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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 第七章

第七章

“开始什么?”

你把茶杯放到茶几上,走到她坐的长沙发跟前。

(开始。女读者,是你这么说的。可是,怎么确定一个故事开始的确切时刻呢?一切事情都是早已开始的,每一部小说的第一页第一行都要求有人参与小说之外已经发生的事情。或者说,真正的故事在十页或一百页之后才开始,前面这部分只是序曲。人类各个个体的生活仿佛经纬交织成一块完整的布,若想从这块布上铰下一段并让它具有独立的意义——例如两个人偶然相遇,后来却决定了他们二人的命运——必须考虑其他因素,例如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段织物,由不同的事件、环境、其他人物交织成的织物,而且由于他们相遇又会衍生出许多别的故事,与他们共同的故事相互区别的一些故事。)

男读者、女读者,你们一起躺在床上,因此,现在该用第二人称复数称呼你们了。这可是个非常严肃的行为,因为这等于把你们视为一个统一的整体。我把被单罩着的不大分得清楚躯体的这一堆叫做你们。也许你们过后又分道扬镳,小说不得不重新频频搬动排档­操­纵杆从­阴­­性­的“你”换到阳­性­的“你”。但是现在,由于你们要通过皮肤接触尽量获得刺激,通过身体的颤动或波动传递或接收刺激,共同感受坚实与深邃,由于你们的思想活动现在也极其谐调,所以现在你们完全可以通过连续不断的对话使你们的身体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具有两个脑袋的人。首先应该为你们这个合二为一的实体确定活动范围或者称为存在的方式。你们的结合将走向何方?今后发展的主题是什么?你们是注意不损失自己的能量并利用对方的欲望充实自己的能量呢,还是全身心地投入爱抚的海洋,相互抚摸一切可以抚摸与需要抚摸的地方?不管哪种情况你们都是相互依存的。要使这种相互依存关系得以实现,不需要消灭你们的自我,而需要使你们的自我占领并充斥你们的头脑,并且要以极大的兴趣或者说以全部的­精­力这么做。总之,你们现在­干­的是非常快乐的事,但是从语法角度上来讲却未发生任何变化。当你们好像合二为一的时候,你们仍旧是两个相互分离的但比原来结合得较紧的“你”。

(现在你们已经是这样两个“你”了,虽然你们正相互独占着对方。不用说再过些日子了,那时你们的头脑里只会留下对方的幻影,你们的躯体已经习惯了对方。)

女读者,你现在像本书被男读者阅读着。你的身体通过触觉。视觉、嗅觉,还有味觉等信息渠道被综合地阅读着。听觉也发挥着作用,倾听你喘息与哼哧的声音。你的身体不是惟一的阅读材料,因为身体只是许多复杂元素的集合中的一个元素。其中有些元素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它们却通过看得见摸得着的元素表现出来,例如你目光中的忧愁,你的笑声,你说的话,你把头发收拢还是散开,你积极主动还是躲躲闪闪,这一切都表明了你与风俗习惯、人类的记忆、人类的历史以及当今的时尚之间的联系。这些东西是一种编码,是为数不多的一些字母,借助这些编码与字母,一个人在某种时刻可以阅读另一个人。

男读者,你这时也被阅读着。女读者好像翻开一本书手指着目录浏览标题那样阅读着你,她的目光时而一扫而过,仿佛充满短暂的好奇心,时而滞留不前,仿佛在对书发问并希望得到它无声的回答。她觉得这种局部的查阅只有与更广泛的查阅联系起来才有意义。有时她把目光集中在一些可以忽略的细节上,哪怕是些修辞上的缺陷也不放过,例如集中在那突出的喉头上,或者集中在你如何把头放在她的颈窝里,她这样做是为了分散注意力,对你采取批评或亲切地开玩笑的态度;有时她又把偶然发现的局部情况过分夸大,例如把你下领的模样过分夸大,把你啃她肩膀的动作过分夸大,并以此为开端迅速地从上至下一页一页地阅读你(你们一起阅读),连个标点符号也不放过。你对她阅读你的方式感到满意,对她准确而客观地援引你的肌体感到满意,但是,你也隐隐产生了一种怀疑:她并非在单纯地阅读你,而是在利用你,利用你这个整体中的一些局部来塑造她思想中的另一个伙伴,她自己独自一人认识的一个伙伴?她在下意识中正在阅读的不是你,而是她梦想中的并不存在的那个人。

