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海的理想
(3)(VIP)第三章
学校是学习的地方，所以我们在十一小学的主要活动就是上课，语文课、数学课、美术课、音乐课，可是我和我的同学们并没有成为文学家、数学家、艺术家，我们只是在和老师以及其他同学的博弈当中不知不觉地迎风成长。世界上从来没有哪个学校开设打架课、撒谎课、马屁课、占便宜课，可是我们对于这些学问仿佛无师自通，成年后个个游刃有余。这种问题真的不敢细想，否则很容易悲观厌世，未老先衰。
若干年后我偶然听到了某教育家的理论：孩子通过游戏和实践学习知识、适应社会，人的一生都基本遵循这种规律自我发展。听到教育家这么说我好象明白了：我们是通过游戏把自己实践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们的童年最主要的游戏就是追求暴力和强权，如果自己没有能力拥有暴力和强权，就想办法献媚、依附于暴力和强权。可见和谐社会实在是任重道远。
在学校有两种强权，一种是老师，一种是八仙，如果你学习好，你就可以取悦于老师，就像高小飞；如果你不爱读书，你就只能选择后者，就像刘向海。如果你两边都不靠，那你就是学校里最惨的边缘人。
说到游戏，我们小时侯玩的游戏几乎全部以暴力为主题：打仗、摔跤、打弹弓、扔砖头，就连我们看的故事和电影里也都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英雄人物或者苦练武功报杀父之仇的武林高手。这些游戏和电影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如果我们看到一只麻雀从天空飞过，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使用什么武器才能杀死它，然后点一堆火把它烤熟了吃；如果看到一个比我们高大的大孩子从眼前走过，我们就会幻想怎样在他背后突下杀手才能偷袭成功，然后享受以弱胜强的江湖荣誉。
既然有这样的游戏环境，自然就不难理解刘向海的理想。
虽然理想这个词听起来很高尚但实际上背后往往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龌龊。比如那个蹂躏了半个世界的伟大征服者成吉思汗，因为他从小被人追杀，亲人被杀戮，牛羊和妻子被掠夺，所以他成功后公开声称“人生的最大快乐就是杀死你的敌人，抢夺他们的牛羊和财富，奴役他们的女人和亲人”；还比如刘向海，因为他和他的好朋友经常被叉头欺负，所以他就立志当八仙，一个级别更高的食肉物种。梦想有一天反过来把这些平日欺负他的叉头们踩在脚下，然后任意羞辱和虐待他们，把平日里的委屈统统还回去。一个十三岁孩子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可以肆意虐待和羞辱别人，这样的理想无论如何解读都算不上高尚。
如果说刘向海的理想比较前卫或者另类，那么那时最主流的理想无非三种：当解放军、当工人、当老师或者医生。上小学四年级时，有一次我们班的班主任上课的时候提了一个问题，要求全班的同学必须都回答。这个问题现在看起来有点老土，不过在当时非常主流：你的理想是什么？我记得当时全班大概90%以上的男孩子都回答当解放军保卫祖国，有些人甚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当解放军以后如何像董存瑞和黄继光一样英勇杀敌，最后壮烈牺牲。总之大家基本上都立志长大以后跟人拼命，个个都在自己的青春期来临以前就表现出来活的不耐烦。所以说刘向海的理想其实并不另类或者前卫，只不过更现实一点。因为我们的共和国奉行的是和平崛起的战略，万一在我们长大以后没有帝国主义侵略我们，那么我们跟谁去拼命呢？但是叉头欺负小孩这种事情则每天都在十一小反复上演，而唯一可靠的保全之道就是作更凶猛的八仙。
虽然在主流的价值观念里，作谢二这样的八仙和作董存瑞这样的战斗英雄有天壤之别，但是在刘向海看来其实就是敢跟人玩命，所以刘向海认为自己可以而且应该能成为八仙。但是十三岁的刘向海显然把事情想的过于简单，他忽略了其他的因素，比如政治。
