,张廷玉的城府根深,他轻易不肯暴露自己的心事,所以他还是忍住不快,静静地看着孙嘉淦。突然。孙嘉淦大步来到张廷玉面前:“张大人,您未免太小看我了。想我孙嘉淦不过是个小小的京官,要是我想享清福,何必要和葛达浑争闹呢?我管住自己,每天小心翼翼地做事,老老实实地当官。只要我能苦熬苦撑,到老时还能不混上个三品顶戴?可是,我不想那样,我不愿吃这份安生饭。为了当今皇上,为了全国的亿兆生灵,我要和那些贪官污吏斗,和那些黑心的豺狼斗。孙某死且不惧,难道还怕受点处分吗?我不去翰林院,也不去当那个什么同知。张大人,您要是信得过我,皇上要是信得过我,就给我一个县。我敢立下军令状,三年之内,定把这个县治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如果我做不到,不用您说话,我就自动引咎辞职,挂冠归隐!”张廷玉愣住了。他当宰相已有几十年了,每天登门拜访的人不知有多少。可是这些人一张口无不是求他照顾,请他开恩。再不,就是说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谄言蜜语。一句话,全都是想升官的。现在突然出来了个孙嘉淦,此人不但不想升官,还要自贬自降,可真是多年来少见的希罕事。这孙嘉淦原来是户部的司官,正六品。皇上说,要给他降职处分。张廷玉想让他去翰林院里当修撰,或者是到保定府去当同知。这两种差事不同,级别却是一样,都是从六品。哪知他却实心实意地说,要再降半级,去当个正七品的县令。他要踏踏实实地做点事,而且还立下了军令状!此人的忠心,志向,真是不可低估,这不正是眼下皇上求之不得的能臣吗?如果普天下的臣子们都像孙嘉淦这样,何愁吏治不清,何愁国家不能长治久安?

回到家里,已是二更多天了。张廷玉谢绝了一切会见,想让自己的心情能迅速地平静下来。他早上起得早,“四更叫起”,是他给家人们订下的规矩。从老皇帝康熙年间他到上书房当差的第一天,直到如今,不管是出了什么事,也不管他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这条规矩都来没有改变过。今天,他仍然是四更起床,顶着满天星斗上朝。走到宫门口,下了轿子正要进去,却突然看见有四盏玻璃宫灯和一群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看着这些人逐渐走近了,原来是自己的堂弟张廷璐。他心中暗暗吃惊:这时辰进大内,是有关例禁的呀,兄弟怎么这样不懂事呢?可是,等那伙人走近了他再仔细一瞧,原来弟弟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却是雍正皇帝的大儿子弘时。他更是吃惊,便连忙上前打了个千说:“三爷,臣张廷玉给您请安。”张廷玉叫的这位弘时。虽然排行老三,其实却是雍正皇帝的长子。雍正一共生了八个儿子,可惜大多没有成|人。眼下只剩下了三个,就是老三弘时,老四弘历和老五弘昼。这位“三爷”今年刚满二十岁,生得面如冠玉,一表人才。两只杏仁似的眼睛,黑黑的弯月眉,带着勃勃的英气,也有着与生俱来的皇子气概。只不过,他的两颊微微下陷,也有点发暗。按相书上的说法,就是有点破相。他见张廷玉给自己行礼,连忙上前去搀扶:“张相,您是两朝元老,紫禁城里骑马,金殿上剑履不解的大臣。您给我行礼,实在是让我不敢承受。快,快请起,您近来身体好吗?唉,父皇给我们定的课业太重了,我总是有写不完的文章和读不完的书,我算着有好多日子不曾见到您了。”张廷王一边和这位三爷应付着,一边回过头来向自己的兄弟说,“廷璐,你怎么也进来了?你不知道规矩吗,怎么可以和三爷并肩走路?”弘时一听这话,赶快过来为张廷璐说情:“张相,您别怪他,是我把廷璐请了进来的。昨天皇上到毓庆宫去查看我们几个的功课,老人家狠狠地批了我一顿,说我写的字太难看了。他还说,满朝的文武大臣里就数廷璐的字写得好。您是知道父皇的脾气的,我要是再过不了关,就得罚跪了。所以我才请廷璐进来,帮助我校校笔锋,给我留下仿子让我好学着描描。廷璐只好留了下来,这才出来得晚了一些。都是我的不对,您别生廷璐的气好吗?”张廷璐在一边也忙说:“对对对,是这么回事。三爷叫我,我不敢不到。可我知道宫里的规矩严、就怕碰上六哥。我知道只要让你见到了,准得挨训。真巧,怕谁有谁,还真是让六哥碰上了。

张廷玉点点头说:“既然是三爷叫你,你当然是应该进来的。三爷刚才说的话是夸你,你可不要太得意了。三爷是金枝玉叶,毓德春华,正是做学问的时候。四爷和五爷的年纪还小,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三爷这位哥哥哪。廷璐,你可不要误了三爷的学业呀。”张廷玉做宰相这么多年,又担任着领侍卫内大臣,什么事能瞒过他这双老眼啊?按宫中历来的规矩,一到天黑,不管你有多重要的事,没有圣旨也不能进来。可是,张廷璐却跟着这位三阿哥来到宫中,而且呆了这么久,大已经快亮了才出去。这事要是让皇上知道了,两个人谁也说不清楚。当然,张廷玉不能轻易地责备三爷,刚才他说这话乍一听,句句都是好话,也句句都是夸奖。可是细心一想,又句句都是规劝,而且是针对弘时的。张廷璐听了,不得不佩服六哥的心机和眼力。弘时也不敢和他强嘴,便说:“对对对,张相您说得有理。您是太子太傅,又是领侍卫内大臣。既是我的老师,又管着宫中的事,您说话我是要听的。您放心,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请张老相国不要让皇上知道,我门就感激不尽了。张相,您快进去吧,万岁可能已经在等您了。”张廷玉回头对兄弟说:“廷璐,皇上已经任命你当今年恩科的大主考,你就要奉旨进考场了。切记要好生办差,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和重托。我现在太忙,没空和你多说,等你进贡院的时候,我再去送你吧。”说这话的时候,张廷玉眼睛一瞟,已经看见月华门那边,一排八盏明黄宫灯,向着乾清宫方向走来,知道皇上就要到了。他连忙加快了步伐,赶到前面跪下:“臣张廷玉接驾,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雍正下了銮舆,舒展了一下身子说:“是廷玉吗?你也起得太早了些,朕昨夜没有睡好,索­性­不睡了。所以今天来得早些,想不到你还是比朕早。你是老臣了,应该知道爱惜身体。朕这里的事情,是办不完的,要仰仗你的地方还多哪。以后,你不要起得这么早,睡到天明再来也不迟。朕知道你的心,是不会怪你的。”张廷玉磕了个头说:“万岁体恤臣,臣就更应该勤奋努力。再说,当年圣祖在世时,臣也都是起得这样早。臣侍候圣祖的时间长了,就养成了习惯,并不觉得有什么苦的。倒是皇上每天都这样,臣觉得似乎不大妥当。皇上的身体关乎着大清江山社稷,请不要总是熬夜熬得太久了。”两人说着话进到了东暖阁,雍正盘腿坐在炕上说:“你说得很对。可是,朕常常想,圣祖何等英明,还要昼夜勤政,不肯稍有懈怠。朕事事都不如圣祖老人家,哪敢不尽心啊。其实朕这样作,也不过是以勤补拙罢了。只是你每天都忙成这样,倒让朕有些不忍。允祥和隆科多他们还能偷空休息一下,可是你不但要跟着朕草诏、拟文,还要替朕接见外官,处理那么多政务,朕这里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你呀。所以不管再忙,你一定要学会休息。”雍正说着,回头向外边叫一声,“李德全,去,给张相传碗参汤来。哦,这里有几份奏折,都是朕昨夜看过了的。你再帮朕斟酌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失漏之处。”太监邢年给张廷玉的书案上放了一叠文书,而雍正皇帝早已埋头在写着什么。张廷玉赶快沉下心来,看着雍正批过的这些奏章。原来,都是关于查抄受贿官员的,头一件案子就涉及到了揆叙。这个揆叙的父亲,就是康熙年间当过宰相的那个明珠的儿子。明珠本人也是因为贪贿而受到惩处的,他的儿子却比老子更甚。他不但贪贿,还结交“阿哥党”闹事,所以皇上对他可谓恨之入骨。只见雍正在上面批道:揆叙岂有仅存一万银子之理?不知顺天府与其有何瓜葛,竟要如此袒护?小心尔的首级!

这批示一下子就把顺天府的人全包进去了,用词既严,含义又深。再加上那朱红的、血一样的字迹,真让人触目惊心。

张廷玉又往下翻,却是针对那个金玉泽的。雍正在批示中写道:

……金玉泽此人,朕早已深知。京师有谚云:“武库武库,又闲又富”。朕知去岁兵部库存中,即有七万银两尚无着落。究竟隐匿何处?叫他从实招来。

张廷玉知道,这个金玉泽和他的女婿党逢恩,原来也是八王爷的人。他们两个不但追随八爷,而且是准备和八爷一同起事。这个金玉泽,是皇上的谋士邬思道的姑夫,又是想害死邬思道的元凶。雍正登基之初,第一批锁拿的人中,就有这个金玉泽。对这样的人,雍正是绝对不肯放过的。

下面还有一些朱批,也全都是诛心之语。有的说:“此等魍魉之徒,难逃朕的洞鉴。”有的则说:“放心,此人寿限长着呢!不要怕他会自杀……”

第九回论国策君臣互赠联开恩科雍正寄重托

看着这些朱批,张廷玉不禁心中忐忑。雍正皇上刚刚即位,他面对的虽然不是满目疮痍,却也是腐败之极的现实。他决心改革吏治,发愤图强。但他又是个十分自信,手段狠毒的人。孙嘉涂受到处分,葛达浑被贬职,这么多的大臣被抄家,早就在朝廷中引起议论了。作为宰相,自己将怎样面对群臣,面对这位新上台的皇上呢?

张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的朱批,几乎字字句句全是诛心之言,他可真是动心了。他是两代皇帝的身边重臣,也是给两代皇帝起草文告和诏书的人。他当然知道,康熙晚年,就曾经因吏治腐败和贪贿横行而伤神。但康熙是位仁慈的君主,也是位宽容的皇帝。就是在如何追还亏欠上,康熙和雍正也是绝不相同的。有些事,张廷玉至今还记忆犹新。在他为康熙起草过的批示中,常可见到这样的字眼:“缓一些,不要追得太急。”或者:“他是老臣,朕不忍看见他饿饭。”甚至有:“亏欠的银子,你要快些补齐。不然,朕一死,你可怎么得了?”现在看了雍正皇帝的批语,竟然和老皇上相差这么远,他真有点恍若隔世了。可是,认真一想,又觉得是理所当然。康熙当年是因为自己老了,没有力量管那么多的事了。这才对下边臣子们宽大为怀,要他们自己处理好自己的事。雍正接了皇位后,放眼所见全都是贪污腐败和拉党结派。他不下决心狠狠地整治,又怎么能让朝廷里振作起来呢?

他继续看了下去,果然,下面的批示,就大多是有关朋党之事的。张廷玉看得出来,雍正皇帝最痛恨的就是结党营私。什么“同窗”、“同年”、“同科”、“同乡”、“同庚”等等,更为雍正忌讳。张廷玉知道,已经去世的康熙皇帝是一代明君。康熙在位之初,国运昌盛,百姓安居乐业,自然和眼下的情形不能相提并论。但是到了康熙晚年,吏治腐败,贪风日炽,从阿哥们的结党谋私,又到大臣们的拉帮结派,正一天天地把大好江山侵蚀得变了模样。这种歪风,如不狠狠刹住,是万万不行的。雍正现在下大力气整饬吏治,不仅是他的­性­格所致,也是势在必行。作为宰相,他自然应该为皇上的­干­秋大计出一把力。