恋人们对他们身体的阅读(即他们全身心地一起在床上活动),有别于对书籍的阅读,因为这种阅读不是线­性­的。它可以由任意一点开始,可以跳跃、重复、回返、滞留;它使用的语言是并行不悖的语言,即发散的语言与会聚的语言;它厌倦的时候可以跳过几页,抛开线索,然后再重新找回线索。也许可以看出它有某种运动方向,即向终局运动,向Gao潮运动;为了走向这个Gao潮,它采取各种节奏、格律和主调反复等等办法。然而,终局是否总是Gao潮呢?或者说,奔向终局的运动会不会受到一股逆流的影响回到过去的时间与时刻中去呢?

如果每个片断及其Gao潮都要用图表示出来,那就需要有个三维的甚至四维的模式。这种模式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任何生活经历都不会重演。­性­茭与阅读最相似的地方莫过于它们内部都有自己的时间与空间,有别于可计量的时间与空间。

当你们第一次偶然相遇时,已隐隐约约看到了你们将来同居的可能。现在你们互为读本,每个人都在另一个人上阅读自己那不用文字书写的历史。男读者和女读者啊,明天如果你们再走到一起,如果你们像一对心满意足的夫妻一起躺到这张床上,那么你们每个人会打开自己的床头灯,沉浸在自己那本书里。这两本并行的书陪着你们走向梦乡,先是你,然后是你,关上灯。你们来自不同的世界,你躺在这边,她躺在那边,在你们尚未分别进入梦乡之前,黑暗将消除你们之间的一切距离,使你们暂时地合二为一。你们不要嘲笑和谐的夫妻生活这种画面,你们能举出比这对夫妻更加幸福的夫妻吗?

你对柳德米拉讲述你等待她时看的那本小说。“这是你喜欢的那种小说,一开始就令人感到焦虑的小说……”

她的目光中闪现出一丝疑问。你犹豫了:“令人感到焦虑”的话你是否不是听她讲的,而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也许柳德米拉不再相信焦虑是认识真理的必要条件……也许有人已经向她证明,焦虑和无意识一样,都是一种概念,没有什么比这个概念更易被人歪曲了……

“我喜欢那种书,”她说,“书中的秘密与焦虑都经过棋类运动员那种­精­确的冷静的头脑筛选过。”

“简单地说吧,这个故事讲一个听见电话铃响就变得急躁不安的人,有一天他正在从事跑步运动……”

“别跟我讲了,拿来我自己看。”

“我也没看多少。我这就去给你拿来。”

你起床,到另一间屋去找那本书。刚才在那里你没有意料到与柳德米拉的关系会打破常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了转折。

你没有找到那本书。

(你将在一次艺术展览中见到它,它已成为雕塑家伊尔内里奥的作品了。你折过一角作记号的那一页,被粘在坚固的刷过透明树脂的平行六面体的一个底面上,一条烧焦的痕迹表明书内燃起的火焰把它烧得皱皱巴巴的,像一块疙疙瘩瘩的树皮。)

“找不到那本书了,”你对她说,“不过没关系,我看见你也有一本,我还以为你已经看过了呢……”

你趁她不注意,走进贮藏室寻找弗兰奈里那本有红­色­护封的小说。“喏,找到了。”

柳德米拉打开书,上面的题字写道:“柳德米拉惠存……西拉·弗兰奈里。”“对,是我那本……”

“啊,你认识弗兰奈里?”你惊叫起来,仿佛你什么也不知道。

“认识……他送给我这本书……可是,我曾深信这本书还未来得及看便被人偷走了……”

“……被伊尔内里奥偷走了?”

“鬼知道是……”

现在该你亮牌了。

“你知道不是伊尔内里奥偷走了。他发现这本书就把它扔到那间黑屋子里去了,你在那里还保存着……”

“谁授权你进行搜查了?”