五年以后刘向海在资深八仙小毛孩的提携下终于成仙了，此后的七年向海跟着小毛孩威震铁东，啸聚满城。再后来如日中天的小毛孩突然遭人暗算，被乱刀捅死。向海不顾众人的劝阻，坚持为小毛孩组织了本市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黑社会葬礼，铁东几乎所有的出租车都开出来给小毛孩送葬，把火葬厂那条路都堵住了。此事惊动了政府，警方对这种嚣张的流氓行为非常震怒，认为这是向人民政府的公然挑衅。作为此次活动的主要策划和组织者刘向海锒铛入狱，开始了漫长的铁窗生涯。等刘向海出狱以后，已经年近四十，虽然向海用自己的青春换来了资深八仙的虚名，但可悲的是此时的社会已经不流行战斗英雄和八仙了，大家喜欢的是超级女生和F4。
向海出狱以后，有一次高小飞请大家喝酒，酒后高小飞跟刘向海语重心长地说“向海，你还是作好人吧。”在座的朋友们都有些诧异，因为小飞在进入青春期以后就变得玩世不恭，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向海，你想想，从小到大杀人放火、强Jian敲诈这些坏事你做成过哪件？”那时周星星的《功夫》刚刚公映，大家听了小飞的话都哈哈大笑。谁知刘向海突然勃然大怒，当场就给了小飞一记炮锤，打得小飞满嘴流血。要不是大家拦着，那天高小飞非得住院。当我们把刘向海抱着拉出饭馆，刘向海破口大骂“你妈比，高小飞，当年刘辉欺负你是谁帮你跟他拼命的？你妈比，你现在有钱了，老子成劳改犯了，你妈比，你高兴了？日你先人！”
第二天，小飞捂着嘴巴跟我抱怨“他妈的，向海是不是坐牢坐傻了？跟他开个玩笑，就跟我拼命？妈的，他坐牢的时候是谁逢年过节提着好酒好肉去看他的？这两年他花我的钱少了？真是二球（注：傻子的意思，类似于北京人说的傻*）”。我给他递了根烟说“你这拳挨的活该，有些玩笑是不能开的。向海从小看到我们被人欺负，老想当八仙替大家出头，如今他倒是当上八仙了，可是当年的八仙不是被枪毙了，就是劳改了，剩下的都转型当老板了。他出来看到你开宝马泡美女，再看看他自己一无所有。能不寒心吗？你还开那种玩笑，他能不伤心吗？”
后来经我说和，小飞和向海握手言和，但从此两人的话越来越少。
成名之战：偷袭叉头
向海那次的狂怒是因为自己理想的破灭：以前靠自己保护的食草动物高小飞现在不但不需要自己保护，而且还可以经常施舍自己，进而侮辱自己。虽然高小飞从来不承认，他认为那是幽默，但在弱者看来强者居高临下的幽默常常带有侮辱的意味。那一刻，向海一定很崩溃，我想即使在漫漫的铁窗生涯当中，他仍然在内心的某个地方保持着八仙的尊严。
虽然我认为向海十三岁树立的人生理想十分龌龊，但是我仍然佩服他，尽管后来他曾经一度潦倒，尽管他的理想在主流社会本来该实现理想的年纪被一句酒后的玩笑彻底击溃。但是我还是佩服他，因为他为这个理想执着过很多年，付出了青春的代价。而我到现在已经不记得我在那个年纪有过什么理想了。更难得的是，向海在树立了理想以后马上采取了行动。
在八仙谢二痛打叉头刘辉的第二天，刘向海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把我和高小飞叫到了学校后墙下面，这里人迹罕至，是叉头们抽烟和耍流氓的好去处。据说有人在这里看到过某男叉头扒开某女叉头的裤子向里面窥探。
我们以为刘向海又偷了他爸的烟请大家分享，向海爸爸是个普通的建筑工人，收入微薄，所以每次向海掏出来的烟都是廉价的兰凤，自从大家抽过高小飞他爷爷的中华和凤凰以后就对向海的这种慷慨行为不大领情了。尽管那时我们其实抽不出来烟的好赖，但是大家仍然觉得坐小车的人抽的烟的确牛比。