他正在一边看着又一边思索,没注意雍正已经来到他的身边。皇上亲切地叫着他的名字问:“廷玉,你看完了吗?朕的处置如何?”张廷玉连忙站起来回答:“回皇上,臣看完了。臣以为,皇上这样的处置是十分恰当的。只是,这一叠文书足足有七万多字啊!皇上看得这么仔细,不但全都做了记号,还写出了这么中肯的批语,实在让人惊奇。圣上勤政是好的,但这样是不是也太劳苦了些?”雍正浅浅一笑说:“当然,你说得不无道理,朕哪能不累呢?可是,朕不能不这样做呀!先帝年高勤倦,松弛了这么多年了。朕不下决心整治,怎么能行呢?哎,你看了朕的批语有何感想?”“臣以为并无不当之处。”“是不是太苛刻了些?”“不不不,万岁……”“你不要怕嘛。这'苛刻'二字,是朕自己说的。当今天下贪风日盛,朋结党援,朕就是冲着这一个'贪'字和一个'党'字来做文章的。古人说,'矫枉过正',这话说得真好。要矫枉就得过正,不过正就不能矫枉!朕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矫枉过正啊!”张廷玉连忙躬身回答:“是,圣虑深远,臣不能及。”雍正立刻打断了张廷玉的话:“不不不,廷玉,你是在朕身边做事的人,以后不要这样说话,也不要因为朕爱听什么就说什么。你是老臣了,大概早就听说过这样一句话:'雍亲王,雍亲王,刻薄寡恩赛阎王'.其实,这话只能算说对了一半。朕确实是刻薄挑剔,也确实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可是朕并不寡恩。对于那些忠心耿耿办事的臣子,朕从来是给予厚恩,也给予厚待的。比如你,只要你真的懂了朕的心意,朕今生今世也不会屈待你。”说到这里,雍正突然笑了笑又说,“廷玉呀,朕早年曾听说阎罗殿上有这么一副楹联,写着'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对联写得真好,朕就将此联赠你如何?”张廷玉是何等样人,他怎么能不知这楹联的含义,他又怎么能不知道雍正此时此刻的心情?那不就是说,一个人立身处世,都要凭着本来面目去做。不要装假,不要去故作姿态,更不要弄虚作假。只要他这样做了,皇上就永远不会亏待他。张廷玉翻身跪倒:“臣恭聆皇上教诲,永不负皇上重托。不过……”“有什么话你就大胆地说嘛,不要这样吞吞吐吐的。”“是,臣确实有句话要对皇上说。这些话臣已经想了很久了,只是因为皇上登基不久,诸事繁杂,一直得不到机会。”张廷玉看了一眼正在专心静听的雍正皇帝,便放开了胆子说,“皇上刚才说的那个刻薄寡恩的话,臣也曾听到过。不过,臣却不这样看。臣以为,皇上天禀聪慧,刚毅过人。在圣祖朝时,即为诸王之冠,这早就是天下人人共知的。当年圣祖曾经多次对臣说,'朕决心给你们选一个刚勇不可夺志的新主子,让他来承继大统,保大清万世基业'.当时,臣就想到,圣祖说的这个能承继大业的人必定是皇上您。但臣以为,皇上如今所面临的局势与圣祖即位时,有三不可比。”雍正来了兴致:“说呀,说下去。”“圣祖即位之时,西北有葛尔丹之叛,东北有罗刹国扰边,台湾尚未皈伏,三藩盘踞南方;中原有圈地之患,河道有漕运之虞,满汉不和,权­奸­当朝;四方不靖,百务纷繁。所以圣祖只好竭尽全力应付,他老人家是位理乱的天子。现在皇上承继大统,内无权­奸­­干­政,外无甲兵之争,所虑者,只是吏治败坏,官员朋党,诉讼不平,赋税不均。而这些都是盛世中的'隐忧',所以皇上是治平的天子。这是其一……”张廷玉正在说着,忽然,太监邢年进来禀报说:“回万岁,杨名时和张廷璐求见,皇上要不要现在见他们?”雍正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厉言厉­色­地说:“听着,以后上书房大臣在这里议事的时候,不许旁听,也不许奏事。”他看着邢年胆怯地退了出去,才又说,“廷玉,你接着说下去。”“是。”张廷玉受到鼓励,兴奋地接着说,“理乱易而治平难。难,就难在理乱时可以快刀斩乱麻;可是,要治平,却不能­操­之过急,而只能慢慢来。好像是抽丝,又好像是剥蕉。皇上得耐心地去一根根地抽,一层层地剥。在这件事情上,得用圣祖教诲的'忍'字诀。”雍正那深邃而又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光芒:“嗯,这是二不可比了。三呢?”张廷玉有点犹豫,吞吞吐吐地说:“圣祖即位时尚在冲龄,可万岁虽春秋鼎盛,却是己过不惑之年……”雍正笑着脱口而出,“这也能算是一比?”可是,他突然停住了,“哦,对对对,这是不能比。自古哪有百岁的天子呢?圣祖在位六十一年,朕不能比;圣祖在位时,没有兄弟之争,可是你瞧瞧朕的这些个兄弟们,哪一个是省油灯?这又是朕和圣祖不能比的。你说得真好,也只有你才能和朕说这些话。廷玉呀,朕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张廷玉一字一板地说:“万岁适才赠臣一联,臣当铭记在心,永不敢忘。臣也敬奉皇上一联,愿皇上能默察臣心:'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好!”雍正大声叫好。他明白,张廷玉是说,当皇帝就要勇于承担责任,治好天下,而不能贪图享乐和安宁。张廷玉的话正中了雍正下怀,他诚恳地说,“朕赠你一联,又换回了一联,就不再赏你了。回头朕有了功夫,把你说的这话仔细写出来,描金装裱,张挂在乾清宫御座后面!”他想了一下,又说,“你那三不可比,说得很是透彻。圣祖当年曾反复对朕说,要'戒急用忍'.但朕以为,所谓子承父志,更应该看重的,却是这个'志'字。所以尽管圣祖那样说了,朕还是要以承志为先,承言为后。天下吏治腐败到这种地步,哪能容许朕去一层层地剥蕉,一根根地抽丝呢?虽然是治平,也同样要有勇气,有决心,有胆量,有办法,还要敢于下狠心。你好好看着吧,朕一定会这样做的。”雍正向外边高喊一声:“邢年,传张廷璐和杨名时进来!”张廷璐和杨名时在乾清门外站了好久了,可是,皇上不发话,他们俩一动也不敢动。现在猛然听见皇上叫了,连忙整整袍服,一阵小跑地进来。他们报过职务姓名,趴在地上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跪在那里静等皇上问话。可是,皇上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却在那里伏案疾书地写字。大殿里显得十分安静,他们俩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皇上才抬起头来,招手叫张廷玉过去,指着眼前的奏章说:“廷玉,你来看,这个贵州苗民造反的折子,要用六百里加急廷寄给贵州巡抚。告诉他,用兵要狠,限期剿灭,不能手软,更不准招安!”他从案上又拿过一份奏章来说,“这个,是田文镜上的辩折,朕把他驳回了。田文镜只是个传旨钦差,朕是让他到年羹尧那里劳军的,不是让他到处管闲事的,更不是要他去­干­涉山西财政的。这个毛病不刹住,以后凡是钦差都到处Сhā手,还叫地方官们怎么过?在这里,朕还表彰了诺敏。他这两年确实­干­得不错,有功就应该受到表彰嘛!”张廷玉并不赞成雍正的处置,但他却没有开口。他为相多年,奉行的准则一直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皇上怎么说,他就怎么办,而且一定要不走样地办好。听见皇上这样说,他便问:“皇上,这两件要不要加急?”“不必,事事都加急,以后有了急事就显不出急来了。你这就去办吧。”“扎!”雍正回过头来看看跪在下边的两个人,这才严肃地说:“啊,你们二位就是今科的大主考吗?朕等你们好久了,你们是来领考题的吧?”张廷璐首先回答:“是。臣张廷璐叩见皇上。”“哦,你就是张廷璐。张廷玉是你的哥哥,对吗?”“是。张廷玉是臣的六哥,我们是同一个太祖公。”雍正看着杨名时问:“嗯,他叫张廷璐,那么你一定是杨名时了,你的官声不错呀!听说你原先在浙江监道,离任时只带了一船书。老百姓对你很爱戴,还给你立了一座生祠是吗?”杨名时磕了个头恭敬地回答说:“万岁,那都是百姓父老们对臣的错爱,臣不敢谬承皇上的夸奖。”“哎,官做得好,做得清,就会得到百姓们的拥戴,这也是自然的嘛。”雍正高兴地说着,可是,突然他的脸­色­庄重了,“今天你们是来领考题的,这本来只是例行的公事。可是你们知道这是朕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科考,因此,朕还要嘱咐你们几句。你们两人,一个是世宦门第,一个呢,是清要世家。都是官声很好,百姓爱戴的人。如果不是这样,朕怎肯把这么重要的担子放在你们身上?可是,你们应该知道,科考是国家的抡才大典,关乎着人才选拔、国家兴旺和政治安定的大事。一定要公平取士,一定要立心为公,不能偏私。不偏私是什么意思,你们明白吗?”“臣等……明白。”“不,你们不明白!”雍正一声冷笑,把他们两个吓得一机灵,“你们一定是觉得,只要不贪赃、不受贿,就算是公平了。不对,那离真正的公平还差得远哪!有一些人做这事的时候,并没有给举子们要钱、要贿赂。谁最穷,他们就取谁。从表面上看,他们这样做似乎是很公平。其实,他们这是放长线钓大鱼。你不是现在没钱吗,我不要你的钱。可是,我把你取中了,你总得感激我吧,你总得报效我吧。朕知道,你们一旦取了某人,就是他们的座师了。他们以后遇上了事,或者有了好的差事,能够青云直上了,总得对你们感恩戴德吧。这样,他们就要处处、事事听你们的话,也就会和你们结成朋党。瞧,这就是取名于前而收利于后。这是另一种偏私,你们知道吗?”听到这里,杨名时可真害怕了。他早就听说皇上最爱挑剔,最爱在­鸡­蛋里面挑骨头。现在听皇上这么一说,他可真的领教了。

雍正皇帝继续说:“朕刚才说的是不要存私心,一点私心都不能有。至于科场舞弊,收受贿赂等等,那是用不着朕说的。因为有国家的律条在,谁­干­了这事,谁就要受到国法的制裁。朕就是想宽容,也是不能的。你们可能都听说过康熙三十三年南京科考的舞弊案。当时有几百举子抬着财神冲进贡院要打考官,以致轰动了全国。现在你们是在北京考试,朕希望你们不要也闹出这类事情来。一旦让朕发现了什么不规的行为,朕就是想恕你们,恐怕国法也不能容忍。你们听清了吗?”雍正这话说得虽然很平静,可是,张廷璐和杨名时都听得心惊胆战。俩人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伏在那里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

雍正皇上站起身来,走到殿角的一个金漆大柜前。张廷璐和杨名时偷眼瞧时,只见皇上从怀里掏出钥匙来打开柜门,拿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烤漆小筒,又迈着缓慢的步子走了过来:“张廷璐、杨名时,你们抬起头来!”“扎。”“朕告诉你们,这里面装着的就是今科的考题,朕现在郑重地交给你们。从康熙四十二年以后,科场试题屡屡泄漏,都成了顽症了。这让人不解,也让人气愤。今科的试题,是朕亲自写好,亲自密封,现在又亲手交给你们的。想不想提前拆看,要不要你们的脑袋,都在你们自己了。朕再交代一次,朕对这次科考寄于了极大的希望。你们一定要好好地­干­,要为朕取几个像样的人才来。你们想必知道,朕说话从来是只说一遍的。没听清楚,现在问还来得及,错过了这个机会,辜负了朕的期望,朕就要对你们绳之以法!到那时,你们可不要说朕是不教而诛!”“扎!臣等谨遵圣谕。”“君臣无戏言。好,你们跪安吧。”

第十回田文镜多事陷困境邬思道片语解谜团

张廷璐和杨名时走了以后,雍正皇帝又把张廷玉叫过来问:“朕刚才说的那些事,办得怎么样了?”张廷玉忙把一大叠奏折呈了上来,雍正一件件地翻看,一件件地审阅。忽然他说:“哦,这是件有关国丧期间演戏的事,官员们丧心病狂竟然到了这种程度,实在是令人气愤。这件事必须严办!你来替朕再拟一个旨意:不但是国丧,就是平常日子,各省的文武官员和京师的司官衙门里的职官们,也一概不许养戏班子,更不准唱堂会!”张廷玉一愣,说:“皇上,文恬武嬉,固然是助长歪风邪气。可是,官员们家里难免有婚丧嫁娶的事情,一概禁止,不让唱戏,是不是……”雍正笑了一笑,似玩笑又似正经地说:“哼,不听戏女人就不生孩子了?朕就从来也不听堂会。等你什么时候看见朕听戏了,再来和朕说这件事吧。哎,那个孙嘉淦你见着了吗?他都说了些什么?”张廷玉把自己去见孙嘉淦的情形,详细地学说了一遍,最后谨慎地建议:“皇上,臣以为,孙嘉淦如果能再历练一下,是可以大用的。”不料雍正却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什么叫历练?你把他的棱角都磨掉了,让他变老成了,变成一个老油条了,才叫'历练'吗?朕看这大可不必。你来拟旨:着孙嘉淦实补都察院监察御史。”张廷玉又是一愣。皇上昨天才摘了他的顶戴,还说要贬降他,可是今天就变了,反而任命他为御史。这就是说,他要从原来的正六品,变成了如今的正五品。不但没降,还倒升了一级。张廷玉知道,皇上这是求贤若渴,是在破格地选拔人才,也是在亲手培植忠于自己的一套班子。他想起皇上常说的情景,如今的官场确实是太黑暗,也太让人生气了,皇上既然立志刷新政治,他能不提拔重用孙嘉淦这样的人吗?他不能与皇上唱反调,只是规规矩矩地答应一声:“是,臣立刻就办。”张廷玉想的一点没错,如今的官场确实有很多让人生气的事。就拿田文镜受到申饬,和山西的诺敏得到皇上表彰的事来说吧,圣旨还没有发出去,诺敏那边就已经知道了。皇上不让用六百里加急的方法,可诺敏自己却有。因为诺敏在朝里有人,有他自己的心腹。这些人在京城里住着,别的什么事都可以不­干­,但是却要每天都报告朝廷里的动静。田文镜的辩折被皇上驳回,而诺敏得到表彰,早就飞马报到山西了。

当田文镜还在山西的银库里苦苦搜寻证据时,诺敏已经在开怀大笑了。不但他在笑,他手下的那班人全都在笑;不但在笑,还要大张旗鼓地庆祝。诺敏下令,今年的元宵节,是国丧除服、新君即位的好日子,太原要过得热闹一些。从正月十三到十七,全城观灯五日。要大张灯火,金吾不禁,让百姓们玩个高兴,玩个痛快。

下边的人听到这消息,当然也很兴奋。说实话,国丧大礼把人们拘得很苦,现在巡抚大人发了话,人们觉得好像是囚鸟出笼,猴儿开锁一样,个个都是眉开眼笑。十里长街上,彩灯高照,画坊连结。各式各样的花灯争奇斗艳,灿若繁星,把太原装点成了一个火树银花的不夜城。

田文镜为什么会碰上这样的倒霉事呢?说起来也真是巧了。他的差使原来是到年羹尧那里去宣旨劳军,并且让年羹尧进京述职的。可是,他回来路过山西阳泉县时,却看到了一件希罕事。守城门的兵士们正在对一个少女强行搜查,从她身上搜出了十几枚金爪子。这金瓜子难得一见,兵士们就要把它没收充公。田文镜下了轿,本想问问就走,哪知,这一问竟引起了他的兴趣。原来阳泉县也欠了国库的银子,他们还不上,就堵着城门收税,想靠勒索过往的百姓,填上这个窟窿。田文镜又问那女孩子,才知道她名叫乔引娣,山西代县人氏,因受人拐骗又被一位过路的军爷救了,那军爷送她一把金瓜子,让她拿来当盘缠回家的。田文镜一算她说的时间,再看看这些金瓜子,便知道救了她的那位军爷,肯定是十四爷无疑。不是天家子弟,谁能有这金瓜子呢?田文镜上心了,便把乔引娣安置到钦差住的驿馆里,自己亲自到阳泉县库里去查。查来查去,果然查出了毛病。一个小小的阳泉县,竟有三万两银子没有充库!田文镜出京之前就知道,山西省早就申报了朝廷,说是全省的亏空已经全数归库,为此还受到了明令嘉奖,怎么还会出现这种事呢?于是田文镜便带上乔引娣回到了太原,和诺敏闹起了这场轩然大波。

诺敏岂能被田文镜吓倒?这事马上就惊动了皇上。更可怕的是,田文镜在山西的藩库里查来查去,那里面的银子盈箱积柜,一两不缺。就连田文镜已经拿到确实证据的阳泉县,虽然有亏空,可是,邻县早就帮他们还清了。诺敏让田文镜看了债券,又让他到库里去点了银子,都足以证明山西省是个货真价实的无亏空省!