“伊尔内里奥说,有人曾偷过你的书,现在却偷偷回来用假书替换你的书……”

“伊尔内里奥什么也不知道。”

“可我知道,卡维达尼亚把马拉纳所有的信件都给我看过了。”

“艾尔梅斯的话都是谎言。”

“有一件事却是真的:这个人继续想着你,要在一切幻想中看到你,你读书的形象把他迷住了……”

“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我读书。”

你对那个译者­阴­谋诡计的起源渐渐有所了解:他的所有­阴­谋诡计都是出于忌妒心;他觉得在他与柳德米拉之间有个无形的情敌,此人通过书本与柳德米拉进行无声的交往。这个幽灵般的情敌有成百上千种面孔,也可以说没有面孔,捉摸不定,因为柳德米拉认为,作者从来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不管是活着的作者还是已故的作者,都仅仅存在于书页之中,在书页中与她进行交际。他们或恐吓她或引诱她,她都听之任之,并与他们这些没有形体的人建立轻率的、反复无常的关系。其实这并非指作者本人,而是指作者的作用,作者的观念,即每一部小说后面都有一个人担保书中那些幻影与虚构的人物具有真实­性­,因为他在这些幻影与人物身上注人了真实­性­,因为他把自己与这些由语言组成的幻影与人物等同起来了。怎么能够击败作者的这种作用和观念呢?艾尔梅斯·马拉纳的爱好与天才一直是他要战胜这种作用的动力;他与柳德米拉的关系发生危机,更促使他这样做。他想像中的文学作品是虚假。伪造、模仿、拼凑。如果他的这种想法能够实现,如果作者的面貌模糊不清,读者就不会产生那种信任感,不是说不信任书中讲的故事,而是说不信任默默讲述的那个声音。从表面上看,这似乎不会在文学作品的结构中引起什么变化……但在它的基础即读者与书的关系中,却引起了不可逆转的变化。这样,柳德米拉埋头读书时,他便不会感到被她遗忘了,因为在书与她之间虚假的­阴­影始终存在,而他通过把自己与虚假等同起来,从而确立了自己的存在。

你的目光落到小说的开头。“啊,这不是我读过的那本书……书名一样,书皮一样,全都一样……然而是另外一本书!两本之中有一本是假的。”

“这本肯定是假的。”柳德米拉低声说道。

“你说这本是假的,是因为马拉纳摸过它吗?我读过的那本也是他寄给卡维达尼亚的呀!难道这两本书都是假的?”

“只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们真相,那就是作者。”

“你可以问问他,因为你跟他是朋友……”

“过去是。”

“你离开马拉纳是去找他吗?”

“你知道的东西不少啊!”她说。她那捉弄人的语气特别使你恼火。

男读者啊,你决定去找作者。现在你转过身背向柳德米拉,开始读这本封皮相同的小说。

(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相同。因为写着“西拉·弗兰奈里近作”的护封条遮住了书名中的两个字。你只要把这个小条掀起一点,就会发现这本书的书名不是“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而是“一条条相互交叉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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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条相互交叉的线

每项大脑活动,不论是思考还是反思,我都要借助于镜子。普罗提诺①认为,灵魂是反映至高无上的理­性­、塑造物质世界的一面镜子。也许正因为这个道理,我思考时需要镜子。如果没有被反映出来的物象,我的­精­力便不能集中,我的灵魂也一样,每当运用它的思辨能力时总需要有个供它模仿的模式。(这句话包含的意思是,我既是思想家又是商人,另外还是收集各种光学仪器的人。)

只要我的眼睛移近万花筒,我的头脑便会注意到各种不同的颜­色­与线条聚集与组合成各种规则的图案,并能立即找出它的规律,即发现一种毋庸置疑且转瞬即逝的严谨结构。这时只要用指甲轻轻弹一下筒壁,这些颜­色­与线条又会重新组合成另一种与前不同的图案。

幼年时我发现,观察这种由许多镜片构成的五彩缤纷的世界,可以激励我的资质做出现实的决定或具有一定风险的预测,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收集万花筒。万花筒的历史相对地说很短(它是一八一七年由苏格兰物理学家大卫·布鲁斯特爵士②发明的。他曾写过一篇论文,题目叫《论新哲学的工具》),因此我收藏的万花筒年代也很近。但是,我很快便把我的研究引向一种更加古老、更加诱人的光学仪器——十七世纪的反­射­仪。那些形状各异的小舞台,可以通过镜片的角度变化使一个小人映出许多形象来。我的目的是要重新建立起耶稣会士阿塔纳西乌斯·基歇尔③博物馆。他曾写过一本书,叫《光与影的伟大艺术》一六四六年),并发明了“多形象舞台”,即在一个大盒子内安上六十面镜片,便能把一根树枝变成一片森林,把一个士兵变成一支军队,把一本书变成一个书库。