谁知向海向我们郑重地宣布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小飞以后不用向刘辉上供（交保护费）了。“你们没看出来？刘辉也是个尿比，昨天挨那顿揍，挨了就挨了，他能把谢三怎么样？”“废话，我要是有谢二那样的哥哥当然不用怕了”“咱们不是跟谢三关系还不错吗？你他妈大方点，以后有好吃好玩的给谢三塞点。”“那到是，前天我还请谢三吃冰棍来着。可是刘辉让我最迟大后天给他上供”“那你跟谢三说，我们要跟刘辉干一仗，让他帮帮我们，到时候要是刘辉不叫人，不用他帮忙，如果刘辉叫人，就请他让他二哥出来帮我们撑个场面。其实只要谢二往那里一站，刘辉叫来的那些人也不敢动”“问题是我们能干得过刘辉吗？这个二球比我们大好几岁呢！”“那要看是你凶还是他凶，咱们也学谢二给他来个当头一棒！你们听我说，这么着……”
上供的日子很快来临了，那天依然阳光明媚，不过风很大，“呜呜”地吹着，让人对面说话都很费劲。放学的时候，高小飞把刘辉叫到了那天我们密谋的学校后墙。如果小飞是个女的，叉头刘辉一定以为高小飞要和自己耍流氓。可问题高小飞是个男的，而且是个被他敲诈欺凌的男孩，所以小飞选择这个地方给他上供就非常可疑。但是叉头刘辉显然低估了高小飞，他可能觉得瘦小的高小飞对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威胁，也可能就根本没有提防高小飞的念头。这种大意决定了刘辉永远不可能成为八仙，而且即使后来企图改邪归正也无法适应这个社会。
在刘辉快走到后墙的时候掏出来一根抽了一半的烟，然后摸出一根火柴低头点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见识过很多八仙和叉头接受上供或者出面恐吓某人的时候总是要点上一根烟。大概是受了电影的影响，大家可能觉得作坏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收保护费的时候不抽香烟就像出去开房不带套子一样不够专业。这个习惯让叉头刘辉在第一次脑震荡还没有恢复的时候又迎来了第二次脑震荡。
因为风很大，所以刘辉在点烟的时候头压的很低。这时刘向海出现在了后墙上，向海的动作非常迅速，一翻身就跳了下来，在落地的同时手中的棒子落到了刘辉头上。也许是刘辉还没有从第一次脑震荡当中恢复，所以反应迟钝，也许是那天的确风太大掩盖了刘向海的偷袭行动，总之像上次被谢二偷袭一样，刘辉挨揍的时候也是沉浸在喜悦当中：因为高小飞跟他说这次给他两包中华外加十块钱，条件是以后刘辉别再骚扰他。这次刘辉没来的及伪装，当场倒地，不省人事。
此刻我蹲在墙头上，大脑一片空白。
叉头刘辉死了吗？这个欺男霸女的叉头就被刘向海一棒子打死了？这也太他妈的容易了吧？
刘向海也慌了，拉上高小飞迅速地爬上墙头，就这样我们在那个飞沙走石的下午逃离了第一作案现场。
向海在事前设想过了种种可能的后果，但我们谁也没想到刘向海居然把叉头一棒子就打死了。多年以后，我回想当年，冥冥之中向海好象在他立志当八仙的那一刻就对自己的苦难人生有了心理准备。他的理想并不是一时冲动。
我们一口气跑到高小飞家住的省委政府大院外的花园里，那里花木繁盛，是我们经常聚会抽烟的地方。大家坐在地上喘息了半晌，向海开口了“我听说十八岁以前杀人可以不枪毙，送少管所就行了。老子今年不到十四，大不了关两年就出来了”“那不行，现在不是严打吗？上次有个人偷钱包，才五百块还被枪毙了呢。严打的时候说不定不管你是不是小孩呢！”高小飞的脸黄了，连身子都有些发抖。“跑吧，跑了再说。也许没事呢？等没事了再回来。”我这时倒是有些清醒，我抓住高小飞的双肩对他说“小飞，这次向海都是为了你，你要让你爷爷帮帮向海啊”“对，对，先跑”高小飞掏出来二十块钱和两包中华，“向海，这点钱你先拿着，先去外面躲躲”“我在石口那边有个表哥在煤矿上班，我可以找他，不过这边的事你们要帮我盯着点”“你放心，向海，你够义气，我高小飞也不松，我一定想办法”
我们连夜把向海送上了火车，然后度过了人生当中第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我们忐忑不安地来到学校，才听说刘辉昨天被人打了，昏倒在后墙下面，后来被门房的老大爷发现叫来他家人送去了医院。再后来听说刘辉只是脑震荡，养一段就没事了。