诺敏高兴了,可是田文镜却傻眼了。且不说当今皇上最讨厌京官在外边惹事生非,也不说诺敏有年羹尧、年大将军这样的硬后台。单说自己,一个小小的四品京官竟敢和诺敏这位封疆大吏对抗,那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他从藩库里灰溜溜地出来,只觉得眼睛发黑头发晕,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浑浑噩噩中,他走到一家面馆坐下,要了一碗刀削面和一斤酒,独斟独饮,借酒消愁。忽然,一个大丫头模样的女子来到面前,浅施一礼说:“先生可是田大人?”田文镜一愣,醉眼迷离地看了一眼那个姑娘:“不错,在下正是田某。”“哦,我们家主有请您到那边雅座里坐坐,说有事相商。家主腿脚不便,不然的话,他就亲自过来了。他说,您老一定会赏光的。”田文镜更是不知所云了:“你们家主?我在山西没有熟人哪。他是哪位,你能告诉我吗?”“家主说,只要您老去了,便什么都不用说了。田大人,请吧。”田文镜只好站起身来,跟着那个大丫头来到了雅座,仔细一瞧,上坐的那人确实不认识。可既然来了也不能马上就走啊,便抬手一揖说:“在下田文镜奉召前来,不知先生尊姓大名,有何见教之处。”“来来来,请坐下说话。在下邬思道,因有残疾,不便行礼。”说着向后边一指,“这两个女人都是我的夫人。哎,你们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给田大人敬酒呀!”那被称作夫人的两个女子连忙上前,每人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了上来。田文镜觉得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哎呀呀,真是不敢当。请问两位夫人,哪位为长,哪位为次?”邬思道笑了:“文镜先生,你这话说差了。我从不纳妾,她们既然同是小可的内人,何必一定要分出大小呢?娥皇女英,不也是千古美谈嘛。”“好!既是先生如此说,我也就不见外了。”他接过两位夫人的酒杯来,一饮而尽,“请问先生在哪里高就?召田某来此,有何吩咐?”邬思道微微一笑:“不敢,小可现任山西巡抚衙门的幕僚。与文镜先生这堂堂的户部郎官、钦差大人相比,自然是高攀不上。可是,你瞧,我左拥右抱,吃酒玩乐,不是也活得挺自在的吗?”一听说面前这人竟是巡抚府中谋士,田文镜不由得心里一惊:他难道是来窥探我的行踪的不成?好啊,你诺敏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这次我输也要输得堂堂正正,不能让你的这个寄人篱下的小人看扁了,想到这里他牙一咬说道:“啊,真是失敬得很。原来先生是背靠大树啊,怪不得你这样潇洒。那么,你打算怎么消遣我呢?”邬思道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田文镜,你竟是这样看我的吗?想我邬思道少年求学,中年出道,虽有残疾,却在公衙廨宇中悠游了几十年。不敢说事事顺遂,却也从来没有见过比邬某更强的对手;我虽爱财­色­,也并无冻饿之忧。我之所以请你来叙谈叙谈,是看到你正在难中,想拉你一把,救你脱出牢笼。也想依附你的名下,帮助你成就一代功名。区区苦衷,不过如此。怎么,你竟然不肯相信吗?”田文镜惊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大言不惭的人看了好久。只见他虽然穿着华贵,却一脸的庄重肃穆。他雍容大度,带着不同寻常的­精­明和­干­练,眉宇之间,又显出高出常人的气质。别看他出来吃酒还带着两个夫人和一个丫头,也别听他口口声声谈酒论­色­,可是他绝不是个酒­色­之徒。他款款而谈,自尊自重。既没有盛气凌人的狂妄,更不是衙门中常见的那种阿谀奉承的小人。田文镜心中一动:嗯,也许此人能帮我解开心中的疑团?便说:“邬先生,您大概还不知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和处境。你在诺敏那里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要到我这个是非窝里来,担惊受怕、朝夕不得安宁呢?”“是啊,我在他那里确实很舒服。论月俸,我是头一份。而且因为我有残疾,还因为事先说好了的,我不愿意­干­的事情,可以不­干­。你瞧,这样的美差我上哪儿找去?可别看他诺敏现在得意,但那是一座冰山,正面临着灭顶之灾!你如今的处境,我也完全知道。对于山西省的亏空,你奏而不实,查而不明,正在进退维谷捉襟见肘之时,也正需要人来帮助。这就是天赐我的大好时机。我不趁此良机别就而来找你,难道还能有其他选择吗?”田文镜愣了好大半天没有出声,他心中一直在盘算着这件事的利害:“邬先生,你的这份情我是一定要领的。可是,我眼前就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跳不出的盘丝洞。我,我自己尚且找不到出路,怎么敢再连累你呢?”“不,你说得不对!你是被诺敏的虚张声势给吓住了,也是被眼前的谜团蒙住了双目。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山西的亏空天下第一,只是你不得其门而入罢了。诺敏此人,好大喜功,务虚邀宠,玩弄权术,自欺欺人。可是,他能欺得了一时,欺不得永久,欺得了小民,欺不了圣上。当今皇上英明睿智,聪察乾断,以诺敏这种小人伎俩,岂能终邀恩宠,又岂有不败之理?”邬思道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也说得田文镜不得不服。可是,他还是不能痛下决断。这个人我过去从未见过,焉知他不是诺敏派来诱我的呢:“邬先生,学生听你论道,获益良多。但你的话究竟有几分可靠?诺敏是当今天子驾下的第一信臣,而你却说他不过是一座冰山,又有何根据呢?”邬思道冷笑一声说:“哼,他那里如果不是冰山,我还不走了哪。我这个人虽然身有残疾,喜酒好­色­,但我却自负文才,不肯自弃。我敢断定。诺敏是逃不过覆灭的命运的。只是你见识短浅,不愿相信,我又怎么能帮得上你的忙?”听他说得如此肯定,田文镜不能不买账了:“先生,,田某实言相告,山西藩库里的账目和所存银两,我反复查对了三遍,都毫厘不差。如果说他们是作弊,那手段也真可谓是天衣无缝了。我现在已经陷入了绝境,请先生有以教我,田某终生不忘你的大恩大德。”邬思道笑了笑说:“不要说这样灰心丧气的话嘛,你何至于就身陷绝境了呢?”他看着田文镜正在专心地听他说话,便话锋一转说,“我不要你对我感恩戴德,但我这人有个毛病,'酒­色­财气'四个字里,我占了三个。除了不爱生气,我是酒也爱,­色­也爱,财嘛,我更爱。咱们不妨约定,如果我帮你打赢了这场官司,你从此得以升迁,那么你放了知府,每年要给我三千银子;升了道台,每年五千;要是能够开府封疆,我每年要收你八千,你肯答应吗?”田文镜会算账,三千、五千、八千,都不是小数目,他可真敢要啊!可是,没准他真是有本事的人呢?何况我现在还说不上升迁,能逃过这一关就是大幸了。他不错眼地把邬思道看了好大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来:“行!”“君子一言?”邬思道寸步不让。

“驷马难追!”田文镜也眉头不皱。

“好、成交!”邬思道回头看看他的两个妻子说,“听见了吗,咱们就要交好运了。田大人,既然你痛快,我也绝对不让你失望。请问:你查过藩库,见到银子了?”田文镜一楞:“那还用你再问?我都查了三遍了。库中的银账相符,分毫不差。”“银子也都拆开看过了?”“我全都看过,也全都数了。”“银子是什么成­色­的?是京锭,台州锭,还是别的?”田文镜略一回想:“嗯,都不是。大约只有三十万两左右是台州铸造的,其余那些则全都是杂­色­银子,总数是三百多万两。”邬思道笑着把手中时刻不离的折扇一合,放声笑道:“哈哈哈哈……田大人,你现在明白这其中的缘故了吧?按制,地方官收上来银子以后,要回炉重铸,才能申报户部并入库封存。山西既然向朝廷报了'火耗',那他们入库的银子就应该是台州纹银,而且只能是台州纹银。可是,你见到的却大部分是杂­色­银子,这里面可有学问哪……”田文镜还没有听完,就清醒了过来:“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这明明是诺敏为了应付上边的查看,才从别处拿来凑数的。如此看来,库中的银子实际上只有三十万两。那所谓的'山西全省无一亏空',原来全都是骗人的鬼话!”他站起身来向邬思道一躬说:“多谢先生教我,咱们之间的约定,就从此始。”说完两眼直盯盯地瞅着邬思道,似乎是在等着他的回答。

邬思道轻摇折扇,也在笑眯眯地看着田文镜。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田文镜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见到了一位既熟悉又生疏的朋友。说熟悉,是因为邬思道的言语中,充满了亲切,没有一丝一毫的敌意;而说生疏,则是他那明亮的眼神里透出的,是莫测高深的神密和不可预知的­精­明。田文镜还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瘸子身上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令人难以言讲的恐惧……

第十一回此钦差叩见彼钦差有理人反成无理人

山西巡抚诺敏的府衙里,今天晚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觥筹交错,十分热闹。花厅里,一拉溜摆开了十张八仙桌。桌上各种菜肴琳琅满目,时鲜瓜果堆积如山,汾酒、竹叶青溢出扑鼻的清香。几十名身份不同的客人纷纷来到这里,欢度元宵,共庆胜利。有的是翎顶辉煌的官员,其中从布政使、按察使一直到各司道;有的则是穿着长袍马褂的一大群刑名、钱粮师爷。省城里的缙绅耆宿,当然也必须来贺节捧场。厅外还有一个戏班子,在上演着什么戏目。锣鼓锵锵,丝弦悠悠,旦角演员不断地向席上飞着媚眼,惹得那些酷爱拈花问柳的大小官吏眼花缭乱,心神不宁。诺敏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他的身边,也围着几个妖艳绝伦的­妇­女。有的为他斟酒,有的陪他说笑。诺敏左揽右抱,嬉笑玩耍,真有春风得意,飘然欲仙之感。

就在他们这群人开怀畅饮,恣意纵欢的时候,厅外来了一小队兵丁。领头的是新任乾清门二等侍卫图里琛。这个图里琛是康熙年间抚远大将军图海的孙子,因祖父的功勋,恩荫车骑校尉,跟着黑龙江将军张玉祥当差。张玉祥可不是个平常的人物,他曾是康熙身边的侍卫。那年,他因被猛虎吓破了胆,受到康熙皇帝的惩罚,被剥掉了花翎。受罚后他立志苦练功夫,苦练胆量。还让人在自己的背上刺了一个“耻”字,以决心洗雪耻辱。当清军在乌兰布通和葛尔丹对阵时,他赤膊上阵,断了一条胳臂,还拼命死战。因而又受到康熙皇上的表彰,被封为黑龙江将军。这位图里琛是张玉祥带出来的兵,也是个能拼敢杀的硬汉子。前不久,在对罗刹国一仗中,他带着十八名骑士夜闯敌营,斩将夺旗,威镇敌胆。雍正皇帝夸赞他是“铁胆英雄”,把他调到身边当了个二等待卫。一进宫,就立赐黄马褂,赏双眼花翎,掌管了乾清门皇上听政处的关防。这次他奉命来太原时,皇上曾秘密召见了他。要他“先看人后传旨”和“观察晋省吏风”。他不懂皇上这一明一暗两道不同旨意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事是用不着他来­操­心的。皇上怎么说,他就该怎么办。所以刚才来时,他不准守门军兵向内通报,而是悄悄地进到了内院,暗地里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图里琛看到,诺敏正在吃酒时,一个师爷上前来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诺敏眉头一皱说:“哼,这个邬思道竟敢吃里扒外——不过,他是年大将军和李卫荐来的人,暂时不理他,看他有何动静再说吧。哎,那个田文镜养的小表子抓到了吗?”师爷忙说:“回抚台,抓到了。嘿,还真的是个尤物。大帅要不要叫她过来,陪着您玩玩?”“算了,算了,我怎么能去拣田文镜的破烂?让人把她关到后面耳房里,等处分田文镜的旨意到了,连人证一起解往北京。”诺敏和师爷的谈话,外边的图里琛虽然听不见,可是两人忽而咬牙切齿,忽而又面带狠亵的情景,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回头对跟来的亲兵递了个眼­色­,那亲兵上前一步,高声喊道:“钦差大人到——”随着这喊声,以图里琛为首,一群兵丁闯了进来。其中一个大声说道:“御前带刀侍卫图里琛前来宣旨,闲杂人等一概回避。着诺敏跪接圣旨!”唱戏的不唱了,听戏的也不听了,大厅里所有的人都跌跌撞撞地往外边跑。诺敏快步来到钦差面前跪下:“臣诺敏不知天使驾到,未曾迎候,请钦差大人恕罪。卑职敬请大人梢候,待我更衣。来人,摆香案!”图里琛趁着这个机会也穿上了黄马褂,正中站定:“诺敏接旨!”诺敏一甩马蹄袖,上前跪下:“臣诺敏恭请圣安,谨聆皇上训示。”图里琛站在上边说了一句:“圣躬安!”就开始宣读圣旨。这圣旨长篇大论,无非是夸奖诺敏如何能­干­,如何忠心等等。最后说:“诺敏实为天下第一抚臣,其他各省督抚皆应效法。着诺敏加尚书衔,赏单眼花翎,以资奖励。钦此!”诺敏听完,连连叩头谢恩,说道:“臣诺敏有何德能,蒙圣上如此褒奖?臣只有更加努力,治好三秦,以报圣上知遇之恩。”图里琛放下了钦差大人的架子走下来说:“圣上宵旰焦劳。一心求治,望诺大人不负圣上栽培,也不负年大将军的举荐。”他向周围看了一眼,“哎,诺大人,把你的客人们都请回来吧,大家也都见见面嘛。田文镜呢?他今天没在这儿吗?”刚才被赶出去的人又都纷纷回到厅里。诺敏请钦差在正中坐下,这才说:“回钦差大人,田大人几天来一直忙着在藩库里清点银两账目。今日已经清点完毕,听说他上街看灯去了。”“哦?听诺大人说话的口气,好像并不在意田文镜来挑剔山西的政务?”诺敏叹了口气说:“唉!这事说来话长。山西多年的积欠,我到任后不到半年就全部归库,难免不引起别人的妒忌。田大人在这里帮我查清了银两账目,也为我消除了闲言,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再说,我与田大人同为一朝臣子,同事一代圣君,又没有宿冤旧仇,他就是说了什么不当的话,我也懒得和他计较。只不过,这位田大人虽然认真,可行为却不大检点。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个女子,养在驿馆里。闹得省城里风短流长的,很不好听。所以下官刚才把那个女子带进府里,暂时看管。请大人示下:这女子当如何处置呢?”图里琛一笑答道:“这是你巡抚职权里的事嘛,你自己瞧着办吧。田文镜和你为了山西亏空的事打官司,惊动了朝野,谁还有心思来管他这风流罪过呢。啊?哈哈哈哈……”诺敏连忙说:“是是是,钦差大人说得对。其实,我也并不想和田大人过不去,可是他不肯放过我,我也只好奉陪了。幸亏圣聪高远却明察秋毫,不然的话,让田文镜这样折腾下去,我头上这个'冒功邀宠'的罪过,可是洗雪不掉了。”两人正在这里谈话,却听外边又是一声高喊:“田文镜前来拜会钦差大人!”众人正自惊异不定地往外看时,田文镜已经大步走进了花厅。只见他带着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左顾右盼了一下:“嗬,这花厅里可真热闹啊!钦差大人是在这里吗?”诺敏忙上前来说:“田大人,请看,上坐的就是钦差大人。”“那好啊。请钦差大人正位,容我田文镜叩请圣安。”一边说着,一边“啪,啪”打下了马蹄袖,翻身跪倒:“钦差西路宣旨使臣田文镜叩接钦差山西宣旨使图里琛!臣田文镜恭请圣安!”在座的人们一听,全部愣住了,“钦差叩接钦差”,“宣旨使叩按宣旨使”,“西路宣旨使叩接山西宣旨使”。这事儿要不是今天亲耳听到,大概谁也难以相信。有人想笑,可又不敢笑。看上边站着的图里琛时,只听他不动声­色­地说:“圣躬安!图里琛愧领你的大礼。不过,你先别忙起来,有奉旨要问你的话。”田文镜忙又磕了个头说:“臣恭聆皇上圣谕!”“奉旨问田文镜:尔到西大营年羹尧处传旨,系奉专差,并无沿途采风之旨意。尔何故无事生非,­干­预地方政务,妄奏诺敏贪功邀宠、取媚当今?难道朕是可欺之主吗?”田文镜从容不迫地叩了头说:“臣田文镜回皇上问话:臣此次所奉本系专差,但臣原来在户部时已屡蒙严旨,限期清理山西、直隶、山东、河南诸省财政,此旨意已记档收存。是以臣过问山西亏空一案,并非以钦差身份横加­干­预,而是以户部司官身份查看山西藩库。臣与诺敏地位悬殊且并无私怨,正因主上乃英明之君,臣才不敢渎职轻纵,乞圣上烛照洞鉴。”诺敏听了田文镜这话气得牙直痒痒。心想,你怎么早不说你是以户部司官的身份来查库的呢?但现在图里琛正在代表皇上问话,他却不敢Сhā嘴。图里琛也被田文镜的答辞闹糊涂了。但他是奉旨问话的钦差,却只能问话而不能停下:“皇上问你,山西全省的亏空早已补齐,尔又要查看,可曾查清?”“回圣上,臣已查清。藩库银账相符,毫厘不差。”图里琛勃然变­色­:“田文镜,既然藩库银账相符,足证明朕用人有方,鉴人不谬,诺敏确实是天下第一抚臣。问尔田文镜,尔无端污人名节,是何道理?尔谎言欺朕,又该当何罪?说!”听了这话,田文镜突然觉得心里一寒。他和邬思道部万万没有想到,雍正皇帝会问得这样刁钻狠毒,也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对诺敏会袒护到这种程度。他不敢再为自己辩解了,再多说就是对皇上的不敬了。他磕了个头说:“臣愚昧。诺敏确实是'天下第一抚臣'.皇上问话,臣无言以对,伏惟圣裁。”图里琛断喝一声:“来!革掉田文镜的顶戴!”图里琛带来的两个亲兵,闻令快步走上前来。田文镜却把手一摆,自己从头上摘下顶戴来,双手呈了上去。