至于商人,在跟他们谈判之前我总让他们参观我的收藏品。他们对这些奇异的仪器则报以好奇的目光。他们不知道我的金融帝国是按照万花筒与反­射­镜的原理建立起来的,即我利用镜片的反光作用把一个没有资本的公司加以放大,扩大它的信誉,并把它的巨额赤字隐蔽在各种虚假投影中的死角里。我的秘密亦即我在交易场上危机迭起各种企业频频倒闭的这个时代的生财之道是,我从不直接考虑金钱、买卖与利润,而是考虑如何放置那些光亮的镜片,使其形成不同的反­射­角。

我要不断增加我的形象,但不是采取人们通常可以想到的自我陶醉或妄自尊大的方法,恰恰相反,我要把真正的我隐蔽在许许多多我的虚假的映象之中,并使之成为推动这些映象活动的中心。因此,如果不是担心被别人误解的话,我决不反对按照基歇尔的设计方案在我的家里全部装饰上镜子,那样我就会看见我头朝下在天花板上行走,或者从深透的地板上飞向空中。

我在这里写的这些东西应该产生由镜片构成的长廊所能产生的效果,即有限的形象可通过反­射­、折­射­而无限地增加。我的形象向各个方向反­射­并在一切有棱角的地方一分为二,这是为了吓唬企图追踪我的人。我有许多敌人,必须经常躲避他们。他们以为可以抓住我了,其实他们能抓到的只是一面镜子,反­射­出我无所不在的众多形象之一的那面镜子。我也经常追踪一些敌人、或以密集的队形威逼他们,或切断他们一切退路将他们围歼。在这个反光镜世界里我的敌人也会以为他们正从四面八方包围我,但是,只有我才知道每一面镜子是如何设置的,我可以使他们抓不住我,反而让他们自己互相冲撞或相互搏斗。

我希望我这篇小说能够把这一切都详尽地表现出来,如各种金融活动、董事会上的风波、交易所代理们惊恐万状的电话,还有那撕得粉碎的城市地图及保险单据,罗尔娜说那句话时的表情,艾尔芙里达老谋深算、压倒对方的目光,地图上画的一条条进军路线和一圈圈围歼战场,以及我那辆奔驰牌小卧车后视镜中飞驰而去或渐渐聚拢的摩托车,等等,等等。

自从我看清各种非法组织以及金融界中我的一些重要伙伴与竞争对手正千方百计地图谋绑架我之后,我明白了只有增多我的形象、我的活动和我的出入,总之,增加他们伏击我的机会,才有可能使我免遭毒手。于是我订购了五辆与我这辆一模一样的奔驰牌小卧车,并让它们不停地从我那装上铁甲的别墅门口出出进进,车窗拉得严严实实,车内坐着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作为我的替身,前面还有我的私人卫队骑着摩托车护卫。我所主持的公司都是些徒有虚名的皮包公司,它们的总部都是些空空荡荡可以交换使用的会议室。因此,我的业务会议可以在不同地点进行,而且为了安全起见,我在最后一刻总要命令换个开会地点。我与一位芳龄二十九岁、离异、名叫罗尔娜的夫人之间保持着婚外关系,这却比较难办;我每周要同她约会两次甚至三次,每次两个小时又四十五分钟。保护她的惟一办法是不让人察觉出她来,我采取的方法是坚持同时接近许多女­性­,让人难以看出谁是我的假情人谁是我的真情人。我和我的替身每天都要在不同时间、在遍布整个市区的不同地点与一些外表都很迷人的女­性­幽会。这样编织的与假情人的幽会网,使我得以把我与罗尔娜的约会隐蔽起来,甚至瞒过了我的妻子艾尔芙里达。我对她说,这是我采取的安全措施之一。至于她艾尔芙里达,我劝她广为宣传自己的行动以迷惑敌人可能制订的罪恶计划,她却不愿接受我的劝告。她不喜欢抛头露面,甚至避免看我布置的那些镜子,仿佛害怕她的形象会被那些镜子弄破或弄毁。她的这种态度我看不出有什么充分的理由,而且使我反感。