这时的高小飞表现出来了高干子弟非凡的应变能力。他涕泪交流地向他爷爷讲述了恶霸刘辉对自己的长期欺凌和勒索，并把刘向海形容成了一个见义勇为、抱打不平的英雄。小飞的爸爸死的很早，历经###的爷爷对孙子非常溺爱。听孙子讲了这个故事，戎马半生的老人甚至对敢于斗争的刘向海非常欣赏。老爷子听完孙子的汇报，马上给原来的老部下、现在的市公安局副局长打了个电话。很快刘向海像英雄一样回到了学校，并非常荣耀地被小飞的爷爷请到那个有解放军站岗把门的大院里玩耍，连我也跟着沾了光。
叉头刘辉彻底认栽，很长时间不再欺压良善，甚至连掀女生裙子这种爱好也戒了。不过我们觉得刘辉不是变好了，而是连续两次脑震荡，被谢二和刘向海打傻了。后来的刘辉其实没有做过大恶，但是屡次严打都被拿下。有两次被抓后没查出什么事，被警察叔叔教育的遍体鳞伤又放了出来。后来人到中年，逢人就吹他当年如何牛比，两把菜刀把某八仙追的满街乱跑。
后来我想，其实刘向海和我虽然没有脑震荡，但并也不比刘辉聪明。有一次我对向海说“其实咱们都是二球，你不是想当八仙吗？跟小毛孩混什么？跟着小飞的爷爷不就行了吗？老爷子当年多喜欢你呀？还请我们一起去他家玩呢。你他妈就知道打架，后来真当八仙了有什么好？看看人家小飞，操，八仙，他妈的有钱才是神仙！”
向海听完我的话，没有揍我，也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把自己呛的拼命咳嗽。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遭遇强敌
八仙这个词就像广东人说的老大，北京人说的玩主和西安人说的闲人，但似乎意思又不完全相同。这个流行于八十年代、消失在九十年代的词是如此的生动和鲜活，足以令现在已人到中年的我们回味，值得让善于发现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学者们研究。
其实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八仙的确切含义，也从来没有人问过，当我开始整理和讲述这些远去的故事，我逐渐领悟到在众多八仙粉丝的心目中八仙就是一种享受众生膜拜的尊严，一种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一种不受轮回之苦的超脱，最重要的是能让自家鸡犬升天的超自然力量。具备以上特征的中国人在辛亥革命以前就是皇帝，后来皇帝被革了命，更多的人得到了机会，就陆续做了八仙。
可惜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没有人能意识到刘向海在成功偷袭叉头刘辉后已经成为真正的八仙。偷袭叉头这种事每天都可能发生，但是把一个人（虽然叉头是坏人）打成脑震荡休克以后不仅能够成功地逃脱惩罚，而且还能享受众多粉丝的崇拜，这就是所谓的不受轮回之苦和享受众生膜拜，而刘向海天生就不缺乏及时行乐的豁达和让大家鸡犬升天的气魄。实际上刘向海成功偷袭叉头刘辉得手以后声明鹊起，无数平日被叉头们欺压的男生都积极向我们这个团伙靠拢，期望有一天能傲立于叉头和八仙横行的动物世界，找回自己将要成为男人的尊严；无数被叉头们调戏的女生都在梦里幻想有一天刘向海脚踏五彩祥云，手持金箍棒，带着自己飞过学校的围墙，离开那个充满无聊暴力和早熟Se情的破烂学校。
成年以后我多次在噩梦中回到当年的那个小学校，在梦里我怎么也翻不过那面围墙，我还清晰的看到围墙上用毛笔书写的歪歪扭扭的涂鸦“某某某日大*”。
向海结束逃亡回到学校以后的日子是我们在十一小最快乐的时光，在操场上我们总是能抢到破球，在水龙头前我们总是能优先喝凉水。毕业前夕，漂亮的女班长甚至送给了刘向海一张标准黑白照，照片上的小姑娘英姿飒爽，一看就知道是未来领导人民群众建设四化的女干部。我和小飞的毕业留言册上也得到了漂亮女班长字迹清秀的亲笔留言“好好学习，友谊长存”。直到这时我们才确信原来我们和漂亮女班长之间的确存在友谊，虽然这种友谊被我们幻想过无数次，但在青春期到来之前能够得到确认让我们个个信心爆满，不禁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可惜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很快我们都毕业了。