图里琛从上边走下来,拉起田文镜说:“文镜兄,你不要这样懊丧嘛。办砸了差事,被摘掉顶子的人多着哪。以后只要­干­好了,皇上还会有恩旨的。来来来,我为你压惊。”说着把田文镜硬拉到桌旁坐下,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

诺敏也赶来凑趣:“文镜兄,放宽心,权把这事当成一场噩梦算了。来呀,你们也都不要­干­坐着,给钦差大人和田大人敬酒啊!”田文镜胸有成竹,并无丝毫的恐惧,也没有放下笑容。凡是过来敬酒的,他都来者不拒,一饮而尽。图里琛在一旁看了不禁暗自称赞,好,是个人物!

诺敏一声令下,院子里的爆竹震天响起,早就准备好了的焰火也放了起来。此时已至中夜,但见明月如辉,光照大地,焰火喷出来的彩霞,绚丽缤纷,这一群各怀异心的人坐在一起吃酒赏月,也确实是别有情趣。

今天最高兴的人大概就数诺敏了。皇上这一道诏谕颁下,“天下第一抚臣”的名号将不胫而走,响遍神州。自己现在就已是二品大员了,以后超升的机会还能少得了吗?他兴奋地大喊一声:“哎,我说你们不能总这样枯坐着喝酒啊?谁会讲笑话就来一个,给钦差和田大人解解闷!”山西的这些个官员,都和诺敏休戚相关,他们明白巡抚大人的心意,于是马上有人就站了出来:“我来给二位大人说个笑话。”他看了一眼田文镜,“这可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一件事。那年我进京赶考的路上,错过了宿头,睡在一个大树林里。半夜时分,忽然听到一阵悲悲切切的哭声。我心里奇怪,便走过去问他:'你哭什么呢?'那人说,'我是个举子,可是,命运不济,连考了三场却场场名落孙山。你看,这就是我写的文章,哪一点不好?分明是考官瞎了眼嘛。'我接过文章一看就忍不住笑了,那文章写得简直是狗屁不如!我刚要点拨他两句,可是,一抬头,人不见了。我这才知道自己是遇见了鬼,吓得我半宿都没再合眼。”又有一个人走了上来说:“你讲鬼,我就给你说人,这也是个真人真事。我们村里有个财主,是个守财奴。家里金山银海,又怕别人知道了,就自己悄悄地换成银票,埋在墙角地下。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想扒出来看看,哪知却全被耗子咬成了碎片!他一气之下,上吊死了。临死前留下话说:'早知如此,我当初为什么不捐个官当当呢'?”这两个笑话一点都不可笑,坐在上边的钦差图里琛心想,这也能算笑话?可是,他想起临来时皇上要他“观察晋省吏风”的嘱咐,所以他尽管对席间的谈话很是反感,却只是“观察”,并不说话。田文镜当然知道,这故事全是编出来给他听的。因为他就是三进考场,屡试不第,才花钱捐的官。他也知道,自己在山西折腾了这么多天却一无所获,这里的大小官员早就把他恨之入骨了,这是要赶他走哪!可是,他心里有数,不但不怕,还笑了笑说:“好,讲得真好,田某受益匪浅。我也想给大家说个真事:刚才田某到这里来之前,已经用我的钦差关防把山西的藩库封了。你们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还能不能笑得起来。”他说得很轻松,但就是这么一句话,却如春雷炸响,惊得在座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了。诺敏更是变貌变­色­,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他一声咆哮:“田文镜,你大胆!藩库乃国家重地,你你你,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做?”“嘿嘿嘿嘿,诺大人,你何必这样不安,又何必这样害怕呢?”此刻的田文镜显得十分平静,“我还想给诸位透个信,三天之内,山西藩库里的银子将全部解往南京重铸。这,大概也是你们谁都没有料到的吧?”“姓田的,你太不识趣了!”诺敏忍无可忍了,“你知道不知道,查封藩库是要请圣命的?你眼里还有没有皇上?这些天你在山西胡作非为,本抚念你是位钦差,对你敬若上宾;如今你摘了顶戴,也还是个听候处分的官员。所以才对你一让再让,今日还留你在这里吃酒。可是,你竟丧心病狂,无端搅乱我山西政务。我非参你不可,不但参你诬陷大臣,还要参你嫖娼狎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你养的那个表子现在还在我手中哪。来呀——撤座!”外边兵丁闻声而入就要动手。可是,田文镜已经站起身来,一脚踢开身边的椅子:“好好好,来得好!我正要告诉你们,我已用六百里急报向皇上报告了这里的一切。乔引娣是我手中的人证,她要是受了欺辱,或是发生了意外,你诺敏是逃脱不了责任的。刚才你说我丧心病狂,这话说得好。但真正丧心病狂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这一伙胡作非为,欺君罔上的人。今日发来的邸报中,万岁爷严旨重申:各地督抚,须得凛遵万岁柩前即位时的诏书,为圣祖爷心丧三年。可是,这太原城里却爆竹喧天,焰火怒放。圣祖驾崩尚未满三月,他的灵柩还停放在内官,你们这是庆的什么?又是在为谁庆祝?万岁明令全国官吏,一律不准听戏,也不准叫堂会,可是你诺敏竟敢把皇上谆谆教诲置若罔闻。这座花厅里不但有戏班子,有歌妓,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学生要问一问诺大人,这就是你的忠心,你的德政吗?告诉你们,我田文镜这次来就不走了,我宁可不要官职,不要­性­命,也非要查清山西这件大案不可!”

第十二回封藩库诺敏乱阵脚获赃证贪官变囚徒

田文镜在山西巡抚诺敏的花厅里当众宣布,他已经用钦差的关防封了藩库,并且贴出告示,说凡是缙绅商贾与藩库有银账往来的,限三日内全部结清。三天以后,藩库里的银子就要解往南京,重新熔铸。诺敏气急了,诺敏手下的那些大小官吏也都急疯了。

田文镜所以敢这样做,可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他能够凭空想出来的。他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月了,在这段时间内,他三查藩库,都毫无所获。不为别的,只因为方法不对,路子不对!但是,今天他遇上高人了!这位高人,就是那位瘸了腿的、以酒­色­自娱障人耳目的邬思道,邬先生。诺敏可以说是手段高明,他瞒过了山西的官员,瞒过了皇上,甚至能瞒过天下人的耳目,但是,他却瞒不了这位邬先生。

邬思道这人,可是熙雍两朝的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二十八年前康熙盛世之时,在南京举行过一次南闱科考。因为试官们贪污受贿,该取的没取,不该取的却高中榜首,引发了举子们闹事的风波。几百名考生抬着财神冲向贡院要打考官,吓得这些作威作福的官员狼狈逃窜。这件轰动熙朝的一大丑闻,康熙本来想大开杀戒,把与此案有关的二百多人全部正法的。可是,又考虑到那样做会牵动朝局,引起不安。这才杀掉几个为首的,其他的人也分别受到不同的处分。当然,康熙皇帝也没有饶过带头闹事的考生,其中的头一个就是这位邬思道。他受到了通缉,但是他跑了,躲起来了。后来太后薨逝,大赦天下,邬思道又遇赦还乡。几经周折,又被四阿哥胤祯收留,成了辅佐四王爷胤祯登上皇位的主要谋臣。雍正即位后,本来想重用他的。可是他说,自己身有残疾,有碍观瞻,要求退归林泉,遨游天下名川大山。雍正岂肯答应,于是,由雍正的书僮,现在也当着官的李卫和年羹尧秘密出面,把他举荐到诺敏这儿当了幕宾。这一切诺敏并不知道,他是因为这位邬先生来头太大,才不敢惹他的。可诺敏万万没有想到,这位邬先生竟成了他诺敏的掘墓人!诺敏那两下子,能骗过田文镜,骗过皇上雍正,却怎么能骗得了邬思道?邬思道扳倒了诺敏,回头又傍上了田文镜。他还和在诺敏那里一样,刚见面就狮子大张口,向田文镜提出了高昂的身价。田文镜不答应也得答应,谁叫人家比自己能耐呢?因此又引发了许多可歌可泣、可叹可悲的故事。不过,这些只能留待以后再详细地告诉大家了。

话说田文镜拍案而起,怒斥诺敏,把在场的山西官吏们惊得呆住了。田文镜趁此良机,转过身来对图里琛说:“图大人,田文镜有机密大事,要请大人代我奏明当今。”图里琛一直在察看着他们之间的言谈举动。他瞧不起诺敏的作派,但对田文镜擅自封库一事也很不满意。现在听田文镜要和他谈话,便说:“有话请讲。”“不,事关机密,请大人让这里的闲杂人等都回避一下。”此言一出,又引起一阵更大的惊慌。今天来这里赴宴的人们,两次遇上钦差,也两次被当成“闲杂人等”从大厅里撵出来了。但是,这次却与上次不同。人们唯恐走得不快,尤其是那些到这里捧场的绅商富户,一出花厅就找借口溜之大吉了。他们都是诺敏的债主,也是诺敏的债权人。田文镜已经宣布了封库的消息,他们就得快些回家向亲朋好友们送消息,让大家拿着债票来巡抚府衙门里兑换银子。慢了一步,田文镜把银子解走,他们手里的债券就一文不值了!不过,山西的大小官员们可都不敢走。一来,钦差还在这里,提前开溜就是藐视钦差、藐视皇上,那是要依律论罪的;二来,他们也不想走,他们都是“是非中人”,谁知道今晚这事会是个什么结果呢?从田文镜刚才的话里,他们已经感到了透骨的寒意。他们也瞧见图里琛带来的那些亲兵们,不待吩咐,早就把这座花厅包围得水泄不通了。

图里琛和田文镜在里面说了很长时间,他们说了些什么,外边的人谁也不知道。等啊,等啊,二位钦差终于谈完了,出来了。诺敏赶快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问:“二位大人辛苦,要不要再重新换桌酒菜?”图里琛没有理他,却一声断喝:“来呀!”从京里来的皇宫侍卫们,整齐地答应一声“扎!”跪到了他的面前。

图里琛吩咐:“今天来到这里的官员们,都不准擅自走动。更不许离开府衙。请大家暂在西边那个小厅里休息,等候传唤。”他一指跟来的亲兵们,“你们给我看好了。”回头又对诺敏说,“诺大人,你请跟我来。”田文镜趁机向图里琛一拱说道:“图大人,下官告辞了。”说完回头就走,看也不看一眼身旁的山西大员们。