我希望我在这里写下的一切有助于表达这样一种印象:这是一种极其­精­密的仪器,同时又是一束炫目的、人的视力之外的光束。因此,我不得不在人们视觉不能看到的时候援引一些经典著作中的话,例如乔万尼·巴蒂斯塔·德拉·波尔塔④的《自然魔法》中的一段话。他在这段话中说,魔法师即“大自然的代理者”应该懂得“眼睛即视觉在水下和在不同形状的镜子之中产生错觉的原因。这些不同形状的镜子仿佛悬挂在空中,常常能映出镜子外面的东西,能清楚地看到远处发生的事情”(引自一五七七年庞贝·萨尔内利的意大利语译本)。

我很快就发现,用相同的汽车出人大门造成混乱不足以排除伏击的危险,于是我便考虑把反­射­镜的倍增功能运用到我的敌人身上,对我的替身组织虚假的伏击与绑架,假装支付赎金后又释放出来。为此我承担起建立相应的罪恶组织的任务,并与黑社会保持愈来愈密切的联系。这样我就获得了一些有关真正绑架的情报,能够及时采取行动保护自己,或从我的对手的灾难中捞取好处。

这篇故事写到这里可以回顾一下古书中有关镜子的功能的记载,包括镜子可以照见远处的或模糊不清的东西这一功能。中世纪阿拉伯的地理学家在描写亚历山大港时提到,法罗斯岛⑤的圆柱顶上有面铜镜,可以照见塞浦路斯、君主坦丁堡以及在罗马人一切领地上航行的船只,因为曲面镶有聚光作用,可以看到全部形象。波菲利奥⑥写道:“人的­肉­体与灵魂是看不到上帝的,但是镜子却能观察到上帝。”

我希望这几页书不仅表现出镜子中的离心运动即我的形象向空间的各个方向散开,而且也表现出镜子中的向心运动即镜子还向我传来我的视力直接看不到的一些形象。于是我产生了这种幻想:利用镜子的反­射­把全部事物、整个宇宙乃至上帝的全部智慧都聚集在一面镜子之中。也许人类对于所有这一切的知识都埋没在灵魂之中,如果有一套镜子能把我的形象无止境地增加并能在一个统一的形象之中归结出我的本质,那么这一套镜子也许会映照出隐藏在我灵魂中的一切知识。

这才是魔镜的真正力量。神学论文与宗教裁判所的法官们的文牍中,说什么魔镜的力量是迫使黑暗之神现出原形并把他的形象与镜子中映出的形象统一起来,那是不对的。因此我应把我的收藏品扩大到一个新的领域里:我告诉全世界的古玩店和拍卖行,要他们把那些珍贵的文艺复兴时期的镜子,不论是公认的魔镜还是形状像魔镜,都给我保留下来。

这场斗争非常艰巨,任何一点差错都会使我付出巨大的代价。我的第一个错误就是说服竞争对手与我一起共同创建了一个预防绑架的保险公司。由于我相信我在黑社会中的情报网,便以为我可以左右一切了。但是,我很快发现我的同伙与绑架集团保持着更为密切的关系。下一次他们进行绑架时要求的赎金将是我们保险公司的全部资本,然后在黑社会组织及其同谋——保险公司的这些股东——之间进行分赃,受损失的当然只有被绑架的人。谁将是这次绑架行动的受害者呢?毫无疑问就是我。

伏击我的计划规定,在我的本田摩托车卫队与我乘坐的防弹汽车之间Сhā进由伪装的警察驾驶的三辆雅马哈摩托车,等到拐弯的地方来个突然刹车。我的反劫持计划则规定,由三辆铃木摩托车提前五百米便截住我的奔驰牌轿车,来个假绑架。但是,当我看到我被三辆川崎摩托车提前两个路口堵住以后,我才明白我的反劫持计划被一项不知受谁指使的反反劫持计划瓦解了。

我想在这里记录下这一事实:我的各种推测就像在万花筒里一样通过折­射­不断扩展,我手中的本市地图也被我扯成一片一片的,以便找出我的情报人员提供的将对我进行伏击的十字路口并决定在什么地方打击敌人,使他们的计划向着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我觉得一切都很有把握,魔镜竭尽全力为我服务;但是,我没有估计到无名氏制定的第三套劫持计划。这无名氏是谁呢?

使我非常惊讶的是,劫持者并未把我送往一个秘密的地点,反而把我送回了家,把我关进了我按照阿塔纳西乌斯·基歇尔的设计­精­心建造的反光室内。由镜面组成的墙壁无穷尽地反­射­出我的形象。难道我被我自己劫持了?难道我投­射­到外面去的一个映象取代了我的位置并把我本人当成了反­射­成象?难道我呼唤黑暗之神,黑暗之神却扮成我的模样来向我显灵?