诺敏心中“嘭嘭嘭嘭”地一直在打鼓。心想,不好,今晚可能要坏事!可是,钦差图里琛已经在前边走了,他也只好紧紧跟上。进了花厅,宾主客客气气地让座坐下。诺敏站起身来赔着笑脸说:“卑职有下情要禀报钦差大人:今天夜里太原全城出动观灯,是有些不大合适。可是,灯火既然点着了,就很可能要出点事故。比如说,一旦走水,就很可怕。您看,下官是不是要派个人去关照一下?”图里琛知道,他这是要布置人马拦截要账的人。便说:“哦,不必了吧,你不是在闹市里安排了人吗?来来来,今晚难得这样清闲,我们又是初次见面,趁此机会好好叙谈叙谈也很好嘛。哎,你站着­干­什么?坐呀,你看,你站我坐,这不大好嘛。”接着,图里琛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诺敏说起了家常。说他怎样跟着黑龙江将军张玉祥打仗,哪一次打的最苦,哪一次受了什么挫折,哪一次又大获全胜;说他爷爷在世时,如何受到圣祖皇帝的重用;说爷爷和周培公当年怎样陈兵西凉;说周培公怎样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降王辅臣,骂死汪士荣的那传奇般的经历;还说周培公怎样在东北布置了天罗地网的工事,使罗刹国望而生畏……。诺敏此刻哪有闲情逸致去听他说这些呀。他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围着花厅焦躁地来回踱步。图里琛看了也不理会,还是竟自说着那些没有一点用处的闲话。突然,一个兵丁从外边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喊着:“巡抚大人,不好了,城西走水了!,,听到这声喊,诺敏好像见到了救命菩萨一样,机灵灵站了起来:”图大人,请恕卑职不恭,卑职要去察看火情了……“图里琛哪能让他溜掉啊:”哎——这点儿小事还用得着您亲自出马吗?“他回头对报信的兵丁说,”你传巡抚大人的令,让附近的军士赶快到火场去。一定要尽快扑灭那里的火,不许火情再蔓延。去吧!,,诺敏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叫着:“慢!”他回过头来,狰狞地盯着图里琛:“图大人,你要假借钦差的名义扣留我吗?”“哎?诺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啊?”“你,你,你太小瞧了我诺敏了!告诉你,我是封疆大吏,二品顶戴,你怎敢对我如此无礼?你怎敢扣下我这山西巡抚治下的文武官员?我要立刻动本参你!,,图里琛笑着说:”诺大人,你不要这样嘛。我只不过要让你和你的属下,在这里安安生生地呆上两个时辰,有这两时辰就足够了。你现在不是不明白吗?来来来,请坐下,消消气,听我告诉你。“图里琛把诺敏硬拉过来按到椅子上,”我刚才和田文镜约好了,他让我给他两个时辰的时间。说只要有这两个时辰,他一定能揭开山西清理亏空的秘密。他这个要求,我已经答应了,现在怎好再反悔呢y诺敏暴跳如雷:“你,你们这是通同作弊!田文镜算是个什么东西?他已经被摘了顶子,我还怕他什么?请你转告田文镜,今天如果火势不能扑灭,太原有一点损失,我就要请出王命旗斩了他!,,看到这个情景,图里琛心里已完全明白。他平静地对诺敏交底儿了:”大人,我实话告诉你,田文镜是这样和我说的。他说:今天他在您的宴席上宣布,说他已封了藩库,还说要在三天之内,将库存银两全部解到南京。其实,这是吓唬人的,他这是在敲山震虎。据他说,今晚在座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是一定要告诉他们的亲朋好友的。到明天天一亮,凡是手里拿着借据的人,也都会蜂拥而来的。至于国库里的银子是从哪儿借来的,他们手里的借据又是谁开的,那就不难查明了。我觉得,田某这样做也不无道理。这对于您这位巡抚大人,不也是件好事吗?你不是和我说过,说田文镜帮你洗清了'冒功邀宠'的罪名,你对他感激不尽吗?现在田文镜­干­的,正是为了给你彻底地洗清罪名,你又何乐而不为呢?“府外已经传来了第一声­鸡­叫,天就要放亮了。天一亮,山西的绅商大户们全都要来向他诺敏索命,诺敏想坐也坐不住了。最后关头已经来到,他要孤注一掷了!只听他向外边大喊一声:”抚衙的人呢?都给我进来!“外边守卫的军士们听见叫声,知道是这里出了事,手执刀剑长矛冲了进来。图里琛稳稳地站在门口,冷笑一声,轻轻地对他带来的亲兵们说:”你们,把自己的上衣脱掉。“这群人二话没说,”唰“地脱光了衣服,露出了赤­祼­的膀子,也露出了上边的累累伤疤。这些伤疤,有枪伤、剑伤、刀伤、箭伤,还有些伤是被火烧的。图里琛指着他们笑着说:”大家都看见了吧,这就是我带的兵!他们都是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也都是经过了血与火的锤炼,见过一些大世面的人。我身上也有些和他们相差不多的伤痕,可是,我现在穿着皇上赏给我的黄马褂,如果脱了,那就是对皇上不敬。不过你们可以看看我这里,“说着他把头一偏,露出了脸颊上那道长约四寸的大疤,”这是敌人赏给我的一点记号,也是我永远也忘不掉的纪念。还好,那个凶狠的罗刹国贼子,刀头上的功夫太差,没能把我砍死。我有了今天,也才能在这里开开眼界,见识一下咱们大清国山西巡抚治下的勇士们。有种的,你们就来吧!“谁敢来?这些亲兵脱光膀子以后,把在场的人全都吓呆了。其实,图里琛刚一露面,诺敏就瞧见了他脸上的大疤,不过,他没好意思问,也没来得及问。现在出现了这种局面,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偷眼瞧瞧院子里,只见晨曦微透,五更将到,再也等不得了。他抗声说道:”图里琛,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要是立刻出去,你敢把我怎么样?“图里琛不慌不忙地说:”可以,你是开府封疆的高官,也是天下第一抚臣嘛,你愿到哪里就到哪里。可是,你的一举一动必须在我的兵士监督之下。我还可以告诉你,皇上把我们这些人从万马军中挑选出来,充实宫掖宿卫,又称'粘竿处'卫士,不是让我们吃闲饭的。我这个钦差若是不能秉公办差,连在他们面前也是交代不了的。“诺敏抓住话柄了:”什么,什么?你们是'粘竿处'的?哈哈,那很好啊。粘竿处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不说在下也明白。不就是在暗地里监察百官的行动的吗?不就是飞来飞去的蒙面人吗?当年圣祖皇帝即位之初,就曾三下诏谕,痛陈明末太监­干­政、厂卫祸国的史训,下令撤裁了暗地监察百官的十三衙门。你们这个'粘竿处'难道不是十三衙门和厂卫的变种?你刚才说田文镜和你商量好了,要'敲山震虎'.我看你们这是虚张声势!别人可能会怕你,可我山西不怕你们讹诈。你钢刀虽快,可也杀不了我无罪之人。“图里琛脸­色­铁青,一字一板地说:”诺敏,我原来以为你还是清白的,现在我看清了你的嘴脸。我也有句话要对你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不是说我钢刀虽快也杀不了你无罪之人吗?我回你一句:我刀快不怕脖子粗!至于你说'粘竿处'就是前明的东厂和西厂,咱们也犯不着在这里较真,等以后你自己去和皇上辩明是非吧。再说,我也不是以'粘竿处'的身份来过问你山西政务的。我是以钦差宣旨使的身份,来查明山西到底有没有亏空。如果有,为什么不向朝廷申报?如果没有,为什么要百般袒护?你应该知道,当今皇上不是可欺之主!诺大人,你要想明白了。“明代的太监­干­政,阉官祸国,在中国封建历史上是出了名的。所谓的”东厂“、”西厂“、”锦衣卫“等等,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侦察百官们的言行,和百姓们的家长里短的闲事。探查之细令人吃惊,行动之快更是出乎人们意料之外。尤其到了明末,厂卫势力更加猖獗。常常缇骑四出,到处逮人。有的人在半夜里被抓、被关,甚至被砍了脑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只要是一提东西厂、锦衣卫,前朝的人谈虎­色­变,无人不怕。雍正皇帝早在即位之前,就在自己的雍王府里蓄养了一批武士,并起了”粘竿处“这个名字。即位以来,这个秘密的”粘竿处“公开了,成了内宫侍卫的一部分。但是若把它和明代的”厂卫“相提并论,在那时是谁也不敢说的。今天诺敏大概真是急了,疯了,不要命了。就凭他说出这样的话来,雍正皇帝也不能饶他。

第十三回急功利苦酒自酿成怒火升秽言怎拟诏

就在图里琛和诺敏争论的时候,突然,大门被撞开了,田文镜手里抓着一大把借据奔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喊着:“拿到了,我拿到了。图大人,你快来看哪,诺敏的罪证全在这里,我可掏出他的牛黄狗宝了!说来也许骇人听闻,山西全省二百九十七名官吏,上下其手,左右联络,表里为­奸­,欺蒙朝廷,他们犯下了弥天大罪!古人说'洪洞县里没好人',今天我要再加上一句凑成一联:'山西省内皆贪官'.诺敏,你听参吧!”图里琛参劾山西巡抚诺敏的奏章,只过了三天,便递进了上书房。它一来就引起了上书房大臣们的惊惧,因为这件事太大了,大得张廷玉、马齐和隆科多他们不敢擅自作主。雍正皇上的脾气大家不是不知道,他刚刚下诏表彰了诺敏,还破例地把诺敏封为“天下第一抚臣”,这才几天哪,诺敏竟然成了“天下第一贪官”。这弯子拐得太大了,大得让人们怎么也想不通。上书房大臣们都在想,这个图里琛可真是个愣头青,你怎么单单在这个节骨眼上,放这么一炮呢?让皇上见到了这个奏折,他能够接受得了吗?依隆科多的意思,是先把这奏章压上那么几天,等皇上哪天心情好的时候再呈上去。可是,张廷玉不赞成。说那么做谁来承担“隐惹不报”的责任?

几个人正在议论,张廷玉突然看见八爷来了。张廷玉知道,八爷是和皇上拧着劲儿的。他一旦看到,那是一定要管、要问的。他一管,说不定会招惹出什么麻烦。他连忙把图里琛的奏折,压在了一大堆文稿下边。可是,张廷玉尽管聪明多智,他还是没有看透。别看八爷平日里很少到上书房来,他今天却正是冲着诺敏的事才来的。这件事他一定要管,而且他还要看看,当了皇上的四哥,将怎么下这个台阶。

正好皇上派人来传旨叫他们进去,几个人便一同来到了乾清宫。进去一看,原来年大将军回来述职来了。年羹尧如今已经是西路大将军了,他是皇上名下的奴才,也是皇上嫡系中的嫡系。年羹尧的妹子已经成了贵妃,他的身份也就成了皇舅。要不,雍正怎么会那么信任他呢?张廷玉他们几个进去的时候,皇上正和年羹尧说着在青海用兵的事。只听皇上说:“年羹尧啊,朕用兵的决心已定,看来这一仗是非打不行了。如今普天下的官吏,不贪不占的人不多。你是带兵的,你那里到底有多少兵员,你要给朕报个实数,让朕心里有个底儿。这是要打仗,你可不能光顾了吃空额啊。”年羹尧连忙回答:“主子爷这样说,奴才可担当不住。奴才一直在主子眼皮子底下,别人谁都可以欺瞒不报,可奴才却不能有丝毫的隐瞒。奴才那里实有军兵九万四千零七十三名,与兵部报上的数额完全相符。奴才是万岁一手调理出来的人,万岁又委奴才以如此重任,奴才怎敢胡作非为?”“唔,话不是这样说的。你也知道,康熙五十七年朝廷也曾向罗布藏丹增用过兵,可是却打了败仗。那一仗,六万八旗子弟片甲不回,朝廷是赢起输不起了啊!刚才你说,罗布丹增的人马号称十万,朝廷不能对他掉以轻心。你下去和十三爷商量一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既然是一定要打,就要打出个样来。要兵,朕就给你调兵;要饷,朕就给你筹饷。你不要辜负了朕的期望,好歹要给你主子争个脸回来。你,跪安吧。”年羹尧起身长跪在地,­干­净利落地叩了三个头,大声答应说:“主子放心,奴才一定要为主子挣脸!”从年羹尧在这里说话的时候,隆科多就一直在旁边看着他。隆科多过去只和年羹尧见过一面,但却早就听说过,年羹尧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隆科多是雍正皇帝的舅舅,是老舅;而年羹尧是皇上的大舅,是舅兄。大小两位“国舅”又都是军兵出身,也都相互知道。隆科多给年羹尧的印象是无能;而年羹尧给隆科多的印象却是残暴、凶狠和飞扬跋扈。今天他们见了面,虽然皇上正在向年羹尧问话,隆科多Сhā不上嘴。可是,在一旁观察这个年羹尧,除了声气粗壮、目光锐利之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穿戴整齐,回答得体,不像是个有野心的人嘛。

年羹尧刚刚离开,雍正就向几位上书房大臣提出,要议一议支援前方的事。老人允禩出来说话了:“万岁,以臣弟看,年羹尧虽然作战勇猛,用兵得当,可他毕竟资历还浅了一些。大军一出,前方后方,就有很多不好办的事情。万岁是深有体会的,当然更会明白。臣弟想,是不是要选派一位更合适的人来坐镇中军,统筹全局。这件事,臣弟看让老十四去­干­似乎更好些,不知万岁是怎么想的?”雍正心里透亮,老八这是要给老十四开路了。但他说得也不无道理,没法硬驳。便一笑说道:“八弟说的这一层,朕早就想到了。这样吧,十三弟和十四弟两人,都是有名的将才,就让他们哥俩在一起商量着办吧。你说得很对,打仗,其实打的是后方,打的是粮草,没有钱是什么也办不成的。全国各地要是都像诺敏那样,藩库充实,朕还有什么可虑的。”允禩正等着他说这句话哪,一听他提到了诺敏就连忙接口:“万岁,不如这样,朝廷可以下令诺敏,从他那里先就近拿出一百万两银子,让年羹尧带到前线去劳军。诺敏刚受到皇上的表彰,就自动出钱支援前线,对全国也是个激励。让大家都看看,皇上用人的眼光和胆气。接着再清理各地的亏空用以填充国库,那就更有理由了。”“嗯,好,好好好,八弟你说得有道理,就这么办。廷玉啊,你就按八爷这个意思替朕拟旨吧。”张廷玉暗暗叫苦。心想,皇上啊皇上,你不明真相啊。诺敏那里哪还有银子能支援前线,他连自己都顾不上了!

张廷玉正在想着主意,雍正在上边说话了:“廷玉,你抱的是刚到的奏折吗?我先把话放在前边,元宵节刚过,现在下边来的无非是些请安、贺节的折子,说的也都是些拍马奉承的废话。这样的奏折朕不看,我没那么多的功夫!你拣着急办的呈上来吧。”“是。可是,臣……”雍正生气了:“怎么,朕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快,给朕呈上来。”张廷玉不能再迟疑了。他把图里琛的奏折放在最上边,小心翼翼地呈了上去。

雍正一手端着参汤,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了一眼。突然,他放下汤碗,嘴里说着:“什么,什么?这是图里琛的奏折吗?朕是要他去查田文镜的,他怎么查起了诺敏?啊?!诺,诺敏竟然……他,他有没有辩奏的折子?”对于雍正皇帝,张廷玉可以说是太了解了。他知道,雍正­性­情暴戾,常常大喜大怒、大爱大恨。又常常急功近利,由着自己的­性­子­干­而不想后果。平日里,他那庄重和严峻都是装出来让人看的,眼前这件奏章已经使他失去了理­性­。诺敏从“天下第一抚臣”到“天字第一号的贪官”,相距只是十来天。这不但出人意料,也是雍正皇帝扳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今新皇刚刚登基,天下尚未安定,阿哥党的人也还在窥测时机。只要稍微有点火星,就可能酿成泼天大祸,就可能造成动乱。紧要关头,皇上将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听见皇上的问话,张廷玉答道:“回皇上,臣还没有看到诺敏的辩折,大概再过一两天才能送到。但臣想,图里琛的折子,实际上是他和田文镜共同呈上来的。这里面说,他们已经拿到手的就有四百多张借据。上边都加盖着山西藩司衙门的印信,算得是铁证如山了。诺敏还能再为自己说些什么呢?充其量,他也只能在'失察'这两个字上作点文章罢了。”雍正没有说话,他正在紧张地思考着。在一旁看着这情景的老八,心里可真是得意啊。好好好,实在太好了。诺敏这件案子,无疑是在刚愎自用的雍正脸上打了一个耳光。这耳光打得响,打得脆,打得让人心里解气。诺敏是年羹尧举荐的人,他垮了,年羹尧也难逃其咎。老八巴不得雍正一气之下处理失当,他们攻讦雍正就更有了理由。他想给皇上再烧一把底火:“皇上,臣弟以为,张廷玉所言极是。山西出了这么件大事,无论诺敏怎么辩奏,都难逃脱这天下第一大案的责任,也难逃脱欺瞒皇上的罪名;更让人担忧的是,年羹尧正要在青海用兵,山西这件大案要是轻轻放过,就肯定会影响到全国清理亏空,也影响了军粮的筹措,这又是一件急事。其实,大事也好,急事也罢,都必须马上拿出主意来。如何才能妥善处置,请万岁早下决断。”雍正听出来了,老八的意思是要严办诺敏。他没有表态,却问别的上书房大臣:“你们呢,也是这样看的吗?”马齐出来说话了:“万岁,奴才以为诺敏之罪如果穷追下去,山西全省就没有一个好官了。诺敏千方百计地刁难田文镜,也不是'失察'二字就可以掩盖过去的。几百万两银子啊,说句'失察'就能了事吗?但奴才以为,眼下这个案子还不能严办。前线即将用兵,是急事,万事急为先。如果在诺敏的案子上办得太严,牵涉的人必定很多。那样做,就会引起朝中极大的波动,各地督抚、全国官吏也会惶惶不安。这样一来,官场震动,人人自危,谁还肯去想前线的事?所以,臣以为,还是暂时放过为好。”雍正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他喝了口茶,面带笑容地说:“其实,还有一句话你们大概都不好意思开口。那就是这件案子,还关乎到朕的脸面。朕刚刚下旨表彰了诺敏,称他为'天下第一抚臣'.他就给朕来了这么一手,闹了个倒数第一!”他突然收了笑脸,眼睛里放出铁灰­色­的暗光,“照你们说的意思,无非是两个办法:或者是要办诺敏一个失察之罪,而对下边的官吏按蒙蔽上宪,贪墨不法来处置;或者是朝廷假装看不见,等西边战事完了之后,再来追究他们。是吗?”众人一看,皇上的脸­色­不善,不敢再说什么了。他们一齐跪下叩头:“请皇上圣训。”雍正把牙一咬,­阴­狠地冷笑着说:“你们说的都不可取!难道朕是可欺之主吗?难道朕是不通情理之人吗?年羹尧之所以举荐诺敏,是因为看他在江西粮道上办差十分努力;朕也认为他还是愿意做事的,才大力扶植他,并且让他一直当到封疆大吏。可是,朕想不到他竟然这样胆大妄为。常言道:杀人可恕,天理难容!”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雍正皇帝的话,只见他奋力地推开了龙案,涨红着脸,勃然作­色­道,“对于诺敏这样的混帐东西,难道还可以轻纵吗?饶恕了他,别省的督抚也照此办理,朕将如何处置?!全国的官吏都这样,我大清江山还能保得住吗?!”在场的大臣们看到皇上发了这么大的火,谁也不敢上来劝阻,谁也不敢再说什么。按老八原来的想法,是想激一激雍正,让他顾全自己的脸面,也给年羹尧一个顺水人情,他们就可抓到把柄了。却不料雍正竟能下这么大的狠心,非要把这事闹大不可。到了这时,一向聪明伶俐的老八,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雍正的怒火还没熄掉,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注视着大臣们问:“你们说话呀!这事到底怎样处置?”隆科多跪下回答:“皇上,奴才以为主子说的极是。若不是山西巡抚以下相互串连,相互勾结,田文镜怎么能一查再查也查不出漏洞来?万岁高居九重,却洞悉万里秋毫,隐微毕现,使奴才佩服得五体投地!既然是这样,奴才以为,可以立刻下诏,将山西县令以上各级官吏全部锁拿进京,交大理寺查勘问罪!”张廷玉却不以为然:“皇上,这样做是否太过了一些?山西去年受了灾,赈济灾民的事还要靠他们来办。这样一锅煮,会不会因此而牵动大局呢?”老八则唯恐大局不乱:“不,廷玉所说,与皇上的一贯主张并不一致。皇上曾多次说过,'雍正改元,吏治刷新',山西发生的这个案子正好拿来作清理吏治的典范。相反,用贪官去赈济灾民,那不是成了笑话吗?再说,万岁也不必怕山西官员出缺无人来补,北京现有的候选官和捐班求仕的人多着哪!皇上的恩科即将开始,一榜下来,就是一批年轻有为的新秀。用他们充实山西官缺,不是正好嘛。所以臣以为,非如此不能大振天威,非如此不能肃清吏治!”雍正一直没有说话,也一直在思考着对策。隆科多刚才的话,显然是在拍马;老八的说法看似激烈,实际上意在挑拨;张廷玉说的那句“不能一锅煮”的话,倒很值得深思……怎么办更好一些呢……

马齐说:“万岁,上书房大臣里还有三爷和十三爷不在这里,是不是传他们进来一同商议一下?”“不,朕已经决定了。张廷玉,你来拟旨。”张廷玉答应一声,快步来到案前。雍正皇上用不可违拗的口气说:“诺敏身受先帝和朕两世皇恩,不思报效,却行为卑污至此……朕就是想宽容,奈何国法不容你这种忘恩负义的畜生……上天枉给你披了张人皮,可是你有一点人味吗?……”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不成话。张廷玉为相多年,还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诏谕。他偷偷地看了一眼皇上,只见他脸­色­涨红。气喘不止,可还在继续往下说:“即着图里琛将这个混蛋东西摘了印信,剥掉黄马褂,革去顶戴,刻日锁拿到京问罪。你羞辱了朕,朕绝不饶你,朕要骂你、唾你,羞辱你……”张廷玉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忙凑个空子说:“皇上,山西省其他官员如何处置,诺敏的职务又由谁来接替?”雍正想也不想:“让田文镜来接好了。你们都跪安吧。”众人哪还敢再说什么呀。常言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诺敏犯了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哪有先辱而后杀的道理呢?可是,皇上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找这个晦气。

都走了,张廷玉却没走。他上前来搀扶着雍正皇帝,让他躺在大炕上,看着他已经逐渐安定了下来,才慢声细语地说:“皇上,臣有一事,想请皇上三思。”“什么事?”“皇上,臣知道皇上对田文镜有好印象,想尽快地把他安排到重要位置上。但他现在还是四品,一下子升得太快,是不是”那有什么可怕的?从圣祖皇帝到朕,历来都是不拘一格用人的。“

第十四回怀异志携手进龙门见真赃决裂出贡院

“是,臣知道,臣就是圣祖亲自选拔上来的。但田文镜没有做过地方官,可不可以让他先到四川重庆去呆上一些时间,然后再破格提拔上来。再说,田文镜在山西一闹就升了官,也给以后当钦差的开了个头。大家都想争着­干­预地方政务,就不太好办了。”“好吧,朕全都依了你。肤乏透了,你也下去吧。”震惊全国的山西舞弊大案终于划上了句号,为庆祝新皇登基而举行的恩科会试即将开始。这次会试关系着皇帝选人是否得当,用人是否可靠,也是对雍正皇朝又一次严峻的考验。

三月朔日,是钦天监为顺天府恩科会试择定的入闱吉日。从头一天入夜时起,副主考杨名时就没有睡觉。他独自一人焚香默坐,静待吉时来临,也想使自己的心情能更加平静一些。雍正皇上在接见他和张廷璐时说的话,还响在他的耳边。皇上那殷切的希望,谆谆的嘱托,刻薄的话语和令人心惊胆颤的预言,也让他惴惴不安。他怀里揣着从伯伦搂买回来的考题,他在进场之后,还要验证一下这考题的真伪,验证一下张廷璐和其他官吏们对皇上是否忠贞。子时正刻,午夜的炮声响起。杨名时一跃而起,端正了冠带朝服,向外边侍候的家人们吩咐一声:“备轿!到贡院去。”顺天府贡院座落在北京西南角,自有明以来就是朝廷抡才大典的重地。大清开国以后,又对这里进行过多次修葺,规模的宏伟壮观,甚至超过了六部衙门。杨名时从绿呢大轿出来时,只见寒星满天,斗柄倒旋,才刚过四更。他整整袍服,迈着沉稳的步伐向龙门走去。

阳春三月,白天已经暖和起来了,但在这样的凌晨时分,仍然是寒气袭人。在门前远望,贡院好似一座小城,城四周密密丛丛的围棘,又好像给这古城镶上了一层微褐­色­的薄雾。杨名时知道,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棘城”了。

绕过一座石坊,便见秘道两边各设着一座小厅,这个地方叫做“议察厅”。它的名字叫得不错,可却是所有的举人们最最丢脸、最最扫尽颜面的地方。因为只要是来就考的,不管穷富也不论老少,全都得在这里宽衣解带,赤­祼­­祼­地接受贡院衙役们的检查,以防夹带和藏私。杨名时当年就曾经在这里饱受过羞辱,但也从中领教了科考的严肃和神圣。

杨名时漫不经心地正往前走,一个差役紧走两步来到他的面前:“哟,是杨大人啊。”他规矩地打了个千,“您老来得可真早啊!”杨名时向“议察厅”那边一指问道:“时辰不是还早吗,怎么这里已经有人了?”“回杨大人,张中堂来了,是来送他兄弟、主考张廷璐大人进场的。”“哦,那我就不去打扰他们了。哎,那边房子里是­干­什么的?”差役忙说:“大人,您不知道吗?他们是在扎纸人。”“扎什么纸人?”“咳,这是多少年前传下来的规矩了,每次考试都有的。扎一个'恩'鬼和一个'冤'鬼,等天明举子们进场之前,供到西望楼上去。”两人正在说话,却听那边有了动静,正是张廷玉哥俩走了过来。只听张廷玉说:“皇上起得早,我该走了。千叮咛万嘱咐,其实就是一句话:要秉公。圣上如今刷新吏治,最看重的就是这一点,诺敏的倒台也向全国官吏敲响了警钟。咱们家世代为宦,祖宗家风中讲究的就是一个'廉'字。你­干­得好,就会给祖宗挣脸,我在里边办事心里头也就踏实了。”张廷璐答应一声:“六哥,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兄弟俩正在说话,一抬头看见杨名时在远处站着,张廷玉连忙给他打招呼:“那边是名时吗,你早来了,为什么不过来一起说话呀?”杨名时紧走两步来到跟前拱手行礼:“卑职给张大人请安。因见张大人正和张大主考谈话,不便前来打扰,所以就在那边随便看看。”张廷玉微微点头:“你们这里是贡院重地,呆会儿一拜过孔子,连我也不能进来了。瞧,那边的举子们就要进场了。好,我们各自珍重吧。”张廷玉走过之后,张廷璐和杨名时二人相互拱让着并肩走进了这神圣的考场。此时,入考的举子们已经排成行,高声报着姓名走了进来。杨名时突然听见有个人自报姓名叫刘墨林,他不由得心中一动:啊,刘墨林?这不是那天在“伯伦楼”里作打油诗的那个人吗?原来他果然也来赶考了。

贡院里的举子们一见两位主考来了,连忙跪下参见:“给张太老师、杨太老师叩头!”张廷璐和杨名时也拱手还礼,然后就带着他们来到公堂,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前,恭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张廷璐代表所有各房考官进香盟誓:“为国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循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有负此心,神明共殛!”两位主考退下,差役们上场,领着举子们拜这个,拜那个的忙个不停。杨名时突然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些神真的能显灵吗?