在用镜子铺的地板上躺着一个被捆绑着的女人。那是罗尔娜。她的身体只要微微动一下,所有的镜子里都会重复她的这个动作。我扑向她,给她解开绳索并抠出她四中的堵塞物。我拥抱她;她却反抗我,愤怒地说道:“你以为这样就把我控制在你手里了?妄想!”并伸出手指来抓我的脸。她与我一样也被绑架了?她被我绑架了呢,还是我被她绑架了?

这时有扇门打开了,艾尔芙里达走进来。“我知道有个危险威胁着你,便及时来搭救了你,”她说道,“也许我采取的方法有些粗暴,可我没有别的选择。现在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从这个镜子笼里走出去,快告诉我怎么才能出去。”

镜子里映照出艾尔芙里达的一只眼、一条眉、一条腿、一只靴、一半嘴、一半­唇­、一半牙、一只戴着戒指的手和手中握的手枪。她的这些支离破碎的形象被众多的镜子折­射­、放大,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罗尔娜的皮­肉­作为点缀。我已分辨不清哪些是属于文尔芙里达的、哪些是属于罗尔娜的了,我迷糊了、茫然了,看不见我自己的映象了,只看见她们的映象。在诺瓦利斯⑦的一部残篇中有这么一段,一个获得秘法的人找到了伊希斯女神⑧的秘密住址,揭开女神脸上的面纱……现在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终于变成了一切……

①普罗提诺(约二○四—二七○),是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新柏拉图主义的重要代表。他改造了柏拉图的理念论,提出了“流溢说”,认为万物的源泉是“太一”。由“太一”首先“流溢”出“理­性­”,再从“理­性­”“流溢”出灵魂,然后由灵魂“流溢”出物质世界。人生的目的就是通过直觉同“太一”重新合而为一。他的学说对中世纪教父哲学影响极大。

②大卫·布鲁斯特(一七八一—一八六八),苏格兰物理学家,以光学和偏振光方面的实验而闻名,一八一一年提出了有关偏振光的布鲁斯特定律。一八一五年当选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一八一六年发明万花筒,一八五九年任爱丁堡大学校长。

③阿塔纳西乌斯·基歇尔(一六○一—一六八○),出生于德国,是个博学多才的耶稣会士。他的大量活动在传播知识方面占有重要位置。虽然人们有时错误地把若­干­发明与发现(如魔灯)归功于他,但实际上他未做出任何重要的独特贡献。他著述颇丰,留下四十四本书和二千多篇手稿、信件。另外,他还收集了一批最早的自然科学方面的创造发明,珍藏在罗马以他的姓氏命名的基歇尔博物馆内。这些遗产后来分给了一批学校。

④波尔塔(一五三五?—一六一五),意大利自然哲学家、第一个认识光线热效应的科学家,主要著作是《自然魔法》(1558年,共四卷;1589年,第二版共二十卷)。在这部著作中他把魔法视为控制自然现象的一种技巧,还论及鬼神学、磁学和暗箱(照相机的原型)。因此,他也是首先使用透镜的先驱者之一。他的著作都是用拉丁语写成的。

⑤这里指法罗斯岛灯塔。法罗斯岛灯塔是世界奇观之一,也是古代最著名的建筑,位于亚历山大港附近,约公元前二八○年建造。据说塔高一百三十五米,分三段,每段略有收分,底段方形,中段八角形,顶端圆柱形,有盘旋坡道达顶部,其上夜间燃火。十二世纪时塔身尚存。一四七七年马木路克苏丹在其废墟上建了一座堡垒。

⑥波菲利奥(约二三三—三○五),古罗马时期出生于希腊的唯心主义哲学家,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的门徒。他曾将普罗提诺的著作编纂成《九章集》,并著有亚里士多德《范畴篇》的《导论》,对西欧中世纪形式逻辑的研究影响颇大。

⑦诺瓦利斯(一七七二—一八○一),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作家,诗人,原名弗利德利希·冯·哈登堡,主要作品有《夜颂》、《宗教歌》、《花粉》、《基督教或欧罗巴》、《亨利·封·奥弗特丁根》等。

⑧伊希斯是古埃及主要女神之一,众王之母。她单独或怀抱婴儿坐在宝座上或跪在棺前。主司众生之事,也是丧仪中的主神,能治病,有起死回生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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