等该拜的都拜完了,张廷璐上前大喊一声:“开龙门!”于是这些举子们便按着唱名顺序,一手秉烛,一手提着考篮,鱼贯而入,进到那一个个好像蜂巢一样的考号里面坐下,单等各个分考场的试官前来颁发考题。此时虽然孔孔露头伸足,都在向外张望,却是鸦雀无声,一片肃穆。

张廷璐和杨名时一同走上前去,先在铜盆里洗了手,又同时向金盘中供着的御封试题深深一躬,由张廷璐拿来拆开。他自己先看了一眼,然后转交给杨名时。可是,杨名时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竟然惊得呆住了。原来那第一个试题就与自己在伯伦楼买到的完全一样,一字不差!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镇定下来,回头向张廷璐问道,“张大人,这才是第一场的试题呀,那两场的呢?”张廷略听他一问,也是一惊。不过他们俩惊的可不是一回事。杨名时吃惊,是因为这试题和外边买的完全一样;张廷璐惊的却是他看出了杨名时那不同寻常的神­色­。这场考试,张廷璐确实是作弊了,他心里有鬼呀!考试之前,雍正皇上的大儿子三爷弘时,给他传出了考题,要他照顾今科的四名举人;张廷璐也顺便传给了另外的六个人,还收了他们七千两银子的贿赂。现在杨名时一问,张廷璐能不心惊吗?可是,他再看看杨名时的神­色­,又不像是已经知道了秘密的样子。他宽心了,笑着说,“哦,不忙,这考题只能考一场拆一题。你初次担当这个重任,还不知道贡院里面的差役们鬼着哪!你只要拆开一个小口,他们就能给你透出去。”张廷璐的估计杨名时消除了疑虑。他在心里暗暗祷祝:但愿后边的两题,伯伦楼的人没有猜对。他宁可不要那一百两银子,也小希望看到那个意外。

哪知,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杨名时的预料。第二场考题下来,杨名时一对照,还是一样,只不过是把第二题换成了第三题。杨名时想起那个卖考题的人说的:或者是一二三,或者是三二一这话。心想,先不要声张,再等一天,看看明天发下来的考题,是不是第二题。到了第二天晚上,张廷璐叫上他来拆考题。这考题不拆还罢,拆开一看,果然是第二题!就是说,卖考题的人说得一点不差,里边的内容丝毫没错!杨名时此刻来不及细想就高喊一声:“张大人,这考题泄露了!”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张伯伦楼给的帖子:“张大人,你来看。”张廷璐用颤抖的手拆开封套看时,三场考题全在上边,不但一字不差,甚至一笔一划都完全一样。张廷璐只觉得自己的头“轰”的一下大了,“东窗事发”几个字闪过他的脑际,顿时手脚张廷璐自己的脑袋就要掉了,哪还顾得上和杨名时说这些呀!这考题弘时阿哥偷来交给自己的时候,曾说过要绝对保守机密的话,他也向弘时下了保证。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弘时没有遵守承诺。他不但继续扩大了泄露的范围,甚至公开地在酒楼上拍卖!再一想、这恐怕不是弘时一个人能­干­的。弘时和隆科多之间过从甚密,而隆科多又有向八王爷允禩那边靠拢的迹象。弘时,弘历和弘昼这三位阿哥间,眼下又正在重新上演着当年阿哥党争当太子的故事。考题泄露的事肯定与这些人有关,但他们中不论哪一个,都是天字第一号的人物,也都是张廷璐惹不起的人。贼船好上不好下呀……怎么办……是现在就向杨名时和盘托出吗?不,那样就会株连到许许多多天璜贵胄,龙子凤孙,自己也难逃罪责。那么,就只好狠下心来,宁可开罪了杨名时也不能把这事透露出去。对!先给他来软的,过了这一关,再找弘时商量办法吧。想到这里,他一笑说道:“名时,你何必这么认真呢?天下的奇人多得很,焉知他们不是得了哪位神仙的点化?再说,有能耐、有眼光的人也不少,他们难道就不能猜对了这考题?话又说回来,我们在这里把事情张扬出去,立时就将引起朝野震动,也立时就会牵动全局,不可不慎哪!今科考场里最先看到题的,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出示考题在前,举发舞弊在后,稍有风声透出去,我们俩就必然要承担这血海般的关系,考场里的十八位房官的­性­命都攥在我们俩的手心里。名时老弟,你明白吗?”杨名时简直被他说糊涂了,什么“我们要承担这血海般的关系”?外边有人买卖考题,主考官揭发出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嘛,担的什么关系?什么“出示考题在前,举发舞弊在后”,这不是埋下了伏笔,在向我暗示,如果我去首告就要反过来追究我的责任吗?哦,我明白了,张廷璐的哥哥现在是上书房大臣,他最有可能偷得考题,他们兄弟二人就是这件考场作弊大案的最大嫌疑者!

杨名时不能再沉默了:“张大人刚才所说似乎有理,但细想起来却有些不通。皇上把抡才大典的重任压在我们肩上,我们就应该凭着对皇上的忠心把事情担起来,而不能光靠猜测为自己开脱。与其说什么'神仙'、'能人'一类的废话,倒不如认真地想一想,也许皇上身边藏着小人呢?也许我们这考场里就有人纳贿收受呢?也许我们之中的哪一个人,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呢?依学生看,咱们不能去想怎么才能骗过皇上,怎么才能洗清自己。皇上再三嘱咐我们要秉公,前天刚进贡院时,我们也都曾向天盟誓。所以这事不能只想人情,更要多想想天理。在下以为,这一科的考试应该立即停止。我们应该立刻向皇上请旨,按皇上旨意去办,不能再犹豫了!”杨名时说得够诚恳的了,哪知张廷璐却突然变了脸。他恶狠狠地说:“好哇,听你的意思,好像是说我张某人就是偷露考题之人。好好好,我一心为了维护你,你却疑到我身上来了。既然这样,你愿意拜章呈奏皇上,那就请便。不过我也要拜章,而且头一个就要参你!”一听张廷璐说要拜本参奏自己,杨名时也怒声问道:“什么,什么,你要参我,我有什么错?”张廷璐连压带吓唬地冷笑着说:“嘿嘿嘿嘿,请你安坐稍待。我会让你先看到我的奏章的。”杨名时年青,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能在这里等候张廷璐的弹劾吗?就在这时,在外面等着接题的承题官进来了。他刚往里面一伸头,正好让杨名时看见。杨名时想也来不及想,就大声说:“好,你来得正好。快去传话,今科考试立即停止!贡院的人役全部出动,包围搜查贡院街的伯伦楼,把那里的人全都拿下,送交顺天府听审!”“慢!”张廷璐断喝一声:“姓杨的,你懂不懂规矩?有没有王法?这里的主考是我而不是你,你不要太猖狂了。”他回头对承题官说,“你们都听我的吩咐,第三场考题立刻发下去,考试照常进行。派两个人到顺天府去通知他们,锁拿伯伦楼出卖考题的人候审!”张廷璐是正主考,他的话就是命令,承题官答应一声领了考题出去了。杨名时跌坐在椅子上,心想,自己怎么这样多嘴而又沉不住气呢?刚才的两句话,全都让张廷璐抓住了把柄。自己是副主考,没有权力下令停考;自己是考官,也没有权力让顺天府到伯伦楼去抓人。唉,糊涂啊!

张廷璐高兴了:“姓杨的,你还­嫩­着哪!请安坐听参,我还要在奏本里给你加上一条罪名:擅权。什么时候你升了大主考,那时你再来发号施令吧。”一个书吏走进来禀道:“大人,十一房有个贵州来的举子夹带了一本书,被房官抓住了。请示大人如何处理?”张廷璐正心烦意躁,脱口就说:“贴了他的卷子轰他出去。告知贵州府,停考三年,以示惩戒。”在一旁苦思对策的杨名时,突然从这句话里得到了启示:举子犯戒就可以轰出去,我这个副主考为什么就不能出去呢?他来到门口对自己带来的家人说:“快,给老爷我预备轿子!”张廷璐忙问:“你要到哪里去?”杨名时一声不语,头也不回地就要往外走,张廷璐一看急了,大喝一声:“站住!”杨名时停住了脚步:“怎么,举子能走,我就不能走?”“他是被逐出考场的。”“我是自己把自己逐出去的!我不想呆在这里了,因为这里边大脏!”杨名时寸步不让。

“你是官身,是有差使的人!”张廷璐半上提醒半是威胁地说。

杨名时放声大笑:“好,多谢你的关照。”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头上的顶子,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张廷璐,却像头上挨了一闷棍似的,倒在椅子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十五回假哭灵乞儿得恩主真狠毒君王杀豪杰

杨名时一气之下,摔了顶戴、拂袖而去,离开了贡院。可是,刚一出门他就愣住了、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要上哪儿去?申冤要找谁申,告状要上哪儿告?他看看天­色­,已经是起更时分了。现在去见皇上?不行!官门已经下锁,他是没有办法进去的;去六部或者顺天府?也不行,他手里既无关防,又没有部文,就是六部或顺大府接了状子,也还是要请示上书房。但一想到上书房,他就立刻联想到了张廷玉。他要告的就是张廷璐哥俩,状子送到张廷玉眼前会是什么结果,那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但今晚如果不把他看到的事情给桶出去,到不了天明,他就会大祸临头。张廷璐还不得安他个畏罪脱逃,或者什么别的罪名啊?想来想去,只有一条可走的路,那就是到西华门去,击登闻鼓、撞景阳钟,逼着雍正皇帝在夤夜起身召见他。

他反复思忖,想来想去,却怎么也不敢下这个决心。因为三更半夜去撞景阳钟,本身就是有罪的。哪怕你告的全对,告的再准,也要受到流配三千里、发往军前效力的处分。这样一来,张廷璐倒了,可他自己十载寒窗、七场文战挣来的功名,也将付之东流。什么少年得意、建功立业、飞黄腾达、名垂青史,等等等等,总之,一切的一切,全都得化成泡影!到那时就是偷窃并买卖考题、科场舞弊的这些人,被杀、被关,甚至被剿家灭门,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不行,不能这样莽撞。刚才自己在考场里已经­干­得够出格的了,现在要想个万全之策。

杨名时坐在大轿里,神思颠倒正在无计可施之时,突然看到前面一座驿馆门前亮着一排大灯。灯上明明白白写着八个大字:“钦奉江南布政使李”。门前灯下,还站着六个彪形大汉,腰牌佩剑,威风凛凛地守在门口。杨名时以手加额,高叫一声:“天意,天意呀,是李卫进京来了!此时此刻让我遇见了这个人,真是天不绝我啊!”他在轿子里把脚一跺说:“快走,抬到那边去!”这个李卫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可是这部书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李卫原来并没有名字,他只有一个小名叫狗儿,是雍正皇上当阿哥时收留的一个要饭化子。他的事,要细说起来还真有点让人好笑。当时的四阿哥胤祯奉了康熙皇上的旨意,到江南去办差。这一天胤祯化装私访来到大街上,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又哭又喊地闹得邪乎,就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来到近前,却见是两个逃荒要饭的孩子。一个已经死了,一领破席盖着脸,席下面只露着两只黑脚丫子。另一个却在声嘶力竭地哭着:“哥呀,昨天你还好好的,怎么一夜功夫就死了呢?你一死,叫我和妹妹怎么活呀……乡亲们,大爷、大叔们,你们可怜可怜我,施舍给我们几个钱吧……”。旁边有不少人围着他们看热闹,也有好心的人往他们身边扔上几个铜板。还有人在劝着:“孩子,别光顾哭了,找个地方,把你哥埋了算了。这年头……唉!”就在这时,从东边走来一个人,手里拉着一个小女孩。那女孩看样子也就是八九岁,一边走,一边挣扎着哭闹。那个人走到人群跟前说:“这孩子谁要?我是昨天刚把她买下的,她进了家门,除了哭,还是哭,真把我折磨够了。谁要,我现在就卖,只要四两银子,便宜!”那年黄淮发水发的大,到处可见逃荒要饭的人,也到处都有倒毙路旁的饿殍。这种情形,四爷见得多了。康熙皇上就是因为要弄清水灾的真情,才派了四爷出京的。当时的四爷胤祯,胸怀大志,一心想了解民情,为以后担当大任做准备。他有个习惯,专门收留那些走投无路、无家可归的人。他知道、把这些人收来做家奴,他们是永远也不会背叛主子的。眼下看到这个女孩子十分可怜,便向跟他出来的戴铎递了个眼­色­。戴铎就拿出钱来,买下了这个小姑娘。小姑娘走到那个正哭着的孩子面前说:“坎儿哥,我就要跟这位大爷走了。给你,这是大爷给的四两银子,这钱,够你们俩吃几天饱饭了,以后你们俩也不用再替我­操­心了。”哪知,这句话刚一出口,地上躺着的那个“死”了的孩子,却突然又“活”了。他上前一步拉住那女孩说:“不,你不能就这样走。我和坎儿无论受多少苦,也要挣够这四两银子把你赎回来。要死要活,好歹咱们得在一块。”死了的人竟然还能活,可把围观的人们吓了一跳。可仔细看看,这事又千真万确。胤祯来了兴致,把他们三个都叫到一边去问了一遍。原来这是同乡、同村却不是一家的三个孩子。装死的那个叫狗儿,装假哭灵的叫坎儿,女孩子叫小翠。因为家乡遭灾,断了生路,才结伴跑了出来要饭的。但遍地都是饥民,要饭也不是好要的。女孩子不想让两个哥哥挨饿,就自卖自身;两个男孩子又不忍和她分离,更不想让她受苦,想挣回她卖身的四两银子,把她赎回来。胤祯听了深受感动,他想想自己虽然生在天家,可是,兄弟几个恨不得你咬死我,我吃掉你,哪有这份真情啊!胤祯看着这三个孩子又都绝顶聪明,尤其是狗儿和坎儿刚才的表演更让人叫绝。他们虽然是恶作剧,但装哭、装死都装得骗过了满街人。就这份机灵,也真是讨人喜欢。于是,他便把这三个孩子全都收留在身边。两个男孩子,当了他的书僮,女孩子则跟着福晋当使女。坎儿不言不笑,很爱读书,心思全装在肚子里,外号叫“缠死鬼”;狗儿爱说爱动,一见书就头疼。可他的脑子灵活,歪点子一眨眼就是一个。他也有个外号,叫做“鬼不缠”。俩人一奇一正,都成了胤祯须臾不离身边的小厮。

后来他们都渐渐大了,也就多了一番心思。不知他们怎么得的机会,狗儿竟让小翠怀上了身孕。胤祯的家规十分严厉,当时就把狗儿吊起来抽了几十鞭子,还说要把他们俩发往边疆去给披甲人为奴。四王爷从来是言出法随的,谁也不敢为他们求情。就在这时,邬思道帮他们说了话。他说:“四爷,你家里养了这么多下人,又大都是你从水里火里救出来的。他们今生今世永远是你的奴才,也永远也不会叛你;但他们也是人,也同样是有血有­肉­的人。不准他们结亲,就少不了会有男男女女、苟且偷­情­的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何不为他们开一个方便之门,让他们成亲生子呢。他们在你的府里生养儿女,就成了你的家生子儿奴才。那你不是又有了两代、三代、无数代的奴仆吗?”胤祯一想,对呀!便饶过了狗儿和小翠,让他俩正式结成夫­妇­。后来又给狗儿起了个大名叫李卫,放他去四川成都当了个县令。从此,这李卫便入朝为仕,应了那句“宰相家人七品官”的话。这李卫虽然当了官,可他那顽皮、捣蛋、恶作剧的毛病,不论到哪里都改不了。不过他对四爷,也就是如今的皇上的那份忠心,却也是没人能比的。所以,雍正皇帝表面上骂他,心里却是十分爱见他的。李卫升官升得比谁都快,就是一个明证。不过他也很能给雍正争气,在朝里、在外边都给雍正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当年在四阿哥府里的,不光有狗儿坎儿这两个孩子,还有邬思道这位才思敏捷、谋事深远的旷世奇才。也还有文觉、­性­音这两个武功出类拔萃、世上难得一见的高僧和尚。在胤祯没有当上皇帝之前,这些人都是最肯为他卖命的人,也都为他终于登上皇帝宝座出了大力。可是,雍正一旦当上了皇帝,却又感到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怕万一泄露出去对自己不利。所以,就在雍正即位两天后的一个夜里,他们也都遭到了“粘竿处”的毒手,死于非命。可怜那个叫坎儿的孩子,因为他的差使是在书房里给四爷管文墨,也替四爷照顾邬思道和文觉、­性­音两位和尚,他知道的又大多是雍正和阿哥党争夺皇位的事。他就成了第一个不能留下的人,与­性­音和尚一起走向了天国。邬思道之所以熊够幸免于难,一来因他是个残疾,没有了继续参与政务和争夺权位的本钱;二来,他又是位绝顶聪明的人。雍正刚一登基,他就提出,要从此归隐林泉,作一个隐姓埋名、与世隔绝、永远让别人看不到的人。雍正念及他曾经为建立雍正皇朝立下的功劳,也真是对他下不了手,这才让他离开了北京。但是却不准他归隐林泉,而只让他归隐于世,作个朝廷的耳目。这就是李卫和年羹尧两人,把邬思道介绍给诺敏的起因。不过这件事既属秘密,杨名时是不可能知道的。别说他不知道,就连狗儿李卫也是迷迷糊糊的。他只知道他的坎儿兄弟是得了急病死的,夫妻俩还为此洒下了不少同情和怀念的眼泪。

杨名时早就认识李卫了。当年李卫曾作过云南监道,和杨名时有过一段交情,俩人谈得十分投机。他知道要­干­今夜这事,非李卫这样好大喜功的少年新进不可,非李卫这个从皇帝身边出来的人不可,也非李卫这样的泼皮无赖不可。可是,李卫远在天边,上哪儿去找他呢?今天真是巧了,想谁有谁。这李卫早不进京,晚不进京,偏偏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就来了,他怎么能不高呼上大有眼呢?

杨名时催促轿夫紧走几步,来到李卫住的驿馆门前,向守门的军士递过自己的名帖。那守门军士一看,知道是位大人物。连忙过来打了个千说:“杨大人,按说,您老来,小的是一定要替您通禀的。可是,我们老爷刚才发下话来说,今天晚上,除了皇上,他谁都不见。他正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给万岁爷写奏章哪!”“你看看我是什么人再来说这话!”杨名时着急上火,他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那把门的又是一个千说:“大人,小的知道您老身份尊贵,可我家老爷的脾气您大概也知道,小的担待不起呀!老爷说了,今夜不论是谁来拜见,都要统统挡驾。等明天一早,他见过皇上以后,再挨家挨门地去给各位大人赔礼请安……”杨名时火了:“什么什么,我来拜他?我和他一样的品级,我凭什么要来拜他?他的底儿我还不知道吗?他写的什么奏章,他会写奏章吗?”杨名时一怒之下,也不再和那个守门的纠缠,冲着里面就大声骂了起来,“李卫,你小子现在哪里?给我滚出来!老子杨名时来了,你是见也不见?”话音刚落,便见李卫光着两只脚丫子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叫着:“好我的杨老师呀,你怎么会到我这里来?快,快进来,我这儿正作难呢。上次写给皇上的奏折,皇上看了把我骂的那个惨哪!说我一封奏折里错别字三百七十一,占了一半还多。皇上骂我混蛋,说我是个狗屁不通的东西。今儿个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这奏章写完了,我请你喝酒行不行?哎,我听人说你现在正在当着顺天府的大主考。你怎么会有功夫出来,又怎么会找到我这里来呢?”杨名时眼下没功夫和这个叫化子说长道短,更不想上他屋里去喝酒谈天。他站在院子里把考场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李卫,你知道这事有多大吗?我如今既不能告到上书房,也不能告到顺天府。天晚了,宫里我又进不去。我都急死了,哪还有闲心陪你喝酒,帮你写奏忻?快,你得给我想想办法,这事我可是只能靠你了!”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个从伯论楼得来的考题递了过去。

李卫接过来一看,一多半的字他都不认识。可是,李卫不愧是李卫,也不愧人称“鬼不缠”,办这一类的事他自有他的办法。他回身叫过一个师爷来说:“去,你亲自带上几个人把贡院给我封了。一个耗子也不能让他跑了出来,同样,也一个耗子不能让他钻了进去。”“是!不过,顺天府的人要是遇上了,怎么对答?”“妈的,你真苯!带上我的名帖,让他们瞧瞧不就得了。告诉他们说,赶明天我亲自去见他们这些狗日的。”那师爷答应一声带着人走了,杨名时却看得呆了:“我说李卫,你小子这是怎么用人的?别人家请的师爷,都是帮助出出主意,写写文章什么的,你可好,把师爷当带兵的用了。”“咳,管他呢!他拿了我的钱,就得给我­干­活。我这里哪有那么多的文章好写?”那师爷果然麻利,片刻功夫便带着百十个亲兵飞马走了。杨名时看着这情景,不由得又是一阵感慨:真是书生无用啊!这李卫斗大的字还认不了一口袋,可是­干­起事来却这么雷厉风行,令出禁止。他真是个­干­大事的材料,这“鬼不缠”的雅号还真叫对了!不过他细心一想,却又有点想不通:“哎,小子,你当上江南布政使的消息我早就知道了,可你不在江南好好办差却到京城里­干­什么来了?就是要向皇上述职,也不能带这么多的兵啊!刚才我怎么没有看见他们是藏在哪里的?”李卫不出声的笑了:“好我的杨老师,这可是你们这些个文人们不敢想、也不敢­干­的事情。告诉你吧,兄弟我这'江南布政使'不过是个名号,是面旗子。其实,我­干­的却是杀头掉脑袋的事。”

第十六回急用人八爷施权谋听训政二李肩重任

杨名时一惊:“啊?你说什么?”“看看,看看,吓着你了吧?别怕,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干­那些二百五的事。我这是请了圣命,要去山东剿贼的。”“剿的什么贼?”杨名时莫名其妙地问。

“咳,说了你也一个不认识,还不就是那些江湖上说的飞贼嘛。不过,他们的本事大,路子又宽。皇上告诉我说,要分而治之。该打的就打,要打得狠;该安抚的还要安抚,要让他们心眼口服才行。这些人都是亡命贼,要招降他们,可不是件好办的事啊!”他们在这里聊了不多一会,那个带队的师爷回来交令了。说他们已经严密地封锁了贡院,也抓到了伯伦楼的掌柜。杨名时心里踏实了,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李卫不但路子宽,面子也大。他的奏本一上去,皇上立刻就发下了诏谕:把张廷璐为首的一十八房考官全部锁拿,押进狱神庙待勘。杨名时虽是首告,但也着令停止办差,等候对质。这在杨名时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雍正皇帝即位还不到五个月,从孙嘉淦的铸钱案子开始,紧接着就是山西官吏全都贪墨的丑闻。人们还没来及喘口气呢,又出了这骇人听闻的科考舞弊案。雍正本来就是个斤斤计较的人,现在连着出事,他看谁都觉得不放心。上书房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张廷玉向皇上递了折子,说因患疟疾请旨调养,皇上准了。可是,朝廷里的人谁能看不出来,他是引嫌回避哪。他一走,皇上身边就再也没有可信之人了。明摆着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让谁来审定这两件大案呢?

过了一天,圣旨发下,着大理寺正卿、刑部满汉尚书、都察院御史组成班底,三法司合议会审山西和科考两大案件。皇上发话说,一定要“从重谳狱,不得姑息”。放了这么多人去一同审案,雍正还是不放心,就又钦点了李卫和图里琛两人也来参加会审。李卫可不敢接这差事,但是其他的那些官吏们说,李卫要是不来,他们就谁也不敢领旨。皇上知道,如今的朝廷中官吏们朋比结党,层层纠缠,谁和谁也难以分开。没准还真得有李卫这样的二百五,才能镇一镇官场里的邪气。

可是,贡院那里的几百举子,从那天杨名时出走直到如今,还在里面关着哪。他们既不能回家,又都无事可­干­。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天就会闹出大乱子来。于是皇上又下令,让直隶学使李级担任主考,重新出题,重新考试。而且皇上下了决心,这次恩科考试一定要考好,还一定不能再出事。李绂接到圣旨,就马不停蹄地赶到北京面圣领旨。雍正放下手头的事情,立刻就传见了他。雍正说:“朕这次就任命了你这一个主考,是成、是败,是贪赃枉法还是公正取士,全看你的了。该怎么办,你就给朕怎么办。要是把差使办砸了,朕就用不着和你多说了。”李绂是康熙五十六年考中的进士,原来一直在京待选,不久前才放了直隶学使。这个人也曾和雍正皇帝有过一段渊缘。当年胤祯放差南巡时,曾经住进黑店。那天,要不是狗儿和坎儿机灵,他们就差点没了­性­命。当时在这黑店里住的,就有进京赶考的李绂和田文镜两人。只不过那时胤祯是微眼私访,曾严令这二人不准说出他的真面目。现在雍正没有了可信之人,才把他破格提拔了上来。

不过,皇上还没有对阿哥党失去继续争取的希望。如今不是没了张廷玉吗,皇上就想,再考验一下八哥允禩.允禩当着“首席王大臣”的职务,他不管,又让何人来管呢?所以,不管是放了学差的李级,还是当了审案总管的李卫,在领过圣旨后,都要再找允禩去“听训”。允禩是个倒人不倒架子的脾气。他从来不到上书房去当值,而是端坐家中,等候着人们上门请见。李绂因为自己即将进场,还因为他是个办事十分认真的人,所以,一接到皇上的圣命,就坐着大轿赶往廉亲王府。可是,他刚到门口就被一个小太监挡了驾:“站住!­干­什么的?”李绂并没被这气势吓倒,呈上手本:“钦点顺天府主考李绂前来听训。”那小太监看了这位主考大人一眼,见他并没有像别人那样紧跟着手本就塞过来银子,知道这位不是老抠儿,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外官。便轻蔑地笑笑说:“对不起,王爷正在里面商议大事。放下话了,今日谁都不见。请回吧!”说完转身就走,李绂忍着气听完这小太监的话,格格一笑说:“公公,你大概没有听清,我是皇上新点的学政。”那太监嘿嘿一笑,“什么什么?靴正?真新鲜,咱还没听说过这个官名呢。不管你是靴正,还是帽正,反正你不是雍正!请回吧,明天再来……”他正在得意洋洋地说着,不防李绂“啪”地一掌打了过来,直打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没倒了下去:“混蛋!你不懂国法,也不知皇宪,万岁爷的帝号是你可以随便亵渎的吗?滚进去禀告廉亲王,就说我钦差大臣、顺天府主考李绂已经来过,却又被你赶走了。我明日就要进棘城去,顾不得再来听训了!”说罢,回头向轿夫喝了一声:“回轿,进城!”他这里刚要转身,却见从府里匆匆忙忙地跑出一个中年太监。一边跑,一边还高声喊道:“是李大人吗?请留步!”那太监赶上前来,十分麻利地打了个千说,“李大人,奴才何柱儿给您叩头了。”回过头来,又训斥那个小太监,“眼瞎了,没看见这是李大人吗?回头等着我再来和你算帐!还不快去照料着李大人的随从——李大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这奴才一次。来来来,这边走,八王爷正在等着您,还特意叫奴才出来接您哪。”李绂跟着何柱儿往里走,但见绣阁绮户,回廊曲折,两旁侍立着的丫头足有四五十个,见他们走来,都规规矩矩地垂手让路。再往前走,是一座水阁,朱漆廊柱,紫檀雕花。透过隐隐约约的湘竹帘子望进去,只见从地到顶,镶嵌着一面巨大的玻璃屏。玻璃屏的后边,一池碧绿的湖水,波光涟涟,却是为临窗垂钓而设。李绂不禁感慨万分:什么十年寒窗,什么文战告捷,什么堂呼阶诺,又什么钦差学政,比起这琼楼玉宇的龙种之家来,都一文不值!他正在出神,却听水阁里八王爷允禩一声高叫:“是李级、李大人吗?不要报职名,快快请进。我正在等着你哪!”李绂又是一阵感慨,人说八爷善于扰络人心,今日一见,果然不错。他紧走两步,来到门前,大声报名:“臣李绂参见王爷,给王爷请安。”“哎,叫你不要报名进见嘛,你怎么不听呢?我一向是不讲这些个规矩的,快,到这边来坐。”李绂紧走两步来到八爷面前,叩头行礼。起身时却见东边窗前还有一个人,坐不像坐躺不像躺的正在看书。李绂进来,他连头都没抬一下。他正想着要不要主动地上前请安行礼,八爷一指那人说:“你不认识吗?他就是十爷。他是从来也不肯拘礼的,你不要过去了。先坐下稍等片刻,我和李卫谈完了,就和你说话。”李绂这才看见下边的小凳上还有一个人,就是如今朝野闻名的李卫。他们俩是认识的,刚想点头招呼,便听八爷说话了:“李卫,皇上派你去主持这两件大案,同去的还有图里琛。他也和你一样,是个很能­干­的人。你不要不高兴,别人想来,皇上还不要哪。谁不知道你李卫的大名啊,你不­干­又叫皇上找谁去?”“八爷,不是我不想去。您老想啊,这么多的大人物都挤在一起,说是办案,可究竟谁说了才算数呢?昨儿个我就向皇上辞了,可您今儿个又把我召来,这……”“咳,你这小子,说话也不看看地方。是我一定要留你吗?实话告诉你,是马齐奏明圣上把你留下来的。有些事,只能咱们心照不宣,是不能明说的。你是个一点就透的明白人,还和我装的什么糊涂?你想啊,这件案子牵连了多少人?哪一个没有背景?就是那十八房考官和这些问案的人,也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他们非同年即故交,你不在中间说句公道话,这案子能审得下去吗?”李卫长叹一声说:“唉,好好好,我到差就是了。不过八爷,我可有一句话得先放到您这儿。这个案子既然到了我手里,我能关照的一定会关照,关照不了那可就对不起了。反正,不论他们官大官小,出身门第,咱是一样看待。到时候您八爷能体谅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八爷还没说话,那边坐着看书的十爷允祚就接口说道:“去去去,少在爷这里说这些没用的话。谁不知道你是个'鬼不缠'?难道八爷还会坑你不成?”别看李卫和八爷说话时规规矩矩,可十爷一答腔,他可就蹬鼻子上脸地开涮了:“怎么,十爷,你既然知道我这'鬼不缠'的大名,你这大头鬼就该躲得远远的。你还想在这儿凑数还是怎么的?别看我李卫没学问,可我心里明白着哪。你也不瞧瞧这是件什么案子,闹得不好,案犯把承审官审了都是现成的。你要想试,就过来试试也行。不是我李卫吹牛,把你卖了你还得帮我数钱哪。”说着他回头一看,旁还坐着李绂哪。就连忙改口,“不行,不行,我得走,我那里还有一大堆事儿没办呢。八爷,小的这就给您告辞了。”他说着就跑上前来,磕头不像磕头,打千又不像打千地装了装样子,就飞跑着出去了。临出门还没忘向李绂说了句:“一家子,明儿见!”回头又向十爷扮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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